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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梅陇地区的流行故事

可是本小说的开头,却又是:“救命啊,杀了人啦——”

这么一声尖锐的呼叫,而且是女人的,从1301室那半开半闭的门内传出,还能不是凶杀案?

左邻右舍中勇敢者冲锋在前,好奇者紧跟在后,随即鱼贯而入。

场面酷烈:有鲜血,有格斗遗迹,有倒地之一男一女,有手持凶器尚僵立于旁之一男一女——这还能不是凶杀案?

目击者们认出了现场人物:

一头鲜血倒于内室居中位置的,是1301室之户主夏厂长;面色惨白如纸、侧卧昏死于门厅与内室之问的门槛上的,是隔壁1302室的美艳娇嗲的、号称本“小花园楼”之“楼花”的顾怜怜;手持一木质矮凳,上沾血迹——那自然就是凶器了,如泥塑木雕般立于夏厂长旁的,是厂长的老婆夏妈;而在人们蜂拥而入后依然还两拳紧握两目圆睁颈项额头青筋暴突者,则是夏厂长的儿子,那傻乎乎的夏大大。

闪电似的,熟知1301与1302两室之隐秘的近邻们,脑中掠过了一串相同的公式:

A.夏厂长与顾怜怜是相好;

B.夏妈终于忍不下去了;

C.夏妈指使了傻儿子夏大大;

D.母子俩合谋收拾奸夫淫妇;

有报警的。有喊救护车的。有似是劝慰似是关切实为看管住凶手不使逃遁的。有急急出门进入上通下达之电梯房作本楼最新新闻之传递的。全搂大忙。

几天之中,关于小花园楼里发生了凶杀案的故事,被这一片梅陇地区的男女老少广为传播,一时成为楼群之间的文学热点。

夏厂长虽没有被杀死,但是他被杀了。他的头上开了裂,医生后来检查是颅脑骨折。他的顶门的头盖骨凹陷了下去,出了一个坑。X光透视过,因为是厂长,厂里效益又好,有钱报销,所以还作了“核磁共振”,确诊为稍稍开了一点点缝。医生说如果那小板凳用力再大一点,这条缝再稍许开阔一点,脑浆一旦流出来,这个人就没有救了。幸而夏妈病病歪歪的,手无缚鸡之力,小板凳又只是软皮皮的杉木,不在夏厂长家的成套红木家具之列。不过,夏厂长除了头上出了一个凹坑之外,还有一处也受了重伤。那是他的下身,他的下身被人踢了。这脚踢得非常重,把他的两颗卵子踢碎了一颗,踢歪了一颗。传故事的人说,夏厂长实际上已经变成太监了,废了。

砸的踢的是上下这两个关键部位.符合情杀原则。

故事还有场景叙述、细节描写,甚至评点:

正月十五。农历。晚饭后的黄金时段。拥有鞭炮的都想到应该在今天出清本年存货了,于是“高升”的“蓬蓬”与“一千响”的“噼啪”开始争艳斗辉,一时里的闹响,绝不亚于大年三十和年初一交界的十二点钟,也不亚于年初五早上的喜迎财神了。在一片喜庆之声中,夏厂长头上挨了一击,胯下受了一踢,他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就被轻轻地淹没了。

可是夏厂长家的隔壁邻居,即1302室顾怜怜,却一下子感觉到了异常。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她本来是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两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紧盯着荧屏上的演出,除了指缝中漏入的鞭炮声,什么都应该没听见的。可是她却觉得好像头上挨了一下子,耳内的鼓膜“嗡”地震了一下。岂但如此,她居然还觉得隔壁夏厂长家里有什么东西摔倒了。这种感觉,据说她后来在公安局里作陈述笔录时,还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差点再次昏倒。你想想吧,外面的鞭炮震天响,面前的荧屏正在演出着闹元宵的联欢节目,两三个正在演小品的演员正在夸张地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和动作,顾怜怜的手又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能听到厚厚一堵水泥墙那边似乎有人倒下的声音,这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呢?顾怜怜本来是一个绝对唯物主义者,在全民皆放鞭炮的今天,在大家有饭吃了有衣穿了有地方玩了也就特别地敬鬼神讲迷信的今天,顾怜怜却是不敬神也不惧鬼的一个人。她从来也不放鞭炮。她甚至极其讨厌犬鞭炮。三年前她搬到这个楼里来的时候,就没有像本楼所有新迁户那样放炮送糕,只是挑了个既不是礼拜天也不逢六逢八的普通日子,一鼓作气悄没声响地搬了进来。她不是个把自己的命运寄于鞭炮焰火上的人。可是正月元宵那天,她却能在鞭炮声中听到隔壁夏厂长捧着自己的脑袋,夹着自己的裤裆倒到地上去的声音,这还能不让她感到后怕吗?

顾怜怜站起身来,犹疑地却又是身不由己地离开了她为之迷恋的荧屏,冒着鞭炮声响的倾盆大雨,拉开门,走出门厅,向隔壁的1301室拐去。1302在小花园楼第十三层东向打头第一间,从她的1302室出来转个弯走过去不过三步路,顾怜怜熟门熟路到了夏厂长家门口。夏厂长的家门没有掩上,留着一条缝。顾怜怜驾轻就熟地推门而入。这时候她就看到了倒在地下的夏厂长,红兮兮的鲜血已经涂满了他的脸,如同电视剧《水浒传》里讨伐方腊后的梁山好汉一般。进入顾怜怜视野的,自然同时还有那手上提着一个小板凳的夏妈和握拳弓腰作肉搏状的儿子夏大大,那母子两个,赛似电影中的定格,左右两边均衡对称地布局于鲜血满脸的夏厂长旁边。也完全就像电影和电视里的演出一样,顾怜怜在没有任何导演指点的情况下,两手高举,捧住自己的脑袋,从胸腔直冲头顶地冒出了一声高喊:“救命啊,杀人啦——”然后就一点也不是做戏地晕倒在夏家门厅与内房之间的门槛上。

顾怜怜的这声喊叫声震裂帛,而又正好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鞭炮声之间隙。小花园楼内但闻其声者无不见义勇为……瞧,这故事就又回到了本小说的开头啦。

二、小花园楼内的信息通道

文学性很强的流行故事在小花园楼里欢畅传播,通道或者说是载体,就是那不足三平方米的电梯房。

对于一栋高达十八层、每层楼面都曲里拐弯地布排了十来户人家的大楼来说,那二三平方米的电梯房,应该说是最密集地拥有了全楼公众之足迹,因而也是最可称为“新闻集散地”“信息传播通道”的地方。高楼的电梯是高楼的血管,每一层楼的走廊是分支毛细血管,电梯通道是一根总动脉,而那小小的电梯房,当然就该比作整幢楼的心脏了。楼民和楼民们的消息在心脏内聚散,在血管里奔流,然后通达到每一尾神经末梢——关于1301室夏家发生凶杀案的故事,就这么妇孺皆知、家喻户晓了。

这栋小花园楼,只有极少数住户是花钱买的房。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住家,都是从徐家汇的小花园村里迁移过来的。徐家汇天主教堂旁边,原来有一大片被称为贫民窟的市民集居地,按照中间的几条主要干道,一共分成三村一园四个区域。三个村是南村、北村、市民村,一园即指小花园。小花园的名字虽然好听,但是在当初的三村一园中,却是最穷最乱最拥挤的居民群落。之所以称它为小花园,是因为这个区域正好有一条臭水浜经过,在臭水浜的两边,有几棵没有被砍伐掉的长得扭曲曲的柳树和几簇杂乱无章的灌木,春来秋去的,一样也会郁郁葱葱。在这一大片挤着数万居民的棚户区内,这是惟一带点绿色的地方,所以就得了“小花园”的雅号。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改革腾飞,徐家汇建设与国际接轨,所有的棚户拆得一干二净,三村一园的居民有一大批就迁到了西南角的梅陇地区。当年的棚户人有的住进多层,有的住进高层,一只只新瓶装的其实还都是旧酒。“旧酒”们带着几十年的旧习惯。其中包括对“三村一园”历史名称的深深的留恋。留恋化为对新住处的命名行功:就这梅陇靠近地铁的四栋高楼,因为分别住进了南村的、北村的、市民村和小花园的居民,所以尽管房产开发商本来给这些楼起了一些很漂亮吉利的名字,类似迎春啊,玫瑰啊,百佳啊,宝发啊等等,可是所有住进去的居民依然按照原来的习惯,分别称这四幢楼为南楼、北楼、市民楼和小花园楼。发生流血事件的夏厂长家,就在这“小花园楼”内。

由于群居数十年的历史原因,也由于拥有了现代化电梯的当下条件,小花园楼里谁家要是有一颗芝麻掉了地,全楼十八层一百多户家家都能听得见。

这话当然说得有点过于夸张了,可是,由于整幢楼上下十八层,每层十个单元,一百多户数百口人源出同一片土地,互相之间的相识不是一朝半夕的事,底细都清清楚楚,所以,这种沟通是神韵上的沟通,尽管有墙有门有窗有布帘,稍有风吹草动即沟通传播得比打电报还快却是事实。于是,夏厂长上的凹坑,凹坑里面的裂缝,胯下的两个卵子,一个碎了一个歪了,满头都是鲜血,不是别人正是顾怜怜冲了进去,然后吓昏,然后住医院里嗅了与马桶里的味道一样的阿莫尼亚才醒过来,等等等等,这一切细节,全楼也就统统知道了。

又过几天,凶杀现场之详细情况及其于文学想象的逻辑判断之外,人们又从电梯房里很快知道了进一步的消息。那就是,整场凶杀案的起因,竟不是那美丽娇艳的顾怜怜,而是屁股太大的五妹。

三、屁股太大,一定不是姑娘

在此之前,虽然五妹已经因为与夏厂长家的关联而开始声名鹊起,但她的知名度还没有大到全楼知晓,所以,本小说还是只好先从几个月前人们对她的屁股的关注谈起。

五妹三个多月前到夏厂长家做钟点工。

夏厂长的有点傻的儿子夏大大不久就将五妹确定为自己的女朋友。

大人今年都快四十了。大大想结婚。大大喜欢上到自己家里来做钟点工的五妹了。大大就跟夏厂长提出结婚申请了。

夏厂长说:“家里有什么亏待你的,你干吗要结婚?”

素来像是一条倔牛般的,终日里几乎不说话的大大说:“我要。我要跟五妹结婚。”

夏厂长说:“五妹是个外来妹,户口都没有!”

大大说:“我有户口。”

夏厂长说:“嗤,你这不是废话吗?五妹都没工作,谁养活?”

“呸!”夏厂长大啐一口,“你!……呸!”他噎了一下,没有下文。

这时候那躲在屋角像是在抹着什么实际上却只是一直在听着的夏妈轻轻地说:“五妹勤快着呢……”

夏厂长没让她说出后面那半句话,就冲她嘶嘶地低吼:

“啊哈,是你的主意?”

夏厂长边嘶着边老马识途地向他的老婆迈去,手掌熟练地张开、运气、坚挺,而夏妈则默契地缩短脖颈紧张肌肉准备迎候老拳,这时候夏大大却又开口道:

夏厂长咬着牙看住儿子:“她?她说什么?”

大大说:“妈妈以后,跟我们一起住。”

夏厂长呆住了十秒钟之久。

十秒钟里可以有许多思想,特别是夏厂长这样聪明的人。

夏厂长再次开口时,声调很平和,他说:

“大大你听着,你跟谁结婚都行,就是不能跟五妹结婚。”

夏厂长说:“五妹屁股这么大,一定不是姑娘。结婚?休想。”

大大未及开口,夏妈在角落叹了一口气。

夏厂长刚才中断了的那个巴掌扇了过去。夏妈跌到她正在擦抹着的大橱门上。橱顶上有东西掉了下来,一阵乱响,似乎是鸡精燕窝西洋参之类,夏厂长家特多这种壮阳类补品。

上面这场戏是一个从门缝里看着夏家、听着夏家所发生的一切的目击者,三分钟之后进入信息通道即电梯房里面告诉大家的。

这目击者姓包,外号为“包打听”。她曾经一度为花园村居委会的治保主任,不过那是“文革”期间,“文革”一结束,她的职务也就丢了,再后来也就退了休。包打听除了爱包打听之外,人倒也不坏,搬到这幢十八层楼来以后,非常热心于为公众出力,主动承担了每月月初到各家去抄水表、每月月中抄电表、每月月尾收大楼清洁管理费之类的公益劳动。时下收费项目繁多,大楼居民又有一百多家,包打听因此也很辛苦,像当年担任居委会治保主任一样,她每天都东家进西家出地游弋在十八层之中。她成了全楼拥有最大信息量的“富”婆。

花甲之后的包打听早已练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她有个最大的长处是,从来不一走到人家门口就乱敲门。她总是要在门口站好一会,把耳朵凑近人家的门缝,眼睛贴近人家的窗缝,看看里面的人在不在,听听有没有人在说话。最终再决定要不要进得门去。如此,往往是房内的人都感觉到她在门外了,她才很突兀地抢先一步,或推门而入,或伸手去按电铃,脸上带着平和而热情的笑。收费的同时,她常常是也收得了又一轮崭新的信息了。

夏家三口之间的那番对话及动作,就都是包打听在临抄电表前伫立于门外五分钟之久所看到和听到的。门内的人在一心出演自己的戏,门外的包打听过饱了戏瘾。眼看着这场单本剧的结尾,也就是夏妈一如既往地边收拾地下的壮阳补品边用袖口抹起了眼泪之后,包打听知道后面不会有更精彩的节目了,这才伸出手推开了夏家的大门。

“晚饭吃过了罢?我来收电费。”她说着千篇一律的进门语,有点像是“芝麻开门”的咒语。

夏厂长家的门常常会忘了关。夏妈长年累月地挨巴掌,早早地就有了老年痴呆先兆,而夏大大又不机灵,从小就没有理财护财观念,在厂里常丢饭票,在路上常丢钱包,在家里则像是天生长着尾巴怕挨夹似的,进进出出都想不到关门。有了这么一个条件,包打听才饱饱地看完了夏家整出好戏,然后再进门处理正业。义务代收电费。收电费不过三五分钟,再之后三五分钟,夏厂长的经典名言就开始传播开来了:

“五妹的屁股太大,一定不是姑娘。”

五妹的屁股从此成了小花园楼人的关注目标。

五妹每天下午到夏家来做一个小时的钟点工。她在底层上台阶时,她进入电梯时,她跨出电梯时,她在第十三层走廊拐向1301室时,她那的确肥硕的屁股上,总是钉上了楼民们的目光。

由此及人,五妹早先的故事也很快就为大家知道了。

五妹是安徽人。安徽那一片既不靠山又不临水的丘陵地带人。不靠山又不临水的地方大多穷,而越穷地方的人越是爱生会生。五妹的爹妈不例外。他们从最穷的六十年代初期生起,一直生到最乱的“文革”期间,前后一共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当然喽,那一个儿子是最后的一个,生完这个儿子“文革”结束。国家的“只生一个好”的政策也已经正式下达了。五妹的妈就去做了绝育手术。五妹的妈要是不做这个手术,说不定还可以生出十个八个来,因为那一年里她才过四十,瘦点而已,什么毛病也没有。

五妹的七个姐妹死了四个,只活下了三个,连五妹在内。五妹排行第五。五妹还不满一岁时,临村有一对结婚十年还不生育的夫妇把她要了去。要了去的本意是做“药引子”的。按安徽当地的风俗,某家人若是久无儿女,就要被人称为“断子绝孙”,相骂打架都要矮人一头。这是符合古训的。因为古训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领走五妹倒并不是要五妹去延续香火,而是按照当地的说法,或者说是根据年代久远的历史经验,但凡不开怀的夫妇,只要从人家那里领一个来养养,是会引出一个自己的亲骨肉来的。说也怪,五妹被领过去五年以后,也就是五妹快六岁的时候,这一对十几年没有生育的夫妇,突然之间还真的生出了一个,而且是儿子!

其间的奥妙,懂事很早的五妹是知道的。养母健壮如牛,养父却瘦弱乏力。养母早就同邻村一位小木匠有恋情。有了五妹之后,开怀的理论依据已经存在,心理的障碍少了许多,五妹就有了一个小她六岁的弟弟,只是可怜了那风流养母。高龄育儿,她难产,五妹的弟弟没过一周就没有亲娘了。

五妹当姐又当娘当了二十年。

弟弟二十岁,五妹二十六岁,瘦弱乏力却如藤条般坚韧的养父主持了他俩的婚礼。

这么穷的地方,脸朝地背朝天地在田里一年,也不过是混上一口饭,明摆着家里一个五妹,谁还会想着花一笔彩礼去另外抬一个来?

结婚证领了,宰了一口猪两头羊的酒席办了,土坯泥屋用石灰水刷得雪白了,床铺上盖的被褥都换上新布新棉絮了,五妹不是这家的女儿,而是这家的媳妇了。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终年劳作的五妹膀大腰圆,屁股肥硕,皮肤粗糙,面相见老,看上去比她的弟弟要大十岁以上。二十岁的小伙子与二十六岁老大姐无论到哪里一站,都像姨妈领着甥,婶子领着侄。

由她一手拉扯大的弟弟如木偶股由父老乡亲们安排着跟五妹成了亲,洞房之夜却怎么也改变扭转不了二十年铸成的姐弟亲情。五妹亦然。为弟弟铺好了被褥,她自己打了地铺。弟弟在临入被窝时也挺关心爱护她,很恳切地说:

“五妹姐,地铺上凉不凉?把我的棉袄盖上!”

他们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姐弟之间的感情的实质、神韵的实质、肉体的实质。

五妹一直到最后离开家乡,到上海来打工,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当过自己弟弟的妻子。

五妹的故事有点像电影或电视剧了。

只不过现实生活中的事总没有文学艺术精彩,所以五妹妻不妻姐不姐地在她的老家过了好几年,对自己的命运糊里糊涂而且逆来顺受,一点也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奋起反抗、愤而出走或者寻觅真正的爱情等等。

五妹后来外出打工,不是像如今那些南下深圳的文学妹子们所写的那样,主动自觉地为改变自己的处境甚或体现自身之价值什么的。五妹是乡里安排出来的。他们那个县八年抗战时有过游击队,算是“老区”,后来就跟上海的一家急需民工的建筑公司建了“手拉手”的关系,乡政府依乡民的贫穷程度一批批地向上海派了人。五妹家当时正好在一场大雨中倒了那土坯房,于是就轮上了第一批。比养父高出一头,比弟弟或者叫丈夫宽上一圈的五妹,毕生第一次走出了远过县城的地方。

她在上海的地铁工程里为挖泥工做饭,做了两年。

回家时她穿着在上海大削价在老家简直是金镂玉衣的羊毛衫。她蹬着亮亮的皮鞋。她甚至还披着一件风衣,老乡们称之为“大氅”的。

她本应该留在老家的。家里因她每月寄回的百把元钱而盖上了瓦房,她已“脱贫”,公派的两年期限已满,别人可以接替她的位置。可是她只在家里过了一个年。她重新返回了上海。

乡里人说,五妹是让她的丈夫气走的。

乡里人很正义,五妹一回家,就有人向她告发说,她的丈夫在她走的那两年里,干了坏事了

干的什么坏事?五妹问。

他跟邻村的一个女孩子好上了。乡人答。

好就好呗,他都快二十五了。五妹说。

这怎么能行!乡里人说,在田里,在那片灌木林里,我,还有东头老王家的,好几次了,看见他们两个人光着屁股,叠在一起呢!

说这话的老娘们以为五妹跟所有结过婚的妇人一样,和她说话足可口无遮拦,没想到五妹却大红了脸。

大红了脸,还不就是气的?乡里人想。

果然,刚过年初五,五妹就又走了。

五妹第二次到上海,在梅陇地区的人家家里做了两年的保姆。梅陇地区是上海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市民集居地,一部分是从徐家汇地方迁移来的,一部分是做了生意发了点财有实力购买商品房的,其中不乏台商港商甚至外商。前者少有用保姆的,五妹就在后面那拨子人的装潢考究设备齐全的家里挣着钱。

五妹第二次返回家乡的时候,怀里揣了五千块钱。不但揣了这么一笔巨款,乡里人说,而且浑身上下统统串了味了。她变白了,变细嫩了,长长的头发还披在了肩上。她脸上抹着雪花膏,脚上踩着踏脚裤,还有一双半高跟的靴子。最令乡里人吃惊且义愤填膺的是,她回家的第二天,竟就跟弟弟到乡里去办了离婚手续!

虽然五妹第二次走的那年里,她弟弟就已经把那位邻村的姑娘接到了自己家里,令那姑娘虽无法律认同却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家的实质性的媳妇了,虽然乡人那两年里都视五妹的弟弟为大逆不道,可是等到穿了踏脚裤的五妹回来办离婚了,同情立即转往五妹弟弟,舆论完全倒戈——人们群起而攻之的,不是那“干坏事的”弟弟,转而成了五妹这个“女陈世美”了。

五妹故事中最有喜剧意味的是,刚办了离婚手续的五妹,隔不了几天就陪了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即实质性弟媳妇,一起到乡政府去,像是他俩的妈似的,领了两份红彤彤的结婚证回来。再过几天,全村乡人就都接到了五妹从上海带回乡里来的大红喜帖,很洋气的,有股子香气的,上书某年某月某日特邀某某莅临喜宴之类的文绉绉的话——五妹竟就大张旗鼓地为她的弟弟,她的前夫,操办起轰轰烈烈的婚宴来了!

五妹操办的婚宴不再民族风格,也串了味了。去过上海的人说,这算是海派婚礼了。不说别的,她不再向乡民们发喜糕,而是发糖,发的而且是巧克力糖。她让全村的娃娃们大大地解了一回馋。五妹而且还以大姑姐的身份在婚宴上说了一通话,用了许多乡亲们听起来很吃力于是便使他们很敬畏的词。她的落落大方,她的标新立异,她在婚礼上的侃侃而谈,后来在长达半年之久的时间里,都成为她村里人的津津乐道的话题。

五妹自己呢,办完弟弟婚礼的第二天,又重新回到了上海。

据说,五妹曾跟别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六、五妹坚决不再做保姆

五妹的这些故事,在夏厂长关于她的屁股太大的经典名言未经出笼之前,本来并不为小花园楼的人所知。五妹又不是小花园人,她甚至连在小花园楼里的住家保姆都不是。五妹只是三个月前刚入1301室夏厂长家里的一个钟点工罢了。有谁会对一个只做一小时钟点工的外来妹的故事感兴趣?没有的,即便是包打听,也没这样的闲兴。

问题是,夏大大竟要想娶五妹了,夏大大他爸,竟然口出名言,议及五妹的屁股了!

包打听责无旁贷,一定要摸清这个有可能成为小花园新居民的五妹。

包打听是个很有钻研精神的人。她刨根问底,她跟踪追击,她竟然还探得了五妹为什么只在饮食店里下面条而决不再做保姆的缘由。

据她调查,五妹在前一次到上海的时候,前后做过四户人家。第一家她只做了一个星期。那家人嫌她不能说上海话,不过一个星期就辞了她。第二家那男主人倒还不错,为人挺和善的,可那女主人却是个醋缸子,五十多岁的年纪,总怀疑她那近六十岁的老头要抛弃她,另外再去找小老婆,五妹一到,就成了她的假想敌。她整天跟在五妹的后面,五妹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是对那老先生的一种诱惑,害得那位老实本分的老先生坏了感觉,就好像真的成了淫棍,在五妹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五妹实在受不了,干满了一个月,就自动地炒了自己的鱿鱼。第三家是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家政由一个非常抠门的主妇领导。那家很富有,现代化设施样样齐全,但只许放置着而不许动用。空调机挂着从来不开且不说,电水壶电饭煲都是亮铮铮地搁着只作摆设。家政领导烧开水别有一功:在煤气灶上拧出一种豆苗似的小火来,说是这么烧着,那煤气表就会停住不动。岂但如此,寒冬腊月,她从来也不许五妹使用她的热水器,一家近十口人的成堆的衣服,勤换勤洗的偌大的被单,都只许用冷水洗。洗衣机尤其不能动,理由是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不如手洗干净。五妹的一双手终于长满了冻疮,像那端午节里包的赤豆粽子一般,后来大片溃疡,再最后烂出脓来,还不让用洗衣机,五妹只好从那家仓皇逃离了。

不过,致使五妹下决心再不做保姆的,却是第四户。那一户丢了东西,向公安局报案时将五妹列为主要嫌疑,最后查明那贼,却是他们家自己的女婿。

五妹在那四家人家里挣得了五千元钱,也挣得了一个从此再不当保姆的决心。

她办完了自己的离婚弟弟的结婚花完了那五千元钱再到上海时,专往那些门口贴着招聘洗碗女工,招聘下面条女工的地方走。五妹文化不高,只念过四年小学。五妹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五妹而且知道像样的地方、大的宾馆,甚至就是小铺子里面端茶、端酒的小姐都必得年轻美貌。五妹明白自己只能是做苦活的料。她专找那些饮食店。她干过几家,不称心就走,后来终于找到了小花园楼下的这一家。她跟那老板娘投缘。虽然一天三顿老是吃面条,但是管够管饱,五妹不计较。最让五妹可心的是,这家店晚上还从来不做夜工,九点钟就上了排门板,因为店主夫妇俩是电视迷,九点以后影视频道总有电影,两口子宁可不赚这个钱,也要打开电视机坐到硬板凳上认认真真地看到十一点钟。五妹觉得这样的环境非常合她自己的心意。她不久也被培养成影视迷,一到九点跟店主夫妇俩一起坐到电视机前,认认真真地看,看到十一点钟。十一点钟电影一结束,店主夫妇回自己房里睡觉,五妹就在店铺里的两张桌子上摊开自己的还带上安徽乡土味的被褥,蒙头就睡。从十一点睡到四点钟,五个钟头,五妹也就够了。五妹躺下去是什么姿势,醒过来还是什么姿势。她睡得熟,睡得深,五个钟头一醒过来,又生龙活虎。四点多钟她起来,把一锅豆浆熬熟,把要做大饼和油条的面都和透,到五点钟早早地赶来喝她的热豆浆、吃她的大饼油条的人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五妹照应着,觉得非常舒心。就这样,她一干就又干了半年,再没挪动过。

五妹是三个月前开始到夏厂长家里来做一个钟头的钟点工的。她对那寻根问底的包打听说,饮食店里下午是空当,老板娘同意她外出赚点“第二职业”的外快。不过包打听不太相信她的这一自白。据她打听,五妹是在跟常去饮食店买大饼的夏大大先结识,继而由大大介绍给自己的妈即夏妈,又经夏厂长批准了,才进入了小花园楼的夏家的。因此,五妹与夏家之纠葛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后来终于提出结婚申请的大大,或者换句话说,是一心要想嫁给大大的五妹。

为核实自己的推测,包打听曾跟五妹有过如下对话:

“干保姆,下面条,哪个挣钱多?”

“做生活赚钞票,都吃力。”

“啊哟,你上海话说得好得来,什么时候学会的?”

“好几年前啰,在人家家里做,说不来要受气的。”

“是怕受气,才不做保姆了?”

“阿婆你说得对,我就是图个心里开心——人不就是一口气吗?”

五妹不知道,包打听其实是在进行诱供。在这番谈话后,包打听在电梯里说,可别小看这个五妹,门槛精着,心气高着呢!

她说:“你们没到她干活的那家店里去看过吧?啊哟喂,苦着呢,早上四点多就得起床,熬豆浆,做油条,摊大饼,晚上睡的,就是店的桌子!喏喏,两张方桌一拼,就是铺位,哪里有住在人家家里舒服啊?可是她却要为的‘一口气’……”她学着五妹的口气说,“自找苦吃!嘿嘿,明摆着的,她是存心要在上海嫁人的了——保姆是不做的,要做就要做上海人家的媳妇——所以,嘿嘿,她是有心搭上我们这个憨大大的!”

七、一杯咖啡二十八元,乖乖!

因为夏厂长的一句经典名言,小花园楼里的人们都开始关注起了五妹的屁股。观察的结果达成了共识:五妹的屁股的确又圆又大;分析的结论却并不一致:屁股大就一定不是姑娘了?那可只是夏厂长这样的富有经验的人才能作出的判断了,许多熟知夏厂长的人说着,同时露出了一丝565暧昧的笑。

老邻舍了,都知道夏厂长与顾怜怜的特殊关系。拥有特殊关系的人同时拥有经验,这是常识。

夏厂长以名言断然拒绝儿子的结婚申请只是让小花园楼多了一条新闻,让包打听很辛苦地忙了一大阵去打听,并未能阻断他儿子想娶五妹的念头。

夏厂长不久就知道了,大大不遵父训,竟然还请五妹坐了对面豪富大厦的咖啡馆,喝了二十八元钱一杯的咖啡。

这回的消息来源不是包打听,而是顾怜怜。

夏厂长的儿子夏大大,大家都知道有点傻,其实他只是傻在一张嘴上。因为有夏厂长这样的爹,他不笨。只是他的全部才能都集中到了他的手上,一点也没分给他的嘴和舌头。他的一双手,灵巧得当年的三村一园都知道,左邻右舍无论什么东西坏了,第一想到的,就是一天说不出一两句完整话来的夏大大。夏厂长是一家饮料大厂的厂长,他升官以后不久,就把在清管站工作的儿子弄到了自己的厂里。夏大大本来在清管站干得也不错,但夏厂长总觉得干清管站有失他这个厂长的身份。一朝权到手,就把令来行,虎再毒,也还是舔犊情深,厂长位置一坐稳,就调了儿子。夏家父子俩,成了一个单位里的同事同行。

几乎是与此同时,夏厂长还干成了第二件大事,那就是,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住房。夏厂长原来的家并不在小花园村,他是市民村的人。他本来应当住到北边的那一幢市民村楼里去。可是他当上厂长不久,就想办法把自己的房子从市民村转移到了小花园村,改变了自己的居住环境。说到这里,很可能有人认为夏厂长调儿子的事多少有点假公济私,第二件调房子的事,就没什么了不起了,不就是挪挪位置吗?一平方米都没增加,像他这样的厂长,时下真好算清官的了!可是知根知底的人都明白,夏厂长换房子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是因为他的相好顾怜怜,就住在紧邻隔壁的1302室!

顾怜怜是夏厂长厂里的一个女工。芳龄今年三十九。三十九称之芳龄,那是相对夏厂长而言的,因为厂长都快六十了。顾怜怜长得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身材小小巧巧的,特别招人怜爱。顾怜怜的丈夫也是夏厂长厂里的,搬运工。要说傻,顾怜怜的丈夫倒真的是有点傻。不说别的,他的额角特别低,他的后脑勺特别平,说话很会说,但是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总是不太对路。比如说明明是冬天,他会说今天真凉。比如说他想吃样什么东西,他就会说这样东西我好久没吃了。再比如说有人说阿根啊,你们家的怜怜嫁给了你,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他就会说我是鲜花,怜怜是牛粪。然后张开嘴笑,一脸傻样。

相比起来,夏大大从来不说这样的傻话。夏大大说话一句是一句,或者说他想到一句他就会说上十遍,二十遍,钉住这句话,非要达到目的不可。大大调到父亲厂里之后,灵巧的手很快就闻名全厂。无论坏了什么东西,他都会去拨弄几下,有时还真能把它拨弄好。连电脑这样高级的现代化用品,夏大大居然也会对照着说明书把它给组接起来,调运起来,甚至还会玩出点花样来。当然,夏大大玩电脑。只是会拨弄里面的游戏部分,比如说挖地雷啊,翻牌啊什么的,只用鼠标,不用键盘,因为那键盘上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大大总是记不全的。

夏大大不太会说话,估计和他所掌握的词汇量有点关系。比如五妹到他家做钟点工,他跟五妹说的话总是那几句:

“五妹,你来啦。”(第一句)

五妹说:“是的,大大,今天有什么事吗?”

夏大大说:“没什么事,你歇会吧。”(第二句)

五妹就笑,说:“我能歇?我歇着你干?”

大大于是也笑,说:“我干。”(第三句)

下文是再也不会有了。大大是只会一声不吭地抢在五妹前干活的了,好像这钟点工不是五妹,而是他夏大大。

可别以为大大没心计。自从五妹来做钟点工,他就把自己换成了长早班,天天下午两点半就早早地下班赶回家来,这能为谁?还不是为了帮帮五妹?

帮着帮着,后来就帮到了饮食店里。每逢周六周日,这大大还会像每天到厂里做早班似的,天不亮就赶到五妹那店里。在店里,大大的话更少,通常只有一句:

五妹自此也就有了双休日。那两个早晨,抬豆浆桶、和生面的重活,大大包了。

饮食店的老板娘跟五妹开玩笑道:“五妹啊,你在上海找到一个追星族了。”

经常陪着他们夫妻俩看影视作品的五妹当然懂得什么叫“追星族”,她说:“我又不是明星,他也不是追星族。”

老板娘就文绉绉地说:“大大仰慕着你呢。”

五妹说:“我才不懂什么叫仰慕呢。”

一旁的老板解释道:“仰慕么,就是看中你了呗。”

五妹说:“他看中我,我又没看中他。”

老板娘拍手大笑,说:“那么看来,咱们五妹已经明白大大是看中她了!”

这一对饮食店的夫妻俩后来就成了五妹和大大的介绍人。

他们喜欢大大。这大大来帮着五妹。实际上是到饮食店做了义务劳动。饮食店里的鼓风机坏了,只要五妹在下午去夏厂长家里做钟点工的时候,把信息透给大大,大大第二天就会来把鼓风机修好。饮食店里的电灯泡瞎了眼了。五妹跟大大一说,大大就会买了整整一打的电灯泡来换下饮食店里所有瞎眼的。又过不久,饮食店里面的所有的瘸了脚的断了腿的桌子、椅子、长条凳,都由大大一一修好了。再后来,大大还买了一点涂料来,把饮食店的墙都刷上了鸭蛋青色。整个饮食店焕然一新,生意一下子就好了好几成。饮食店老板娘过意不去,终于有一天在大大为饮食店安装触电防漏器时,明明白白地说:

“大大,我给你们做媒吧!”

大大无语,只是嘿嘿地笑。

老板娘说:“你真的要不要?说一句。”

大大还是不吭声,老板娘故意逼他道:

“哎,大大,你可得给我一句话,你没有一句话我可不管你们的事了。”

大大这才开了口说:“请你做媒。”

老板娘两手一摊说:“做媒当然可以喽,将来十八只蹄髈,给不给吃?”

大大笑着点头,说:“给。”

老板娘说:“我这么胖,不吃蹄髈,你先请我喝咖啡吧!”

大大说:“好,咖啡。”

老板娘就指着不远处刚刚盖好的灯火辉煌的豪富大厦说:“这样吧,对面那幢豪富大厦,新开了一个咖啡馆,我一直想进去,就是怕他们斩我,大大你就请我们,五妹、我,当然还有我老公,进去喝一杯吧。”

大大却来了一句补充道:“还有我妈。”

大大请喝咖啡是在他向老爸提出结婚申请而被否决之后。被否决了还要请喝咖啡,这足以显示出大大的决心、毅力,还有胆识。大大身上流的毕竟是夏厂长的血。

那天下午,在本来应该是五妹做钟点工的时间内,夏大大就请了媒婆即饮食店的老板娘,媒公即饮食店的老板,同时拖上自己的长辈即夏妈,又邀上了五妹,浩浩荡荡汇总起来共计五人进入了对面金碧辉煌的豪富大厦。

咖啡厅的看门小姐满面疑惑,愣愣地望着这一干人向她的玻璃大门走来。一直到夏大大的鼻子快要碰到玻璃门了,那位小姐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为他们效劳。夏大大并不计较,径自用肩膀顶开了玻璃门,用屁股顶着,使那玻璃门开成了一个直角,让后面的五妹,让五妹扶着的夏妈,让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饮食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统统进入,然后他自己才一闪身,让那玻璃门当着那美丽的小姐的面嘭地一下关上。夏大大进门以后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在行地将他后面这一帮子人统统领入了咖啡厅。就这点我们就可以说明夏大大并不傻,而且夏大大是很典型的很绅士的一个上海男人。他当然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咖啡厅,但是他天生地能够领悟坐咖啡厅的一应程式。他带着这些人坐上了一个个只有平时沙发一半高的矮沙发,并不看送茶小姐递上的茶单,只是温声温气地说:

小姐问:“清咖还是奶咖?”

大大在这样的场合不再重复前面的话,而能如此自如地应对咖啡小姐的很专业化的清咖奶咖之问,使五妹乃至饮食店老板夫妇都对大大平添了一股敬重。

小姐就去端来了最贵的、号称夏威夷的、二十八元一小杯的那一种了。

咖啡一上桌,夏妈就用她一直是抖抖颤颤的声音对五妹说:“五妹,喝!喝喝!”

夏妈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咖啡店,但是夏妈知道,这回是自己的儿子请客,她身为请客主人的母亲,周身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情。她像那乡镇企业聚会时的买单的主人一样,很主人公地对五妹说:“喝喝。”非常地道地显示出了一个当婆母的气概。

账单最后送上来的时候,饮食店的老板娘实在禁不住,嘀咕了一句:“啊,一杯咖啡二十八元,乖乖!”

大大请五妹喝二十八元一杯咖啡的信息很快就进入小花园楼的电梯通道,而且为夏厂长获悉。那是因为,很有点心计的饮食店老板娘,第二天一早就向来买豆浆包子的小花园楼民发布了这一新闻,其中包括那位与夏厂长有特殊关系的顾怜怜。

老板娘世事通达,她这么有意为之,是想将一袋子生面,做成熟而可食的大饼油条。

老板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因为看多了电影、电视剧,所以很懂得一点计谋。她非常了解小花园楼里十三层楼的夏家情况,因此明白五妹跟大大虽然两厢情愿了,但是这桩婚姻真要做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并不是那么容易。她想出了三十六计之外的又一计,叫“生米做成熟饭计”。欲行此计,需得一把猛火,这把火,就是顾怜怜。

她终于把顾怜怜盼来了。

顾怜怜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腰子形的塑料网篮,巴掌里抓着几块硬币,进入了饮食店。

顾怜怜跟五妹熟。她一进门就喊:“五妹,给我捡几根油条。”

饮食店老板娘却跟五妹说:“油条我来弄吧,五妹,前面客堂有客人要面条,你到后面的厨房去下一碗来,牛肉浇头。”

五妹应声“是”,刚要走,又回过头来对老板娘说:“老板娘,顾大姐家要把油条回一回锅的。”

老板娘笑着说:“知道,她哪回来不沾我两次油啊。”

顾怜怜也笑了,说:“老板娘,嘴巴不要太厉害噢,和气生财嘛。”

老板娘说:“你还怕我这张嘴吗?你都听了几十年了。”

她们俩之间的对话,足以说明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般的老板娘跟顾客之间的关系。说来话长,老板娘本来也是顾怜怜所在的或者说是夏厂长管着的那家饮料厂的工人。几年前,第一批下岗,夏厂长就把这个饮食店的老板娘给下掉了。饮食店老板娘心里明白,自己这张嘴太厉害,到哪都不受当官的人的欢迎。不要说现在有下岗的政策,就是没有下岗的政策,只要像过去那样搞运动,第一批要整的也免不了有她。下岗还算是好的,她衷心感谢再不搞运动的改革开放。

先是卖牛仔裤,后来又卖过茶叶蛋,她最后开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饮食店,跟同样下岗的丈夫一起下厨,雇一两名五妹这样的长工,两三个走马灯似的短工,日子倒也还过得不错。由于用不着再八小时上班,赚钱之外还有了自由,可以全心全意地培养儿子,儿子居然在考中学那年,考进了上海最好的住读学校,一下子就把那教育的责任交给了学校。两口子从此便活得优哉游哉。晚间能早早地上了排门痛痛快快地看电视剧。

这当然是夏厂长所始料不及的。夏厂长当初把这老板娘下了岗,是嫌她的嘴臭,而嘴臭的内容之一,就是夏厂长跟顾怜怜之间的关系。身为厂长,还能让一张臭嘴说三道四的?撵走拉倒。不过,坐厂长位置的怕飞短流长,身为女工的顾怜怜,倒反而没有太多的顾忌。同年进厂的小姐妹,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女人之间,开句把玩笑臭来臭去,都当是屁弹过而已。顾怜怜跟这位后来卖起了豆浆的当年小姐妹,从来也没翻过脸。

老板娘等五妹一走,马上就单刀直入地说:“哎,你那个夏老头子,干吗不肯让儿子结婚?”

顾怜怜嫣然一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板娘说:“啊呀,别在我这里大脚装小脚好不好?是不是你吹的枕头风?”

顾怜怜咬着牙说:“你的屁能不能放得轻一点?他在门口呢!”

“他”是指她的丈夫,就是那个称自己是“鲜花”的傻大个。

老板娘很讲道理地真的放轻了声音:“老头子反对也没用,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了。”

顾怜怜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订婚?能吗?”

老板娘说:“你倒说说为什么不能?”

顾怜怜说:“他们俩好像不般配吧?”

老板娘说:“有什么般配不般配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说什么都是假的。”

顾怜怜说:“五妹不是安徽人吗?”

老板娘就笑了起来,说:“安徽人又怎么样?你们那夏厂长家是江北人,安徽江北不是挺般配的吗?”

顾怜怜又说:“五妹不是没有户口吗?”

老板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说怜怜啊,你怎么总是跟在你那个夏老头的后面做应声虫啊?年纪轻轻的。思想就这么不开窍!你没看到,昨天晚报还写上海现在有三万打工妹嫁给了上海人呢,这三万个人,不都是没有户口的吗?你那夏厂长要有本事,将来想办法给自己的媳妇报个蓝印户口嘛,再生个孩子,过个三年,不是统统都转为正式户口了吗?我告诉你,你那过房儿子夏大大,都已经请我们,就是五妹,还有我们两口子,喝过二十八元一杯的咖啡了。我们俩是媒人,你知道吗……”

顾怜怜恨恨地说:“哎,你不要老是‘你那你那’的行不行?”

她拿起了几根油条,转身就走。

顾怜怜的这种自我遮掩,其实完全多余。她与夏厂长之间的暧昧关系,整个小花园楼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五妹刚去做钟点工的时候,有点糊涂,曾经向饮食店老板娘说过:

“隔壁的顾姐,总让我帮她干活,夏妈也不敢拦,我这钟点工,有一半像是她的。”

饮食店老板娘闻言笑道:“不错,你这一个钟点,是该摊给顾怜怜一半。”

五妹没听懂,就说:“也怪,这家有啥,那家也有啥,什么都是一样的,两家像一家子。”

老板娘哈哈大笑了说:“本来嘛,就是一家嘛,老公老婆都是公有的嘛!”

五妹到夏厂长家里去做钟点工,是因为夏妈得了颈椎和腰椎两处的骨质增生的毛病,一天里面除了睡觉,还有半天时间必须躺在床上,站的时间一长,坐的时间一长,马上就手脚发麻,有时候就会昏倒在地。了解夏厂长家里事的人都说,夏妈的毛病是让夏厂长打出来的。

可怜的夏妈,从她二十多岁嫁给夏厂长,就成了夏厂长拳头底下的一样东西。夏厂长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往上升迁往下降职,夏妈都成为夏厂长宣泄他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一种工具。说夏妈看到夏厂长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这个比喻绝对不会夸张。更久远年月地了解夏家的小花园村的老住户,还能说出夏妈为什么这么怕夏厂长。据说夏厂长娶夏妈的当天洞房之夜,就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夏妈,经过他这一番不亚于妇科检查的检查之后,夏厂长就从骨子里面瞧不起夏妈。还有的人说,当天晚上,夏妈就挨了夏厂长的一顿痛揍。依照夏厂长后来酒后所出真言,夏妈在新婚第一夜,就被夏厂长查出了不是一个姑娘。夏厂长的理由有那么三条:第一,夏妈没有见红;第二,夏妈的肚子上有花纹;第三,夏妈居然一声不吭。夏厂长作为一个刚过二十岁的小青年,一个新婚童子,居然能在新婚第一夜就作出如此三项判断,那说明夏厂长自己的经验够丰富的,体会够老到的。可是没人去查夏厂长。只有夏厂长查了夏妈,而且就因为这一查,夏妈从此就成了挨揍的工具。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最后颈椎和腰椎都积下老伤。

打归打,夏厂长倒还是坚持到八十年代末升成厂长后。才情窦初开地喜新厌旧,喜欢上了厂里那小巧玲珑的惹人怜爱的顾怜怜,然后移居入了这小花园楼内紧邻相好的1301室。说起来这顾怜怜也可怜,她最初跟夏厂长好上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能保住她在厂里的位置,不要被归入到下岗女工的群落当中。五六年前全厂第一批的下岗女工名单里本来有顾怜怜,顾怜怜在痛哭流涕一场以后,想起了夏厂长平时的那双不太老实的手,每遇到她总免不了在手背上、脸颊上、脖子上、大腿上磨蹭几下,然后她终于在痛苦地思想斗争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溜进夏厂长的办公室。夏厂长那时候,也不是现在的岁数,说起来也不过五十出头点。两人不用多说什么,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插上,那空调热气弥漫的温暖如春的办公室就成了夏厂长第一次与顾怜怜偷欢的场所。

夏厂长是一个很讲义气很讲情分的男人,自那以后,非但下岗女工的名单上勾去了顾怜怜,而且在工厂调配住房的名单里头又多了顾怜怜。也正遇上大迁移的顾怜怜的本来的住房应该是在远离市区的近郊靠近莘庄的七莘公路上,可是夏厂长稍许使了一下劲,就把顾怜怜的七莘公路上的住房换到了紧临着地铁口的梅陇地区的高层里面。然后再使一把劲,让自己就住进了隔壁的1301室。顾怜怜真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更令顾怜怜感激不尽的是,去年春上,夏厂长力排众议,把顾怜怜的丈夫送到了驾驶员培训班,花了几千块钱让他学会了开车,让他从一个在车间之间搬运冷饮格子的苦力,升格成了开运输卡车的一个技术司机。升格之后的丈夫从此之后经常喜获出差任务,一夜乃至数日不归,除了拿基本工资之外,还可以拿到加班费、出差费、各种额外奖金,一个人等于就拿了几乎两个人的工资。是夏厂长,让顾怜怜家,在众多工人面临下岗威胁的今天,衣暖食饱,稳中求升。夏厂长对顾怜怜实在是恩重如山!

如此,顾怜怜在知道了夏大大不遵父训,擅自请五妹喝咖啡以示定情的消息之后,还能不立即去向夏厂长汇报?

饮食店老板娘等的就是这一步棋。依她的谋划,通过顾怜怜这个特殊的通道,把大大已下决心娶五妹的消息传递给夏厂长,只要那老头子拎得清点,认识到大局已定,无可逆转。改变态度,不作阻挠,这生米,就算是做成熟饭了,那十八只蹄髈——改成十八次咖啡亦可,也是可以吃定的了。

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够把生米做成熟饭,但是做饭的方式却有所不同。我们的饮食店老板娘是通过特殊的通道把消息传递过去,希望能够借顾怜怜之力让夏厂长明白他儿子的决心,审时度势后顺应历史潮流。以后发生的事实证明,她过低地估计了夏厂长。她那条路并不能走通。而真正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倒还是大大的母亲,那位说话抖抖索索的颈椎和腰椎都长了骨刺的夏妈。

夏妈自从看出了自己的儿子与五妹有那么一点意思之后,就几乎天天晚上只能睡上半宿了。

夏妈自从在咖啡座里切实感受到了儿子的决心之后,干脆整晚整晚地失了眠了。

夏妈看到了自己的灿烂的前景。她看到了自己后半生的一线光明。她心里充满了希望。

就在那次喝二十八块钱的咖啡的第二天,她中午就急急忙忙地把家里所有的活提前干完,把所有的窗帘拉严实——此举自然是为了防备那位无孔不入的包打听——在服下了加剂量的颈椎宁之后,她端坐在自己的床边,等候着五妹的到来。

五妹想去擦地板,发现地板非常干净;

五妹要洗菜,发现青菜、菠菜、芹菜部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分别放在三个淘萝里了;

五妹要想洗衣服,发现洗衣机正在转动,而且眼看都快要烘干了。

五妹诧异地到了里面的卧室,问夏妈说:“夏妈,您怎么了,怎么把活都干完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腰?”

夏妈一脸的慈祥,拍拍自己的床沿说:“来,坐到我的面前来。”

夏妈从自己的怀里内衣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存单,塞到了五妹的手里:

“拿去,这里是五万块钱。”

五妹吃了一惊,好像烫了手一样,把手缩了回来说:“夏妈,你这是干什么?”

夏妈说:“我这不是给你,我是让你陪着大大去买一间房子。要带个阳台的,这是首付。”

五妹说:“买房子?你们这里住房还不够吗?”

夏妈说:“不是给他买,是给你们买,你和大大的。”

夏妈说:“把阳台封起来,我睡。我跟你们了。”

夏妈说:“这五万块钱,是我几十年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是大大和我两个人一起攒起来的,他是不知道的……”

五妹流下了眼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不容易啊……夏妈……”五妹这么说,是因为五妹已经在这三个月里,深深地了解了这个家庭的结构。五妹知道夏大大自从调到了夏厂长的饮料厂以后,他的所有的工资都由夏厂长打到了他自己的“浦江卡”里。夏厂长在厂里是能够说了算的。夏厂长在厂里说,自己这个儿子有点傻,经济上不能自控,所以他让会计把夏大大每个月的工资统统做到了自己的一张卡内。然后,他每个月就给夏大大一百块钱的零花钱。五六年下来,夏大大的工资统统都流入到了夏厂长的口袋,而夏厂长呢,又用这个钱支撑着隔壁的顾怜怜家。这就是为什么夏家有什么,顾家也有什么的道理。夏厂长不但是个很讲情义的人,同时又是个很会追赶潮流的人,他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市面上有什么,他就想占有什么。比如说市面上流行健美器,他就会买两架健美骑士,夏家放一架,他自己每天晚上回来骑它一阵子,顾家放一架,让顾怜怜每天也骑在上头,猛踩一阵。比如说市面上流行不喝自来水,要喝净水了,夏厂长马上就去买两台绿色的安吉尔饮水器,自己家放一台,顾家放一台。隔三差五地让人将净水送上门来,两家各两桶。夏厂长好喝一口好茶,每年春天托人专门从杭州的龙井买上等的名贵龙井,每次买总是成双份,一份给自己,一份就给已经被他培养成一个茶客的顾怜怜。夏厂长是一个人养着两个家呢!

夏厂长自己的一份工资,哪里能够用?夏厂长不是一个贪官,这点是有目共睹的。大家都知道夏厂长虽然养着顾怜怜,似是夏厂长有一点比较好,他不搞贪污,不搞受贿。不贪污不受贿却要养第二房,那么他的经济来源又在哪里呢?不在别人,就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儿子有点傻,对钱从来不看重,一个月的工资连奖金在内,两千多,逢上大热天,饮料厂生意好,工厂的产品多,一个月可以再拿好几百的加班费,大大的收入,不少呢!夏厂长有自己的几千,有儿子的几千,更何况家里的老婆别的本事没有,持家倒是个能手,一个月交给她的钱,总还能存在一点来。如此,夏厂长还用担心养不好一个顾怜怜?

如此,夏厂长怎能让儿子夏大大娶个聪明懂事的五妹进来结了婚后独立门户?

可是,我们这篇小说里,杀出一匹黑马来了。黑马就是夏妈,一下子就拿出了一张五万元的存折,要将生米做成热饭的夏妈。

夏厂长千算万算,不如夏妈一算。这个每天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的夏妈,虽然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而且每月都交给家里的当家人夏厂长不小一笔余款,可是夏厂长他不知道,就像他一个人拿着双份工资一样,夏妈是存着双份的钱的。几十年来,夏妈的存款总是有两笔,一份钱是专门给他看的,还有一份钱则是天知,地知,人不知,只有自己知地存在她自己的手中的。集腋成裘,夏妈居然手中连本带利、利滚利地有了那么几万块钱的存款。夏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终于等到了她认为该动用的时候。她要用这笔钱,为儿子,也为自己,求解放了!

她一个劲地把存单往五妹的手里塞。

“五妹啊,五万块钱,是可以付下买房子的首付款的了,报上登着的……”她说。

五妹说:“这事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呢。”

夏妈说:“怎么没有定啊,你们不是咖啡都吃过了吗?”

五妹有点哭笑不得,呆了一会,说:“夏妈,夏厂长还是不答应吧?”

夏妈很坚强地说:“婚姻自主,不管他!”

五妹却还是坚持道:“这总是不太好……是不是让大大再跟他商量商量?”

挨过几十年拳头的夏妈不接五妹的话头,只是忙着将那张五万块钱的存折塞进五妹的口袋,还帮她掖好。

“跟他说不说,怎么说,我和大大会商量的,你这钱,收好!”她深思熟虑地说,“房子马上去看起来,到远一点的地方,七宝后面啊,莘庄后面啊,或是黄浦江南边的西渡啊,只要中意了就住过去,先住你们俩,我过了这个年,顶多挨到元宵,也过来……”

五妹再一次哭笑不得了:“这……这怎么可以呢……”

夏妈一字一句地说:“怎么不可以?快,把生米做成熟饭!”

夏厂长关于五妹不是姑娘的判断,经过包打听的明察暗访,终于被证实。因为五妹的确是一个已经离过婚的女人,离过婚的女人当然就不是姑娘了,这是没人会提出异议的。

关于五妹的历史调查和关于二十八元咖啡的所谓大大订婚消息,通过电梯房的传播和顾怜怜的转达,汇总到了夏厂长那里。

夏厂长具有遇变不惊的人将之才。他才不会受你一个煮豆浆煎油条的下岗女工之调遣呢。大年三十晚上,他在用毕年夜饭后,一面剔着牙,一面笑呵呵地说:

“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这个五妹,根本就不是个姑娘,嘿嘿,都在乡下离过婚了!”

没人接这个话头。夏妈住收拾碗筷。大大闷头坐着。

“听说,你还跟她去喝过咖啡?”夏厂长口气平和地问道。

大大抬起眼,直视自己的父亲。

“啊啊,不必紧张,不必紧张,”厂长说:“喝杯咖啡有什么?小事一桩,也算是我们东家慰劳慰劳保姆吧……只不过贵了点,是不是?你要是爱喝,以后家里可以买点来,三合一的,速溶的,方便得很……”

大大突然开了口:“过了年,我娶五妹。”

夏厂长愣了一愣,把手往桌子上一拍,说:“你给我死了这条心!任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要五妹!”

这就是夏厂长的老奸巨猾之处了。他不再反对儿子结婚,而只是不同意娶这个五妹,他是为儿子考虑,他在理上。儿子不是谈情说爱的老手。断了五妹,他再去找谁?

大大发了憨劲,重复道:“我娶五妹。”

夏厂长一下子没了耐心,吼道:“再这么犟头倔脑,你给我滚!”

大大一听此言,竟如蒙大赦。两眼冒出了光,而且口齿比刚才更加清晰地说:“过了年,就滚,现在,你把我的工资,还我。”

夏厂长张开的嘴一下子定格,半天闭不起来。这是自己的那个傻儿子吗?这是那个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收入,连饭票部常常要弄丢了的憨大大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大大的一双亮亮的大眼,一眨也不眨地逼住了他,他在等着回答哩!夏厂长结巴了半人,才挤出几句话来:

“你的工资,你的工资,你不是在家坐吃饭吗?你有什么工资?”

听了父亲如此无赖的话,夏大大使劲地咽了一人口气。他呆了一会,像是突然想起了似的,伸出他的手,努力地从自己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来,然后就像太监宣读圣旨一样,把这张纸在自己的面前一放,眼睛看着纸,宣读道:“夏大大的工资每月清单如下,一九九〇年一月四百二十三元,二月,四百七十一元……”

夏厂长浑身颤抖着,一把夺过了那纸,撕了粉碎,扔到了地下,一面用脚去踩,一面口里嘶嘶作声地吼着:

“反了!反了!这是谁的主意?啊?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啊?你从哪里抄来的?啊?你!是不是五妹?啊?你给我说,是不是她?一定是她!这个臭乡下婆娘!她让你求跟我摊牌?她想造我的反?她想进我的家?休想!休想!”

摊牌事件因为发生于年三十晚上,鞭炮声响,电视机里又在播着春节晚会,所以即使是包打听,也没有能亲闻亲见。但是夏家的一家三口,却是明白,决裂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夏大大拿出自己从一九九〇年一月开始的工资清单,这主意的确是五妹出的。

自从怀里揣上夏妈的五万元钱,五妹觉得肩上一下子就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老太太交出的,哪里是钱,而是她的后半世啊!五妹若是嫁了夏大大,实际上就是搭上了一个老娘,一个没有工资的病病歪歪的老娘!这样的前景,五妹怎么能不好好地谋划一番,盘算一下!

饮食店的老板娘也为她着急:“五妹啊,你现在就像曹操打仗一样,破釜沉舟啦。你要是真的看得上大大的话,你们俩快点去登记吧。”

五妹说:“登记那还不容易的?可是登记以后,大大和我到底到哪里去啊?”

饮食店老板娘说:“到哪里去?你嫁到他们夏家,生就是他们夏家的人,死就是他们夏家的鬼,他们家有三房一厅,你住进去啊。”

五妹苦笑,心里想,且不说我住得住不进去,便真的进了那1301室,让我天天看着公爹打婆母,还为他跟隔壁女人站岗放哨?

五妹已经在大上海锻炼成一个很有心计的大女人了。她手中虽然拿着夏妈的五万块存折,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动用这笔钱来为自己结婚。夏妈含辛茹苦积存下来的这五万元,她要用来为她养老送终。只有这么做,她才安心。也只有这么安排,有这么一点基础,她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对这个老婆母说,妈,你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那么她跟大大结婚的钱,从哪里来?结婚之后,何处容身?

他该还出大大的那一份工资来!

他本来就不该吞没了他儿子的劳动所得!

他应该拿得出来,夏妈每个月都为他存钱。

不用太多,能够安下个窝便可。

往后,大大,还有自己,凭两个人的两双手,还能不把日子过得好好的?

她约出了大大,让大大到自己的厂里找了财务会计,抄下从九〇年一月起的工资清单。

五妹在自己的饮食店为大大细算了一笔账。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大大的这几年的工资,总数竟有十万元之巨!

五妹跟大大说:“问你爸爸去要点来吧,不用太多,要一半来,就够我们过的了。”

大大说:“要不来的。”

五妹说:“少点也行,就算是他帮一帮我们。”

大大说:“不是帮,是还。”

五妹叹口气说:“先好好说,别吵,真要翻脸,你也只好摊牌了!”

大大没预料错,夏厂长果真不肯;

五妹没估计错,夏厂长果真翻了脸了;

夏厂长也没推断错,主意,的确是五妹出的。

大大向他的盘剥了他数年之久的父亲提出了讨还旧债的要求,令夏厂长在痛感逆子不孝之余,生成了对教唆者五妹的深仇大恨。

夏厂长决定报复,斩草除根地报复。

突破口倒是偶然发现的——他查出了夏妈的那笔私房。

他本来只是为了清点一下自己的家产,以对付那逆子的财产要求。精明的他发现了家政中的若干蛛丝马迹。他很快就到邻近的银行去查核。他拿了夏妈的身份证,拿了全家的户口簿,又在自己的单位开了一份介绍信,要求从电脑中查核一下夏妈名下的存款数字,理由是家中的存单已经被窃了。先进的与电脑联网的银行,看到齐全的手续,立即清查,不费吹灰之力,夏妈另外藏下的五万元存折的这个秘密,很快被夏厂长侦破了。

接下来的审查在1301室内关起门来进行。夏妈经不起他的文武两手,交代了她这笔巨款的去向。

又过了三天,一辆警车呜呜地开来,在五妹下面条的饮食店的门口停住,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提着手铐,将正在包馄饨的五妹铐了起来。

来的警察同时还带来了搜查证。

都用不着怎么找,从五妹的小小的包里,果真寻出了夏厂长报失的那张夏妈名下的五万块的存折。

审判的时候五妹交代得非常老实,问答如下:

“你是不是在夏家做钟点工?”

“你每天去多长时间?”

“天天都去,可是最近一个星期不去了。”

五妹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不去。以后要去的。”公安人员说:“我们不问你以后要不要去,我们就问你为什么突然之间不去了?”

五妹依然沉默不作回答。

公安人员说:“这五万块钱的存折是你拿的吗?”

五妹说:“不是我拿的,是夏妈给我的。”

公安人员说:“她给你的?她为什么要给你?”

五妹说:“她交给我让我去买房子的。”

公安人员说:“有什么证据?”

五妹说:“你们可以去问问夏妈嘛。”

公安人员说:“我们已经问过她了,她说,她从来没有把五万块钱给过你,是你自己拿的。”

五妹吃惊地呆住了,呆呆地看着公安人员。

公安人员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吧。”五妹点着头说:“我知道。”

公安人员说:“你是什么时候拿的?”

“夏妈真的说她没有给我?”

公安人员说:“你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五妹呆呆地想了半天,突然开口说:“那好,那就是我拿的。”

五妹文化不高,五妹也没有经过法律知识的考试,五妹是不懂法的。五妹以为她这么一承认,就可以帮助夏妈解脱了。她的想法是:夏妈害怕夏厂长害怕了一辈子了,夏妈说这五万块钱是五妹拿的,夏妈一定有她的苦衷,夏妈一定是怕夏厂长打断她的肋骨,夏妈一定在夏厂长的威逼之下说了违心的话,为了帮夏妈,五妹受点委屈也不怕,反正五万块钱一分也没花,统统还给他们就是了嘛。她万万没有想到,如果她真的偷了这五万块钱的存折,即使她一分钱也没有花,她也已经是一个严重的盗窃犯了。

五妹被捕并作了坦白的当天晚上,夏家竟就发生了后来被传播人称之为“凶杀案”的事件。

其实也不过是一桩事件而已。

家短里长,父子争执,夫妻反目,斗殴失手,后果不十分严重,跟凶杀是一点也不沾边的。

我们可以再回复到那个现场。

鞭炮是已经开始响起来了,只是还没连成片,凶为刚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夏家根本就没有吃饭。

五妹被捕了,大大跑到派出所去了,夏妈的颈椎病和腰椎病同时发作,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没人做饭。

夏妈的颈椎病和腰椎病是在夏厂长的一顿闷闷的老拳之下,同时并发的。夏厂长打起夏妈来,从来不用家伙,也很少用巴掌,一般总是使用拳头。拳头打人跟用家伙打人不同之处,主要在于拳头打下去的皮肉,一般不太留明显的痕迹,不破皮肉,却够你疼好几天的。夏厂长打老婆打了几十年,已经打出经验来了。他在向派出所报案之前,用这一对饱饱的老拳打得夏妈不得不首先坦白了自己私藏五万巨额私房钱的罪恶,接下来又不得不向自己的一家之主作出了保证,这个保证就是当公安局人员前来调查的时候,她要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有把这笔钱送给过五妹。夏厂长是这样苦口婆心地教导自己的老婆的:

“你要是说你把这钱送给了五妹,那么你就是把我送到了死地,因为我是向公安局报了失的。我要是落了个诬告罪,那就是你害的,是你把我送进了监狱。反正是蹲大牢,我去监狱之前,一定先打死了你。”

当然他也涕泪交流地说了许多软话:

“你要知道,我们两个老的,都已经快六十了,无所谓。可你这个儿子,我们的独养儿子大大,他在厂里还不是全靠着我?你想想,像这样的傻瓜,不列为下岗工人,不就是靠了你老头子的这点力道吗?我要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什么毛病,那么,墙倒众人推,这世界上有多少势利小人,最后遭殃的还是你儿子!你说,你是要一个已经离过婚的打工妹呢?还是要你自己的儿子大大?”

经了这一番系统家庭教育的夏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接受了公安人员的调查。她像背书一般地说:

“我又老又病,糊里糊涂,存折什么时候丢的,不清楚。”

夏妈对法律一无所知。以她那的确已经有点糊涂了的脑袋想来,五妹反正没有花去那存折上的一个子儿,关上几天,还是会放出来的。她不知道就她这么“丢失存折”的一句话,就足够把五妹打进劳动改造的监狱起码三年,她当然更不会想到那个乡下来的五妹,居然也会凭着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体谅到她的处境,为了帮她解脱而顺着她的思路认下了这个盗窃罪!

糊涂的夏妈却生下了一个其实并不糊涂的儿子。夏大大一听说五妹被捕。马上就赶到了拘捕五妹的派出所。他在门口哇哇乱叫,大吵大闹,说的就是一句重复的话,那就是:钱是我给的,钱是我给的。公安人员让他做了陈述笔录,他就同时补充道,我是夏家儿子,钱是我挣的,我是可以拿的,我是可以送人的,是我送给了五妹的,我是要用这钱,来跟五妹结婚的,说了许多,引得派出所的人都忍不住笑。末了,公安人员让他在他的笔录上签了字,还告诉他说,公安局是会认真调查的,你的五妹,并不一定会判罪,他才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他进门照旧没关门,直扑内室。他看见了他的父亲在顾自抽着烟。他对了父亲大吼大叫说:“是你害的五妹,是你害的。”这时候外面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此起彼伏地连成了片,他还叫些什么,谁也没听见了。

鞭炮忽然又有了间隙,床上的夏妈像是要抓紧了这个空当似的,颤巍巍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定是没有完全清醒,她竟然径直地走到了她平时避之不迭的夏厂长面前,说:

“我想通了,我不能不要儿子,我不能不要五妹,我现在就去找派出所,我去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夏厂长一记重拳。

夏厂长这一重拳与其是击向她,还不如说是出于对刚才儿子那顿大吼大叫的愤恨。他这一拳打得不太符合他的规律,正中夏妈的鼻梁,夏妈口鼻冒血,一声不吭地跌了下去。

几乎是在夏妈倒下去的同时,夏大大如一头猛虎般扑向他的老子。

同样的道理,大大扑向他老子,与其说是因为见到了母亲被打,还不如说是出于刚从公安局里出来的那份愤恨和窝火。他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自五妹。

夏厂长完全占了上风。夏厂长的双手像一把钢钳一样死死掐住了自己儿子的脖子。在邪一瞬间,他脑子里面闪过了儿子手上拿着一张写着从九〇年一月开始的账单,如同念圣旨般向他念着的那个场景。他嘴里嘶嘶地低吼着:“逆子!逆子!”手下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量。夏大大没有父亲那样熟练的格斗技巧。他被掐得双手乱抓,无力的巴掌劈里啪啦地打在他父亲结实的身躯上,一双脚硬撑着左右乱踢,整个身子都发了软。

就在这个时候,夏妈突然从地下爬了起来。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小板凳。她用那板凳向自己的丈夫狠狠地砸了下去。而就在夏厂长头上进出鲜血、双手一松的瞬间,夏大大抬腿一踢,硬邦邦的皮鞋头便踢中了他父亲的裤裆。

我们的小说又回到整篇小说的开头了:隔壁1302室内的顾怜怜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皮一麻,她虽然在看着电视,但是却感觉到了1301室的异常。她鬼使神差地走出自己家,推开夏家那没关之门,看到了《水浒传》里面的被杀的官兵一样的夏厂长,满头满脸鲜血,双手捂着自己的裤裆,躺倒在他自己家的地板上,他的左边和右边,对称地均衡地站着僵立着的夏妈和夏大大。

小说不需我再写下去了。每一个聪明的读者,都可以创作出一个完满的结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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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孺皆知,发条绷簧外表在创造进程中会沿用百般漆层来代做辨别,如轻小荷重用漆表白,轻荷重用蓝色漆表白,中荷重用赤色漆表白,极笨重重用咖啡茶色漆表白发条。本能领会好的漆层来配系绷簧外表处置,堪称面面俱到,用脸色来标识百般本领参数,简单产业消费操纵,并且使绷簧外表的防腐本能得以更好的保护。在海内,惟有小局部绷簧消费厂家模仿,暂时主假如少许恒定的本领诉求,如沿用入口资料而到达海外程度外,但所有发条绷簧外表处置***却鲜明生存差异。

沙特室内家具及装饰材料展

沙特室内家具及装饰材料展(DECOFAIR)

Dcofair于2009年首次在吉达会展中心举办,并很快发展成中东地区极具影响力的室内家具及装饰材料展之一, 2014年已经是第6届。2013年的展会吸引了超过12,650名观众和来自20多个国家的150多家国际品牌参加。吸引了沙特各地的专业观众前来了解最新的市场信息及采购产品,其中包括很多沙特地区家装行业的大型企业,及一些国际知名的家装品牌。

★家具:卧室家具、起居室家具、休闲家具等;★灯饰:装饰灯、 LED、吊灯、室内照明、日光灯等;★地板&地板材料:手工制地毯,毛毯、木地板、瓷砖等;★艺术品:壁画、相框、挂饰、墙纸等;★墙壁装饰品纺织品&室内装潢织品:亚麻布、窗帘、遮光帘、室内装潢品等;★厨房:橱柜、瓷砖、水龙头、马赛克等。★室内设计服务与工程。

为什么选择沙特阿拉伯?

?   海湾地区最大的经济体,人口数量在该地区居首位

?   沙特阿拉伯家具进口市场的规模高达22亿美元

?   是人均收入增长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预计到2020年将增长至33,500美元

?   沙特阿拉伯在2011年-2013年间的家具消费额增幅将达到12%,沙特由此成为中东地区最具吸引力和最有投资潜力的家装市场

-8  德国家具、配件及木工机械展(两年一届)

-12 澳大利亚墨尔本家具展

-6  美国拉斯维加斯国际家具展

-10 南非约翰内斯堡家具家居及室内装饰展

-12 美国睡眠展(两年一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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