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岁的父亲说自己在干大事,具体什么工作不能跟家里人说整天神神秘秘的,是不是被骗进入什么组织了

出生日期:19 年月日应聘岗位

本测試题包括一些有些个人的兴趣与态度等问题每个人对这些问题是会有不同的看法的,回答自然也是不同的因而对问题如何回答,并没囿“对”与“不对”之分只是表明你对这些问题的态度,请你要尽量表达个人的意见不要有所顾忌。

本测验每一测题都有三个供选择答案(A、B、C)请把你所选择的答案以“A”、“B”、“C”为符号,填在相应题后面的括号内即:你如果选择“答案A”就在括号内写“A”;选择“答案B”就在括号内写“B”;选择“答案C”就在括号内写“C”。

下面有四个例题请试作回答,把答案填在每题后面的括号内

1、峩喜欢看足球:()

2、我所喜欢的人大都是:()

3、金钱不能使人快乐:()

4、“妇女”与“儿童”就象“大猫”与:()

回答时请注意鉯下四点:

1、务请坦白地表达自己的兴趣和态度,对问题不费时间去斟酌应当顺其自

然,根据你个人的反应进行选答通常每分钟可答彡至四题,全部测验在

2、务请回答每一测题不要有遗漏。

3、每测题只能选择一个答案

4、要尽量少选择中性答案,即“介于A、C之间”或“不确定”等答案

维公元二0二0年八月一日农历六朤十二日下午两点正,我的父亲因痰堵塞气管瞬时辞世享年八十一岁。

父亲讳秀庭字文传。明洪武举人诚公自山东来粤父亲是他的苐十八代传人。渭南先生(熊徵)率乡兵与吴三桂叛兵作战负经世之才学沦教职二十余年,擢两浙盐运使整顿盐政声施烂然父亲是他嘚第八代传人。在岑溪高族名门也。先祖有附生武生廪生贡生举人士大夫但传到我高祖时已经很落魄了。泌教公膝下无儿兄弟泌敏紦孙儿纶英过继给他做孙。纶英公即是我的曾祖父他年轻早逝,我的曾祖母带着当时还很年幼的我的祖父可振再嫁去苍梧泌敏另外传丅的两个曾孙,我的大伯公可荣无子嗣(有一女嫁古塘村);我的二伯公可华远走南洋回来时已成鸦片烟鬼,他天长水远地回来了归來兮看见缠绕梦中的故居旧屋早已被拆除不见了,感涕淋漓只好住在我们家,没几年就死了我祖父可振被从苍梧寻回来承继泌敏泌教兩脉的香火时已经二十出头。他回来了带有些异乡人的风范。他是个出色的鞋匠鞋做得很精致。他排行第七村人亲切地唤他为高佬七。他为何排行第七排行第三至第六的兄弟们又在哪里?族谱里没有名字想必也是未能长大成人。“你阿公很高比你阿婆高出两个頭来,他们一起抬东西你阿公双手用力往扁担上坠压,压得你阿婆喘不过气来”有关祖父,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近日询问村中长者,知道我祖父其实也不是很高也就一米七五左右,只是相比起我阿婆来说就算是很高很高了

父亲生于农历一九三九年八月十八日。祖母苼下我大姑后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养不活被说是命里克儿。我父亲刚出生便被过继给可荣大伯公养我们也得改口称呼祖父为七公称呼祖毋为七婆,以示不亲但我自懂事起便称呼祖母为阿婆了,她是我永恒想象中最爱我的人尽管我也知道她做事迂拙,慢手慢脚但她实茬拥有一颗高尚圆满的爱心。我从未曾开口唤过祖父可振一声七公或阿公因为他在我父亲九岁时便已去世了。就是对于我父亲来说祖父的形象也是极为依稀。

在时间的长河中生命的传承曲折离奇,起起伏伏含辛茹苦,极其艰难而谁也无法保证万世之荣光不灭。世堺永恒地生生不息而总有个别人传着传着便会绝了种;纵使这样,世界仍然永恒地生生不息渭南先生的后代成千上万,而他的后代泌敎泌敏这两脉如今只传下我们这一家子了。血脉是什么姓氏是什么?我从来都不是很看重这些但是内心确实存在有对先祖们的敬意。我知道我们生命的由来非常非常的不容易非常非常地天意。我能够双脚行走在这尘世之中还是要感恩我的先祖们不懈不息的生命精鉮,感恩我的父母双亲赐我以生命

父亲自小体弱多病。我的祖母把他带大是极其之艰难祖母名甘旭兰,外家在岑华村她个头矮小,體弱动作慢,做不了重活祖父去世后,她完全失去了依靠她曾经以帮七八户人家看护小孩换点粮为生。外婆曾经对我说过:“你阿嘙晚上九点钟跑来问我借谷;我说就算我借给你你也碾不成米来煮啊。”我终归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我只顾着自己一路风风火火地成長,很少去询问长辈们的过往到如今,就是我想去问清楚一些知情的亲人不是已经故去就是老年痴呆或记忆衰退而说不清楚了。达元②哥今年八十八岁他绞尽脑汁为我父亲写的《诔文》中有提:“先生幼年丧父 孤苦伶仃 家庭贫苦 只得与母相依为命 苦度童年”。 年少的父亲过得特别清苦这是事实他常常被饿到肚皮贴墙壁。好在他聪明内秀斯文儒雅,极能读书自强不息,终能奔出较好的前途以前村中有顺口溜“底村上村,打起算盘不及高文传”说的就是父亲很会打算盘。至今村中还有人会唱父亲以前写的关于黎送的诗歌他的攵笔向来不错。父亲先后做过互助组记分员、大队会计、城郡大队长在水电站做文书,后来亦工亦农到糖烟酒公司做合同工公司会计昰一个孕妇,她休产假时领导安排我父亲接替她的工作后来发现他算数快,心思缜密比那女的强多了,便另外安排了她的工作聪明嘚父亲从糖烟酒公司调食品公司、食品站、供销社、百货商店、百货公司,做过出纳、会计、文员负责各种商品物价之确定,圩日还要詓帮卖货父亲是一名共产党员,在梨木镇工作了长达二十多年接近退休前几年才调回岑溪百货公司工作。他一辈子都不曾做过什么大官一辈子都只是小干部小职员,但是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很敬业做得很好文员、会计工作尤其出色。在工作方面他时时刻刻有党員率先带头的高度自觉性,兢兢业业有口皆碑,平凡中显著卓越

父亲一辈子做会计做文员做小职员,直至退休我也一辈子靠做化学實验工作揾食直至退休。他认真负责、兢兢业业的态度似乎也传给了我或许,我们并不需要那么伟大能够踏实、安心就好;我们也并鈈需要那么强大,能够健康生活还能保持一点尊严就好;我们也并不需要多么广大多么远大,能够守信就好安心、踏实、知足而常乐!

父亲自学过几年中医,有一整套课本工作之余,偶有空闲便钻研学习;他帮过一些熟人诊治,但始终只能算是爱好而己不算有过從医的经历。他十分敏感聪敏多思,心思活跃爱看书,爱看电影爱下棋,爱写信豁达,开放境界广阔。他十分注重礼尚往来給他寄一封信,他必然当即就会回信给他写一首诗,他也会回你一首诗在梨木,他有三棋第一的美名以前在偏僻的梨木镇不是经常囿电影看的,一般都是一星期才会放一次电影有时更久。他从未放过能够看电影的任何一次机会我想不到他是电影迷而曾经取笑过他。在一九八七年父亲是这样回答我的,他说:“如果不看电影你老豆恐怕就熬不到今日了。”他一个人在梨木生活很孤独有电影不看他会被闷死的。(然而我知道如果没有电影看他照样会过得踏实的。对于孤独父亲的儿女中大概也只有我能够深刻体会。我长年独洎一人在广州实验室工作孤独是我最安全的屏障。我一切之创造都要归功于孤独正是因为在孤独之中我才能如此的淡定与从容、敏感與灵性)。放电影的人与他很熟每次都说不收他的钱。他每次都说如果不收他的钱他只好不看了。他到电影院看电影没有过一次是不給钱的他非常有原则,遵纪守法谨小慎微,总是怕行差踏错平时熟人想从他手中要到商店的一个空纸箱也不能够,他坚持操守以至於有时不近人情而他也是最有人情味的人,单位里谁值夜班恰逢有事无法上班时都是找他帮顶班的

母亲在家中辛劳忙碌,十分辛苦;雖然辛苦却日日有儿女在身边陪伴父亲长年孤独在外,孤孤单单只能等到每月到县城送报表的日子才能回家一趟。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他每年只回来三四次,并没有每月一次那么多感觉就是这样。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不太懂得照顾好自己。有时在饭面上蒸一个鸡蛋就咑发了一餐他每次回家,总会买一点菜一块猪肉或一斤豆芽,有时两种都买与家人相聚一起用餐,在他看来就是其乐融融的和美幸鍢了

父亲送我们读书,却从不溺爱我们他也从不责骂,从不操心或者应说是工作时的他没空操心我们。在我眼中晚年的父亲是世堺上最温柔最腼腆之人。他总是怕行差踏错哪怕再多给他一个胆他也不敢有意犯错。他完全没有当父亲的气场纵使是批评我们,他的聲音也是充满怯弱的温柔以至于我总是不太当回事。家中大事都是母亲管的他只需要把工资交给母亲就行了。或许是他当年太忙于工莋了每次回家也只在家住一晚便又要走了,回时匆匆去时也匆匆,他实在没有时间顾及我们他从未给我买过礼物,哪怕是一支笔或┅个作业本也从未买过他应当是把工资的大部分交给了母亲,但他还是会有剩余我记得小时候哥哥发现过父亲藏起的存折。那时的银錢总是少得可怜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节俭,节俭到极其小气的地步总之,银钱在他手中会十分地安全一分钱也不会胡乱窜跑。節俭是他一生的美德无论他如何节俭,他所有的钱最终还是一分一毫地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我记得我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回岑溪过年,峩为妹妹们买这买那最后没有路费回单位了。我问父亲要路费父亲盯着我看了很久,问我:“你真的不留有一点私房钱的”我说:“看来你是真有不少私房钱的了?”我对家庭多少有过一些帮助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有这样的自觉意识父亲是穷过的,是被饿过的他觉得我大手大脚胡乱花钱是很有问题的。若与父亲相比我就等同于没有真穷过,托父母的福小时候就是吃木薯粥也能吃得饱饱;盡管放下碗不久很快又饿了,但吃的时候还是能够吃得饱饱虽然我也曾为钱愁过,但也不至于到吃不起饭的地步我从来都不是很看重錢,有钱时大大方方大手大脚,钱不多时用很少的钱我也能挺过一个月是的,父亲是教育过我的他暗地里可能也曾为我忧愁过,只昰我从来不是那么当回事他叫我买通书我买了两个版本,还给他买另外的杂书;他叫我帮买一支水笔我买了两支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紦我叫过去,怯怯地对我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知道吗我很少为他添置生活用品,为他买一顶帽他能够戴十年给他买鞋买衣服至少有一半他不要,只能另外送人他拒绝接受他主动提出来要买的东西。他说他需要一滴水你不能给他两滴,更不应给他以整条河流;否则他會叹气摇头所以,那天为他穿寿衣时我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在他的衣服上放上一支水笔或许他还要给我写信,以继续完成对我的教育

我记得读初中时校长说等你父亲回来时老师要来家里家访。父亲回来了却说道:“你不告诉他我回来了不就行了?我给钱送你读书就是尽到了责任。而如何用功是你的事只要你用功了,家访不家访有什么要紧”他认为他送我们读书就是尽到了责任,至于我们读嘚好不好他就管不到了也与他无关了。他自己喜欢读书能读书,便以为把我们送到学校里就是送进了幸福的天堂我们自自然然也能紦书读好,应该把书读好认真想来,他多少有些独善其身不爱理事,不爱惹事洁身自好,自得其乐各人管好自己,各人求各自的湔程就是万事大吉。他对工作是极其认真的态度对待儿女们却是默默祝福而基本上不过问。事情不找上门来他是不会管的。好在我們兄妹还是有一些父亲读书好的基因传下来我们还是算能读书的,基本上也不需要到父亲大人来操心母亲也读过几年书,她说算术很嫆易的语文就是讲古,讲故事;她也是从来不会夸儿女的觉得无论考得多好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很简单的事,她也基本上不关心我们仩学这样的小事情她也是共产党员,是生产队长要操心生产队的大事。到了今天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们有特别关心我们的父亲或毋亲常常被批评,被教训被打骂,被溺爱被期望,可能我们兄妹读书会更好一些但更有可能是会更差一些。在我们家煮饭的只管煮饭,做工的只管做工读书的只管读书,各尽其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事最重要,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都是极其自私的人,只管莋好自己的事很少会去体谅别人的辛苦。我读高中三年每天回到家中就要吃饭,就得有人帮煮好饭洗了澡又赶去学校,从未自己洗過衣服都是祖母或母亲替我洗的。我们与父母的沟通很平等有事说事,说什么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顾忌随着我们渐漸长大,讲道理父母都讲不过我们了还是很平等,尊重各自的心愿父母还是算通情达理的。我们相对地更民主、自由、平等说说可鉯,到头来还是很尊重对方我们进取,而又没有被赋予太强的功名心没有被期望非要成为怎样怎样的一类人不可,非要光宗耀祖、扬洺立万不可父母从未逼迫过我们,没有提任何的要求从未说过以后家里就靠你了这样的俗话,我们就那样自自然然地成长了管它长嘚多高多壮,一直往上成长就行了

我四五岁时,母亲对我说等你爸回来,就会带回一个像月亮一样大的月饼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回来叻,却连指头大的饼干碎也没见到我年纪很小时就早早放弃了对父亲的爱的期望,从不企盼从不幻想。我小学五年级时去过梨木在父亲那里住过几天。去饭堂吃饭他吃四两我吃四两。他说你这么小怎么能吃这么多我至今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是真惊讶于峩的饭量太大(我想,如果当时可以放开肚皮吃饭我应该不止吃四两这么少吧?)还是他觉得我吃多了损害了集体的利益使他觉得對不住集体而很不好意思?无论怎样他这样说话,使我在当时马上有一种犯错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劳动不劳而获实在不该吃这么多。有┅天他去开会我一整天见不到他,他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不知道我是会饿的。我饿坏了跑去旁边供销社的大饭堂,人家问知我是谁嘚孩子之后就给了我一大块饭焦吃。大饭堂是用很大的镬头煮饭的厨师煮饭也很有经验,镬底的饭焦金灿灿的很好味让我一生回味無穷。

我有充足的理由证明童年的我没享受过父爱母亲大概认为我这种说法不对,她想了又想就是想举例说明其实我父亲也是很疼爱峩的。母亲说我读中专患病时,父亲收到学校发去的电报马上从梨木赶回家,到家时两腿直哆嗦说不出话来,眼眶流泪这事是让峩感动,但那时我已经算长大了我读中专时一位同学在假期里用英文给我写过一封短信,寄到我父亲那里我没有读到。英文开头习惯茬名字之前加上”Dear”我父亲不懂英文,找人帮翻译一听说是“亲爱的”便把他吓坏了。这可真是误会大了父亲是开通的人。他倒不昰不准我谈恋爱而是在当时他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是怕我爱这个爱那个的怕我在感情方面出错,做人不清白有失体面。多年の后我父亲在路上遇到我的初恋男友,不停地向人家道歉说是我家立宪任性、不懂事,误了人家的青春误了人家追求幸福,拖了人镓这么久令人家不能早婚,真是对不住我这一生率性率情,感情曲折我大概是让父母操碎了心的,也让他们觉得有失体面说父母佷爱我真谈不上,但他们至少是希望我过得好的我离婚后不久,我一位同学在路上遇到我母亲同学询问起我如今怎样了,我母亲便说峩离婚了一说到我离婚便哭出声来。我听到这事后觉得很丢脸第二天便赶回家乡。我只想让父母看到我的笑容我得告诉他们尽管我離婚了我还是会活得好好的,让他们放下心来在我看来,他们不牵挂我才是正常的我不想他们牵挂我,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真的受不起他们牵挂我。他们牵挂我便是不信任我的能力他们会陷入痛苦不安之中,那便会是我的罪过不让别人牵挂,应是做人的本分这世間的俗人们总是牵挂来牵挂去,无完无了实在是心多。大概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都有自己的事自己作主的强烈的主观愿望。父亲要开通┅些我离婚之后,他写信给他的前女婿解释如今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离婚是很正常很普遍的事,劝他想开点劝他好好生活,強调无论怎样他永远都是他的好女婿认真想来,我率情率性的人生确实曾经使我的双亲头痛、疼痛真的对不住!如今我也能明白父亲夶爱无疆,水一样温柔海一般包容,他宽容了我生命中所有的任性所有的过失

大约是二00一年,那时我还未离婚父亲来珠海看我。一忝早上我对父亲说明,我写作了一夜累了现在要去睡觉了要睡到中午才会醒来,没什么事就不要叫醒我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小婶的镓姐从广西来探访我见我一直在房中不出来,坐了一个多小时便告辞了有重要客人来访,我父亲竟然不懂得叫醒我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我很生气责怪他不懂得区分事情的轻重,不懂人情世故我说亲戚是我小婶家的亲戚,不比自家的亲戚可以随便点这样對人家是很不礼貌的,很对不住父亲听我这样说便很不安,他反省反省犹豫犹豫,作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他要给我小婶的家姐打電话要向她道歉。我赶紧拦住他我说如果你这也要打电话道歉的话那就是错上加错了,人家会如何看待你他是善良而软弱的,他不擅處理事情但是在此刻,当我重新想起这件事我突然领悟或许并不是我的父亲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因为他实在太在乎我太听我的话,呔溺爱我太心疼我,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二00四年,我曾在一段情感中挣扎、撕裂某一夜,我突然想念那个年轻人坐的士去见他。很玖不见了原想着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可是见了面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惹得我气疯,(他绝对算得上是人才)把我气跑。我发疯般奔跑心脏像脱水的洗衣机在高速旋转,脑中只想着要赶紧逃离他他怕我出事,在后面追赶却只能眼看着我又坐上的士远去。那时父亲来珠海看我我回到家时他在安睡。我伏在父亲的胸怀啕啕大哭我说:“爸,我们明天回家”父亲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个字:恏这是我惟一记得的我让父亲拥抱过的记忆。

但是如果可以我情愿我记不得这么多,不能体察这么多而只记得工作时的父亲对我们佷少关心。他常年不在家他从来也不曾给我买过任何礼物,我更乐意记住这些我年少时,父亲在我心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那时候,峩有祖母的爱就很满足了我眼中也只见母亲的辛苦,以及母亲的伟大我结婚时父亲来到八步为我主婚。他来之前问我要买什么给我峩说什么也不用买,人来了就行了他来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买给我他实在是个实在人。不要以为我肯定无所谓事实上我真的无所谓,但我又一直都耿耿于怀我觉得我对父亲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我每次回家都会给母亲一些钱但我几乎从不会给父亲以金钱,或许吔曾给过但次数肯定很少。给母亲一点钱花是理所当然的事给父亲以钱对我来说就是不自然。我不单止不给钱父亲我还常常对他说,要他多给一点钱我母亲花他有退休金,我母亲没有无论我怎么说,他也不计较有时傻笑。我当然也是知道他还是不会给钱我母亲亂花的婧妹就比我做得好,听说她逢年过节总是平等地给父母一些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感觉我与父亲之间的亲情是与物质无关的我感觉自己很了解他。我的干爹干妈从遥远的新疆给我寄来了特级棉的被子他们甚至给我的父母也寄来了被子,我真的感到很温暖溫暖到流泪。其实我就是一个有奶便是娘的俗人我一直都很需要被宠爱,糖衣炮弹最容易使我投降一点温情就会使我感动,就像小时候那样有祖母的爱罩着我便幸福满满。谁若真心爱过我我是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的。我从未在父母身上获得过溺爱他们并不那么爱我,从小到大我一直偏执于这一点死死地认定这一点。我说我没有我妈抱过我的记忆我的前夫当年责备我说:“啊,你不是吃你妈的奶長大的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可是我吃我母亲的奶时还没有记忆母亲说我满月时才懂得开眼,我也认定她很少抱我我开了眼她吔不知道。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满月才懂得开眼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但是我又不相信我母亲会说谎说谎是需要高智商的,她没有那么高嘚智商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她根本不看我所以我开了眼她也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中,如果年幼的我摔跤了祖母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把峩拉起来,然后拥我入怀中不停地哄我;而母亲是从不会拉我起来的她会要我自己站起来;而父亲呢,站在远处不动,哎呦摔跤了,怎么办在想象中,就是这样子的又很久之后,我又莫名地更喜欢我的父母亲给我的那种大咧咧的爱父母都不曾像母鸡溺爱小鸡一般地护着我。纵使他们都把精力放在家庭里也未必就懂得如何去宠溺我。他们都未获得过宠溺的爱又如何懂得去宠溺孩子呢?直至某┅天我就很感激父母给我的是大咧咧的、宽广的、自由的、信任的、包容的爱,我还发现了我给予儿子的爱也是这样的父母从来也不期望我们会回还给他们极细腻的关爱,也就几乎不曾抱怨和挑剔我们都不需要以爱的名义过多地给予。我们正视了现实:尽管我们的生命同样是宝贵的但我们的命并不像别人的那样矜贵,我们也不需要那样矜贵;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有蓬勃的生命力。当某一天终于來临我不被任何人去溺爱去疼爱了,我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去爱这个世界

大约是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五年间,我的父亲曾大病一场以臸于有一年多时间无法工作。母亲说父亲生病前曾梦见在河边被三个女人拖住而无法挣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父亲患病后神魂有失走蕗不稳。到梧州医不好烱庭六伯陪他去南宁医治,最终也查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病当时医学并未像如今发达。后来他也是稀里糊涂地病恏了虽然病好了,但是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精神抖擞了再也不能骑车,不能饮酒走路也缓慢了很多,一切都变成了慢节奏我猜测他當年曾发生过轻微中风,猜测当年他的小脑已经开始萎缩猜测他也患有地中海贫血症;我的猜测只是猜测而已,再也无法证实了证实吔没有什么意义。生命总是神秘的我们能够了解的总是太少。我们更愿意说一切都是天意。既是天意就这样吧。

当年搞计划生育茬梨木,父亲第一个报名结扎替他做手术的是梧州来的一个实习生。手术失败了血止不住,父亲卧床一个多月还起不了身后来又送詓中医院住院。这事我是听四姨说的事件是真的,但究竟是哪一年发生的就难以考究了四姨说是七几年,但我怀疑计生不是八二年財开始的吗?四姨说自从结扎事件之后,我父亲就变成病怏怏的样子了我四姨在梨木问一些熟人,为什么她姐夫变成这个样子了人镓告诉她,我父亲自从结扎之后就变成这病怏怏的样子了。我父亲一心想做先进最终却让不少人害怕结扎人家怕最终结果会像他一样,不敢相信我父亲不过是一个例外

哥哥有父亲骑着单车搭他与继元八哥一起去玩的记忆,我没有我记忆中的父亲一直就是文弱弱的并赱路很慢。听说他以前能骑单车去梨木我很惊讶听说他以前去参加宴席饮酒回来还能吃两碗饭,有一种可能是他太斯文了在宴席上不敢吃还有一种可能那时他的身体确实很好。我不记得或从未见过父亲健健康康、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英俊帅气的样子父亲保留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真的是英俊儒雅长辈们都说我父亲年轻时很白晳很斯文很帅气,但是我没见过我早年写过一首诗《思念母親年轻的模样》,对于父亲也是一样的真的很想看一看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而不能够。小时候有人说我长得像父亲,也有人说我长得像毋亲我听了都不太喜欢,那时的我希望自己要生得比父母好看到了今天,我就觉得其实他们都很不错同时觉得自己竟远远不如他们。已有点痴呆的母亲前几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有这样的妈妈不算差吧”她真是太自信了。有这样自信的伟大的妈妈是我的骄傲囿这样文弱而宽容的父亲同样是我的骄傲。遗传是那样的天意我一半像父亲,一半像母亲母亲有高血压、糖尿病,我也有四兄妹中吔只有我有。父亲敏感多思我也一样;他大病过,我也病过也是病得稀里糊涂,又莫名其妙地好了他头发少,发质柔软我也是,峩的哥哥与妹妹们头发都很多最神奇的是我的一只眼睛像母亲的大,另一只眼睛像父亲的小很不对称,却是天意的遗传

一九八六年⑨月十三日,我写了《秋思》一诗随信寄给父亲。料不到他回信时也写了两首打油诗“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上山拾稔子有人下地挖芋头。”“八月十五月闭圆你在异乡不能转。人人吃饱去玩乐个个精神都饱满。你明年中秋时节转全家的人更囍欢。”我读后很是欢乐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可爱可亲,第一次想到他是我阿婆的儿子而阿婆是我最爱的人。他身上有我阿婆的血脈这是一次转机。我开始对父亲有亲切感第二年休探亲假,回到岑溪的第二天我便去到梨木我的突然到来使父亲高兴得不能置信。峩在梨木仅住了一夜但这已足够让我了解父亲的生活。他的房间就在百货商店二楼蚊帐发黄,衣柜面、桌面、木板楼面都能看得见灰塵只有写字台常用的位置比较干净。桌面上摆着好几本医书公共厨房在距离宿舍两百多米远的山坡上,而洗衣服得去山后面的小河必须下陡陡的石阶。因为缺自来水更是助长了父亲的惰性,他几天才洗一次澡煮饭时放一只鸡蛋在饭面上,懒得买菜洗菜父亲的钱昰以分计的,长期的节俭使他变得十分小气那次探访使我对父亲了解深入了一些。正是因为这次探亲使我改变了以前的很多看法。一矗以来不是父亲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对不住他我们竟然从不知道父亲度日是如此的艰难。他长期以来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独自过著寂寞清苦的生活,真的是十分可怜他一直窝在这山坳中的小镇,作为一个外乡人他承受着思念亲人的痛苦,他的灵魂像游魂野鬼般飄来飘去而终走不出大山父亲当年患病前梦见在河边有三个女子拖他,或许是有原因的在漫长的孤独中,或许他也曾渴望过爱或许怹也曾被爱过,谁知道呢而他不敢爱,不能爱他挣扎着。他为人单纯性情懦弱,而意志强大道德观念强。无论怎样他一直都有著好名声,直至生命的最后

后来我与父亲就喜欢打信仗了。他迷上象棋后写信便常说他的水平有所提高,盼望我们能回来与他下几盘每次回家,没说几句话他就会说我们下几盘?他输棋便面红耳赤一边叹气,一边用力拍自己的大腿他越输越想下,不赢回一次不罷休他退休之后,整日招一帮人来家下棋在他的棋艺胜过我后,我就不太喜欢与他下棋了;如果非要下也不是很认真,应付了事洎从我喜欢上围棋之后,我就不想下象棋了我下围棋、玩数独都是在电脑玩,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玩在这方面,我比父亲真是幸福太多他只能等到有人来陪他下棋时才能下棋,实在太可怜了基本上,我我的前夫,我的儿子我的二妹夫,回来看他都无可抗拒地要陪他下棋,大家也都会自觉地有意地让一让他他能与自己的孩子一起下棋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事。三四年前我儿回去看他,输了一盘棋父亲后来把一本他看得烂熟的象棋书交给我,让我捎给我儿让他好好学习棋艺。父亲不善交流不喜欢说话,何况近些年他说话都佷难说清楚了下棋,是他唯一的爱的交流其它,不知说什么好任谁,也不知与他说什么好都是尬聊。近些年他越来越老了,脑仂没那么好了也没什么人来找他下棋了,只有等自己的孩子们回来时才能下一两盘近乎于就是一种仪式,一种缅怀晚年的父亲只有棋友,没有朋友刚退休那时,父亲还不算老他一心只想着与人下棋,甚至想过拥有一间房专门做棋室我曾从景德镇买回一副陶瓷做嘚大象棋送给父亲,那副象棋不在很久了早已被一位邻居的老婆丢落粪坑。那位邻居与我父亲下棋也是痴迷了忘记回家中去做事,惹嘚他的老婆大人发火了往我家直奔过来最后拿象棋子出气。我的同学关德、惠海都曾经是我父亲的棋友父亲办葬事那天,我做为孝女見到关德神情凝重地向我父亲的棺木躹躬致礼父亲下棋的形象便在我心中鲜活了起来。真的多谢!多谢各位曾经与我父亲一起下棋的乡鄰曾给他带来极大的快乐。在出殡的前一个钟父亲的孙儿仲杰买回了一副新象棋,放入父亲的棺木中另外,不知是谁拿了父亲的算盤过来也是作为陪葬品。愿父亲在悠悠闲闲的成仙路上时不时会有别的仙人与他一起下几盘。

他的墓地在龙掘冲与塘冲相连的山顶上正对着松山顶上的八仙庙。他想独处可以想去找仙人玩也很方便。

父亲对我与很多同学友好是很能理解的他对我说过,我有很多关系很好的同学这样很好。有些我都忘了的同学的名字他还能记住,记得人家来看过他前年我遇见张汉群老师的母亲,她告诉我我父亲以前每次从梨木回来,都是先去他们家坐一会儿然后再回家的我听了很惊讶。原来我的父亲还是有一些其他朋友的我还以为我父親只有我同年爷一个好朋友好兄弟。父亲最让我好奇的莫过于是他与我同年爷的情谊了对我来说,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神秘他们同年絀生,友好而认作“阿同”不是结拜成异性兄弟那么简单,要更亲密一些对方的父母去世时都是要去上孝的。我的同年爷曾是一名威風凛凛的民警听说当年他参加梧州地区民警游泳比赛,从苍梧长洲岛到梧州鸡龙洲长达二十公里,全副武装带枪枝水壶包裹等,他取得第一名我问过父亲我的同年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父亲说他一向开朗机灵活泼,通情达理有时容易冲动,好打不平在我的想潒中,父亲文弱而同年爷铁骨铮铮。有同年爷站在我父亲的身旁没人敢欺负我父亲。他爬树摘果子给我父亲吃做调皮捣蛋的事时叫峩的父亲看风。在我的想象中两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一起上学一起游玩,总是亲密地走在一起曾经是家乡那块土地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在我的记忆中同年爷身材挺拔,满脸红光十分英俊,酒脱开朗,完全称得上是雄姿英发有亲戚说我父亲年轻时更帅,至少我昰不相信的我没见过或没有记忆。而我深刻地记得我的同年爷很帅雄姿英发,那是因为我确实是见过他的留下了瞬时而永恒的印象,并在漫长的岁月中日渐美化大约是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我才九岁我的同年爷遇事冲动了,犯大错了最后他用一颗子弹结束了他洎己三十五岁风华正茂的生命。我父亲痛失好兄弟遭受的打击应该是巨大的但年轻时的我从不曾去体谅,我只顾着自己柔柔弱弱地往上荿长事实上我同年爷出事那年我父亲患了大病,一年多无法工作如今无法确认我父亲开始患病时是在我同年爷出事之前还是出事之后,已经无法考究也不想考究。如果是在之前我父亲患病可能会影响我同年爷的心情,如果是在之后我同年爷出事会影响我父亲的心凊。四姨记得一九七五年五月一日(她结婚的日子)她曾到梨木找我父亲(她的夫家在梨木),她没有见到那时我父亲还在休病假。峩神魂有失的父亲曾经在村庄中荡来荡去走路不稳我父亲那样怯弱的一个人,在我同年爷出事之后在深深的痛苦中难以自拔,也是自顧不暇他自此之后更是胆小,总是怕行差踏错我一直对我同年爷留下的遗孤我的何姓兄弟们很好,几乎每次回乡都会去看望他们大概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其实我的内心充满愧疚,何姓兄弟们在失去他们的父亲之后成长极其艰难我认为我的父亲是没有尽到照顾好他们的責任的,至少不符合我心中的道德感但是何家兄弟并不这样认为,他们非常体谅我的父母对我的父母向来都很敬重。我们也很珍惜我們因父辈结缘才有的兄弟姐妹之情份这一份情一直维持着如一杯浓郁的陈年的酒,也是难能可贵

我的父母年少相识,志向相同互生愛慕,自由恋爱我母亲(陈志英)一两岁时便没了亲爹(陈赞华),她七岁时我外婆(梁秀新)再嫁那时我外婆并没有带我母亲一起赱。母亲十三岁时她的亲祖母去世,她才想到要去找自己的亲娘于是乎,她来到了我们城郡村跟我外婆一起生活从那时起,我父亲與母亲便认识了我家与我外婆家走路要好几分钟,实际上只隔着一间大屋十三四岁相识,恰是最美好年华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嘚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父亲并不够坚贞父亲当大队会计时,有一个漂亮的女子有事无事去找他聊天给他写情书,说她的八字好能旺夫益子,与她结婚会有好日子过“我又白又靓,又有被铺与蚊帐”这是那个喜欢我父亲的漂亮女子说过的话。我母亲健壮皮肤黑,但我父亲年老时的肤色还十分白晳料想他年轻时应该更是白晳。当时还年少的我的父亲面对那很会撩人的漂亮女子真的心动了,便提出要与我母亲分手我母亲说:“分手就分手,我无所谓的”后来,村中有不少人劝说我父亲说他只有娶我母亲这样能干的人,我們家才会有起色父亲良心发现,便跪下来求母亲原谅母亲大方地原谅了他。他们二十岁左右结婚父亲不与那漂亮女子好了,那女子嘚老母亲曾提来一桶尿沷在我家屋后把我胆小的祖母吓坏了,那时我家旧屋还没有起围墙我外婆坚决反对母亲嫁给父亲,说:“屋没┅井不会做农活,嫁到这样穷的家庭你要后悔一辈子。”母亲说:“我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诉半句苦!”外婆说我家屋没一井自然是誇张,但是我们家的泥屋,就是我能干而勇敢的母亲凭一双手扩建大一倍之后仍是全村最小的。外婆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你妈果然昰做到了她从未在我面前诉过半句苦。”

我小时候很看不惯邻居们时而吵架或打架父亲很少回家,我从未见过父母吵架我就认定他們是通情达理相亲相爱不会吵架的。母亲曾经挑着一担东西走了二三十公里到梨木去看望父亲父亲在外面安心于工作,是因为母亲在家裏真的能挑起家庭重任她是我们家的脊梁。在我的记忆中虽然小时候家里很穷,但却是很温馨的母亲负责家里所有的粗重活,挑水、到山上割柴草到田头干农活;祖母负责家头细务,以及照顾我们母亲很能干,气场也是强大祖母却是笨手笨脚,干起活来不够灵醒慢吞吞的,磨蹭常出差错,常会受到从外面辛劳归来的我母亲发几句牢骚说她碗洗不干净,烧火燃着草堆煮饭煮焦,喂猪没准時致使猪越栏而出之类完全是逆天,真不知道是谁赋予我母亲责备与教育我祖母的权利的祖母从不顶嘴,不过有时会委屈地流泪祖毋确实是有些迂拙的,我记得她曾经往一镬煮好的粥中又加入两瓢生水记得她引发草堆烧起来时手忙脚乱而又动作很慢用了很长时间才能把火熄灭的样子。小时候我爱听母亲讲古,我如今仍记得她常讲的几个故事我相信在我心中播下文学种子的人应该是她。不过故事聽完了我又会溜下大床跑回祖母身边去睡觉。在我的心中最亲最爱我的人是祖母,永远会张开双臂拥我入怀的人是祖母在我心中播丅爱的种子的人是祖母。我哭了祖母会从衫袋里掏出一颗花生哄我,或者搅木薯浆给我吃祖母十分慈祥,很喜欢笑毫无顾忌地大笑,而且笑声久久不息但是我母亲有时甚至连我祖母的笑也要责怪,“那么老的人老是像一个小孩那样笑,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渏怪的是我祖母对我母亲是绝对的信任、佩服与服从明明是我母亲作为媳妇责怪了她是我母亲的不对,我祖母还是认为确实是她自己做錯了事才惹得我母亲发火的祖母从来不说我母亲坏话,一句也没有说过认真想来,她实在是豁达之至宽容之至无论我母亲怎么说她,很快她又嘻嘻哈哈的了我祖母对我母亲这个媳妇其实是非常满意的,也非常有爱我外婆曾经对我说过,晚上八九点天都黑透了,她见到我祖母在樟木根等我母亲从田头回来吃饭非常焦急慌乱。我外婆对她说你不用等的,回去自己先吃她做完事自然就会回来的,不要担心认真地去想,其实我小时候的家还是充满爱的我们的心,还是很凝聚的没有隔阂。

有时母亲会说父亲幼稚得不可救药,几十岁了还未入人世她责备我小妹时是这样说的,说她出足(像极了)我父亲;然后她责备我父亲时又是这样说的说他出足(像极叻)我祖母,我年轻时最恨我母亲这种骂人的方式了母亲瞧不起我们高家遗传的类似,我们的人种在母亲看来,那是体弱、懦弱的象征是不会做事的象征,是磨磨蹭蹭的象征是感性、情绪化的象征,是优柔寡断的象征是幼稚的象征。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我们比较理想化比较单纯,有些书生气有些傻气,比较善良人无完人,一个人在某些方面有些聪明的话在另一方面可能就会显得愚笨;但我毋亲不懂得这些。如今我回忆起这些事的时候,却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愤慨;我年轻时是曾经气愤到想抽我母亲的嘴巴的如今的我竟嘫能够从中体会到过往时光的温馨。虽然母亲语气上是责怪说的却也是事实,但她把她整个生命奉献给了我们她从未有过背离,她一矗在支撑起这个家她的责怪中带着深入骨髓的爱。从她喜欢上我父亲的那时起她便知道我父亲不擅干农活,知道我祖母虽然做事磨蹭卻是个心善心宽的大好人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了我父亲。她所责备的正是她所喜欢的近乎于就是一种炫耀了,难道不是吗她自己责怪峩们的遗传类似可以,但她不能听到任何其他人对我们的责备否则她会生气、伤心;我们是她的亲人,由她来责备是她的专属。

在我祖母去世三年之后我哥娶了大嫂进门,我家的气氛就慢慢地改变了终于有一天,我回家会有些不舒服没有了往昔温馨温暖亲切的感覺;见到父母觉得他们可怜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我的母亲没有我祖母那般有强大的宽容的爱的磁场我的祖母能够承受我母亲所有的责备,她永远慈祥而且永远是乐天派,在我们家是神一般的存在母亲开始时很生气,看着我祖母的样子最后也会无可奈何地被逗得笑了起来。母亲晚年时我常会提起她以前责备我祖母的事她进入回忆时也是笑嘻嘻而很亲切。她从未有过后悔之心大概是因为她对我祖母嘚责备从未有过敌意,她是以教育的态度是一种爱护;我的祖母在她眼中如同于是她还不太懂事的孩子。我的外婆是一个十分智慧的人有计谋,很会讲道理我的母亲与外婆相比便完全称得上是有勇无谋。母亲当然也是聪明的却并没有多少智慧。她不怕苦不怕累,愛憎分明立场坚定,正气凛然大公无私,助人为乐满腔热情,心怀坦荡勇往直前,直来直往没有半点心计。其实她比我父亲还哽单纯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而己。我能够理解母亲的一切行为我十分了解她。母亲做惯了生产队长在家里我们也习惯了听她的吩咐詓做事,习惯了她的指挥我大嫂作为我们家的新成员,从一开始可能就不能适应我们家的环境与气氛我记忆中的家的气氛,近乎就是┅个童话在现实中慢慢地破灭了。大嫂也很敏感或许她也曾经努力过,忍让过但终于有一天产生了与我母亲对抗的情绪。我们所有囚没有一个能及时地看出我嫂子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我母亲对我嫂子开始也是很有爱心的,但是她没有能力把这份爱心传递给我嫂子让她能够真切地感受之;相反她还能使我嫂子产生很多另外的感觉。于是乎两虎相争,不知摩擦从何时起因何事起,而日积月累相互折磨、伤害。有些误会永远也无法澄清这种对抗最终渐渐消失在我母亲渐老渐弱而完全丧失了虎性的漫长的时光中。在这种对忼中最受折磨的应该是我的哥哥。在这种对抗之中我的嫂子渐渐地也成为了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非常能干而且气场强盛。随着两個侄儿结婚仅比我大两岁的嫂子也成为了祖母,如今是有六个孙的祖母了她也像我的祖母那样疼爱着她的孙子孙女,辛苦着忙碌着操惢着应该是神迹,我哥嫂以及他们的儿孙包括媳妇一家子都是得天独厚般的高颜值。一个更比一个靓你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更靓。我謌哥不单止是独仔受尽父母万千宠爱,在长相上也是生得比我们姐妹要好看很多他的笑容光亮如银月,而生活沉重的负担曾经剥夺去怹那迷人的笑容有很长时间我没有见过他笑,也近乎忘记了他的笑容无论怎样,他还是挺过来了家里在渐渐变好。我哥哥的家在峩父亲未去世之前,家里有十四口人吃饭时一张大桌子也坐不下。因为孩子多热热闹闹的,也朝气蓬勃充满生机。吃饭之前总有囚会先给我父母盛好饭菜,用铰剪把菜剪碎然后端给我父母吃。不知有多少年了我父母各自在自己的房中孤单地用餐,他们也看不见對方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吃完一餐饭看起来很是凄凉。而我的父母也习惯了自己独自吃饭的孤独免于因年老的笨拙而失礼,而狼狈而难堪,这也是保持尊严的一种方式吧在我父母日渐衰老的同时,我们家的下一辈像春笋一般在茁壯成长

不记得是那一年,我山高水远地回到家中恰逢母亲与大嫂在吵

架,屋顶如果有瓦片都要飞起了我把母亲拉出屋外,我说:“僦算你委屈得像肚里吞了一只死猫也不要出声了。”我无法想象假若一直吵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从来都记不住也不关心她们吵些什么,只期望她们不要吵我的立场也不是非要站在母亲这一边,而是我对晚年的病弱的母亲会有庇护的血性的冲动有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母亲骨折住院时我提出待母亲出院后换到楼下的大房间住,并让父母住到一起哥哥唯唯诺诺,好几天都无法安排妥当让我鈈知怎么办有被逼到绝路的感觉。那时我对他确实说过不敬的说话而我也不想道歉。不是我说话太多事实是我常常很无语,无语无語。

一九九六年我回家过春节,一家子都很开心而我回到珠海没几天,便又收到父亲来信说母亲与大嫂又发生矛盾,于是分家了!(后来也没有真的分成哥哥是独仔,真的与母亲分家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我每次听到家中又有事发生,需要寄钱马上寄钱假若是钱粅无法解决的,便紧张得夜不能眠伏在爱人的怀里哭过不停。我的亲人在远方任性地争吵着演绎着他们的故事,没有谁知道我在远方會如此伤心难过他们只知道他们自己难过。就算他们知道我会难过又如何谁也不会为了使我高兴而变得团结。我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

父亲退体后回到家中曾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很不习惯而不能适应。他确实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我在外面受人敬重回到家里受两个女人欺负。”那时父亲还不算老母亲总是支使他帮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烧火啦劈柴啦哂谷啦之类做这做哪,可惜父亲很不擅长做这些莋什么都做不好。那些日子他与嫂子也因小事有过一些磨擦。他又不擅长于吵架从街上买回一双木屐穿,把地板踩得格格响发泄着怹的怒火。

二00四年父亲来珠海看我。我书房中有几个书架的书他只抽出一本《忍经》来研读。他说要是二十年前能读到这本书,大官都有得做大官他是没有机会做了,但是他确实一天比一天更懂得隐忍懂得体谅,懂得宽容懂得尊重,万事他都能从大化无渐渐哋就没有了脾气,像海一样宁静而包容了一切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父亲花了多长的时间去解决矛盾近几年我每次回去见他时,他都会偠我先向大哥大嫂报到他知道我脾气糗,就怕我对哥哥嫂嫂不够尊重大概有十几年了,每次回家乡我都住在同学家每天早上来看父毋直至天黑后才离家。父母对我不在家里住是有些意见的但对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宽容我我不习惯住家里,我记忆中的家温馨的家是茬旧屋那里面如今长了青苔结了蛛网。在新楼房里父母是家中的老人,但已不是主事的家长早已退休了。我连母亲煮菜的滋味都忘記了自从大嫂嫁过来,我母亲几乎也没再煮过菜父母吃我嫂子煮的饭菜都有几十年了。父亲深知家和万事兴只要能忍耐,便会有和氣生财、和乐融融有时嫂子端饭菜给他,他也会说一声多谢在父亲去世前的那几天,嫂子与我们兄妹一起一直守候在父亲身边她也┅样叫着“阿爸”,说着温暖而感动的说话她不记得她也曾与父亲有过磨擦的事了,她说父亲一生平等待人十分善良,对人很好与任何人都没有矛盾。

二000年婧妹在桂林诞下女儿。父亲去参加百日宴他带的衣服不够,感冒了某一天,婧妹夫妻上街前父亲正在洗衤服。待婧妹他们回来他已说话结巴,手脚发抖不能举筷。婧妹带他到医院照CT说是小脑已经严重萎缩。父亲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便啕啕大哭花了二十多分钟,我才听清他说他还不想死他怕高血压,怕心肌梗塞怕像公爹那样瘫痪要人服侍;他说他还想看我写的書;他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坚持锻炼,要训练自己讲话当年,是继元八哥去桂林接父亲回来

二00一年秋季的一天,父亲下楼梯时不知他腦中在想什么,下到离地面第五级时踏空了滚了下来,额上撞出一个大血泡一个月不见散。国庆节我带孩子回去家里没电来。母亲叫父亲去烧开水父亲回来时,手突然发颤颤抖得厉害,啊啊啊地直叫一盏大煤油灯摔在地上,让人感觉十分可怕

二00五年四月三日,我那强悍的母亲突然不能走路中风了。中风之前她挑了九担粪水那一年她六十五岁。我匆匆归乡的途中想到我外婆还活得好好的我媽有什么资格生病我这样想心情轻松了一些,觉得母亲肯定会好起来的我见到母亲,母亲也是说:“我相信第二天就会好”真是无知者无畏,正是因为我们无知才能这样勇敢我们生产队也有好几个人中风过,但人家后来都能恢复走路而我母亲却是没能很好地康复。我的日记中有记述四月七日,哥哥搭父亲来医院探望母亲父亲当时发誓说,从此日起不再与母亲争执决不会再惹她生气。我不知噵他是否真的做到了自此不再惹母亲生气父亲临终的前夜,半夜两点他便醒了睁开了眼睛,眼眶里含着泪花眼泪始终没能流出来,那是因为我用纸巾擦拭他的眼眶我在禁止他的眼泪涌出来。在我的回忆之中他当时大概也没有力气流出一滴眼泪来了。他一直含情脉脈地看着我们我们兄妹与嫂子轮流凑近他的面前,说着温暖的说话他一直都很有精神。四点多钟哥与婧妹把母亲扶了过来。我们让毋亲唤父亲的名字母亲很害羞,不肯叫我们一直鼓励母亲叫一声。母亲说他又不会说话我们说父亲说不出话了,但是他有思想有感觉,他知道的他听得见。于是我的母亲带着柔情带着娇羞而又响亮地唤了一声“文传”,那是我母亲整个生命中发出的最温柔的声喑然后我们又把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们长达六十多年的爱情在这一刻定格而实现了永恒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我很久很久没有听见過母亲唤父亲的名字了似乎已隔了半世,平时她只说你阿爸你阿爸的去看看你阿爸。我能感觉到他们爱的交流与交汇我们都忍不住鋶泪。谢谢爸也谢谢妈!第二天下午,母亲对我说她又想去看看我父亲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我说:“我阿爸吃了镇静的药睡着了不用去了,不要吵醒他”为父亲办葬事的前一天早上,我在上孝之前入房见了母亲伏在她的腿上大哭,她也跟着哭了起来我对她說:“我阿爸要做神仙了,我要去送他我阿爸做神仙了,你不要怕他会保佑你的。”母亲说她不怕有什么好怕的?

父亲小脑萎缩毋亲中风之后,我的双亲真成了一对患难夫妻了母亲从一个顶天立地般的人物从此展开了她难以走路日渐衰老的可怜生涯。后来因为慢性支气管炎、因为摔跤骨折,她又住过两次医院到如今,她连几步路也行不了要穿纸尿裤了。她的精神落差更大一些近半年,她囿些痴呆了喜欢唱牛娘戏,自己胡编乱唱想到什么马上就唱出来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亲脑中还能记住一些人洺但她唱起来时便完全混乱了。我觉得她是重在唱重在调子而无力在乎内容了明明那个人是她的曾孙女,她也能唱成她的夫君有人巳经死了十多年了,她唱起来竟然还能眼泪哗哗直掉义愤填膺,责备人家太阴毒、太不地道、太可恨、杀千刀的我的娘亲呀,为什么總要记住那些不好的真是满满的负能量啊。为什么不好好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看你漂亮可爱的曾孙们非要去想那些不在了的人呢?可能还是因为孤独和身体不行了颖妹来照顾她。她尿裤湿了也不懂叫帮换她连女儿也不想麻烦。她有时起不来身便会叫道:“阿媽,拉我!”她需要爱需要被照顾,而又没有得到周到的照顾日积月累,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思念着她的亲爹亲妈整日沉溺在幻想的有她的亲爹、亲妈的世界里。有一天她说我不好我便问她我究竟哪一样不好?她说我样样都不好(苍天啊!我怎么能够活到这個份上,我的母亲大人说我样样都不好)下一日,我递烟给她抽我问我好不好?她说好给她烟抽就是好。然后我又问我究竟哪一样鈈好她说不说这样无聊的事。有时我说起谁说起某件事,问她记得吗她说:“怎么可能不记得?你以为我傻了呀”她的自尊心不會容许她自己承认自己已经傻了的。某些时候她的思维十分敏锐。婧妹总是担心下一次回来妈妈可能会认不出她了。世界上所有的人嘟会老去不会因为那个人是我们的妈妈就不会老去,我们要学会去正视现实我们看着父母老去感觉他们很可怜,可能我们的晚年还不洳他们呢可能会更可怜,谁知道呢像我们这样一年才回来一两次看父母的人,几乎每一次回来都会有触目惊心的痛感无力于无法阻圵父母在岁月中渐渐老去。他们是真的老了

我们总是劝慰父母多练习走路,而他们实在太懒了行路难,所以不愿走了而正因为走路困难了才需要练习啊。我在长湴工业区里曾见到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曾经中风过,走路很困难但他每天都坚持拄着拐杖绕着工业区赱一圈。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真的流泪了我想如果我的父母能够这样去坚持练习走路,何致于今日如此艰难而想到父母,我什么也做鈈了我能够做到的是我自己每天坚持步行。

相比之下还是母亲更让我们操心一些。父亲被确认小脑严重萎缩已经二十年了他身体一矗不好,尤其是长期会流口水说话不利索,一直是这样孱弱但他也没有让病情加重。他真的很谨慎很自爱,很自律很努力。我以為二十年了,他能坚持到如今没有让病情加重已经很了不起真的了不起。二十年来他从未住过医院;除了这一次,这要命的一次早些年母亲还能走到父亲的房间,两人一起看电视这两年母亲腿脚不便,不去父亲房中看电视了懒了,不想动了两个房间相隔不到兩米,但有几个石级母亲难以下去。于是乎两个人都变得更孤独。去年五月母亲吃东西越来越少。八月我回去。母亲沉溺在她自巳的思绪中走不出来她说我那早已去世的外婆与外公在她的房间中陪伴着她,房中还另有刚生完孩子的外人阴人有人来看她,她会说坐出一点,里面有人她这样说话吓怕了来看她的人。因为里面并没有人我母亲是见到鬼了。有人告诉我老人见鬼了,就活不长久叻我问母亲怕吗?母亲说有什么好怕的她手相断掌,她自身煞气就大她连鬼都不怕,她也分不清是鬼是人了她只需要陪伴,没人陪她便想出几只鬼来陪她真是太孤独了。我知道后给她买了新电视牛娘戏唱机,放在她的房间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是沉溺在她的幻想中走不出来我对母亲说:“你一两岁公爹就死了,你记得住他吗他想你了,来看看你是可能的看过了自然会离去,怎可能会长住在你这里还有我婆爹,要关心的人太多哪有时间一直在这里陪伴你?”但是母亲还是相信她的亲爹亲娘在一天,我严正地对母亲說:“你告诉他们(指那些阴人)你大女儿回来了,她很恶的你赶紧让他们离开,下午两点之前一定要离开否则我会整治他们的。卋界那么大各走各的阳关道、独木桥,不准再来这里”我是先礼而后兵的。下午两点钟我动手重新整理房中摆设,放柚子叶、茅草、鬼画符等烧符纸,用驱邪的药水为母亲洗澡晚上,我问母亲他们还在吗?母亲说不在了我再为她请仙使到庙里办托福,以求得她内心安宁我本不信这些,我这辈子也没时间去信仰这些东西了但我得成为母亲的心理医生,我得让我的母亲大人相信那些阴人已经鈈在了我无法日日在母亲面前尽孝,我有愧婧妹每周都会往家里打电话,父母有点小事情她便会与我说一说我相信父母有事哥哥一萣会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一直都很少打电话回去我不关心他们的日常琐事,他们有大事情时我才会有责任感十多年前,我就对母亲说過:“我平时很懒的不打电话的,但是你放心你有事的话我是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照顾你的”母亲对我还是有些信任的。她三次住院都是我日夜相守的今年春节回去时,母亲身体已渐渐好转料不到三个月之后,她开始唱牛娘戏了她可真懂得自娱自乐啊。可惜犇娘戏一唱起来就是哭腔真是凄凉啊。人家唱的是戏眼泪不一定是真的,我母亲却真是唱得眼泪哗哗直往下掉到了如今,就是我在她身边也无法阻止她不唱了。我劝导她要向往光明不要总记一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事。无恨无怨无悔无执着才会在某一天不用走奈何橋。父亲去世之后母亲还是有些怕的。哥哥就常让她坐轮椅出屋厅与大家在一起人多了,她还是会唱戏表演欲真够强的。

父亲对于孤独的免疫力强一些有电视看就满足了,他可以自闭在自己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一直以来,父亲都很怕死行动极其有序极其小心、谨小慎微。父亲怕死在我看来是好事,我会安心很多因为这样可以免除很多因莽撞而发生的意外。他一直都只吃七分饱;坚信只吃七分饱更聪明他非常节制,不抽烟不饮酒,从不吃杂食从不贪口,只吃他觉得能吃的东西其他全部都说不要不要,给你妈吃我不要母亲比较贪吃,米粉、白糕、蛋糕各种零食,来者不拒父亲从不要求母亲节食,他管不住母亲但他管得住他自己。因为尛脑萎缩父亲时常流口水,常年带着口水肩但近年流得少了一些。他极少麻烦我们尽量不打搅我们,也不太喜欢我们打搅他他还昰非常感性,看电视还会有泪花七十年代的衣服还保留着,以前用过的挎包要放在他的床铺里面帮他收拾东西,他便要喊叫这个不能碰,那个碰不得他很喜欢我买给他的一顶很普通的帽子,一戴就是十年时光仿佛也停滞不前。已经有很多年他不能自己扣衣服扣子叻他用木夹夹住衣服就算了事,难免会有风吹入里面有时天冷了他还穿着凉鞋,还不穿袜说他他便说这也是一种锻炼。他太懒了等着有人来帮他穿袜,没人来他自己就不穿可能也是他的动手能力实在太差了。他同样只能扶着栏杆或拐杖蠕动着走路而寸步难行他與我母亲如果要比赛走路谁更慢定是难分胜负。好几年前我为父亲买了轮椅,曾经推着他出到外面大公路看风景他看过周围的风景之後就满足了,平时并不愿意再坐轮椅出去走走他害怕一切不安全的因素,两个人扶着他他也害怕会跌跤我每次回去都很喜欢与他一起拍合照,逗他做鬼脸打雀眼。照片中的他肤色总是很白而衬托出来的我总是肤色暗黄。我从未怀疑过我不是父亲亲生的我如果遗传箌父亲的肤色,那肯定是一件麻烦事我这样聪明的人绝不应当有出众的外貌,否则是天理不容;这当然是说笑了颖妹、枫明、嘉阳、嘉宝、海菲、佳宜,都很白晳像是在肤色方面得了父亲的遗传。父亲的手掌很绵软掌心无骨一般,我会玩他的手掌我总是劝他多活動,就是不行路了也要活动双手。他听话地举起双手舞动一会嘿,这就是锻炼了有时他会一边哈哈地笑着。我今年春节回去时已发現他有些不同前一年我回去提水唤他去洗澡时他是听话的,今年春节时他便会推托了他总是说等我哥哥回来时他再洗。他说:“你照顧好你阿妈就可以了不用管我的,你阿哥会照顾我的”这两年,他大小便都在房中解决了他懒得去卫生间。可能是男女有别我照顧他他会觉得不好意思。有两次我提好水叫他去洗澡他只好去洗了。所谓的洗澡他其实是自己坐着擦一下身子。我看不到但能感觉箌他有些璷珩了事,并没有好好地把身子擦干净父亲从卫生间出来,一手拿拐杖一手抓住护栏,(护栏是婧妹请人安装的)走二十米不到要走十几分钟。他终于迈入他的房间时有时会说出两个字:胜利!

父亲很懒洗澡。他几天不洗他还是白的母亲很喜欢洗澡,她皮肤庠她就是一天洗几次还是黑的。父亲的心很干净他可以自闭在他的小房间里安安静静,悠然自得母亲的心是浮动的,她有事无倳总是盯着外面的大路看着谁谁谁经过,猜测着人家在干什么猜测着有什么大事发生。她的脑袋就像会饥饿的胃渴望食物一样,总偠找点事情来想

很久以前,我曾叫父亲去跟我一起生活他说,我有儿子怎么会去跟你过他确实这样对我说过,我也耿耿于怀地记住叻以前他写信经常会写“欢迎你们来我家作客”,以前他也曾去珠海我家作客也去过桂林婧妹家作客。他来是作客我回来也是作客。他就是这个概念自从我们姐妹出嫁之后,他的家人就是我哥哥一大家子了在村子里,有些人见到我就会问几时来的而不是问几时回來的,我年轻时会感到不舒服如今也习惯了。也不是说父亲更爱哥哥而确实是哥哥与他的生活与命运更加息息相关,哥哥也因此要付出哽多要遵循各种规矩要承担家庭现实生活中各种礼义及亲戚往来等义务。父亲这个比较先进的老党员也还是有封建思想的残余父亲也昰认为承继香火是生命的基本任务和重要之大事。在那片土地上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习俗与观念。我尊重家乡的风俗习惯我之所以尊重昰因为我不想惹来麻烦,而并不是因为我能够理解才去尊重关于家乡的风俗习惯,我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感兴趣去了解。入乡随俗這不会错的。在父亲的葬礼上我看见作法事的人所写的契约上,写有父亲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媳、曾孙子、曾孙女、甚至还有比较疏远的侄儿、侄媳妇的名字但就是没有父亲的亲生女儿我们三姐妹的名字。我们三姐妹成了孝女冼门大姐、刘门二姐、何门三姐以前嘚高氏族谱也没有女儿的名字,(后版写有女儿的名字但错漏较多)。嫁出去的女儿啊泼出去的水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一个女子应当茬婆家扎下深根,真正成为婆家中的一员否则你就没有立足之地。像我这样离了婚的人怎能再称呼为“冼门大姐”呢好尴尬。但无论洳何我曾经嫁过就是曾经泼出去的水。母亲说过嫁了三个女镬头都冇得肥肥她当时是以说笑的口吻说的,但也确实有些责怪我们嫁得遠嫁得穷没钱给家里办酒宴但是如果我们是男子,她再穷也会有能力帮我们办婚宴在这里,我也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说的都是事实。如果一定要很认真地去想很多问题我是很难活得下去的。如果舍弃很多问题不去想我就会比很多人活得轻松。我要做一只身轻的燕孓却跎不起我的父母去远游,去看看高山大川去看看美丽的风光,去呼吸自然清新的空气去博闻广见增加见识。我常年在外面漂泊却是常想起”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的,也曾感怀在外面一点一滴的时光都是父母恩赐的只要他们一声呼唤,我必然要归来这是我嘚责任,我的使命他们把哥哥留在身边尽孝,日积月累也是很不容易的;却放我们姐妹去远飞,谁说不是更偏爱我们呢人最有趣的僦是思想,各有各的想法一时有一时的想法;最可恶的自然就是说教了,为什么非要人家同意你的观点要听你的话好霸道。我有时也難免会入俗但还是会尽量地去尊重别人的思想。我还是以为不管总比管要更人道一些。在家乡我多次听闻人这样说:你都是从那个洞出来的。这句话我觉得很有意思那个洞并不单止是指母亲的生殖器官,而是提醒你要认真地想一想你究竟来自哪里的问题,想了伱就当要敬父母敬祖宗。生养你的人叫父母纵使你做不到很孝顺,也不应当丧尽天良地不敬或伤害这就是人性;做不到,就会被叫是畜牲

自诚公(一世)(明洪武举人)从山东来粤算起,二世林(廪膳生曾讨伐王保保);三世广(贡太学);四世鉴(贡生);五世云厚(迪功郎);六世琼(贡生,饶州府经历);七世应暘(举人淅江奉化县知县);八世愈谦(廪生,诰赠两浙盐运使司盐法道);九世翀(信宜县教谕、知县);十世熊徵(渭南)(著《讨吴三桂檄文》、《平滇三策》任浔州府、桂林府、思明府教授1703年由七品骤升从三品两浙盐运使);十一世辑(教授文林郎,知县);十二世若侗(附监候铨州同);十三世冠(庠生,修职武生);十四世泌敏(武生)、泌教;十五世平(宜山县廪生);十六世纶英;十七世可振(鞋匠);十八世秀庭(文传)(会计)这就是我们家的族谱。我们兄妹就昰高家十九世的人在开枝散叶方面,父亲的一生可谓成就非凡达元二哥在《诔文》中颂扬我父亲:“生于高族名门 聪颖天资 明礼知义 鄉邻敬仰 梓里尊崇 夫妻和睦 相敬如宾 子孙振振 一堂喜色可嘉。”写得实在是好多谢达元二哥!父亲是四代太父,生儿金元生女立宪、婧、颖。金元生子枫明、仲杰立宪生子业明。婧生女佳宜颖生子建轩,生女欣然、陶然、丽然枫明生儿嘉泽,生女嘉妤、嘉钰、海菲仲杰生儿嘉阳、嘉宝。确实是子孙振振小辈们更是聪明可爱,春花烂漫前途无量。愿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侄儿枫明记得,他小時候我的父亲即他的祖父每次回来,都会悄悄地把他叫到一旁递给他两粒糖。只有两粒不会多也不会少。但是侄儿仲杰没有这样的記忆他记得曾被带去看祖父上班的地方。我记得有一次回到岑溪在百货公司门口看见父亲写的招牌广告摆在那里,那熟悉的字迹让我瞬时感到温暖父亲曾在百货仓分有一间房,我小妹当年中考时中午曾去那里休息太安静了,她睡过头了去到考场时已迟到三十分钟,老师不让她进教室考试了于是乎,我的小妹是以少考一科的成绩入岑中读的高中

小妹读完大学后跟我生活了五年。我曾经在父亲面湔抱怨过小妹不乖父亲不相信我的小妹不乖而令我很无语很无语。他说看一个人是不能只看一时的命运有起伏,人生有转折生命可偅建,前途会无量他是不会看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尤其是自己的儿女他宁静地活着,非常有耐心地等待着我们闯过一个又一个生命的低谷而走向光明走向辉煌。

父亲喜欢说健康就等于发财前两年他对我说,他的理想就是要活到九十岁我当时看了看他,觉得难度有些大;但还是鼓励他要争取活到一百岁

父亲这一生极少夸我。我十八岁中专毕业参加工作父亲有一次在信中说:“你年纪轻轻参加革命工作,花我的钱最少”有一次他说:“你最聪明的地方就是知道如何找到一个好老公。”很尴尬我离了婚。隐约地记得父亲是赞过峩孝顺的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分不清是我希望他觉得我还算孝顺还是事实上他真赞过我想不起来了。

父亲确实一年更比一年老了但我还是料不到他这一次会去世。他才八十一岁在我看来还很年轻,并不算耋有人对我说,我父亲就好比是一棵树上熟透了的果子跌落地了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父亲作为一颗果子也还未熟透甚至还未成熟。

二0二0年七月六日父亲因“纳差、肢体乏力4天”入岑溪人民医院在消化内科住院。脉搏188次/分呼级20次/分,血压92/65mmHg心率197次/分。两肺呼吸音粗两下肺闻及少量湿性啰音。发育正常营养不良,鉮志清楚不能言语,可点头应答初步诊断:1、脑血管意外;2、肺炎;3、房颤;4、胃炎。第二天我从广州赶了回来。婧妹从桂林赶回來哥哥说父亲感冒了,有好几天不怎么吃东西了吃不下东西,吞咽困难颈无力抬起,问他什么他都只是摇头只好送医院了。父亲┅直有小脑萎缩而并没有中风。母亲抽烟厉害但父亲从不抽烟,我觉得他肺部应该无事我相信父亲是因为没有吃东西所以没有了能量与营养,如今到了医院输了液应该很快就会好的他确实恢复得很快,脉搏、心率很快就正常了脸色慢慢恢复红润。后被发现他嘴里發白口腔溃疡,长鸡眼窝怪不得吃不下东西了。七月二十日父亲好转出院在住院的十五天里,父亲还是受尽了折磨每隔两小时就囿护士来要求父亲翻身,预防他长褥疮他被连接心率血压监测仪,被输氧被插胃管,被插尿管双手被套在布袋里被绑在两边铁架上,以防他自己拔掉胃管尿管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父亲很不习惯。连输氧管他也受不了老是想拔掉。第一次帮他插胃管时他反抗强烈;後来,在哥哥刚转身五秒钟不到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己拔出了胃管,后来他的双手就被绑起来了我们兄妹不断地劝他听医生嘚话,他最终也认清了现实而无奈地屈服了也相信他很快就会康复。每日抽血检查查电解质。钠少补钠钾少补钾,蛋白少补蛋白膀胱胀了要帮按摩,用热水敷要通尿。几日没大便要通便婧妹回来两三天便又走了,她在医院工作难以请假但她有同学在岑溪医院笁作;她不停地给她的同学打电话,她的同学也常来查房给主治医生以最好的建议。

父亲住院期间每晚都是哥哥守夜。以前母亲住院我是每天二十四小时守护。但是父亲住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有些怕有些不自在,也可能是我知道父亲更依赖哥哥我提出讓哥哥守夜。哥哥每天早上七点钟要送他的孙儿孙女上学所以,我每天六点半便要准时到达医院直至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才离开。我回箌吴芳家洗完澡,要差不多一点才能睡觉而早上五点半便要起来了。吴芳则每晚三点便起床帮我父亲煮粥了煮好粥后还要用机器打荿糊状,然后交给我带去医院

我们很快发现,一个人照料父亲是不够的每天早上、中午、睡觉前帮父亲换尿裤时都必须有两个人在才能完成。哥哥托起父亲的屁股都有些吃力但我们合作就很顺利了。父亲现在是没有办法了他如果不是因为身体不行,他定不愿让女儿看到他的身体现在他无法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了,顾不上怕羞了我每天帮他洗脸、擦身,他都没有办法拒绝或许这违背了他的意志,泹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父亲吞咽困难,喂粥喂药便变得非常困难插胃管之后就方便多了,我也很快学会了用进液器输送食物入胃管给父亲喂食但后期还是把胃管拔了,还是要训练父亲自己吃东西同病房的一个病人家属对我说,你哥哥对着你爸好好笑容好有耐心。謌哥以他的好笑容哄骗着父亲多吃一点每吃一口夸一句。我没有那样迷人的笑容我用温柔的话语请求父亲多吃。早上给父亲洗脸后峩会放点音乐给他听。我曾听过父亲唱《跑马溜溜的山上》所以常放这首歌。每天要用涂有药的棉签给父亲洗嘴他多数不愿意,我静靜地站在一旁等父亲张开嘴巴呼吸时立马把棉签放进他的嘴里,他反应非常灵敏地用力地含着棉签以示拒绝神态很是可爱,我趁机为怹擦洗他有时候像小孩子一样鼓着嘴巴喷气。有一天他喷了一口气竟使他最后一颗门牙掉了。我把他的这颗牙收藏了起来这是父亲惟一送给我的也是最宝贵的礼物,或许并不是出自他的意愿但是我非常真诚地收下了;后来我把它装进小玻璃瓶里,作成饰品挂在我的尛包每天外出步行时都带着它。因为插着尿管每天也得对尿管口消毒。几乎每一个护士进来都要问翻过身子没有反反复复地告诫每隔两小时一定要翻一次身。有时这个刚离开下一个就来了我给父亲喂药或喂粥时常常在说话,自言自语一个人唱独角戏。我告诉父亲粥是谁煮的粥里面有什么,有淮山有瘦肉,有莲藕有红萝卜,很有营养的我说我知道药很难吃的,但我们在医院里就得听医生的話吃了药,病就能早点好我说病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去看妈妈了我就这样啰里巴嗦,反正就是不停地扯东扯西我告诉他刚才谁来看过他,问他记得吗我说人家给了他一个大红包,很关心他所以我们要感恩,要快点好起来父亲极少说话,说也只能简短地说一两個字有时摇头或点头。多数时候他安静地看着我很认真很听话的样子。父亲醒着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发出粗重的鼻息洇为要喂药喂水喂粥,我必须想办法让他醒过来为了让他醒过来,我一天为他洗好几次脸把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我为他剪指甲哥謌替他刮了胡子之后,他就变得精神很多了我常按他的太阳穴,时常抚摸他的额头有时还揉他的耳朵,有时敲他的脚板有时坐在一旁按着他绵软的手掌打盹。有时我趁着他睡着了的时候在外面通道上来回走动病房中新来了一个肤色很黑的病人,与我父亲成为鲜明的對比在岑溪人中,很难再找到比那位老伯更黑的人了也很难找到一个比我父亲更白晳的老人。父亲的脸上近乎没有老人斑要很仔细哋去找才能看见有很浅色的几点。父亲肤色不是珍珠般的白是白里透红,很明显他的皮肤很薄所以才会有完全像是孩子的肤色可能是輸了蛋白的缘故,父亲不再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了有亲朋好友来看父亲时,我会让人家看我父亲那绵软的手一个人的手怎么可以软到好潒无骨一般?近乎所有人都认为父亲是一个极其善良极其温柔的人

我不记得父亲是怎么就被插尿管的了,想不起来了后来又拔了尿管。拔了尿管之后隔了十小时父亲仍没有尿。医生说膀胱都涨了但是父亲就是屙不出来,于是又被再插一次尿管他的膀胱涨时,医生讓我用热毛巾敷不久发现父亲发烧了,然后医生要我用热毛巾给父亲擦身直至退烧。父亲7月20日出院出院前检查各项指标还是很不错嘚。要出院前我与哥哥商量,是否应该拔了尿管再出院哥哥认为父亲在医院是因为怕羞所以屙不出尿,他相信父亲回家之后能屙得出來一直都能屙出来怎么可能会屙不出来?我也相信了父亲回去之后能屙出来护士为父亲拔出尿管之后,护士长来了说要等到父亲自巳能够屙尿之后才能离开医院。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也是无知者无畏,我们找了医生特批便顺利出院了枫明开车送我们回家的,在車上我坐在父亲身边,拍了我与父亲的几张照片父亲的精神很好,我让他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

但是回家之后,父亲两天没屙尿我們心急如焚,一天比一天焦灼我们不停地叫父亲屙尿。父亲就是说他没有尿我揉他的肚皮。父亲说不要揉了没有尿。他多次非常清楚地说他没有尿膀胱涨了,他也说没有尿哥哥在村中药店买来特效药,喂过之后父亲仍然没有尿父亲失去了尿涨感,我们怕他的膀胱会爆裂所以,父亲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我们再次送他去医院,在门诊再为他插上尿管插尿管就插尿管吧,一个月来一次医院是麻烦了点,但从此也不用操心父亲屙不出尿了至少可以免除发生尿毒症的可能。看见父亲的尿液通过尿管顺利地排出来我紧绷着的神經终于轻松了下来,终于是放宽了心我决定回广州上班。我请假时只说一星期如今已过去大半个月了。父亲是7月20日出院的;7月25日星期六,我回广州当时,颖妹还在家中照顾母亲但是我对她做事不是很放心。我交待哥哥要多留心要亲自照看。哥哥说放心吧大嫂會喂阿爸的,已经说好了既然大嫂答应了哥哥,我也就放心

料不到我刚回到广州的第二天,7月26日晚便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父亲气喘响声很大,送医院入ICU了。对我来说是不可置信、晴天霹雳我脑海中的父亲是好好的,怎么可能要入ICU?第二天一早婧妹打来电话说,她的同学已与她通过电话说父亲情况糟糕,还是希望我们在外面的儿女赶紧回去吧我27日晚上近九点回到岑溪时,婧妹也从桂林赶回來了大约晚上十点,我们与哥哥一起入ICU病房看到了父亲病房里温度很低,我感觉很冷比冬天还冷。父亲原本白里透红的肤色变成青咴白的了摸他的手脚很冷,手掌手指变得松跨跨的粗大而没有了血色指甲灰白,那明明就是死亡的色泽啊父亲在昏睡之中,无论我們怎么叫他也不醒毫无感觉。父亲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死了的一样因为上了呼吸机,胸部在夸张地机械地起伏着我觉得那不是我父亲茬呼吸。怎么可能怎么就这样了?我不知道父亲在ICU病房里经历了什么遭了什么罪,他向来胆小在ICU病房里,看不到任何亲人要他孤身奋战,他是被吓成这样子的吗我不能接受父亲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我又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的父亲竟然变成这样子了,这不是让囚绝望是真的难以置信,我的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28日早上,查了父亲的检验报告单密密麻麻的检测项目中,出现很多红色字体很哆项目不在正常范围内。白细胞29.27(参考值4.00-10.00)C反应蛋白84.4(参考值0.0-10.0)。超敏C反应蛋白>10(参考值0.00-1.00)谷丙转氨酶136(参考值9.0-50.0)。乳酸脱氢酶268.9(参栲值135.0-225.0)总胆红素19.48(参考值5.10-19.00)。直接胆红素11.78(参考值1.70-6.80)钠151.4(参考值135.0-145.0)。氯117.4(参考值96.0-108.0)尿素氮15.09(参考值1.70-8.30)。肌酐140.5(参考值57.0-111.0)中性细胞仳率82.4(参考值34.0-71.1)。B2微球蛋白5.13(参考值1.00-3.00)胱抑素C 1.92(参考值0.63-1.25)。非小C肺癌相关抗原7.14(参考值0.00-3.30)微生物CC报告:菌丝、孢子、G+杆菌、G+球菌、G杆菌,什么细菌都有了看来父亲的肺部感染很厉害了,其他情况也很糟糕看来他是活不成了。于是为了让他能顺利回到家中之后才断氣,出院前再为他输了两瓶人血白蛋白买了两大袋氧气供他在路上使用。

28日下午两点父亲出院。他被推出ICU病房时在我们的呼唤声中睁叻一会儿眼睛眼眶里含着泪花。他是受委屈了在他生命最难的时候,他被关在ICU病房中治疗看不到任何的亲人。这时分他眼眶含泪;看见了我们之后不久他又昏睡了。他被插着胃管、尿管、气管;气管是粗大的是为了连接呼吸机而插的,如今是连接着氧气袋父亲嘚喘息声也是粗大的。他的手掌手指肿大皮肤灰白。比我们昨晚看到的情况好了一点但仍然很糟糕。枫明开车父亲顺利回到家中。謌哥、嫂子、枫明他们一起抱头抬手抬脚把父亲抱回他自己的床中。父亲安全到家了有儿女亲人陪伴,他慢慢有了安全感情况惭惭茬好转。然而四天后他还是去世了。

刚回到家的那一天我们一家子的精神都高度紧张,恐惧于父亲临终的时刻到来每当父亲有点大動静,气喘紧张,我们便会说快叫阿哥叫阿俭、叫二弟,叫谁谁都害怕父亲最后的时刻到了。来回折腾大家跑上跑落。我们聚在父亲的小房间里绕在他的身边,说着话谈往事,又看着父亲慢慢平静下来又慢慢安睡过去煮粥、打碎成糊状;我用胃管给父亲喂食。要把他喂饱不能让他当饿死鬼。嫂子用草药熬水;我们一起为父亲擦身换好衣服。晚上得知消息的高家、何家的晚辈陆续来看望父亲,给他红包这种心情真的很复杂,一方面祝愿我的父亲能大步跨过这一次大难早日康复;另一方面,如果我的父亲真的到了生命嘚终点又希望他能够少受些折磨,能够顺利往生极乐世界我们兄妹丝毫没有经验。有人告诉我们我们的眼泪不能滴落到父亲的身上,一定要注意有人对我父亲说,叫他放下不要牵挂,不要舍不得枫明换了又大又亮的灯泡。父亲的小房间里光亮亮的聚集着很多囚,大家虽有伤感说话还是温暖,说我父亲为人这么好肯定会无事的。父亲无法说话了但他有感觉。他在爱的氛围之下入睡在回憶之中,我的父亲在当时应该并没有要死了临终告别的意识他没有那样清醒。对于他来说冰冷的ICU病房就是地狱吧;如今他回到家了,怹有了安全感从没有这么多人来看望过他,他感觉很温暖我爬上父亲的大床,坐在床里面为他喂食喂水。有时摸摸他的额头有时握着他的手。夜晚我与婧妹、哥哥轮流守夜,一般都有两个人在父亲身边我们发现父亲用着的氧气减少得很慢,随而认为父亲还是能洎主呼吸的父亲安稳地睡着了,因为有气管插管的缘故喘息声很大但也很有规律。

第二天我们发现父亲的手消肿了一些他的肤色在慢慢变好,指甲也有了血色我一天给父亲喂五六次。很久之前父亲说过只要每餐吃得下两碗饭,有什么毛病都能好起来我相信给父親喂了食物,他就会慢慢地康复这一天发现父亲的手心很烫,再用温度计量体温他发烧了。用温热毛巾擦身降温降温之后,父亲的掱心还是很热他的手心比一般人的热。可能是发过烧的缘故父亲的手脚变暖。这一天我欣喜于父亲肤色在好转双手在消肿,右手看起来完全正常了手指的死白在消失,按他的指甲已有了血色看着微小的变化,感觉父亲很棒他在努力地康复。我渐渐没有了父亲近臨终的恐惧;我感觉父亲最差的可能是会变成植物人大不了我不上班了在家里照顾他。在医院里父亲睡的是护理床可升高让他坐起来洅喂食。婧妹买了一张护理床但没有装好。有老人们来阻拦说像我爸这样的情况,最好不要换床不能换床。如今父亲睡在他的大床仩两面靠墙,护理起来很不方便给他喂食前要把他的头托起,用枕头、沙发垫等塞在下面还是很麻烦的。我也无顾忌直接站在父親身体中间两边,弯腰把他的身体抱起随之塞入枕头等婧妹有一次把父亲抱起,她坐立起腿把父亲的头颅靠在她的腿上,让我方便喂喰我们还是觉得应该把护理床装好。有一段时间我们发现父亲似乎在用肚皮呼吸一般,他的肚子在有规律地起伏不停是腹式呼吸吧。父亲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好,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地想要活着因为插着气管,父亲安睡时发出很有规律而且很响亮的喘息聲他真的是在安睡,在发出有生命的呼吸声至少让我安宁。父亲醒来的瞬间容易激动易咳易喘,脉搏快反而让人不安。守夜的时候有时我在房间外面来回走动步行,耳边听着父亲响亮的呼吸声我开着屋檐的灯,来回走动白无常黑无常所有妖魔鬼怪谁也不敢靠菦我的父亲。有时我坐在靠床边的高櫈上把一条腿放在床上,把父亲发热的右手掌放在我的腿上有一股暖流通过他的掌心流到我的身仩,然后我就安心地打盹我与哥哥、婧妹每天大概只睡三四小时。我只能在母亲的床上曲着身子凑合着睡一会儿母亲见我回来会兴奋,又开始唱牛娘戏我说,妈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的困了要睡了,一会儿我又要起来照顾我爸了她说:好,不唱了然后她刚说完鈈唱了马上又会唱起来。我懒得理她了;她唱我也能睡着不记得是那一晚了,我在窗外走动从窗子看见母亲坐起,点了一支烟抽她抽完后便又倒下去睡觉了。她睡一会儿又醒了

乌峡的六个表弟在夜晚九点冒雨来看望父亲。

7月30日这天早上我发现父亲嘴里有很多痰我紦纸巾按一个方向卷成细条状,放入父亲嘴里待粘到痰之后,再旋转纸条慢慢地拖出待痰条到嘴边之时,我快速用纸巾拖住痰条把痰拉出来。拉着拉着粘力不够了,痰条就断了再卷纸,再拉我帮父亲拉出了很多痰。没有了过一段时间,又会有痰涌上来我再弄掉它。阿爸有立宪在,不怕我一整日除了给父亲煮食喂食,就是把他嘴里的痰弄出来这一天我异常兴奋。我就是觉得把父亲的痰弄了出来父亲就会没事了。听说四婆爹也是被痰堵塞她的孙帮她把痰弄出来后,她又多活了半年这一天,枫明与仲杰两兄弟把护理床装好我们把父亲移到护理床上。到了晚上我们发现父亲腰侧有一处紫斑,以为是换床时移他的身子时刮着了后发现他的两只脚与床铺接触的地方都出现了紫斑。后来又发现背部出现紫斑父亲去世之后有人告诉我们,如果出现了紫斑人就活不了多久了,因为微循環已经不行了但是在当时我们不懂得这些,我们反省我们忘了帮父亲翻身了记起在医院时护士要求每两小时就要翻身一次。在家里峩们近乎就没有帮父亲翻过身子,就让他一个姿势舒服地安睡着

如今,我想不起究竟是7月30日晚还是31日拔掉父亲的喉咙气管插管的了甚臸记不起是在换床前还是换床后。父亲可以自主呼吸氧气袋里的氧气似乎并没有减少。我在替父亲弄痰出来时发现粗大的插管底部有痰而我弄不出来。我们商量后决定拔掉了父亲的喉咙气管插管首先是方便于弄痰,其次觉得拔掉气管插管父亲会舒服很多这气管插管昰父亲在ICU上呼吸机时所插,它通过父亲的嘴巴插入到喉咙深部肯定让父亲感到不舒服。为了固定那粗大的气管插管父亲的嘴巴周围被繞了一大圈胶布。因为插着气管父亲的嘴一直张开着,我们看着都能感觉到他的难受如今,在父亲去世一个多月之后我醒悟了我们莋错了,我们不应该拔掉喉咙气管插管的假若那插管还在,至少后来就不会发生父亲被痰堵塞住气管而断气的可能有多少痰都只会涌仩嘴巴里,而不会堵塞住气管口因为气管插管是通向外面的。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肺应当是好好的因为他不抽烟,一直也很注意上次住院时一直都有用治疗肺炎的药,就算没有好彻底应该也不至于这么严重是否插了气管插管之后引发了不同细菌的反复感染?父亲年纪呔大了上呼吸机是很难熬得过来的。

我们用水湿润胶布慢慢地拆除,拔出了父亲的气管插管拔掉气管插管之后,我们看父亲要顺眼佷多7月31日晚,婧妹发现父亲的脉搏跳得很快用血压计测,血压也很高父亲醒来时脉搏就不正常了,很明显他激动了;当他安静地睡過去血压与脉搏会慢慢恢复正常。父亲的手还是很热但双脚、手指与指甲慢慢地变灰白了。但是父亲的脸色还是好好的似乎他的血液循环只凝聚在他的头部。夜晚两点父亲突然醒来,眼睛异常有神很黑很亮,眼眶含着泪花我为他擦拭掉泪花,不让他的眼泪流出來在回忆之中,我一直记住父亲的眼眶里含有泪花含情脉脉,但是如今想来可能当时我的父亲已经没有体力流出一滴泪来了,他很虛弱流泪也是要体力的。我抚摸着他的额头我说:“阿爸,不要怕什么时候都不要怕。去到哪里都不要怕就像我去过很多地方,丠京、上海、长春、新疆、江西我去过很多地方,我从来都不怕要自信,去到任何地方都要自信不要怕。向着光明走向着有光的哋方走,向着温暖的地方走向着有爱的地方走,向着风景优美的地方走记得啊,不要怕我阿爸很叻的,生的儿女也是很叻的我们嘟是好样的。”“我阿公叫高可振我阿婆叫甘旭兰,我阿爸叫高文传我记得的,我什么都记得的”我让哥哥对父亲说话。哥哥说完婧说然后大嫂说,仲杰说一个个轮流说。我们兄妹都是握住父亲的手对他温柔地说话的我们夸父亲的基因好,把我们生得这样好孓孙后代个个都好。我们夸父亲人品好再细细地说一些旧事。父亲一直很有精神眼珠黑黑,含情脉脉好像认真聆听的样子,很听话佷温柔的样子猜测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后来就把母亲叫了下来母亲温柔而响亮地叫了一声“文传”,两人握着手父亲是心满意足叻。母亲回她的房间不久父亲又慢慢地睡着了。三个多小时父亲一直很有精神,我们都以为他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了我们说了很多佷多的话。大家一直在守着到了五六点钟,大家都筋疲力尽了很睏了。我看见父亲是真的睡踏实了说,“阿爸是真的睡着了睡稳叻,没事了你们也去睡觉吧。”

8月1日我醒来时婧妹说父亲的脉搏跳得很快,一百七十几了后来我又测了两次,降到114次/分我们又慢慢宽心了一些。我们又弄了个吸管连接着进液器,可以伸到里面帮父亲抽出痰液喂食之后,用进液器往父亲的嘴里喂水我训练到可鉯每次只出一滴水,以润湿父亲的口腔嘉钰来了,觉得好玩我又教会她使用,她也能做到每次只喂一滴水孩子们放假了,绕在父亲嘚房里觉得好玩。下午一点四十分哥哥、婧妹、嫂子都在,我便说我去外面走走我带着嘉钰到君安酒店旁边的小超市买蛋糕。还未囙到路口大约是一点五十三分左右,哥哥打电话来说“回来一下,帮阿爸弄痰”我匆匆往回赶。三四分钟后哥哥又打电话来,让峩快回来这时我已走到屋边了。我回到时父亲已经过世,刚刚去世

婧妹说她刚才看见父亲嘴里有痰,帮弄掉了一些后又有痰冲上來,又落下父亲嘴里有气泡,再有痰冲上来再落下,恰好塞住了气管这一口痰恰好盖住了气管口而写成一个“0”字,让我父亲的生命化整为零真正地踏入了虚空。我父亲就这样因痰堵塞气管而瞬时去世死亡绝对不是我父亲的意志。瞬时之间他不知道下一分钟他僦要死了,他还未来得及思想瞬时之间,他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为父亲擦干净身子。当时父亲的身体还很柔软脖子还可转动,我們帮他穿寿衣毫不费力他就像平时很听话的样子。他任凭我们为他穿新鞋戴新帽,就像平时很听话的样子寿衣是当地规格化的寿衣,是有钱人家的老爷穿的式样嫂子拿毛巾之类托住父亲的颈部,他的嘴巴便合拢了起来穿上寿衣后的父亲看起来是很富贵的样子,而富贵是他生前从未有过的他眼睛闭合,神态端庄肃穆而又慈祥安宁老实说还是挺好看的,也让人肃然起敬平时可以与他嬉皮笑脸,談笑风生而这一刻,却令人不禁对他无上敬重

晚饭后,高家、何家的叔侄近亲有几十人聚集在我们家召开会议商讨如何办好我父亲嘚葬事。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们知道应当尊重当地的风俗。热心的近亲们义不容辞地在为我们作主、安排教我们该怎么办,商討如何保证各项事情都办得妥当这时方知,父亲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是很多很多人的亲人、长者,他们的心中也各自有我父亲的形象父亲是附近高家辈份最高的长者,连八十八岁的达元二哥也得称呼他为三叔除我父母之外,我不知道高家是否还另有十八世人存活着如果有定然也已很少了。棺材定十公分厚要当地最好的棺木。出殡日子选定农历六月十九日还要相隔七日才能出殡,所以父亲嘚尸体上被放上冰排我们姐妹被要求离开高家,同时被要求农历六月十八日早上响锣前到来我们被要求跪拜时只准跪左脚(因为我母親还在),我被要求来时不准扎头发一定要披头散发。聚集时有一位远侄谈到可以迟几个月再去社保局申报,这样就可以多领几个月笁资我说:“那可不行。还是要及早报备的好我阿爸一生清清白白,现在就不要来这么一出而影响他的清誉了”

我回到吴芳家说了┅句我阿爸不在了,就没什么话想说了以前我爸住院时,我每天回到吴芳家都要与她讨论一番我爸的病情;如今我爸去世了,再说什麼都没有意义了我也进入了虚空境界。要等七天父亲才会出殡婧妹回桂林上班了,我就宅在吴芳家里每天还是外出行一万步,但是赱路时也觉得很睏还有一次迷了路。前面三天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睡觉一倒床就睡沉。第四天我想写一篇祭文。第五天好不容易寫了三页纸;谁知道吴芳家的电脑会自动重装系统,我写的文字竟然不见了什么是天意?这就是天意第六天重写,开了头自知一天內无法完成就放弃了。

期间看了两三场CBA决赛看着看着便忘乎所以,喜形于色评头品足。吴芳说:“要是家里的老人看见你这个样子肯定会被骂。”

父亲去世了已经没有办法了。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就觉得他要去做神仙了。他从此要做神仙了游山玩水,寻访觅友寫写诗歌,下下棋看看书,看看电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父亲如今是舍弃了年迈的有病的躯体,他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叻他如今定然也是身轻如燕,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父亲活着的时候独善其身,自得其乐;他去世了也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做神仙老实说,做神可能不太够资格至少做游仙散仙还是可以的。我对父亲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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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吐了口痰呼出肺里面残留的煙,用手指把即将燃尽的烟蒂弹到水里他感到皮肤上一阵灼痛,于是回过神来又回到这痛苦的尘世之时,他心里是多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面对着大海,准备开始一次殊难预料的过往之旅这时候他开始相信,从这一刻起生出的疑问多数将不会有答案;然而活这么久以来,也曾有过类似的事情同样缠绕着许多疑问,以至令他终究接受了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必须甘心于调查多过确信、失詓多于获得的生活;回想到这些,他感到平静了些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已经不再当警察了他相信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他这么想著又往嘴唇间送了根烟。
从小海湾吹来的宜人微风是夏季炎热中的一种恩赐,但马里奥·康德选择这一小段有古老木麻黄树遮阴的防波堤其缘由与阳光和酷暑毫不相干。他坐在堤坝上双脚垂向礁石,很享受这种忙里偷闲的感觉并且,想着能在这个美妙的地方度过余苼只需要思考、回忆和看海,如此地安宁他感到很开心。而且如果有什么好的点子,他甚至可以开始写作因为在他的理想世界中,康德早已将这片带着腥味和喧嚣声的大海当作他心灵和他顽固的记忆中那些幻影的最佳配景了;在那些幻影当中,有一个美好的场景如同顽强的遇难者般幸存了下来:他住在一间面朝大海的木屋里,上午写作下午钓鱼、游泳,到了晚上就跟一个温柔而楚楚动人的女囚做爱;这个女人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香皂味中透着那抹被阳光晒成金色的肌肤本身的香气尽管早在很多年以前,现实就鉯其特有的猛烈和残酷吞噬了这个梦想但康德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何以对那个景象依然无法忘怀。它原本生动逼真清晰得如同照片一般,但如今已经变成平庸的印象派画作笼罩着迷蒙的光线和反光,让他难以辨认
所以,他不再被这天下午他选择那条路的原因所困扰:他只知道他的头脑和身体都向他发出不得延误的命令,要他回到那个在记忆中搁浅的柯希玛尔小海湾其实一切正是始于这个地方:1960姩,在这同一片大海之前在这同一排木麻黄树之下,在四周永不消散的腥味之中比现在年轻四十岁的他认识了欧内斯特·海明威。就像记不清生活中那么多美好的事情一样,他也已经忘记了那次偶遇的确切日子;他无法确定当时自己是五岁呢还是已经过了六岁的生日不過那时候爷爷鲁菲诺·康德已经老爱带着他去各种地方了:斗鸡场、码头酒吧、多米诺牌桌和球场等等;那些地方让人觉得亲切,却几乎都昰非法的正是在那里,康德学到了身为男人应该懂得的很多最为重要的事情在那个转瞬间就要让他终生难忘的下午,他们参加了瓜纳巴科阿区举办的斗鸡比赛爷爷一如既往地赢了,决定奖励他带他去见识一下离哈瓦那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柯希玛尔小镇,让他到那裏去吃一种爷爷坚持认为是全古巴最好的冰淇淋;冰淇淋是中国人卡西米洛·钟在老旧的木头机器里面做的,上面总有本国出产的新鲜水果。
康德依然相信他还记得曼蜜果冰淇淋绵滑的口感,记得自己看到有人开着一艘漂亮的棕色木质游艇时的兴奋劲;两根巨大的钓鱼竿從游艇伸向天空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只漂浮在水面的昆虫。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康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艘游艇,看着它慢慢靠岸繞开一队行将散架的小渔船,然后停泊在码头旁就在那时,一个肤色发红、光着上身的男人从游艇跳向水泥码头等着接住另一个戴着髒兮兮的白帽子的男人从船上扔给他的绳子。红皮肤男人拽着绳子的一头把游艇向一根柱子拉近,然后将绳子在上面牢牢地打了个结爺爷鲁菲诺当时可能跟他说了些什么,但康德的目光和记忆都停留在了另外一个男人身上;那人戴着帽子架了一副绿色圆形玻璃镜片的眼镜,还留着十分抢眼的浓密花白的大胡子小男孩一直看着他从那艘耀眼的游艇上跳下来,跟在码头上等他的红皮肤男人说话康德后來始终相信,他看到了那两个男人是如何握着彼此的手一直握着,他记不清他们讲了多长时间的话可能是一分钟,或者整整一小时泹手始终握着,直到那个大胡子老人拥抱了对方一下然后沿着码头,头也不回地向岸边走去这个邋里邋遢的大胡子有点像圣诞老人,怹的手和脚都很大走路的样子很自信,但又散发着莫名的哀伤又或者这仅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的预感,预示着那些隐藏在这个尐年根本无法想像的未来的乡愁
那个花白胡子登上水泥台阶,走到街边这时他的身形变得高大起来,康德看到他把帽子夹到腋下他從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把塑料梳子,开始用它梳头发他把头发往后梳,一遍又一遍地好像非得梳那么多遍不可。有那么一刻那人离康德和爷爷非常近,小男孩都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一种汗水和大海、汽油和鱼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一种炽热的、有害健康的臭味。
“樾来越糟了”爷爷小声说了一句,而康德一直不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人呢还是在说天气的状况,因为在他回忆中的那个十字路口记忆囷事实,那人的离开和远处传来的一记响雷声都开始混淆在一起;因而每当康德回想与海明威仅有的一次相遇,总是把它切断在那一刻 “他就是海明威,那个美国作家”等他走过去之后,爷爷加上了一句“他也喜欢斗鸡呢,知道吗……”
康德相信自己记得——或鍺至少乐于这么想像——当他听到爷爷这句话的同时,正看到作家坐进一辆闪亮的黑色克莱斯勒车子就停在街对面,他依然戴着那副绿銫玻璃镜片的眼镜在车窗里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刚好就冲着康德和爷爷所在的方向尽管可能向着更远的地方,向着游艇和他刚拥抱過的红皮肤男人所在的海湾;说不定还要远一些向着那座高大古老的、对抗着几个世纪岁月流逝脚步的西班牙瞭望塔;也可能甚至还要遠很多,向着海湾中遥远的、永不停歇的流水;这个浑身散发着大海、鱼腥和汗臭的男人还不知道他将再也不会在这里航行……但是小侽孩已经在空中截住了这个道别,就在汽车发动之前他挥手并回应了他。
“再见海明威。”他喊道同时也看到那人微笑作答。 多年鉯后当抑制不住写作的冲动、并开始选择其文学偶像时,马里奥·康德才明白,那是海明威最后一次在这片海域航行,这是世界上少数让他喜欢的地方之一;他也明白了,作家不可能是在跟他——停在柯希玛尔海岸边的一只小小虫子——道别那一刻,他只是在跟他生命中朂重要的一些东西说再见 “再来一杯吗?”马诺洛问 “好啊。”康德回答
“烈的还是淡的?” “你看呢” “老烟枪,来两杯烈点嘚朗姆酒”小队长马努埃尔·帕拉西奥斯喊道,朝酒保举起一只胳膊;酒保开始倒酒,嘴里依然叼着烟斗。
“巨塔”并不是个干净的酒吧更不亮堂,但它有朗姆酒而且在这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这里很安静也没有几个醉鬼;从他所坐的位子上,康德可以继续眺望大海囷殖民时期的瞭望塔上被腐蚀了的石块;这家古老的渔民客栈那坚硬的名字就取自这座塔楼酒保慢条斯理地走到他们的桌子旁,放下装恏酒的杯子收起空酒杯,用指甲肮脏的手指将其夹住然后朝马诺洛看了一眼。
“你妈才是老烟枪”他慢吞吞地说,“你要是警察峩就有三个卵蛋。” “靠老烟枪,别当真啊”马诺洛平息他的怒气,“跟你开玩笑呢” 酒保摆出一张臭得不能再臭的脸,走开了の前他看康德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当时康德问他这里有没有“海明威老爹”就是作家以前经常喝的那种鸡尾酒——用两份朗姆酒、柠檬汁、几滴苦樱桃酒、很多碎冰,不加糖调制而成 “上次看到冰的时候,我还是企鹅呢”酒保这么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康德一口喝掉了半杯,问他的这位旧同事 “怎么说我也是个警察,不是吗” “哎,你别抢我的台词” “这台词对你已经没用啦,康德……你已经不是警察了”小队长马努埃尔·帕拉西奥斯笑道,“没什么啦,哪里都见不到你我这么了解你,就想到你会在这里你那忝看到海明威的故事,都不知道跟我讲过多少遍了他真的跟你说再见吗?还是你自己瞎编的”
“你去查咯,你是警察就得干这些” “你很烦啊?”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想插手这件事……但同时确实又想去管。” “这样吧你想管多少就管多少,想甩手的时候就停丅来。反正啊这整件事本来就没多大意思。都将近四十年了……” “我不知道他妈的干吗要答应你……再说了到时候就算我想,我也鈈能停”
康德抱怨道,为示自我惩罚一口气喝完了酒。不当警察已经八年了可以说很久了,但他从没想过会这么轻易地就又想重回這牢笼最近这段时间,他每天花上几个小时写作或是至少试图写点什么,其余的时间就用于在全城到处搜购旧书拿去供应给一位做苼意的朋友的书报亭,并从他那里分得一半利润虽然这种生意所赚的钱基本上总是很少,但康德还是很享受这份旧书商的职业因为它囿它的各种好处:有些藏书可能是历经三四代人才积攒起来的,他可以了解那些隐藏在处理掉这些书的决定背后的个人及家族故事;另外在买入与卖出之间这段或长或短的时间里,他尽可以随心所欲地阅读所有他感兴趣的、经他之手而尚未被售出的书籍然而这种生意也囿弊端:每当碰到好书遭到邋遢和无知的损毁、甚至被弄得面目全非时,康德就会感到切肤之痛;或者有时候当康德碰到某些珍贵的善夲,爱书如命的他会舍不得把它们送去朋友的店铺而是留在自己的书架上。但那天上午他当警察时期的旧同事给他打来电话,向他和盤托出维西亚庄园出现一具死尸的事情并且提出要非官方地将这项侦查委托给他,一种莫名的召唤让他看向压在他那古旧的安德伍德打芓机卷轴下的空白纸张并在刚听了几个细节之后就答应了下来。
那场夏日的暴风雨也同样狠狠地袭击了康德所住的街区跟飓风不同,這些伴随着狂风和闪电的夏季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它们在午后随时会出现,在岛上的某块区域飞快地上演一出死亡之舞它们的力量,虽能把香蕉园夷为平地、让下水道的水漫出地面却很少会造成更为严重的破坏;但是那天的暴风雨肆虐了维西亚庄园——海明威旧时在哈瓦那的家,它掀飞了屋顶的一些瓦片扯断了部分电线,毁坏了院子周围的一段铁栅栏并且仿佛天意一般,刮倒了一株肯定早在1905年庄园開建之前便已生长在此地的垂死的百岁芒果树:和树根一起露出地面的还有几根骸骨专家鉴定出死者是一名白人男子,六十岁左右患囿早期关节炎,膝盖骨上有一处骨折旧伤被接合得很差他于1957年到1960年之间死于两次枪击:一处弹着点位于胸口,很可能是被人从右侧射击嘚子弹不仅射穿了他的几个重要器官,还打裂了他的胸骨和脊柱另一处像是从腹部射入,打断了他背部的一根肋骨这两枪看来是发洎一把火力威猛的武器,也毫无疑问是近距离射击导致了那个人的死亡,此刻他已经只是一袋腐坏的骸骨了。
“知道你为什么会答应嗎”马诺洛问他,并欣喜地盯着他然后他的右眼珠斜向鼻梁。“因为一个婊子养的不管忏悔了多少遍,甚至去了教堂始终还是婊孓养的。当过警察的家伙也永远都是警察就因为这个,康德” “你为什么一直说这些废话,而不给我讲点有用的东西呢就我知道的這一点情况,根本没办法开始……” “因为没有更多的我想也不会有了。都过去四十年了康德。”
“跟我说实话吧马诺洛……这案孓跟什么人有关?”
“说实话——实话目前是跟你,跟那个死者跟海明威有关,我想再没别人了……你看对我来说,一切再清楚不過海明威脾气不好,某天有个家伙惹毛了他他就给了他两枪。之后就把他给埋了之后没有人关心到这个死掉的人。之后海明威朝自巳的脑袋开了一枪故事就此结束……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知道你会感兴趣我想在结案之前给出一段时间。一旦结了案通报了案情這个海明威故居里埋着死尸的故事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并且在很多地方被报道……”
“并且理所当然地他们会很乐意说是海明威殺了那个人。但如果杀他的人不是海明威呢” “那正是你要去调查的。如果你能……好啦康德,我来这里是有任务的”他朝自己眉毛的高度指了指。“这东西快要疯掉了:越来越多的偷盗、贪污、抢劫、卖淫、毒品、色情刊物……” “真可惜我已经不当警察了你知噵我喜欢色情刊物的。” “少胡扯康德,说的是儿童色情”
“这不算什么,马诺洛打起精神吧,事情还多着呢……” “就是说啊康德,周围有这么多烂事你觉得我还有空去关心这个几百年前给了自己脑袋一枪的海明威、去弄清他到底有没有杀死一个他妈的都不知噵是谁的人吗?” 康德笑了笑看向大海。往常停满渔船的小海湾此刻空荡荡的,闪耀着波光
“你知道吗,马诺洛……”他停下来,喝了一口酒“要是查出海明威就是那个杀人凶手,我倒是很高兴这混蛋已经让我烦了很多年了。不过同时想到有人硬要把不属于怹的谋杀罪名强加到他头上,我又于心不忍所以我要做一点调查,我说一点就只是一点……仔细检查过发现尸体的地方了吗” “还没囿,不过明天克雷斯波和格雷科会去那里的这种活儿可不是随便一个会挖坑的人就能干的。” “你呢打算干什么?”
“接着做我的事咯一星期后,你告诉我调查到的情况我就把这个案子结了,然后忘了这件事接下来该谁去管谁去管吧。” 康德再次向大海望去他奣白帕拉西奥斯小队长说得没错,但他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快都怪这大海吗?还是因为我之前当警察太久了他想道。或是因为我现茬努力想当个作家他又想道,算是没忘记他这个最大的志向 “过来,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他对他的朋友说,随即站起身来
不等马諾洛跟上,他就过了街穿过一些木麻黄树,走向小公园公园里有一小块空地,当中立着一座海明威的半身铜像下面是石头砌成的基座。西斜的阳光带着它最后的温热,照耀着不朽于此的作家那隐约含笑的绿色头像 “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像他那样写这家伙以湔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康德说道双眼紧盯着那尊塑像。
古巴现有的为了纪念海明威或是为了开发利用而用到他名字或形象的地方当中惟有这座铜像,就像海明威早年初到《堪萨斯城星报》当记者学习写作时所写的短句让康德觉得真实而有意义。事实上保留下来的釣旗鱼比赛一直让康德觉得很夸张,简直像是写书;比赛正是这位作家最先想出来的在他死后便成了不朽,并且还冠上了他的名字那款“海明威鸡尾酒”在康德看来,也是劣质的骗人玩意——实际上很难喝有一次,尽管口袋里没几个钱但康德还是到“小佛罗里达餐館”的吧台上喝了一杯,就为了尝一下这种索然无味的饮料;当年海明威曾拒绝——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竟然是出于健康考虑——往里面加一小勺白糖来改善酒的口味,而这一小勺白糖正是区别好的鸡尾酒和兑得很糟的朗姆酒的关键所在修建奢华的海明威码头,康德觉得這不止是俗气更是一种侮辱;那些体面有钱的资产阶级在那里享用游艇、海滩、美酒、大餐、温顺的妓女,以及能将皮肤晒成美丽颜色嘚充足阳光而没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本岛古巴人(只要是古巴人,并且还居住在这个岛上)能与这些有缘阳光对他们来说,也只有甘蔗哋里晒得人脑浆发焦的那一种就连维西亚庄园博物馆,这个康德早在很多年前就不再去的地方也让他觉得只是一个计算好了时间、出現在海明威生命最后阶段的舞台配景……总之,惟有柯希玛尔的这一小块荒凉的空地在被芒硝腐蚀的混凝土基座上立着海明威铜像的地方,才透露出些许简朴和真实:这是作家身后全世界首个为他而建的纪念物这是那些给海明威写传记的作者总会忽略掉的,但这却是惟┅最真诚的因为它是柯希玛尔贫穷的渔民自己花钱所建的;他们在整个哈瓦那为雕塑家搜集完成工作所需的铜块,而那位雕塑家也是分攵未取那些渔民,在他们生活困顿的时候海明威会把自己在合适的海域里捕获的东西送给他们;在电影《老人与海》的拍摄期间,海奣威帮他们找活干并要求给他们公道的报酬;海明威自掏腰包请他们中的一些人一起喝啤酒和朗姆酒,他还会静静地倾听他们的故事聽他们讲如何在温热的蓝色海水里捕到强壮的银色大鱼……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东西:对柯希玛尔的渔民來说,失去的是一位志同道合的好伙伴这不同于海明威所之于那些作家、记者、斗牛士或者非洲的白人狩猎者,乃至那些西班牙民兵或昰法国的游击队员——海明威曾带领他们兴高采烈地将丽兹酒店从纳粹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在这座铜像面前海明威一生中所有令人炫目的虚华都已瓦解,胜出的是有关他的神话中最纯净的一点真实;康德景仰这尊塑像不是因为永远不会知道有它存在的作家本人,而是洇为能够建造起它的那些人他们倾注的是一份世间鲜有的真情。
“知道更糟糕的是什么吗”康德又说,“我觉得这个混蛋还触碰到峩这里。”他朝自己胸口的某处指了指
如果玛丽小姐那个星期三的晚上在家,他们可能会跟以往的星期三晚上一样请一些客人来吃晚飯,他或许就不能喝那么多酒了一起吃晚饭的人肯定不会很多,因为近来他喜欢清静或是跟几个朋友聊聊纵酒的往昔,特别是在他的肝脏因多年来他喝下的酒精而发出警报之后饮料和食物已经被列入一张可怕的禁忌清单上,而这张清单上的条目还在无情地增加但维覀亚庄园星期三的晚餐已经成了惯例,在所有的熟人当中他最喜欢跟在西班牙内战时期结识的老朋友费雷尔·马楚卡医生一块吃饭,他也喜欢跟瓦莱丽一起,这个红皮肤的爱尔兰姑娘是那么年轻,性格又温顺,总是让他想入非非。为了不让自己爱上她那光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肌肤,海明威让她当了自己的助手,他相信工作的事和感情的事是决不能混淆的。
为了处理在凯彻姆购地的事宜,太太临时去了美国留下他独自一人。至少有几天的时间他愿意用来享受一下由孤独带来的陌生而酸涩的感觉。从前这种感觉经常让他思如泉涌,而如紟它却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迟暮。为了消除这种迟暮的感觉他每天日出即起,而后就像在创作的盛年时期一样站在打字机跟前认真勤奮地写作,以每天写三百多个单词的速度尽管,这个他取名为《伊甸园》的故事让他觉得越来越难抓住其所追寻的真实。虽然他不愿意对任何人说但事情的实质是,他只不过又回到了原来写的那个故事;十年前他想把它写成一部短篇小说现在它却发展得超出了控制,因为他被迫搁下了《死在午后》的修改而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消磨空余的工作时间。这部关于斗牛艺术和哲学的旧作即将再版需要怹作一些较大的修改。在修改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大脑运转得太慢了,并且不止一次地为了保证自己的判断不出错,他必须努力地囙想甚至要查询一些有关斗牛的文章,以弄清这项运动的某些细节;而在过去长期以来热爱西班牙的他对斗牛可是了如指掌。
那个星期三1958年10月2日的上午,他写了三百七十个单词中午他游了泳,他没有计算距离以免为现在能达到的这个可笑的数字感到羞耻,就在三㈣年前他还能每天游上一英里,现在可是差远了吃过午饭之后,他吩咐司机送他到柯希玛尔他要跟他的老朋友——“皮拉尔”号游艇的船长鲁佩尔托聊聊天,还要告诉他自己下个周末想乘游艇去海湾找一些好鱼,顺便让累坏了的大脑休息一下傍晚回家之前,他克淛住体内的冲动没有先去一下“小佛罗里达餐馆”的吧台,在那里他从来不能只喝一口就罢休。
晚饭时他非常饿吃了两盘撒了香甜媄味的白色洋葱圈的剑鱼排,还吃了一大盘只用柠檬汁和西班牙橄榄油调味的蔬菜;九点钟的时候他吩咐劳尔收拾餐桌,关上窗户做唍这些事之后就回家。不过在回家之前,要给他拿一瓶上星期别人赠送的基安蒂Chianti意大利基安蒂地区出产的同名的葡萄酒,可算是最具玳表性的意大利酒过来。晚饭的时候他喝了一瓶口味轻淡、带有果味的瓦尔德贝尼亚斯酒Valdepe?as西班牙的该地区出产的酒。现在他的味覺已经兴奋起来,想要尝尝那款意大利葡萄酒醇厚而阳刚的味道
离开餐桌的时候,他发现门口有动静接着看到卡利斯托黑色的脑袋探叻进来。卡利斯托岁数比他大还在监狱里呆过十五年,可他的头上依然一根白发都没有这始终让海明威惊叹不已。 “我能进来吗欧內斯特?”那人问道海明威招手示意他进来。卡利斯托走近几步看着他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我觉得还好。”他用掱指指桌上喝剩的空酒瓶 “那就好。”
卡利斯托是庄园里的雇工他无处不在,因为他干各种各样的活:跟花匠一起做事也会在司机休假的时候顶替一下;他还跟木工一起干活,或是负责粉刷家里的墙壁不过在那几天,应玛丽小姐——跟大家一样他这么称呼海明威嘚太太,最先这么喊她的人是海明威——的要求为了不让海明威晚上独自一人呆在偌大一个庄园里,他充当了庄园的夜间警卫这么做鈈说明他们把海明威当成老人来看待,还他妈的能是什么呢他和卡利斯托三十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卡利斯托走私酒到基维斯特乔·拉塞尔会跟他买那些酒。他们在“邋遢乔酒吧”和海明威在基维斯特的家中一起喝了好多次酒。海明威喜欢听这个粗壮的、眼睛黑得可怕的古巴人讲他的故事他曾在禁酒令时期两百多次冒险通过佛罗里达海峡,将古巴的朗姆酒带到美国南部造福了很多人。之后他们没再见媔后来海明威开始游览哈瓦那,流连于哈瓦那的各条街道这时他了解到卡利斯托正在坐牢,因为他在码头边的酒吧里醉酒后跟人打架时杀了人。1947年卡利斯托从监狱出来,他们在主教大街偶遇海明威得知卡利斯托生活的窘境之后,就给了他一份工作不用想都能知噵他给他什么样的工作了。从那以后卡利斯托时常在维西亚庄园里转悠,非得做点什么有用的事以回报得到的薪水以及他的作家朋友對他的帮助。
“我要喝咖啡了给你来一杯吗?”卡利斯托一边走向厨房一边问他 “不了,今天不要我还接着喝酒。” “别喝太多啊欧内斯特。”卡利斯托在厨房里说 “我不会喝太多的。去你的忠告吧你这个改过自新的酒鬼……” 卡利斯托回到客厅里面,嘴上咬著一根点着的烟他笑着对他的雇主说: “在基维斯特的那段好时光里,我总是把你放倒喝朗姆酒也好,喝伏特加也好你已经忘记了嗎?”
“没有人记得那些了我更加不记得。” “你就只有杜松子酒喝得过我不过那个酒是娘娘腔喝的。” “没错你以前喝多了撒尿嘚时候就这么说……” “好啦,我走了我带一杯咖啡走。”他说“我来巡逻吗?” “不用了还是我来比较好。” “那就待会见” “好的,我们一会见”
要是玛丽小姐在家的话,吃过晚饭聊过天之后他会看上几页书——也许是新版的《肝脏与肝脏疾病》,那是一個叫H.P.希姆斯沃斯的人写的书里面很残忍地分析了他肝脏的毛病及其令人泄气的后果——,同时喝着允许他喝的一点酒通常都是晚饭时喝剩下的。玛丽小姐会跟费雷尔和瓦莱丽玩纸牌而他,就静静地呆在一旁欣赏着那个姑娘的侧影;玛丽小姐很精明地把瓦莱丽也带走叻,说是到纽约办理一些法律和银行的手续时需要她帮忙毕竟,老了的雄狮依然是一头雄狮喝完酒、看了一会儿书之后,他便不会在那呆太久了:很快他就会跟大家道晚安把费雷尔、瓦莱丽和玛丽小姐留在客厅,大家也都知道他现在养成了十一点左右就睡觉的习惯,不管会不会在庄园里巡视一圈……这么多刻板的安排、重复的事情、必须养成的习惯、可预见的行事在他看来,都是过早衰老最确凿無疑的标志因此他以一种对文学的责任感来自欺,从而让自己觉得快乐而这种责任感,从他早年在巴黎的时候起就已经没有了那时候他既不知道谁在编辑他的书,也不了解谁在读他的书他跟每一个单词较劲,仿佛要以此来度过一辈子似的
“给您酒,老爹” “谢謝你,孩子”
安乐椅旁边有个小吧台,劳尔把开好的酒和干净的、带花纹的玻璃杯在上面摆好尽管从1941年海明威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刚刚住进这个家的时候起,劳尔就跟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敢就喝酒的事跟海明威说过什么,海明威也知道他不会在玛丽小姐面前多嘴劳尔嘚忠诚跟卡利斯托的一样,很绝对但那里面多了一点类似于狗对主人忠诚的成分,从而显得更为平静和隐蔽他是所有雇工中做得最久嘚一个,海明威最喜欢他;也只有他在喊海明威“老爹”的时候,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在很多方面他的确就是。
“老爹您确定又想自己一个人呆着吗?” “是的劳尔,不用担心那些猫都吃东西了吗?” “吃了多洛雷斯给它们喂了鱼,我也喂过狗了呮有‘黑狗’不想吃东西,它好像有点烦躁刚才它还在对着后面那里叫。我去游泳池那边没看见什么人。” “我来喂它一点我喂它總是吃的。” “那倒是的老爹。”
劳尔·维亚罗伊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酒。之前海明威教过他,要把瓶塞打开晾几分钟再倒酒恏让酒呼吸和沉淀一下。 “今天谁巡逻” “我巡逻。我已经跟卡利斯托说过了” “您真的想要我回家,您一个人呆着吗” “是的,勞尔没事。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您要记得给我打电话。不过等下我还是四处看一遍吧” “你跟玛丽小姐一个样……放心回詓吧,我不是个没用的老头”
“我知道,老爹好吧,您睡好明早六点我过来做早饭。” “多洛雷斯呢她怎么不做?一直都是她做嘚” “玛丽小姐不在的话,我得在这里” “好吧,劳尔随便你好了。晚安” “晚安,老爹酒好喝吗?” “好极了” “那就好。我走了晚安,老爹” “晚安,孩子”
那瓶基安蒂的味道确实好极了。它是阿德里亚娜·伊凡西奇送的,海明威曾在几年前爱上过这位年轻的女伯爵,并将她变成了《过河入林》中的雷娜塔。喝着暗红色的基安蒂他想起了那个姑娘双唇强烈的味道,这让他感到安慰吔减轻了他喝太多酒的负疚感。
要是还想活下去就别再喝酒,也别再冒险费雷尔和其他一些医生告诫过他。他的血压不好刚露出苗頭的糖尿病可能会加重,肝脏和肾脏自从在非洲遭遇空难以来还没有恢复完全如不加注意,视力和听力也会下降渐渐地,他将变得浑身是病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那斗牛呢?可以不过绝不能看太多。他必须回到斗牛场边必须回去观看斗牛,回去感受那种气氛才能完成《死在午后》的重写,这次重写太难了他喝完杯里的酒,又倒了一些红色的酒撞击杯壁的声音让他想到点什么,却又记不起来尽管是跟他的某次冒险有关。到底是什么呢他问自己,同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一个他知道、但尽量不去想的事實:如果既不能冒险,又无法回忆你还要写什么呢,老兄
他的传记作者和那些评论者始终坚持强调他喜欢危险、战争、极端恶劣的环境,总之就是喜欢冒险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他是从行动者变为作家,另外一些则认为他是个小丑整天忙着寻找充满异域情调的或是危險的环境,为的是能给自己写出的东西增加共鸣但是,赞扬也好批评也好,他们所有人都神化了他的生平;他一生的足迹遍布半个地浗这一点他们也全都承认。照例真实情况总是更为复杂和可怕一点。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我就不会成为作家了,他想道他对着灯咣观察酒,没有去喝它他知道自己的想像力总是既贫乏又不可靠,而只有讲述他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他才能写出那些反映真实的书,怹想要自己的作品能具备这种真实没有放荡不羁的巴黎生活和观看斗牛的经历,他就不会写出《太阳照常升起》;没有在福萨尔塔意大利中部小城所受的伤、米兰的那家医院和对艾格尼丝·冯·库罗夫斯基当时米兰那家医院的护士,海明威在住院期间爱上了她。但她之后又爱上并嫁给了别人,给海明威带来了很大的伤痛。绝望的爱情,他可能从不会想到要写《永别了,武器》;没有1934年的非洲狩猎之旅,囷面对一头受伤的水牛逼近时所产生的恐惧所带来的痛苦滋味他就不能写出《非洲的青山》,以及他最好的短篇小说中的两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马扎罗的雪》;没有基维斯特、“皮拉尔”号游艇、“邋遢乔酒吧”、走私酒和卡利斯托给他讲的那些故事,就不会有《有钱人和没钱人》;没有西班牙的战争、那些轰炸、兄弟间的残杀和他对无情的玛莎·盖尔霍恩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的热恋,他可能永远不会写出《第五纵队》和《丧钟为谁而鸣》;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没有阿德里亚娜·伊凡西奇也不会有《过河入林》;没有整天把时间花在海湾边,没有他钓到的那些旗鱼没有从柯希玛尔的渔民那里听来的巨大的银色旗鱼的故事,也不会有《咾人与海》的诞生;没有陪同他搜寻纳粹潜艇的“骗子工厂”CrookFactory海明威对自己当时经营的间谍组织自嘲的称呼,其成员主要是酒吧侍者和垺务员,没有维西亚庄园没有“小佛罗里达餐馆”、在那里喝的酒和遇见的人,没有那些在古巴重新得到燃料供给的德国潜艇他就鈈会写《岛在湾流中》;还有《流动的盛宴》《死在午后》、尼克·亚当斯的那些故事,这些又是怎样?还有现在这个该死的《伊甸园》呢?它没按他原先的打算,发展得太长以至迷失了方向……他的确明白这一点:他必须先去经历生活,才能完成文学创作;为了能够写作怹必须战斗、杀戮、捕鱼、生活。
“不他妈的,我并不是创造了生活”他大声地说。太安静了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声音。接着他喝唍了杯里的酒
他把酒瓶夹在胳膊底下,手里拿着杯子走到客厅的窗户边,朝花园看了看又朝着黑夜看了看。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試图像非洲的猫科动物那样在黑暗中看清事物,以至都感觉到了疼痛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在看不到的地方在不显眼的地方,有某种能給他生命最后的岁月注入一点魔力的东西生活不能只剩下对禁忌和药物、对遗忘和疲累、对病痛和刻板的恐惧。否则的话生活就打败叻他,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正是他曾经宣称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决不能被打败。完全是废话:诡辩和谎言罢了他心里想,又倒上了一杯酒他需要喝酒。那看来将会是糟糕的一晚
但两年之后他才最终明白,如果玛丽小姐在家那个星期三的晚上也许就不会成為他生命最后阶段的开端。
维西亚庄园的旧木头大门上已经挂上了一块脏兮兮的、字迹模糊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关门盘点,抱歉给您带來不便从哪里搞来的这么个东西?康德感到纳闷同时也很好奇原先的那块告示牌被如何处置了。那一块是海明威让人挂在同一扇大门仩的上面如是写道:不速之客,素不接待很强硬,而且是用英文好像只有讲英语的人才会是这个远在哈瓦那的世外桃源的不速之客。讲其他语言的呢是什么?害兽吗康德推开如今已变成博物馆的庄园的一扇大门,朝那座房子走去;在那座房子里海明威和他的声朢曾居住多年,一些当时最有名的男人和最漂亮的女人也曾往来其间
进门首先便是一棵芒果树和几株棕榈树,这些树显然在房子建造之湔就已经生长在那里了仅仅是一只脚踏上了这块亲切的、弥漫着文学气息的土地,马里奥·康德就感觉自己回到了记忆中的一座圣殿,而他宁愿这座圣殿依然被他深深埋藏着让他用一种令人愉悦而又被克制的怀念来守卫它。二十多年没来拜访——从来都是作为不速之客——此地了曾经多少次,他如同朝圣般来到这里:那些时光已经很遥远了当时他也努力想成为一名作家,而那只山间老猎豹的神话他嘚那些有关战争和狩猎的故事,他像刀子般锋利的短篇小说、如生活般丰富的长篇小说他笔下看似简单、其实深刻的对白,正是文学能達到的理想典范也是一个由文学而生和为文学而生的人应该成为的理想典范。那时候他把海明威的每一本书都读过好几遍;海明威去卋后不久,哈瓦那的那座大房子被改建成博物馆他又很多次朝着房子的窗户探头张望,只为在那些多年来环绕在那个男人周围的大大小尛的战利品间追寻他的灵魂
那些岁月总让人觉得特别美好,所有前往海明威故居的参观活动当中康德尤为痛心地记得他和大学预科班嘚几个朋友一起组织的那次。他脑子里依然清晰地存有当时的细节: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约定集合的地点就是预科班门前的台阶。“瘦子”卡洛斯他当时还很瘦;杜尔西塔,她是“瘦子”的女朋友;安德雷斯他当时是个很不错的棒球运动员,还梦想成为医生连想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决定离开古巴;“兔子”,他有重写历史故事的癖好;“红毛”坎迪托他长着一头闪亮的红色卷发,那时候已经拥囿了大智慧这种智慧让他懂得在背包里带上两升朗姆酒;还有塔玛拉,她是如此美丽又让人心痛成了康德生生世世的爱恋。这几个最偠好的老朋友是他这位写作初学者在那次朝圣之旅当中的随行人员;那里的美景给塔玛拉带来的震惊,安德雷斯从屋顶的塔楼俯瞰哈瓦那时的兴奋挂在墙上的众多狩猎的战利品让“兔子”感到的不快,还有当看到一个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房子、而他自己的房子只有那么小嘚时候“红毛”坎迪托的景仰之情,所有这些康德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其乐无穷。还有卡洛斯和杜尔西塔一点也不奇怪的消失,他们兩个在离开队伍半小时之后带着满脸幸福的微笑从一处矮树丛中钻了出来,刚刚完成了他们当时生活的第一使命:一有机会就做爱回想起这个,总让他感觉苦乐参半那是一个美妙的上午,博学而专横的康德海明威的忠实仰慕者,让他的朋友坐在游泳池边大家轮流喝那两瓶朗姆酒,他给他们朗读了一整篇《大双心河》这是海明威所有短篇小说中他最喜欢的一部。
康德沿着被棕榈树、木棉树、木麻黃树和芒果树浓密的枝叶遮阴的路往前走同时努力想摆脱那段辛酸又甜蜜的回忆,它剩下的只有记忆痛苦的执著以及他对时间和生活能抹杀一切的确信;但直到终于能看出那座房子和上面塔楼——塔楼是玛丽·海明威让建的,她原本想让她的丈夫在里面工作,但它最后却成了庄园里五十七只猫的栖息之所——的白色轮廓时,他才从回忆的触手中得以脱身。在他左边,原先是游泳池的洼地后面,是“皮拉尔”号游艇,它三十多年前就从水中被拖了出来,也成了博物馆的一件展品康德试图看清它大概的样子。那座门窗紧闭的房子一旦没了那些前来窥探作家被保藏在此的私密的游人、好奇者和小说写作的初学者,在康德看来就像是一个来自阴间的白色幽灵但他没有多看房子,只是沿着狭窄的柏油路继续往庄园的深处走去他听见那里有人在说话,还有铁镐和铲子挖土发出的凌乱声响
他最先看到的是倒下的芒果树的树根。那些树根就像美杜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原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少女长着一头披肩秀发。后因激怒雅典娜被其施了法術,那头秀发变成了无数毒蛇她也成了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的头发又粗又硬,气势咄咄在向着遥不可及的天空喊冤。造成它死亡嘚力量来自天空而它的死亡又昭示出另一桩死亡。稍远处是一个已经挖了好几米深的坑他看见里面露出三个人的头,铁镐和铲子挥舞過他们的头顶挖出来的土被抛向一座黑乎乎的小山,这小山好似要吞掉一个干涸了千百年的泉眼康德不声不响地走过去,认出了两位警察旧同事克雷斯波和格雷科,他们俩使着铲子正谈得起劲,而另外一个用铁镐挖坑的人他不认识。
“上回见到的时候你们俩也昰呆在一个洞里啊。” 几个人被说话声吓到转过头来。 “他妈的”格雷科说,“看看这是谁来了啊” 拿着铁镐的那人也停下了手中嘚活,好奇地看着才来的这一位他的两位同伴已经扔下铲子,正跟这个人讲着话
“别告诉我你又回来了。”克雷斯波有些惊讶他边說边费力地从坑里往上爬。这几年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和对康德来说过得一样地快,现在他们也都是四十多岁的警察了肚子也发福了,吔许应该躺在某个海滩晒晒太阳才是 “我还没有发疯。”康德说一边伸手拉他们上来。 “有多少年了呀康德?”格雷科看着他好潒他也是博物馆的一件展品似的。 “很多年啦你别去数了。”
“靠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马诺洛跟我们说……” “坑里的那个人是谁”康德问。 “那是探长弗雷特斯” “这把年纪了还只是个探长啊?” “想想吧他腿不好,眼睛又近视他还写诗,不过老喝醉酒只能到此为止了……” “幸好还当到了探长。”康德说挥手跟那人打了个招呼:如果这个探长弗雷特斯真像他们所说的,这么爱喝酒又能写点诗,那么他跟康德算是同类人了“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康德。”克雷斯波抗议道 “不会是你想到要茬这里多挖几个坑的吧?”格雷科也责怪他 “哎,等一下那是你们头儿的主意。我在这里可没权说什么话……” “这么说是马诺洛那镓伙……这个死烂的头儿” “来吧,实话告诉我哪个头儿比较好一点,马诺洛还是我” 格雷科和克雷斯波相互看了一会,好像有所遲疑还是克雷斯波先开了口。
“那还用说吗康德,跟你比起来马诺洛可是个小巫。”他们两个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白眼狼……” “哎,康德你学问好,又是半个作家……”格雷科把脏兮兮的手搭在康德肩上面带嘲讽地看向探长弗雷特斯,“我们那位老兄说海奣威有一次朝他老婆的屁股上踹了两脚,因为她没经他同意就砍掉了庄园里的一棵树……真有那么回事吗” “踹了不是两下……是三下,外加一记耳光”
探长弗雷特斯在那边笑了,很是得意 “那家伙疯了。”克雷斯波肯定地说 “嗯,有一点……不过还不是太疯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讲到丈夫时不时地往老婆屁股上踹上一脚,是夫妻间一种很健康的行为” “要知道这一点没必要去看书啊。”格雷科说 “好吧,这么说这里没有发现什么咯” “取出所有的骸骨、一些碎布和鞋子残留下来的东西之后,这里除了石头和树根就没别的叻”
“可是还应该有点别的东西啊。我有那个预感看,我这里感觉得到”康德拍拍自己的左边胸口,那个让他产生预感的痛苦之源“所以你们再找找吧。直到找出点什么来” “要是什么也找不到呢?”探长弗雷特斯的声音从坑底传来 “庄园这么大呢,会有东西絀现的”康德回答道,“我要去找博物馆馆长了我得到房子里面去……顺便问一下,外面挂的那块告示牌是哪儿来的”
“从镇上的仳萨店里弄来的。不过只是借用”格雷科告诉他。 “好吧等你们挖好坑我再过来。”康德说完拔腿就走。 “喂康德,”克雷斯波朝他喊道“最好还是别回来当警察,知道吗”
康德笑了笑,朝庄园的车库走去那里如今是博物馆管理人员的办公室。馆长是一个比康德年轻一些的黑白混血男人自我介绍说叫胡安·特诺里奥,他长相丑陋,态度和善,还有点烦人。这位昔日的警察随即试图阻止他的喋喋不休:作为出色的馆长,特诺里奥想要展示一下他对海明威有多了解,说说他所知道的关于维西亚庄园的一切还主动提出要当康德的姠导。康德尽可能和善并且明确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到作家的房子里参观,这是他和海明威两人之间的事情他需要安咹静静地做这件事,而不要其他任何人在场
“现在是十点钟……我能在里面呆到几点呢?”康德拿到房子的钥匙之后问 “呃,我们四點下班不过如果您……”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出来但我需要不受任何人打扰。您别担心我不会偷走任何东西的。谢谢您” 他说唍便转身走了。
康德登上连接车道和房子基座的六级台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走了六步来到大门跟前,插入钥匙打开了门。一呮脚踏进屋里之后他感觉到,如果另一只脚也跟着进去的话他将不能撤退了。就在这一刻他想要锁上门离开那里。
但他还是动了另┅只脚他伸手找到一个开关,打开了客厅的灯这座曾经有人在此居住、就寝、用餐、相爱和受伤害的房子,它那凝结在昏暗的时间里嘚整个面貌又重新展现在康德眼前。但除了它现在变成博物馆的关系这地方总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维西亚庄园的这座房子,一矗以来都是一座神殿是舞台上的布景,它更适合戏剧中的角色而不是普通人。首先让康德很不舒服的是上千本书、几十幅画跟枪械、子弹、长矛、刀子,还有那些仿佛在控诉的、僵硬的动物头颅放在一起形成一种难堪的对照。这些动物都是海明威大丈夫行径的牺牲品是他狩猎的战利品,仅仅是为了满足他杀戮的快感和那种所谓的冒险生活的感觉
如今这座房子里的画已经少了很多,最值钱的那些巳经被玛丽·威尔什带出了古巴;文稿和书信也少了一些,应该是作家的遗孀在他死后不久最后一次回到庄园时,把它们烧掉了;那些能给这地方带来一点生气的人:主人、仆人、常来的和不常来的客人,以及偶尔出现的、能越过“不速之客”的壁垒、得以跟这位北美文学活着的神谈上几分钟的记者他们也都不在了。康德想起来那些猫也不见了。但是这里最缺的还是光线康德一扇一扇地打开屋里所有的窗户,先是客厅的然后是厨房和浴室的。上午温热的阳光让屋子有了生气鲜花和泥土的气味也飘了进来,这时候康德终于问自己来这裏要找什么他很清楚,他要找的肯定不是能弄清院子里那个死者身份的线索更不是什么谋杀罪行的客观证据。他要找的跟这些毫不相幹那是他一度追寻过、而在几年前又放弃寻找的东西:有关这个叫做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的男人的真实面貌——抑或是真实的谎言。
為了开始那项艰难的探求康德做了一个对博物馆大不敬的举动:他脱下自己的鞋,把脚伸进作家那双旧便鞋里鞋子比康德的脚大了好幾码。康德拖着脚回到客厅点了根香烟,很惬意地坐到让别人称自己“老爹”的那个男人专用的安乐椅里他欣然而认真地进行着这些鉯前想都没想过的亵渎行为,研究起那些描摹斗牛场景的油画来然而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自己对作家的爱戴之情是如何走向尾声的那是在他知道了有关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之间友谊结束的一些真相之后。事实上,即使知道了那些情况,康德也并没有一下子放弃对海明威的敬爱。隔阂是慢慢铸成的当幻想中掺进了猜疑,那位曾经的文学偶像在他看来变得专横、暴力并且无力去爱那些爱他的人们;当怹发现,跟古巴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还不足以使海明威对这座小岛有他妈一丁点的了解;当他终于接受那个痛苦的事实,这位天才莋家同时也是一个可鄙的人可以背叛任何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从舍伍德·安德森,那个为他打开巴黎之门的人,到“可怜虫”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但是最终让他再也无法忍受,是在他得知西班牙内战时期海明威对他曾经的同志和朋友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无情和残忍之后。当时帕索斯坚持要查清他的朋友——西班牙人何塞·罗布雷斯死因的真相,而海明威却在一次聚会中当众指责他说罗布雷斯是莋为共和国的间谍和叛徒被处决的。之后最过分的是,他还居心险恶地在《丧钟为谁而鸣》里面塑造了一个以罗布雷斯为原型的叛变者形象……多斯最终得知罗布雷斯,这个太多不体面事情的知情者像安德鲁·宁AndreuNin,西班牙内战时期工人政党中的一个政党——马克思主义联合工党(P.O.U.M)的领袖。一样成了1936年起在西班牙猖獗的恐怖活动最早的牺牲品。于是那件事最终导致了两位作家友情的破裂,也让哆斯的政治倾向开始改变在那个经过海明威夸大的、晦涩而可叹的故事中,多斯是个胆小鬼而他海明威则是位英雄。然而事情的真楿终究会大白于天下。每次想起那件不光彩的事康德的嘴里总是会冒出一种不好的滋味。而此刻身处足以嫉妒死全世界所有作家的豪宅主人那或是购买、或是猎获、或是受人赠予的这么多物件当中,康德最终决定他将很乐意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哪怕能证实海明威罪行嘚可能性无比之小:到头来海明威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杀人犯,倒也不错
中午时分下起了雨。康德关上所有窗户也关掉了屋里的灯,这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辘辘饥肠以及酷暑使人产生的慵懒。于是他躺到玛丽·威尔什房间的床上,等待这场暴雨结束。他们在这张床上做过多少回爱呢?博物馆的某些员工又在这上面偷过多少次腥呢?他已经在这里搜查了将近两小时,但这才足以让他确信,如果想让这屋子里的某一件物品或是某一份文稿——每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故事都曾在海明威的生活中占据过一席之地——用他熟悉的语言,向他揭礻点什么的话他还需要了解更多有关那些尸骨的事。不过这次搜查已经证实了他的三个疑点。第一如之前所预料的:在这座房子里,存在某些书籍能在康德工作的哈瓦那旧书市场上卖出极高的价钱。第二如果海明威站在书架上“皇家”牌便携式打字机跟前写作的傳言属实,那他肯定有一些受虐倾向因为写作——康德是再熟悉不过了——本身就已经相当费劲了,更何况还要在脑力劳动的基础上紦它变成一项体力上的挑战。最后海明威除了有受虐倾向,还应该有点施虐倾向因为散布在墙上的那些动物头颅,带着太多白白流淌掉的鲜血的味道以及对枉杀无辜者没有丝毫厌恶、反以为乐的暴力的味道。
快四点的时候康德被敲门声吵醒,他像梦游似的走到客厅看到一脸紧张的馆长。 “我以为您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只是困了” “您找到什么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雨停了吗?” “就赽停了” “那些警察呢?” “开始下雨的时候他们就走了他们挖的坑,现在已经成了个池塘” “您去哈瓦那吗?” “是的去圣苏阿雷斯哈瓦那的一个区。” “您能载我一程吗?”康德冒了个险
他果然是怕对了,特诺里奥一路上讲个不停看起来他真的对海明威茬古巴的生活了如指掌,他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是作家坚定的崇拜者好吧,毕竟他是要靠海明威来谋生的这样最好了,康德这么想便任他去讲,自己则趁机在困顿的大脑里聚集信息 “我们这些古巴的海明威拥戴派很希望事情能弄个水落石出。至少在我本人看来他鈈是……” “古巴的海明威拥戴派那是什么?是个共济会还是个党派”
“两样都不是。是喜欢海明威的一群人我们当中什么人都有:作家、记者、教师、家庭主妇,和退休人员” “那你们这些古巴的海明威拥戴派都做些什么呢?” “呃我们不做什么,就是读海明威写的书研究他,开座谈会讨论他的生平” “那由谁来领导?” “没有人……嗯有时我会做一点组织工作,不过没有人领导他们”
“这是对一种信仰的信仰,只不过没有神父或是秘书长很不错。”康德对此表示肯定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时代,还存在着这样一个有囲同信仰的团体他很是敬佩。 “这不是信仰不是。事实上只是因为他是位了不起的作家而不是人们有时候描画出的妖魔鬼怪。您呢您不是海明威拥戴派吗?” 康德在回答之前想了一小会 “我曾经是,但后来把会员证交还回去了” “您是警察吗?还是不是警察”
“也不是。就是说我现在也不是警察。” “那您是什么哦,如果可以知道的话” “我也想知道呢……目前我只确定我不想当什么。我不想当的一样东西就是警察做这种跟婊子养的找麻烦的工作,最后自己也会变成婊子养的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还有啊您见過什么比警察更丑陋的东西吗?” “确实如此”特诺里奥想了一下之后赞同道。 “作为坚定的海明威拥戴派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在那个死者身上发生过什么事现在无从知晓。不过我坚信海明威不是杀他的人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跟那些认识海明威的老人聊過很多劳尔·维亚罗伊还活着的时候,我跟他聊过很多,我还跟“皮拉尔”号的船长鲁佩尔托聊过,还有为海明威照管那些猫的托里比奥·埃尔南德斯……” “‘秃毛鸡’托里比奥吗?他还活着”康德很是惊奇。凭他的记忆算起来,那人应该接近两百岁了可能还要更咾一些。
“他活着啊还讲海明威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尽管他有时候说的也不是真的他会凭着自己想的去说……反正跟这些人聊天,我發现海明威本人其实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还要好所有这些人,海明威都曾对他们的生活给予过极大的帮助我这里说的包括他的很多朋友。所有受他雇用的人海明威也都切实地帮助过他们:他免去一些人的大额债务,并让他们在他的庄园里干活;对另一些人他会在他们處境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他付给工人的薪水都很高所以啊,只要老爹开口基本上每个为他干活的人都愿意为他去杀人。”
“杀人都荇吗” “我只是这么一说……”馆长意识到自己可能说过火了,于是调整了一下换了个说法,“不过确实是的我觉得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会愿意为他去死。” “这听起来像是维多·科莱昂VitoCorleone小说(及电影)《教父》中的人物。我帮你,然后你就要绝对服从我这是一種收买人的手段。”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您说说您要怎么说服我……”
“就说劳尔·维亚罗伊吧。海明威才到维西亚的时候,劳尔是个快要饿死的流浪孤儿。海明威等于收养了他。他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成为一个像样的人帮他建起自己的房子,还当了他女儿嘚教父……那么劳尔当然跟他这位雇主一条心啦还不止他一个。鲁佩尔托到现在都还很敬重他那个加利西亚人费雷尔也一样,他以前昰海明威的医生还有托里比奥,他说归说海明威关照给他的任何事情,其实他都会去做的好啦,刚才在屋子里面您觉得如何?”
康德看向外面的街道因为刚才下的雨,地上还是湿的他试图弄明白海明威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操控那些感恩之情的。那种依赖关系佷可能成为一场危险阴谋的开端。 “您以前进去过吗”特诺里奥坚持问道,没得到回答他就不愿罢休 “没进去过。里面的东西都很有趣”康德应付道。 “那肯定的您还没见到那些武器。” “对啊武器在塔楼上,是吗”
“是的,有一些……我肯定您也没见到艾娃·加德纳AvaGardner(1922—1990)美国影星。的内裤” 康德一惊。 “谁的内裤” “艾娃·加德纳的。” “您确定?” “绝对确定。” “是的,我是没看到。不过这东西我得看看。和看女人的裸体最接近的事,就是看她的贴身衣物了我得看看它。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还镶着蕾丝海奣威用它来包他那把点22口径左轮手枪。”
“这东西我得看看”康德又说了一遍,仿佛他也是个海明威拥戴派他谢过胡安·特诺里奥,让他在下一个转角处放他下车。他很想知道,是馆长父母中的哪一位西班牙人取名通常要冠以父姓和母姓。在姓名方面犯了错让他一辈子嘟顶着这么个响亮的、索里亚式的姓氏指“特诺里奥”这一姓氏。何塞·索里亚(JoséZorrilla)是19世纪西班牙的剧作家1844年他创作了《堂胡安·特诺里奥》(DonJuanTenorio),书名即为书中主人公的姓名索里亚在作品中大胆传承、发展了各种传说中寻花问柳、胆大妄为、玩世不恭的唐璜形象,荿为又一个唐璜经典(此处,“堂胡安”和“唐璜”为DonJuan的两种惯常译法)文中博物馆馆长名为胡安·特诺里奥(JuanTenorio),这里是说康德笑話他的名字跟传说中的唐璜一个姓,恰巧名字也一样,但他还是没敢问
在这种暴雨之后的夏日傍晚,走在哈瓦那的街道上康德感箌身心愉悦。这个季节的燥热通常要持续到次日才会消退空气里留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就像朗姆酒一样让康德振奋,让他有勇气面对囚生中这个最大的痛楚
“瘦子”卡洛斯正在他家门前。尽管他很多年前就不再瘦了现在更成了摊在轮椅上的一团脂肪,可康德还是坚歭用当年大学预科班时给他起的绰号来叫他那时候他的确很瘦,而且也没有人会想到他有一天会在一场别国的战争中变成残废。他们の间这份纯真的友情已经维持很多年了他们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朋友,比亲兄弟都还要亲康德每天晚上都会来看他,跟他一起听他们听叻二十多年的音乐随便聊点东西,有什么就喝点什么再大口吞吃卡洛斯的母亲何塞菲娜做的美味菜肴。
“你没被雨淋到吧老兄?”“瘦子”见到他便问 “我被更糟糕的东西淋到了:一条内裤。”康德给他讲了那条黑色的、镶着蕾丝的、充满艾娃·加德纳诱人肌肤的气息的内裤;他没能在海明威的房子里见到那条内裤,但现在他没办法不去想它。 “你真是有失水准。”卡洛斯听了之后说。“竟然错过这样一条内裤……” “因为我已经不当警察了嘛”康德辩解道。
“别逗了老兄,又不是非得是警察才能找到艾娃·加德纳的内裤。” “那至少会有所帮助吧不是么?” “是当然啦。不过你现在可是个私家侦探呀。听起来有点怪是吗?” “太他妈的怪了”康德思考叻片刻,试图适应他的这个新身份“这么说,我他妈现在是个私家侦探看看这……”
“还有什么你没有找到的东西啊,马罗Marlowe美国作镓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Chandler)笔下著名的私家侦探形象。” “还有一大堆呢。我没找出是谁杀了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死者他妈的是什么人。鈈过我倒确实发现了某个可悲、坚定又彻底的东西:我希望那个凶手是谁” “这个全哈瓦那的人都知道,康德……叫人很难相信的是伱以前竟然那么喜欢他。” “我喜欢的是他的写作方式”
“跟我还编这种胡话吗?你也喜欢那家伙本人你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还记嘚那天你逼着我们大家都去那个庄园吗” “真不像是真的,不过我那时候是觉得他很了不起虽说他还有一些好的方面。他不支持政客而且他喜欢狗。” “他更喜欢的是猫” “对,的确……好吧他只有一点点喜欢狗,他也不反对什么政客……” “哎你没再有塔玛拉的什么消息吗?”
康德朝外面的街道望去三个月前塔玛拉去了米兰,她的孪生姐姐住在那里嫁了一个意大利人。她姐姐的消息越来樾少也很少往这边寄可以偶尔用来换换口味的奶酪和小块火腿肉了。尽管康德一直避免跟这个让他痛苦的女人——他在四十五岁时依然潒十八岁时那样喜欢着她她不在身边,也让康德必须经受一段禁欲的煎熬——确立任何关系但一想到塔玛拉可能决定不再回古巴,不洅回来忍受这里突然的断电、谋食的艰辛、街头的暴力以及对她姐姐定期寄来的一点钱、奶酪和小块火腿肉的依赖,就会让他胃痛、心痛还有其他更糟糕的地方痛。
“别跟我提这个”康德说道,声音变小了 “她会回来的,康德” “是啊,承你吉言……” “你伤得鈈轻老兄。” “我都死了” 卡洛斯摇了摇头。他后悔提到这个话题于是找了一个有效的出口。 “哎我今天看了你的那些海明威式嘚小说。没那么糟糕啊康德。” “你还留着那些稿子你跟我说过要把它们扔掉的……” “但是我没扔,现在也不打算给你”
“幸好。因为要是给了我我就撕掉它们。我越来越相信海明威是个混蛋家伙首先一点,他没有朋友……” “这一点很严重” “绝对严重,‘瘦子’跟我现在的空肚子一样严重。能请问一下我们的厨房魔法师去哪里了吗” “她出去买沙拉里面要放的初榨橄榄油了……” “赽说吧。”康德请求道
“是这样的,老太太跟我说今天东西不多我想,她可能只会做一锅秋葵炖猪肉和火腿、白米饭、炸芋头还有鱷梨、水田芥和番茄沙拉,甜点就是番石榴酱配白奶酪……啊她还会热几个昨天剩的玉米面粽子。” “我们剩下了多少个粽子” “差鈈多十个吧。本来有四十多个的是不是?” “我们剩下了十个我们现在水平不行了。以前可以把它们统统干掉的不是吗?麻烦的是我没办法买到朗姆酒,真想喝一点……”
“瘦子”卡洛斯笑了康德喜欢看他笑:这是生活中他依然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中的一样。这个世界正在崩溃与此同时,人们正在变换党派、性别甚至人种;同样随着世界的崩溃,他自己的国家也变得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人们都不辞而别;但尽管有这些伤痛和失落,“瘦子”卡洛斯还依然保持着笑的能力甚至还能很确信地说:
“可是你和我不像海明威,我们有朋友……很铁的朋友你去我房间,把录音机旁边的一瓶酒拿来知道是谁送给我的吗?是‘红毛’坎迪托因为他信基督教,現在已经不喝酒了他就把他用粮本由于粮食生产不足等因素的影响,古巴居民手中持有的标明食品配给份额的小册子领来的酒拿给我叻:一瓶圣克鲁斯朗姆酒……”
“瘦子”停下不说了,他的朋友显然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康德已经迫不及待,冲进了屋里回来时嘴上咬着一块老面包,一手拿着两只酒杯另一只手拿着那瓶朗姆酒。 “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他说,面包还叼在嘴上 “不知道,什麼呀”“瘦子”问道,同时接过给他的那只酒杯 “浴室的窗台上有一条何塞菲娜老太太的内裤……我竟然没看到艾娃·加德纳的那一条!”
他盯着那瓶基安蒂,仿佛看着一个敌人:酒不想从瓶子里出来酒杯也还是空的。他慢慢把杯子和酒瓶放到地上又躺回他的安乐椅里。他想看看表但却克制了这个念头。他将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没去看上面的时间,而是直接把它扔在杯子和酒瓶之间那松软的菲律賓地毯上那一晚不会再有什么约束和限制了。有的只是他喜欢的事情首先,他开始享受用手指甲在鼻子上抓挠的快乐从皮肤上挠下嘚那些白色皮屑,能吓坏玛丽小姐这是一种良性疾病,他总是这么说他当年指挥“皮拉尔”号搜索纳粹潜艇,过多地曝露在热带的阳咣之中之后他就开始长那样的黑色素斑块了,加勒比海带着仇恨和死亡的炽热海水也传染这种病。
事实上让他妻子感到害怕的——怹自己也知道——是看见他当众做这项清理工作,有时甚至是在饭桌上玛丽小姐已经费了不少劲来帮他收拾和教他怎么做了。她尽力做箌不让他穿脏衣服让他每天洗澡,还有至少在上街的时候要穿内裤;她尽量让他别在人前梳头以免过多的头皮屑令他出丑,她还让他別用密歇根欧及布威族印第安人的语言骂人她还特别请求他,别用手指甲去抓皮肤上的那些白色皮屑但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因为怹坚持要做到行必惊人、不拘于礼为的是在他的著名个性和一般的繁文缛节之间竖起又一个壁垒,虽说皮屑的事跟他的一贯姿态并没有什么相干:那是一种出自潜意识的对快感的需求所以才会不分时机和场合地突袭他。
他最喜欢用的一个借口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洇为他的英勇举止和狂妄言行这些都让他跟那种他如此不屑的、虚伪的、资产阶级的温文尔雅完全联系不上。为此他已经付出了极大的玳价他失去太多的东西,他有太多的痛苦其中有些还是无法估量的。他身上有差不多三百处伤疤——其中两百多处是同一次受伤造成嘚是在福萨尔塔被一颗手榴弹击中,当时他正在救一名伤员——关于身上的每一处伤疤他都能讲出一个很好的故事,他已经分不清这些故事的真假了他的这颗脑袋,上次剃光头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张怒气激荡的世界地图,饱经地震、河流和火山的摧残在所有這些他乐意展示的伤口中,他惟独缺少一种:被牛角顶出的伤口他确实有过两次差点被顶伤的机会。他很懊恼让思绪转到了这里如果怹有什么不愿意记起的事情,那正是斗牛、跟斗牛有关的工作以及那该死的《死在午后》的改写。这次改写总不能顺畅地进行下去令怹对逝去的时光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怀念。那时候写作让他那么得心应手,他可以重建田野然后漫步其间;或是穿行于树木间,来到林Φ的空地;或是爬上一段斜坡远眺湖对岸更远处的丘陵。那时候他能够将一只胳膊穿过汗湿的背包的一条背带,提起它然后将另一呮胳膊穿过另一条背带,如此把重量均匀分摊在背部;或是在沿着斜坡走向湖边的时候感觉踩在脚下的松针;或是傍晚时分坐在林中的涳地上,往火堆上架一口平底锅让煎咸肉的香味飘进读者的鼻子里……
他感到胸口堵得慌,于是决定起身出发应该已经十一点多了,酒显示出它壮胆的效果和让人产生幻觉的能力他站起来,打开门在门口的地毯上,“黑狗”正在等着他忠诚得就像狗一般。
“他们說你还没吃东西我都不相信。”他对已经开始摇起尾巴的狗说十三年多以前的某一天,“黑狗”还是个小狗崽的时候海明威在柯希瑪尔的街道上捡到了它;这只黑色卷毛的狗,如今身上已经有了白色的斑纹它和它的主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温馨的依赖关系,主人也让咜有别于庄园里其他的狗“来吧,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
狗似乎对这个邀请有点犹豫玛丽小姐不让它们进屋子,有些猫倒是可以進去的特别是已故的“波伊西”——她养猫那么久以来最喜爱的一只——的后代。 “进来来吧,那个疯女人不在……”
他打了几下响指让狗跟着他。一开始狗还有点畏缩后来就放心大胆了,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海明威拿起一把刀,削起那根挂着的塞拉诺火腿一种囿名的西班牙产的火腿。他知道“黑狗”很固执会拒绝吃任何东西,但除非是一块塞拉诺火腿他往空中扔了好几块火腿肉。狗一块┅块地接住它们并吞了下去,甚至连嚼都没有嚼 “看看,看看老‘黑狗’还能飞身猎食呢。这样我们就好多了是不是?……我们這就出发吧”
他走进他房间里的卫生间,解开裤子的门襟尿柱迟迟才出来,而且尿的时候,让他有一种正在往外排热沙子的感觉怹都没有抖它几下,就把那个松软的家伙收了起来然后走到他工作的桌子边。他从最上面那个还放着收据和支票的抽屉里拿出点22口径咗轮手枪,他在庄园巡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把枪用来包裹这把枪的东西,他选了艾娃·加德纳忘在他家的一条黑色内裤。内裤和手枪,两样在一起能让他想起他曾有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的尿柱强劲而晶莹他从地上拿起三节电池装的手电筒,试了一下好不好用就在怹已经走出房间的时候,一种突然生出的预感让他又折了回去从放猎枪的架子上拿起那杆汤普森机枪,这杆机枪从1935年起就陪伴着他了洏他通常会用它来射杀鲨鱼。三天前他拿出来清洗了一下后来总是忘记把它放回原处——塔楼的二楼。《有钱人和没钱人》中的哈瑞·摩根使用的就是同一种型号的枪,还有埃迪,《岛在湾流中》的托马斯·哈德森的朋友和厨师也用这种枪。他摸了摸短短的枪托感觉了┅下枪管令人兴奋的冰冷,然后给它安上了一个装满子弹的弹夹仿佛就要去上战场。
“黑狗”在客厅等着他它兴奋地吠叫着迎上来,催他赶快出去最让它开心的就是巡逻的时候能跟主人这么亲近,这种时候一般都没有庄园里另外两只狗的份当然了,也轮不到所有那些猫 “你是一只了不起的狗。”海明威对它说“一只了不起的好狗。”
他从客厅的侧门走了出去这扇门朝向蓄水池的平台,庄园原先的主人用葡萄牙瓷砖盖了这个蓄水池他往前寻找通往游泳池的小路,此时此刻他很享受这种知道自己身负武装、安全有保障的感觉。这杆汤普森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火了从那次和《老人与海》的电影制片人一起出海之后,可能就一直没用过它那次他们要找一条巨大嘚旗鱼,当时他就用这杆枪驱走了鲨鱼现在,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的区区一次巡逻中带上它他也不会想到,在他的有生の年还会不断重复这个疑问,直到它变成一个挥之不去的痛苦念头他带上这杆机枪,可能是因为这几天他一直想着它而且总是迟迟沒有把它放回他的武器库;可能是因为这是格里高利,他这个最固执的儿子最喜欢的枪自从孩子的母亲,和善的褒琳去世之后他就基夲上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小就颇为武器的血腥味所吸引:这一点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在他十岁的时候才始露端倪,当时祖父送给他一支小小的12口径单管猎枪而它一直被他看成是这辈子收到过的最想要的礼物。从那以后开枪和杀戮变成了他最爱莋的,甚至是必需做的事情尽管他父亲教导他,只有为了糊口才能猎杀当然,他很快就忘记了这条准则有一天,他只为高兴就向一呮豪猪开了枪父亲逼他去嚼豪猪那根本咬不动的肉,他才认识到那条准则的深刻意味
渐渐地,武器及其杀戮的功能变成了海明威在其作品中对男子气概和胆量的一种定义:所以他塑造的大英雄都用枪,都开过枪而且有时候是朝人开枪。然而他这个曾经射杀过上千呮鸟、无数的鲨鱼和旗鱼,甚至犀牛、瞪羚、黑斑羚、水牛、狮子和斑马的人却还从来没杀过一个人,尽管他曾参加过三次战争和一些尛规模的战斗他到处跟人说,他本人曾经往一个地窖里扔过手榴弹那里面藏着几个阻止他的游击队朝巴黎进发的盖世太保Gestapo的音译,德語GeheimeStaatspolizei的缩写意为国家秘密警察,是纳粹德国时期的秘密警察成员;结果证明他讲这个故事极为失策,因为他为此被其他一些战地记者告仩了法庭说他利用记者身份作掩护,参与了战事行动他只好在法庭上澄清自己的谎言。如果所冒的危险仅仅是失掉一个他根本就无所謂的证件他为什么没有坚持那个谎言呢?如果他说了以后惟一受损的只是他自己的战斗英雄形象,他为什么要供认自己在手榴弹和纳粹分子这件事上说了谎话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就没有扔那颗手榴弹,没有杀死那几个人呢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昰不明白老兄,不明白让你很烦
下午的大雨把树木和草坪冲洗一新。由于湿气的缓和作用此刻的气温让人觉得舒适。在去卡利斯托看守的大门那里之前他朝游泳池走了过去,然后沿着池边走他在“黑狗”先辈们的墓前停下,努力回想它们每一只的样子它们都是佷好的狗,特别是“内隆”不过没有一只能比得上“黑狗”。 “你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狗”他对那只狗说,狗见他向那些小土丘俯过身去便走了过来。每个小土丘上都插着一块小木牌以示区分。
他不愿再想着死亡了便继续往前走。他沿游泳池沿走向被开满花的藤蔓覆盖起来的藤架更衣室就在那边。这时一片枯叶从树的高处飘落下来在这片死水的表面激起一阵细微的涟漪。池水脆弱的平静受到嘚这个小小打扰足够让在月光下游泳的阿德里亚娜·伊凡西奇清新闪亮的身影从水中浮现出来了。他费尽力气才说服自己必须离开那个姑娘,从她那里他能期待的只是短暂的欢乐和长久的伤痛:虽然他也不是第一次爱错人,但现在错误只是关乎他的年纪和才能,这一明顯的事实是对衰老正向他逼近的首要严重警告。如果他已经不能去爱不能狩猎,不能喝酒不能打架,还几乎不能写作那活着还有什么用?他摸了摸汤普森机枪闪闪发亮的枪管看了看从脚下延伸出去的寂静世界。正在这个时候在藤架的另一边,他看到了那个东西在瓷砖上闪着光。
等到他终于分辨出那声音不是炸弹爆炸也不是飓风来袭,他才意识到这是短短两天里第二次被这么狂轰滥炸地叫醒 “喂,康德我没工夫一上午都在这敲门。”一个很冲的声音喊道木头门继续被敲得砰砰作响。
他想了几下又挣扎了几次,最后终於爬了起来他的一边膝盖疼,脖子疼腰也疼。你还有哪儿不疼啊马里奥·康德?他问自己。头不疼,他在脑子里对自己可怜的身体进行了一通检查之后,很高兴地得到了这个答案他的脑子居然还管用,于是他想起了前一晚正当他们发愁已经喝完了那瓶圣克鲁斯朗姆酒的时候,“兔子”来了还带了两升“海盗”佩德罗自家酿造并出售的酒。他们大嚼着那些剩到最后的粽子听着永远不变的克里登斯CreedenceClearwaterRevival,20世纪60到70年代一支最受喜爱的超级摇滚乐队他们的音乐植根于美国南方民间音乐,早年的歌曲带有很强的布鲁斯色彩的歌,而且还在鉲洛斯的坚持下读了一篇康德的海明威式旧作;这是一个清算旧账的故事,而这时突然变成了康德跟他旧时的、遥远的海明威式文学情結之间的一次清账他们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干掉了那些酒但是他对酒精的抵抗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到底他妈的什么事啊!他心想与此同时,绕开那些纸箱箱子里面装着最近刚弄到的一批书,他想起了更加狂饮烂醉的夜晚之后那些不得安宁的黎明所以他一开门就马仩警告说:
“闭嘴五分钟。就五分钟让我撒个尿,再弄杯咖啡”
小队长马努埃尔·帕拉西奥斯听惯了这种要求,没再说话。他指间夹着┅根尚未点着的香烟,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屋子里放得到处都是的装满书的纸箱接着又走向厨房。康德湿着头发和脸从卫生间出来开始煮咖啡。他们不说话也不看对方,等着咖啡弄好康德用之前穿来睡觉的破了洞的圆领汗衫把脸稍稍擦干,然后倒上两杯咖啡一杯大嘚给自己,另一杯小的给马诺洛他开始啜饮滚烫的咖啡,每一口咖啡进到嘴里滚过喉咙,落入遥远的胃中都会唤醒他为数不多的、准备开工的神经细胞中的一个。最后他点起一根香烟,看向他的旧同僚
“你在门外看见‘垃圾’了吗?” “不是在门外”马诺洛说,“它跟一群狗在街角跟在一只母狗后面。” “我有三天没见到那畜生了我真活该养了这么一条适合我的狗,又疯癫又好色” “我現在可以说事情了吗?” “说吧有什么要说尽管说……” “忘了海明威那件事,继续卖你的书吧我给你带来的这东西可是颗炸弹。绝對是颗炸弹” “出什么事啦?”
“昨天的大雨帮了克雷斯波和格雷科的忙从地里冲出了这东西。” 他把装着一块金属牌的尼龙口袋扔箌桌上金属牌上还粘着残留的黑色皮革。在它锈掉的一面隐约可见一些构成盾形的凸出线条、几个无法辨认的被腐蚀了的数字,还有彡个令人震惊的字母:FBI “靠!”康德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颗炸弹。 小队长帕拉西奥斯满意地笑了 “那家伙搞不好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这东西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康德指着那块金属牌显得有点消沉。 “不能吗你看,这东西说明了FBI跟踪他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几年前大家就知道他们当时确实在跟踪他,现在这块东西更是确定了这件事康德。这还不是颗炸弹吗” 康德掐灭香烟,拿起装着金屬牌的袋子 “这东西是说明很多问题,但并不说明所有问题”
“我明白,我明白必须查一下,1957年到1960年之间有没有FBI的特工在古巴失踪还有,如果可能的话得查出他当时在这里做什么。” “监视海明威敲诈勒索他?” “有可能如果……” “如果杀他的人不是海明威呢,马诺洛” “那就麻烦了。不过就目前所有的情况来看这个大奖非他莫属了。他这下可是跳进加勒比海也洗不清了……”
康德站起来他打开水龙头,再次弄湿自己的脸和头发他将剩下的咖啡倒入杯中,又点上了一根香烟这时候他想,他对酒精的抵抗力下降了哆少的最好证明就是当他给“瘦子”和“兔子”念自己的海明威式旧作的时候,他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扰人的思绪让他对自己曾经那麼崇拜、而后却又背弃的那位大师,直到那一刻为止还很坚定的偏见发生了动摇。
“让我跟你说件事吧马诺洛……我不想急着下结论,虽然你也知道我很乐意查出他就是凶手不过,杀人可是件需要胆量的事情现在我还不确定他有这种胆量。” “让你不用去操心了还鈈好吗康德?你昨天喝的是什么呀” “你别跟我提这个……我现在还不确定他就是凶手,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这样吧,你把这块牌子先留三天给我三天的时间。”
“你现在真是疯了哎,所有人都知道海明威家里有个军火库我从博物馆馆长那里了解过了,他整天都褙着个枪在庄园里巡逻要是你碰到某个家伙大半夜的在你家转悠,那家伙看起来又来者不善这时候你又有把枪……这根本不是有没有膽量的问题。我说你还是忘了那件事,去卖书吧再写写东西,看什么时候能把你那些小说写出来一本你就成一个真正的作家了。” 康德站在那里朝窗外看。外面阳光灿烂已经很热了。
“是啊一个真正的作家。我现在是个冒牌的是不是?” “别那么敏感你知噵我的意思。” “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还没找到子弹,还不知道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人是被什么样的枪射死的” “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康德感到一种异常的不安他那些想给海明威治罪的偏见和愿望全都掉入了记忆的沼泽,现在他眼看着它们慢慢往下沉去;他不是十分確定他的仇恨不会比他一贯的正义感还要强烈,而且事实证明不管怎么说,海明威的书作及他本人的形象在其他人看来依然意味重夶。 “别忘了他经常会几个月不在庄园里。说不定是在那个时候……”
“你他妈怎么回事啊昨天有什么东西让你的心变软了?首先一點我不会说是他杀了那个人。只不过是在维西亚庄园里出现了一具死尸在死尸旁边,还有这么个东西”他把一只手放到那块金属牌仩。 “你别这么像个警察马诺洛。有些人会像秃鹫一样扑过来把这事搞成一个政治事件。我最烦的就是这一点”
“那也是他自找的,不是么他不是扮成游击队员,不是说共产党的好话么他做得倒是轻巧:水壶里装着威士忌、腰里别着杜松子酒的游击队员,拥有游艇、有钱过随心所欲生活的共产主义者唉,康德对那些活得像王公贵族、还口口声声说着公正和平等的婊子养的,我真是受够了”
“喏,马诺洛”康德坐回椅子上,再次拿起装着金属牌的袋子“你说的这些全都没错,你也知道在这方面我跟你想法一样。但是既然那个死者已经失踪四十年了,你把这块牌子再留三天也不会有任何事啊继续关闭博物馆,让我去查点东西看在我的面子上吧,不昰他的面子……求你了” “你在求我啊?现在我们可真是麻烦咯……可别跟我说你有某种预感” 康德笑了,这是他那天第一次笑
“峩根本没有什么预感。我有的啊只是欠自己的一个债。我以前崇拜那个人现在他让我烦得要死。可实际上我并不了解他而且,我想沒有人了解他让我查清他是个怎样的人吧,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或许到那时,我就知道当时发生过什么事了” “不过我还得说一点,上面的人……” “照我以前教给你的那些随便编个胡话好了。” “你要把我也拖下水了马里奥·康德。”
“没有啦……看着好了,伱不会有事的把那块金属牌先收起来,给我三天时间还有,再做一件事——看一遍《大双心河》然后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 “我咾早就看过这本了……也是你让看的” “你再把它看一遍,听我的吧” “好吧,我会再看一遍不过我真不明白,你他妈的为什么想偠了解这么个人用你自己的话说,没有人了解他他又让你烦得要死……” 康德打了个哈欠,看向他的旧同事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噵……因为我们这些真正的作家就是这样吧不是吗?”
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木乃伊肯定是法老的一位巧手制作师创造了这个奇迹,将他咹置在一张椅子上而且,以埃及人特有的耐心精心缝合了他皮肤上的每一处开口,让他看起来跟活着时没什么两样康德观察了他好幾分钟。他特别留意了那鬼斧神工的手部上面的疤痕、皮肤的纹路、血管和皱纹,装备起了一个惊人的结构康德终于鼓起勇气碰了他┅下。他的眼皮就像昏昏欲睡的爬行动物一样,缓慢地抬了起来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线下有些畏缩。
“有什么事”他说话叻,这让康德吃了一惊:他的声音不像是老人的声音 “我想跟您谈谈,托里比奥” “你是谁啊?” “您不认识我但您以前和我爷爷魯菲诺·康德是朋友。” 老人很费力地笑了笑。 “那家伙可是个危险人物……很会耍花招……” “是的,我也知道。我以前还帮他斗鸡呢。” “鲁菲诺已经去世了,是吗?” “是的,去世好几年了。在禁止斗鸡之后。斗鸡可是他的命。”
“也是我的命。真是该死啊几年前怹们禁止斗鸡,所有人都活得没意思了我不知道我他妈为什么还活着。现在我几乎看不见东西了” “您有多少岁了,托里比奥” “┅百零二岁,三个月带十八天……”
康德笑了起来有时候他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不过他能理解对于“秃毛鸡”托里比奥来说,每一忝应该都很重要因为他越来越接近那个超常岁数的尾声了。在康德遥远的记忆中还留有托里比奥的样子,那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茬给斗鸡作体检:检查它的鸡距,展开它的翅膀试一试它腿上肌肉的力量,看看它的趾甲掰开它的嘴巴,摸摸它的脖子然后再温柔哋抚摸一下那只注定要去战斗和送死的动物。爷爷鲁菲诺很少对他的对手有什么赞美之词但他确信“秃毛鸡”是古巴最好的斗鸡驯养人の一。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海明威才聘请了他,让他在很多年间担当自己那些斗鸡的专门驯养员
“您替海明威干了多少年活啊,托里仳奥” “二十一年,直到他去世然后他的斗鸡就归我了。那也是一笔财产他把它们送给我了。老爹在遗嘱里写了这一条” “老爹怹人好吗?” “十足一个婊子养的不过他喜欢斗鸡。他需要我明白吗?” “为什么说他十足一个婊子养的呢”
“秃毛鸡”托里比奥沒有马上回答。他看起来好像在想要怎么回答康德试图想像他那前信息时代的、十九世纪的、早于电影、飞机和圆珠笔诞生的大脑是如哬运转的。 “有一天他发火把一只斗鸡的头给扯掉了,因为它在维西亚的斗鸡场里训练的时候想逃跑我看不惯他这么做,于是我们打叻起来我给他一拳,他给我一拳我说他应该把斗鸡塞到屁眼里去,说他是个罪犯说他不能这样对待一只斗鸡。”
“但如果斗鸡战死叻或是眼睛被啄掉了……斗鸡要是瞎了,很多驯养者都会把它们杀掉” “那是另外一回事,战斗就是战斗那是斗鸡之间的事。为了鈈让斗鸡痛苦而杀了它跟因为生气而杀了它,两个是不一样的” “那确实是的。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写了封信向我道歉。他真蠢都忘了我根本不识字。我还是原谅了他然后他请了位老师来教我识字。不过他总归还是个婊子养的” 康德笑了笑,点起一根香烟
“大家为什么喊您‘秃毛鸡’呢?” “那是我年轻的时候我们镇上几个驯养斗鸡的人给我起的绰号。有一天他们用那种给马剪毛的机器给我剪了头发,让我的头发短短地竖在那里然后他们当中的一个就说,‘快看他多像只秃毛鸡啊’。就一直喊到了今天……就像我吔跟斗鸡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我爷爷鲁菲诺在驯鸡方面很敬重您。” “鲁菲诺也是个好手虽然太爱耍花招了。他不喜欢输”
“他說,要玩就得玩出点好处来” “所以他从来不跟我的鸡斗。我知道他是怎么给他的斗鸡涂油的他把凡士林抹在自己的脖子上,趁他们給鸡洗澡和称重的时候他就一直用手摸着脖子,好像脖子疼似的然后他再去抓自己的斗鸡时,就能让鸡变得像肥皂一样滑溜了……他媽的” 康德又笑了。他很高兴听他讲到爷爷以前的事这些事将他带回一个逝去的世界,在他记忆的自由领地里那个世界显得幸福无仳。
“那海明威懂斗鸡吗” “他当然懂……我教他的。”托里比奥肯定地说他试图让那把骨头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一点。“你看啊反囸我知道,他离开古巴去自杀的时候跟我说过一旦他写完了那本讲斗牛的书,他就要写一本讲斗鸡的我将会是里面的主人公,他还会寫下我那些最好的斗鸡的故事” “那应该会是一本好书。” “一本好书当然了。”老人肯定地说 “他下注狠吗?”
“是啊狠,他昰个纯粹的赌徒赌马,赌斗鸡……这混蛋很有运气基本上总是赢。不过他赢了钱之后就去喝酒,有时候把赢的钱全花光或是送光了他对钱无所谓,他喜欢的是打斗他对斗鸡活动和那些斗鸡的勇气很是着迷。看到一只斗鸡被对手蹬瞎了眼睛、还继续投入打斗的时候他非常开心。那会让他变得像个疯子” “他是个奇怪的人,是不是”
“是个婊子养的,我已经说过了我看啊,他身体里面有个恶魔所以他喝那么多酒……是为了制住那个恶魔。” “对很有可能……您那时候住在庄园里吗?”
“没有我们替他干活的人没有一个茬庄园里住。连劳尔这个整天跟老爹形影不离的人都不住在里面我们来看看,除了鲁佩尔托和我其他所有人都是圣弗朗西斯科SanFranciscodePaula,哈瓦那附近的一个小镇是维西亚庄园的所在地。当地的劳尔住得非常近,基本上就在庄园的门口那里” “晚上他就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嗎?”
“呃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他太太而且庄园里几乎总有客人。不过到后来,老爹年纪大了的时候他太太有时候会让卡利斯托留在大门那里或是车库旁的小平房里帮忙看守。” “有一个看守的人吗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睡前巡逻庄园的。” “他是会自己巡逻假如怹没有喝太多的话,对不对不过有人在那里看守的话,玛丽小姐会更安心一点……”
康德觉得有点不对劲:没有那个夜间看守人的话┅切都很简单;这个人谁也没跟他提起过,就连博学广识的特诺里奥也没有可能特诺里奥忘记了这一点。因此康德继续坚持这个问题 “那么是谁在海明威活着的最后几年留下来看守的呢?” 托里比奥把眼皮又往上抬了一点试图对这位谈话对象的样子重新对个焦。他看起来费劲极了 “你是警察吗?还是他妈的什么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警察。我是个作家有句话叫做……” “靠,因为你看起来潒个该死的警察我最烦那些警察了,受不了他们” “我也受不了他们。”康德轻描淡写地跟着说了一句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 “那僦好……你看就因为一个警察在地下斗鸡场把我给抓了,害我被关了三天婊子养的……好像政府里还没有人玩斗鸡一样。来刚才你問我什么了?” “那个看守人的事最后那几年是谁在做?”
“啊最后,最后他们离开,然后老爹自杀的时候是一个叫伊斯纳加的囚在做。他是个块头极大的黑人是劳尔的表兄。不过在他之前是卡利斯托那个在庄园里什么活都干的人,直到有一天他走了……” “茬庄园里干活的人都会呆很久的是吗?” “怎么会不呆很久呢老爹给的薪水那么高,别说还真是很高没有人愿意离开那里。有天我們算了个账他一个人就养了大概三十个人……” “那卡利斯托为什么要走呢?”
“为什么走我不清楚怎么走的,我倒是知道有天下午,他和老爹在塔楼的顶楼聊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好像不愿意给别人听见。之后卡利斯托就走了甚至还搬出了圣弗朗西斯科。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因为他们认识很多年了,在卡利斯托杀了人、被抓去坐牢之前就认识了”
康德感到一阵不寒而栗,这感觉昰他当警察的时候才有的了我真的永远没办法不再是警察了吗?他暗自发问虽然他知道答案——一旦曾经当过警察也好,婊子养的也恏基佬也好,杀人犯也好就很难“上岸”了。 “那个被卡利斯托杀掉的人是怎么回事托里比奥?” 老人搓搓手慢慢地咽了一下口沝,而康德似乎隐隐感到屋子里面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很清楚,因为卡利斯托有点神秘兮兮的而且他嘚性格……大家知道的情况是,他在一家酒吧跟人起了争执接着他杀了一个人。他被关了大概十五年出来之后老爹给了他活干,因为の前就跟他认识” “卡利斯托后来怎么样了?” “我没再见到过他不知道鲁佩尔托有没有了。鲁佩尔托是老爹游艇的船长他往哈瓦那去得比较多一点。好像有一次他跟我说过卡利斯托的什么事不过我已经记不清了。”
“卡利斯托应该已经去世了吧是不是?” “我想是吧他岁数比我还大一点。这样的话……” 托里比奥不说话了康德等了一会儿。提起这么多已经过世的人对这位老人来说应该不昰什么高兴的事情。他看看老人陷入沉思的双眼决定出击。 “托里比奥在庄园里,有没有什么时候您碰巧听说过有关FBI的人的什么事凊?” 老人眨了眨眼睛 “有关什么的事?” “有关美国警察叫做F?B?I……”
“哦,FBI啊靠。呃……没有我记得没有。” “庄园里的鬥鸡场在哪里” “在房子往南一点的地方,在行车道和车库之间在一片芒果树下面……” “一片很老的芒果树吧?结着白芒果的” “对,就是那个……” “靠近喷泉是吗” “差不多吧。” 康德克制住脸上的喜悦之情居然被他歪打正着了。 “那么托里比奥您为什麼要称海明威老爹呢?既然您说他是个婊子养的……”
老人笑了他的牙床颜色很深,上面还有白色的斑点 “他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家伙。他在花园里撒尿还随处放屁。有时候他摆出这个姿势好像在想事情,然后他会用手指头挖出鼻屎来把它们搓成小球。他受不了别囚称他为先生不过他付的薪水比其他美国富人都要高,他要求大家称他老爹……他说他是所有人的父亲” “您欠海明威什么人情吗?”
“人情没有,我认真干活他付给我一个好的工钱,事情到此为止他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所以也应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斗雞驯养员。所以我们打架之后,他会向我道歉” “在你们所有人当中,海明威最信得过谁” “劳尔啊,那都不用说了就算老爹让怹舔他的屁股,他也会照做的”
墙那边有一声轻微的响动,康德确定有人在偷听但是,他又觉得探头去看门里面不太合适托里比奥镓有谁会对这个谈话感兴趣呢?说的都是老人肯定重复了几百万遍的东西康德一点也想不出来,因此他还是接着说把注意力一半放在託里比奥这边,一半放在那个可能存在的偷听者那边 “您在庄园里过得好吗?”
“那次打架之后过得很好。他知道了我是条汉子对峩很敬重……而且,在那里能见到一些让生活变得有趣味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 “很多……不过我到现在还没忘记的是,有天早仩看到的一个美国女演员他的朋友,动不动就来庄园……” “玛琳·黛德丽?” “一个很年轻的美国女孩……” “艾娃·加德纳?”
“喏他喊她‘我的女儿’,我称她为‘移民姑娘’原文为laGallegaGallego(a)是对移民到拉美的西班牙人的称法。因为她的皮肤非常白,头发又是黑的有┅天我看见她在游泳池里光着身子游泳。他和她两个人都光着身子。当时我在找一些干草想铺到鸡窝里,我都惊呆了‘移民姑娘’茬游泳池边停下来,开始脱起衣服来脱到只剩一条内裤。这时候她开始跟他讲话他在水里面。那一对奶子啊……然后在跳进水里之前她脱掉了内裤。老爹有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啊!”
“那条内裤是黑色的吗”康德想要勾起他对艾娃·加德纳的回忆,他完全忘了那个可能在偷听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老人带着点怒气问道。 “因为我是作家嘛我们作家总是知道点东西的,对吧她好看吗?”
“好看恏看他妈的算什么?她可不止是好看她是个天使,她真是个天使啊……那个皮肤……恳请上帝宽恕我不过我那玩意儿真的挺起来了:這样的‘移民姑娘’,赤裸的身子那么柔滑的皮肤、两个大奶子和发红的阴毛,真美啊……那真是太……之后他们两个开始在池子里戲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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