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 一部小说女主角追男主角的小说叫子夜的,男主角叫嵇康

中国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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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文史艺的自由发展
魏晋南北朝的乱世裂变,儒学失落,文学、史学、艺术从儒家伦常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自由而自然地发展,在玄学的影响下,文学理论著作《文心雕龙》和《诗品》出世,标志着中国文学已从自然阶段进入到自觉时代。小说乘乱而出,私家竞相修著史书,奔放的草书问世,等等,乱世裂变的文化自由时代给我们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文化遗产。
一、五言诗的发展
1、三国五言诗的成熟
这一时期的诗歌以五言诗为主。五言诗始于汉乐府,三国时趋于成熟,六朝时达到鼎盛,齐梁出现宫体诗之后走向没落。
三国时的五言诗题材丰富,内容广泛。王粲《七哀诗》写乱世裂变的凄惨景象,一字一血,一字一泪,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写自己渴望自由的意念。标志着五言诗成熟的代表人物是“三曹七子”,三曹是曹操、曹丕、曹植,七子为孔融、陈琳、王粲、阮瑀、应瑒、刘桢、徐幹,史称建安七子,文学称建安文学,因多诗歌,又称建安诗。“三曹七子”的作品多气势雄伟、慷慨悲歌,如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气韵深沉,风格苍劲。五言诗多用词简洁,意境深远,朗朗上口,如曹植《煮豆燃萁》,广为传诵。
另外,三国时七言诗已基本成型,以曹丕的《燕歌行》最为有名也最早最完整,写的是思妇秋夜怀念征夫的情景,文笔流畅,意境突出。
2、西晋五言诗的顶峰
著名诗人陶渊明和谢灵运的功劳。
陶渊明(365—427),东晋诗人,田园诗派的开创者。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治今江西九江)人。官至彭泽县令,不久辞官归隐。诗多描写田园风光及其在农村生活的情景,其中往往隐寓着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以及对太平社会的向往,也写对人生短暂的焦虑和顺应自然、乐天安命的人生观念,有较多的哲理成分。诗风恬淡爽朗,语言质朴自然,精练独到。代表作为《归园田居》和《读山海经》,其中所表现出的真情实景,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图片及视频)。
谢灵运(385—433),南朝宋诗人,本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移籍会稽(今浙江绍兴)。晋时曾封为康乐公,入宋曾任永嘉太守等。后因谋反被杀。其诗多描写会稽、永嘉、庐山等地山水名胜,善于用精丽语言刻画自然景物,是山水诗派的开创者。其山水诗可说是回绝千古,但现代人很难读懂了。(图片)。
之后的鲍照(414—466)和庾信(513—581)又有所发展,也使七言诗趋向成熟。
3、齐梁宫体诗
到了南朝齐梁间,五言诗主要演变为宫体诗,专写宫廷贵族及其女子生活,文笔纤巧,辞藻绮艳,讲求音律和对偶,为宫体骈文。代表人物有萧纲、庾肩吾、谢 朓、何逊等。宫体诗辞藻华丽,空洞无物,使五言诗成为一种失去灵魂和血肉的美丽外壳,五言诗到此走入没落,后世虽然也有,成就都没能超越陶渊明和谢灵运二人了。另外,齐、梁、陈三朝还涌现了—些妇女诗人,梁人刘孝标还将她们的创作编为《玉台新咏》诗集,成为中国第一部妇女诗歌总集。
二、乐府民歌繁盛
民歌在魏晋南北朝呈现出繁荣景象,北方民歌的代表作是《木兰诗》,描写少女木兰代父从军,胜利归来的故事,语言明朗刚健,具有北方民族特色。传世北朝民歌约有30曲,《陇上行》、《敕勒歌》脍炙人口。南朝民歌传世44曲,代表作为《子夜歌》,42首,子夜是个女歌手的名字,她唱的歌就叫子夜歌,后成了乐府歌牌名。其中第七首是:“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子夜歌》写爱情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多含双关隐语,如“丝”谐“思”、“匹”喻“匹配”。另有《子夜四时歌》存75首,为《子夜歌》变化而成。六朝民歌脍炙人口,千古传诵,至今读来仍然朗朗上口。
三、散文多有佳篇
魏晋间的散文佳作,
一是诸葛亮(181—234)的《出师表》,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所谓“出师表惊人文字,千秋涕泪”。
二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非汤武帝而薄周孔”,嬉笑怒骂,直抒胸臆。
三是李密(224—287)的《陈情表》,写父亲早亡、母亲再嫁、与祖母相依为命、固辞晋武帝征召太子洗马的深情,语气恳切,委婉动人。
四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曲折新奇的故事,有栩栩如生的人物,更刻画了没有剥削压迫、百姓怡然自乐的理想世界,为千古之至文。
四、小说混世而出
乱世裂变,无奇不有,佛教华化产生了大量的寺院建筑和巨型石窟,玄学盛行和道教初步发展虽然没有像佛教那样的物化成果,却产生了不少新的精神产品。魏晋南北朝是小说的开创时代,不仅作品多,而且内容丰富,大体上可分为笔记小说和志怪小说两类。
一是笔记小说,代表作为刘义庆(403—444)的《世说新语》。 主要记载汉末到晋朝士大夫的言谈轶事,对当时士族的思想、生活的颓废和清谈放诞的风气有较多的反映,语言精练、叙事生动,对后世笔记小说影响很大,且自成体系。
二是志怪小说,有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和陶渊明的《后搜神记》。
魏晋南北朝小说开唐代传奇小说之先河,还启发了明清的神魔小说。
五、私家修史风行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封建史学的初步发展时期。在乱世裂变的社会大动荡条件下,各个统治者为了总结历史经验,尤其是要为自己的统治制造历史根据或争取历史地位,都对修史极为重视;加之造纸术的发展,士人多由解经转而治史,因而出现了官、私修史的热潮。魏晋南北朝的修史热潮及所取得的成就主要表现为:一是纪传体和编年体取得了长足的进展,起居注、官仪刑法、地理方志、人物传记、谱碟、史注、史评等也都勃兴和发展起来,出现了—个史学新高潮。二是谱学与传记的兴盛并对纪传体史书产生了深刻影响,史书传记几乎成了家族列传。三是少数民族史学有了很大的发展。正由于此,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学,才在学术领域中取得了仅次于经学的重要地位,形成了“经、史、子、集”的图书分类次序。二十四史中有五史诞生在这一时期,它们是南朝宋范晔(398—446)《后汉书》120卷、西晋陈寿(232—297)《三国志》65卷、南朝梁沈约(441—513)《宋书》100卷、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60卷和北齐魏收(506—572)《魏书》130卷。西晋常璩的《华阳国志》、谯周的《古史考》、东晋袁宏的《后汉纪》、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等,都是重要的历史文献。
六、书法日臻完善
1、中国汉字形体演变
中国汉字形体的演变,大体为:图形文字→甲骨文→金文(籀文即大篆)→石鼓文→小篆(李斯)→隶书(程邈)→章草(隶草)→今草(张芝)→今隶(楷书,钟繇)→行书(王羲之)→行草(王献之)→狂草(张旭)(图片、)。
2、书圣王羲之
三国以后,出了不少书法艺术家,如钟繇、皇象、梁鹄等。钟繇(151—230),三国魏书法家,化隶书为楷书的关键人物,中国第一位楷书大家(图片),与王羲之并称“钟王”(钟繇书法图片、)。钟繇之后,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贡献或成就最大的是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王羲之(321—379),字逸之,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官至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世奉五斗米道,博采众长,兼纳道教云篆即道符,成妍美流便的行书新体,又备精诸体,尤以正行为最,攀上了古今书法的顶峰,被誉为“书圣”(视频)。王羲之喜欢白鹅 ,以一卷《道德经》换山阴道士一只鹅,韩愈《石鼓歌》曰:“羲之姿媚逞俗书,一纸尚换数白鹅”(图片、、)。 《兰亭集序》乃败笔所书,为天下第一行书 ,可惜真迹永绝于世,比较公认的说法是被唐太宗作为殉葬品埋入了昭陵。《兰亭序》充分展现了王羲之的气度、神韵、襟怀和情愫,唐人李嗣真称王羲之的行草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堪称绝妙的比喻。今见最好的摹本是唐太宗时冯承素的《兰亭神龙本》(图片、、、)。《万岁通天贴》影响武则天改年号。
王献之(344—386),亦精通诸体,在其父行书基础上创行草(图片、),并称“二王”。南朝文字训诂学家顾野王(519—581)成《玉篇》三十卷,是为中国第一部楷书字典。到此,中国汉字形体演变已经定型。
3、“三希之宝”
王羲之《快雪时情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羲之侄王询《伯远帖》,被乾隆称之为三希之宝(图片、、)。三件书法作品出神入化,达到极致境界,被康熙皇帝称为神品!
七、绘画又上一层
汉画像为平面故事画和生活画,立体感不强。到三国时,已出现色彩浓郁的彩画,立体感已很强,从一些出土的墓葬壁画来看,画面栩栩如生,如《童子对棍》,开晋代人物画之先河。两晋时期的墓室壁画已有很强的动感(图片、)。两晋南北朝时期,出了三位大画家:
一是顾恺之 东晋画家,字长康,小字虎头,晋陵无锡(今属江苏)人。官至通直散骑常侍。多才多艺,尤精绘画,以画人物肖像见长,传世作品为《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是今见中国最早的专业画家作品,为唐人摹本。《女史箴图》是根据西晋诗人张华的赋创作的,共十二段,现存九段,每段包含一个古代宫廷女人的“模范”故事,并在每段前面抄录张华的一段赋。画面人物线条圆转,后人称之为“春蚕吐丝”,又叫“高古游丝描”,技法上受篆书影响。画后有顾恺之自己的签字,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有画家签字的画。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时被掠走,现收藏于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24.8×348.2厘米,图片、)。《洛神赋图》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取材于曹植《洛神赋》,为连续性的神话故事画。故宫博物院所藏《洛神赋图》为绢本设色长卷,纵27.1厘米,横572.8厘米,全卷分为惊艳、陈情和离别三个部分,曲折细致而又层次分明地描绘着曹植与洛神真挚纯洁的爱情故事,结构精妙,设色古艳,人物神采如生,虚实疏密相接,处处抒发着诗一般的情调(27.1×572.8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图片、) 。
二是陆探微 (?—485),南朝宋画家,吴(治今苏州)人。同样擅长人物肖像画,笔法学顾恺之,特点是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并有“一笔画”之称,和顾恺之并称“顾陆”,笔法称“密体”画法。
三是张僧繇,南朝梁画家,吴郡(治今苏州)人。曾在宫廷秘阁掌管画事,历官右军将军、吴兴太守。善画人物故事画和宗教画。梁武帝崇佛,凡装饰佛寺,多命他画壁。所画佛像称“张家样”,尤精于画龙,“画龙点睛”的典故说的就是张僧繇,说明这一时期的绘画已经相当逼真。其绘画特点是点画时有缺落而形象具备,与唐朝吴道子并称“蔬体”画法。作品有《五星二十八宿图》,为唐朝梁令瓒摩本。(图片)。
总结:从总体上来说,乱世裂变中的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化继春秋战国后的第二个自由时代,儒学继续保持着独尊孤傲的姿态,佛教乘机东来并被华化,道教则渐趋成熟,其它科技文化艺术也乘乱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展。至此,儒、玄、佛、道相与激荡,中国文化的主体多元格局已经形成,打开了盛唐时期中国文化儒、释、道三教共弘的恢弘博大气魄。找一部武侠小说:男主角东方玉龙,女主角梅吟雪,刚开始梅吟雪喜欢嵇康_百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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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书话 
西。但吃药后的发冷刚刚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倘穿衣多而食 热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样不必冷吃的,就是 酒。  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这样看起 来,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广东提倡,一年以后,穿西 装的人就没有了。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豫防皮肤被衣服擦伤, 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 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 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  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 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 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旧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 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 比方我今天在这里演讲的时候,扪起虱来,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时不要紧, 因为习惯不同之故。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烟的,我们看见两肩高耸的人, 不觉得奇怪。现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数学生,他的肩成为一字样,我们就觉 得很奇怪了。此外可见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种种的书,还有葛洪的《抱朴子》。  到东晋以后,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说是“散发”以示阔气。 就像清时尊读书,就有人以墨涂唇,表示他是刚才写了许多字的样子。故我 想,衣大,穿屐,散发等等,后来效之,不吃也学起来,与理论的提倡实在 是无关的。又因“散发”之时,不能肚饿,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赶快吃,不论时候,一日数次也不可定。因此影响到晋时“居丧无礼”。——本来魏晋时,对于 父母之礼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访一个人,那么,在未访之前,必先打听他 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讳。否则,嘴上一说出这个字音,假如他的 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会大哭起来——他记得父母了——给你一个大大的没 趣。晋礼居丧之时,也要瘦,不多吃饭,不准喝酒。但在吃药之后,为生命 计,不能管得许多,只好大嚼,所以就变成“居丧无礼”了。居丧之际,饮酒食肉,由阔人名流倡之,万民皆从之,因为这个缘故,社会上遂尊称这样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发源于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两个人,与晏同为服药的祖师。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着走。他们三人多是会做文章,除了夏侯 玄的作品流传不多外,王何二人现在我们尚能看到他们的文章。他们都是生 于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但这种习惯的末流,是只会吃药,或 竟假装吃药,而不会做文章。  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一书里可以看到。此 中空论多而文章少,比较他们三个差得远了。三人中王弼二十馀岁便死了, 夏侯何二人皆为司马懿所杀。因为他二人同曹操有关系,非死不可,犹曹操 之杀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后,论者多因其与魏有关而骂他,其实何晏值得骂的就是因为他 是吃药的发起人。这种服散的风气,魏,晋,直到隋,唐,还存在着,因为 唐时还有“解散方”,即解五石散的药方,可以证明还有人吃,不过少点罢  了。唐以后就没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详,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鸦片一样罢? 晋名人皇甫谧作一书曰《高士传》,我们以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 曾有一篇文章,自说吃散之苦。因为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 也会受非常的苦痛,或要发狂;本来聪明的人,因此也会变成痴呆。所以非 深知药性,会解救,而且家里的人多深知药性不可。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 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 剑追赶;就是说话,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但在晋朝更有以痴为好的,这大概也是服药的缘故。 魏末,何晏他们以外,又有一个团体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个,所以又称“竹林七贤”。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 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纯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药,而阮籍则是 专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饮酒,刘伶也是这里面的一个。他们七人中差不多 都是反抗旧礼教的。  这七人中,脾气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 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  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 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晏等一样,遭了不幸的杀害。 这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 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他们的态度,大抵是饮酒时衣服不穿,帽也不带。若在平时,有这种状态,我们就说无礼,但他们就不同。居丧时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 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会叫父的名号。旧传下来的礼 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认的。即如刘伶——他曾做过一篇《酒德颂》,谁都知 道——他是不承认世界上从前规定的道理的,曾经有这样的事,有一次有客 见他,他不穿衣服。人责问他;他答人说,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 衣服,你们为什么进我的裤子中来?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连上下古今也 不承认,在《大人先生传》里有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 我腾而上将何怀?”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 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 湎于酒了。然而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 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 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只要看 有一次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就 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 而不显的。宋的颜延之已经说不大能懂,我们现在自然更很难看得懂他的诗 了。他诗里也说神仙,但他其实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 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嵇康 做的《难自然好学论》,却道,人是并不好学的,假如一个人可以不做事而 又有饭吃,就随便闲游不喜欢读书了,所以现在人之好学,是由于习惯和不 得已。还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诛,一向公认为坏人 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论》,就也反对历代传下来的意思,说这两个人是忠  臣,他们的怀疑周公,是因为地方相距太远,消息不灵通。 但最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而且于生命有危险的,是《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懿因这篇文章,就将嵇康杀了。非薄了汤武 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 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 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 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见杀,是 因为他的朋友吕安不孝,连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杀孔融差不多。魏晋,是 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杀。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 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脚点便不稳,办事便棘 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只是实行不孝,其实那时倒 不很要紧的,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于伦理上的话, 所以结局也不同。  但魏晋也不全是这样的情形,宽袍大袖,大家饮酒。反对的也很多。在 文章上我们还可以看见裴?的《崇有论》,孙盛的《老子非大贤论》,这些 都是反对王何们的。在史实上,则何曾劝司马懿杀阮籍有好几回,司马懿不 听他的话,这是因为阮籍的饮酒,与时局的关系少些的缘故。然而后人就将嵇康阮籍骂起来,人云亦云,一直到现在,一千六百多年。季札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是确的,大凡明于礼 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 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 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 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 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 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 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 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 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 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现在说一个容易明白的比喻罢,譬如有一个军阀, 在北方——在广东的人所谓北方和我常说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称山 东山西直隶河南之类为北方——那军阀从前是压迫民党的,后来北伐军势力 一大,他便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说自己已经信仰三民主义了,是总理的信徒。 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做总理的纪念周。这时候,真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去呢, 不去呢?不去,他那里就可以说你反对三民主义,定罪,杀人。但既然在他 的势力之下,没有别法,真的总理的信徒,倒会不谈三民主义,或者听人假 惺惺的谈起来就皱眉,好像反对三民主义模样。所以我想,魏晋时所谓反对 礼教的人,有许多大约也如此。他们倒是迂夫子,将礼教当作宝贝看待的。 还有一个实证,凡人们的言论,思想,行为,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就 愿意天下的别人,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但嵇康阮籍不这样,不愿意别人来 模仿他。竹林七贤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样的饮酒。阮籍的儿子阮浑 也愿加入时,阮籍却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在,够了。假若阮籍自以为 行为是对的,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而阮籍却拒绝自己的儿子,可知阮籍并 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就知道他的态度 很骄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铁——他的性情是很喜欢打铁的——钟会来看他了,他只打铁,不理钟会。钟会没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时嵇康就问他: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也是嵇康杀身的一条祸根。但我看他做给他的儿子看的《家诫》——当嵇 康被杀时,其子方十岁,算来当他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 的——就觉得宛然是两个人。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 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 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 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 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 见怪。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 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 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 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于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 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 康,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 他们的本态。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不过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 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 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 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 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 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遣论, 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 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 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 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 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 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伸了足穿 上了。虽然如此,他却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 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 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现在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 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叫作“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自以为合于 渊明的高致,我觉得不大像。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 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 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 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 还有一个原因,先已说过,是习惯。因为当时饮酒的风气相沿下来,人见了 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就没有 大感触,陶潜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志,官位升进, 往往详细写着,再仔细一看,他是已经经历过两三个朝代了,但当时似乎并  不为奇。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 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 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子为我。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 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变成“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 “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 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  自汉末至晋末文章的一部分的变化与药及酒之关系,据我所知的大概是 这样。但我学识太少,没有详细的研究,在这样的热天和雨天费去了诸位这 许多时光,是很抱歉的。现在这个题目总算是讲完了。□1927 年 11 月 16 日刊于《北新》半月刊第 2 卷第 2 号□收入《而已集》书苑折枝   余颇懒,常卧阅杂书,或意有所会,虑其遗忘,亦慵于钞写,但偶夹一纸条以识之。 流光电逝,情随事迁,检书偶逢昔日所留纸,辄自诧置此何意,且悼心境变化之速,有如 是也。长夏索居,欲得消遣,则录其尚能省记者,略加案语,以贻同好云。十六年八月八 日,楮冠病叟漫记。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二十五引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   案:帝王立言,诫饬其子,而谓作文“且须放荡”,非大有把握,那能尔耶?后世 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 清褚人获《坚瓠九集》卷四:《通鉴博论》:“汉高祖取天下,皆功臣谋士之力。天下既定,吕后杀韩信彭越英布等,夷其族而绝其祀。传至献帝, 曹操执柄,遂杀伏后而灭其族。或谓献帝即高祖也;伏后即吕后也;曹操即 韩信也;刘备即彭越也;孙权即英布也。故三分天下而绝汉。”虽穿凿疑似 之说,然于报施之理,似亦不爽。   案:韩信托生而为曹操,彭越为孙权,陈豨为刘备,三分汉室,以报夙怨,见《五 代史平话》开端。小说尚可,而乃据以论史,大奇。《博论》明宗室涵虚子(?)作,今 传本颇少。 宋张耒《明道杂志》:京师有富家子,少孤专财,群无赖百方诱导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戏,每弄至斩关羽,辄为之泣下,嘱弄者且缓之。一日,弄者曰:云长古猛将,今斩之,其鬼或能祟,请既斩而祭之。此子闻,甚喜。 弄者乃求酒肉之费。此子出银器数十。至日,斩罢,大陈饮食如祭者,群无 赖聚享之,乃白此子,请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于是共分焉。旧闻此事, 不信。近见事,有类是事。聊记之,以发异日之笑。
案:发笑又作别论。由此可知宋时影戏已演三国故事,而其中有“斩关羽”。我尝 疑现在的戏文,动作态度和画脸都与古代影灯戏有关,但未详考,记此以俟博览者探索。□1927 年 9 月 1 日刊《北新》周刊第 45、46 期合刊,署名楮冠□未收入自编文集书苑折枝二  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永嘉人,甲午岁题 桃符云,“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为人告之官,遂罢。
案:元上谕多用白话直译,“怎生呵”“那般者”皆谕中习见语,故黄以为戏。今 人常非薄今白话而不思元时敕,盖以其已“古”也。甲午是忽必烈至元三十一年(1295), 其年正月,忽必烈死。  同上别集下:或作散经名《物外平章》,云,“尧舜禹汤文武,一人一 堆黄土;皋夔稷?伊周,一人一个髑髅。大抵四五千年,著甚来由发颠?假 饶四海九州都是你底,逐日不过吃得半升米。日夜宦官女子守定,终久断送 你这泼命。说甚公侯将相,只是这般模样。管甚宣葬敕葬,精魂已成魍魉。 姓名标在青史,却干俺咱甚事?世事总无紧要,物外只供一笑。”此语亦可 发一笑也。   案:近长沙叶氏刻《木皮道人鼓词》,昆山赵氏刻《万古愁曲》,上海书贾又据以 石印作小本,遂颇流行。二书作者生明末,见世事无可为,乃强置己身于世外,作旁观放 达语,其心曲与此宋末之作正同。 宋唐庚《文录》:《南征赋》,“时廓舒而浩荡,复收敛而凄凉。”词虽不工,自谓曲尽南迁时情状也。案:今日用之《民气赋》或《群众运动赋》,亦自曲尽情状。  清严元照《蕙櫋杂记》:西湖岳庙有严嵩和鄂王《满江红》词石刻,甚 宏壮。词既慷慨,书亦瘦劲可观,末题华盖殿大学士。后人磨去姓名,改题 夏言。虽属可笑,然亦足以惩奸矣。
案:严嵩偏和岳飞词,有如是诈伪;后人留词改名,有如是自欺;严先生以为可笑 而又许其惩奸,有如是两可。寥寥六十字,写尽三态。□1927 年 9 月 16 日刊《北新》周刊第 47、48 期合刊,署名楮冠□未收入自编文集书苑折枝三  明陆容《菽园杂记》四:僧慧暕涉猎儒书而有戒行,永乐中尝预修《大 典》,归老太仓兴福寺。??尝语坐客云:“此等秀才,皆是讨债者。”客 问其故,曰:“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 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 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士大夫多矣。这便是还债的。近来圣恩宽大,法网疏阔, 秀才做官,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好事来?到 头全无一些罪过。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多矣。这便是讨 债者。”??   案:无论什么局面,当开创之际,必靠许多“还债的”;创业既定,即发生许多“讨 债者”。此“讨债者”发生迟,局面好;发生早,局面糟;与“还债的”同时发生,局面 完。呜呼“还债的”也! 元人《东南纪闻》一:刘平国宰,京口人。(中略)有《漫塘集》,文挟伟气。其尺牍有云:“今之所谓豪杰士者,古之所谓破落户者也。”意有 所指,知者以为名言。(下略)
案:也可以说:豪杰士者,破落户之已阔者也。破落户者,豪杰士之未阔或终于不 阔者也。  清陈祖范《掌录》上:行事之颠倒者:三国时孙吴立制,奔亲丧者罪大 辟;北齐敕道士剃发为沙门;宋宣和中,敕沙门著冠为道士;??元祐焚《史 记》于国子;??政和间著令,士庶习诗赋者杖一百!案:知道古来做过如许颠倒事,当时也并不为奇,便可以消去对于时事的诧异心不少。□1927 年 10 月 16 日刊《北新》周刊第 51、52 期合刊,署名楮冠□未收入自编文集复仇辨  虞预《会稽典录》卷下引《御览》四百八十二:朱朗字恭明,父为道士, 淫祀不法,游在诸县,为乌伤长陈頵所杀。朗阴图报怨而未有便。会頵以病 亡,朗乃刺杀頵子。事发,奔魏。魏闻其孝勇,擢以为将。
案:春秋之义:当罪而诛不言于报;匹夫之怨止于其身。今朗父不法,诛当其辜; 而朗之复仇,乃其胤嗣。汉季大乱,教法废坏,离经获誉,有惭德已。岂其犹有美行,足 以称纪?传文零散,本末不具,无以考核,虞君之指,所未详也。□录自《会稽郡故书杂集》,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流氓的变迁  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 以压服人主的家伙,则都是“天”。  孔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儒者,柔也”,当然不会危险的。惟 侠老实,所以墨者的末流,至于以“死”为终极的目的。到后来,真老实的 逐渐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侠,汉的大侠,就已和公侯权贵相馈赠,以备危急 时来作护符之用了。  司马迁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乱”之和“犯”,决不 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而况有权贵如“五侯”者在。  “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 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 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 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 “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满洲入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连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不 敢指斥奸臣,不敢直接为天子效力,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给他保 镳,替他捕盗,一部《施公案》,也说得很分明,还有《彭公案》,《七侠 五义》之流,至今没有穷尽。他们出身清白,连先前也并无坏处,虽在钦差 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对一方面固然必须听命,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 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然而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于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 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 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 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现在的小 说,还没有写出这一种典型的书,惟《九尾龟》中的章秋谷,以为他给妓女 吃苦,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所以给以惩罚之类的叙述,约略近之。由现状再降下去,大概这一流人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我在等候“革命文学家”张资平“氏”的近作。□1930 年 1 月 1 日刊于《萌芽月刊》第 1 卷第 1 期□收入《三闲集》                            歌德与玉娇梨①鲁迅先生:素不相识,请恕冒昧通信之罪。 为的是关于中国小说的一件事。在你的《小说史略》中,曾讲过明代的一部言情小说:《玉娇梨》,真如你所云,此书在中国虽不甚通行,在欧洲却颇有一时的运命。月前 去访耶鲁大学的德文系主任,讲到歌德的事。他说:歌德曾批评过一部中国的小说,颇加 称道;于是他就把校中“歌德藏书室”中的法德文译本的《玉娇梨》给我看。后来我又另 在耶鲁图书馆中找到一册英译。
在学问方面,欧美作者关于歌德已差不多考证无遗,——独有在这一方面,讲到《玉 娇梨》的文字,尚付阙如。因此我想,倘使能将我国人所有讲及此书的材料,搜集整理一 下,公诸欧美研究歌德的学者,也许可算一点贡献,虽是十分些微的。但是苦于学问不足, 在此又无工具可用,竟无从入手。因此想到先生于中国小说,研究有素,未知能否示我一 点材料;关于原书的确切年代,作者的姓名及生活,后人对于此书的记载及批评,为帮忙 查考?此信拟由小峰先生转上,如能公开了,引起大众的兴趣,也是件“美德”。 祝学安鲁迅谨按——柳无忌上。十九年一月二十一日。  我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先因为要教书糊口,这才陆续编成的,当时 限于经济,所以搜集的书籍,都不是好本子,有的改了字面,有的缺了序跋。《玉娇梨》所见的也是翻本,作者,著作年代,都无从查考。那时我想,倘能够得到一本明刻原本,那么,从板式,印章,序文等,或者能够推知著作 年代和作者的真姓名罢,然而这希望至今没有达到。这三年来不再教书,关于小说史的材料也就不去留心了。因此并没有什么新材料。但现在研究小说史者已经很多,并且又开辟了各种新方面,所以 现在便将柳无忌先生的信,借《语丝》公开,希望得有关于《玉娇梨》的资 料的读者,惠给有益的文字。这,大约是《语丝》也很愿意发表的。一九三○年,二月十九日。□刊于 1930 年 1 月 20 日《语丝》周刊第 5 卷第 45 期。(衍期出版)□未收入自编文集①
本篇在《语丝》“通讯”栏刊出时原无标题,现在的标题是本书编者所加。唐朝的钉梢  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术语谓之 “钉梢”。“钉”者,坚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后也,译成文言, 大约可以说是“追蹑”。据钉梢专家说,那第二步便是“扳谈”;即使骂, 也就大有希望,因为一骂便可有言语来往,所以也就是“扳谈”的开头。我 一向以为这是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乃知道唐朝就已经有 了这样的事,那里面有张泌的《浣溪纱》调十首,其九云: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 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这分明和现代的钉梢法是一致的。倘要译成白话诗,大概可以是这样:  夜赶洋车路上飞, 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 乱丢俏眼笑迷迷。  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 好像听得骂道“杀千刀!”  但恐怕在古书上,更早的也还能够发见,我极希望博学者见教,因为这 是对于研究“钉梢史”的人,极有用处的。□1931 年 10 月 20 日刊于《北斗》第 1 卷第 2 期,署名长庚□收入《二心集》晨凉漫记  关于张献忠的传说,中国各处都有,可见是大家都很以他为奇特的,我 先前也便是很以他为奇特的人们中的一个。  儿时见过一本书,叫作《无双谱》,是清初人之作,取历史上极特别无 二的人物,各画一像,一面题些诗,但坏人好像是没有的。因此我后来想到 可以择历来极其特别,而其实是代表着中国人性质之一种的人物,作一部中 国的“人史”,如英国嘉勒尔的《英雄及英雄崇拜》,美国亚懋生的《伟人 论》那样。惟须好坏俱有,有啮雪苦节的苏武,舍身求法的玄奘,有“鞠躬 尽瘁,死而后已”的孔明,但也有呆信古法,“死而后已”的王莽,有半当 真半取笑的变法的王安石;张献忠当然也在内。但现在是毫没有动笔的意思 了。  《蜀碧》一类的书,记张献忠杀人的事颇详细,但也颇散漫,令人看去 仿佛他是像“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样,专在“为杀人而杀人”了。他其实是 别有目的的。他开初并不很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 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 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这和 有些末代的风雅皇帝,在死前烧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书籍古董宝贝之类 的心情,完全一样。他还有兵,而没有古董之类,所以就杀,杀,杀人,杀?? 但他还要维持兵,这实在不过是维持杀。他杀得没有平民了,就派许多 较为心腹的人到兵们中间去,设法窃听。偶有怨言,即跃出执之,戮其全家(他的兵像是有家眷的,也许就是掳来的妇女)。以杀治兵,用兵来杀,自己是完了,但要这样的达到一同灭亡的末路。我们对于别人的或公共的东西, 不是也不很爱惜的么?所以张献忠的举动,一看虽然似乎古怪,其实是极平常的。古怪的倒是那些被杀的人们,怎么会总是束手伸颈的等他杀,一定要清朝的肃王来射死 他,这才作为奴才而得救,而还说这是前定,就是所谓“吹萧不用竹,一箭 贯当胸”。但我想,这豫言诗是后人造出来的,我们不知道那时的人们真是 怎么想。七月二十八日。□1933 年 8 月 1 日刊于《申报·自由谈》,署名孺牛□收入《准风月谈》豪语的折扣  豪语的折扣其实也就是文学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须打一个扣 头,连自白其可怜和无用也还是并非“不二价”的,更何况豪语。  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 才李长吉,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 量,想学刺客了。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南宋时候,国步 艰难,陆放翁自然也是慷慨党中的一个,他有一回说:“老子犹堪绝大漠, 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实是去不得的,也应该折成零。——但我手头无书, 引诗或有错误,也先打一个折扣在这里。  其实,这故作豪语的脾气,正不独文人为然,常人或市侩,也非常发达。 市上甲乙打架,输的大抵说:“我认得你的!”这是说,他将如伍子胥一般, 誓必复仇的意思。不过总是不来的居多,倘是智识分子呢,也许另用一些阴 谋,但在粗人,往往这就是斗争的结局,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 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  旧小说家也早已看穿了这局面,他写暗娼和别人相争,照例攻击过别人 的偷汉之后,就自序道:“老娘是指头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马??”底下 怎样呢?他任别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别人是决不那么胡涂,会十足相信的, 但仍得这么说,恰如卖假药的,包纸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 样,成为一种仪式了。但因时势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广告上,我们有时会看见自说“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真要蓦地发生一种好像见了《七 侠五义》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着就是“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 文章,均自负责”,却身子一扭,土行孙似的不见了。予岂好“用其他笔名” 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受着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 家,柜内的“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也时时和屋外“大廉价”的大旗互相辉映, 不过他总有一个缘故:不是提倡国货,就是纪念开张。所以,自打折扣,也还是没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须再打它一下。八月四日。□1933 年 8 月 8 日刊于《申报·自由谈》,署名苇索□收入《准风月谈》四库全书珍本  现在除兵争,政争等类之外,还有一种倘非闲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 库全书》中的“珍本”之争。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学界却以为库本有 删改,有错误,如果有别本可得,就应该用别的“善本”来替代。  但是,学界的主张,是不会通过的,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 可。这理由很分明,就因为要赶快。四省不见,九岛出脱,不说也罢,单是 黄河的出轨举动,也就令人觉得岌岌乎不可终日,要做生意就得赶快。况且 “钦定”二字,至今也还有一点威光,“御医”“贡缎”,就是与众不同的 意思。便是早已共和了的法国,拿破仑的藏书在拍卖场上还是比平民的藏书 值钱;欧洲的有些著名的“支那学者”讲中国就会引用《钦定图书集成》, 这是中国的考据家所不肯玩的玩艺。但是,也可见印了“钦定”过的“珍本”, 在外国,生意总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即使在中国,恐怕生意也还是“珍本”好。因为这可以做摆饰,而“善 本”却不过能合于实用。能买这样的书的,决非穷措大也可想,则买去之后, 必将供在客厅上也亦可知。这类的买主,会买一个商周的古鼎,摆起来;不 得已时,也许买一个假古鼎,摆起来;但他决不肯买一个沙锅或铁镬,摆在 紫檀桌子上。因为他的目的是在“珍”而并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于 实用的。明末人好名,刻古书也是一种风气,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为错字,随手乱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错了,所以使后来的考据家为之摇 头叹气,说是“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这回的《四库全书》中的“珍本” 是影印的,决无改错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无意的错字,有故意的删改, 并且因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没下去,将来的认真的读者如果偶尔得 到这样的本子,恐怕总免不了要有摇头叹气第二回。然而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可。因为“将来”的事,和现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八月二十四日。□1933 年 8 月 31 日刊于《申报·自由谈》,署名丰之余□收入《准风月谈》重三感旧——一九三三年忆光绪朝末我想赞美几句一些过去的人,这恐怕并不是“骸骨的迷恋”。 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 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文,硬着 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书”,看洋书 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现在的旧书摊上,还偶有“富强丛书”出现, 就如目下的“描写字典”“基本英语”一样,正是那时应运而生的东西。连 八股出身的张之洞,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 可见这“维新”风潮之烈了。  然而现在是别一种现象了。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党”相反,八 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 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 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 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穿洋服而已。近来有一句常谈,是“旧瓶不能装新酒”。这其实是不确的。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旧酒,倘若不信,将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兰地互换起 来试试看,五加皮装在白兰地瓶子里,也还是五加皮。这一种简单的试验, 不但明示着“五更调”“攒十字”的格调,也可以放进新的内容去,且又证 实了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罗。 “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强。所以他们坚 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强之术。所以他们 认真,热心。待到排满学说播布开来,许多人就成为革命党了,还是因为要给中国图富强,而以为此事必自排满始。  排满久已成功,五四早经过去,于是篆字,词《庄子》,《文选》,古 式信封,方块新诗,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 之间了。假使真能立足,那倒是给“生存竞争”添一条新例的。十月一日。□1933 年 10 月 6 日刊于《申报·自由谈》,署名丰之余□收入《准风月谈》选 本  今年秋天,在上海的日报上有一点可以算是关于文学的小小的辩论,就 是为了一般的青年,应否去看《庄子》与《文选》以作文学上的修养之助。 不过这类的辩论,照例是不会有结果的,往复几回之后,有一面一定拉出“动 机论”来,不是说反对者“别有用心”,便是“哗众取宠”;客气一点,也 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问题于是呜呼哀哉了。  但我因此又想到“选本”的势力。孔子究竟删过《诗》没有,我不能确 说,但看它先“风”后“雅”而末“颂”,排得这么整齐,恐怕至少总也费 过乐师的手脚,是中国现存的最古的诗选。由周至汉,社会情形太不同了, 中间又受了《楚辞》的打击,晋宋文人如二陆束皙陶潜之流,虽然也做四言 诗以支持场面,其实都不过是每句省去一字的五言诗,“王者之迹熄而《诗》 亡”了。不过选者总是层出不穷的,至今尚存,影响也最广大者,我以为一 部是《世说新语》,一部就是《文选》。  《世说新语》并没有说明是选的,好像刘义庆或他的门客所搜集,但检 唐宋类书中所存裴启《语林》的遗文,往往和《世说新语》相同,可见它也 是一部钞撮故书之作,正和《幽明录》一样。它的被清代学者所宝重,自然 因为注中多有现今的逸书,但在一般读者,却还是为了本文,自唐迄今,拟 作者不绝,甚至于自己兼加注解。袁宏道在野时要做官,做了官又大叫苦, 便是中了这书的毒,误明为晋的缘故。有些清朝人却较为聪明,虽然辫发胡 服,厚禄高官,他也一声不响,只在倩人写照的时候,在纸上改作斜领方巾, 或芒鞋竹笠,聊过“世说”式瘾罢了。《文选》的影响却更大。从曹宪至李善加五臣,音训注释书类之多,远非拟《世说新语》可比。那些烦难字面,如草头诸字,水旁山旁诸字,不断 的被摘进历代的文章里面去,五四运动时虽受奚落,得“妖孽”之称,现在 却又很有复辟的趋势了。而《古文观止》也一同渐渐的露了脸。以《古文观止》和《文选》并称,初看好像是可笑的,但是,在文学上的影响,两者却一样的不可轻视。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 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册数不多,而包罗诸作,固然也是一种原因, 但还在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读者想从一个有名的选家, 窥见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所以自汉至梁的作家的文集,并残本也仅存十馀 家,《昭明太子集》只剩一点辑本了,而《文选》却在的。读《古文辞类纂》 者多,读《惜抱轩全集》的却少。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 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 在出选本。  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博览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见 的为一集,一法也,如《文选》是。择取一书,删其不合于自己意见的为一 新书,又一法也,如《唐人万首绝句选》是。如此,则读者虽读古人书,却 得了选者之意,意见也就逐渐和选者接近,终于“就范”了。  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精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 缩小了眼界,即以《文选》为例罢,没有嵇康《家诫》,使读者只觉得他是 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潜《闲情赋》,掩去了 他也是一个既取民间《子夜歌》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选本既经选者所 滤过,就总只能吃他所给与的糟或醨。况且有时还加以批评,提醒了他之以  为然,而默杀了他之以为不然处。纵使选者非常胡涂,如《儒林外史》所写 的马二先生,游西湖漫无准备,须问路人,吃点心又不知选择,要每样都买 一点,由此可见其衡文之毫无把握罢,然而他是处州人,一定要吃“处片”, 又可见虽是马二先生,也自有其“处片”式的标准了。  评选的本子,影响于后来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还远在名家的专 集之上,我想,这许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们也该留意的罢。十一月二十四日记。□1934 年 1 月刊北平《文学季刊》创刊号,署名唐俟□收入《集外集》古人并不纯厚  老辈往往说:古人比今人纯厚,心好,寿长。我先前也有些相信,现在 这信仰可是动摇了。达赖啦嘛总该比平常人心好,虽然“不幸短命死矣”, 但广州开的耆英会,却明明收集过一大批寿翁寿媪,活了一百零六岁的老太 太还能穿针,有照片为证。  古今的心的好坏,较为难以比较,只好求教于诗文。古之诗人,是有名 的“温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说:“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你看够多么 恶毒?更奇怪的是孔子“校阅”之后,竟没有删,还说什么“诗三百,一言 以蔽之,曰:思无邪”哩,好像圣人也并不以为可恶。  还有现存的最通行的《文选》,听说如果青年作家要丰富语汇,或描写 建筑,是总得看它的,但我们倘一调查里面的作家,却至少有一半不得好死, 当然,就因为心不好。经昭明太子一挑选,固然好像变成语汇祖师了,但在 那时,恐怕还有个人的主张,偏激的文字。否则,这人是不传的,试翻唐以 前的史上的文苑传,大抵是禀承意旨,草檄作颂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 流传至今者偏偏少得很。  由此看来,翻印整部的古书,也就不无危险了。近来偶尔看见一部石印 的《平斋文集》,作者,宋人也,不可谓之不古,但其诗就不可为训。如咏《狐鼠》云:“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又咏《荆公》云:“养就祸胎身始去,依然钟阜向人青”。那指斥当路的口 气,就为今人所看不惯。“八大家”中的欧阳修,是不能算作偏激的文学家 的罢,然而那《读李翱文》中却有云:“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它人 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也就悻悻得很。但是,经后人一番选择,却就纯厚起来了。后人能使古人纯厚,则比古人更为纯厚也可见。清朝曾有钦定的《唐宋文醇》和《唐宋诗醇》,便是由 皇帝将古人做得纯厚的好标本,不久也许会有人翻印,以“挽狂澜于既倒” 的。四月十五日。□1934 年 4 月 26 日刊于《中华日报》副刊,署名翁隼□收入《花边文学》儒 术  元遗山在金元之际,为文宗,为遗献,为愿修野史,保存旧章的有心人, 明清以来,颇为一部分人士所爱重。然而他生平有一宗疑案,就是为叛将崔 立颂德者,是否确实与他无涉,或竟是出于他的手笔的文章。  金天兴元年(一二三二),蒙古兵围洛阳;次年,安平都尉京城西面元 帅崔立杀二丞相,自立为郑王,降于元。惧或加以恶名,群小承旨,议立碑 颂功德,于是在文臣间,遂发生了极大的惶恐,因为这与一生的名节相关, 在个人是十分重要的。当时的情状,《金史》《王若虚传》这样说——   天兴元年,哀宗走归德。明年春,崔立变,群小附和,请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 书省命,召若虚为文。时奕辈恃势作威,人或少忤,则谗搆立见屠灭。若虚自分必死,私 谓左右司员外郎元好问曰,“今召我作碑,不从则死,作之则名节扫地,不若死之为愈。 虽然,我姑以理谕之。”??奕辈不能夺,乃召太学生刘祁麻革辈赴省,好问张信之喻以 立碑事曰,“众议属二君,且已白郑王矣!二君其无让。”祁等固辞而别。数日,促迫不 已,祁即为草定,以付好问。好问意未惬,乃自为之,既成,以示若虚,乃共删定数字, 然止直叙其事而已。后兵入城,不果立也。 碑虽然“不果立”,但当时却已经发生了“名节”的问题,或谓元好问作,或谓刘祁作,文证具在清凌廷堪所辑的《元遗山先生年谱》中,兹不多录。经其推勘,已知前出的《王若虚传》文,上半据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 后半却全取刘祁自作的《归潜志》,被诬攀之说所蒙蔽了。凌氏辩之云,“夫 当时立碑撰文,不过畏崔立之祸,非必取文辞之工,有京叔属草,已足塞立 之请,何取更为之耶?”然则刘祁之未尝决死如王若虚,固为一生大玷,但 不能更有所推诿,以致成为“塞责”之具,却也可以说是十分晦气的。然而,元遗山生平还有一宗大事,见于《元史》《张德辉》传——   世祖在潜邸,??访中国人材。德辉举魏璠,元裕,李冶等二十馀人。??壬子, 德辉与元裕北觐,请世祖为儒教大宗师,世祖悦而受之。因启:累朝有旨蠲儒户兵赋,乞 令有司遵行。从之。 以拓跋魏的后人与德辉,请蒙古小酋长为“汉儿”的“儒教大宗师”,在现在看来,未免有些滑稽,但当时却似乎并无訾议。盖蠲除兵赋,“儒户”均沾利益,清议操之于士,利益既沾,虽已将“儒教”呈献,也不想再来开 口了。由此士大夫便渐渐的进身,然终因不切实用,又渐渐的见弃。但仕路日塞,而南北之士的相争却也日甚了。余阙的《青阳先生文集》卷四《杨君显 民诗集序》云——   我国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无所专主,然用儒者为居多也。自至元以 下,始浸用吏,虽执政大臣,亦以吏为之,??而中州之士,见用者遂浸寡。况南方之地 远,士多不能自至于京师,其抱才缊者,又往往不屑为吏,故其见用者尤寡也。及其久也, 则南北之士亦自町畦以相訾,甚若晋之与秦,不可与同中国,故夫南方之士微矣。 然在南方,士人其实亦并不冷落。同书《送范立中赴襄阳诗序》云——
宋高宗南迁,合淝遂为边地,守臣多以武臣为之。??故民之豪杰者,皆去而为将 校,累功多至节制。郡中衣冠之族,惟范氏,商氏,葛氏三家而已。??皇元受命,包裹 兵革,??诸武臣之子弟,无所用其能,多伏匿而不出。春秋月朔,郡太守有事于学,衣 深衣,戴乌角巾,执笾豆罍爵,唱赞道引者,皆三家之子孙也,故其材皆有所成就,至学
校官,累累有焉。??虽天道忌满恶盈,而儒者之泽深且远,从古然也。  这是“中国人才”们献教,卖经以来,“儒户”所食的佳果。虽不能为 王者师,且次于吏者数等,而究亦胜于将门和平民者一等,“唱赞道引”, 非“伏匿”者所敢望了。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无线电播音由冯明权先生讲 给我们一种奇书:《抱经堂勉学家训》(据《大美晚报》)。这是从未前闻 的书,但看见下署“颜子推”,便可以悟出是颜之推《家训》中的《勉学篇》 了。曰“抱经堂”者,当是因为曾被卢文弨印入《抱经堂丛书》中的缘故。 所讲有这样的一段——   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 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汝可不自勉耶?若 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 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 这说得很透彻:易习之伎,莫如读书,但知读《论语》《孝经》,则虽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 断出来的,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 “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儒者之泽深 且远”,即小见大,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儒术”,知道“儒效”了。五月二十七日。□1934 年 6 月刊于北平《文史》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唐俟□收入《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  凡一个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会踏进久经忘 却了的孩子世界的边疆去,想到月亮怎么会跟着人走,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 天空中。但孩子在他的世界里,是好像鱼之在水,游泳自如,忘其所以的, 成人却有如人的凫水一样,虽然也觉到水的柔滑和清凉,不过总不免吃力, 为难,非上陆不可了。  月亮和星星的情形,一时怎么讲得清楚呢,家境还不算精穷,当然还不 如给一点所谓教育,首先是识字。上海有各国的人们,有各国的书铺,也有 各国的儿童用书。但我们是中国人,要看中国书,识中国字。这样的书也有, 虽然纸张,图画,色彩,印订,都远不及别国,但有是也有的。我到市上去, 给孩子买来的是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印行的“国难后第六版”的《看图识字》。 先是那色彩就多么恶浊,但这且不管他。图画又多么死板,这且也不管 他。出版处虽然是上海,然而奇怪,图上有蜡烛,有洋灯,却没有电灯;有 朝靴,有三镶云头鞋,却没有皮鞋。跪着放枪的,一脚拖地;站着射箭的, 两臂不平,他们将永远不能达到目的,更坏的是连钓竿,风车,布机之类,也和实物有些不同。 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记起幼小时候看过的《日用杂字》来。这是一本教育妇女婢仆,使她们能够记账的书,虽然名物的种类并不多,图画也很粗劣,然而很活泼,也很像。为什么呢?就因为作画的人,是熟悉他所画的东 西的,一个“萝卜”,一只鸡,在他的记忆里并不含胡,画起来当然就切实。 现在我们只要看《看图识字》里所画的生活状态——洗脸,吃饭,读书—— 就知道这是作者意中的读者,也是作者自己的生活状态,是在租界上租一层 屋,装了全家,既不阔绰,也非精穷的,埋头苦干一日,才得维持生活一日 的人,孩子得上学校,自己须穿长衫,用尽心神,撑住场面,又那有馀力去 买参考书,观察事物,修炼本领呢?况且,那书的末叶上还有一行道:“戊 申年七月初版”。查年表,才知道那就是清朝光绪三十四年,即西历一九○ 八年,虽是前年新印,书却成于二十七年前,已是一部古籍了,其奄奄无生 气,正也不足为奇的。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所以 给儿童看的图书就必须十分慎重,做起来也十分烦难。即如《看图识字》这 两本小书,就天文,地理,人事,物情,无所不有。其实是,倘不是对于上 至宇宙之大,下至苍蝇之微,都有些切实的知识的画家,决难胜任的。  然而我们是忘却了自己曾为孩子时候的情形了,将他们看作一个蠢才, 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即使因为时势所趋,只得施一点所谓教育,也以为只要 付给蠢才去教就足够。于是他们长大起来,就真的成了蠢才,和我们一样了。 然而我们这些蠢才,却还在变本加厉的愚弄孩子。只要看近两三年的出版界, 给“小学生”,“小朋友”看的刊物,特别的多就知道。中国突然出了这许 多“儿童文学家”了么?我想:是并不然的。五月三十日。□1934 年 7 月 1 日刊于北平《文学季刊》第 3 期,署名唐俟□收入《且介亭杂文》隔 膜  清朝初年的文字之狱,到清朝末年才被从新提起。最起劲的是“南社” 里的有几个人,为被害者辑印遗集;还有些留学生,也争从日本搬回文证来。 待到孟森的《心史丛刊》出,我们这才明白了较详细的状况,大家向来的意 见,总以为文字之祸,是起于笑骂了清朝。然而,其实是不尽然的。  这一两年来,故宫博物院的故事似乎不大能够令人敬服,但它却印给了 我们一种好书,曰《清代文字狱档》,去年已经出到八辑。其中的案件,真 是五花八门,而最有趣的,则莫如乾隆四十八年二月“冯起炎注解易诗二经 欲行投呈案”。  冯起炎是山西临汾县的生员,闻乾隆将谒泰陵,便身怀著作,在路上徘 徊,意图呈进,不料先以“形迹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诗》, 实则信口开河,在这里犯不上抄录,惟结尾有“自传”似的文章一大段,却 是十分特别的——   又,臣之来也,不愿如何如何,亦别无愿求之事,惟有一事未决,请对陛下一叙其 缘由。臣??名曰冯起炎,字是南州,尝到臣张三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 办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岁,方当待字之年,而正在未字之时,乃原籍东关春牛厂长 兴号张守忭之次女也。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此女名小 凤,年十三岁,虽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时,乃本京东城闹市口瑞生号杜月之次女也。 若以陛下之力,差干员一人,选快马一匹,克日长驱到临邑,问彼临邑之地方官:“其东 关春牛厂长兴号中果有张守忭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再问:“东城闹市口瑞 生号中果有杜月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二事谐,则臣之愿毕矣。然臣之来也, 方不知陛下纳臣之言耶否耶,而必以此等事相强乎?特进言之际,一叙及之。 这何尝有丝毫恶意?不过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不料事实结局却不大好,署直隶总督袁守侗拟奏罪名是“阅其呈首,胆敢于圣主之前,混讲经书,而呈尾措词,尤属狂 妄。核其情罪,较冲突仪仗为更重。冯起炎一犯,应从重发往黑龙江等处, 给披甲人为奴。俟部复到日,照例解部刺字发遣。”这位才子,后来大约终 于单身出关做西崽去了。此外的案情,虽然没有这么风雅,但并非反动的还不少。有的是卤莽;有的是发疯;有的是乡曲迂儒,真的不识讳忌;有的则是草野愚民,实在关 心皇家。而运命大概很悲惨,不是凌迟,灭族,便是立刻杀头,或者“斩监 候”,也仍然活不出。  凡这等事,粗略的一看,先使我们觉得清朝的凶虐,其次,是死者的可 怜。但再来一想,事情是并不这么简单的。这些惨案的来由,都只为了“隔 膜”。  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大臣奏事,必称“奴才”,而汉人却称“臣” 就好。这并非因为是“炎黄之胄”,特地优待,锡以嘉名的,其实是所以别 于满人的“奴才”,其地位还下于“奴才”数等。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 评论固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说:主子, 您这袍角有些儿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烂,还是补一补好。进言者方自以为 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 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忠而获 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    但是,清朝的开国之君是十分聪明的,他们虽然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嘴 里却并不照样说,用的是中国的古训:“爱民如子”,“一视同仁”。一部 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这奥妙的,并不敢相信。但有一些简单愚蠢的人 们却上了当,真以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他 那里要这被征服者做儿子呢?于是乎杀掉。不久,儿子们吓得不再开口了, 计划居然成功;直到光绪时康有为们的上书,才又冲破了“祖宗的成法”。 然而这奥妙,好像至今还没有人来说明。  施蛰存先生在《文艺风景》创刊号里,很为“忠而获咎”者不平,就因 为还不免有些“隔膜”的缘故。这是《颜氏家训》或《庄子》《文选》里所 没有的。六月十日□1934 年 7 月 5 日刊于上海《新语林》半月刊第 1 期,署名杜德机买小学大全记  线装书真是买不起了。乾隆时候的刻本的价钱,几乎等于那时的宋本。 明版小说,是五四运动以后飞涨的;从今年起,洪运怕要轮到小品文身上去 了。至于清朝禁书,则民元革命后就是宝贝,即使并无足观的著作,也常要 百馀元至数十元。我向来也走走旧书坊,但对于这类宝书,却从不敢作非分 之想。端午节前,在四马路一带闲逛,竟无意之间买到了一种,曰《小学大 全》,共五本,价七角,看这名目,是不大有人会欢迎的,然而,却是清朝 的禁书。  这书的编纂者尹嘉铨,博野人;他父亲尹会一;是有名的孝子,乾隆皇 帝曾经给过褒扬的诗。他本身也是孝子,又是道学家,官又做到大理寺卿稽 察觉罗学。还请令旗籍子弟也讲读朱子的《小学》,而“荷蒙朱批:所奏是。 钦此。”这部书便成于两年之后的,加疏的《小学》六卷,《考证》和《释 文》,《或问》各一卷,《后编》二卷,合成一函,是为《大全》。也曾进 呈,终于在乾隆四十二年九月十七日奉旨:“好!知道了。钦此。”那明明 是得了皇帝的嘉许的。  到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经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谓“及其老也,戒之在得” 罢,虽然欲得的乃是“名”,也还是一样的招了大祸。这年三月,乾隆行经 保定,尹嘉铨便使儿子送了一本奏章,为他的父亲请谥,朱批是“与谥乃国 家定典,岂可妄求。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 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钦此。”不过他豫先料不到会碰这样的大钉子,所 以接着还有一本,是请许“我朝”名臣汤斌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等从 祀孔庙,“至于臣父尹会一,既蒙御制诗章褒嘉称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 从祀,非臣所敢请也。”这回可真出了大岔子,三月十八日的朱批是:“竟 大肆狂吠,不可恕矣!钦此。”乾隆时代的一定办法,是凡以文字获罪者,一面拿办,一面就查抄,这并非着重他的家产,乃在查看藏书和另外的文字,如果别有“狂吠”,便可 以一并治罪。因为乾隆的意见,是以为既敢“狂吠”,必不止于一两声,非 彻底根究不可的。尹嘉铨当然逃不出例外,和自己的被捕同时,他那博野的 老家和北京的寓所,都被查抄了。藏书和别项著作,实在不少,但其实也并 无什么干碍之作。不过那时是决不能这样就算的,经大学士三宝等再三审讯 之后,定为“相应请旨将尹嘉铨照大逆律凌迟处死”,幸而结果很宽大:“尹 嘉铨著加恩免其凌迟之罪,改为处绞立决,其家属一并加恩免其缘坐”就完 结了。这也还是名儒兼孝子的尹嘉铨所不及料的。 这一回的文字狱,只绞杀了一个人,比起别的案子来,决不能算是大狱,但乾隆皇帝却颇费心机,发表了几篇文字。从这些文字和奏章(均见《清代 文字狱档》第六辑)看来,这回的祸机虽然发于他的“不安分”,但大原因, 却在既以名儒自居,又请将名臣从祀:这都是大“不可恕”的地方。清朝虽 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 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 为“太平盛世”之累。况且以这样的“名儒”而做官,便不免以“名臣”自 居,“妄自尊大”。乾隆是不承认清朝会有“名臣”的,他自己是“英主”, 是“明君”,所以在他的统治之下,不能有奸臣,既没有特别坏的奸臣,也就没有特别好的名臣,一律都是不好不坏,无所谓好坏的奴子。 特别攻击道学先生,所以是那时的一种潮流,也就是“圣意”。我们所常见的,是纪昀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自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 的时时的排击。这就是迎合着这种潮流的,倘以为他秉性平易近人,所以憎 恨了道学先生的谿刻,那是一种误解。大学士三宝们也很明白这潮流,当会 审尹嘉铨时,曾奏道:“查该犯如此狂悖不法,若即行定罪正法,尚不足以 泄公愤而快人心。该犯曾任三品大员,相应遵例奏明,将该犯严加夹讯,多 受刑法,问其究属何心,录取供词,具奏,再请旨立正典刑,方足以昭炯戒。” 后来究竟用了夹棍没有,未曾查考,但看所录供词,却于用他的“丑行”来 打倒他的道学的策略,是做得非常起劲的。现在抄三条在下面——
问:尹嘉铨!你所书李孝女暮年不字事一篇,说“年逾五十,依然待字,吾妻李恭 人闻而贤之,欲求淑女以相助,仲女固辞不就”等语。这处女既立志不嫁,已年过五旬, 你为何叫你女人遣媒说合,要他做妾?这样没廉耻的事,难道是讲正经人干的么?据供: 我说的李孝女年逾五十,依然待字,原因素日间知道雄县有个姓李的女子,守贞不字。吾 女人要聘他为妾,我那时在京候补,并不知道;后来我女人告诉我,才知道的,所以替他 做了这篇文字,要表扬他,实在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但他年过五十,我还将要他做妾的 话,做在文字内,这就是我廉耻丧尽,还有何辩。
问:你当时在皇上跟前讨赏翎子,说是没有翎子,就回去见不得你妻小。你这假道 学怕老婆,到底皇上没有给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据供:我当初在家时,曾向我妻子 说过,要见皇上讨翎子,所以我彼时不辞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 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觉得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 婆,是实。   问:你女人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也要娶这五十岁女人给你,知道这女人断不 肯嫁,他又得了不妒之名。总是你这假道学居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女人也学了你欺 世盗名。你难道不知道么?供:我女人要替我讨妾,这五十岁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断 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借此要得不妒之名。总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系欺 世盗名,所以我女人也学做此欺世盗名之事,难逃皇上洞鉴。 还有一件要紧事是销毁和他有关的书。他的著述也真太多,计应“销毁”者有书籍八十六种,石刻七种,都是著作;应“撤毁”者有书籍六种,都是古书,而有他的序跋。《小学大全》虽不过“疏辑”,然而是在“销毁”之 列的。但我所得的《小学大全》,却是光绪二十二年开雕,二十五年刊竣,而“宣统丁已”(实是中华民国六年)重校的遗老本,有张锡恭跋云:“世风 不古若矣,愿读是书者,有以转移之。??”又有刘安涛跋云:“晚近凌夷, 益加甚焉,异言喧豗,显与是书相悖,一唱百和,??驯致家与国均蒙其害, 唐虞三代以来先圣先贤蒙以养正之遗意,扫地尽矣。剥极必复,天地之心见 焉。??”为了文字狱,使士子不敢治史,尤不敢言近代事,但一面却也使 昧于掌故,乾隆朝所竭力“销毁”的书,虽遗老也不复明白,不到一百三十 年,又从新奉为宝典了。这莫非也是“剥极必复”么?恐怕是遗老们的乾隆 皇帝所不及料的罢。  但是,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个,尤其是后两个皇帝,对于“文艺政 策”或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制”,却真尽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狱不过 是消极的一方面,积极的一面,则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 以取舍,所取的书,凡有涉及金元之处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作为定本。此  外,对于“七经”,“二十四史”,《通鉴》,文士的诗文,和尚的语录, 也都不肯放过,不是鉴定,便是评选,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 而且他们是深通汉文的异族的君主,以胜者的看法,来批评被征服的汉族的 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惧,有苛论,但也有确评,文字狱只是由此而 来的辣手的一种,那成果,由满洲这方面言,是的确不能说它没有效的。  现在这影响好像是淡下去了,遗老们的重刻《小学大全》,就是一个证 据,但也可见被愚弄了的性灵,又终于并不清醒过来。近来明人小品,清代 禁书,市价之高,决非穷读书人所敢窥?,但《东华录》,《御批通鉴辑览》,《上谕八旗》,《雍正朱批谕旨》??等,却好像无人过问,其低廉为别的 一切大部书所不及。倘有有心人加以收集,一一钩稽,将其中的关于驾御汉 人,批评文化,利用文艺之处,分别排比,辑成一书,我想,我们不但可以 看见那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并且还能够明白我们怎样受异族主子的驯扰,以 及遗留至今的奴性的由来的罢。  自然,这决不及赏玩性灵文字的有趣,然而借此知道一点演成了现在的 所谓性灵的历史,却也十分有益的。七月十日。□1934 年 8 月 5 日刊于《新语林》半月刊第 3 期,署名杜德机□收入《且介亭杂文》算 账  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 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也非常的进步;史论 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 有看懂的古书??  但说起来可又有些踌躇,怕英雄也许会因此指定我是犹太人,其实,并 不是的。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 “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 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 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数学家,到底没有弄清楚。但我直觉的感到,这恐怕是折 了本,比用庚子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  但恐怕这又不过是俗见。学者的见解,是超然于得失之外的。虽然超然 于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却又似乎并非全没有。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 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对新朝的说法,就叫 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而这中国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彻底,到现在,还在用兵燹,疠疫,水旱,风蝗,换取着孔庙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库珍本 发行这些大门面。我也并非不知道灾害不过暂时,如果没有记录,到明年就会大家不提起,然而光荣的事业却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虽然并非犹太人,却总有 些喜欢讲损益,想大家来算一算向来没有人提起过的这一笔账。——而且, 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七月十七日□1934 年 7 月 23 日刊于《申报·自由谈》,署名莫朕□收入《花边文学》做文章  沈括的《梦溪笔谈》里,有云:“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 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 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 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 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  骈文后起,唐虞三代是不骈的,称“平文”为“古文”便是这意思。由 此推开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则称“白话文”为“古文”,似乎也无 所不可,但和林语堂先生的指为“白话的文言”的意思又不同。两人的大作, 不但拙涩,主旨先就不一,穆说的是马踏死了犬,张说的是犬给马踏死了, 究竟是着重在马,还是在犬呢?较明白稳当的还是沈括的毫不经意的文章: “有奔马,践死一犬。”  因为要推倒旧东西,就要着力,太着力,就要“做”,太“做”,便不 但“生涩”,有时简直是“格格不吐”了,比早经古人“做”得圆熟了的旧 东西还要坏。而字数论旨,都有些限制的“花边文学”之类,尤其容易生这 生涩病。太做不行,但不做,却又不行。用一段大树和四枝小树做一只凳,在现在,未免太毛糙,总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体雕花,中间挖空,却又坐 不来,也不成其为凳子了。高尔基说,大众语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学。我 想,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了。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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