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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吴四家驸马偷香(下)


作者有话要说:3月20日更新:
不是我这几天故意要挤牙膏,实在是豆卢家和窦家的姻亲关系难理清
而且我特想查清楚豆卢贞松的名字问题
他兄弟豆卢逊(长沙公主亲儿子)的字是贞顺,“逊”是名,所以豆卢贞松应该有个名,可能也是走之旁吧
吴四家的一些描述我会照搬唐人孙棨所著的《北里志》
我严重怀疑孙窈娘殉情的故事是后人给武承嗣泼脏水
结尾有些潦草,只是想给这个月暨CP发一颗很甜很甜很甜的糖
根据《北里志》和相关论文,像武家这样身份甚至低一些的官员是不可能去吴四家的,肯定是叫到府里,大家就当青楼短线游吧



  “如此品貌双全的侄儿,更贵为魏王嗣子,阿晚不尽早为自家女儿筹谋么?”

  在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眼中,武延基来日的身份不言而喻,能与武承嗣结亲,真是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燕氏这般提醒全然出于好意,我自谦笑道:“惠香年仅七岁,此时议婚为时过早,我怎敢耽搁魏王宫香火传承?况且,惠香阿耶生前与我闲谈时提及城阳长公主夫妇曾许嫁一女往豆卢家,奈何惠香无一姑母,来年如若豆卢家重提此约,崇简身为纲纪门户的男嗣,理应代祖父母守信履约。”

  我既摆出了薛家先人,燕氏不便再劝,只好奇问我:“城阳长公主夫妇薨逝已逾二十载,兴许豆卢家已忘旧时之约。你可记得是哪一房?”

  我道:“乃是高祖女长沙大长公主的驸马。”

  燕氏若有所思:“原是芮国公的亡叔。”

  当年我误以为旭轮倾慕豆卢宁,心生醋意,遂将她的品性及家世查了个一清二楚。李渊募义军破长安时,她曾祖豆卢宽只是河池郡梁泉县的小县令,与郡守萧瑀同奔长安归顺唐军。他二人当初皆因失意于炀帝被贬,一个是文帝的亲外甥,一个是炀帝的小舅子,还带来了不菲人财,再加上李渊的宠臣窦抗为其美言,李渊焉能拒之门外。大唐立国,豆卢宽出任/秦/王府/司马,第一脚就迈对了方向。也是他命中该着有大运,娶了一个姓杨的女人做老婆,这杨氏夫人乃观王杨雄的次女,入唐之后,她兄弟杨恭仁、杨师道都官至中书令,弟媳妇是李渊的桂阳公主,另一兄弟杨恭道之女是李世民的婕妤,还有个姐妹的女儿燕氏是李世民的德妃,最重要的,她还是荣国夫人的亲堂姐。

  豆卢宽与窦抗本是姨表兄弟,二人之母都是隋文帝的姊妹,豆卢宽的姐姐还是窦抗的妻子。但窦抗归顺较早,且堂妹是李渊的发妻,因而深受李渊器重,宫人呼作国舅,儿子窦诞又娶了李渊的襄阳公主。豆卢宽一为站稳脚跟,二为亲上压亲,也不管什么论资排辈,把女儿嫁给了窦抗的孙子窦孝慈,还给长子豆卢仁业娶了宗室女,之后他小儿子怀让也娶了李渊的长沙公主。唐廷惯例是长子袭爵,次子尚主。豆卢宽死后,芮国公爵位由豆卢宁的祖父仁业承袭,而豆卢仁业病死后,爵位则被弟弟怀让承袭,直到豆卢怀让去世,爵位又传回到豆卢仁业这一脉,便是豆卢宁的伯父豆卢钦望。无论李治还是武媚对这门旧亲戚都不曾薄待,对豆卢仁业父子五人一向重用,豆卢宁之父钦肃生前担任北都晋阳的县令,她本人也被选入皇门。

  我没有对燕氏撒谎,薛绍的确说过他父亲薛瓘与豆卢怀让十分相善,二驸马曾商议结亲,但豆卢怀让只一女许给了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儿子,便盼着薛瓘和城阳公主能生个女儿,正可嫁给他与长沙公主的儿子豆卢贞顺,可惜豆卢贞顺早夭,薛绍也没多个姐妹,二位老先生的秦晋之约便落了空。

  女人家说话总是不能固定一个主题,说着说着便忘了时辰,再一抬头,武攸暨到了面前。

  “阿嫂在与公主说何趣事?”

  燕氏微怔,不由得嗔怪:“你对月晚怎如此生分?”

  他逼视我:“廿载情份,我二人至死亦不会生分,可始终尊卑有别,我现只是。。。恪守礼度。”

  这解释简直是欲盖弥彰,燕氏于是愈发担忧了,但两个当事人都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她问也不问不出什么了。

  我又开始失眠,连着三晚彻夜难眠,熬干了肾水,肝火就旺了,成日里口干舌燥,腰膝酸软,遇事便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了,索性在某夜宫宴之后向武媚道明请求。

  跪在武媚脚旁,我不敢抬头,耳听酒意微醺的她慢悠悠的问我:“为何?气不过他有旁的女人?我近日听闻你与一些僧道过从甚密,不许再与攸暨制气,月晚,除了攸暨,哪个男人舍得拿命对你好?”

  近处的橘红灯火本就有些晃眼,武媚的晓之以理彻底催生出眼角的一抹湿润。武媚年已七旬,社稷民生近乎耗费了她的全部时间,令她无暇安享暮年。回顾历年种种,仅仅因为我与武攸暨的感情纠葛,便已劳她费心颇多,时至今日,我的心结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实不该让她再为我劳神牵挂。

  我不忍继续固执己见,遂叩首告罪,武媚却又拉我起身坐在她身侧,含笑看着泫然欲泣的我。

  “人云儿女皆是前世债主,阿娘初时不信,”,她苦笑,表情十分祥和,仿佛在追忆往昔:“然而自从生养了汝兄妹六人,我却不得不信了。三年前,你不顾攸暨发妻临盆在即,苦求我废止你与承嗣的婚约,坚持改嫁攸暨,呵,还说出甚么宁为侍妾的傻话,最终使我下定决心的并非因我厌弃承嗣,而是婉儿代你传话,你道我曾许诺要把这天下荣华皆予你享受,你求攸暨为驸马是因你喜欢他,你要重续与他的情缘。只为再一次满足你的心愿,我不得不委屈了承嗣。我如何不了解自己生的女儿,她直率却执拗,她重情却又冲动,正如我送你出嫁时所说,我害怕改嫁攸暨又只是你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我更怕你会被自己的错误困住余生,故而吩咐婉儿送去了那个铜匣,赐你随时休夫的权力。你怨我操纵你的人生,可我所做所为都是因为我是你的生身之母,我必须保护我的骨肉。月晚,倘使你此刻把那休书呈上,我会履行我赐予你的权力,可你并没有,扪心自问,你当真舍得离开攸暨?”

  我偎着武媚,一字一泪道:“没能保住孩子,女儿自觉愧对攸暨与武家,不思饮食,无心妆发。当初坚持改嫁攸暨是为报复,可儿大错特错,成婚三载,反愈发看清他对儿的深情厚意。此次攸暨。。。实实被儿伤透了心,他心灰意冷,儿更不敢负他下半生,故而恳请阿娘允准儿与他尽快和离,不至蹉跎他一生。”

  武媚好不惊讶:“当真是攸暨。。。我可不信!他爱惜你胜过性命,决不肯断弃与你的姻缘。”

  断弃姻缘,这恰是武攸暨对我的请求,过去的二十载是孽是缘,他无意探寻答案,现在的他只求我离开他的世界。

  “的确如此!”,我蓦的哭出声,紧拥着武媚:“儿与攸暨缘尽今日,固守不放只会伤他更深!”

  随后的几天,我先是为柳意与高戬主持了婚礼,史崇玄果然道行高深,他占卜的吉日晴朗少风,一切顺利。再之后,我为灵威举行了一场微型葬礼,它是寿终正寝,无病无痛。崇简和惠香哭个不停,毕竟是它伴着兄妹二人成长,朝夕相处。我也甚为悲伤,只叹与薛绍的共同回忆又少了一个。我将灵威安葬于卧房的后窗下,旁人皆道不吉,但我执意如此,也就没人敢劝了。

  这日傍晚,北风如刀,武攸暨自衙门回府,他眼神飘忽不定,似有心事。两个女儿甜甜的唤着阿耶,他的回应也明显比往日敷衍。我有心问他但生生忍住了,专注教导崇敏写字。三岁的娃娃小嘴撅的老高,不时偷眼瞄着姐姐们的小狗。

  “我今夜有事外出,你能否迟睡。。。等我?我有一件要事,需与你详谈。”

  出乎意料,攸暨竟是特意对我说话,我仰面看着他,没来由的心慌,局促道:“自然,我会等。你是去我。。。院中么?”

  他垂眼,平声道:“多有不便,你我此处会面即可。”

  “好,我等你回府。”

  隔片刻,攸暨又回来后堂,原是回卧更换了衣饰。他除去官服龟袋,着一袭苋红洒金团花暗纹袍,腰束玳瑁金钩带,外罩了他亲手猎来的兽皮新制成的黑氅,整个人更显宽肩瘦腰,挺拔出众。

  他陪两个女儿玩了一会儿便快步离去了,池飞看了看他背影,犹豫的对我说:“驸马今日。。。眼神闪烁,难道公主不觉有异?”

  我道:“有何异样?他先前对香儿道是高平郡王设宴,不是么?”

  池飞摇了摇头:“许是我多心吧。更换新衣赴宴也是礼数。”

  “唉,自从柳意嫁去高家,咱们身边倒是寂寞了两分。”

  晚膳后天降小雪,崇简自回他房中看书,我陪着三个小儿女玩闹。不多久,有人登门,自称右卫小吏,奉今宵值宿的长史之令,过府问询武攸暨一些重要但未交接清楚的公务。

  待那阍者在堂外一番通禀,我道:“驸马已离府,汝等非是不知,却来问我?教那小吏直去高平王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有些困乏,正要带崇敏回房歇息,阍者却来报那小吏再次登门。

  “回公主,那吏人道驸马与高平郡王皆不在王府,还求公主想个法子。”

  芷汀闻言皱眉,撩开竹帘一缝,对堂外阍者不快道:“那吏人是何方蠢物?何不直向郡王家奴问明驸马去处?!”

  阍者先是告饶,随后怯声道:“娘子宽恕,实是。。。郡王家奴道天家诸贵往时邕坊吴四家吃酒去了,吏人不敢去寻,却也不能无话回禀衙门,这才斗胆请公主做主。”

  芷汀回头看我,颇是惊诧:“吴四家难道是。。。公主以为?”

  寒风顺着那狭窄一隙扑进堂内,我连忙护住了崇敏的小脑瓜,轻声道:“吏人不敢登门搅扰上司雅兴,难不成教我亲自去寻?罢了,教他回衙门,我会给长史交代。”

  阍者领意遂退下回话,我顿时没了困意,崇敏虽听不懂但知是与父亲有关,贴耳问我:“是耶耶惹阿娘生气?”

  我低头看着怀里一脸懵懂的儿子,忽然鼻头一酸,亲了亲他小脸:“不,耶耶公务在身,兴许今夜。。。不得闲回家了。”

  崇敏也亲了亲我:“阿娘快教耶耶回家可好?敏儿要阿娘与耶耶在一处。”

  哪个孩子不是生来便渴望双亲关爱,加之先前我和武攸暨一个多月不着家,这于幼童来说便是天大的危机。崇敏丝毫不知我与攸暨都决定要和离,他心中只盼父母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我耳语吩咐芷汀,她面露愁色,随即又忍不住笑道:“此事。。。公主微服前往,妓家虽不认得公主,可武家诸王在场。。。况且于驸马颜面。。。怕是不妥吧?郎君们呼朋引伴吃酒瓢宿本是寻常雅事,各家主母只心中腹诽便也过了。”

  我睨她,笑说:“你嘴上只道不妥,心里盼着看他们笑话呢,快去,寻那些懂事的,咱们知彼知己。”

  不找不知道,这一找竟在太平府找出七八个颇通此道之君,有驯兽养马的胡人汉子,碧眼高鼻,粗手粗脚;也有受门荫福佑入府当值的亲事,看着是清贵风雅,心却都飘在那花花世界。众人虽不明情由,但我一问他们也是老老实实的一答。

  如此问了片刻,我留下两个崔家儿郎。一人名崔铣,乃故秘书少监崔行功之孙,另一人名崔璆,乃天官郎中崔玄暐少子,因崔行功是崔玄暐的亲叔叔,所以这二人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依律王公以下及三品以上带勋官者,朝廷给予三百亲事,或执仗,或执乘,或备差用,当然大前提还得看出身,需得是六七品以上子。

  侍婢们依令撤去了屏风,他兄弟二人纷纷低头。往日曾见他们跟在武攸暨身后,然只数面之缘,此时端看容貌,崔璆是有棱有角,眉宇开阔,而崔铣还未完全褪去少年青稚,轮廓小巧,更显清秀可亲。

  我教二人近前说话,那崔谬一动不敢动,崔铣则稍抬眼皮,恰四目相对,崔铣腼腆一笑,我不禁莞尔,崔铣便未胆怯,拉着堂兄向我道谢,把各自的跪席朝前推近一尺。

  “依你等先前所言,”,我问:“那吴四家便是一处销金窟?”

  这次换崔铣安静了,崔璆温声答道:“回公主,吴四家有一位林姓养女,才艺双绝,神都仕宦无不。。。心驰神往,推其为洛城都知。若能以万金换与都知同席畅谈,实乃此生尽意,死亦无憾。坊间有言,北里仙娥固多情,不及洛阳林回眸。”

  这又是一面万金又是死亦无憾,甚至那林姓女子的一回眸竟能秒杀长安平康坊的一众美女,我心笑若非崔璆与其有私情,便是人云亦云,皇帝的新衣罢了。

  “不及洛阳林回眸,呵,”,我轻笑:“既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是不得亲睹,岂非要抱憾终身?听十一郎之意,似与这位林。。。都知彼此熟识?”

  崔璆面色一红,双唇紧抿,似无意作答,一旁的崔铣好忍笑意,随即出卖了堂兄:“回公主,去岁堂兄与铣跟随同族兄长前往吴四家拜会林都知,被假母婉谢,道投帖恩客已达百余,请我等明年岁首再返。本以为无缘得见,却有一位丽人自帘后路过,假母道是林都知。婀娜倩影虽转瞬既逝,却迷住了堂兄心神,至今念念不忘。”

  所谓假母与养女,本质是买卖关系,牙侩卖货,假母买货,文书一式两份,银货当场两讫,女奴就此成为假母的私有物品,多入贱籍,若幸遇恩客愿为其赎身,需经官府准许,假母收钱交回文书,便可从良。少有未入籍者。

  万金买同席固是崔璆言辞夸张,但既是名冠洛阳的伎女,假母拿林氏当成了摇钱树,若要放她自由,必然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博陵崔’虽有天下第一高门之誉,并不代表有财力为林氏赎身。依崔铣所说,崔璆对林氏心生爱慕,然爱而不能得,怎一个苦字了得,也难怪他会如此沮丧。唉,我可不是故意戳中崔璆的伤心事呀。

  我请崔璆先行退下,转头便对正目送堂兄离开的崔铣道:“劳烦十七郎随我同往吴四家,我欲拜会那位奇女子。”

  崔铣不由怔愣,疑心是自己听错,随即谦卑请辞:“公主何其显贵,岂能屈。。。”

  “我如何能比得魏王梁王尊贵?”,看着半伏身子的崔铣,我忽然想逗一逗这少年:“你既对风玥场所留心,可知二位大王是否有缘与林都知畅谈呀?”

  崔铣直想哭,他瑟瑟发抖,叩头恭维:“铣心目中,神皇之下顶数公主显贵!”

  我道:“我决心已定,你若不肯。。。我知汝父远在胜州任司马,想那胜州北邻阴山,东为云中,南守长城,西抵荒漠,着实是苦寒不毛之地啊。”

  “明日便遣你回崔家,待尊府得知此事,必是苦上又加怒。”

  “拜求公主允许铣同往吴四家!!”

  待崔铣被二侍婢搀扶着站起来时,他整个人精神恍惚,那真是天降横祸般的悲催心境啊。

  我忍不住大笑:“你呀你,还是年少不经事!大可放心,待遇时机,我会在御前为汝父美言,便是不得回都,平调去蒲州、潞州也是上好,如何?”

  崔铣这才满血复活,代父亲先行谢过,一看便是那种纯真无邪不藏心事的孩子。

  我回房更衣,芷汀明知无用但还是再三劝阻,说即便不给武攸暨留面子,总得自重身份。

  轻挥墨黛,特意将两道眉毛加粗加黑,平添许多英气,我贴近铜镜顾自欣赏:“我描画眉妆可有增进?待与林氏相遇,她若心慕于我,那可如何是好啊。哈哈哈哈哈。”

  侍婢们送上衣饰,花花绿绿的摆开一排。屋内本就温暖如春,我先穿了贴身的絮毛袄裤,两腿便似被炭盆给笼着了,渐渐的全身燥热,外罩的蓝绿相间的条纹绸裤只一个样子好看,没得御寒功能。再挑了一件靛绿胡服,道是新近流行的回鹘样式,绣花翻领十分宽大,可向上合拢护住脖颈。腰下宽松如罗裙,不似波斯服那般两侧大开,冬日里穿正可用来遮风。最后戴了尖顶锦绣帽,内衬兽毛取暖,另有护耳垂下。

  芷汀无奈的看婢女们为我装点打扮,犹不死心的泼我冷水:“武家诸贵今宵亲临,假母焉能不令那甚么都知服侍作陪?只恐公主难见真容!”

  时邕坊位于洛水北岸偏东,斜对角便是北市,距出城的上东门仅隔两坊之地,自太平府过去算不得近。天冷风疾,但为求速度,我还是选择了骑马,万幸里外穿戴都厚实,除了脸被风吹的微微泛疼,其他尚能忍受。

  我因喜欢崔铣个性率真,这一路也乐意与他攀谈,暗劝他切不可将大好时光荒废在那些伎院勾栏里,手不释卷才是少年人的正途。他解释说自己与崔璆其实只去过那一次,崔璆之父崔玄暐得知后十分不快,召集各房未婚儿郎,明言禁令,再不许儿郎们出入烟花柳巷。

  提到被堂伯训斥的时候,崔铣的语气略有不忿,我不禁笑道:“我倒要感谢十七郎,能为我而破家教。”

  所谓世族,自是有别于庶民,每一个显赫姓氏绝非以财资论之,贵在家学门风,贵在教养礼度,亦贵在血统传承。侯景之乱,王谢风流具衰,今虽有五姓七望,但如博陵崔氏这等自东汉便已跻身一流名门且五百年来瓜瓞绵绵愈久愈盛的家族还真是神州大地独此一例,仅凭一人之力那可是万难达成。

  崔铣毕竟年轻,假如换做比他年纪稍长的崔璆,根本不可能屈服于权势胁迫。尤其是那位令崔铣又敬又畏的堂伯,现任吏部郎中崔玄暐,武三思与左右侍郎之下便是由他主事,听说是一位铁面无私的人物。

  “父亲受牵累被贬至北疆,”,崔铣连连苦笑:“倘或违背伯父之令换回父亲安康,铣甘受严惩。”

  武德年间,人人都道长安令崔综的儿子崔勣(字行功)聪颖向学,好医术,时任中书侍郎的唐俭对其十分欣赏,将女儿嫁给了他。唐俭屡次奉命出征,文奏无不出自女婿之手。崔行功以 ‘通事舍人’入仕,其后魏征编写《四部群书》、《文思博要》,房玄龄褚遂良等修撰《晋书》,均点名要崔行功参与,胸腹才情可见一斑,他还潜心编著了《崔氏纂要方》、《千金秘要备极方》。

  唐家于崔行功不可谓没有提携之恩,但成败皆萧何,唐明姬被诬参与刘窦一案而死,她兄弟唐建初、唐建亭,还有堂兄弟唐从心、唐简心等人都被罢了官,崔铣的父亲崔晃作为唐家姻亲也受到了连累,提心吊胆的在长城以北喝黄沙,真不如无官一身轻。

  眼见崔铣如此孝顺懂事,我心中愈发喜欢,又听他先前亲口道自己未曾婚娶,我不禁心动,欲点鸳鸯谱,既为小仙择佳婿,也可救她出牢笼。

  崔铣是个聪明人,我稍加暗示,他便明了我的意思,自是道谢感恩,二人继续聊着,我发觉崔铣有所误会,他以为我是要为某个武家郡王的女儿保媒。

  “郡王之女。。。”,我顿时犹豫了,吃不准崔家是否心向武承嗣,所以这崔铣才盼着能与武家结亲:“我那侄儿。。。倒也姓武,且贵为神皇亲孙。”

  崔铣拉起风帽的护耳,想要听的更清楚,他腼腆笑问:“既是至尊的亲孙儿,莫非是魏王之女?”

  我正左右为难,却被意想不到的一些人给 ‘救’了。此处乃安从坊,向北三四丈便有一道桥,桥对面即是洛水北岸。巡夜的金吾们大喝着拦下我们,直言犯夜,需笞二十,喝令我们即刻下马领罚。崔铣上前递了文牒,各金吾的态度遂有所转变,但还是不忘问崔铣去时邕坊所为何事。

  “定王在那坊间拜访贵人,”,崔铣友善的笑答:“许是忘了归时,二郎急寻定王,公主便派我二人去请定王回府。”

  金吾咂舌,揣测是何方神圣竟值得武攸暨这等身份的人漏夜相见。

  崔铣佯装生气:“诸位郎官若要探知究竟,便随我等同往!”

  金吾遂不多问,干脆利落的放行了。待我们赶到时邕坊,又被一道坊门给拦住了。王侯宅邸如太平府因有皇帝特赦可面对街道自行开府,人员出入不需经由坊门,而庶民居所只能在各坊夯墙之内建造,憋屈在曲巷里弄,宵禁之后的行动都逃不过坊内武侯们的眼睛,大坊备武侯三十,小坊则五人。

  崔铣马上拍门,稍等片刻,迎出来两个武侯,一人提灯照亮,一人手持棍棒,他二人都是满嘴满手的油花儿,估计先前是在武侯铺里抱着烧肉之类的大啃特啃。崔铣仍是高倨马上,从递文牒到说辞,又演了一遍,只未提要寻的人是武攸暨。二武侯迅速的对视一眼,神情狡黠。

  “放行,放行,”,拿棍棒的武侯侧身让路,笑说:“宵禁后是有一行贵人入坊,小郎君先至十字街,东曲第六家便是吴四娘宅。”

  崔铣道一声谢,请我先入坊,他过门时对那二人道:“烤羊可也美味?呔,神皇禁士民食羯肉,尔等真是胆大妄为!”

  提灯的武侯小跑着来为崔铣牵马:“小郎君是慈悲心肠!原是我等耐不得寒,故以羯肉补身罢了。”

  崔铣没好气的睨着二人:“我不问吴四家何在,尔等主动相告,却拿假的欺我,分明是怪我拍门扰了尔等吃肉之欢,存心害我多行绕路!日后再不许动歪心邪念。”

  崔铣依着记忆很快就来到了吴四家前,他拍了门,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冒头的小僮,裹一床半旧被子,许是正在打盹。这小僮体态肥胖,张口说话时两边脸蛋的肉竟微微晃动,眉眼耷拉着,很没精神。

  “二位郎君来错了时辰!贵客拜会林姐姐,不得空,郎君请回。”

  林氏名冠洛阳,访客络绎不绝,譬如崔家儿郎去年登门就被推到了明年。小僮许是司空见惯,我们深夜登门还扰他美梦,他心里窝了火,嘴上谢客同时就要关门,崔铣快步冲上去,用力按住了门板。

  “你可是二郎?你父亲乃四娘子侄儿,是也不是?”

  小僮愣了一下:“姑婆不时教我来此守夜,郎君从前。。。认得我?”

  崔铣搓了搓手,笑道:“不错,今岁往外州办事,不得闲暇,你不记得我也是自然。四娘子与我约定了今夜登门,若不与四娘子见上一面,总是失礼吧?”

  “哦,哦,郎君快请。”

  我们这才被小僮引进家门,我心话原来不是吴家家奴,难怪敢对我们这般不耐烦,生意上门都不要。我常日作客的人家不外是王侯公爵,只登过裴行俭、苏良嗣两位外臣的家门,印象中都很俭朴,尤其四世同堂的苏府的格局甚为促狭。这还是我头一次走进真正的寻常百姓家。

  依当世建筑惯制,吴家也是分了内外宅,这前宅里也只一处厅堂,院落虽宽敞幽静,于我眼里却十分局促。暗夜无光,气氛沉寂,小僮也未提灯照亮,我胳膊忽被什么给撞了,崔铣急忙附身替我去查看那东西,道是一座假山盆。

  “贵人可要问医?” 崔铣无比紧张。

  我揉了揉胳膊:“无妨,不觉疼,不值得为此败兴而归。”

  至前堂,廊下悬了数盏纸灯,那小僮借光悄悄打量我,问我是哪位贵人,我不答反问他见过最贵的贵人都是谁,小僮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天天守夜,所以没办法答我。

  堂内正中设一座气派高台供歌舞表演,三壁悬挂着的烛盏皆通明,我心话吴四娘倒不惜钱,但一看几个忙着收拾残羹冷炙的婢女,才知是有一伙客人才散了场,由相熟的娘子陪同去了内宅。

  “劳烦二位稍候。”

  同我们搭话的丫头看着是十岁上下的年龄,麻布短衣,无论模样和身材竟都酷似带路的小僮,待二人一对话,我才知他们是兄妹,小僮很明显不同意妹妹来吴四家帮忙,说四邻婆妇会传闲话。

  “姑婆会给钱呢!” 胖丫撅嘴道,看哥哥不信,哗啦,便从随身布袋里倒出了十余铜板,捏着一个举到哥哥眼前,恨不能把开元通宝四个字印在哥哥额头。

  小僮火冒三丈,冲着无辜的婢女们喊嚷:“姑婆教我守夜居然半文都不给我!实在不公!”

  我真是忍不住了,扑哧一乐,换来那小僮一记犀利白眼,他摔了裹了一路的被子,不由分说的夺过妹妹的铜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我好容易拉住了去追哥哥的胖丫,塞给她一粒碎金。崔铣小声说给的太多了,赔她一个铜板即可,我说自己压根没准备铜板。我平日里鲜少触碰货币,但也听说这年头一两黄金能兑七八千个铜板,而一贯钱(1000文)少说也有六斤重,我横不能扛着百十来斤的铜钱拜会吴四娘吧,所以就让芷汀准备了大大小小的金饼子外加一袋碎金。

  胖丫被哥哥气的是满脸泪花,此刻双目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我:“郎君真要把这金粒。。。赏了阿奴?!”

  我喜她稚趣可爱,笑道:“吴小娘子若是受之有愧,便应我一请,去请你姑婆来此叙旧。”

  胖丫又开始呜咽掉泪,握金的那只手微微松开,不舍道:“可姑婆半个时辰前回卧歇息了,我怎能。。。我。。。”

  我又拿出了一粒碎金:“只需告之姑婆是魏王派人,姑婆自然不怪,事若成,这金粒也归你。”

  崔铣可能看不惯我利用胖丫,故作不经意说吴四娘发觉自己被骗后可能会打骂胖丫。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比阿铣自幼苦学饱读,经史谋略皆可信手拈来,妇人见识短浅,只重眼下利益,那女娃能为我请来吴四娘,我便用她,至于挨打。。。她未必不知,却又算得甚么?这二粒金怕是比耶娘为她准备的嫁妆还要值钱。”

  崔铣不置可否,让人打扫出一处干净坐席,请我暂坐歇脚,环视四周,有点遗憾的感慨自己上次来此只看了一场歌舞便离开了。这时,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小跑着进来前堂,他短衣打扮,非富贵人,体健貌端,嗓门很大。

  “我可是撞着饿鬼了!今日吃了五餐也不觉饱腹!”

  “此为吴家妙客。” 崔铣压低声音。

  “Milk?”,我差点以为他是在说英语:“何为 milk?”

  崔铣神情颇不自在,硬着头皮向我解释:“假母若年岁不衰,或有私蓄侍寝者,并不以夫礼待,是为妙客。这等汉子多游惰,不事生产,求一隅栖身讨饭罢了。”

  我心笑这所谓妙客不就是牛朗+闲汉嘛,与冯小宝完全是一路货色。

  妙客捡了些剩菜正在吃嚼,突然发现还有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敷衍笑问:“苏苏与楚儿并清闲在房,二位郎君可愿请来作陪?”

  秦楼楚馆是男人们逍遥自在的乐园,我虽心有好奇但从未踏足半步,只听旁人说过,此中女子色艺难两全,仅有美貌而脑中空空,并不得人爱重,恩客也不过是贪图美色的碌碌俗辈;如若姿容平常却富才情,弹、唱、韵、书、画、赋,能有二三擅长,足以大受欢迎,若是还精通席纠、作诗,更会被推崇备至,文人骚客题字褒扬,就此名声大噪。当然,色艺双绝永远是男人们的不懈追求。

  早些年还听过一桩乐事,道是平康坊的一位娘子能歌善舞,作诗饮酒亦是一流,美名远播,访客如流水。某宰相之子心向往之,拜求一见,绫罗绸缎一箱又一箱的送去假母家,却是不得回音。那公子哥只得央旁人出面摆酒局,送了中间人二斤多的金花银榼,总算得到一个隔帘一窥的机会,惊见那娘子五官平平,公子哥大失所望,痛惜所费巨资,这便是碌碌俗辈了。

  苏苏楚儿无事可做,大概是不受欢迎吧,可我是为林氏而来,所以并不搭理吴四娘的情夫。

  “多谢好意,我与。。。堂兄正恭候四娘子。” 崔铣平声道。

  男人放下饭碗,奇道:“娘子晨间着了风,整日大觉不适,早已回房歇息,郎君可是要白等了,不若。。。观过歌舞再行?”

  好吃懒做的闲汉从来是一门心思的琢磨如何能躺赚,明着说是谢客,实则劝我们在此消费,歌舞岂是白看的。这男人在我眼里同冯小宝没个两样,先入为主,我对他自然不给好脸。

  “既然郎君好意留我兄弟观歌舞,那便却之不恭了。” 我笑。

  男人立刻强调:“需先付资十锾。”

  崔铣皱眉:“不是三锾么?”

  男人嘬着牙花子,饮了一盏剩酒,扬声对崔铣道:“别家开席三锾,掌灯后翻倍。可别家如何比得我家有阿林?多取两锾,也是常理。”

  两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我是没问题的,但那男人语速太快,我一时竟没算清楚对错,果然闲汉对数字都很敏感。

  “二位郎君今宵见不得冬冬了,还请先行归府吧。”

  那说话的绿衫女子怀抱一柄曲项琵琶,约莫双十年纪,眉眼低顺,仿若无味之清茗,然自有她恬淡之雅致,不争之柔韵。崔铣适才道我们在等吴四娘,绿衫女子许是猜到我们此行目的是为求见林氏,她知林氏在陪一众贵客,遂现身劝我们离去,不要花冤枉钱。

  男人闻言挑眉,斜眼看向那绿衫女子,怪笑道:“乔府定了明日来接窈娘,怎不打整行囊,却要来凑我的热闹?乔补阙家资颇丰,并不疼惜罗锦缠头,且爱重窈娘,窈娘来日作了贵人,不愁缺钱使,何必坏我这蝇头薄利!”

  被称做窈娘的绿衫女子看也不看男人,兀自在我与崔铣的附近坐下,素手轻放琵琶于膝,不卑不亢的回道:“陈大郎说笑了,我生来便是乐籍官女支,后被卖入四娘子家,明日虽归乔府,也不过是补阙家女支,作何会是贵人?我无意触怒大郎,实是因这雪愈发急了,担心二位贵客稍后不便行路。”

  都在吴四家讨生活,姓陈的不是不了解窈娘的脾性,见她油盐不进,不多与她争辩,也放过了我和崔铣,不再提强制消费的事儿。

  我觉得这位琵琶女乐很有个性,遂对她抱以善意一笑,她却看着崔铣轻启朱唇:“距岁首尚余数十日,十七郎与尊兄来早了呢。”

  崔铣颇觉意外:“娘子竟识得我?”

  窈娘但笑不语,横抱琵琶,立抚一曲,她手指十分灵动,加花、半轮、推拉、揉吟。。。各般指法如随心发散,转换自如,令人惊叹不已。

  “哎呀!竟是娘子!”,崔铣喜出望外,不自觉朝窈娘的位置倾身:“去岁娘子遮面为我等抚奏,铣失态登台,欲得娘子亲口赐教一二,娘子却匆匆离去,铣后悔唐突,有意登门致歉呢!”

  窈娘莞尔,随手拨了几个哀沉音色:“奇技淫巧,是我等贱乐讨饭吃的手艺,不值得被崔郎。。。”

  “娘子错矣!”,我不忍听她自轻自薄:“适才娘子所奏乃《阳春白雪》,为春秋晋国乐师子野所留。子野天生目盲,然痴迷音律,一生不弃,终获登峰造诣。子野将虫鸟之欢鸣,落叶之无力,妇人之哀愁,孩童之嬉笑,阵风之疾劲,雷霆之压顶,一一融入曲谱,自然万物皆入耳,但各人心境不同,感悟亦是万般。《阳春》调高,故人和遂寡,迄今千余载,竟未有能歌者。永徽年间,高宗皇帝令乐府寻回古谱,重新编乐,又附诗词,凡一十六节,此曲始流于世,然而技艺如娘子者,依某平生所见,十指可数。某恭喜娘子,娘子这一曲《阳春》,可得乔补阙日日相和了。”

  窈娘仍是风淡云轻的笑说:“郎君高看了,妾今岁二十又五,半生颠沛,本以为会在这时邕坊了却残。。。唉,不敢奢求乔补阙情意绵绵如今朝,只盼容妾一席裹身,不至无处安葬残躯,生前卑微,死后也只是野狗腹中餐。”

  身为贱籍之后,落生为女身便是踏进悲惨之门,命运已为她们画定了一生。稍长成便要任人践踏清白,官女支,军女支,家女支,称谓虽然有别,实则都是陪酒卖笑,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玩物。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甚么郎情妾意,戏文里听一听也就罢了。甚么都知头名,只是迎合男人们的所谓高雅乐趣。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份不甘又何尝不是一份幸运,至少在浔阳江头,还能容她一舫遮身,还能望月追忆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黄金岁月。

  我向窈娘暂借琵琶,抚一曲极为欢快的《倾杯乐》,胡乐都是音色圆润,饱满有力。窈娘侧耳倾听,笑意渐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寻欢作乐虽疯狂,一生又能有几次,不要到了人生尽头才后悔一辈子只顾着哀叹身世,伤春悲秋了。

  崔铣乘兴起身舞蹈,窈娘抚掌击节助兴,不多久,胖丫小跑着进堂。

  三人暂罢谈笑,只听环佩悦耳,一盛装妇人由两名侍儿伴着缓步进来。妇人看不出年纪,约莫四十挂零,也有可能是她保养得宜,故而面貌年轻了几岁。被人自梦中唤醒,她难免精神不济,然粉面红唇,花钿鹅黄,妆容细致,发鬓也梳理的一丝不苟,还是时下最流行的倾髻。侍儿为妇人解下遮挡风雪的披袄,水色薄纱包裹着白嫩丰腴的身子,柔波浅露,说不尽的风情万种。细端容貌,料其年少时也是百里挑一,此中翘楚。

  吴四娘笑着纳福:“妇人拜见魏王恩使,二位恩使好风度,今登我家门,妇人不胜荣幸。”

  崔涣也笑着回应:“四娘子近日安好?”

  “恩使。。。”,吴四娘天天迎来送往,哪里能记得一个崔铣,脸上仍挂着笑,无不歉意道:“敢问妇人何时有缘得见恩使?”

  我越过崔铣,近前对吴四娘道:“娘子恕罪,我二人非受魏王驱驰,因仰慕娘子大名,今宵特来拜会,搅扰娘子清梦,还请莫怪。”

  因我与崔铣一直干坐着不消费,吴四娘的情夫陈大本是看我们极不顺眼,待吴四娘口称我们是武承嗣的人,陈大却满脸堆笑灿烂若菊花盛放,立即两步并作一步的奔到我们身侧,而等我自言骗了吴四娘,那陈大又被我气的鼻歪眼斜,面目狰狞,挥拳便要落下。

  然而,人生如戏,总是起起落落悲喜交织,我边说边解开布囊,露出二十余个金饼,烛辉落于其间,散发着晃眼又细腻的光泽,成色可以想见。这些金饼子都有一指厚,小则寸圆,重三四十克,大则近二寸,重百余克。估计是芷汀怕我和崔铣受累,也没吩咐家奴们多拿,稍沉手便打住了。

  这六斤左右的大金疙瘩,别说购买力杠杠的,打架防身也是颇有奇效呢。吴四娘一旦收下黄金,只要她邻居们愿意卖地,只要官府不治她逾制之罪,她就可以原地起豪宅,什么憋屈寒酸的假山盆,造一座假山林都绰绰有余。

  我这导演兼编剧也算优秀,陈大更是本色出演,那厢吴四娘仍故作矜持不肯为阿堵之物而折腰,陈大已伸手要接金饼子了。

  “这。。。这。。。少说也有。。。” 陈大实在是太过激动,舌头都打结了,连最擅长的心算也暂时失灵了。

  啪,吴四娘也是真不惜力,狠狠拍开了陈大的一双贱手,不错珠的看着我:“妾有自知之明,妾如秋末残花,早已入不得诸位青俊尊眼,二位郎君漏夜冒雪来此必是为了妾女冬冬。这金饼子何人不爱,妾也是爱的紧呢,只不过,还请郎君恕妾不识抬举了,冬冬今宵无暇来见郎君,还请二位明岁大寒再来。”

  好家伙,崔家儿郎去年登门被安排到明年元旦,现在我们又被安排到了明年年尾,合着全洛阳城的男人都在花魁这里排队呢,也不知那帮姓武的是规矩排队还是取巧插队!

  我还没进一步解释,陈大倒替我着急了,直要和吴四娘咬耳朵,又被她嫌烦的推开了。

  “说来贵人们下个时辰便要散了,”,陈大急匆匆的对吴四娘道:“冬冬也未必大醉卧床,陪他二人叙话片刻并不打紧啊。”

  吴四娘愈发气恼,直瞪他:“那院中来客何等尊贵!休要再提!”

  钱就在眼前却向外推,何况并不是一二百文的小钱,陈大自然不依,正欲与吴四娘细说好处,我把布囊又向前递去,笑说:“我二人隔几日需往青州办差,兴许三年五载不得回。林都知名冠神都,访客盈门,今宵既有贵客求访,崔某与弟不敢横加阻挠,唯求四娘子开恩,教我兄弟藏于别室,遥望都知风采,余愿足矣。”

  没想到我的请求竟是这般卑小,别说陈大欣喜若狂,吴四娘的态度随即也和缓了许多,不等她开口应许,陈大替她接下布囊交给了侍儿,又亲自为我们引路。

  “哎哟,二位郎君原该早说,也不使二位苦等这片刻呢。”

  这陈大可真是个大活宝,至少崔铣就因他一连串的转变而不断暗笑。我未食言,悄悄给了胖丫第二粒碎金,又自蹀躞带解下一块虎头金饰送给了吴四娘,足有婴儿拳头大小,那双虎目是以宝石镶嵌,左琥珀右鸽血,放在太平府的库房中毫不起眼,若摆在市面上可就贵了去了,单这一对由大食玉匠精雕细琢的宝石就很难找到一模一样的,我记不清是否属于外邦贡物,或许有市无价也不一定。

  近观虎头金,吴四娘眼神欣喜,但她分明喜欢却是不接,我不禁疑惑:“莫非娘子嫌此物轻贱?”

  “岂敢岂敢,”,吴四娘突然就不敢看我了,十分拘谨的回答:“妇人只是。。。想到那院中空舍常年被用作库房,少人打扫不说,只恐连容人都不。。。”

  好事多磨,我有点不耐烦,面上带笑,话中含霜:“如何?娘子有心反悔么?崔某送出的礼,从无收回之理!”

  三人朝后宅而去,吴四娘远远的跟着。陈大一直快我们几步,想着给那间空房子开门透气。

  崔铣若有所思:“难道那吴氏猜出了公主身份?”

  “呵,假母阅人无数,”,我回头瞥了一眼那在黑夜里不清不楚的人形轮廓:“辨别男女岂不容易的紧?自我送上谢礼,吴四娘便变了颜色,莫非。。。这腰饰不止一个?她在别处见过?”

  崔铣问那虎头金是否有何特殊来历,我说应该没有。吴宅并不大,我们说着闲话,很快就来到了林氏的起居院。正房自是坐北朝南,门半敞着,外厅挤满了人,西厢不见一丝光亮,而东厢灯火通明,半人高的纸窗用叉竿撑着,我朝窗内瞅了一眼,厢房内好像也是人挨人坐满了。

  陈大领我们入院后就径直走向一间外观不大的木屋,坐东朝西,距正房隔了二丈远。陈大推开门,雪夜黯光延进屋内二三尺远,勉强看到杂乱无序的摆着大大小小的木匣。我本就怕黑,若无崔铣同行绝不敢踏进这门槛。靠着摸索,我慢吞吞的随陈大走到了一处地方,面前出现一道木梯,陈大示意我们去爬梯子,我急忙去推崔铣,让他先上去打头阵。木梯尽头是一处阁楼,北墙凿开了一口气窗,约莫一尺见方,向外看去,微微斜对着东厢的大窗,房内男女老少,欢声笑语,无不是一清二楚。那里是亮如白昼,香气熏腾,这里是乌漆麻黑,冷风飕飕,还一股子呛鼻的霉味,而且人无法直立,只能半蹲着。

  “着实委屈二位了。” 陈大讨好一笑。

  他没跟着上来,便站在那木梯上,大半个脑袋露在阁楼的进出口。他急于回去,毕竟金饼子都给了吴四娘,他自己还没数过。

  “有劳带路。” 崔铣道。

  陈大于是走了,我听到了关门声。蹲在气窗旁,我小心翼翼的观望对面,崔铣早想一睹林氏真容,但因顾忌我的身份且男女有别,他不敢靠近,规规矩矩的盘坐在附近。

  “十七郎,此地并无甚么公主亲事,只两个耗费巨资偷窥林都知风采的浮浪儿罢了。”

  崔铣怯声道:“铣怎敢。。。”

  “啧啧,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我故作惊叹,假装看到了林氏:“庄夫子并未梦呓啊,原来世间真有如此绝色!”

  崔铣倒没轻易的受我哄骗,反而疑惑道:“公主适才不是自言。。。不爱读书么?公主读过《南华经》?”

  “那是自然!”,我洋洋自得:“堂堂太平观主,岂能未读过《南华经》?你且听我诵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分而食之,非百口巨锅不能炖煮也。”

  来不及掩嘴,崔铣大笑出声。一说一笑间,崔铣觉得我随和可亲,他心弦不再紧绷,少了几分拘束,也扒着气窗看向了东厢。可这一看,崔铣彻底笑不出来了,他原先以为武攸暨在吴四家只是我信口胡诌,万万没想到。。。

  “公主,这。。。” 崔铣很想哭:“回府可好?”

  我凭着座次和举止习惯辨认在场的各人:“先前你猜吴四娘洞悉了我的身份,其实不然,她决计不知我是谁,只清楚我来自何处,因定王就在她家中。啧,武重规坐了主位,看来今夜是他费钱请吃酒呀。那少年。。。武崇训?!哎哟,我还拿他当讨狗嫌的臭小子,却原来跟着叔伯们学本事呢。”

  我也是嘴损惯了,把一帮子姓武的贬的一无是处,只跳过了武攸暨。

  “公主真是。。。一位妙人啊。” 崔铣忍笑恭维。

  我托腮凝视东厢,看武攸暨与一位佳人笑谈:“多看杂书志怪,粗鄙俚语也便学会了。我阿耶生前不许我看,但定王会陪我一起看,还羡慕我能活学活用,哼,其实他骂人时也极刻薄,我甘拜下风。”

  外厅满是诸贵的近侍亲随,东厢内也候着十来个供随时使唤的婢女。高平郡王武重规是组局掏钱的大老板,自然被推至上座。一姿容中上的绛衫女子端坐身侧,专为他一人斟酒陪聊。武重规忽与绛衫女子耳语,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她抬起葱指轻点武重规肩头,一颦一笑无不惹人心动,原是个宜动不宜静的美人儿。

  武崇训虽是晚辈,却是武三思的长子,御封的高阳郡王,众人卖他父亲面子,把这十二岁的半大小子让在了武重规左手方的次座。他是初来乍到,并不适应,也不懂此中规矩,喝酒说话都是学着长辈们。

  大凡喜事,莫不以左为贵,一共就两个次座,武崇训占了左,右手席位就该是武攸暨的,但却依次坐了临川王武嗣宗、九江王武攸归等人,攸暨则坐在左列的最后一席,恰临近纸窗,否则也不会被我瞧见他与那女子卿卿我我。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楚腰卫鬓大概是所有男人都认同的异性优点,那不盈一握的软嫩身段,最能激发雄性的保护欲望。偏是个不赶时髦的女子,以青白罗锦裹覆了每一寸身体,眼可见婉约线条,却只能凭想象去触摸罗锦之下的凝脂,白教人吞咽口水。

  崔铣已是痴迷:“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唉!难道此女便是林都知?!唉,可惜她心有归依,我需劝堂兄放下执念。”

  我不自在的轻咳,崔铣这才察觉失态:“公主勿怪,铣只是。。。”

  “你也看出此女对定王有意?”

  崔铣又忍不住沉叹一声:“女子自言五句,仅得定王一句回应。所谓,瑶池袅袅佳人立,朝霞为羞不忍见,可怜冶容对流水,穆王非是同心人。”

  这一首临场发挥的酸诗倒把我逗笑了:“你怎知定王与女子不是旧相识?”

  男男女女正行酒令,觥筹交错好不喧阗,顺风吹入阁楼,颇为刺耳。主位的武重规担当监令,依习俗,余人均以对县令的尊称唤他一声‘明府’。绛衫女子担当席纠,负责宣令、行酒、判断对错,别称 ‘律录事’,也必然擅豪饮。恒安郡王武攸止担当 ‘觥录事’,负责灌酒、罚酒,许是他自知酒量浅,不敢参与行令,便主动跑腿充数。

  ‘明府’武重规执一双骰子并一只酒杓,他每掷出骰子,新一轮的酒令就此开始。以点数来算座次,第一个行令者该是武嗣宗。‘觥录事’武攸止手捧一面小旗、一组竹筹并一只小纛。绛衫女子拿过小旗高举,并饮酒一盏,随即宣令,道明了规则。

  现是‘手势令’,以手掌为虎膺,指节为松根,大指为蹲鸱,食指为钩戟,中指为玉柱,无名指为潜虬,小指为奇兵,腕为三洛,五指为奇峯。如果绛衫女子发令‘玉柱’,男人们便需亮出中指,视为赢,没出中指那就是做错了,需喝罚酒。第一轮出错的人罚酒一盏,第二轮出错的罚酒两盏,依此类推。

  “定王与冬冬傍窗私语,”,绛衫女子用小旗遥指武攸暨与青衫女子:“既不来凑乐,你二人何不往西厢独处呢?”

  众人哄笑,酒意微醺的武攸暨斜身闲坐,并不接话。原来他身边的美少女还真是林氏。

  武重规摆了摆手:“攸暨这几日心绪不佳,不爱说笑,兴许大醉一场能稍得开解,有劳都知代为照顾。”

  还不如不解释,众人听了,纷纷表示要给武攸暨敬酒,说早醉才能早得开解。

  那绛衫女子掩嘴笑道:“高平王对定王最是用心,前年夏日也道定王有心火,没得乐子,正赶上阿母为冬冬邀取元贵客,高平王一掷千金,成全了定王与冬冬这一对佳偶。这二载春秋,冬冬也不敢教外人知晓,一心盼与定王再会呢。”

  她这话放在这类酒席中说出来也算是一件趣闻秘辛,可一旦出了这道门,说给任何一个良家女子听,便很是轻浮甚至银煨了。

  武攸暨侧目,盯着林冬冬:“对我日思夜想?你不是常有访客么?”

  林冬冬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但气性十分沉稳,被人打趣了这片刻,一直是不愠不火,被关系如此特殊的攸暨紧盯着,也不见忸怩作态。

  林冬冬轻启春樱檀口,神态不见轻媚之色:“福娘姐姐爱说笑,大王不必当真。女儿家的清白,原是献给结发夫君的,但此中。。。无不是露水姻缘。缘薄,一生只一宵欢好,有缘,呵,全凭大王垂怜。”

  如此洒脱又知分寸的美人,令在座男人都唏嘘不已。攸暨听了却是无动于衷,把玩着空酒盏。

  武攸止拎着酒壶,颇惋惜道:“也是一段孽缘,不巧堂兄之妻是太平公主,好生厉害,否则,为都知赎身岂不容易的很?唉,天公不作美,深巷悲白首。”

  这时,林冬冬十分惶恐,急忙对武攸止道:“多谢恒安王抬看冬冬!怎敢奢望定王为冬冬赎身脱籍。”

  有人便劝武重规,教他出面为林冬冬赎身,这样就方便武攸暨与林冬冬继续见面了。

  “林都知便该为攸暨私属。”

  话到此处,崔铣都替那人捏一把汗,小心翼翼的对我说:“公主息怒。”

  我的确是听的很搓火,这些花花肠子的思想还真是插上了翅膀!是当我死了吗!

  武重规尚没表态,攸暨忽朝着武攸止的方向摔了酒盏:“行令不行?!先前骗我来此饮酒,现又张罗为我纳妾,是恨我活的太自在么?”

  所有人都尴尬不已,武攸止默默的捡起酒盏。绛衫女子叩首请罪,怪自己话多挑起了事端。

  主人武重规自是出头打圆场,他起身来在攸暨身旁:“兄弟们不过说笑而已,太平是何脾气我岂非不闻,助你金屋藏娇?我是嫌命长么?!”

  武崇规给了台阶,攸暨却不肯要,他满脸不高兴,扶开武重规搭在自己肩侧的手:“既提起太平,我倒要与诸位兄弟理论清楚。往日常说我畏妻,便以为是太平骄蛮任性,无理取闹,你们大错特错!太平不过是名头威风,实则弱质女流,自小被二圣与四兄长护着宠着,未曾受过一丝委屈,凭何下嫁与我便要学会容忍、谦和?不,我就要顺着她惯着她,我不是畏妻,我是爱妻!这世间诸事,除了她样样皆是小事。我爱不够疼不够,可我就要失去她了,堂兄,我怎能放手离开她?”

  说着说着,攸暨又去寻回武重规的手,紧抱着不肯放。武重规一头雾水,其他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喝醉胡言,当不得真啊,”,武重规勉强对众人笑道,示意林冬冬搀扶攸暨:“行令,咱们继续行令。”

  攸暨斜偎着林冬冬,似笑非笑道:“行令!无论何人输了,我来饮罚酒!”

  黑暗中的我脸颊微烫,都说是酒后吐真言,其实大脑清醒着呢,是借着酒劲儿把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如果真是喝醉了,只有酣睡一条路。不舍得么?可再是不舍得又能如何,失去孩子的痛是我们都难迈过去的一道坎儿。

  我和崔铣很快就离开了,我不想被攸暨知道我目睹了他的失态,偷听到了他对我的心意,我只能对崇敏说抱歉,父亲今晚不回来了。

  我说过,人生如戏,还没踏入太平府大门,便看到芷汀站在门前无比焦急的张望四周。

  “驸马不见了公主,现正大发脾气呢!”

  我和崔铣异口同声,我们明明看到武攸暨在吴四家抢着喝罚酒,怎么又会选择回家呢。快步赶往前堂,我止不住的猜测他离开前计划对我说的事。

  进堂,只见宣城红丝毯满目疮痍,被滚落的木炭烧出了大大小小的黑洞。

  “约定等我回府,为何失信?!为何与这崔家小子彻夜不归!” 咆哮着,一身酒气的武攸暨又踢翻了一个炭盆。

  我第一反应自然是解释:“我何曾彻夜不归?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我算不清时辰,转头便问崔铣,他连连摇头,是被武攸暨给吓到了。

  “怂娃。” 我小声抱怨,示意崔铣退下。

  “不许逃!胆敢勾引公主!” 攸暨又来纠缠崔铣,追问他与我去了何处,为什么两个人的手和衣服都脏了。

  我委屈的快哭了,苍天可鉴,这满身灰尘是在吴四家的阁楼里蹭上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准备和一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少男制造一些美妙故事,我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太平府里给武攸暨戴绿帽子,何必要躲在肮脏的犄角旮旯里和小鲜肉谈人生聊理想呢?

  崔铣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直往我身后躲:“公主救命!”

  我推开崔铣,芷汀眼疾手快,拉着惊恐万状的少年奔命去了。我独自留下面对武攸暨的邪火。

  “与我和离之后你便要与那崔家小子双宿双栖吗!” 他嘶声力竭的质问我。

  “诬蔑!我与十七郎之间清清白白!”,我被他气的肝儿疼,尽量保持理智:“攸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远的不提,就说我。。。流产之后,是你要求与我和离,我已向阿娘禀明,阿娘虽不允准,但我有阿娘亲笔。。。”

  “是它么?”,他从襟内掏出一个香囊,抽出纸卷扔在了我脚下:“和离是我所求,可你我尚未和离,你便与那。。。实在不留情面!”

  我注意到那香囊居然是敬真答应会悬在他房外的,可我一直没看到,还以为是敬真忘记了。

  “已近子时,攸暨,你喝醉了,我也累了,你有事便说,无事我便回房了。” 我不觉得这是谈话的好时机,我们都需要静一静,尤其是他,他应该在吴四家好好的醉一场。

  他拉住我衣袖,一字一顿的对我喊道:“李绮,我要与你和离!”

  我哭笑不得,扶开他的手:“这便是你原本要与我谈的正事?我记得呀,武三思登门那日你亲口对我说不愿与我以夫妻相称,我不敢强求,自会还你自由身。”

  他还是不悦的瞪着我:“神皇今晨宣见,道若我坚持与你和离,余生不可相见,不准我再踏入洛阳城。”

  我歉意道:“这倒是出乎意料,你放心,我会求阿娘不要苛责你,长安也是好去处嘛。”

  说来容易,可心里并不舍得,余生不得相见,我与他怎会是这般结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都没有么?

  他眼神渐渐黯淡:“果然,你不留我。”

  “武攸暨,”,我快被他逼疯了:“是你要求和离在先!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肯。。。”

  “你可以不答应啊!”,他红了眼圈,忽然把我拽进怀里:“月晚,你从来不肯顺着我啊!偏偏这一次要遂我心意!你太坏了!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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