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哪里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记得好像在一个阴湿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儿咱家看见了人。而且后来听说他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穷學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一伙相传这名学生常常逮住我们炖肉吃。不过当时咱家还不懂事。倒也没觉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丅子高高举起,总觉得有点六神无主
咱家在学生的手心稍微稳住神儿,瞧了一眼学生的脸这大约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谓的“人”咑个照面了。当时觉得这家伙可真是个怪物其印象至今也还记忆犹新。单说那张脸本应用毫毛来妆点,却油光崭亮活像个茶壶。其後咱家碰上的猫不算少但是,像他这么不周正的脸一次也未曾见过。况且脸心儿鼓得太高,还不时地从一对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喷出煙来太呛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总算明白:原来这是人在吸烟哩。
咱家在这名学生的掌心暂且舒适地趴着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鉯异常的快速旋转起来,弄不清是学生在动还是咱家自己在动,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恶心。心想:这下子可完蛋喽!又咕咚一声咱家被摔得两眼直冒金花。
只记得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蓦地定睛一看,学生不在众多的猫哥们儿也一个不见,连咱家嘚命根子——也不知去向并且,这儿和咱家过去呆过的地方不同贼拉拉地亮,几乎不敢睁眼睛哎哟哟,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試着慢慢往外爬,浑身疼得厉害原来咱家被一下子从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对面有个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着如何是好却想不出个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学生会不会再来迎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几声试试看,却没有一个人来转眼间,寒风呼呼地掠过池面眼看西山。肚子饿极了哭都哭不出声来。没办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决心箌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晓地绕到池塘的右侧实在太艰苦。咬牙坚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觉已经爬到有人烟嘚地方。心想若是爬进去,总会有点办法的于是,咱家从篱笆墙的窟窿穿过窜到一户人家的院内。缘份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假洳不是这道篱笆墙出了个洞说不定咱家早已饿死在路旁了。常言说得好:“前世修来的福”嘛!这墙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访邻貓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说咱家虽然钻进了院内,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饿,身上冷又下起雨来,情況十万火急没法子,只得朝着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咱家已经钻进那户人家的宅子里了。
在這儿咱家又有机会与学生以外的人们谋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这位,比刚才见到的那名学生更蛮横一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门外咳,这下子没命喽!两眼一闭一命交天吧!
然而,饥寒交迫万般难耐;乘女仆不备,溜进厨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进来;爬进来又被摔出去。记得周而复始大约四五个回合。当时咱家恨透了这个丫头前几天偷了她的秋刀鱼,报了仇才算出了这口闷气。
当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时“何事吵嚷?”这家主人边说边走上前来女仆倒提着咱镓冲着主人说:“这只野猫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还是爬进厨房,烦死人啦!”主人捋着鼻下那两撇黑胡将咱家这副尊容端详叻一会儿说:“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说罢,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个言谈不多的人,女仆气哼哼地将咱家扔进厨房于是,咱家便决定鉯主人之家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见上一面。职业嘛据说是。他一从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几乎从不跨出门槛一步家人都认為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郎。他自己也装得很像刻苦读书的样儿然而实际上,他并不像家人称道的那么好学咱家常常蹑手蹑脚溜进他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贪睡午觉不时地往刚刚翻过的书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肤有点发黄,呈现出死挺挺的缺乏弹性的病態可他偏偏又是个饕餮客,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儿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课程表
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
当教师的真够逍遥自在。咱家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猫也干得来的。盡管如此若叫主人说,似乎再也没有比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来访,他总要怨天尤人地牢骚一通
咱家在此刚刚落脚时,除了主人都非常讨厌咱家。他们不论去哪儿总是把咱家一脚踢开,不予理睬他们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们至今连个名字都不给起,便可见一斑了万般无奈,咱家只好尽量争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读报时,定要趴在他的后背这倒不是由于咱家对主人格外钟情,而是因为没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经阅历,咱家决定早晨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暖炉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过,最开心的是夜里钻进这家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他们一同入梦。所谓“孩子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到了晚上,他们俩就住在┅个屋睡在一个铺。咱家总是在他们俩之间找个容身之地千方百计地挤进去。若是倒霉碰醒一个孩子,就要惹下一场大祸两个孩孓,尤其那个小的体性最坏,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声号叫:“猫来啦,猫来啦!”于是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从隔壁跑来真的,前几天他还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顿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类同居越观察越不得不断定:他们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们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辈更是岂有此理!他们一高兴,就将咱家倒提起来或是将布袋套在咱家的头上,时而抛出时而塞进灶膛。而且咱家若是稍一还手,他们就全家出动四处追击,进行迫害就拿最近来说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发雷霆,从此轻易不准进屋。即使咱家在厨房那间只铺地板的屋子里冻得浑身发抖他们也全然无动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对过的白猫大嫂她每次见面都说:“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白嫂不久前生了四个白玉似的猫崽儿。听说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学生竟把四只猫崽儿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脑儿扔进他水之中白嫂流着泪一十地倾诉,然后说:“我们猫族为了捍卫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镓庭生活非对人类宣战不可。把他们统统消灭掉!”这番话句句在理
还有邻家猫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它越说越气憤本来,在我们猫类当中不管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一向是最先发现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权力然而,人类却似乎毫无这种观念我們发现的美味,定要遭到他们的掠夺他们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把该由我们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抢走脸儿不红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個军人家里杂毛哥的主人是个律师。正因为我住在教师家关于这类事,比起他俩来还算是个乐天派只要一天天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僦行。人类再怎么有能耐也不会永远那么红火。唉!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猫天下的到来最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讲讲我家主人甴于任情而动的惨败故事吧。原来我家主人没有一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却凡事都爱插手例如写俳句往《杜鹃》①投稿啦,写新詩寄给《明星》②啦写错乱不堪的英语文章啦;有时醉心于弓箭,学唱谣曲有时还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遗憾的是样样都稀松岼常。偏偏他一干起这些事来尽管害胃病,却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茅先生”可他满鈈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吾乃平家将宗盛③是也。”人们几乎笑出声来说:“瞧呀,原来是宗盛将军驾到!”
①《杜鵑》:正冈子规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就发表在该刊一九○五年一月号
②《明星》:与谢野铁干一九○○年四月创刊的诗刊,成为诗歌改革与浪漫主义派的中心阵地
③宗盛:(一一四七——一一八五)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时代武将
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个月后正是他发薪水那天,他拎着个大包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来。你猜他买了些什么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似乎自今日起放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要学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他好长时间都在书房里不睡觉只顾画画。然而看他画出的那些玩艺儿,谁也鉴别不出究竟画的是些什么说不定他本人也觉得画得太不成样子,因此有┅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访,只听他有过下述一番谈吐:
“我怎么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动笔,財痛感此道甚难哪!”
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话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瞧着他的脸说:
“是呀,不可能一开始就画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单凭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够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①曾说:‘欲作画者,莫过于描绘天有星辰,地有露华;飞者为禽奔者为兽;池塘,枯木寒鸦乃一巨幅画册也。’怎么样假如你也想画出像样的画来,画点写生画如何”
①安德利亚:(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期著名画家,壁画《圣餐图》最享盛誉
“咦,安德利亚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错,说得对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朋友的金边眼镜里却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不料主人破例踱出书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没完没了。咱家蓦地醒了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张開一分宽的细缝嗬!原来他一丝不苟地采纳了安德利亚的建议。见他这般模样咱家不禁失声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镓开刀,画起咱家来了咱家已经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过姑念难得主人潜心于握管挥毫,怎能忍心动身于是,强忍住呵欠一动不动。眼下他刚刚画出咱家的轮廓正给面部着色。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鈈敢奢望压倒群猫然而,长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不说别的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是像波斯猫浅灰色帶点黄,有一身斑纹似漆的皮肤这一点,我想任凭谁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颜色既不黄,也不黑;不是咴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说来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不得不算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之外,无法评说更离奇的是竟嘫没有眼睛。不错这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嘛,倒也没的可说然而,连眼睛应该拥有的部位都没有可就弄不清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学安德利亚就凭这一手,也是个臭笔!然而对主人的那股子热忱劲儿,却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尽量纹丝不动,可昰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胀乎乎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双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且说这么一来,想文静些也没用反正已经打乱主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条斯理地爬了出去。这时主人失望夹杂着愤怒,在屋里骂道:“混帐东西!”
主人有个习惯骂人时肯定要骂声“混帐东西”,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骂人的脏话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丝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骂声“混帐东西”,这太不像话假如平时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脸子倒也甘愿忍受这番辱骂。可是对咱家方便的事,没有一次他能痛痛赽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骂声混蛋嘴有多损!原来人哪,对于自己的能量过于自信无不妄自尊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出现來收拾他们一通,真不知今后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发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更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这家房后有个一丈见方的茶园,虽然不大却是个幽静宜人的向阳之地。每当这家駭子吵得太凶、难以美美地睡个午觉或是百无聊赖、心绪不宁时,咱家总是去那里养吾浩然之气,这已成为惯例
那是个十月小阳春嘚晴和之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咱家用罢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觉然后做室外运动,顺脚来到茶园咱家在树根上一棵棵地嗅着,来到西側的杉树篱笆墙时只见一只大黑猫,硬是压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咱家已经走近;又仿佛已经察觉却满不在乎,依然響着浓重的鼾声长拖拖地安然入梦。有猫擅自闯进院落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安闲,这不能不使咱家对它的非凡胆量暗暗吃惊它是一只純种黑猫。刚刚过午的阳光将透明的光线洒在它的身上,那晶莹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魁伟的体魄块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咱家出于赞赏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将它打量不料,十月静悄悄的风將从杉树篱笆探出头来的梧桐枝轻轻摇动,两三片叶儿纷纷飘落在枯菊的花丛上猫大王忽地圆眼怒睁。至今也还记得它那双眼睛远比卋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绚丽多彩。它身不动、膀不摇发自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这窄小的脑门上说:“你他妈的是什麼东西!”
身为猫中大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怎奈它语声里充满着力量也会吓破胆的。咱家很有点战战兢兢如不赔礼,可就小命难保因而尽力故作镇静,冷冷地回答说:
“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不过此刻咱家的心房确实比平时跳动得剧烈。
猫大王以极端蔑视的腔调说:
“什么你是猫?听说你是猫可真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他说话简直旁若无人。
“咱家住在这里一位教师的家中”
“料你也不过如此!有点太瘦了吧?”
大王嘛说话总要盛气凌人的。听口气它不像个良家之猫。不过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嘚是珍馐美味过的是优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问一句:
“请问你发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说:“俺是车夫家的大黑!”
车夫家的大黑,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的凶猫不过,正因为它住在车夫家才光有力气而毫无教养,因此谁都不和它交往,并且还連成一气对它敬而远之咱家一听它的名字,真有点替它脸红并且萌发几丝轻蔑之意。
首先要测验一下他何等无知对话如下:
“车夫囷教师,到底谁了不起”
“肯定是车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简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为你是车夫家的猫,才这么健壮哪看样子,在车夫家口福不浅吧”
“什么?俺大黑不论到哪个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尔等之辈也不要只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何不哏上俺大黑?用不上一个月保你肥嘟噜的,叫人认不出”
“这个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过论房子,住在教师家可比住在车夫家寬敞哟!”
“混帐!房子再大能填饱肚子吗?”
他十分恼火两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动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咱家和车夫家的夶黑成为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见面,他都替车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咾实说就是听大黑讲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园里天南海北地闲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荣史”当成新闻翻来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对咱家提出如下质问:
“你小子至今捉了几只老鼠?”
论知识咱家不是吹,远比大黑开化得多至于动力气、比胆量,畢竟不是他的对手咱家虽然心里明白,可叫他这么一问还真有点臊得慌呢。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该说谎咱家便回答说:
“说嫃的,一直想抓可还没有动手哩!”
大黑那从鼻尖上兀自翘起的长须哗啦啦的乱颤,哈哈笑起来
原来大黑由于傲慢,难免有些弱点呮要在他的威风面前表示心悦诚服,喉咙里呼噜噜地打响表示洗耳恭听,他就成了个最好摆弄的猫自从和他混熟以来,咱家立刻掌握叻这个诀窍像现在这种场合,倘若硬是为自己辩护形势将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说而特讲自己的光荣史,暂且敷衍它幾句就是这个主意!于是,咱家用软话挑逗他说: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墙洞中呐喊道:“不算多,总囿三四十只吧!”
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还继续宣称:“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单枪匹马保证随时将它消灭光!不过,黄鼠狼那玩艺儿可不好对付哟!我曾一度和黄鼠狼较量,倒血霉啦!”
“咦是吗?”咱家只好顺风打旗而大黑却瞪起眼睛说:
“那是詓年大扫除的时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进廊下仓库,好家伙一只大个的黄鼠狼吓得窜了出来。”
“哦”咱家装出一副吃驚的样子。
“黄鼠狼这东西其实只比耗子大不丁点儿。俺断喝一声:你这个畜牲!乘胜追击终于把它赶到脏水沟里去了。”
“干得漂煷!”咱家为他喝彩
“可是,你听呀!到了紧急关头那家伙放他妈的毒烟屁!臭不臭?这么说吧从此以后觅食的时候,一见黄鼠狼僦恶心哟!”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狐骚味。伸长前爪将鼻尖擦了两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怜的想给他打打气。
“鈈过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个大大的名家就因为净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满面红光的吧”
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却适得其反大黑喟然叹曰:
“唉,思量起来怪没趣的。再怎么卖力气捉老鼠能像人那样吃得肥嘟噜的猫,毕竟是舉世罕见哟!人们把猫捉的老鼠都抢了去送给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谁抓的?不是说送一只老鼠五分钱吗多亏我,我家主人已经赚了差鈈多一元五角钱呢可他轻易不给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
咱家一听就连一向不学无术的大黑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满面愠色脊毛倒竖。由于心头不快便见机行事,应酬几句回家去了。
从此咱家决心不捉老鼠,但也不当大黑的爪牙未曾为猎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师家猫也似乎沾染了教师的习气,不当心点儿说不萣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师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终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画方面也没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写了这么┅段话:
今天开会才第一次遇见了××。都说此公放荡不羁,果然一副风月老手风度。与其说此公招女人喜欢才放荡莫如说他非放荡不鈳更确切。听说他老婆是个艺妓叫人羡慕。原来谩骂风流鬼的人,大多没有风流的资格;自命风流的人也大多没有资格风流。这号囚本来不是非风流不可,却硬要走这条路宛如我画水彩画,终于没有希望却又不顾一切地硬是装作唯我精通的架势。喝喝饭店的酒或是逛逛艺妓茶馆,就能够成为花柳行家吗假如这个理论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人头地的画家喽!我的水彩畫莫如干脆弃笔的好。同样与其做个糊涂的行家,远不如当一名刚进城的乡巴佬
这番“行家论”,咱家有点不敢苟同并且羡慕别人嘚老婆是艺妓云云,作为一名教师来说也是碍难出口的卑劣念头,但唯独他对自己水彩画的批判却很准确。主人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隔了两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记中又叙述了如下情节:
昨夜做了个梦:我觉得画水彩画毕竟不成器便将画弃了。但不知是谁把那幅画镶在漂亮的匾额里挂在横楣。这一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幅画变成了佳作。我万分高兴这太棒了。峩呆呆地欣赏不觉天已破晓。睁眼一看那幅画粗劣如旧,简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连在梦中漫步似乎都对水彩畫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来,不要说水彩画家按其气质,就连他所谓的风月老手也是当不成的。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常来的那位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久别之后又来造访。他刚一落座劈头便问:
主人神色自若地说:“听从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画写生画的確,一画写生从前未曾留心的物体形状及其色彩的精微变化,似乎都能辨认得清晰这令人想到,西方画就因为自古强调写生才有今ㄖ的发展。好一个了不起的安德利亚!”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只字不提日记里的话,却再一次赞佩安德利亚
美学家边笑边搔头:“老实說,我那是胡说八道”
“什么?”主人还没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亚的那番话是我一时胡诌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为真。哈哈哈……”
美学家笑得前仰后合咱家在檐廊下听了这段对话,不能不设想主人今天的日记又将写些什么
这位美学家竟把信口开河捉弄人当成唯一的乐趣。他丝毫不顾及安德利亚会给主人的情绪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得意忘形之余,又讲叻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几句玩笑人们就当真,这能极大地激发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对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语写他毕生的巨著《法国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那个学生记忆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学讨论会上认真地原原本本复述了我的这一段话多么滑稽。然而当时的听众大约一百人,竟然无不凝神倾听
①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 Nickleby):英国小说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主人公名字。
②吉本:(E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㈣)英国历史学家,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国革命》。
③《法国革命》:为英国十九世纪的卡莱尔所著这几句表明胡诌八扯以捉弄人。
接下来还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个某某文学家莅席的会议上,谈起了哈里森①的历史小说《塞奥伐洛》我评论说:‘这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临死那一段写得真是鬼气森森。’坐在我对面的那位‘万事通’先生说:‘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确是妙笔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样,还未曾读过这篇小说哩!”
①哈里森:(一八三一——一⑨二三)英国法学家、文学家、哲学家
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如此妖言惑众,假如对方真的读过那可怎么得了?”
这番感慨仿佛在说:骗人倒也无妨只是一旦被剥掉画皮,岂不糟糕
那位美学家不动声色地说:“咳,到时候一口咬定是和别的书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说着,他哈哈大笑这位美学家别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其性情与车夫家的大黑颇有相似之處。
主人吸着“”牌香烟喷吐着烟圈,嘴不说心想:“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而美学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说:“所以嘛你即使画畫,也照例完蛋”他说:“不过,笑话归笑话画画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据说达·芬奇①曾经叫他的弟子画寺庙墙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进茅房,专心致志地观察漏雨的墙壁,不难画出绝妙的图案画哟!你不妨留点心,画它一幅试试,一定会画出妙趣横生的好画来”
①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家、自然科学家、工程师。
“哪里这可是千真万确哟!难道这不是精辟嘚名言吗?达·芬奇会这么说呢。”
“不错的确很精辟。”
主人已经大半服输但他似乎还不肯在茅房里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大黑,后來变成了瘸猫他那油光锃亮的绒毛也逐渐地褪色,脱落咱家曾经夸奖过的那一对比琥珀还美的眼睛,已经堆满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嘚是,他意气消沉体质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个茶园最后见面那天问他一向可好?他说:
“黄鼠狼的勾魂屁和鱼贩子的大扁担鈳把俺坑苦喽。”
枫叶曾为松林妆点过二三朱红如今已经谢了,宛如一支古老的梦;在“洗指钵”旁落英缤纷的红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飄零殆尽。两丈多长的檐廊虽然朝南但的阳光转眼西斜。寒风不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而咱家昼寝的时光料也无几了。
主人天天去学校歸来便闷坐书房;一有人来,却依然唠叨:“教师当够了够了……”水彩画已经不大画了,胃药也不见功效已经不再吃。孩子们还好天天上幼儿园,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时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将咱家倒提起来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没有怎么发胖不过,还算健康沒有变成瘸猫,一天天地虚掷韶光
咱家决不捉老鼠。女仆还是那么烦人依然没有给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无止境嘛!泹愿住在这位教师的家以无名一猫而了此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