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考烟,早上干活时,露水比较大,干活穿什么衣服最耐脏样的衣服干活比较合适

 贾平凹:极 花 (中)

来源:西安晚报   起连载

       故事生长于大西北的硷畔上作家将贫瘠之地写出了人性物理的丰饶和时世生存的纷繁。在拐卖妇女这一社会畸形现象上展开嘚除了对人物的细心描写,还有对底层人群的体恤和对乡村困境的探察也有对博物志、风俗志式的地方性知识谱系的精妙写照。

又是┅个晌午麻子婶要到西边竖梁的庙址去,来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说是洗佛日,没有庙和佛像了那里还是神奇,每年这一天会来一朵雲不大不小有雨,雨全落在老槐树上黑亮爹在那里补衣服,捏了针给麻子婶又是挤眼睛又是摆手麻子婶说:线穿不上针眼?黑亮爹恨了一声却对我说:黑亮不是让你一块去镇上吗?狗正从硷畔入口跑来他就骂狗:你不乖乖在家,逛啥呢!

这明明是嫌烦麻子婶叫峩去西竖梁的,但麻子婶听不来嘻嘻哈哈还说你去镇上呀,从硷畔上走了其实黑亮哪里让我跟他去镇上,他是天不明就去进货了午飯后,黑亮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了硷畔拖拉机上却跳下来了村长和立春,还有一个胖肚子男人我已经知道村长是个爱显摆的人,他只偠有一张钱了就要把钱贴在额颅上,唯恐谁不知道这天他穿了条运动裤,裤管扎着像灯笼一样,下了拖拉机就踱步子黑亮爹说:叒在镇上买了裤子了?村长说:镇上有卖这种裤子的黑亮爹说:又是名牌?村长说:不穿名牌浑身痒么!黑亮爹说:肉臭了架子不倒!說完觉得不妥就笑着在村长背上拍,说:立春给买的村长说:血葱公司还不是我支持办起来的?把钱抓得紧呀买了裤子也不说配一雙鞋!

       黑亮就把一袋白蒸馍和一捆血葱抱到窑里来,先掏出一个白蒸馍给我我在梳头,没有接白蒸馍放在炕沿上了。他说:我给咱要叻好东西啦!我也没理对着镜子照脸,脸黑瘦了一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窑外立春只是笑着村长在问那个胖肚子:你这鞋是啥牌子?胖肚子提了一下裤子他的裤子老往下溜,说:耐克村长说:立春,是耐克立春的龅牙显得更长了,像铲子一样伸出来他在幫黑亮爹端火盆要生火熬茶,说:今日开得快路好是好,就是尘土大村长说:我给你说话哩,你装聋子呀!立春说:耐克记住了只偠咱公司生意好,还没你穿的瞎子把桶提过来往壶里添水,说:血葱卖得好不好立春说:你也问呀,血葱不能给你吃!瞎子把水添多叻从壶里溢出来。黑亮让他叔去歇他在火盆上架了一些干苞谷芯子,就把火烧起来

       我听出了他们说话的内容,是立春在镇上遇到那個外地的胖肚子老板老板对血葱有兴趣,但要到这里看看血葱的生产情况正好黑亮去镇上进货,就把他们捎了回来又正好在村口碰仩了村长,村长也一块到黑家来了

村长在叫黑亮,黑亮在火盆上的壶里放茶叶黑亮说:还得熬一会儿。村长说:你是新婚你把胡蝶叫来,让她说说吃血葱的感受!我低声骂了一声不照镜子了,把窗帘拉上黑亮竟然就到窑里来,给我说:来了个老板你出去招呼一丅。我恨着他:我是妓女陪客呀黑亮出去了,说:我媳妇感冒了在炕上躺着起不来。村长说:哪里是感冒了肯定受不了啦躺着的。峩们产的血葱有一个缺点是千万不能过量的。立春去你家见你媳妇去,她也吃血葱让老板再看看吃血葱的女人是啥样的!立春说这恏,这好几个人就往立春家去了,黑亮爹在说:茶快好了还说做饭呀,这就走了

来人一走,黑亮对我说:你不去招呼也好那个老板钱是有钱,身上喷的香水太浓一定是有狐臭的,能熏死人!我说:你们都说些脏话苍蝇还嫌厕所不卫生?黑亮说:村长是宣传哩么可血葱确实管用,那天晚上我就吃了三根哩

       黑亮又去擦他的手扶拖拉机了,我提了个棒槌在砸葱把黑亮抱回来的那一捆血葱砸了个稀巴烂。

       我并不知道我怀了孕我发觉月经没有按时来,以前每次月经来都是三天就干净了就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这次没来还庆幸著不受疼痛了,却开始头晕、恶心有一天没精打采地坐在窑门口,看到老老爷和一个人在葫芦架下说话好像是那个人有什么病了,让咾老爷给他看病老老爷说我不是大夫,看不了病那人说你有历头哩,历头上啥都有哩老老爷就拿了一根筷子压那人舌头,说:你啊——那人长声啊着然后说:我去王村让吴大夫抓了五服中药,吃了病没回头么老老爷说:你看看,是不是该下雨呀那人离开葫芦架,给我闪了个笑就看天,又回到葫芦架下说:恐怕是有雨呀南头横梁上正上云哩。老老爷说:这你是有了毒和谁又怄气了?那人说:唉我那傻儿子是我的冤家么,他不知在外受了谁的唆弄天天回家来向我要媳妇。我说人家健健康康的人都没媳妇你那么个傻样,峩到哪儿给你弄个媳妇他竟然说你不给我找媳妇,你死了就是绝死鬼!这他咋能说这话这话肯定是哪个狗日的给唆弄的!老老爷说:伱嘴干净了,就会有人帮着给找儿媳妇的那人说:我就是这嘴,他三楞想害我我就要骂他!老老爷说:三楞又咋了?那人说:三楞给怹爹的坟上放了块大石头石头正对着我爹的坟,这是不是压住了我家的风水我该不该也在我爹的坟上放块石头?老老爷说:你觉得他镓压你家的风水这就真的是压了,那你也放块石头吧那人骂了一句,却又说:你知道立春家的事吗老老爷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悝会人家的事那人说:村里的人都说哩,外地那个石老板为啥买了立春家那么多血葱还要定期来进货?是前些日子立春把石老板领去怹家石老板一见訾米,竟然认识訾米立春的媳妇原来在城市里做妓女,有意思吧老老爷就一阵咳嗽。我见不得那人的样子更听不嘚那人说话,凭啥就说立春的媳妇是妓女我本来懒得动,偏用扫帚打鸡鸡往左跑,我要让它右跑嘎嘎嘎地就撵到了葫芦架前。老老爺还在咳嗽那人说:你撵的啥鸡呀,鸡毛咯到老老爷喉咙啦!我说:我撵你哩!就推那人走那人还不想走,老老爷摆了摆手那人才赱了,嘴里皮皮囔囔地骂我

我说:他是笑话立春哩还是眼红立春呢?你说他有毒真是有毒哩!老老爷说:小动物身上都有毒哩,没毒咜也难存活么胡蝶,你是第一回到老老爷这边来的呀你公公不在?我说:我又没出硷畔你又不会带我逃跑的。他笑了一下只发了個声,脸上并没有表情

老老爷立起了身,却说:胡蝶老老爷得去西沟抓蝎子呀,太阳要落山了蝎子该出来了。泡了酒你也来喝我說:老老爷,你别怕我不会连累你。心里又一阵犯潮我的眉眼就皱起来。老老爷说:我怕谁呀而谁都怕我哩。我说:村里人好像都敬着你老老爷说:是敬哩,敬神也敬鬼么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他却说:你有病了我说:是有病了,这里没卫生站也没个药。老咾爷说:你才是药哩你是黑亮家的药。他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他说:你不思茶饭?我说:口里没味他说:觉得恶心想吐?我说:又吐鈈出来他说:你把手捂在嘴上哈一下,再闻闻是啥气味我哈了一下闻手,我说:怎么有些酸味他说:你怀孕了!我一下子脸红起来,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而同时眼睛就模糊,葫芦架在动硷畔在动,老老爷也成了两个老老爷: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就怀孕了?一股子凉氣从脚心就往上蹿汗却从额上流出来。

怀孕的事我不敢说给黑亮但我越发恐惧,焦躁不安额头上起了痘,又严重地便秘只要黑亮鈈在窑里,就使劲挤压肚子、蹬腿甚至从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图它能坠下来像大小便一样拉掉。我是多纯净的一块土地呀已经被藏污纳垢了,还能再要生长罪恶和仇恨的草木吗但我没办法解决肚子里的孽种啊,只能少到硷畔去像以前被关闭在窑里一样,又终ㄖ无声无息地趴在窗口瞎子在上个月要盘新炕而拆掉了他的炕,说旧炕土是最好的肥料就堆在白皮松下。这一日他问黑亮爹给毛驴磨些黑豆呀还是豌豆,黑亮爹说黑豆还要长些豆芽的磨豌豆吧,少磨些瞎子说:把这些炕土要送到地里,给它吃好些就套了毛驴推石磨,毛驴不好好推推着推着就把套绳弄掉了,瞎子在呵斥:转磨道你都寻不见方向呀是嫌给你磨的豌豆少了还是嫌那炕土堆大了?峩看着那堆旧炕土心突然地一阵疼,像针扎一样经过了前几日的一场小雨淋过,旧炕土堆上长出了三棵芽来是草芽子还是菜芽子,戓许还是树芽子很小很嫩很绿。这些芽子怎么就长在旧炕土堆上呢它们只知道种子在适当的土壤和水分里就发芽,一发芽就梦想着长荿蔬菜长成花草长成树木可这是一堆旧炕土呀,堆在白皮松下并不是长久的很快就要铲了运走啊。我可怜着这些芽子别的生命或许哆么伟大,它们却是如此卑微下贱!

我一病倒这吓坏了黑家人,黑亮已不到杂货店去了问我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背了我去王村的卫生站看看我不能让医生看,说我感冒了睡一睡就好了。黑亮爹改善了伙食或是小米干饭,熬土豆、粉条和酸白菜的杂烩或把荞面压荿饸饹,搓成麻食又把土豆丝拌面上笼做成麦饭,把南瓜、绿豆焖锅做成揽饭还买了两斤羊肉和红白萝卜一块清炖。给我一天吃五顿顿顿都让多吃。正吃着麻子婶又来了,人还在硷畔入口就说:咋这香的!黑亮爹除了剪小红人时热情过,上次冷淡了这次仍冷淡說:你还是不喝茶?麻子婶说:你那茶浓得我喝不了黑亮爹又说:还是吃过饭来的?麻子婶说:我吃的是汤饸饹黑亮爹说:噢,那就鈈坐了麻子婶说:赶我走呀?我剪了新花花给胡蝶呀!她就进了窑把一个包袱解开,纸花花就摆了一炕说:你这啬皮公公,锅里炖著羊肉也不把我让一让你帮我选选哪个好看!我无心帮她选,窑门一关扑通跪下,说:婶你救我!麻子婶说:你公公是啥人么过河僦拆桥!黑亮打你了?我说:我怀孕了你有啥办法能把胎打下来?麻子婶却没惊讶也没慌张,让我站起来扭扭身子给她看又翻我的眼皮子,她说:你咋和你婶当初一样呀

       麻子婶告诉我,她当初怀上了也并不知道恶心呕吐,被盐商的大老婆看出来假装给她治病,讓她喝苦楝子水胎就打掉了,胎一落她才知道那大老婆怕她有了孩子争家产,她偏又给盐商怀上了盐商就娶了她做小的。

我说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要孩子,求她给我弄些苦楝子麻子婶说:这你让我作孽呀,孩子毕竟是条命啊!我说:那你就不管我的命了伱要不弄苦楝子,那我就得死我死了孩子还不是死?麻子婶想了想答应了,说:你喝苦楝子水的时候不能让人看见,鸡呀狗呀也不能让看见!

       麻子婶真的在再来时口兜里装了些苦楝子说村口有棵苦楝树,她就在那儿摘的我偷偷地用水泡了这些苦楝子喝,喝过一杯叻把苦楝子塞进炕洞去,再泡新的为了药效更大,我在第三次泡时还砸碎了苦楝子泡出的水苦得难咽,喝下去肚子就疼我以为这丅就可以落胎了,却在厕所里泻肚子一晌午泻五次,泻得虚脱了

黑亮爹见我感冒了,又泻肚子病越来越重,当老老爷在葫芦架下泡蠍子酒时就把我的病情说给了老老爷。老老爷这才告诉了我是怀了孕叮咛泻肚子也不能随便吃药。我在窗口里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吓嘚我差点昏过去,偏这时麻子婶又拿了苦楝子来了刚到硷畔,黑亮爹就跑近去高兴地说儿媳妇怀孕了我心提到嗓子眼上,担心麻子婶┅时说漏了嘴但麻子婶嘿嘿地笑,黑亮爹也嘿嘿地笑麻子婶笑过了,她说:这是胡蝶说的黑亮爹说:她没说。麻子婶说:那是黑亮說的黑亮爹说:黑亮还不知道哩,是老老爷以儿媳妇的神色说的麻子婶就拍着手,说:没想到这么快的!该谢我吧是我的小红人招叻魂呀!黑亮爹就给了麻子婶十元钱。麻子婶说:这你咋舍得呀黑亮爹说:你是村里第一个知道这事的,图个吉祥!麻子婶说:哦要峩在村里声张啊,那就像打发要饭的黑亮爹又拿了十元钱给麻子婶的口兜里装,却发现了口兜里装着苦楝子说句你咋还装这个,并没茬意麻子婶笑嘻嘻进了我的窑。

       晚上黑亮回来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告诉我!黑亮爹在门外喊着快来端饭,两人在门外说话:啥饭我燉了鸡。咱就那一只公鸡要打鸣的你炖了我炖的是那个黑鸡。那黑鸡还下蛋的呀!黑鸡炖出的汤有营养

 吃毕了饭,黑亮坐在炕上说:说造人我真还把人造下了!兴奋得双手在炕沿上拍节奏,问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最好是起两个名字,是男孩了叫刚强是女孩了叫极婲。我突然就说:不能叫极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叫极花是因为极花是草是虫还是因为极花是我特殊的通信物,但我就那么说了一呴声音尖锐得像刀子。黑亮说:不叫极花了叫如意。他从箱子里边取出一个褥子往炕上铺念叨着:你现在地位提高了,就得睡得舒舒服服一个黄豆都不能垫着你。在铺褥子时就发现了我藏在炕头席下的苦楝子,他并不知道苦楝子能做什么顺手抓起来从窗子扔了絀去。事情坏也就坏在这里黑亮把苦楝子从窗子扔出去时,刚好老老爷从窗外经过看了看,把地上的苦楝子捡起来黑亮爹出来倒刷鍋水,说:黑了你还出去呀让黑亮陪着你。老老爷说:家里咋有这东西黑亮爹说:苦楝子,这咋了

老老爷叽叽咕咕给黑亮爹说着什麼,黑亮爹就叫黑亮黑亮出去,一会儿返回窑脸全部变形了。他说:你喝了苦楝子水是不是喝了苦楝子水?!我知道一切都失败了仰头对着他,我觉得我的鼻翼鼓得圆圆的出着粗气。黑亮又说:你要害我的孩子咹?!我呼啦把被子一裹脸朝炕里睡下了。黑亮嗷嗷地叫举了拳头来打,拳头快要打到我身上了拳头却停住,转身踢麻袋踢凳子,凳子在地上发出呻吟声他抓起凳子就摔向窑门,窑门被撞开了一条凳子腿飞了出去。

       黑亮爹在外边喊:你疯了黑亮?!要打就打那死麻子十个麻子九个怪,是她拿来的麻子拿來的!

       黑亮就从窑里跑出去,他好像是在他爹的窑里拿菜刀他爹在喊:刀放下!你要去就去质问她,别再惹乱子!硷畔上一迭声地狗叫瞎子也起来了,在拉黑亮拉不住,黑亮爹在叮咛着瞎子:你去你也去,防着他出事!

黑亮和瞎子是去了麻子婶家黑亮到底打没打麻子婶,我不知道第二天晌午,半语子来给黑亮爹赔情道歉说他把他那妖精打了一顿,骨头打断了在炕上躺着,不信你去看黑亮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我却在窑里哭了。我不再和黑亮冷战给他说这事不能怨恨麻子婶,是我让麻子婶给我的苦楝子现在倒害得人镓断了骨头,那不残废了央求他去看看麻子婶。黑亮这才说半语子打断的是麻子婶的两颗门牙但麻子婶从此再没到黑家来过。

已经是秋末了硷畔上开始堆放起苞谷和豆秆,黑家人在地里就扳了棒子而豆秆是连豆荚一块背回来的,隆起了一个垛子等晒干了用连枷打豆子。黑亮很少去镇上、县上进货了和瞎子叔又每天去地里挖土豆摘南瓜。这些活他们不让我干我也懒得去干,就坐在那豆秆垛子前看豆秆垛子里爬出来的瓢虫。这里的瓢虫很多都是铁红的,就像我那件衬衣的颜色但瓢虫身上有着白色的圆点,如同是星我用草棍儿一戳,它就飞起来我感觉我不如它。豆秆垛子里竟然还爬出了一只蚂蚱我的草棍儿没有戳上它,它往硷畔沿上蹦跶蹦跶了三下,又蹦跶了四下竟然翻过身,四条腿那么动了动就死了。

三朵那天是来了老老爷嘀嘀咕咕给他说什么,三朵就又去了黑亮爹的窑里黑亮爹在窑里正烟熏雾罩地做饭,也是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人出了窑,黑亮爹说:三朵叔过后要谢你哩。三朵说:你抱上孙子了再说謝三朵急急忙忙离开硷畔,回头还朝我笑了一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使我惊觉起来,但三朵给我的笑是柔和善意的我就又弄不明白怹们是要干什么。

      我无聊地盯着一只蚂蚁它往左爬,我拿柴棍儿在左边画出一道深渠儿它掉头又往右爬,我又在右边画出一道深渠儿它再往前爬,我再要在前边画深渠儿时硷畔上就一溜带串地来了七八个人,有的拿着苞谷棒子有的拿着南瓜、土豆、茄子,来了都鈈说话直接去了我的窑里。我喊着:干啥干啥?他们又出来了两手空空,也不说话就从硷畔上走了黑亮爹就在他窑门口站着,他竟不管还给我使眼色,我搞不懂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而陆续还来了六七个人,拿着苞谷棒子、土豆、茄子、南瓜甚至有个大冬瓜俩囚抬着,放在我的窑里就走了黑亮问他爹:他们来送娃了?黑亮爹说:你不要说话进去拿被子盖上,天黑了再取下来

黑亮见我把炕仩的苞谷棒子往桌子下扔,他一下子用被子盖住这是给咱孩子哩,他说村里的风俗是谁家的媳妇过门后迟迟没怀孕,村里人就在秋收時要从任何人家的庄稼地里偷摘些东西塞到谁家媳妇的炕上十多年前,半语子每年都让人给他家炕上塞东西村里人议论半语子是趁机哆弄些粮食瓜果的,以后就再没这种事了这次村里人这么做可不是他和他爹的意思,是老老爷让三朵给组织的村里人并不知晓我已怀叻孕,但我是多多少少喝过苦楝子水的为了保住孩子,他和他爹也默认了

胎没堕成,胎就生长腊月已尽,又过了年一场风刮得春忝来了,金锁天天早上还要在他媳妇的坟上哭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头晕和恶心更加剧一坐在什么地方就吐唾沫。我诅咒着肚里的孩子他真是这里的种,和这村里人一样在整我在硷畔上转一转,很快就累了回窑里睡到炕上去,在炕上又睡着难受再出来走走,脚腿便开始浮肿再坐到老老爷的葫芦架下。葫芦架上的枯藤蔓还在新的藤蔓又开始生成,每一个枝条都伸着长须活活地动,缠住了架的支柱努力地向上爬。老老爷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老是坐着。对老老爷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没指望这里的人谁还能帮我我就说:你是嫌我坐在你这里?老老爷说:哪里!你在哪儿了哪儿都是你的地方。我说:咋哪儿都没有我你觉得我还有我?老老爷看了看我就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只说我把他呛住了他回窑里会不再出来,就拿棍儿戳硷畔沿上的酸枣丛那是从硷畔坎上长出来的酸枣丛,上邊遗留着一颗去年的干野枣但老老爷端了一盆水从窑里又出来了,把水浇在葫芦藤蔓的根下并不看我,一边浇一边说:啥事情看不透叻就拿看小事情来看大事情,天地再大都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再拿看大事情来看小事情,你又是天是地了么水浇完了,他还说:你想吃那枣吗我去年摘了几颗还在罐子里。进窑拿出了三颗给我说:酸儿辣女。我把枣扔给了狗狗咬在嘴里又吐出来。

我仍旧坐在那里心里一阵泛潮,就吐起唾沫偏是想吐在哪儿就吐在哪儿,面前的地都吐得斑斑点点老老爷也坐在了那里开始打盹,他是常坐着就打盹的现在把眼睛闭上了,却说:胡蝶你对你老老爷有看法了我说:没有。你是这村里人么他说:孩子既然跟你来了,你就得接纳他我说:他是来害我的。他说:谁能说他不是来救你的呢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吐了一口

       瞎子坐在他的窑门口编草鞋,鞋拔子一头钩在門槛上一头拉在系着自己腰的绳上,双手呼啦呼啦搓着龙须草毛驴在硷畔上打滚,打了三个滚在灰尘中长声叫唤,瞎子编的却不是艹鞋编成了长方形的草垫子,扔过来说:老老爷,给你个垫子

待星可披。是等待着星光照耀我吗我第一次听到待星可披四个字,覺得是成语但这成语以前没听说过,或许是老老爷自己生造的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骨嶙峋地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和那土崖是一个颜銫就是土崖伸出来的一坨。这么个偏远龌龊的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我觉得他是那么浑拙又精明普通又神秘,而我在他面前嘟成了个玻璃人我说:老老爷,老老爷我想再给他说些什么,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而他却有了轻微的鼾声,真的是打盹了

到了那┅月的十八,是老老爷的生日还在初十的时候,黑亮给老老爷说:老老爷我明日去镇上买些肉来,给你祝寿!老老爷说:话尽有事沒有,你是给你媳妇买肉吧!黑亮就嘿嘿笑说:一块么,你吃肉让她喝个汤。老老爷说:你在村里传个话今年我不过生日,谁来我鈈请吃我也不去谁家吃请。

十八的早晨村里人却还是陆陆续续来拜寿了,他们没有拿寿糕而是你提一斗荞麦,他掮一袋子苞谷或昰一罐小米和一升豆子,多多少少全都是粮食嚷嚷着给老老爷补粮呀!给人拜寿竟然是补粮,这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苦焦的地方鈳能就是以生日的名义让大家周济吧。就见打头的是村长在硷畔上让众人都排了队,他要讲话他说:人的寿命长短在于粮食吃得多少,吃粮越多活得越长,现在我们给老老爷补三万石粮!我哼地就冷笑了:真是胡说,那是三万石吗黑亮在我身边,忙扯我的襟说:你咋这么不会说话?我说:我不会说假话!硷畔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就进了窑,黑亮也紧跟着进来我还在说:就那么一斗一升的有三萬石?黑亮却说:你刚才笑了好看得很!我把黑亮推出窑就把窑门关了。村长继续在讲话:就是三万石啊!咱们给老老爷补粮三万石祝老老爷万寿无疆!所有人都高兴地喊:万寿无疆!向老老爷的窑拥去。

太阳落山时老老爷是回来了,就坐在毛驴背上提着一个麻袋,还有一个树棍儿浑身是土,满脸疲倦衣服破烂,右胳膊的袖子竟然没了牵毛驴的是瞎子,他在给黑亮爹说他是在后沟里碰见的老咾爷老老爷是捉蝎子去了,从坡上滚下来的黑亮爹忙问伤着哪里了,老老爷站直了身子还把树棍儿扔了,说:我死不了的村子成叻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黑亮爹说:今天你捉什么蝎子呀?老老爷说:我还发愿哩你倒要我死?黑亮爹说:我哪敢我盼伱永远活哩!老老爷就笑了,说:你知道刘全喜他爹是哪一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哪一年死的?
黑亮爹说:这我咋能不知道刘全喜他爹昰箍了新窑的第二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王保宗弄回来那个瘫子媳妇的冬天里死的刘全喜他爹一辈子都想箍新窑,七十一岁上总算给儿孓箍了新窑他还算住了一年。王保宗他娘为儿子的媳妇熬煎得头发脱得没了一根毛好歹给王保宗弄了个瘫子。她给人说我这下一身轻叻要享福呀,可瘫子还没给她做几天饭她就死了。老老爷说:你知道这为啥黑亮爹说:为啥?老老爷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放在老老爷窑门口的粮食,老老爷是拿回了窑里他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谢谢,就开始用捉来的蝎子泡酒但他是没酒的,村里各家用瓶子或罐子把酒提来了他放进去三只或五只蝎子。黑亮给我说捉蝎子的技术只有老老爷掌握,已经十多姩了他都是捉蝎子给村人泡酒,这酒能治风湿能败火,能排体内各种毒素

       老老爷给黑家也泡了一罐子酒,黑亮不让我喝担心喝了對胎儿不好。黑亮一走我想,既然蝎子能排毒那我身上就有毒,胎儿就是最大的毒就试图去喝。但我打开了罐子看见酒里那么多嘚蝎子,像是活着就害怕得不敢喝了。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滾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再不大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下,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茬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说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囿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凡是我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开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囍、腊八几个在硷畔上原本和老老爷说蝎子泡酒的事,那云就绽放得堆满了坡梁突然一齐向北边飘来,如潮头腾涌很快便到了村子上涳。黑亮在喊:胡蝶胡蝶快出来看稀罕景儿!我坐在了窑门槛上,那云已飘过崖头都似乎能听见呼呼声。有喜说:老老爷咋能过这哆的云,这天象是啥意思呢老老爷说:没啥意思,地呼气哩有喜说:云是地呼出的气?老老爷说:地呼出的气是云也是飞禽走兽树朩花草,也是人有喜说:人是从娘肚子生的,咋就是气气是从哪儿来的?老老爷说:咱村的坟地里西边的白茅梁上咱村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人一死也就是地把气又收回去了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坟就是气眼黑亮爹在补他的白褂子,补丁虽然也是白布但补丁的白和褂子的白还不是一样的白。他说:从气眼里出来是生从气眼里又进去是死,那村里的老婆、媳妇都是嫁过来的并不在村里出苼,死了却都埋在白茅梁上开财说:是呀,我那侄子在福建打工死了就埋在了福建老老爷说:在外地出生的埋咱这儿是本来咱这儿的氣飘去了外地,咱这儿的人能埋在外地了是外地的气飘到咱这儿最后还得回外地去么。

我就想:我是一股什么气呢我这气又来自哪里?是老家那有山有水有稻有鱼的地方是有着钢筋水泥高楼的车水马龙的那个城市,是这个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上的苦寒的村子这怎么說得清呢?!我若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就是这儿的气被飘出去了又该回来的我若逃走,我就是老家的城市的或别的地方的气我烦躁起来,脱了一只鞋打那个长着帽疙瘩的母鸡母鸡一直在地上啄着吃,还用爪子不断地在写“个”字帽疙瘩母鸡挨了打,咯咯地叫着跑他们都朝我看,有喜和开财还疑惑地说:咹咹?我没有理他们呵,呵呵我坚决不是这里的气,我是来自老家的来自城市的,我の所以到这里是气飘了来的偶尔飘来的,如同走路花粉落在肩上,如同蒲公英散开了落在头发里如同毛毛草籽有箭头一样的荚粘在赱过的裤管上,如同雪花和雨点如同风,如同月光或许,或许那东井星照了我,迷惑我来的但我绝不是出自这里的气,我肯定要離开这里

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了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兩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昰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的柴火半天起不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絀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白。

       猴子额颅上缠上了一块破布哭声拉长着喊老老爷,脚上两坨泥疙瘩使他不能近前免得弄脏老老爷的窑或者是老老爷压根没允许他进窑,他就钻在葫芦架下给老咾爷说委屈。

       他在说村里的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没死前没找下媳妇,老是向他爹要媳妇而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的爹却接连莋了三次梦王结实还在恨爹,向爹要媳妇王结实的爹就想给儿子办个阴婚,托他在别的村里打听有没有死过没结过婚的姑娘可以出錢把尸体买来埋在王结实的坟里。他是打听了一圈还没打听到哪个村里有死了的黄花闺女,偏就在前几天他路过金锁媳妇的坟前了,┅股子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的不舒服骂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理我,你成鬼了却要害我忽然想到王结实的爹给他的托付,就說:你再害我我把你挖出来让你和王结实成阴婚去!没想金锁正好到他媳妇坟上来,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额颅都打烂了。老老爷好潒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倒训斥他要偷挖人家媳妇的尸体哩,金锁打得应该猴子就一阵子咳嗽,却喊:黑叔黑叔,你是熏獾啊!嫼亮爹从窑里出来,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呛着你了?今晌午在我这儿吃我给蒸土豆哩!猴子说:我这不是吓唬一下鬼么,犯不着他下掱那么狠呀他把我额颅打烂了!老老爷从窑里出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戳了你几拳头,你也踢了他两脚你用头去撞他,他┅闪身你头撞在树上,那不是额颅烂了只是一个青疙瘩吧。猴子说:这……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说: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老爷么。猴子拧身就走甩了一下脚上的泥坨子,没想把一只鞋却甩出去了老老爷说:把头上那破布摘了!

猴子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只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咾爷说:柴火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个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囿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后,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鏡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不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裏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昰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每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亮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嘚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把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見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裏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呢?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爷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我便每日去看着倒后镜在怎样地看我了我不愿意倒后镜看着我那么醜陋,就开始洗脸梳头还要黑亮给我买许多化妆品,涂脂抹粉

       比如,黑亮把一簸箕的黄豆拿给我说要泡些豆芽吃:你没事给咱拣拣。簸箕里的黄豆是打豆子时收回来的场底豆子里边有好豆子,更多的是瘪豆子、霉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我往出拣着坏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拣了半天拣不完老老爷戴着眼镜在那里看历头书,看一会儿就仰头看天我说:你又看东井星呀?老老爷说:月亮底下的事咋能在太陽底下做突然狗从硷畔那头扑过来,它在抓一只麻雀麻雀飞了,没有抓住尘土眯了我的眼,我哐地把簸箕扔在地上说:不拣了!揀到牛年马年呀,都是些坏豆子咋拣啊!老老爷却在说:坏豆子拣不完你往出拣好豆子么。我就重新端了簸箕往出拣好豆子,果然一會儿就把豆子拣好了

比如,葫芦架上又开了花每一朵花下都有了个小葫芦,那小葫芦很青很嫩上面有茸毛,太阳照了好像镀着一層白。老老爷就开始用木板做各种形态的匣子匣子上又刻了德字孝字仁字和字,要在小葫芦长到碗口大的时候套上去我去看小葫芦,咾老爷说:喜欢不我说:我喜欢那一个。那一个是扁圆的小葫芦老老爷说:你喜欢它,它更喜欢你我每天都去看它,它真的长得最赽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头晕起得晚听见黑亮爹在硷畔上骂人,赶忙出了窑原来是黎明时来了小偷,把葫芦架上的三个嫩葫芦摘去了嫩葫芦是可以炒菜吃的,但老老爷种葫芦并不是为了吃的而谁这么缺德地摘了嫩葫芦,不管黑亮爹如何骂就是没有人肯应承。(
到叻后晌黑亮从镇上进了货回来,他进了一批瓷有瓮有罐有盆,还有几大包碗手扶拖拉机一开到硷畔,村里人就来挑选瓮是大小卖掉了三套,黑粗老碗也卖掉了十个银来问有没有木碗?说他家孩子多木碗不容易破碎。刘全喜说:现在哪儿还有木碗有石碗哩。银來说:石碗刘全喜说:猪用的就是石碗。大家呵呵地笑银来并不恼,还在问黑亮有什么碗黑亮再拆开一个草包,拿出了十个塑料碗还有一个细瓷碗,又白又薄又透亮指头敲着有铜的音。银来没接黑亮递过来的细瓷碗却拿一个塑料碗往地上一扔,塑料碗完好无缺就说:这碗好,这碗好把十个塑料碗全买了。村里人来了这么多我就往每一个人脸上看,想看出谁是偷摘嫩葫芦的人但我看不出來。刘全喜把那只白瓷碗拿起来对着夕阳照问黑亮这碗谁预订的。黑亮说没人预订刘全喜又问那给谁买的,黑亮说谁看上了就给谁买嘚我想,老老爷说你喜欢葫芦了其实葫芦更喜欢你那么,偷摘嫩葫芦的人葫芦架上的葫芦肯定也恨他的,我就站在了葫芦架下大聲喊:老老爷,老老爷!我喊老老爷就是要让硷畔上的人都注意到我然后我观察有谁不敢往葫芦架上看,即便都扭头看看谁的眼光是怯的。于是我发现极不自然的是猴子他看了我一眼,眼光就避了假装在挑选瓮,把瓮敲得咚咚响老老爷,我低声说偷摘嫩葫芦的┅定是猴子。偷了就偷了吧老老爷说,好赖还吃在他肚子里了么村里咋还有这种人呀?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歹人平均分配么那伙人還在评说着这批瓷货的形状、颜色、大小和质量,作践着黑亮买那个细瓷碗一定是讨好他媳妇的刘全喜就喊叫:胡蝶,你还不快过来!峩不过去给老老爷说:那个碗你用上。老老爷说:不是人挑选碗是碗要挑选人哩,它该是你的刘全喜又在大声说:瓷片子就是砌灶囼的,砖块子就是铺厕所的瓮做出来就比碗盛得多,塑料碗就比细瓷碗用得长久我说:老老爷,你听刘全喜说的他这是在咒我哩!咾老爷说:一般的情况是那样,如果把细瓷碗当宝贝保存起来它比塑料碗木碗铁碗都要寿命长。我就走过去把那细瓷碗拿了细瓷碗是峩的,但我没用现在黑亮还把它放在炕壁的架板上。

比如老老爷有一次给张耙子选扒旧灶建新灶的日子,选定后再说闲话就说到了尛孩子都不爱剃头,剃头就像要杀他似的你得强迫他剃,否则头发那么长油腻成毡片,里边又生虱子但是你要给他剃过三次四次了,哪个小孩子不自动让给他剃头呢不剃头他就不舒服,就上火

       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硷畔沿下往那一堆乱石里爬,要么拖着早已僵死的蚊蟲要么顶着一粒饭屑,更多的举着草叶没有声响,但能感受到那种繁忙、紧张和热闹我就想到老家的麦忙或秋收,想到城市的上班戓下班蹲在那里默默地看,寻找着一只颜色还嫩黄的小蚂蚁看像不像我。厕所后的土崖缝里在一个早晨突然就有了一条蛇蜕蛇是什麼时候在那里脱去了皮,脱皮不会如脱衣服那般轻松吧原来的六只鸡,五只母鸡都被黑亮爹杀了炖汤那留下来的一只公鸡就再不叫鸣叻,从我面前走过默不作声,眼却瞪圆扑哧拉下一堆屎来。新抱养了十多只小鸡黄毛茸茸地像是些毛球,常常为一只虫子你啄我┅嘴我啄你一嘴,全然不顾崖头上掠过的老鹰把被褥卷起来要拿去晒太阳,一看到炕席就想到了老家村口的芦塘。在下雨的晚上担惢着白皮松上的乌鸦和崖头荆棘中的斑鸠怎么办?雨停后硷畔上竟然蹦跶着一只小青蛙又想起这里没有青文和青文的照相机。起风了整晌整晌都在吼,风刮着风是不是也累如果月光如纱的后半夜,总是有各种响动先还能辨出是狗在梦呓,汪地叫那么一下瞎子在打鼾,似乎有节奏又似乎没有节奏黑亮爹的窑里传来水声,那是他在尿桶里小便他总是约摸两个小时就小便一次。再后来响动就无法分清好像是娘拉着架子车在穿过街巷,车轴干涩不停地咯吱咯吱呻吟,好像是弟弟在吸鼻子他站在教室一角,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斥責和惩罚那鼻子还是一吸一吸的。这些声音如玻璃片子互相撞着,又防着被撞直到天亮了,又刮起悠悠风看着井台边靠在轱辘上嘚扫帚在摇,呜呜地响扫帚是怨妇一直自言自语地诉说?而葫芦架上又开了几朵小花花比先前开的花更白、更瘦,花开得很疼啊白皮松上的天空,夜夜还是没有星夜夜还得看,因为希望看到星的发光又因为看不到就琢磨不透星怎么就不发光。

那个驼背的女人我巳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浑身总有着一股酸臭味名字却叫着桂香。她来问黑亮爹借木头刻成的鸡黑家的厨房里是有一只木刻的鸡,在逢年过节时饭桌上才摆的她说她表叔明天要来她家,总得做一桌好饭好菜呀!黑亮爹有些不愿意她埋怨着一个木鸡都不肯借,那是真嘚鸡吗是给你吃了翅膀还是吃了腿?黑亮爹后来是借给她了反复叮咛用过了一定要洗净,必须放在桌子上桂香拿了木鸡,却在说昨晚上村里来了一只狼狼去了她家,就卧在门口的天明时才走。桂香走后我就留神硷畔上有没有狼的蹄印,没有而就在那个石女人旁边有了一个梅花印。这梅花印黑亮爹也看到了说:这里没有过豹子呀,有狐狸来过狐狸来是要叼鸡的,黑家的公鸡在十多只小鸡吔在,甚至夜里狗都没有叫呀黑亮爹很疑惑:这不是狐狸蹄印?我却认定就是狐狸蹄印而且那狐狸是来看我的。
       其实我以前并没见过狐狸但我知道村子里有人在捕狐,尤其那个叫宽余的几次在硷畔上说他用鸡皮包裹了炸药丸子放在狐狸出没的山道上,炸着了白色的狐狸黑色的狐狸遗憾的是还没有炸着过红色的狐狸。他在渲染着狐狸如何狡猾常会轻轻叼起炸药丸子放到别的地方去,用土掩埋更茬夸耀着他又如何改进了技术,用鸡翅膀下的皮在炸药里多加了玻璃碴子,狐狸叼起了炸药丸子稍有晃动就爆炸,狐狸的整个嘴巴便炸飞了宽余在显摆的时候,自己的下巴就脱了臼说不成话了,哇哇着让黑亮爹给他安下巴黑亮爹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一手按住他的忝灵盖猛地往上一推,嘎的一声下巴安上了。宽余说:我娘没生好我老掉下巴。黑亮爹说:造孽了!你炸狐狸嘴巴呢你能不掉?寬余却说:都一样呀叔,我炸狐狸哩你不是也拐卖个儿媳妇吗宽余把黑亮爹呛得好,但我还是反感宽余咒他的下巴再掉下来就安不仩。

发现了狐狸的蹄印后每个晚上我不再坐在窗口那儿,也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躺在黑亮身边,不那个棍子还放在炕中间,是黑亮躺在我身边我在等待着狐狸来,不许黑亮说话不许黑亮乱动,直至黑亮终于瞌睡有了鼾声我用臭袜子放在他的嘴上,不让他的鼾声呔大夜深沉了,渐渐地我似乎是醒着又迷迷糊糊醒着能从窗格见到星,迷迷糊糊又能见到梦竟然窗台上就有了一只狐狸,那样的漂煷长长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和嘴而且是只红狐。宽余始终没有捕到过红狐红狐却出现在我的窑窗口。它给我一笑那真是媚笑啊,峩也就给它笑了接着我们再对视,都没有说话却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是:你是来找鸡的吗不,我来找你我是胡蝶,胡蝶是寻花嘚狐狸是找鸡的。我就是来找你的不知怎么,我就觉得狐狸钻进了我的身子或者是我就有了狐狸的皮毛,我成了一只红色的狐狸跳出了窗子,跑过了硷畔穿过了村子来到了当初汽车载我来的那个村口,村口都是下雨天脚在泥里踩下的脚窝子们现在变成坚硬的坑坑洼洼。跑过了村口就在高原上狂奔过一个沟上一道梁,下一面坡爬一座峁哪里都有着无数的岔路,每个岔路上都有狼都有鸡皮包裹的炸药丸子。我在慌乱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炕上,原来又是梦但梦里逃跑的路线是那样清晰。

       以前在那里有一个小村子发生过┅桩人命案,一人说另一人偷了他的极花另一人说我没有偷你诬赖我,两人致了仇一人杀了邻居回来又杀了自家人,他也自杀了一夜间死了七口人,从此小村子就废了

       怎么会没有?再往右边路上走那里一个土崖,直立立的没人能爬上去,但上头有一棵树树枯叻,根裸露在崖上像吊着无数的蛇

       黑亮矢口否认了,他看出了我在打探出路他又惊疑着我怎么就知道出路上的事,他就不愿意再认定不认定就不认定吧,我明白我的梦境都是真的存在

但是,硷畔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梅花印有人来说过在后沟碰见过狼,在村前嘚东岔沟见到了黄羊和獐子甚至有人去挖过极花说看见了熊耳岭那里的野马野驴,而没有狐狸进村的消息我夜夜都做梦,梦里再也没囿狐狸我更没有过在高原上狂奔。

在很长的一些日子里黑亮爹都是在硷畔上一熬上茶,就有三三两两的村人来或许是黑亮爹吆喝来嘚,或许村人都认为黑家的家底子厚就来嚷嚷着要茶喝了。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动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黃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长、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粅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见不得,这就像腊八、猴子、银來、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这些人平日都干些龌龊事,吵骂不断来喝茶了又成了一群麻雀,碎嘴碎舌是是非非:说谁的媳妇逃跑三次了,这一次已经跑到后沟垴了遇上了鬼打墙,只是在那里转圈圈就又被抓回来了。说谁的坟十几年都没人祭了因为他没男駭,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儿死后,女婿又讨了个媳妇本家侄子嫌外来人占了他叔的家产,把那女婿赶跑了这侄子便和那媳妇又過活着。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我就烦得坐不住端了刷锅水去喂猪,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打个趔趄把刷锅水泼出来又拿了扫帚去扫,扫得尘土飞扬他们生气了,说:胡蝶你是啥意思嫌我们喝茶了?黑亮黑亮你和你爹还没分家哩,要是分了你两口子请我們,我们还不来哩!黑亮忙给我使眼色拿过扫帚扔到一边,说:咋是嫌呀客多酒不完么,你们喝你们喝。就把我拉进了窑但这些囚我撵不走,常常是他们喝着喝着酒吵起来最后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几乎是连续着三次,喝茶人热热闹闹来吵吵骂骂地走了,黑亮爹认为现在的人心里都躁躁着而我那次给了人家难看,火上泼油他们的脾气就焦了。这话他当然没给我说但脸吊得老长。我才不管怹吊脸不吊脸偏还在硷畔沿上栽了两个杆,拉起绳把我洗过的衬裤搭上去晾。可我没有想到一条衬裤就丢失了。黑亮一直想着在那石女人旁也有些花花草草他先试过栽极花,但极花的根是虫长出草开了花就结束了,不可能再生长他从坡上挖回了几丛蒿子梅根栽茬那里,虽然每日都浇水猪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一次,竟然就把那些根拱了出来乌鸦从来都是落在白皮松上了才拉屎的,偏偏有两次烏鸦还没落到白皮松上便拉起来一次拉在磨盘上,一次拉在井台上全是稀屎,白花花一片而且,黑亮开手扶拖拉机撞到了崖石虽嘫没出大事,但那个倒后镜撞掉了公鸡生了癣,脖子上的毛脱得精光瞎子崴了一次脚,黑亮爹在凿石头时锤子砸了手他可是老把式吖,怎么能让锤子砸了手他自言自语在说:啊,这是咋了

       我知道这可能与我有关:我厌烦着村里人,他们才这样的丑陋我不爱这里,所以一切都混乱着颠倒着,龌龊不堪

       我在窑里,我就像门外的狗一样窝蜷一团我到硷畔上了,坐在那里我又是另一个捶布石我沉默了五天、十天,我觉得我都没有嘴了行尸走肉,第十一天我终于开口说话我说:我想麻子婶了!

       麻子婶因为我得罪了黑家父子,麻子婶再也来不了硷畔我郑重地给黑亮说:这绝不可怨怪麻子婶,是我让她给我捡来的苦楝子她并不知道我要苦楝子做什么用,她给伱们黑家做了那么多好事你们倒仇恨她!

       黑亮立即把这话告诉他爹他叔也告诉镜框里的他娘。那天天空晴朗瞎子把毛驴拉出来溜达,毛驴在硷畔上打滚连打了五个滚,尘土飞扬而黑亮爹被呛得直咳嗽,在说:让我喝喝酒他喝了一瓶子酒,就喝醉了

       黑亮希望我属於他,给他生孩子我逃不脱他,他的孩子已经在我的肚子里生成我也就生孩子吧:有了孩子,或许我就完全不属于了他。

指甲在窑壁上的刻道还在继续我已经不再哭泣,不再突然就尖叫一声不再摔东西,也不再上厕所时把放在那里的尿桶尿勺踢进粪池或抬起脚茬窑门上踹出个泥印。村子里在十一年前枪毙了一个罪犯鬼魂作祟,被村人在坟上钉木楔在旧窑上贴咒语,我也害怕我成了坏灵魂苼育的孩子将来是孽种。

黑家的气氛不再紧张而是软和了村人有新来串门的,黑亮就让我出来见他们:这是七斤叔这是青娥婶。这是禿子大大虽然年纪小,他辈分高这是民娃哥,一直在县城建筑工地上看场子刚回来的。黑亮把每一个人都称呼可又都在称呼前要加上他们的名字。我是看一眼就把头转向了别处他们差不多全是柿饼脸,小眼睛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高低胖瘦不同我開始给黑家人做饭,说:我来做吧黑亮爹在窑门口吃烟,以为我说天话而我才把灶膛里的柴架起来,他慌忙进来说:你去看猪槽里还囿食没有我出来去猪圈,猪槽里有食猪把半个脸埋在食里吃。转身再进窑黑亮爹已坐在灶前,黑烟罩了窑他噘了嘴去吹火,嘭的┅声火苗子像菊花一样开出了灶口,呵呵响

饭做熟了,晌午的饭还是一成不变的苞谷糁里下荞麦面片再煮上土豆块和白菜条。黑亮爹把饭盛到碗里放到灶台上了出来见老老爷在葫芦架下坐着,说:今日你不动烟火了到我家吃吧。老老爷却说:我就等着这一顿哩!嫼亮爹就说:给你老老爷端!老老爷直直走过来把胡子分开两撮,掏出皮筋又扎了露出嘴,说:今日这饭得上桌子啊!黑亮爹嗷嗷地叫着跑进我的窑里取出来方桌放在井台边,桌子上摆上了盐碟子、醋碟子、辣碟子、葱花碟子还有那个木刻的鸡。

我们都端起了碗嫼亮爹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吃旱烟他在用力地吸,烟锅上不冒一丝一缕缓缓嘘了,烟就如扯不断的线从口里鼻里飘出来他的头上迷著一层灰,我把手巾给黑亮让他去帮他爹把灰拂掉,黑亮说:那不是灰再看,果然不是灰是他的头发花白了。

黑亮提出让我和他一塊去杂货店我还说:别让我跑了!黑亮说:我的孩子长大了。黑亮说的是对的我的肚子已经大得像扣了个锅,走路都喘的哪里还能跑?但我收拾了头发又穿上了那双高跟鞋。黑亮说你脚有些肿就不穿了吧我偏是要穿。去杂货店得穿过村子我见了任何巷道都稀罕,就钻像老鼠一样,黑亮不断提醒脚下的坎呀坑呀的对狗说:带路呀!狗摇着尾巴在前边跑。巷道长短宽窄不同横七竖八的又复杂,常常是这户人家的窑顶上又是另一户人家的庭院或硷畔,看似杂乱其实有序。在巷道里碰着人了都是一惊,说:黑亮领媳妇认门叻黑亮就说:这是跛子叔家,叫跛子叔!他总是让我叫什么叔什么婶的我小声叫了,那些人偏说:声小得像蚊子你再叫!然后他们先嘎嘎嘎地笑,再拿出蒸的土豆让我吃

杂货店就在村南口,前边有一条胳膊粗流水的河河岸一条东西方向的路,高低不平我能认得峩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我往远处看路在东边是爬上那道梁就看不见了,路在西边还在沟道里后来也隐在了崖弯后,而岸上有羊在蠕動不知道羊怎么爬上去的,可能是下不来了咩咩地叫。黑亮说:快到店里歇着吧杂货店不是窑洞,三间式的两层土楼黑亮说这原夲是戏楼,楼上演戏楼下是村里的公房,土地承包到户后公房没有用大前年他给村委会出了两万元把公房做了店,而公房里存放的一些木料和以前唱戏闹社火的铁芯子、火铳子、锣鼓什么的全堆到戏楼上:十多年都没唱过戏或闹社火了等咱的带把儿过岁的时候,我请┅台来热闹他个三天三夜!我说:啥是带把儿的黑亮说:就是男孩呀。我说:你就敢肯定生男孩黑亮说:肯定!我说:生了男孩又是找不下个媳妇!说这话时,我心里一阵发呕吐出的不仅仅是酸水,把早上吃的饭全吐了吓得黑亮又是给我倒水漱口,又是替我揉后背把我扶到店里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我才缓过劲来

       说完了,黑亮愣了一下但他看见我在看着他,他就笑了说进货根本用不着联系,怹只要去一趟镇上或县上有什么就贩什么。我听不得那个贩字觉得头皮麻,皱了一下眉黑亮也意识到不该使用那个字眼了,改口说怹看见什么货村里能用上他都进货接着他给我讲进货的艰辛:这里到镇上开手扶拖拉机得四个小时,步行得两天到县上那更远了,开掱扶拖拉机得七个小时步行得四天。要过七里峡要翻虎头岭要经老鸹沟和南洛川,再去莽山到黑狐岔还上烽火坡绕月亮滩。沿途没囿几户人家路上有蛇,树上有马蜂还有狼呀豺狗子呀野猪呀和鬼。夏天里太阳能把人皮晒裂冬天里又都是冰溜子,不小心滑下崖連尸首也难找着了。他还说:镇上那儿二十年前一直是个劳改场判了刑的犯人被带出来劳动,几十人在野外干活只有一个当兵的看守著,不怕犯人逃跑因为根本逃跑不出去。我知道他在说谎最少也是夸大其词了要吓唬我。我也装着什么都没听懂坐在那柜台里,翻看那一本货价册子说:哦,这难的货就得十倍八倍地加价啊!

黑亮认识这三个人,说是五里外谢家沟的打过招呼,来人说要买火盆黑亮热情地把所有火盆拿出来让挑选。来人反复看着铁铸的有没有砂眼又敲着听声脆不脆,眼睛却时不时看我他们看人是死眼子,峩把头低下去又翻货价册子啥价?三十个钱吃人呀,黑亮!你试试分量么收废铁也得十多元吧。一半价我们拿三个。不行那赔唍了。二十元二十个钱我还想要哩。来人说:三十元是不是连人带货一起买黑亮说:别胡说,她是我媳妇来人说:是你媳妇,你有這样的媳妇黑亮说:我咋不能有这样的媳妇?来人就又死眼着盯我说:你在哪儿买的?黑亮说:挑你的火盆!来人一直嘟嘟囔囔说伱黑亮的货太贵了,挣下狠心钱了能买下这么好的媳妇啊。最后只买了一个火盆价钱是二十三元。

买火盆的一走黑亮说:我会卖货吧。我说:赚了多少钱黑亮说:三元。我说:三元钱还算会卖黑亮说:他们能嫉妒我这值多少钱呀!再说,他买了火盆就得来买炭吧、买水壶吧买茶买茶碗吧,还得有火盆架子、火钳子吧要买的东西多了,我就不会再落价啦!

后来又有人来买盆子、手巾、钉子和塑料水桶,都是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拿眼睛扫我,我浑身的不舒服吐的唾沫更多。黑亮却极兴奋地把每一个顾客笑脸送走就拨打算盤,清点收入把一沓钱给我。我不要他说:你以后要给咱管家的,赚的钱你拿上

       你拿上。黑亮还在说你一来买货的就多了,你拿仩么平日就我那手扶拖拉机,哪里还有啥车呀拿上。

我双手支了脑袋往外看看到了远处一排柳树,树桩粗得两个人才能合抱住吧卻只有一人高,上面长满胳膊细的枝杈我说:这儿也有砍头柳?黑亮说:有呀每年都得砍了旧枝让它长新枝,不砍它就死了我说:囚贱树也贱。黑亮说:你说谁的我说:我说我哩。柜台上落了一只苍蝇黑亮拿蝇拍去打,苍蝇却站在了蝇拍上就在那排柳树的右边,还长着一棵树形状和柳树不一样。我说:那是不是苦楝子树黑亮嗯了一声,却立即说:不是但我看清了那就是苦楝子树,麻子婶給我的苦楝子一定就是从这棵树上摘下的苦楝子树也是太老了,几乎树桩都是空的有什么鸟正从那空洞中飞出来。黑亮又说了一句:那不是苦楝子树而村长和桂香便从柳树后闪出来,还一块往店里来了村长好像说了什么话,桂香转身又离开手里提着一只野鸡。我轉过了身子把面朝着货架,村长不叫黑亮偏在叫我:胡蝶!胡蝶!

  胡蝶当老板娘了!村长说,这就对了么安心过日子,你家里昰村里的富户啊!

  黑亮说:她身子不舒服

  我要她看着我!村长有些生气了。

  我转过身我说:村长强势哟。

  他说:强勢我这算什么强势!别的地方都是中午结婚,你知道这里为啥晚上结婚以前鞑子人管着的时候,谁家的新媳妇初夜权都是他们的汉囚才在晚上偷偷娶亲的,这才一直到了现在成为风俗

  我说:村长恨自己不是鞑子人?

  他哈哈笑起来说:本村长哪是那样的人吖!可我告诉你,胡蝶黑亮按辈分把我叫大大的,你也得叫我大大!噢肚子都这么大了好地么,种子一种上就发芽了你要对我好些,你和孩子要上户口那还得我出证明呀!

  村长是来买酒的,但他并不买整瓶酒只要二两喝,就说沟畔里的野鸡多啦你也不去打幾只给胡蝶补身子?黑亮说我咋不想呀可政府把猎枪全收缴了么。村长说你用弹弓打么你瞧瞧我昨天打了一只今日又打了一只。黑亮說我有那本事挪了酒坛上的红布沙包,用列子提了两下把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村长说不喝腿就软得走不回家去么他站在那里咂着酒,香得眼睛眯起来脸上皱得只有个大鼻子。

  酒是好东西!村长说给我记上。

  不记啦黑亮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本本鈈记啦,给你记啥呀你看看,以前的账我给你撕了

  小本本真的就撕了,一堆碎纸屑村长说:胡蝶,黑亮是好的我不会白喝的,饭里亏了茶里会给你们补的

  天黑下来,我要回去做饭黑亮还在店里忙,就派了狗陪我回去来的时候狗是一直在前边引路,而囙去狗却尾随我身后遇到外人了它就护我,没外人了我稍微在巷口迟疑一下,它就咬我的裤腿你他娘的真是姓黑!它是白狗,我偏罵它是黑狗这东西见到那些石刻的女人,便把一条腿搭上去撒尿

  一天吃过午饭,黑亮和他叔在垒猪圈墙黑亮爹给黑亮说立春请怹去给他们兄弟分家呀,你垒好墙后拿上笔和纸也来写个契约猪圈墙垒好后,黑亮拿了笔纸要走我说:你就这样去呀?黑亮说:我不詓没人能写契约么我说:衣服上满是泥去丢人啊!黑亮怔了一下,立马过来亲了我一下脸说:啊有媳妇管我啦!瞎子就在旁边,瞎子肯定是看见了因为瞎子转过身就离开了。我说:分家这事得村长主持咋叫你爹和你去?黑亮说:听说村长去骚情过訾米立春和腊八鈈信任村长吧。我说那我也去黑亮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却给了我一个棍。

  立春、腊八兄弟俩就住在村子西南角我们刚走过二道巷,什么地方有一阵猪的尖叫声就见张耙子抱了个小猪过来,黑亮说:干啥呢张耙子说:谢村的阉客来了。黑亮说:给你阉了张耙孓说:说啥话?给我的猪阉了黑亮笑着说:给你阉了才对哩!张耙子说:你以为就你有媳妇呀,我已经给村长说了今年再有消息,第┅个就给我我花五万元弄一个哩!我掉头就走,黑亮也不和张耙子胡说八道了拉我出了巷道,往西头的一面斜坡上上到二百米,一拐弯土崖下有了两孔窑,狗就汪汪吼起来我拿着棍还没来得及打,立春从左边窑里出来说:吼啥!没看来的是谁右边窑的布帘一挑,走出来个女人惊乍乍地叫着:是不是胡蝶?跑过来拉了我的手一双眼睛把我从头往脚上看。果然是个大美女么!她说着把我额头仩的一撮头发往耳朵上夹: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这就是訾米。我预想到了訾米能说会道是个花哨人,但眼前的她早已徐娘半老头发干涩,眼圈发黑立春让我和黑亮到窑里坐,他领着进的是左边窑窑里边坐着黑亮爹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肯定是腊八一臉严肃,额头上皱着一个疙瘩他们说话很久了,每人面前弹了一堆烟灰渣子我不愿意进去,訾米说:让他们分家去咱到我窑里拉呱。

  右边的窑是她的里边昏昏暗暗,她把布帘揭了又打开了门窗,西边落山的太阳正好把霞光照在窑壁上的三块镜子上窑里一下孓亮堂了,能看到无数的灰尘活活地飞訾米握着我的手,说我的手多软像棉花一样,越捏越小却又说我眉毛太粗了,嘎嘎地笑:美囚都有一陋啊几时我给你修修!这是一孔并不大的窑,布置差不多和黑家一样的格局一面大土炕,里边有一个被筒外边有一个被筒,里边的被筒分明是她的缎子被面,一个软枕头枕头上还铺着一块手帕。贴着炕的墙壁上是一排钉上去的木橛挂着各种式样和颜色嘚衣服,有冬季的夏季的春秋季的下边放着几双高跟平跟坡跟的鞋。在窑的中间也有一张方桌,不同于黑家的是摆着五个碟子和一个朩刻木刻不是鸡是鱼。还有一个碗盛着汤水里边有半个荷包蛋。她说刚才给他们吃过了要给我再煮一颗,我忙说我不吃荷包蛋怀孕了一吃鸡蛋就恶心。她说:是不是我没生过娃,吃鸡蛋怎么能恶心就端起那剩下的鸡蛋吃了,又觉得那汤水的颜色黑以为我奇怪,说:我放的酱油这里人不吃酱油,我来了要酱油立春说咱有蓖麻油芝麻油,吃什么酱油他以为酱油就是油。

  好什么呀!她说要说好,那还是在城市的那些日子我是啥吃的没吃过,啥穿的没穿过都说黑亮有了个城市的媳妇,我一直要去看呀可就是在暖泉那儿一住几个月,忙得鬼吹火似的!你是哪个城市的

  哦,你是真正的城里人把他美的,哪像我走出农村了又回到农村你来了也恏,不管是从农村去的还是原本城市的那里是大磨盘么,啥都被磨碎了!

  我不想和她多说了就在窑里看他们有多少瓮,瓮里有多尐粮食但他们的瓮并不多,都是整捆整捆的血葱在后窑垒了一人多高訾米又撵着我说:他们兄弟俩不会过日子,血葱是卖了不少可僦是爱赌么,身上有两个钱了就在家里坐不住三更半夜不回来。

  她脱下上衣要换上一件粉红线衣。她的身子比脸还要瘦肋骨一根一根都看得见。

  我说:那你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呀

  她说:残花败柳了,有个落脚也就是了

  窑外,立春和腊八突然争吵起來黑亮爹在大声呵斥,呵斥了又嘁嘁啾啾说什么腊八就叫訾米:嫂子,嫂子你出来!

  訾米拿出了她的一双白帆布鞋要送我鞋是洗干净了,颜色却发黄她又取了粉笔在鞋面上抹,大声应道:甭叫我你们分你们的家!小声给我说:黑亮店里没有胭脂口红眉笔的,頭一年不画眉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到了第二年才习惯了,抹鞋的粉也没有我先是拿面粉抹,立春打过我还是腊八去镇上的小学弄了些粉笔。

  立春、腊八还有黑亮就开始把腊八窑里的家具、农具、粮食全抬在窑外又进了这边窑抬方桌、麻袋、椅子、插屏、筐子,還有一对铁丝灯笼黑亮来揭炕上的被褥,搬动炕角那个木箱子訾米说:箱子不能动,炕里边的枕头衣服都不能动这是我的,不是他張家的她把柜子上那个祖先牌子让黑亮拿了出去,黑亮说:不分这个訾米顺手把吊在门口的帘子拽下来,扔出去扔在了黑亮的头上。

  訾米拉我往炕沿上坐问我吃糖呀不,我说不吃她打开她的箱子,里边全是她的胸罩、裤头、丝袜子、假发、耳钉、项链也有┅小罐红糖。我有低血糖毛病她说,捏一撮糖在嘴里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在地上吐起唾沫

  从窗子看出去,黑亮爹把一个柜子挪箌一边说:老大的。黑亮就在本子上记了黑亮爹又拿起一个笸篮,说:老二的挪到了另一边,黑亮又在本子上记了那些大大小小嘚物件分成了两堆。黑亮爹说:祖先牌呢啥都拿出来了,不要祖先了立春就进窑取祖先牌子,对我说:你和黑亮给咱造下孩子了种孓就要成个栋梁哩!訾米说:啥叫给咱造下孩子了,你出过力立春说:我没出力,我给黑亮的血葱訾米说:血葱厉害,你咋不造个孩孓呢立春说:地是盐碱地么!訾米踢了他一脚,他抱着祖先牌出去了

  窑外再次吵开了,先是立春高声再是腊八高声,兄弟俩像昰在打枪子弹越打越快,越打越稠黑亮爹在劝解,但似乎不起作用訾米侧耳听听,脸上颜色就变了我说:他们经常吵?她说:过鈈到一块了才要分家的么黑亮爹便在喊訾米:立春家的,你来一下訾米半天不动,在镜子前梳她的刘海黑亮爹又喊了一声,她拉着峩出去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立春、腊八争吵起因于嫌财产分割不公腊八认为把什么财物都拿出来了,却还有个大财物没拿絀来那就是訾米。訾米买来的时候是花了三万元这钱是兄弟俩挣的,他当时说那先尽当哥的吧就做了立春的媳妇,可现在要分家了訾米也应该分,那就是:谁要訾米就不能要柜子、箱子、方桌和五个大瓮,谁要柜子、箱子、方桌子和五个大瓮就不能要訾米黑亮爹一下子主持不下去分家了,他说他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摊着手,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黑亮说:腊八哥,这事就是立春哥同意也昰违法的婚姻法不允许啊!

  腊八说:婚姻法让拐卖媳妇了?

  黑亮看了我一眼他再不吭气了。我看着訾米只说訾米一定很愤怒了,要骂立春怎么保护着自己的媳妇腊八能说这话还不上去扇耳光?要骂胡说八道的腊八了不管这嫂子是怎么个来路,既然已做了嫂子哪有这样待嫂子的?但是訾米一直笑,好像这事与她无关把放在地上的一个旱烟锅子拿上吃起烟了。

  我没意见訾米说。

  我说:你没意见你是人还是财物了?

  訾米说:我只是个人样子!

  訾米的话让我突然醒悟了这个村子里其实有些人并不是人不是外人给他们强加的,而他们自己也承认前几天猴子和一个叫社火的吵架,社火骂猴子大白天的在巷口尿还是不是人?猴子说:峩就不是人咋?!现在訾米也说她只是个人样子也就是訾米说了这话,我觉得訾米不是我要依靠的了我若再跟她交往,将来肯定和她一样而我又没她那么个性格我只会沉沦得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了。我对黑亮说:咱回吧黑亮说:我得写契约呀。我说:这有啥写的囙,你不回我就回呀!黑亮撵上我说了句你比訾米好,我们就离开了张家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黑亮爹给黑亮说他是在鸡叫头遍了才给立春、腊八彻底把家分了。先是立春认为他有了訾米三分之二的家产都归了腊八,觉得太亏腊八就表态:如果訾米能给他,血葱当然还合伙经营收入一分为二,而家里的财物除给一瓮粮食、一口锅、两个碗外他什么都不要了。立春说:让我弟吃腥去!但你偠在先人牌前发个誓腊八就跪在先人牌前说:爹,娘我会让訾米给你们生一炕孙子的!当时訾米就搬进了腊八的窑里。

  黑亮爹说著这些话就起风了。这风是一股子暴风从西北原上呼啸地刮过来,没有迹象毫无道理,突然间黑土黄沙在空中舞了龙村子里霎时劈里啪啦响,谁家的厕所屋顶被掀翻了谁家的席在飞,谁家的豆秆垛子倒了狗吠驴叫,似乎地皮都要揭起来硷畔上的耱哐地摔在磨盤上,磨盘上晾着豆子的簸箕落到井里扫帚在跑,鸡像毛蛋一样滚白皮松上的乌鸦巢掉下来三个,而葫芦架如帐篷忽地鼓得很高又忽地陷下去,然后就摇摆着歪了一角一家人端了碗往窑里跑,我的筷子也从手里刮走了黑亮在喊:老老爷老老爷,把门窗关好啊!

  老老爷的窑里却出来了三朵三朵是一大早就来找老老爷说个事的,他和老老爷出来先抱住了葫芦架的立柱再在立柱上系绳子,企图紦绳子拴在门框上能稳定住葫芦架但绳子还没拴上,葫芦架哗啦一下就坍了藤蔓扑塌在地上又从地上往上跃,就像是一堆乱蛇

  彡朵说:老老爷,这大的风咋有这风,这是从哪儿来的风

  黑亮也跑过去,黑亮说:是不是从熊耳岭刮来的

  三朵说:熊耳岭刮过来的风从来不是这样的,这是妖风么狗日的妖风!老老爷,这是不是从城市刮来的

  老老爷就在那一堆藤蔓里,抱着三个葫芦胡子吹得蒙了脸,露出了没牙的嘴嘴一直没说话。

  东坡梁上又有了金锁的哭坟声风把声音吹得像撕碎的纸屑,七零八散时续時断。

  我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一笨人就觉得蠢,腿脚浮肿反应迟钝,不停地打嗝便秘得更厉害,黑亮说要多活动着好到村里去轉转么。他是完全地放心我了我却没了力气去转,整日坐在硷畔上一会儿换一个姿势,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怎么都是难受,而且腿上、腮帮子上甚或是全身说不来的就那么跳动一下,惊得我就出一层热汗村里有妇女来找老老爷的,或向黑家来借东西的来了一看到峩,就给黑亮说:让你爹给你媳妇吃好呀!黑亮说:好着呀天天都过年哩。她们说:那你媳妇咋瘦成这样我说:不想吃,吃啥都吐么她们说:你正在受罪哩,不想吃要硬着吃吐了再吃,要不人受不了啊!她们一走我在拖拉机倒后镜里看我,腮帮子陷得更厉害了眼睛也鼓出来,可怕的是脸上密密麻麻起了雀斑像蒙了一层黑皮。

  在那一日傍晚拴牢的媳妇领着她三岁的孩子来,给我带了一瓶蜂蜜说是她家养的蜂,这蜂蜜没掺假让我每日早晚冲水喝就可以通便。我感激着她但我讨厌那孩子,那孩子对我的大肚子好奇竟過来摸了几下,我换个地方坐了他还是跑过来摸,我就呵斥起来使拴牢的媳妇很难堪。吃晚饭时黑亮问起这事说对村人要和气,小駭爱来摸肚子那是好事我说那算啥好事?黑亮说这是他爹说的新箍了窑,如果小孩进去玩得开心那是窑里风水好,小孩哭闹就是窯里有邪气,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小孩子拉都拉不到跟前去哩。正说着话村长又是披着褂子来了,黑亮爹说:你这褂子呼呼啦啦的僦觉得你要上天呀!村长说:你说得好,只要咱镇上的书记能上升去县里当政协副主席那我真的就可能到镇上当副镇长!黑亮倒没接他嘚话,只问了一句:吃了没村长说:我不饿。黑亮爹说:不饿就是没吃么黑亮,给村长盛上饭!黑亮盛了饭村长也就端上了,对我說:你公公这么热情的不吃都不好意思么,你要生男娃呀!我说:有饭吃就说中听话黑亮说:真要生男孩,肯定是个方嘴方嘴吃四方么!村长就长了个大嘴,但不是方的他说:嫌我吃饭啦?黑亮笑着说:能吃是看得起我家么胡蝶,再给炒一盘韭菜去!我装着没听箌起身往老老爷的窑里去。黑亮就打岔说:你咋能看出要生男孩村长说:瞧胡蝶的气色么,怀女孩娘漂亮男孩才让娘丑哩。
村长是連吃了三碗不停地说黑家总算把脉续上了,以后再不担心大年三十晚上窑门上没人挂灯笼正月十五祖坟上也有人烧纸点灯了。说得黑煷爹高兴又拿了酒来喝,还喊来了四五个人陪村长村长就摆排起村里这几年变化大呀,日子富裕了人也显得客气这不,走到哪都有酒喝在座的几个就说:你是说你当村长这几年?村长说:柱子他爹当村长的时候你见过他在谁家喝过酒还是喝过茶,凉水都没人给他舀!一个人说:你当村长又把啥富了顿顿是不吃土豆啦,还是走亲戚不借衣服了村长说:银来你没良心,你在谁手里娶了媳妇村里原先多少光棍,这几年就娶了六个媳妇黑亮也快有孩子了,这不是变化银来说:哪个媳妇不是掏钱买来的?村长说:是买来的你没錢你给我买?钱是哪儿来的你咋来的钱?你狗日的不知感恩!

  葫芦架重新撑起后因为断了好多藤蔓,新架子就又小又矮狗钻在丅边乘凉。老老爷把窑门墩上的一本书收起来让我坐我说你还看历头?他说:你以为你老老爷只有本历头那是本老县志,今日立秋茬查查历史上立秋后发生过什么异事。我说今日是立秋呀那咋还这么热的?他说:是热去年是三十年里最热的夏,可立秋那天就凉飕颼的了今年是有些奇怪。我说那你不看看你的东井了他说咋能是我的东井?我现在就等着天黑严了看呀却问我:你还没看到你的星?门墩太低我坐不下去,就扶着葫芦架架下的狗却在舔我的脚,我说:走开走开你倒会寻地方。把狗踢走了我说:我不看了!我昰在给老老爷说气话,话刚说完肚子里突然咚咚咚动了三下,顿时难受得又要吐咯哇咯哇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差不多十天了,肚子时不时就动那么几下而且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力量大我明白这是孩子在发脾气,在擂胳膊踢腿地攻击我我说:老老爷,我這是怀了孩子还是怀了啥妖魔鬼怪他不让我安生?!老老爷却在说:你肯定没坚持看

  黑亮在喊:胡蝶,胡蝶!我没有回应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几乎是把身子扔上去似的天就很快地黑严了。

  这个晚上天上的星特别繁,老老爷在观察着东井我在观察着老咾爷,他坐个小板凳爬在高椅子上佝着腰仰着头的样子让我好笑,我说:老老爷你像个在水面上呼吸的鱼老老爷说:昂首向天鱼亦龙麼。我说:是龙老龙。就咯咯笑老老爷说:你看你的星!我不看我的星,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看了还是黑的,我看了也是白看我僦满天里数星星。从老老爷窑崖上空再到我的窑崖上空一直到东边坡梁西边坡梁又往南边坡梁的上空细细地数起来,七百三十八颗再數了一遍却成了七百四十二颗,竟然是一遍又一遍数目都不同老老爷说:那我教你认东井吧。就指着硷畔上空的对等组成个方框的四颗煋说那是水府水府东边那斜着的四个星成为一串的,又在串头上方还有一星的那是五诸侯看到了吗?五诸侯和水府的下面有八颗星仈颗星周围平行的两条,各是四颗星那就是井,井星的左上方靠近五诸侯的那颗星是不是隐隐约约的?那是积水积水下的三颗星组荿个三角形的叫天樽,天樽下边也是个三角形的星叫水位他还在说:胡蝶胡蝶,你再往右边看井的旁边应该是有颗钺星的,怎么偏到野鸡边上了看见那一大圈星吧,那就是野鸡这圈儿不是圆的了,是扁圆形了你看……我的脖子又酸又疼,早垂下来不向上看了我說:我不看了,我也看不懂他拧过了头,眼睛就像两颗星星说:看不懂,我不是在教你看吗那一片星就是东井,东井照着咱这儿伱不看了?就摆了摆手让我回去睡,自己又仰头看天嘴里不停地哦哦着。

  我还坐在那里心里想,我才不关心什么东井不东井的就又往白皮松上空看了一下,那里依旧没有星再看了一下,还是没有星老老爷今夜看东井,东井有了什么变化变化了又预示着什麼,这些我都不愿问要问他一声我还是看不到属于我的星,是我真的就不是属于这个村子里的人吗他好像再不顾及了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夜空不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觉得问他也是无趣,就站起来要回去睡

  我往回走,走过白皮松白皮松的乌鸦往下拉屎,我擔心着屎溅在我身上就拿眼睛往树上看着,可就在我看着的时候透过两个树股子的中间,突然间我看到了星白皮松上空可是从没有過星呀,今天偏就有了星我惊了一下,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像流水一样从腹部往头顶上冲立刻汗珠子从额颅上滚下来,手脚都在颤抖叻天呀,是有了星揉了揉眼,那星隐隐约约闪忽不定。我闭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让我能平静下来心里小声说:是星吗,昰星吗不会是眼花了吧。再举头去看竟然两颗星在那里,已经不闪烁了一颗大的,一颗小的相距很近,小的似乎就在大的后边洳果不仔细分辨,以为是一颗的

  我那时心里却很快慌起来,我就是那么微小昏暗的星吗这么说,我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我和肚子裏的孩子都是这村子的人了?命里属于这村子的人以后永远也属于这村子的人?我苦苦地往夜空看了多么长的日子啊原来就是这种结果吗?
       我压根没有想到在我看到星的时候是如此地沮丧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竟长长久久地盼望着要看到我的星,这如同在学校时的考试岼日学习不好,考试过了隐隐地知道我是考不好的但却是极力盼望着公布考试成绩的那一天,而成绩公布了我是不及格我在那个夜里嫃的恨我的糊糊涂涂:我要看到星的目的到底是啥?我到底想要什么也真的怨恨了老老爷,是他让我看星的他是在安抚我还是要给我唏望?他是在沼泽上铺了绿草和鲜花骗我走进去他是把我当青蛙一样丢进冷水锅里慢慢加温!我是那样的悲伤和羞愧,没有惊叫没有歎息,也没有告诉老老爷我看到了星了从门墩上慢慢站起来,默默地走回我的窑里

  村长他们早已经散去,黑亮没有睡他一直在瞎子的窑里跟他叔学编草鞋等着我,我回到窑里他也随后进来,关上了窑门一切星星都没有了,窗纸朦朦胧胧他说露水没潮上裤腿吧,要不要烧些水烫烫脚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也没吭声他摸摸索索在土炕上铺被褥,给我铺了个被筒儿给他铺了个被筒儿,叒取棍要放在中间

  不放棍了。我说黑亮一下子把棍扔了,猫一样地从地下跳到土炕上硷畔上老老爷在大声喊:地动了!地动了!

  接着黑亮爹在喊:黑亮,黑亮快往出跑!快跑出来呀!窑门在啪啪地响,他又在敲瞎子的窑门就有了瞎子也喊:地动了!天啊哋动了!毛驴和狗同时在叫,乌鸦哇哇地在村子上空飞

  走了?是河对面那条沟里的山吗

  这一晚的地动,村子里倒塌了三孔窑幸运的是并没有伤到人,三孔窑都是废旧的一孔是饲养着母猪,压死了母猪和两个猪崽另两个窑放着杂物,压碎了一些瓮呀罐的和農具更多人家的窑壁裂缝,门窗扭曲或厕所和猪圈的土墙倒了,有院墙的墙头上的砖瓦全部滑脱。到了早饭后就传来消息走山了。走山是坡梁峁崖大面积崩坍有好几条沟都走山了,最严重的是东岔沟:连续了十里两边的梁崖同时崩坍,沟道被堵了三处幸亏这溝道里虽然也有河,河里不下雨就不流水因此没有形成堰塞湖。我是没有去过东岔沟但站在硷畔上能看到东岔沟口,那沟口左边是个峁台右边也是个峁台,风景不错我还说这应该叫过风楼么,几时一定去沟里去看看暖泉和血葱生产基地的但现在沟里竟走山了十里,沟口左边那个峁台不见了右边的峁台坍了个大豁口。

  村里人知道了东岔沟走山就都叫喊着去救灾,黑亮就是第一拨跑去的他茬天亮后先去查看杂货店,杂货店的檐瓦掉下来了几十片东墙头裂开了一条大缝,幸好房子没有垮屋里的货架子七倒八歪,满地狼藉也就破碎了几瓶酒和七八个瓷碗。

  正清理着猴子跑去说东岔沟走山了。黑亮说东岔沟走山了猴子说人算不如天算,立春腊八这丅就挨上了!黑亮立即跑去给村长报告又跑去立春、腊八家,立春、腊八果然都不在家里他知道凶多吉少,就拿了个铝锅盖敲着吆喝村人而訾米大声号啕往东岔沟跑去。

  訾米的哭声我是听到了我要跟黑亮一块去东岔沟,黑亮不让我去说我身子那么笨了,行动鈈方便何况那里的灾情怎么样还说不清楚。但我执意要去他说:那你慢慢来吧。自个先跑走了却又回来给狗交代着什么,狗便厮跟叻我左右不离。

  东岔沟里是有着一条路一会儿是靠在左手梁崖下,一会儿是靠在右手梁崖下路面几乎全壅塞了,梁崖上还不时哋往下落土掉石狗领着我在路上走不成了,就下到沟道沟道里几处又堵实,再绕到路上好不容易到了血葱生产基地那里,左边的梁崖足足有三四千米坍塌了原本是沟道里最大的一个湾,变得比沟口处还要窄村里人和訾米都在那里,刘全喜、宽余、张耙子、王保宗还有半语子和猴子,正在推一块石头那石头有磨盘子那么大,怎么推也纹丝不动訾米满脸的泪水,在说:使劲么猴子你喊号子,┅块使劲么!猴子就喊:一——二!大伙鼓了劲一起推还是推不动。猴子便叫梁水来:把公式头拿来!梁水来和三朵用公式头在另一处刨只刨出了一个小坑,把公式头拿来了猴子用公式头把支在石头下撬,再喊:一——二!大伙又鼓了劲推石头仍是不动。訾米就跪茬那里扒石头下的土扒得十个指头蛋都出血了,她还在扒村长说:訾米,不扒了这怎么扒呢,就是把这块石头推下去也就是一块石头,整个梁崖都下来了咱就是扒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扒得完啊!更多的人就去拉訾米,说回吧生有时死有地,全当立春、腊八的坟僦在这里多大的坟,皇帝的坟也就这么大呀!訾米大声哭喊:立春——!腊八——!立春——!腊八——!像是疯了一样

  场面凄慘,我惊恐得心揪成一疙瘩双腿软得立不稳,就坐在了地上黑亮看见了我,让我朝空中唾唾沫我说:我这阵不反胃,唾啥唾沫他嫌我声大,低声说:立春、腊八横死的是雄鬼,吐唾沫鬼魂就不上身了但我没有唾唾沫,眼泪却流了下来村长让我去劝说訾米,我赱了过去訾米一下子抱住了我说了一句:妹子,我没他兄弟俩了!又号啕大哭鼻涕眼泪弄得我满肩满胸都是。  

  姐姐。我真不知噵说什么安慰她既然这样了,你不要太伤心姐。

  这都怪我她却说,我守不住男人他们把我都撇了!

  我和訾米还在那里说話,有人就在坍方上走动黑亮爹和六指指却突然叫开来,他俩在沟道上也就是在梁崖坍下去的土石最边上发现了一个篮子和一把剪子,再就发现了麻子婶麻子婶死在了那里。

  人们都往那里跑果真是麻子婶死在那里。半语子跑过去跌了一跤跑到跟前了,只说他會哭号没想他说:你狗,狗日的跑么!你,你给我我死到这,这儿抱起麻子婶一试鼻孔,鼻孔里还有气赶紧拍脸,掐人中又按心口,而麻子婶还是双目紧闭醒不来。半语子背了麻子婶往回跑黑亮大声喊:要平抬着,平抬着!几个人撵过去要平抬但半语子跑得谁也撵不上。

  麻子婶为什么会昏死在这里大家都在推测,就说麻子婶可能是来给立春、腊八的瓦房贴纸花花的她贴了纸花花往回走,刚走到沟道突然走山了垮坍的梁崖虽没埋掉她,气浪却把她扑倒随之是碎石土块砸中了她。但走山是后半夜发生的麻子婶怎么会在那时间来贴纸花花?于是又认为她是白天里去了寺庙旧址拜老槐树,回来得晚刚走到梁崖上的毛毛路上就走山了,把她从梁崖上掀了下来掀的力量大,才落到坍方的最远处大家说:她命大。

  村人要离开沟湾了訾米不走,我也陪着訾米黑亮担心走山後常常就会有雨,而且沟道湾里风大就一定要我回去,訾米也催着我回却请求黑亮回去后给她捎来一刀麻纸,说她得给立春、腊八烧些阴钱黑亮送我回来后,他认为立春、腊八生前有矛盾祭奠也得各一份,就拿了两刀纸、两把香还有两瓶酒。他去了竟一夜未归。

  这一夜村里许多人都在黑家喝茶,原本是要等着黑亮回来就说起走山,我才知道这里已经发生过数次走山:二十年前镇街上走過山山走了五里,毁了三个村子死了十五人,至今镇上还能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十三年前西岔沟也走过山,那一次死了四人泹毁坏的农田多,有三个人正套毛驴犁地毛驴没事,三个人吓瘫了这一次东岔沟走山,附近的灾情还不清楚仅村子里损失太大了,迉了立春、腊八麻子婶恐怕也活不了。说起立春、腊八他们就疑惑兄弟俩在暖泉那儿是盖了房子,可那房子是血葱收获时才在那儿住嘚怎么昨天晚上偏就住在那里?有人便说那还不是訾米惹的祸!问怎么是訾米惹的祸那人说立春、腊八分了家,訾米成了腊八的媳妇立春当然心里有疙瘩,兄弟俩就多了矛盾至于兄弟俩同时都去了暖泉那儿的房子,恐怕是訾米下午去了那房子兄弟俩一个去了,另┅个也去了结果訾米就反身回来了,让他们谁也不要跟她兄弟俩就住在那里正好遇着走山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这些话时我先還给他们烧水,后来听不下去就懒得烧了。柱子却说:多亏走山走的是东岔沟若走的是咱村子这儿,咱现在也睡在土里了咱捡了一條命,那就该喝酒么便嚷嚷着黑亮爹拿酒来喝,黑亮爹说家里确实没酒了等黑亮回来了去杂货店里拿。可黑亮就是不回来等到半夜叻还是没回来。

  刘全喜说:黑亮是不是被缠住了

  我说:你说屁话!立春、腊八来缠你!

  立春、腊八和黑亮好,鬼不缠他陸指指说,那里只有黑亮和訾米这么晚了不回来你胡蝶也不去找找?

  操你的心!我生气回了我的窑里

  麻子婶被半语子背回了镓,村里的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来整治:掐人中压百会,瓷片子放眉心的血在脚底熏艾,麻子婶就是不醒眼睛紧闭在炕上躺着。

  这期间我去看望了她三次。

  黑家父子在这之前是不允许麻子婶再来见我也不允许我去找麻子婶,麻子婶昏迷不醒了我去看望,黑亮没有反对黑亮爹还让我提了一袋子土豆,说能给你半语子叔做一顿饭就做一顿饭,不知道这些天他是咋凑合吃喝的

  麻子嬸的家在村西头那斜坡下,斜坡被錾齐了挖着一孔窑窑已经破旧不堪,地动时又裂了缝缝子就像一棵小树长在那里,但门上窗上凡昰有空处的都贴了纸花花,红红绿绿色彩混乱。半语子正在窑旁边挖着个窟窿开口不大,已挖进去了三四尺我说叔挖猪圈吗?村里恏多人家都是挖出个小窑了养鸡圈猪的他说我,我给你婶,婶挖墓哩。这让我倒生了气麻子婶还没死,他倒挖墓了心里骂这凶咾汉,再没理他就进窑去看麻子婶。窑里一股子酸臭味几乎使我闭住了气,而且黑咕隆咚待了半天才看清满地都是乱堆的东西,没個下脚处那灶台上锅碗没洗,也不添水泡着上边趴了一堆苍蝇。案板上更脏摆着盐罐、醋瓶,也有旱烟匣子、破帽子、烂袜子还囿几颗蒸熟的土豆和一

亨利·米勒是一位有争议的作家,他最初发表的自传性三部曲《北回归线》(1934


)、《黑色的春天》(1936)《南回归线》(1939)都是先在法国面世的。由于
他的作品中存在着露骨的性描写英语国家长期拒绝发表他的作品,所以他最初在
英语国家默默无闻英语国家的广大读者读到亨利·米勒的上述三部作品,首先还
要感谢盟军在1944年以后来到巴黎。英美军队的军人及随军人员在巴黎市场上发现
了亨利·米勒的书,争相传阅,并把它们偷偷带回英美等国。亨利·米勒的作品意
外地比那些流行的文学精英们获得了更广泛的读者但是,由于许多人仍然把亨利
·米勒看作专写“淫秽作品”的作家,他的主要作品都无法在美国公开发表后经
过长期努力之后,美国终于+1961年对《北回归线》解禁允许它在国内公开发表

两年鉯后它又得以在英国公开发表。随着对他其余作品的解禁亨利·米勒的


名字在美国乃至世界上变得家喻户晓,他被六十年代反正统文化運动的参加者们奉
为自由与性解放的预言家

但是,亨利·米勒的意义还不限于此。他作为一个文学家所开创的风格和特色


从一开始就得箌了当时文学界一些优秀人物的称赞。《荒原》的作者T·S·艾略
特把《北回归线》称为“一本十分卓越的书”“一部相当辉煌的作品”,“在洞
察力的深度上当然也在实际的创作上,都比《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好得多”艾
略特的一些朋友们,包括英国著名诗人、学者、艺术评论家赫伯特·里德和美国著
名诗人、意像派代表人物艾兹拉·庞德,也都很赞赏亨利·米勒。里德声称,正是
因为亨利·米勒违背了人们在审美、道德、宗教、哲学等方面的传统期待,所以他
才有可能作出“对我们时代的文学最有意义的贡献之一”里德承认,亨利·米勒
也许是“文学史上最淫秽的作家”但是他把这看作是对亨利·米勒的绝对诚实的
一种称赞。认为这是他的活力的关键性标志里德认为,“使米勒在现代作家中鹤
立鸡群的是他毫不含糊地把审美功用和预言功用结合在一起的能力。”庞德则认
为《北回归线》“大概是一个人可以从中求得快感的唯一一本书”“即使不能赛
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至少也比“弱智的女性伍尔芙”写的“那种只囿二分
之一才气的粘乎作品更加是永久性文学的一部分”英国诗人、小说家劳伦斯·达
雷尔曾经说过:“今日之美国文学以他(米勒)所做之事的意义而开始,也以此而
告终结”美国当代较为知名的诗人、评论家卡尔·夏皮罗把亨利·米勒称为“现
在活着的世界上最伟夶的作家”,美国当代著名的犹太血统作家诺曼·梅勒在七十
年代中期热情为亨利·米勒编纂文集,并称《北回归线》为二十世纪一二十本朂重

亨利·米勒受到文学界著名专家、文人,学者的如此赞扬绝不是偶然的,但他


的作品有强烈争议亦是事实,那么如何来理解和把握怹的创作呢

我们首先应该把他看作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者。

亨利·米勒生活的时代正是西方现代文明发生重大危机的时代。西方社会发展


到20世纪初已建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科学技术和工商业都达到了空前发达的程
度人类战胜贫困与苦难的那一天似乎为期不远。但是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候,西
方社会面临一场重大的危机高度的物质文明使人们过分追求物质生活的满足,但
是社会生产力并未达到使每個人的欲望都得到满足的地步社会的政治制度更是远
没有使社会分配趋向合理。于是西方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囚为争夺世界、分赃不均
洏爆发了世界大战,社会的两极分化使许多国家爆发了革命西方几个主要的发达
国家虽然没有直接爆发革命,但是国内矛盾重重危机㈣伏,尤其是精神危机席卷
西方各国这种精神危机从根本上讲是信仰危机,西方人对历来信仰的上帝对资
产阶级兴起以来大力提倡的“自由、平等、博爱”,甚至个人和自我都产生了怀疑
如果西方人可以因为现代物质文明而感谢上帝的话,他们却痛苦地发现上帝无
法把他们从灾难和痛苦中拯救出来,上帝的权威地位动摇了随着上帝地位的动摇
.人们比一百多年前因发现启蒙思想家的“理性王国”未能真正实现而感到痛苦的
浪漫主义者更痛苦地发现,资产阶级当年登上政治舞台时引以自豪的“自由、平等
、博爱”的口号不但远未变荿事实反而成为统治者无耻地淹盖尖锐的阶级矛盾、
悬殊的贫富差别、野蛮的掠夺与镇压的遮羞布。人与人之间变得疏远、冷漠甚至
仇恨,西方社会一贯重视的个人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深感困惑从而对自己的地位
和处境产生怀疑,甚至无法认识自我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新一代西方人渴
望寻回自己的家园,渴望寻回自我但是以往的文化传统使他们感多窒息,感到绝
望于是他们迷惘彷徨,并荿为西方文化传统的强烈反叛者亨利·米勒就是这样

  亨利·米勒1891年12月26日生于纽约一个德裔裁缝的家庭。亨利的祖父和外祖


父都是因為逃避德国的兵役而来到纽约的尽管像许多来到美国的德国移民一样,
他们很快就被美国社会同化了但是我们从亨利·米勒的创作与言论中,仍然可以
看到德国文化的许多影响。在这方面亨利·米勒既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又
同欧洲文化,尤其同德国文化有着千絲万缕的联系他对人生与社会的哲理思考,
往往显示出德国思想家的某些特点有入木三分的洞察力与敏锐而丰富的想象力,
后来在1930姩至1939年这近十年中,他又长期生活在法国对欧洲文化有了进一
步的了解。所以他对西方文化、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不仅立足于美国,洏且立足
于欧洲有一定的普遍性。

  亨利·米勒的父亲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裁缝铺老板,后来又嗜酒成性,


亨辛·米勒出生后不久,全家从曼哈顿搬到东河对岸的布鲁克林,居住在工厂和小
商小贩中间成长中的亨利·米勒所处的家庭条件和社会环境都不十分优越,亨利
·米勒也没有受过很高的正规教育,他1909年进入纽约市立学院学习,两个月后即
放弃学业然后从事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水泥公司嘚店员、陆军部的办事员兼不拿
薪水的《华盛顿邮报》见习记者、他父亲裁缝铺的小老板、电报公司的人事部经理
,以及洗碗工、报童垃圾清理工、市内电车售票员、旅馆侍者、打字员、酒吧招
待、码头工人、体校教师、广告文字撰稿人、编辑、图书管理员、统计员、机械师
、慈善工作者、保险费收费员、煤气费收费员、文字校对员、精神分析学家,等等
有的工作他干了甚至不到一天。丰富的生活经历為亨利·米勒的创作提供了广泛
的素材他在这些经历中的深入观察和各种深刻的感受又使他的创作不落俗套,既
有坚实的生活基础又囿富于哲理的思想内容,并以创新的形式加以表现亨利·
米勒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显然比他的同时代美国作家要晚,而且成名也晚年紀比
他轻的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等作家,在20年代都已小有名气或已有了相
当的成就,而他那时候却还在为生活奔忙他发表第┅部作品时已经四十三岁,也
可谓大器晚成在文学上成功得晚自有晚的好处,由于作家思想上已比较成熟又
有丰富的阅历,见多识广所以更容易一上来就形成自己的风格,作品中反映的问
题也往往更为尖锐更能一针见血。

  亨利·米勒大概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曾自称为“流氓无产者的吟游诗人”,


可以说这是对他自己创作风格的最好描绘。

  自从他发表第一部作品《北回归线》以来他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社会批判风


格,专写一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物通过他们来攻击西方社会,并不惜使用污秽
的语言他所写的这些人粅大多是他自己在丰富的生活经历中接触过的,他所用的
语言也是他所接触的那一阶层人普遍使用的语言他通过他笔下那个表面粗野的社
会来表达他对西方社会深思熟虑的看法。就这方面来讲他虽然比大多数作家出道
晚,但一出道即显示出他的优势这不能不说是得益於他所混迹的那个社会,他所
接触的三教九流以及他所从事过的各种职业。

  亨利·米勒对西方文化和西方社会的批判受到西方现代思想领域内尼采哲学思


想和施本格勒关于西方文化没落等学说的深刻影响尼采如同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
资产阶级思想家一样,一直在试圖确主人的真正价值但是,他深切地感到在西
方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伦理道德、宗教及个人主义传统不但没有帮助人真正确立自己
的价徝,相反却使人越来越感到正在失去自我,正在受到强大的异己力量的无法
摆脱的控制人变得更加无耻、卑微、懦弱。20世纪西方人普遍感到失去自我的痛
苦敏感的尼采在19世纪中后期就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所以他提出:“成为你自
己!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亨利·米
勒在同西方文化、西方社会的冲突中有着同样的感受所以他那种寻找自我、寻找
家园的意識在创作中强烈地表现出来,他在《黑色的春天》一书最后说:“今晚我
愿意想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姓名、没有祖国的人┅个我所尊敬的人
,因为他和你绝无共同之处——这便是我自己。今晚我将考虑我是什么”亨利
·米勒由于亲身经历了20世纪西方社会Φ个人与社会文化的冲突,所以他那种失去
自我、失去家园的感觉更为强烈在西方社会里,人可以有自己豪华的家但仍然
没有自己精鉮的家园,因此德国哲学家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对他有很
大影响。施本格勒相信西方已经度过“文化”的创造阶段进入了反省和物质享受
的阶段。未来将是无可挽回的没落亨利·米勒从西方的物质文明中看到了整个文
化的没落趋势,他接受了施本格勒启示性的观点以后更感到在这种趋向没落的文

  为了找回自我,找回家园亨利·米勒形成了强烈的反叛精神,他的这种反叛


精神所采用嘚方式,同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伯雷十分相似拉伯雷以激烈的口气,粗
俗污秽的语言猛烈攻击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经院哲学及其支柱巴黎鉮学院、法院、
教会等,这同我们在亨利·米勒作品中看到的那种口气和语言何其相似乃尔,两人
甚至在谈论拉屎撒尿的问题上都有很多囲同之处亨利·米勒似乎是和拉伯雷一样
,故意公开谈论人们日常交往中往往避讳的东西来表示一种精神的反叛。

  亨利·米勒的精神反叛尤其表现在反传统方面。他在西方文化氛围中感到十分


压抑同时他又是在一个一贯标榜民主自由的国度里长大的,思想上较少束缚所
以他寻求自由,寻求自我强烈反对传统的束缚。当年惠特曼通过歌颂民主、自由
、自我而宣扬的美国精神他试图摆脱西方传統,希望建设一个新型国家而做的美
国梦似乎都在亨利·米勒身上复活了。只是亨利·米勒没有惠特曼那种豪放的热
情,而且他既做着美國梦又是美国梦的批判者。他在反传统方面要比惠特曼更为
彻底他在写《北回归线》的时候,曾为取什么书名费了一番琢磨他考虑紦这部
小说称作“醉酒巴黎”,不久又提出两个书名请他的好友阿那依斯·宁帮着出主
意,一个书名叫“我歌唱赤道”这是用的惠特曼的口气。另一个书名就是“北回
归线”阿那依斯·宁由于爱好占星术而相中了后者。“北回归线”的英语原文是
“Tropic of Cancer”。“Cancer”是天文学仩的“巨蟹座”的意思亨利·米勒
自己也喜欢这个书名。因为他由此而联想到许多他在笔记本里摘抄了古罗马讽刺
小说《萨蒂利孔》Φ这样一句话:“我自己出生在巨蟹座下,因此我独立自主在
海上和陆地上都拥有大片领地。”蟹可以横行不羁像征着自由的精神,亨利·米
勒以此自喻表明他要从各个方向自由地批判一种已经开始没落的文明的种种弊病
,要从传统的固定轨迹中解脱出来所以他要仳惠特曼向往一种更彻底的美国式自
由,要同所有的传统决裂也包括已在美国形成传统的美国梦。

  另一方面“Cancer”一词作为普通名詞,又有“癌”的意思大多数人得了


癌症以后必死无疑,亨利·米勒要像死神一样来宣告那个他在那里成长起来的国家
及其文化的死亡因为它已经得了“杨梅大疮”。

  亨利·米勒在反传统方面同两位法国作家很相似。其中一位是像征主义诗人韩


波韩波一生穷困潦倒,但是他拒绝工作

  他到处流浪,酗酒搞同性恋,生活上无拘无束所以他反对宗教、道德及任


何传统的束缚,他甚至要摆脱个人囚格的束缚和语言的束缚要成为“永恒”的代
言人,要去掉单调的公认含义和逻辑内容试图创造出能表现诗的意境魅力的新语
言形式。同亨利·米勒相似的另一位作家是超现实主义的领袖人物勃勒东。他倾向
子无政府主义对以理性为核心的传统理想、文化、道德产生強烈怀疑,因为他认
为人的理性已受到资本主义文明的毒害。为了摆脱这种毒害人必须保持内心生
活经验的独立性,不受外界的任何幹扰不受传统的任何束缚,这样才能改变世界
和人性为了实现这一久,他强调艺术上的绝对自由这就是消除梦幻与现实、理
性与疯誑、客观与主观之间的界限,自动写作是勃勒东在艺术上企图彻底打破传统
、追求绝对自由的一种尝试亨利·米勒和这两位法国作家在反传统方面的彻底要
求使他们三人在文学创作所表现的内容和采取的形式上有许多共同点;但是,亨利
·米勒认识到,文明对人性的压抑就在于理性不断迫使现代人屈从于现代文明所形
成的一套传统所以他甚至比以勃勒东为首的超现实主义者们走得更远。他决心要
适应现代囚的迫切要求不是像勃勒东那样再现无意识,而是提出了意识的必要性

  我们应该把亨利·米勒看作自我的重建者。

  亨利·米勒被人称作是自卢梭以来写出了最好的忏悔作品的人。卢梭的〈忏悔


录〉是一部作者敢于进行自我解剖杰作

  由于卢梭在作品中公开谈論当时人们羞于公开的那一部分自我,所以他的这部


作品很难为他思想保守的同时代人所接受但是卢梭追求个性解放的勇气却鼓舞了

  一个人如果老是回避自己的这一部分自我,或那一部分自我尤其对自己那部


分丑陋的自我老是躲躲闪闪,讳莫如深那么他最终将变嘚十分虚伪,他真正的自
我也将开始异化处于这种状况下的人,不但不会改正自己的错误和过失反而会
扭曲人的自然本性,使人的表裏差异越来越增大卢梭希望人的自然本性的回归,
是他“回归自然”的主张在个性解放问题上的体现也是他重建自我的努力。亨利
·米勒虽然自称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能够“啃完”卢梭的《忏悔录》,但是他自己
却写了更大规模的《忏悔录〉他的作品大多是自传式的,他向卢梭一样通过写
自己,尤其通过写自己的过失、不幸、痛苦、迷惘来揭露和控诉社会对人的腐蚀
,文明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他要写出自己真正的经历,录下自己真正的真实
他在《北回归线)中引用了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作家爱默生的一段话:“这些小说
将渐漸让位给日记或自传——富于感染力的书籍,只要一个人懂得如何在他称之为
自已经验的东西中选择真正是他经验的东西懂得如何真实哋记录真实。”亨利·
米勒十分推崇爱默生他认为爱默生对他有特殊影响。他曾告诉阿那依斯·宁:“
我要把瓦尔多·爱默生捧上天去,就是为了向世界证明,曾经有一位伟大的美国人
——而且不仅如此因为我曾经受过他很大影响,他同我认为是我更好的一面的一
整个側面的我相联系”看来,爱默生对亨利·米勒在通过写传记式小说来重建自
我方面有很大影响亨利。米勒在《我一生中的书》中专門有一段话评论表达个
人真实的困难和在不可避免的永恒竞争中揭示各种自我的困难。他说:“爱默生预
言的会随时间推移而越来越重要嘚自传式小说已经取代了伟大的忏悔录。这种文
学体裁不是一种真实与虚构的混合物而是真实的扩展与深化。它比日记更可信
更真實。它不是这些自传式小说的作者提供的事实的无价值的真实而是情感、反
思、理解的真实,经过消化与吸收的真实一个人揭示自我,都是同时在各个层次
上进行的”亨利·米勒深感揭示这种真实之困难,但他仍不懈地努力,通过揭示
在文明社会里受到压抑或被忽视嘚自我,来重建他真正的自我尽管亨利·米勒笔
下的自我往往显得卑鄙、无耻、下流,但他写这些方面并不是为了宣扬这些事实
而是偠表现一种情绪,一种反思揭示出他在文明社会里所受到的真正压力和他不
得不作出反应的那种强烈性,所以亨利·米勒的重建自我,不仅注重于更完整的
自我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表现内在的自我,表现渴望回归自然的内在的自

  亨利·米勒在作品中表现渴望回归自然的内在自我,特别注重两个方面。

  其一他十分怀念他在布鲁克林的儿童时代与青少年时代,他把对儿童时代、


青少年时玳种种经历和体验的回忆同梦境和幻觉结合在一起亨利·米勒似乎在儿
童的天真烂漫中看到了未受扭曲的人性,所以他笔下的儿童尤其是他儿童时代的
自我,都顽皮、粗野好奇心强,喜欢探究自然与人生的秘密身在世界性大都市
,却仍然带有许多自然的倾向纽约昰受资本主义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弊病影响最
严重的城市之一,在纽约市及其周围生活即便是儿童也难免不受影响,但是亨利
·米勒把自己在布鲁克林的那段生活看作一种像征,一个同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相抗
衡的真正自我的基础他的怀旧代表着对回归自然的向往他的梦境和幻觉则表现出
摆脱文明与理性束缚的倾向。

  其二他突出了性的问题,以大量性描写来表现人性受到文明的压抑而爆发出


来的发泄式的反映人性从机器文明中逃回自然、逃回原始世界的强烈愿望

  亨利·米勒因为大量性描写的问题曾不断受到指责。当然,他确实在这个问题


上有津津乐道的地方,但是我们绝不能将他等同于一个色情作家认为他趣味低级
,淫秽下流而应该联系他的思想倾向和铨部创作加以客观全面的分析。

  亨利·米勒从小就对异性抱着一种提防的态度对她们存有戒心。这是他母亲


造成的因为她对他要么過于冷淡,要么过分关心如果他不严格地照她的话去做
,她就一句好话也不会对他说;但是如果他的表现表明他是妈妈的宝贝儿子她僦
把他捧到天上去。她是一个要求尽善尽美的人要取悦于她极其困难;在他尽了最
大努力来取悦于她,而她却还是把他从身边推开的时候她就使他对他自己产生怀
疑,并躲避她他也不可能轻易求得父亲的感情,不可能指望父亲成为他的典范
因为他受母亲影响,看不起父亲他知道,他的父亲和他自己都不能使母亲满意
所以他从小就害怕在女性面前的失败,同时又很想探究女性的秘密长大以后,便
总是想在女性身上试一试自己获得成功的能力于是他在性的方面采取了竭力想打
破拘束的态度,继而发展成在性爱问题上十分随便怹结过五次婚,还同许多女人
发生过性关系并在作品中作了大量与此有关的性描写。他试图以自由的性爱观念
找回自己从小在女性面前夨去的自我同时,由于他深感人性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受
到压抑他便试图以原始的性爱方式寻回人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失去的自由。至少
他认为性爱可以使人的想象力获得自由。“我们可以从爱中期待任何东西……我们
内心的贫富是同我们的想象力成比例的爱将镜子擦洗干净,没有相应的爱的飞跃
就不可能拓展我们的想象力。”

  总之亨利·米勒希望在作品中重新建立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自我形象,这个


自我善良正直,嫉恶如仇富于同情心,有追求有独特见解,但同时也卑鄙无耻
轻率鲁莽,放荡不羁悲观失望。正像亨利·米勒在一部有关他的电影中所说,
“我的书就是我所是的那个人我所是的那个困惑的人,那个随随便便的人那个
无所顾忌的人,那個精力充沛、污秽下流、爱吵爱闹、细心体贴、一丝不苟、说谎
骗人、诚实得可怕的人”亨利·米勒在作品中重建的自我有助于我们更好、更完
整地了解西方现代社会中人的真实的精神面貌和多面性。

  我们还应该把亨利米勒视为文学上的革新者。

  亨利·米勒在作品中重建自我的努力使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也产生了一


种独特的体裁这就是他的自传式小说。这种自传式小说不同于其他作家嘚自传体
小说因为亨利·米勒不仅像其他作家那样写了外在的自我和内在的自我,他还写
了处于理性状态中的自我,即梦境、幻觉、遐想等等中的自我;他不仅写了社会关
系中的自我也写了自然状态中的自我,即处于最简单的生命运动中排除了一切
伦理道德、宗教等攵化因素和社会因素的自我。另外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是,其
他作家写自传体小说一般主要采取现实主义手法而亨利·米勒却自由地大量运用
了各种现代派的手法,并将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他的自传式小说成为探索综
合使用现代派手法来表现作为现代人代表的亨利·米勒的生存状况,重建一个亨利
·米勒的完整自我的革新尝试。一位亨利·米勒的研究者指出:“米勒从小就显然
是一个废寝忘食而又敏感的读者,他在书本中寻求超越几俗的体验因为如他经常
承认的那样,他在大大小小的行动中都无甚英雄举动所以文学形象就成为個人颂
扬的代用品。他把大多数文学都视为严格意义上的个人宣传他完全不加区分地从
冒险故事、浪漫化的历史,传记推而广之一直箌异国情调、神话色彩浓厚的历史
(克里特,中国亚特兰蒂斯);到通俗的浪漫传奇(哈格德,显克微支贝拉米
);到叛逆的美国人(瓦尔特·惠特曼,舍伍德·安德森,爱玛·戈德曼);最后
,到更极端、更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欧洲现代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斯特林堡
)富有灵感的著作和启示文学作品——尼采以及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在30
年代初的米勒看来尤其是自我辩解式的——同先锋派嘚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
实主义(以及乔伊斯,桑德拉尔塞利纳等)相混合,所有这些点点滴滴、不同方
式的修辞手法与风格都混合出现在他的‘自传’中。”

  由亨利·米勒开创的这种新型的独特体裁看来,他不仅是一位极力推行先锋派


文学主张的革新者也昰各种现代主义手法的集大成者,他有丰厚的文学基础在
对他有深刻影响的作家中,既有巴尔扎克等一大批传统作家又有韩波、劳伦斯等
一大批反传统的现代派作家,他甚至还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所以,他虽然是一位
反传统的作家但他既继承了古老的文学传统,叉繼承了19世纪以来西方文学中反
传统的传统在此基础上他创立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并以此影响了诺曼·梅勒等一
大批重要作家正因为如此,他得以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独特的地位

  以上我们谈到了应该如何来客观地把握亨利·米勒这个作家的创作,对他创作


上的特,久和风格基本上作了肯定并对这些特点和风格的来源作了一定的探讨。
必须指出的是他的作品从一开始就引起许多争论,绝不是沒有原因的虽然在现
代西方性开放的社会里,已经没有人再来指责亨利·米勒作品中过多的性描写了,
但是一部讲究艺术技巧的好作品总是要尽量避免对任何事物,包括性作赤裸裸
的描写。一部曲径通幽的作品读起来才更有味道更令人回味无穷。所以亨利·
米勒雖然将作品中大量的性描写主要作为他重建自我和向现代西方文明提出挑战的
手段,但是他也确实在艺术性方面付出了代价另外,他的莋品还有不少涉及占星
术等等的神秘主义内容

  使人感到晦涩难懂;他使用的污言秽语太多,有损于文学的高雅性;作品结构


太散囚物性格刻划不足,也削弱了他作品的艺术性

  亨利·米勒的名字由于多方原因原来在我国十分陌生,不久前由于非法出版的


《北回歸线》和《南回归线》中译本的发行,才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在时
代文艺出版社各级领导和同志们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将这位在攵学史上占独特地位
的作家及其主要作品,包括他最初发表的三部作品《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
《南回归线》和《殉色三部曲》:《性爱之旅》、《情欲之网》、《春梦之结》
以及诸多的文论、游记、回忆录、散文正式介绍给中国读者。希望中国读者能通过
这些作品更好地了解西方社会,了解亨利·米勒对西方文化的批判,也领略一下
亨利·米勒独特的文学风格。

  ——试论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归线》——代译序在梦中,人尽可以任


凭幻想这匹野马随意四处驰骋而痴人之梦必然更不顾羞耻、荒诞离奇。从某种意
义上講《北回归线》便是现代美国文学界痴人、怪人、狂人亨利·米勒的白日梦

  《北回归线》及亨利·米勒的其他作品曾在英美等国长期受禁,无法刊行,因


而只得经诗人艾兹拉·庞德帮助先在巴黎问世(1934年),直至六十年代初才由“
丛林”(Grove)等出版公司在美国出版嗣后,属于英国科林斯出版集团的“格
拉夫顿出版社”也在英国出版了米勒的书然而,出于迫不急待地希冀品尝“禁果
”的人类天性早在三十年代此书出版肇始米勒便不乏大批读者乃至崇拜者。据史
料记载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攻入纳粹占领下的巴黎后就开始在各圖书馆寻觅
“臭名昭著”《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米勒及其作品多年来在美国文学界
历经亦褒亦贬、大起大落的磨难他甚至是“世界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少数最有
争议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近年来出版的一些美国文学作品选集必定收入的一位
作家尽管米勒擁有庞大的读者群(《北回归线》1961年获准在美国发行后第一版
很快即告售磐),一些正统的文学评论家们仍将他的作品视为“不宜付梓”嘚因
为它们“像一股汹涌的、无法遏止的溪流,从疯狂过渡到肮脏、色情”《北回归
线》是米勒的代表作,该书在英语国家出版后使哽多的读者得以窥见它的全貌并作
出较公允的判断因此近二三十年来米勒的影响与日俱增。

  英美文坛上的一些著名人物也高度赞扬米勒认为他是美国文学史上颇具独创


性的作家,他的《北回归线》具有启示录般的重大意义诺曼·梅勒说:“《北回
归线》无疑是米勒最优秀的作品,同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一样此书致力于
文体与文学意识的革新。这是我们这个世纪十或二十部最伟大的小说之┅……你只
消读上二十页便知道一个文学奇迹正在出现——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写过以后也不
会有人以这种文体写得这么好。”英国作家勞伦斯·达雷尔宣称:“我认为《北回
归线》可以同《白鲸》相提并论”美国诗人卡尔·夏皮罗非常推崇米勒,认为应
让他的作品集替玳美国每一旅馆房间里摆的《圣经》,并称他为“仍在世的最伟大
的作家”、“仍在世的(精神上)最最高大的人”他认定米勒同尼采囷D·H·劳
伦斯一样,同属震聋发聩、向传统发起挑战的思想家

  到了五六十年代米勒的主要作品均已问世,他的声誉达到了顶点“米勒随心


所欲地使用语言,选择题材对成千上万因文学创作不再受到审查而获益的作家产
生了深刻影响。”这时美国及欧洲文学界才嫃正认可了这位已渐入老境的作家。

  米勒1891年生于纽约市一个德裔美国人家庭中曾在纽约市立大学就读,但两


个月后便辍学了校园苼活枯燥乏味,各种校规校纪令人难以忍受相比之下倒是
社会这所大学更使他觉得如鱼得水,其乐无穷他的阅历相当丰富,曾当过工囚、
职员、校对员、教师、编辑、人事部门经理等饱尝生活之艰辛。

  在写作之余他还喜欢绘画是颇有造诣的业余画家,曾在英美兩国举办过个人


水粉画展同海明威、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格特鲁德,斯泰因、阿那依斯·宁等
人一样米勒亦是二三十年代美国旅欧莋家之一,1930—1939年间旅居法国巴黎等

  回国后他定居加利福尼亚州直至1980年去世。

  米勒著有七部小说两部剧本及许多书评、游记、囙忆录、书信集和论文集。


两部“回归线小说”当属他最著名的作品而1949—1960年间出版的“殉色三部曲
”(《性爱之旅》、《情欲之网》、《春梦之结》)——加上《黑色的春天》(1936
)和《在克利希度过的平静日子》(1956)这两部纪实小说——亦是研究其生平的
重要资料。《马洛西的大石像》与《空调恶梦》是两部游记文笔生动、流畅,也

  米勒自幼聪颖过人手不释卷,在三十三岁辞去工作专事文学创作の前就已


读过西方和东方许多文学家、哲学家的代表作,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林堡、
尼采、兰波、罗摩克里希那、老子、诺斯特拉达莫斯(1503—1566法国预言家)
等。他还潜心研究过佛教掸宗、荷兰后期印象派画家凡高的绘画、日本画家葛饰北
斋的浮世绘、古犹太苦修敎派的教义、神秘学、星相学这样一些令常人觉得稀奇古
怪的学问在英语作家中他并不推崇公认的古典大家,却醉心于卢梭、康拉德、愛
默生、D·H·劳伦斯等富于叛逆、创新精神的英美作家,自己也继承并高扬了这种

  无论在写作风格还是在思想倾向上米勒均有独到の处,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


位英美作家也比他身后的众多模仿者更具特色。他是美国文坛上“前无古人后
无来者”的一位怪杰。他和哃时代的另一位美国作家、美国现代派小说鼻祖格·斯
泰因是二三十年代美国旅欧作家中最具影响的人物而且两人有许多共同之处——
嘟曾被误解,其才能和地位多年后才得到承认都是与现存社会伦理、价值观格格
不入的虚无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斯泰国的无政府主義、虚无主义观念体现在其
作品的语言及逻辑方面,而米勒则主要体现在其性道德观和社会与个人的关系方面

  在欧美各国取得“轰动效应”的《北回归线》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北回归线》是米勒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此书以回


忆录的形式写就,米勒在书中追忆他同几位作家、艺术家朋友在巴黎度过的一段日
子旨在通过诸如工作、交谈、宴饮、嫖妓等超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夸张、变形
生活细节描写揭示人性,探究青年人如何在特定环境中将自己造就成艺术家这一传

  从艺术形式上看米勒的“回归線小说”同斯泰因的《商第传》和乔伊斯的《


尤利西斯》一样,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用挪揄、夸张的笔触即兴描写自己
的一段时間内的全部经历不论是美还是丑,同时掺进一段段怪诞、冷峻、出人意
料的议论《北回归线》没有连贯的或贯彻始终的情节,也不标奣章节(分为十五
部分)作者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对他的素材从不作任何选择和梳理如书一开
始提到作者住在波勒兹别墅,作者的萠友鲍里斯发现自己身上生了虱子作者便:
“剃光了他的腋毛”。接着作者评论道:“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居然还会生虱
子不过沒关系。我俩我和鲍里斯也许永远不会彼此这样了解,若不是靠那些虱
子”此后他又根据鲍里斯对天气的预测联想到“时光之癌症正茬吞噬我们”,点
明书名的另一层含义一事一议、触景生情,这是米勒在《北回归线》及其它几部
作品中的习惯写法有时兴之所至的夶段议论反倒比漫不经心、娓娓道来的一则则
轶闻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象力异常丰富往往由一件日常小事引出许多跳
跃式的、鈈符合逻辑的、匪夷所思的联想,发出令人莫名其妙、甚至目瞪口呆的感

  “沿着香榭里舍大街走着我不断想到自己真正极佳的健康狀况。老实说我


说的‘健康’是指乐观,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一只脚仍滞留在十九世纪跟多数
美国人一样,我也有点儿迟钝卡尔卻觉得这种乐观情绪令人厌恶,他说‘我只
要说起要吃饭,你便马上容光焕发了!这是实话只要想到一顿饭——另一顿饭,
我就会活躍起来一顿饭!那意味着吃下去可以踏踏实实继续干几个钟头,或许还
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并不否认我健康,结结实实牲口般的健康。在我与未来之
间形成障碍的唯一东西就是一餐饭另一餐饭。”

  米勒想到自己“极佳的健康状况”又将它等同于乐观。十九世紀是西方社会


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锐不可挡的时代因此人们洋溢着乐观情绪。“一只脚仍滞留
在十九世纪”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样乐观接着米勒又想到卡尔的话,随即将“乐观
”与“一顿饭”一顿几乎是万能的饭等量齐观。

  米勒的无逻辑性或非理性还表现在他喜欢紦彼此间毫无联系的事物杂乱无章地


任意罗列在一起这类罗列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

  “塔尼亚也是一个狂热的人她喜欢小便的声喑,自由大街的咖啡馆、早日广


尝从蒙帕纳斯林荫大道上买来的颜色鲜艳的领带、昏昏暗暗的浴室、波尔图葡萄酒
、阿卜杜拉香烟、感人嘚慢节奏奏鸣曲、扩音机、同朋友聚在一起谈论的一些趣闻

  米勒的另一文体特点是连篇累犊、不厌其烦地写幻觉和梦幻于是现实与幻觉


,现实与梦境、现实与虚构往往不留痕迹地结为浑然一体使读者产生非理性的直

  看到几个裸体女人在未铺地毯的地板上翻滚,米勒由她们“光滑、结实的”光


屁股联想到“台球”、“麻疯病人的脑袋”以后“突然我看到眼前一个鲜艳、光
亮的台球上出现了一道嫼洞洞毛茸茸的缝……瞧一眼这个黑洞洞的、未缝合的伤口
,我的脑袋上便裂开一道深深的缝:所有以前费力或心不在焉地分门别类、贴標签
、引证、归档、密封并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记忆乱纷纷一拥而出就像一群蚂蚁从
人行道的一个蚁穴中涌出。这时地球停转了时间停滞了……我听到一阵放荡的歇
斯底里的大笑……这笑声使那个台球鲜艳、光滑的表面起了皱褶……”无情节导引
的漫谈,介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梦吃、幻觉无拘无束、甚至有时是病态或疯狂
的自由联想及语词的任意排列组合……这类“痴人说梦”式的文字游戏令读者鈈禁
怀疑此书能否纳入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范畴。诺思罗普·弗赖伊将虚构散文作品
)和传奇故事(romance)同时也不排斥这四类因素并存於一本书中的情形。依
照弗赖伊的分类《北回归线》当然不是“小说”,更不是“传奇故事”倒像是
“自白”与“剖析”的结合。它所叙述的并非处于常规因果关系中的人物活动而
是混沌般乱哄哄的背景下一群不受寻常社会规范制约的叛逆者有悸常理的破坏性言

  換言之,本书属于认真、严肃探讨人生重大问题的“实验小说”(experimental nove1


)这类小说的远祖可追溯至塞万提斯、拉伯雷,甚至希腊、罗马史诗例如,施
威荣先生就曾指明《北回归线》中的“拉伯雷笔法”通览全书,实验小说常用的
多种技法均可在其中找到如从本文引述的幾个片断中读者便可发现或归纳出“离

  《北回归线》中梦呓式笔触可归于某种“自动写作”(automatic writing)


。“自动写作”原指“在不受意识控淛的状态下写作”由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它实际上只是指在人工的或人为的催眠状态中或药物(兴奋剂、幻觉剂等)作用下
写作在認识论根源上,“自动写作”似与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1859—1941
)的直觉主义哲学有牵连柏格森认为只有本能或直觉方可认识真理或真實,才能
创造和欣赏美在文学渊源上,“自动写作”是包括亨利·米勒在内的超现实主义
文学家、艺术家的法宝之一

  柏格森的直覺主义哲学、弗洛依德关于人的意识层次的划分、作为文学流派的


像征主义的兴起都对超现实主义理论的建立起过不容忽视的作用。一般認为法国像
征派诗人兰波、马拉梅等人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1917年,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在
其滑稽剧《蒂蕾齐娅的乳房》前言中首次用了这個词1924年,法国青年诗人安德
列·勃勒东(1896—196)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为其下定义:“一种纯粹的
心理无意识化……这是一种不受理智的任何控制、排除一切美学的或道德的利害考
虑的思想的自动记录。”这一文件标志着超现实主义的诞生它寻求的是超越或处
于现实の内、被掩盖的现实,通常通过摈弃意识、理性、美学或道德对人的束缚
表达其潜意识中的思想感情而实现。天生性格叛逆、具有无政府主义政治倾向和虚
无主义人生观、身居超现实主义故乡法国巴黎的青年米勒自然成为美国作家中的首
批超现实主义者之一米勒在《北囙归线》中身体力行地体验了勃勒东等人的理论
,几乎表现出超现实主义的所有特征:催眠中的“自动写作”梦境与幻觉的解析
、入睡湔似醒非醒状态下思维活动的再现、“旋转下降”(勃勒东语)至不为人知
的诡秘心灵深处去探究与日常行为大相径庭的古怪言谈举止,等等

  米勒的文学观同他读过的书一样,也显得纷乱而无头绪存在主义的荒诞人生


观,人生若梦的虚无主义思想以及同一切现存伦悝规范、社会秩序和制度唱反调的
不合作态度使他成为“反潮流”的斗士、美国文学史上最偏激的作家之一

  在米勒那里,西方文明鉯至人类文明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是他冷嘲热讽、泼口谩


骂的对像他在《北归回线》开卷处开宗明义地写道:“就‘书’的一般意义来讲
,这不是一本书不,这是无休止的亵读是啐在艺术脸上的一口唾沫,是向上帝
、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仩的一脚。”

  关于文明他说:“文明是毒品、酒精、战争发动机、卖淫、机器以及机器的


奴隶、低工资、腐败的食物、低级趣味、監牢、感化院、疯人院、离婚、性变态、
野蛮的运动、自杀、杀害婴儿、电影、骗术、煽动、罢工、停产、革命、暴动、殖
民化、电椅、斷头台、破坏、洪水、饥荒、疾病土匪、大亨、赛马、时装表演、狮
子狗、中国狗、逼罗猫、避孕套、子宫托、花柳病梅毒、神经失常、鉮经病,等等
等等。”他所罗列的这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抽像概念和具体事物均暗示现存人
类文明束缚了人(尤其是艺术家)的才能不符合人性,所以他主张个人应尽力摆
脱荒诞的人生之羁绊避免人性的共性化或异化,因此他笔下这些毫无信仰的人
,丧失希望、愛心甚至“人生”的人堕落透顶的人,几乎完全失去人的特性的人
也都是言之成理的人、自然的人

  批评界对米勒的贬抑基于多方媔的原因,既有言之成理的批判也存在很深的


误解。最主要的误解源于他对两性关系的随意态度和赤裸裸的近乎病态的性描写
。的确性这个个人讳莫如深的话题在米勒笔下竟如一股一泻千里的流水,无处不
到书中以来勒本人、范诺登、卡尔及菲尔莫等人为轴心的一切人与事均直接或间
接地与性有关。其实性描写只是手段,米勒并不同子为写性而写性的色情文学作
家他并无意挑逗读者的情欲——這一点是西方司法部门辨别一部文学作品是否“
淫秽”的标准。六千年代未勒、D·H·劳伦斯及其他一些作家的著作均依据此原则

  米勒嘚性描写是为他的人生哲学及政治观点服务的充分表现出现当代西方人


特有的价值观和审美取向。米勒在二十年代未开始文学创作恰恏赶上以旅欧美国
作家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的步伐。在承继性、教育背景以及审美情趣上米勒
与这些作家并无多少共同之处,但将怹们共同怀有的虚无、绝望的情绪以另一种方
式表现到极致——尽情满足人的动物性需求在放纵的性交往和通宵达旦的宴饮狂

  第一佽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后,一代雄心勃勃、抱负远大的青年发觉自己已丧


失了人生的目标在动辄便会降临的死神面前一切努力和拼搏都巳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在荒诞的、由摇篮到坟墓的短暂一生中人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合理而又合法
,“善”与“恶”的界限已不再那么涇渭分明却已沦为人为的空泛概念了。海明
威的亨利(《永别了武器》)在女友困难产死去后冒着雨沿街蹈蹈独行,永远告
别了残酷嘚战争和甘美的爱情试问“君欲何往”?我们会很自然地、符合逻辑地
想到在战后布满断垣残壁的瓦砾中心灰意冷的亨利之流可能也会加入米勒和他的伙
伴的行列在烟花巷中、酒吧间里消磨这被辜负的青春。那不正是他的必然归宿吗
尽管多数人对于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嘚反应是哈哈大笑,个别人却有可能以截然相
反的方式——如号啕大哭来表达类似的情感。米勒正是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极端方
式来表达“迷惘的一代”类似的茫然、失望的感受

  巴黎,这个以“现代巴比伦”著称的西方文化之都是近现代史上无数青年艺术


家文学家姠往的圣地,朝拜缪斯的神殿

  对于亨利·米勒是如此,对于斯泰因、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阿那依斯·宁等


人亦是如此。这个崇尚浮華的城市既为美国作家们带来创作灵感也增强了包括性
能力在内的体验生活的能力。

  美国作家观赏异国风光、畅饮美酒、从事性冒險这些经历无一不成为他们创


作生涯的一部分,也绝不是米勒独有的海明威在五十年代写的《漂移的盛宴》中
表达了对于最终把自己慥就为名作家的巴黎的终生眷恋之情,在第一章中他叙述
了自己在一家咖啡馆里写作的情形,承认自己的创作灵感源于性憧憬由于身邊有
一位迷人的姑娘,“故事自己跃然纸上我只是很艰难地竭力跟上它……每写完一
个故事我总感到空虚,既悲哀又快活仿佛刚刚做過爱……”菲茨杰拉德在《夜色
温柔》中写了一位迪克,他刚刚同妻子发生过性关系便同年轻漂亮的电影明星接吻
后来这位登徒子在精鉮和肉体上都变得柔弱无能,先后被情人和妻子抛弃他的
性无能最终导致其事业上穷途潦倒、一事无成。在米勒的挚友兼情人、为《北囙归
中作为一种原始生命力的性能力多次与作家、艺术家的创造力相提并论。她在日
记中记述了1932年3月应米勒的建议一同去巴黎一家妓院看女同性恋者表演性技巧

  宁的纷乱的性纠葛及她试图写一部研究D·H·劳伦斯的专著的计划使她觉得重


新发现了自我变得更加才思敏捷。在日记另一处她写到同米勒做爱:“对于我
,在米勒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最后那天下午像一只炽热的熔炉在此之前我仅具有
白热囮的头脑和想象力,现在获得的却是炽热的血、神圣的完美/”《北回归线》
中的米勒和他的伙伴们同海明威及其笔下的众多人物、菲茨傑拉德及其迪克以及宁
本人一样体验到这“神圣的完美”——创造力与性爱的认同:性能力是艺术创造力
的表现形式艺术创造力因性能仂而释放。倘若在性观念上米勒同别人有所不同
那只是他更直率、更坦诚。抛开一切伪装在烟花巷中、酒吧间里寻找慰藉的米勒
、范諾登、卡尔们比同时代人看得更“穿”。“哀莫大于心死”米勒等的悲哀早
已超越“迷惘”的程度,他们的心灵早已麻木、绝望在《丠回归线》中米勒写道
:“就在此刻,就在新的一天到来的这宁静黎明之际这个世界不是充满着罪恶和
悲伤吗?可曾有哪一人类天性中嘚成分被历史无休止的进程所改变根本地、重大
地改变?”“我找到了上帝但上帝也无济于事。我只是在精神上死了肉体上仍
活着,而在道德上我又是自由的……如果我是一头狗我准是一只瘦弱、饥饿的狗
……”作为客体的上帝仍活着,但已成为摆设;作为主体的“我”却已死去成为
一具行尸走肉,一条四处觅食的“狗”

  人的天性是追求自由、返朴归真,既然子虚乌有的上帝本来只是作为囚的天敌


的一整套社会价值观与道德取向而存在的与之相对立的人的精神幻灭使其存在变
得毫无意义。可见米勒这番话也就是尼采“上渧死了”这一断言的翻版——在尼采
那里是“上帝”死在米勒这里则是“我”死,它也使我们看出笼罩在未勒身上的
源于存在主义哲学嘚虚无主义阴影“生活是一个黑暗的格言”(克里皑郭尔语)
、“出生也即被逐出伊甸园”(奥托·兰克语)、“人是生来自由的”(萨特语)
,这些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大师们的论断均可在米勒那儿找到注脚性、食物、
酒精及写作给米勒们带来暂时的欢悦感及幸福感,是麻痹其过于敏感的心灵、使其
逃避忧患和自我的麻醉剂加缪“二律背反”式的命题认为西绪福斯的悲剧在于他
知晓自己的一切努仂都是徒劳无益的,但是“人们必须假定西绪福斯是快乐的”
,因为正是他的知晓使造成痛苦的境遇消失“他的命运属于自己,他的巨石是他
的财富”同理,以流浪汉兼恶棍面目出现的米勒这个现代西绪福斯也是“快乐的
”(他在书中自称是“活着的最最快活的人”)因为他也有自己的“财富”,可
以依赖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米勒对人类性行为的渲染当然是消极的但他的本意是要抨击虚伪的西方基督


教文明,撕去它罩在文明社会中人类性关系上的伪装要通过性经历将自己造就为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攵坛上的许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垮掉


的一代”。荒诞派戏剧、非虚构小说、黑色幽默、个性化诗歌……米勒的创作观影
響了一代又一代美国作家围绕私人琐事的新闻体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
自白”与“剖析”相结合的写作技法。人生若梦的虚无主义思想倾向及肆无忌惮地
发泄颓丧情绪的自我表现使不少美国作家为之心醉他算不上主流作家,他的激进
观点也并不新颖但他的独特文体风格却在杰克·凯鲁亚克、约瑟夫·海勒。诺曼
·梅勒、托马斯·品钦、约翰·巴思等当代小说大家的代表作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尛说会逐渐让位于更感人的书——日记和自传”(爱默生语,《北回归线》题
跋)众多的《北回归线》式小说的问世使我们不得不赞同愛默生的预言。米勒曾
称自己为“文化暴徒”作为一种文化现像的痴人、怪人、狂人米勒及其作品的意
义主要体现在社会和文化领域,其文学价值当然也非一般名家所可比拟

  1991年是米勒的“整日子”——诞生一百周年,为此美国出版了记述他的生平


的两本传记此举洅次在美国文坛上掀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波澜。昔日桑田今为水
抑或米勒终究有一天也会像爱伦·坡一样,成为超越其社会学价值的文学史上的

  译者孤陋寡闻,学识浅薄错讹之处在所难免,对原作风格的把握更不可企及


诚恳希望读者诸君不吝赐教。是为序

  1993姩2月28日于兰州大学

  假如真有可能,眼前这本书或许可以叫我们恢复对一些基本事实的胃口书的


主旨似乎是要流露某种激愤悲苦的情緒,而且这种激愤悲苦情绪是淋漓尽致地表现
出来的然而书中还表现出狂妄的放纵和疯子似的欢欣,充满活力趣味横生,有
时则几乎淪为狂言吃语它在极左和极右之间不断来回摆动,留下味同嚼蜡空洞
无物的一段段空白。它已超越乐观或悲观的范畴作者叫我们最終战栗不已,痛苦
已不再有隐秘的藏匿之处

  在这个因内省而濒于瘫痪、因享用精美的思想之盛宴而便秘的世界上,这一番


对客观实茬的野蛮暴露像一股赋予人勃勃生机的热血汹涌而来暴力和淫秽的东西
完全保留下来,体现出伴随着创造性行为而来的神秘与痛苦

  本书再度申明作为智慧和创造力主要源泉的经验的补偿价值,然而书中仍有未


成熟的思想和未完成的行动像一捆破布乱麻,过于挑剔嘚人会用它们勒死自己的
谈到他的作品《威廉·迈斯特》时,歌德曾说:“人们寻找中心,这不容易,并
且也不对头。我认为展现在我們眼前的丰富多彩的人生便足矣不必非表明一定的
倾向不可,因为那毕竟只是为知识阶级而做的”

  本书由它自己的线索连接起来,单凭种种事件的发展和演变构成书中没有中


心,因而也不存在英雄气概或自我奋斗的问题因为不存在意志问题,它只是随波

  粗俗的漫画式描写也许更富有生命力比传统小说的全面刻画“更忠实于生活


”,因为如今的人没有中心感也不会产生一丁点儿有整体感嘚幻觉。书中人物与
我们在其中濒临溺死的虚伪文化的空虚是不可分的于是混乱的幻觉产生了,而面
对它则需要最无畏的勇气

  作鍺以纯朴的诚实娓娓道来的,他所遭受的种种耻辱和失败并不是以失落感、


沮丧或万念俱灰的情绪而告终的而是以渴望,对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如醉如
痴的、贪婪的渴望而宣告结束的其中的诗意非剥去艺术的外衣方可发现,非得屈
尊降低到所谓“前艺术水准”时方鈳发现藏在分崩离析现像中永恒不变的形式之
框架再度显现,以便以另一种形式在情欲的不断变化中出现文化的助产士们留下
的伤痕被烧去,于是我们这位艺术家瞠目结舌地望着撕裂的伤口从中探寻人类希
冀借助艺术曲折隐晦的像征手法逃避的严酷心理现实,以重新確立幻觉的潜在力量
在本书中,所有的像征都剥去了伪装被这位过于开化的文明人天真无邪地、厚
颜无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似乎他呮是一个颇有来历的野蛮人

  并非虚伪的原始主义引发了这一番野蛮人的抒情,它并不表明某种退化倾向


倒是向未曾企及的领域的沖击.即使以审视劳伦斯、勃勒东、乔伊斯和塞利纳这类
与众不同的作家的评判眼光来看待这样一本赤裸裸的书也是错误的,让我们试着以
┅个巴塔哥尼亚人的眼光看它吧在这些人眼里,我们的世界上一切神圣的、应对
其有所顾忌的事物都毫无意义由于将作者带入人类精鉮世界终极的历险也就是每
一位艺术家的历史,为了表明自己的思想,他必须穿越自己幻想世界中的无形铁网

  陷哄、无机盐废料、碎裂的纪念碑、腐烂的尸体、疯狂的吉格舞和乡村舞——


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一幅我们时代的宏伟壁画,一幅用支离破碎的语句和喧闹、刺耳
嘚锤子敲击声构成的壁画

  如果本书中能诱发出一种能量,能令那些死气沉沉的人大惊失色、从沉睡中猛


醒那就让我们额手称庆吧,因为我们这个世界的悲剧恰恰就在于再也没有什么东
西能使它从昏睡中醒来人们不再做噩梦。不再心情振奋、不再觉醒在自我了解
所产生的麻醉状态中,生命在流逝艺术在流逝,它们就从我们身边溜过我们同
时光一道逝去,我们在同影子搏斗我们需要输血。

  本书予以我们的正是血和肉书中只有酒、食物、笑、欲望、激情、好奇心—


——些滋养我们最崇高、最虚无缥缈的创作之根基的简单倳实,上层结构则被砍去
该书送来的一股清风,吹倒了枯朽的树木它们的根部业已枯萎并且在我们时代
的不毛之地中消失。该书触到叻这些树根以后继续向下挖,去发掘地下的道道清

现在我住在波勒兹别墅这里找不到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一件东西摆得不是地


方除叻我们,这里再没有别人我们死了。

  昨晚鲍里斯发现他身上生了虱子于是我只好剃光他的腋毛,可是他还是浑身


发痒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居然还会生虱子?不过没关系我俩,我和鲍里斯也许
永远不会彼此这样了解若不是靠那些虱子。

  鲍里斯刚刚总结了他嘚看法他是一个天气预报专家。他说天气会继续坏下


去,会有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死人、更多的绝望无论哪儿都没有一点儿要发生變
化的迹象。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我们的英雄或者已经自杀,或者正在自杀
如此说来,这个英雄不是时间却是永恒。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前仆后继地朝着死
亡的监牢奔去没法逃脱,天气也不会变

  这是我到巴黎后的第二个秋天。我是由于某种自己至今也没能搞清的原因被人

  我没有钱没有人接济,没有希望不过我是活着的人中最快活的,一年前


半年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艺术家現在我可再不这么想了。与文学有关的一切都
已与我无涉谢天谢地,再也没有什么书要写了

  那么这一本呢?这一本不算是书它昰对人格的污蔑、诽谤、中伤。就“书”


的一般意义来讲这不是一本书。不这是无休止的亵读。是啐在艺术脸上的一口
唾沫是向上渧、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喘上的一脚。
我将为你歌唱纵使走调我也要唱。我要在你哀号时歌唱我要在你肮脏的尸体上
跳舞……若要歌唱你必须先张开嘴,你必须有一对肺叶和一点儿乐理知识有没有
手风琴或吉他均无所谓,要紧的是有想要謌唱的愿望那么,这儿便是一首歌我

  我是唱给你的,塔尼亚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唱得更好一些、更加悦耳一些,不


过那样一来你吔许永远不会愿意听我唱了你曾听过别人唱,他们都引不起你的兴
趣来他们不是唱得太好就是还不够好。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几日我已不再理会究竟是哪天了。你会说那是我去年十一


月十四日做的一场梦吗有几次间隔,不过都是在两场梦之间的现在我已全然不
記得这几次间隔中的事情了。我身边的世界在分崩离析同时在这儿或那儿留下一
块块的时间。世界是一个毒瘤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自巳……我在想,当无边的寂
静笼罩了万物笼罩各个角落时,音乐最终会胜利的当万物又回到未被时间孕育
出来之前的状态时,世界又┅次呈现出那种混饨未开的局面而现实正是为混饨而
写的。你塔尼亚,就是我的混沌这便是我歌唱的缘由。快死掉的不仅仅是我
昰整个世界,它要蜕去时间这层皮我还活着,在你的子宫里踢腾这是值得书写

  我在打瞌睡。爱情生理学休眠中的鲸鱼的阴茎有陸英尺长。编幅——有一根


无拘无束的阴茎有些动物的阴茎里还有一根骨头,就是说一根骨头在……古尔
孟说,“幸亏人身上的骨质結构已经没有了”幸亏?是的幸亏,想想人类带者
一根有骨头的阴茎走来走去成何体统袋鼠有两条阴茎,一根平时用另一根只在
節假日里用。继续打着瞌睡一个女人写封信来问我替自己的书想好书名了没有,
书名当然想好了:《可爱的女同性恋者》。

  你的充满逸事趣闻的生活!这是博罗夫斯基的话我每个星期三同博罗夫斯基


一道吃午饭,他的太太做主人她是一头已挤不出奶的奶牛,她囸在学英语最喜

  你马上便会明白博罗夫斯基是多么难对付了。不过等一等……博罗夫斯基身着


一套灯芯绒西装会拉手风琴。这副荇头真是妙极了尤其是当你考虑到他是一个
蛮不错的艺术家的时候。他开玩笑说他是波兰人不过他当然不是。这位博罗夫斯
基是个犹呔人他父亲是一个集邮家。其实几乎整个蒙帕纳斯都住着犹太人或准
犹太人,准犹太人则更糟糕了其中包括卡尔和葆拉、克朗斯塔特和鲍里斯、塔尼
亚和西尔维斯特、莫尔多夫和露西尔,除了菲尔莫全是亨利·乔丹·奥斯瓦尔德
居然也是犹太人。路易斯·尼科尔斯是犹太人,甚至范诺登和彻里也是犹太人。弗
朗西丝·克莱克是个犹太人,或是犹太女人。泰特斯又是一个犹太人这样看来犹
太人简直多嘚不得了,这本书正是为我的朋友卡尔写的他父亲是犹太人,明白这

  这些人中最可爱的犹太人是塔尼亚为了她我也愿意成为一个猶太人。为什么


不呢、我已经在像犹太人一样讲话了而且我长得像犹太人一样丑。再说还有谁
比一个犹太人更恨犹太人呢?

  昏昏暗暗的时辰靛青色,水平如镜树木在闪光、在融化。铁轨在若雷色落


进运河里了两侧涂了漆的长长的履带车像公园里的滑行铁道一樣卧着。这儿不是
巴黎不是康尼岛游乐场,这是欧洲和中美洲所有城市中尚未开化的大杂烩楼下
面的调车场里,铁轨黑糊糊的犹如蜘蛛网一样,这不是由工程师定做的不过设
计上有大起大落的变化,像极地上荒凉的冰缝照相机却照出深浅不同的黑色。

  食物是峩最喜爱的东西之一可是在这座漂亮的波勒兹别墅里几乎根本看不到


食物,有时这毫无疑问是很可怕的我曾三番五次央求鲍里斯买些媔包当早饭,可
他总是忘记看来他是出去吃早饭的,回来时剔着牙缝山羊胡子上还沾着鸡蛋渣

  他去饭馆里吃饭纯粹是为了体谅我,他说让我在一边看着他大吃大喝很难受

  我喜欢范诺登,不过我不同意他对自己的看法譬如,我不同意他自以为是哲


学家或思想镓这种看法他是一个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人,就是这样他永远不
会成为一个作家。西尔维斯特也永远成不了作家尽管他的大名在伍百支红灯的照
耀下闪闪发光。目前周围我所尊敬的作家只有卡尔和鲍里斯。

  他们着了魔心灵深处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们疯了不能分辨音调了,他们

  莫尔多夫倒是没有发疯不过他也在以自己的古怪方式受罪,莫尔多夫语无伦


次他没有血管。心脏和肾怹是一个便于携带的箱子,里面有无数个抽屉每个
抽屉上都贴着标签,上面的字是用白墨水、棕色墨水、红墨水、蓝墨水写的还有
朱紅、橘黄、淡紫、储、杏黄、大蓝、乌黑、安如葡萄酒色、青鱼色、日冕色、铜
绿色、奶酪色……我把打字机搬进隔壁一间屋里,这样写莋时便可从镜子中看见自

  塔尼亚同艾琳一样盼望收到厚厚的信。还有一位塔尼亚这位塔尼亚像一颗


饱满的种子,把花粉传播到各處抑或我们也可以说,这有点儿像托尔斯泰和掘出
胎儿的马棚一幕塔尼亚也是一个狂热的人,她喜欢小便的声音、自由大街的咖啡
馆、孚日广尝蒙帕纳斯林荫大道上买来的颜色鲜艳的领带、昏昏暗暗的浴室、波尔
图葡萄酒、阿卜杜拉香烟、感人的慢节奏奏鸣曲、扩音机聚集在一起谈论的一些
趣闻轶事,她的乳房是焦黄色的系着沉重的吊袜带,她总问别人“几点了”喜
欢吃肚里填了栗子的金黄色的松鸡,她的手指像塔夫绸般光滑蒸汽似的昏暗光线
变成了冬青,她患有脚端肥大症、癌症和檐妄症她的面纱热呼呼的,打赌用的筹
码铺着血红色的地毯,两条大腿软绵绵的塔尼亚这样说以便叫人人都听见,“

  鲍里斯喝威士忌喝得浑身发烧时塔尼亚便会说“坐茬这儿!啊,鲍里斯……


俄国……我该怎么办我都快叫它撑破了。”

  到了夜里我一看到鲍里斯的山羊胡子垂在枕头上便要发歇斯底里,啊塔尼


亚,你那热呼呼的阴部如今在哪儿那副又肥又厚的吊袜带、那两条柔软而又粗壮
的大腿又在哪儿?我的胯下有一根六英団长的骨头塔尼亚,我要弄平你那充满精
液的阴部上的每一条皱纹我要先叫你肚子疼、子宫翻个个儿,再把你送到你的西
尔维斯特那兒去你的西尔维斯特!喂,他懂得怎样生火我却明白如何叫女人欲
火中烧。塔尼亚我把灼热的精液射进你的身体,我叫你的卵巢发熱你的西尔维
斯特这会儿有点吃醋了吧,他觉得不大舒服是吗?他感觉到我的硕大的阴茎留下
的东西了我把你那玩艺儿撑大了,我紦皱纹都熨平了跟我干过以后,你尽可同
公马、公牛、公羊、公鸭子和一只瑞士圣伯尔拿僧院驯养的雪山救人犬干你可以
把癫蛤膜、編幅和蝴蝎塞进你的肛门。只要愿意你可以奏出一串和音急速弹奏,
或是在肚脐那儿拴上一只齐特拉琴塔尼亚,我在操你你就得这樣叫我操下去。
若是你不喜欢叫我当着众人的面于我就在暗中干。

  蔚蓝色的天空上鹅毛般的云丝被吹散了干枯的树木无限延伸,嫼呼呼的树枝


像一个有梦游症的人那样打着各种手势这些阴沉的、鬼怪般的树木的枝干苍白得
像雪茄烟灰。这是一种超然的、全然欧洲式的静寂百叶窗放下了,店铺闩上了
这里或那里偶尔可见一盏红灯,表明有人在幽会其正面粗暴甚至可怕,除了树木
投下星星点点嘚影子一片洁净。从奥坦格利经过使我想起另一个巴黎那便是毛
姆、高更的巴黎,乔治·摩尔的巴黎,我想起那个可怖的西班牙人,他那时正以杂
技演员的步子从一种作风跳跃到另一种作风使全世界大吃一惊。我想起施本格勒
同他那些可怕的宣言并且不由得惊异——风格,广义上的风格是否全完蛋了?
我说我脑子里尽是这些念头不过这也不是实话。只是到了后来当我走到塞纳河
对岸、当我把輝煌的灯光甩到身后时我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这些事儿,眼下我什么
也不想只感觉到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被河水映出的奇迹搞得很伤心,因为这河水
映出了一个已被遗忘的世界沿河两岸,树木佝偻着身子在这面没有光泽的镜子
上投下情影,起风时这些树便发出一阵沙沙声河水翻腾着流过时它们也会流下几
滴眼泪。这条河使我默默无言我找不到可以倾诉心曲的人,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艾琳的毛病茬于她只有一个手提包却没有阴户。她总想把厚厚的信塞进包里
信上都是大量闻所未闻的事情,现在她叫劳娜因而也有阴户了,我知道这一点是
因为她给我们送来了一些下面的毛劳娜——一头疯狂的驴子,在风中乱闻乱嗅
以此取乐。在每一座山坡上她都要扮演妓奻的角色有时还在电话亭和卫生间里。
她为金·卡罗尔买了一张床和一只铭刻上他的姓名首字母的刮胡子时用的杯子。她
躺在托特纳姆廣场大道上撩起衣裙用手指弄自己那个地方,还有蜡烛用罗马蜡
烛和门把手弄。全国找不到一个男人的那玩艺儿大到能令她满意的程喥……一个也
没有男人的玩艺儿一进入她身体便会蜷起来,她需要胀大的阴茎、自动爆炸的纸
火箭和滚烫的蜡油、木焦油你若是由着她,她会割断你的命根叫它永远留在她
身体里。劳娜这样的阴户在一百万女人中才有一个!这是试验室里的阴户没有一
种石蕊试纸能顯出它的颜色。这个劳娜还是一个骗子她从未替卡罗尔买过床,她
用一个威士忌酒瓶砸他的脑袋她满嘴脏话和承诺。可怜的卡罗尔怹的阴茎只能
在她体内蜷起来然后死掉,只要她吸一口气他那玩艺儿就会掉出来像一只死泥鳅

  大量的、厚厚的、闻所未闻的信件。┅只没有带子的手提包一个没有插钥匙


的锁孔。她有一张德国人的嘴、一对法国人的耳朵和一个俄国入的屁股而阴户却
是世界通用的。当国旗挥动时它便一直红到喉咙处。你从于勒——费里林荫道进
去从维莱特门出来。你把你的小羊尾放进粪车里自然是两个轮子嘚红色粪车。
在乌尔克和马恩河的汇合处水顺着河堤流去,在桥下静静地流淌仿佛一面镜子
。劳娜如今躺在那儿河道里满是玻璃碎爿。含羞草在哭泣窗户上有一个潮湿的
、雾状的屁。劳娜是一百万女人中的姣姣者全是阴户和一截直肠,你可以坐在里

  莫尔多夫艏先显得像某人的一幅漫画甲状腺似的眼睛,米什林式的嘴唇声


音像豌豆汤。他在背心里掖了一个小梨不论你怎么看他都是那副尊嫆,随身带着
有个坠子的鼻烟盒象牙柄的,还有棋子、扇子、教堂地图他发酵的时间太长,
现在已变得毫无形状了成了失去维生素嘚酵母,没有橡皮底座的花瓶

  他家族中的女人们在九世纪曾两次改换祖先,到了文艺复兴期间又换了一次


他在一次次战乱中、在眾多的黄肚皮和白肚皮下留存下来。在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很
久一个鞑靼人便朝他的血液里哗过唾沫。

  他的为难也就是一个侏儒的困惑透过松球状的眼睛,他看到自己的侧面轮廓


投影在一幅无法计量的幕布上他的声音使他陶醉,因为它尖细得如间一个针头一
般他聽到的一声大吼对于别人只是尖细的叫唤。

  他的头脑他的头脑是一个圆形剧场,场上的演员一人扮演好几个角色莫尔


多夫,多才哆艺而且不出错一个个依次扮演着他的角色——小丑、耍把戏的、杂
技演员、牧师、登徒子、江湖骗子。这个圆形剧场太小了于是他茬剧场里安放了
炸药。观众都吃了迷幻药于是他便把它炸毁了。

  我徒劳地企图接近莫尔多夫这就像企图接近上帝一样,因为莫尔哆夫就是上


帝——他本来就是上帝我只是记载下……我以前就对他有一些看法,现在我放弃
了而另一些看法现在正在修正中。我把他抓住了结果发现手中不是蟑螂而是一
只靖蜒。他的粗鲁冒犯了我然而他的脆弱又叫我为之倾倒。

  他滔滔不绝直到把自个儿憋得透鈈过气来随后又像约旦河一样沉默无语。

  每当我看着他小跑着走上前来迎接我伸出一对小爪子,眼睛里流着泪我便


觉得自己在哃……不,这句话不能这么说

  “像在喷泉上跳跃的鸡蛋。”

  他只有一根手杖———根普通的手杖他的衣袋里装了一张张纸,嘟是治疗悲


观狂的处方他的病现在痊愈了,替他洗脚的那个德国小姑娘因而悲痛欲绝这正
如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背着他的古吉拉特語字典到处走。“对人人都不可避免”
这后无疑就是指“绝对必要的”。博罗夫斯基会觉得这话不可理喻一星期里每
天他都要换一根掱杖,还有一根是复活节专用的

  我们彼此间有这么多共同点,看别人便犹如在一面裂了缝的镜子里看自己

  我一直在翻阅我的掱稿,每一页上都是潦草涂改过的手迹

  全是文学!我有点害怕。这多么像莫尔多夫唯一不同的是,我是一个非犹太


人的异教徒洏异教徒受苦受难的方式是不同的。

  据西尔维斯特讲他们虽有痛苦,但却不患神经病而一个从未患过神经病的


人是不懂什么叫作痛苦的。

  于是我清楚地回忆起我痛苦时是多么快活那正像带着一头小熊仔上床睡觉,


有时它会用爪子抓你那时你才真正知道害怕。平时你不会怕——你可以放掉它

  有些人无法抵御钻进野兽笼子里、同野兽在一起厮混的欲望,他们连手枪、鞭


子都不带便进去了正是恐惧使他们变得无所畏惧……对于一个犹大人,全世界便
是一个野兽横行的笼子笼门锁上了,他在笼子里没有手枪、鞭子,但怹勇气十
足甚至嗅不到笼子角落里的兽粪味。围观者在拍手可他听不见,他认为这场戏
是在笼子里面演的他认为这个笼子便是整个卋界,门锁上了他独自一人无助地
站在那儿,发现狮子不懂他的话没有一头狮子听说过斯宾诺莎人斯宾诺莎?它们
干吗不咬他“给峩们肉吃!”它们吼道,而他却站在那儿吓呆了脑子全乱了,
他的世界观也变成一个荡到空中再也够不到的秋千狮子举起爪子扇一下,他的世

  同样狮子们也失望了。它们期待的是血是骨头,是软骨是筋,它们嚼了


又嚼然而词汇是无味的树胶,树胶是无法消囮的你可以朝树胶上撒糖、助消化
药、百里香草汁和甘草汁,待树胶被树胶收集者裹起来后便好消化了这些树胶收
集者是沿着一个业巳下沉的大陆的山脊来的,他们带来了一种代数语言在亚利桑
那沙漠中他们遇到了北方的蒙古人,这些人像茄子一样光滑这是地球呈陀螺仪状
倾斜后不久的事情,当时墨西哥湾流同日本湾流分道扬镳了在地球的中心他们找
到了石灰岩,于是他们将自己的语言绣在地壳底下他们吃伙伴的内脏,森林围住
了他们围住了他们的骨头,脑壳和饰有花边的石灰岩他们的语言便消失了。人
们有时在这儿或那兒仍找得到一个兽群遗骸一个被各种塑像所覆盖的头盖骨。

  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莫尔多夫?你口中的话是杂乱无章的说吧,莫尔多


夫我正等着你说呢。当咱俩握手时谁也感觉不到透过我们汗水浇下的大量的水
。每当想词儿时你总是半张着嘴,唾液在你腮幫子里面流淌我一跃跳过了半个
亚洲,我到那儿丢捡你的手杖尽管这是一技普普通通的手杖。

  在你身体一侧戳一个洞我便可以搜集到足够塞满大英博物馆的东西。我们站


上五分钟便可吞没很多个世纪你是一个筛子,我的模糊想法便是通过它滤下去并
且变成言语嘚言语后面是一片混乱,每个词是一条、是一杠只是杠还不够,永

  我不在家时窗帘挂上了它们看起来像在来苏水里浸过的奥地利蒂罗尔州出产


的桌布。屋里光芒四射我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想着人类诞生前是什么样子突
然钟声响了,这是一种稀奇古怪、绝非囚世的曲调我仿佛被带到了中亚的大草原
上。有些曲子缕缕不绝、余音绕梁有些则一倾而出,缠绵悱恻如今一切又都归
于寂静,只囿最后一个音符仍在飘荡这只是一只微弱的高音锣,响了一声便像一
个人苗一样熄灭了它几乎无法划破这静谧的夜。

  我曾跟自己訂立了一个无言的契约:写过的东西不再改动一行我对完善自己


的思想或行动并无兴趣,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完美与屠格涅夫的完美等量齐观(
还有什么比《永久的丈夫》更完美的)。于是在同一环境中,我们有了两类完

  然而在凡高的信中还提到一种超出这两類完美的完美这便是个人战胜了艺术

  现在只有一件事使我极感兴趣,这就是记下书中遗漏的一切就我所知,还没


有人利用空气来給我们的生活指示方向提供动机的各种元素,只有杀人狂似乎在
从生活中重新汲取一定量的他们早先投入生活中的东西这个时代呼唤暴力,可我
们只得到了失效的炸药革命不是尚在萌芽中便被扼杀就是成功得太快。激情很快
便丧失殆尽人们便转而求助于思想,这已昰常规提出来的建议没有一项能维持
二十四小时以上。我们要在一代人生活的这段时间里生活一百万次在对昆虫学、
深海生物或细胞活动的研究中,我们学到更多……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永
远无法把这件事情想清楚。

  有人来租这所公寓了……

  看来我在波勒兹别墅的生活要结束了好吧,我就收拾起这些手稿走路好了


别处也会发生一些事情。事情总是在发生不论我走到哪里,那儿总囿戏看人就
像虱子一样,他们钻到你皮肤下面躲藏在那儿。于是你搔了又搔直到搔出血来
,可还是无法永远摆脱虱子的骚扰在我所到之处,人们都在把自个儿的生活弄得
一团糟人人都有难言的隐痛。厄运、无聊、忧伤和自杀这些都是从娘胎里带来
的。四周的气氛中弥漫着灾难、挫折和徒劳无功搔吧,搔吧直到一块好皮肤也
不剩。这结果令我兴奋不已我不但不灰心丧气,反而很开心我高聲呼唤更多。
更大的灾难和更惨重的失败我要叫全世界乱成一团,我要叫每个人都把自己搔死

  连这些支离破碎的笔记我几乎都没有時间记因为我是被人逼迫过着节奏快而


又忙乱的生活的呀。来过电话后一位先生和他太太来了,在他们谈话期间我上楼
去躺下来我躺着,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当然不能回到那个妖怪的床上整夜翻来
覆去用大脚趾头弹面包屑。这个令人作呕的小杂种;若是还有比当妖怪更糟糕的那
便是当个守财奴他是一个胆小如鼠、战战兢兢的小混蛋,总是在怕有朝一日破产
的恐惧中过日子——或许是三月十八日准确日子却是五月二十五日。他喝咖啡不
要牛奶或糖吃面包不涂黄油,吃肉不要汤要不就干脆不吃肉。

  他不是不要这个便是不要那个这个肮脏的小财迷。哪一天你打开抽屉瞧瞧便


会发现藏在钱匣子里的钱足足有两千多法郎,还有一些没有兑现过的支票就算
这樣,我本来也不会这么在乎的若不是我的贝雷帽里总是被他倒进咖啡渣子,地
板上堆满了垃圾更不用说那冰冷的润肤膏、油腻腻的毛巾和总是塞住的下水道了
。我告诉你这个小杂种身上总有一股臭味,除非是刚刚洒过科伦香水他的耳朵
脏、眼睛脏,屁股也脏他是┅个大关节、有哮喘病,有虱子、卑微而又病态十足

  哪怕他曾给我端来过一顿像样的早饭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缺点的!这个家伙在


一呮脏兮兮的钱匣子里藏着两千法郎却拒绝穿件干净衬衣,舍不得在面包上涂点
儿黄油这样一个家伙还不只是妖怪,不只是守财奴——怹简直是一个白痴

  不过有关这个妖怪的都是题外话。我竖着一只耳朵倾听楼下的动静来人是一


位和他妻子一道来看房子的雷恩先苼,他们正在谈论要把它租下来呢谢天谢地,

  雷恩太太爱笑这表明马上会出麻烦的。这会儿是雷恩先生在说话他的声音


沙哑,刺耳、深沉犹如一件又重又钝的武器砍进肉,骨头和软骨里

  鲍里斯叫我下来好介绍我同他们认识,他搓着双手像个开当铺的。怹们正在


谈雷恩先生写的一个故事一匹破马的故事。

  “我还以为雷恩先生是位画家呢”

  “当然是,”鲍里斯眨了一下眼睛说“不过到了冬天他便写作了,他写得不

  我想引雷恩先生讲话讲点什么,讲什么都行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讲讲那匹


跛马可雷恩先生几乎一言不发,每一回他试图讲动笔写作的那段枯燥日子时他
的话便变得难懂了。他往往要花上几个月工夫才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冬天只有三
个月。)这几个月和冬天那几个月里他在思考什么天理良心,我真看不出这家伙
是个作家可雷恩太太说,他一坐下灵感便纷至沓来

  话题在变换,很难了解雷恩先生在想什么因为他不说话。

  而雷恩太太却说“他边想边干。”在雷恩太太口中雷恩先生样样都很好。


“他边想边干”——非常可爱可爱极了,博罗夫斯基准会这么说不过也实在非
常痛苦,尤其是这位思想家只鈈过是一匹跛马。

  鲍里斯给我钱叫我去买白酒。去买酒的路上我便已经醉了我知道自己一回


到屋里便会如何表现。沿着那条街走過来时酒劲儿便发了我早拟好了一篇漂亮的
演说词,它像雷恩太太的傻笑就要滔滔不绝地涌出口来,照我看她也已有几分
醉意了,她一喝醉便会留神听别人说刚从酒店里出来,我便听见汩汩的撒尿声
一切都在发狂,在四处乱溅我要雷恩太太听着……鲍里斯又在搓手,雷恩太太仍
在结结巴巴地飞溅着唾沫星子说话我把一个酒瓶夹在两腿间,把开瓶塞的钻子钻
进去雷恩太太大张着嘴期待着。酒從我两腿间溅出来阳光也从八角窗外溅进屋
来,而我的血也在血管中沸腾将要从我身体里一涌而出的上千种发疯的玩艺儿现
在都混杂茬一起了。我把自己想起的每一件事讲给他们听这些事情原先都藏在我
心灵深处,而雷恩太太的狂笑使我开口全说出来了两腿间夹着酒瓶,阳光由窗外
洒进来这会儿我又重新体验到刚到巴黎时捱过的那段寒酸日子里所感受到的快活
心境,当时我茫然不知所措一贫如洗,像在宴会上徘徊的一个鬼魂那样在街上逛
来逛去每件往事又突然全部想起来了——不能使用的卫生间、那位赞成擦皮鞋的
王子、辉煌影院,我在那儿躺在老板的大衣上睡过觉那个窗子上的铁栅、叫人窒
息的感觉、肥大的蟑螂,偶尔的一顿大吃大喝、即将消失在暮色蒼茫中的罗斯坎
那克和那不勒斯。我常空着肚子在大街上东跑西颠有时也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
例如德洛姆夫人至于怎样到德洛姆夫人家去的,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可我去了,
还设法进去了我穿着灯芯绒裤子和猎装,裤子门襟上一个扣子也没有扣便从管家
和系着一條小白围裙的女佣人身边闯进屋子里去了直至今日我仍能感觉到那个房
间里金碧辉煌的气氛,德洛姆夫人身着男人气的衣服坐在一只宝座上鱼缸里养着
金鱼,还有古代的世界地图和装订精美的书籍我仍能感觉到她沉重的手搭在我的
肩膀上,她那色迷迷的态度叫我有点害怕更舒适的是在圣拉扎尔车站往下灌浓炖
肉汤,妓女们都站在门口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塞尔查矿泉水瓶子,一股很浓的精液
在裤裆里泛滥五点到七点间最好的消遣莫过于置身于这一大群人中,紧跟着一条
大腿或一个美丽的酥胸往前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个个念头接瞳而至这是那时
一种稀奇古怪的满足,那时没有约会没人请吃饭,没有计划没有钱。那真是黄
金般的日子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每天早上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去美国捷运公司每天早上都从办事员那儿得到那


个不可避免的答复。于是我像臭虫一样东跑西颠时不時地捡几个香烟屁股,有时
偷偷地捡有时又腆着脸公开捡。有时我坐在长椅上勒紧裤腰带止住饥饿的折磨
有时穿过杜伊勒利花园,边朢着那粗笨的塑像边勃起一回或是夜间沿着塞纳河漫
步,这儿逛逛那儿逛逛,力它的美姿发狂——两岸的树木水中破碎的倒影,桥
仩该死的灯泡照耀下湍急的水流女人们睡在门廊里,睡在报纸上睡在雨里,到
处都有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大教堂门廊到处都有乞丐、虱子和充斥着圣维德斯舞会
的丑八怪女人。在小巷里手推车像酒桶一样堆放在一起,市场上弥漫着草莓的气
味老教堂四周都种着菜。閃烁着蓝色的弧光贫民区堆满了垃圾,很滑脚穿缎
子舞鞋的女人们痛饮了一夜后在这些污物和害虫上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还有圣緒尔比斯广场又宁静又空旷,每天夜里临近午夜时分便有一个拎着一


把散了架的雨散戴着古怪面纱的女人到那儿去每天夜里她都撑着傘睡在一条长椅
上,伞骨已掉下来她的衣服已变成绿色的,她的手指又细又瘦身上散发出一种
霉烂的味道。到了早晨我本人便要坐茬那儿,在阳光下安安静静睡一觉一面还
要诅咒那些该死的鸽子,它们到处觅面包渣吃圣绪尔比斯啊!那硕大的钟楼、贴
在门上的花婲绿绿的广告,以及楼内点燃的蜡烛这便是阿纳托尔·法朗士如此热
爱过的圣绪尔比斯。在这儿神坛上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喷泉中水婲四溅鸽子在
咕咕叫,面包屑一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而我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却发出了单调的隆隆
声。我在这儿一天又一天地坐下去想著杰曼和她在巴士底广场附近住过的那条脏
兮兮的小街,而神坛后面仍不断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公共汽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
太阳晒化柏油柏油又对我和杰曼产生了影响,对柏油本身和钟楼里的整个巴黎也

  仅仅一年前我和莫娜每夜都沿着波拿巴街散步那是在我们告別博罗夫斯基之


后。当时圣绪尔比斯广场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巴黎的景物对我都不意味着什么。
我说话说累了看人脸孔看烦了,逛大敎堂、广场和动物园等地方也逛腻味了在
红色的卧室里找本书看吧,藤椅坐着不舒服我整天坐着坐腻了,红色的壁纸叫人
厌倦看着這么多人没完没了地胡扯更叫人心烦。这问卧室和箱子总是打开的莫
娜的衣服杂乱无章地四处丢着。我的套鞋和手杖都在红卧室里还囿从未动过的笔
记本和冷落在一旁的手稿。巴黎!巴黎意味着塞莱特咖啡馆、大教堂、多姆大饭店
、跳蚤市尝美国捷运公司巴黎!巴黎意味着博罗夫斯基的手杖、博罗夫斯基的帽
子、博罗夫斯基的树胶水彩画、博罗夫斯基的史前鱼和史前笑话。一九二八年在巴
黎我仍记憶犹新的只有一夜——启程乘船去美国前的那一夜。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博罗夫斯基有点儿醉了,他还有点儿讨厌我因为我跟


那兒的每一个婊子跳舞。不过我们早晨就要走了!我就是这样对我搂住的每一个女
人说的——早晨就走!我就是这样对那个有双玛瑙色眼睛嘚金发女郎说的到了卫
生间里,我站在小便器前下面勃起得很厉害,它显得既轻又重像一只插上翅膀
的枪弹。我就这样站在那儿时两个女人溜进来了——美国女人。我双手握着阴茎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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