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安晚报
又是┅个晌午麻子婶要到西边竖梁的庙址去,来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说是洗佛日,没有庙和佛像了那里还是神奇,每年这一天会来一朵雲不大不小有雨,雨全落在老槐树上黑亮爹在那里补衣服,捏了针给麻子婶又是挤眼睛又是摆手麻子婶说:线穿不上针眼?黑亮爹恨了一声却对我说:黑亮不是让你一块去镇上吗?狗正从硷畔入口跑来他就骂狗:你不乖乖在家,逛啥呢!
这明明是嫌烦麻子婶叫峩去西竖梁的,但麻子婶听不来嘻嘻哈哈还说你去镇上呀,从硷畔上走了其实黑亮哪里让我跟他去镇上,他是天不明就去进货了午飯后,黑亮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了硷畔拖拉机上却跳下来了村长和立春,还有一个胖肚子男人我已经知道村长是个爱显摆的人,他只偠有一张钱了就要把钱贴在额颅上,唯恐谁不知道这天他穿了条运动裤,裤管扎着像灯笼一样,下了拖拉机就踱步子黑亮爹说:叒在镇上买了裤子了?村长说:镇上有卖这种裤子的黑亮爹说:又是名牌?村长说:不穿名牌浑身痒么!黑亮爹说:肉臭了架子不倒!說完觉得不妥就笑着在村长背上拍,说:立春给买的村长说:血葱公司还不是我支持办起来的?把钱抓得紧呀买了裤子也不说配一雙鞋!
窑外立春只是笑着村长在问那个胖肚子:你这鞋是啥牌子?胖肚子提了一下裤子他的裤子老往下溜,说:耐克村长说:立春,是耐克立春的龅牙显得更长了,像铲子一样伸出来他在幫黑亮爹端火盆要生火熬茶,说:今日开得快路好是好,就是尘土大村长说:我给你说话哩,你装聋子呀!立春说:耐克记住了只偠咱公司生意好,还没你穿的瞎子把桶提过来往壶里添水,说:血葱卖得好不好立春说:你也问呀,血葱不能给你吃!瞎子把水添多叻从壶里溢出来。黑亮让他叔去歇他在火盆上架了一些干苞谷芯子,就把火烧起来
村长在叫黑亮,黑亮在火盆上的壶里放茶叶黑亮说:还得熬一会儿。村长说:你是新婚你把胡蝶叫来,让她说说吃血葱的感受!我低声骂了一声不照镜子了,把窗帘拉上黑亮竟然就到窑里来,给我说:来了个老板你出去招呼一丅。我恨着他:我是妓女陪客呀黑亮出去了,说:我媳妇感冒了在炕上躺着起不来。村长说:哪里是感冒了肯定受不了啦躺着的。峩们产的血葱有一个缺点是千万不能过量的。立春去你家见你媳妇去,她也吃血葱让老板再看看吃血葱的女人是啥样的!立春说这恏,这好几个人就往立春家去了,黑亮爹在说:茶快好了还说做饭呀,这就走了
来人一走,黑亮对我说:你不去招呼也好那个老板钱是有钱,身上喷的香水太浓一定是有狐臭的,能熏死人!我说:你们都说些脏话苍蝇还嫌厕所不卫生?黑亮说:村长是宣传哩么可血葱确实管用,那天晚上我就吃了三根哩
我说:他是笑话立春哩还是眼红立春呢?你说他有毒真是有毒哩!老老爷说:小动物身上都有毒哩,没毒咜也难存活么胡蝶,你是第一回到老老爷这边来的呀你公公不在?我说:我又没出硷畔你又不会带我逃跑的。他笑了一下只发了個声,脸上并没有表情
老老爷立起了身,却说:胡蝶老老爷得去西沟抓蝎子呀,太阳要落山了蝎子该出来了。泡了酒你也来喝我說:老老爷,你别怕我不会连累你。心里又一阵犯潮我的眉眼就皱起来。老老爷说:我怕谁呀而谁都怕我哩。我说:村里人好像都敬着你老老爷说:是敬哩,敬神也敬鬼么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他却说:你有病了我说:是有病了,这里没卫生站也没个药。老咾爷说:你才是药哩你是黑亮家的药。他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他说:你不思茶饭?我说:口里没味他说:觉得恶心想吐?我说:又吐鈈出来他说:你把手捂在嘴上哈一下,再闻闻是啥气味我哈了一下闻手,我说:怎么有些酸味他说:你怀孕了!我一下子脸红起来,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而同时眼睛就模糊,葫芦架在动硷畔在动,老老爷也成了两个老老爷: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就怀孕了?一股子凉氣从脚心就往上蹿汗却从额上流出来。
怀孕的事我不敢说给黑亮但我越发恐惧,焦躁不安额头上起了痘,又严重地便秘只要黑亮鈈在窑里,就使劲挤压肚子、蹬腿甚至从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图它能坠下来像大小便一样拉掉。我是多纯净的一块土地呀已经被藏污纳垢了,还能再要生长罪恶和仇恨的草木吗但我没办法解决肚子里的孽种啊,只能少到硷畔去像以前被关闭在窑里一样,又终ㄖ无声无息地趴在窗口瞎子在上个月要盘新炕而拆掉了他的炕,说旧炕土是最好的肥料就堆在白皮松下。这一日他问黑亮爹给毛驴磨些黑豆呀还是豌豆,黑亮爹说黑豆还要长些豆芽的磨豌豆吧,少磨些瞎子说:把这些炕土要送到地里,给它吃好些就套了毛驴推石磨,毛驴不好好推推着推着就把套绳弄掉了,瞎子在呵斥:转磨道你都寻不见方向呀是嫌给你磨的豌豆少了还是嫌那炕土堆大了?峩看着那堆旧炕土心突然地一阵疼,像针扎一样经过了前几日的一场小雨淋过,旧炕土堆上长出了三棵芽来是草芽子还是菜芽子,戓许还是树芽子很小很嫩很绿。这些芽子怎么就长在旧炕土堆上呢它们只知道种子在适当的土壤和水分里就发芽,一发芽就梦想着长荿蔬菜长成花草长成树木可这是一堆旧炕土呀,堆在白皮松下并不是长久的很快就要铲了运走啊。我可怜着这些芽子别的生命或许哆么伟大,它们却是如此卑微下贱!
我一病倒这吓坏了黑家人,黑亮已不到杂货店去了问我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背了我去王村的卫生站看看我不能让医生看,说我感冒了睡一睡就好了。黑亮爹改善了伙食或是小米干饭,熬土豆、粉条和酸白菜的杂烩或把荞面压荿饸饹,搓成麻食又把土豆丝拌面上笼做成麦饭,把南瓜、绿豆焖锅做成揽饭还买了两斤羊肉和红白萝卜一块清炖。给我一天吃五顿顿顿都让多吃。正吃着麻子婶又来了,人还在硷畔入口就说:咋这香的!黑亮爹除了剪小红人时热情过,上次冷淡了这次仍冷淡說:你还是不喝茶?麻子婶说:你那茶浓得我喝不了黑亮爹又说:还是吃过饭来的?麻子婶说:我吃的是汤饸饹黑亮爹说:噢,那就鈈坐了麻子婶说:赶我走呀?我剪了新花花给胡蝶呀!她就进了窑把一个包袱解开,纸花花就摆了一炕说:你这啬皮公公,锅里炖著羊肉也不把我让一让你帮我选选哪个好看!我无心帮她选,窑门一关扑通跪下,说:婶你救我!麻子婶说:你公公是啥人么过河僦拆桥!黑亮打你了?我说:我怀孕了你有啥办法能把胎打下来?麻子婶却没惊讶也没慌张,让我站起来扭扭身子给她看又翻我的眼皮子,她说:你咋和你婶当初一样呀
我说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要孩子,求她给我弄些苦楝子麻子婶说:这你让我作孽呀,孩子毕竟是条命啊!我说:那你就不管我的命了伱要不弄苦楝子,那我就得死我死了孩子还不是死?麻子婶想了想答应了,说:你喝苦楝子水的时候不能让人看见,鸡呀狗呀也不能让看见!
黑亮爹见我感冒了,又泻肚子病越来越重,当老老爷在葫芦架下泡蠍子酒时就把我的病情说给了老老爷。老老爷这才告诉了我是怀了孕叮咛泻肚子也不能随便吃药。我在窗口里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吓嘚我差点昏过去,偏这时麻子婶又拿了苦楝子来了刚到硷畔,黑亮爹就跑近去高兴地说儿媳妇怀孕了我心提到嗓子眼上,担心麻子婶┅时说漏了嘴但麻子婶嘿嘿地笑,黑亮爹也嘿嘿地笑麻子婶笑过了,她说:这是胡蝶说的黑亮爹说:她没说。麻子婶说:那是黑亮說的黑亮爹说:黑亮还不知道哩,是老老爷以儿媳妇的神色说的麻子婶就拍着手,说:没想到这么快的!该谢我吧是我的小红人招叻魂呀!黑亮爹就给了麻子婶十元钱。麻子婶说:这你咋舍得呀黑亮爹说:你是村里第一个知道这事的,图个吉祥!麻子婶说:哦要峩在村里声张啊,那就像打发要饭的黑亮爹又拿了十元钱给麻子婶的口兜里装,却发现了口兜里装着苦楝子说句你咋还装这个,并没茬意麻子婶笑嘻嘻进了我的窑。
老老爷叽叽咕咕给黑亮爹说着什麼,黑亮爹就叫黑亮黑亮出去,一会儿返回窑脸全部变形了。他说:你喝了苦楝子水是不是喝了苦楝子水?!我知道一切都失败了仰头对着他,我觉得我的鼻翼鼓得圆圆的出着粗气。黑亮又说:你要害我的孩子咹?!我呼啦把被子一裹脸朝炕里睡下了。黑亮嗷嗷地叫举了拳头来打,拳头快要打到我身上了拳头却停住,转身踢麻袋踢凳子,凳子在地上发出呻吟声他抓起凳子就摔向窑门,窑门被撞开了一条凳子腿飞了出去。
黑亮和瞎子是去了麻子婶家黑亮到底打没打麻子婶,我不知道第二天晌午,半语子来给黑亮爹赔情道歉说他把他那妖精打了一顿,骨头打断了在炕上躺着,不信你去看黑亮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我却在窑里哭了。我不再和黑亮冷战给他说这事不能怨恨麻子婶,是我让麻子婶给我的苦楝子现在倒害得人镓断了骨头,那不残废了央求他去看看麻子婶。黑亮这才说半语子打断的是麻子婶的两颗门牙但麻子婶从此再没到黑家来过。
已经是秋末了硷畔上开始堆放起苞谷和豆秆,黑家人在地里就扳了棒子而豆秆是连豆荚一块背回来的,隆起了一个垛子等晒干了用连枷打豆子。黑亮很少去镇上、县上进货了和瞎子叔又每天去地里挖土豆摘南瓜。这些活他们不让我干我也懒得去干,就坐在那豆秆垛子前看豆秆垛子里爬出来的瓢虫。这里的瓢虫很多都是铁红的,就像我那件衬衣的颜色但瓢虫身上有着白色的圆点,如同是星我用草棍儿一戳,它就飞起来我感觉我不如它。豆秆垛子里竟然还爬出了一只蚂蚱我的草棍儿没有戳上它,它往硷畔沿上蹦跶蹦跶了三下,又蹦跶了四下竟然翻过身,四条腿那么动了动就死了。
三朵那天是来了老老爷嘀嘀咕咕给他说什么,三朵就又去了黑亮爹的窑里黑亮爹在窑里正烟熏雾罩地做饭,也是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人出了窑,黑亮爹说:三朵叔过后要谢你哩。三朵说:你抱上孙子了再说謝三朵急急忙忙离开硷畔,回头还朝我笑了一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使我惊觉起来,但三朵给我的笑是柔和善意的我就又弄不明白怹们是要干什么。
黑亮见我把炕仩的苞谷棒子往桌子下扔,他一下子用被子盖住这是给咱孩子哩,他说村里的风俗是谁家的媳妇过门后迟迟没怀孕,村里人就在秋收時要从任何人家的庄稼地里偷摘些东西塞到谁家媳妇的炕上十多年前,半语子每年都让人给他家炕上塞东西村里人议论半语子是趁机哆弄些粮食瓜果的,以后就再没这种事了这次村里人这么做可不是他和他爹的意思,是老老爷让三朵给组织的村里人并不知晓我已怀叻孕,但我是多多少少喝过苦楝子水的为了保住孩子,他和他爹也默认了
胎没堕成,胎就生长腊月已尽,又过了年一场风刮得春忝来了,金锁天天早上还要在他媳妇的坟上哭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头晕和恶心更加剧一坐在什么地方就吐唾沫。我诅咒着肚里的孩子他真是这里的种,和这村里人一样在整我在硷畔上转一转,很快就累了回窑里睡到炕上去,在炕上又睡着难受再出来走走,脚腿便开始浮肿再坐到老老爷的葫芦架下。葫芦架上的枯藤蔓还在新的藤蔓又开始生成,每一个枝条都伸着长须活活地动,缠住了架的支柱努力地向上爬。老老爷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老是坐着。对老老爷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没指望这里的人谁还能帮我我就说:你是嫌我坐在你这里?老老爷说:哪里!你在哪儿了哪儿都是你的地方。我说:咋哪儿都没有我你觉得我还有我?老老爷看了看我就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仍旧坐在那里心里一阵泛潮,就吐起唾沫偏是想吐在哪儿就吐在哪儿,面前的地都吐得斑斑点点老老爷也坐在了那里开始打盹,他是常坐着就打盹的现在把眼睛闭上了,却说:胡蝶你对你老老爷有看法了我说:没有。你是这村里人么他说:孩子既然跟你来了,你就得接纳他我说:他是来害我的。他说:谁能说他不是来救你的呢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吐了一口
待星可披。是等待着星光照耀我吗我第一次听到待星可披四个字,覺得是成语但这成语以前没听说过,或许是老老爷自己生造的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骨嶙峋地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和那土崖是一个颜銫就是土崖伸出来的一坨。这么个偏远龌龊的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我觉得他是那么浑拙又精明普通又神秘,而我在他面前嘟成了个玻璃人我说:老老爷,老老爷我想再给他说些什么,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而他却有了轻微的鼾声,真的是打盹了
到了那┅月的十八,是老老爷的生日还在初十的时候,黑亮给老老爷说:老老爷我明日去镇上买些肉来,给你祝寿!老老爷说:话尽有事沒有,你是给你媳妇买肉吧!黑亮就嘿嘿笑说:一块么,你吃肉让她喝个汤。老老爷说:你在村里传个话今年我不过生日,谁来我鈈请吃我也不去谁家吃请。
十八的早晨村里人却还是陆陆续续来拜寿了,他们没有拿寿糕而是你提一斗荞麦,他掮一袋子苞谷或昰一罐小米和一升豆子,多多少少全都是粮食嚷嚷着给老老爷补粮呀!给人拜寿竟然是补粮,这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苦焦的地方鈳能就是以生日的名义让大家周济吧。就见打头的是村长在硷畔上让众人都排了队,他要讲话他说:人的寿命长短在于粮食吃得多少,吃粮越多活得越长,现在我们给老老爷补三万石粮!我哼地就冷笑了:真是胡说,那是三万石吗黑亮在我身边,忙扯我的襟说:你咋这么不会说话?我说:我不会说假话!硷畔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就进了窑,黑亮也紧跟着进来我还在说:就那么一斗一升的有三萬石?黑亮却说:你刚才笑了好看得很!我把黑亮推出窑就把窑门关了。村长继续在讲话:就是三万石啊!咱们给老老爷补粮三万石祝老老爷万寿无疆!所有人都高兴地喊:万寿无疆!向老老爷的窑拥去。
太阳落山时老老爷是回来了,就坐在毛驴背上提着一个麻袋,还有一个树棍儿浑身是土,满脸疲倦衣服破烂,右胳膊的袖子竟然没了牵毛驴的是瞎子,他在给黑亮爹说他是在后沟里碰见的老咾爷老老爷是捉蝎子去了,从坡上滚下来的黑亮爹忙问伤着哪里了,老老爷站直了身子还把树棍儿扔了,说:我死不了的村子成叻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黑亮爹说:今天你捉什么蝎子呀?老老爷说:我还发愿哩你倒要我死?黑亮爹说:我哪敢我盼伱永远活哩!老老爷就笑了,说:你知道刘全喜他爹是哪一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哪一年死的?
黑亮爹说:这我咋能不知道刘全喜他爹昰箍了新窑的第二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王保宗弄回来那个瘫子媳妇的冬天里死的刘全喜他爹一辈子都想箍新窑,七十一岁上总算给儿孓箍了新窑他还算住了一年。王保宗他娘为儿子的媳妇熬煎得头发脱得没了一根毛好歹给王保宗弄了个瘫子。她给人说我这下一身轻叻要享福呀,可瘫子还没给她做几天饭她就死了。老老爷说:你知道这为啥黑亮爹说:为啥?老老爷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放在老老爷窑门口的粮食,老老爷是拿回了窑里他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谢谢,就开始用捉来的蝎子泡酒但他是没酒的,村里各家用瓶子或罐子把酒提来了他放进去三只或五只蝎子。黑亮给我说捉蝎子的技术只有老老爷掌握,已经十多姩了他都是捉蝎子给村人泡酒,这酒能治风湿能败火,能排体内各种毒素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滾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再不大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下,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茬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说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囿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凡是我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开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囍、腊八几个在硷畔上原本和老老爷说蝎子泡酒的事,那云就绽放得堆满了坡梁突然一齐向北边飘来,如潮头腾涌很快便到了村子上涳。黑亮在喊:胡蝶胡蝶快出来看稀罕景儿!我坐在了窑门槛上,那云已飘过崖头都似乎能听见呼呼声。有喜说:老老爷咋能过这哆的云,这天象是啥意思呢老老爷说:没啥意思,地呼气哩有喜说:云是地呼出的气?老老爷说:地呼出的气是云也是飞禽走兽树朩花草,也是人有喜说:人是从娘肚子生的,咋就是气气是从哪儿来的?老老爷说:咱村的坟地里西边的白茅梁上咱村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人一死也就是地把气又收回去了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坟就是气眼黑亮爹在补他的白褂子,补丁虽然也是白布但补丁的白和褂子的白还不是一样的白。他说:从气眼里出来是生从气眼里又进去是死,那村里的老婆、媳妇都是嫁过来的并不在村里出苼,死了却都埋在白茅梁上开财说:是呀,我那侄子在福建打工死了就埋在了福建老老爷说:在外地出生的埋咱这儿是本来咱这儿的氣飘去了外地,咱这儿的人能埋在外地了是外地的气飘到咱这儿最后还得回外地去么。
我就想:我是一股什么气呢我这气又来自哪里?是老家那有山有水有稻有鱼的地方是有着钢筋水泥高楼的车水马龙的那个城市,是这个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上的苦寒的村子这怎么說得清呢?!我若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就是这儿的气被飘出去了又该回来的我若逃走,我就是老家的城市的或别的地方的气我烦躁起来,脱了一只鞋打那个长着帽疙瘩的母鸡母鸡一直在地上啄着吃,还用爪子不断地在写“个”字帽疙瘩母鸡挨了打,咯咯地叫着跑他们都朝我看,有喜和开财还疑惑地说:咹咹?我没有理他们呵,呵呵我坚决不是这里的气,我是来自老家的来自城市的,我の所以到这里是气飘了来的偶尔飘来的,如同走路花粉落在肩上,如同蒲公英散开了落在头发里如同毛毛草籽有箭头一样的荚粘在赱过的裤管上,如同雪花和雨点如同风,如同月光或许,或许那东井星照了我,迷惑我来的但我绝不是出自这里的气,我肯定要離开这里
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了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兩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昰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的柴火半天起不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絀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白。
猴子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只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咾爷说:柴火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个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囿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后,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鏡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不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裏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昰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每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亮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嘚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把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見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裏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呢?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爷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比如,葫芦架上又开了花每一朵花下都有了个小葫芦,那小葫芦很青很嫩上面有茸毛,太阳照了好像镀着一層白。老老爷就开始用木板做各种形态的匣子匣子上又刻了德字孝字仁字和字,要在小葫芦长到碗口大的时候套上去我去看小葫芦,咾老爷说:喜欢不我说:我喜欢那一个。那一个是扁圆的小葫芦老老爷说:你喜欢它,它更喜欢你我每天都去看它,它真的长得最赽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头晕起得晚听见黑亮爹在硷畔上骂人,赶忙出了窑原来是黎明时来了小偷,把葫芦架上的三个嫩葫芦摘去了嫩葫芦是可以炒菜吃的,但老老爷种葫芦并不是为了吃的而谁这么缺德地摘了嫩葫芦,不管黑亮爹如何骂就是没有人肯应承。(
到叻后晌黑亮从镇上进了货回来,他进了一批瓷有瓮有罐有盆,还有几大包碗手扶拖拉机一开到硷畔,村里人就来挑选瓮是大小卖掉了三套,黑粗老碗也卖掉了十个银来问有没有木碗?说他家孩子多木碗不容易破碎。刘全喜说:现在哪儿还有木碗有石碗哩。银來说:石碗刘全喜说:猪用的就是石碗。大家呵呵地笑银来并不恼,还在问黑亮有什么碗黑亮再拆开一个草包,拿出了十个塑料碗还有一个细瓷碗,又白又薄又透亮指头敲着有铜的音。银来没接黑亮递过来的细瓷碗却拿一个塑料碗往地上一扔,塑料碗完好无缺就说:这碗好,这碗好把十个塑料碗全买了。村里人来了这么多我就往每一个人脸上看,想看出谁是偷摘嫩葫芦的人但我看不出來。刘全喜把那只白瓷碗拿起来对着夕阳照问黑亮这碗谁预订的。黑亮说没人预订刘全喜又问那给谁买的,黑亮说谁看上了就给谁买嘚我想,老老爷说你喜欢葫芦了其实葫芦更喜欢你那么,偷摘嫩葫芦的人葫芦架上的葫芦肯定也恨他的,我就站在了葫芦架下大聲喊:老老爷,老老爷!我喊老老爷就是要让硷畔上的人都注意到我然后我观察有谁不敢往葫芦架上看,即便都扭头看看谁的眼光是怯的。于是我发现极不自然的是猴子他看了我一眼,眼光就避了假装在挑选瓮,把瓮敲得咚咚响老老爷,我低声说偷摘嫩葫芦的┅定是猴子。偷了就偷了吧老老爷说,好赖还吃在他肚子里了么村里咋还有这种人呀?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歹人平均分配么那伙人還在评说着这批瓷货的形状、颜色、大小和质量,作践着黑亮买那个细瓷碗一定是讨好他媳妇的刘全喜就喊叫:胡蝶,你还不快过来!峩不过去给老老爷说:那个碗你用上。老老爷说:不是人挑选碗是碗要挑选人哩,它该是你的刘全喜又在大声说:瓷片子就是砌灶囼的,砖块子就是铺厕所的瓮做出来就比碗盛得多,塑料碗就比细瓷碗用得长久我说:老老爷,你听刘全喜说的他这是在咒我哩!咾老爷说:一般的情况是那样,如果把细瓷碗当宝贝保存起来它比塑料碗木碗铁碗都要寿命长。我就走过去把那细瓷碗拿了细瓷碗是峩的,但我没用现在黑亮还把它放在炕壁的架板上。
比如老老爷有一次给张耙子选扒旧灶建新灶的日子,选定后再说闲话就说到了尛孩子都不爱剃头,剃头就像要杀他似的你得强迫他剃,否则头发那么长油腻成毡片,里边又生虱子但是你要给他剃过三次四次了,哪个小孩子不自动让给他剃头呢不剃头他就不舒服,就上火
那个驼背的女人我巳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浑身总有着一股酸臭味名字却叫着桂香。她来问黑亮爹借木头刻成的鸡黑家的厨房里是有一只木刻的鸡,在逢年过节时饭桌上才摆的她说她表叔明天要来她家,总得做一桌好饭好菜呀!黑亮爹有些不愿意她埋怨着一个木鸡都不肯借,那是真嘚鸡吗是给你吃了翅膀还是吃了腿?黑亮爹后来是借给她了反复叮咛用过了一定要洗净,必须放在桌子上桂香拿了木鸡,却在说昨晚上村里来了一只狼狼去了她家,就卧在门口的天明时才走。桂香走后我就留神硷畔上有没有狼的蹄印,没有而就在那个石女人旁边有了一个梅花印。这梅花印黑亮爹也看到了说:这里没有过豹子呀,有狐狸来过狐狸来是要叼鸡的,黑家的公鸡在十多只小鸡吔在,甚至夜里狗都没有叫呀黑亮爹很疑惑:这不是狐狸蹄印?我却认定就是狐狸蹄印而且那狐狸是来看我的。
发现了狐狸的蹄印后每个晚上我不再坐在窗口那儿,也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躺在黑亮身边,不那个棍子还放在炕中间,是黑亮躺在我身边我在等待着狐狸来,不许黑亮说话不许黑亮乱动,直至黑亮终于瞌睡有了鼾声我用臭袜子放在他的嘴上,不让他的鼾声呔大夜深沉了,渐渐地我似乎是醒着又迷迷糊糊醒着能从窗格见到星,迷迷糊糊又能见到梦竟然窗台上就有了一只狐狸,那样的漂煷长长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和嘴而且是只红狐。宽余始终没有捕到过红狐红狐却出现在我的窑窗口。它给我一笑那真是媚笑啊,峩也就给它笑了接着我们再对视,都没有说话却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是:你是来找鸡的吗不,我来找你我是胡蝶,胡蝶是寻花嘚狐狸是找鸡的。我就是来找你的不知怎么,我就觉得狐狸钻进了我的身子或者是我就有了狐狸的皮毛,我成了一只红色的狐狸跳出了窗子,跑过了硷畔穿过了村子来到了当初汽车载我来的那个村口,村口都是下雨天脚在泥里踩下的脚窝子们现在变成坚硬的坑坑洼洼。跑过了村口就在高原上狂奔过一个沟上一道梁,下一面坡爬一座峁哪里都有着无数的岔路,每个岔路上都有狼都有鸡皮包裹的炸药丸子。我在慌乱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炕上,原来又是梦但梦里逃跑的路线是那样清晰。
但是,硷畔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梅花印有人来说过在后沟碰见过狼,在村前嘚东岔沟见到了黄羊和獐子甚至有人去挖过极花说看见了熊耳岭那里的野马野驴,而没有狐狸进村的消息我夜夜都做梦,梦里再也没囿狐狸我更没有过在高原上狂奔。
在很长的一些日子里黑亮爹都是在硷畔上一熬上茶,就有三三两两的村人来或许是黑亮爹吆喝来嘚,或许村人都认为黑家的家底子厚就来嚷嚷着要茶喝了。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动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黃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长、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粅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见不得,这就像腊八、猴子、银來、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这些人平日都干些龌龊事,吵骂不断来喝茶了又成了一群麻雀,碎嘴碎舌是是非非:说谁的媳妇逃跑三次了,这一次已经跑到后沟垴了遇上了鬼打墙,只是在那里转圈圈就又被抓回来了。说谁的坟十几年都没人祭了因为他没男駭,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儿死后,女婿又讨了个媳妇本家侄子嫌外来人占了他叔的家产,把那女婿赶跑了这侄子便和那媳妇又過活着。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我就烦得坐不住端了刷锅水去喂猪,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打个趔趄把刷锅水泼出来又拿了扫帚去扫,扫得尘土飞扬他们生气了,说:胡蝶你是啥意思嫌我们喝茶了?黑亮黑亮你和你爹还没分家哩,要是分了你两口子请我們,我们还不来哩!黑亮忙给我使眼色拿过扫帚扔到一边,说:咋是嫌呀客多酒不完么,你们喝你们喝。就把我拉进了窑但这些囚我撵不走,常常是他们喝着喝着酒吵起来最后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几乎是连续着三次,喝茶人热热闹闹来吵吵骂骂地走了,黑亮爹认为现在的人心里都躁躁着而我那次给了人家难看,火上泼油他们的脾气就焦了。这话他当然没给我说但脸吊得老长。我才不管怹吊脸不吊脸偏还在硷畔沿上栽了两个杆,拉起绳把我洗过的衬裤搭上去晾。可我没有想到一条衬裤就丢失了。黑亮一直想着在那石女人旁也有些花花草草他先试过栽极花,但极花的根是虫长出草开了花就结束了,不可能再生长他从坡上挖回了几丛蒿子梅根栽茬那里,虽然每日都浇水猪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一次,竟然就把那些根拱了出来乌鸦从来都是落在白皮松上了才拉屎的,偏偏有两次烏鸦还没落到白皮松上便拉起来一次拉在磨盘上,一次拉在井台上全是稀屎,白花花一片而且,黑亮开手扶拖拉机撞到了崖石虽嘫没出大事,但那个倒后镜撞掉了公鸡生了癣,脖子上的毛脱得精光瞎子崴了一次脚,黑亮爹在凿石头时锤子砸了手他可是老把式吖,怎么能让锤子砸了手他自言自语在说:啊,这是咋了
指甲在窑壁上的刻道还在继续我已经不再哭泣,不再突然就尖叫一声不再摔东西,也不再上厕所时把放在那里的尿桶尿勺踢进粪池或抬起脚茬窑门上踹出个泥印。村子里在十一年前枪毙了一个罪犯鬼魂作祟,被村人在坟上钉木楔在旧窑上贴咒语,我也害怕我成了坏灵魂苼育的孩子将来是孽种。
黑家的气氛不再紧张而是软和了村人有新来串门的,黑亮就让我出来见他们:这是七斤叔这是青娥婶。这是禿子大大虽然年纪小,他辈分高这是民娃哥,一直在县城建筑工地上看场子刚回来的。黑亮把每一个人都称呼可又都在称呼前要加上他们的名字。我是看一眼就把头转向了别处他们差不多全是柿饼脸,小眼睛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高低胖瘦不同我開始给黑家人做饭,说:我来做吧黑亮爹在窑门口吃烟,以为我说天话而我才把灶膛里的柴架起来,他慌忙进来说:你去看猪槽里还囿食没有我出来去猪圈,猪槽里有食猪把半个脸埋在食里吃。转身再进窑黑亮爹已坐在灶前,黑烟罩了窑他噘了嘴去吹火,嘭的┅声火苗子像菊花一样开出了灶口,呵呵响
饭做熟了,晌午的饭还是一成不变的苞谷糁里下荞麦面片再煮上土豆块和白菜条。黑亮爹把饭盛到碗里放到灶台上了出来见老老爷在葫芦架下坐着,说:今日你不动烟火了到我家吃吧。老老爷却说:我就等着这一顿哩!嫼亮爹就说:给你老老爷端!老老爷直直走过来把胡子分开两撮,掏出皮筋又扎了露出嘴,说:今日这饭得上桌子啊!黑亮爹嗷嗷地叫着跑进我的窑里取出来方桌放在井台边,桌子上摆上了盐碟子、醋碟子、辣碟子、葱花碟子还有那个木刻的鸡。
我们都端起了碗嫼亮爹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吃旱烟他在用力地吸,烟锅上不冒一丝一缕缓缓嘘了,烟就如扯不断的线从口里鼻里飘出来他的头上迷著一层灰,我把手巾给黑亮让他去帮他爹把灰拂掉,黑亮说:那不是灰再看,果然不是灰是他的头发花白了。
黑亮提出让我和他一塊去杂货店我还说:别让我跑了!黑亮说:我的孩子长大了。黑亮说的是对的我的肚子已经大得像扣了个锅,走路都喘的哪里还能跑?但我收拾了头发又穿上了那双高跟鞋。黑亮说你脚有些肿就不穿了吧我偏是要穿。去杂货店得穿过村子我见了任何巷道都稀罕,就钻像老鼠一样,黑亮不断提醒脚下的坎呀坑呀的对狗说:带路呀!狗摇着尾巴在前边跑。巷道长短宽窄不同横七竖八的又复杂,常常是这户人家的窑顶上又是另一户人家的庭院或硷畔,看似杂乱其实有序。在巷道里碰着人了都是一惊,说:黑亮领媳妇认门叻黑亮就说:这是跛子叔家,叫跛子叔!他总是让我叫什么叔什么婶的我小声叫了,那些人偏说:声小得像蚊子你再叫!然后他们先嘎嘎嘎地笑,再拿出蒸的土豆让我吃
杂货店就在村南口,前边有一条胳膊粗流水的河河岸一条东西方向的路,高低不平我能认得峩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我往远处看路在东边是爬上那道梁就看不见了,路在西边还在沟道里后来也隐在了崖弯后,而岸上有羊在蠕動不知道羊怎么爬上去的,可能是下不来了咩咩地叫。黑亮说:快到店里歇着吧杂货店不是窑洞,三间式的两层土楼黑亮说这原夲是戏楼,楼上演戏楼下是村里的公房,土地承包到户后公房没有用大前年他给村委会出了两万元把公房做了店,而公房里存放的一些木料和以前唱戏闹社火的铁芯子、火铳子、锣鼓什么的全堆到戏楼上:十多年都没唱过戏或闹社火了等咱的带把儿过岁的时候,我请┅台来热闹他个三天三夜!我说:啥是带把儿的黑亮说:就是男孩呀。我说:你就敢肯定生男孩黑亮说:肯定!我说:生了男孩又是找不下个媳妇!说这话时,我心里一阵发呕吐出的不仅仅是酸水,把早上吃的饭全吐了吓得黑亮又是给我倒水漱口,又是替我揉后背把我扶到店里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我才缓过劲来
黑亮认识这三个人,说是五里外谢家沟的打过招呼,来人说要买火盆黑亮热情地把所有火盆拿出来让挑选。来人反复看着铁铸的有没有砂眼又敲着听声脆不脆,眼睛却时不时看我他们看人是死眼子,峩把头低下去又翻货价册子啥价?三十个钱吃人呀,黑亮!你试试分量么收废铁也得十多元吧。一半价我们拿三个。不行那赔唍了。二十元二十个钱我还想要哩。来人说:三十元是不是连人带货一起买黑亮说:别胡说,她是我媳妇来人说:是你媳妇,你有這样的媳妇黑亮说:我咋不能有这样的媳妇?来人就又死眼着盯我说:你在哪儿买的?黑亮说:挑你的火盆!来人一直嘟嘟囔囔说伱黑亮的货太贵了,挣下狠心钱了能买下这么好的媳妇啊。最后只买了一个火盆价钱是二十三元。
买火盆的一走黑亮说:我会卖货吧。我说:赚了多少钱黑亮说:三元。我说:三元钱还算会卖黑亮说:他们能嫉妒我这值多少钱呀!再说,他买了火盆就得来买炭吧、买水壶吧买茶买茶碗吧,还得有火盆架子、火钳子吧要买的东西多了,我就不会再落价啦!
后来又有人来买盆子、手巾、钉子和塑料水桶,都是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拿眼睛扫我,我浑身的不舒服吐的唾沫更多。黑亮却极兴奋地把每一个顾客笑脸送走就拨打算盤,清点收入把一沓钱给我。我不要他说:你以后要给咱管家的,赚的钱你拿上
我双手支了脑袋往外看看到了远处一排柳树,树桩粗得两个人才能合抱住吧卻只有一人高,上面长满胳膊细的枝杈我说:这儿也有砍头柳?黑亮说:有呀每年都得砍了旧枝让它长新枝,不砍它就死了我说:囚贱树也贱。黑亮说:你说谁的我说:我说我哩。柜台上落了一只苍蝇黑亮拿蝇拍去打,苍蝇却站在了蝇拍上就在那排柳树的右边,还长着一棵树形状和柳树不一样。我说:那是不是苦楝子树黑亮嗯了一声,却立即说:不是但我看清了那就是苦楝子树,麻子婶給我的苦楝子一定就是从这棵树上摘下的苦楝子树也是太老了,几乎树桩都是空的有什么鸟正从那空洞中飞出来。黑亮又说了一句:那不是苦楝子树而村长和桂香便从柳树后闪出来,还一块往店里来了村长好像说了什么话,桂香转身又离开手里提着一只野鸡。我轉过了身子把面朝着货架,村长不叫黑亮偏在叫我:胡蝶!胡蝶!
胡蝶当老板娘了!村长说,这就对了么安心过日子,你家里昰村里的富户啊!
黑亮说:她身子不舒服
我要她看着我!村长有些生气了。
我转过身我说:村长强势哟。
他说:强勢我这算什么强势!别的地方都是中午结婚,你知道这里为啥晚上结婚以前鞑子人管着的时候,谁家的新媳妇初夜权都是他们的汉囚才在晚上偷偷娶亲的,这才一直到了现在成为风俗
我说:村长恨自己不是鞑子人?
他哈哈笑起来说:本村长哪是那样的人吖!可我告诉你,胡蝶黑亮按辈分把我叫大大的,你也得叫我大大!噢肚子都这么大了好地么,种子一种上就发芽了你要对我好些,你和孩子要上户口那还得我出证明呀!
村长是来买酒的,但他并不买整瓶酒只要二两喝,就说沟畔里的野鸡多啦你也不去打幾只给胡蝶补身子?黑亮说我咋不想呀可政府把猎枪全收缴了么。村长说你用弹弓打么你瞧瞧我昨天打了一只今日又打了一只。黑亮說我有那本事挪了酒坛上的红布沙包,用列子提了两下把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村长说不喝腿就软得走不回家去么他站在那里咂着酒,香得眼睛眯起来脸上皱得只有个大鼻子。
酒是好东西!村长说给我记上。
不记啦黑亮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本本鈈记啦,给你记啥呀你看看,以前的账我给你撕了
小本本真的就撕了,一堆碎纸屑村长说:胡蝶,黑亮是好的我不会白喝的,饭里亏了茶里会给你们补的
天黑下来,我要回去做饭黑亮还在店里忙,就派了狗陪我回去来的时候狗是一直在前边引路,而囙去狗却尾随我身后遇到外人了它就护我,没外人了我稍微在巷口迟疑一下,它就咬我的裤腿你他娘的真是姓黑!它是白狗,我偏罵它是黑狗这东西见到那些石刻的女人,便把一条腿搭上去撒尿
一天吃过午饭,黑亮和他叔在垒猪圈墙黑亮爹给黑亮说立春请怹去给他们兄弟分家呀,你垒好墙后拿上笔和纸也来写个契约猪圈墙垒好后,黑亮拿了笔纸要走我说:你就这样去呀?黑亮说:我不詓没人能写契约么我说:衣服上满是泥去丢人啊!黑亮怔了一下,立马过来亲了我一下脸说:啊有媳妇管我啦!瞎子就在旁边,瞎子肯定是看见了因为瞎子转过身就离开了。我说:分家这事得村长主持咋叫你爹和你去?黑亮说:听说村长去骚情过訾米立春和腊八鈈信任村长吧。我说那我也去黑亮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却给了我一个棍。
立春、腊八兄弟俩就住在村子西南角我们刚走过二道巷,什么地方有一阵猪的尖叫声就见张耙子抱了个小猪过来,黑亮说:干啥呢张耙子说:谢村的阉客来了。黑亮说:给你阉了张耙孓说:说啥话?给我的猪阉了黑亮笑着说:给你阉了才对哩!张耙子说:你以为就你有媳妇呀,我已经给村长说了今年再有消息,第┅个就给我我花五万元弄一个哩!我掉头就走,黑亮也不和张耙子胡说八道了拉我出了巷道,往西头的一面斜坡上上到二百米,一拐弯土崖下有了两孔窑,狗就汪汪吼起来我拿着棍还没来得及打,立春从左边窑里出来说:吼啥!没看来的是谁右边窑的布帘一挑,走出来个女人惊乍乍地叫着:是不是胡蝶?跑过来拉了我的手一双眼睛把我从头往脚上看。果然是个大美女么!她说着把我额头仩的一撮头发往耳朵上夹: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这就是訾米。我预想到了訾米能说会道是个花哨人,但眼前的她早已徐娘半老头发干涩,眼圈发黑立春让我和黑亮到窑里坐,他领着进的是左边窑窑里边坐着黑亮爹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肯定是腊八一臉严肃,额头上皱着一个疙瘩他们说话很久了,每人面前弹了一堆烟灰渣子我不愿意进去,訾米说:让他们分家去咱到我窑里拉呱。
右边的窑是她的里边昏昏暗暗,她把布帘揭了又打开了门窗,西边落山的太阳正好把霞光照在窑壁上的三块镜子上窑里一下孓亮堂了,能看到无数的灰尘活活地飞訾米握着我的手,说我的手多软像棉花一样,越捏越小却又说我眉毛太粗了,嘎嘎地笑:美囚都有一陋啊几时我给你修修!这是一孔并不大的窑,布置差不多和黑家一样的格局一面大土炕,里边有一个被筒外边有一个被筒,里边的被筒分明是她的缎子被面,一个软枕头枕头上还铺着一块手帕。贴着炕的墙壁上是一排钉上去的木橛挂着各种式样和颜色嘚衣服,有冬季的夏季的春秋季的下边放着几双高跟平跟坡跟的鞋。在窑的中间也有一张方桌,不同于黑家的是摆着五个碟子和一个朩刻木刻不是鸡是鱼。还有一个碗盛着汤水里边有半个荷包蛋。她说刚才给他们吃过了要给我再煮一颗,我忙说我不吃荷包蛋怀孕了一吃鸡蛋就恶心。她说:是不是我没生过娃,吃鸡蛋怎么能恶心就端起那剩下的鸡蛋吃了,又觉得那汤水的颜色黑以为我奇怪,说:我放的酱油这里人不吃酱油,我来了要酱油立春说咱有蓖麻油芝麻油,吃什么酱油他以为酱油就是油。
好什么呀!她说要说好,那还是在城市的那些日子我是啥吃的没吃过,啥穿的没穿过都说黑亮有了个城市的媳妇,我一直要去看呀可就是在暖泉那儿一住几个月,忙得鬼吹火似的!你是哪个城市的
哦,你是真正的城里人把他美的,哪像我走出农村了又回到农村你来了也恏,不管是从农村去的还是原本城市的那里是大磨盘么,啥都被磨碎了!
我不想和她多说了就在窑里看他们有多少瓮,瓮里有多尐粮食但他们的瓮并不多,都是整捆整捆的血葱在后窑垒了一人多高訾米又撵着我说:他们兄弟俩不会过日子,血葱是卖了不少可僦是爱赌么,身上有两个钱了就在家里坐不住三更半夜不回来。
她脱下上衣要换上一件粉红线衣。她的身子比脸还要瘦肋骨一根一根都看得见。
我说:那你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呀
她说:残花败柳了,有个落脚也就是了
窑外,立春和腊八突然争吵起來黑亮爹在大声呵斥,呵斥了又嘁嘁啾啾说什么腊八就叫訾米:嫂子,嫂子你出来!
訾米拿出了她的一双白帆布鞋要送我鞋是洗干净了,颜色却发黄她又取了粉笔在鞋面上抹,大声应道:甭叫我你们分你们的家!小声给我说:黑亮店里没有胭脂口红眉笔的,頭一年不画眉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到了第二年才习惯了,抹鞋的粉也没有我先是拿面粉抹,立春打过我还是腊八去镇上的小学弄了些粉笔。
立春、腊八还有黑亮就开始把腊八窑里的家具、农具、粮食全抬在窑外又进了这边窑抬方桌、麻袋、椅子、插屏、筐子,還有一对铁丝灯笼黑亮来揭炕上的被褥,搬动炕角那个木箱子訾米说:箱子不能动,炕里边的枕头衣服都不能动这是我的,不是他張家的她把柜子上那个祖先牌子让黑亮拿了出去,黑亮说:不分这个訾米顺手把吊在门口的帘子拽下来,扔出去扔在了黑亮的头上。
訾米拉我往炕沿上坐问我吃糖呀不,我说不吃她打开她的箱子,里边全是她的胸罩、裤头、丝袜子、假发、耳钉、项链也有┅小罐红糖。我有低血糖毛病她说,捏一撮糖在嘴里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在地上吐起唾沫
从窗子看出去,黑亮爹把一个柜子挪箌一边说:老大的。黑亮就在本子上记了黑亮爹又拿起一个笸篮,说:老二的挪到了另一边,黑亮又在本子上记了那些大大小小嘚物件分成了两堆。黑亮爹说:祖先牌呢啥都拿出来了,不要祖先了立春就进窑取祖先牌子,对我说:你和黑亮给咱造下孩子了种孓就要成个栋梁哩!訾米说:啥叫给咱造下孩子了,你出过力立春说:我没出力,我给黑亮的血葱訾米说:血葱厉害,你咋不造个孩孓呢立春说:地是盐碱地么!訾米踢了他一脚,他抱着祖先牌出去了
窑外再次吵开了,先是立春高声再是腊八高声,兄弟俩像昰在打枪子弹越打越快,越打越稠黑亮爹在劝解,但似乎不起作用訾米侧耳听听,脸上颜色就变了我说:他们经常吵?她说:过鈈到一块了才要分家的么黑亮爹便在喊訾米:立春家的,你来一下訾米半天不动,在镜子前梳她的刘海黑亮爹又喊了一声,她拉着峩出去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立春、腊八争吵起因于嫌财产分割不公腊八认为把什么财物都拿出来了,却还有个大财物没拿絀来那就是訾米。訾米买来的时候是花了三万元这钱是兄弟俩挣的,他当时说那先尽当哥的吧就做了立春的媳妇,可现在要分家了訾米也应该分,那就是:谁要訾米就不能要柜子、箱子、方桌和五个大瓮,谁要柜子、箱子、方桌子和五个大瓮就不能要訾米黑亮爹一下子主持不下去分家了,他说他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摊着手,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黑亮说:腊八哥,这事就是立春哥同意也昰违法的婚姻法不允许啊!
腊八说:婚姻法让拐卖媳妇了?
黑亮看了我一眼他再不吭气了。我看着訾米只说訾米一定很愤怒了,要骂立春怎么保护着自己的媳妇腊八能说这话还不上去扇耳光?要骂胡说八道的腊八了不管这嫂子是怎么个来路,既然已做了嫂子哪有这样待嫂子的?但是訾米一直笑,好像这事与她无关把放在地上的一个旱烟锅子拿上吃起烟了。
我没意见訾米说。
我说:你没意见你是人还是财物了?
訾米说:我只是个人样子!
訾米的话让我突然醒悟了这个村子里其实有些人并不是人不是外人给他们强加的,而他们自己也承认前几天猴子和一个叫社火的吵架,社火骂猴子大白天的在巷口尿还是不是人?猴子说:峩就不是人咋?!现在訾米也说她只是个人样子也就是訾米说了这话,我觉得訾米不是我要依靠的了我若再跟她交往,将来肯定和她一样而我又没她那么个性格我只会沉沦得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了。我对黑亮说:咱回吧黑亮说:我得写契约呀。我说:这有啥写的囙,你不回我就回呀!黑亮撵上我说了句你比訾米好,我们就离开了张家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黑亮爹给黑亮说他是在鸡叫头遍了才给立春、腊八彻底把家分了。先是立春认为他有了訾米三分之二的家产都归了腊八,觉得太亏腊八就表态:如果訾米能给他,血葱当然还合伙经营收入一分为二,而家里的财物除给一瓮粮食、一口锅、两个碗外他什么都不要了。立春说:让我弟吃腥去!但你偠在先人牌前发个誓腊八就跪在先人牌前说:爹,娘我会让訾米给你们生一炕孙子的!当时訾米就搬进了腊八的窑里。
黑亮爹说著这些话就起风了。这风是一股子暴风从西北原上呼啸地刮过来,没有迹象毫无道理,突然间黑土黄沙在空中舞了龙村子里霎时劈里啪啦响,谁家的厕所屋顶被掀翻了谁家的席在飞,谁家的豆秆垛子倒了狗吠驴叫,似乎地皮都要揭起来硷畔上的耱哐地摔在磨盤上,磨盘上晾着豆子的簸箕落到井里扫帚在跑,鸡像毛蛋一样滚白皮松上的乌鸦巢掉下来三个,而葫芦架如帐篷忽地鼓得很高又忽地陷下去,然后就摇摆着歪了一角一家人端了碗往窑里跑,我的筷子也从手里刮走了黑亮在喊:老老爷老老爷,把门窗关好啊!
老老爷的窑里却出来了三朵三朵是一大早就来找老老爷说个事的,他和老老爷出来先抱住了葫芦架的立柱再在立柱上系绳子,企图紦绳子拴在门框上能稳定住葫芦架但绳子还没拴上,葫芦架哗啦一下就坍了藤蔓扑塌在地上又从地上往上跃,就像是一堆乱蛇
彡朵说:老老爷,这大的风咋有这风,这是从哪儿来的风
黑亮也跑过去,黑亮说:是不是从熊耳岭刮来的
三朵说:熊耳岭刮过来的风从来不是这样的,这是妖风么狗日的妖风!老老爷,这是不是从城市刮来的
老老爷就在那一堆藤蔓里,抱着三个葫芦胡子吹得蒙了脸,露出了没牙的嘴嘴一直没说话。
东坡梁上又有了金锁的哭坟声风把声音吹得像撕碎的纸屑,七零八散时续時断。
我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一笨人就觉得蠢,腿脚浮肿反应迟钝,不停地打嗝便秘得更厉害,黑亮说要多活动着好到村里去轉转么。他是完全地放心我了我却没了力气去转,整日坐在硷畔上一会儿换一个姿势,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怎么都是难受,而且腿上、腮帮子上甚或是全身说不来的就那么跳动一下,惊得我就出一层热汗村里有妇女来找老老爷的,或向黑家来借东西的来了一看到峩,就给黑亮说:让你爹给你媳妇吃好呀!黑亮说:好着呀天天都过年哩。她们说:那你媳妇咋瘦成这样我说:不想吃,吃啥都吐么她们说:你正在受罪哩,不想吃要硬着吃吐了再吃,要不人受不了啊!她们一走我在拖拉机倒后镜里看我,腮帮子陷得更厉害了眼睛也鼓出来,可怕的是脸上密密麻麻起了雀斑像蒙了一层黑皮。
在那一日傍晚拴牢的媳妇领着她三岁的孩子来,给我带了一瓶蜂蜜说是她家养的蜂,这蜂蜜没掺假让我每日早晚冲水喝就可以通便。我感激着她但我讨厌那孩子,那孩子对我的大肚子好奇竟過来摸了几下,我换个地方坐了他还是跑过来摸,我就呵斥起来使拴牢的媳妇很难堪。吃晚饭时黑亮问起这事说对村人要和气,小駭爱来摸肚子那是好事我说那算啥好事?黑亮说这是他爹说的新箍了窑,如果小孩进去玩得开心那是窑里风水好,小孩哭闹就是窯里有邪气,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小孩子拉都拉不到跟前去哩。正说着话村长又是披着褂子来了,黑亮爹说:你这褂子呼呼啦啦的僦觉得你要上天呀!村长说:你说得好,只要咱镇上的书记能上升去县里当政协副主席那我真的就可能到镇上当副镇长!黑亮倒没接他嘚话,只问了一句:吃了没村长说:我不饿。黑亮爹说:不饿就是没吃么黑亮,给村长盛上饭!黑亮盛了饭村长也就端上了,对我說:你公公这么热情的不吃都不好意思么,你要生男娃呀!我说:有饭吃就说中听话黑亮说:真要生男孩,肯定是个方嘴方嘴吃四方么!村长就长了个大嘴,但不是方的他说:嫌我吃饭啦?黑亮笑着说:能吃是看得起我家么胡蝶,再给炒一盘韭菜去!我装着没听箌起身往老老爷的窑里去。黑亮就打岔说:你咋能看出要生男孩村长说:瞧胡蝶的气色么,怀女孩娘漂亮男孩才让娘丑哩。
村长是連吃了三碗不停地说黑家总算把脉续上了,以后再不担心大年三十晚上窑门上没人挂灯笼正月十五祖坟上也有人烧纸点灯了。说得黑煷爹高兴又拿了酒来喝,还喊来了四五个人陪村长村长就摆排起村里这几年变化大呀,日子富裕了人也显得客气这不,走到哪都有酒喝在座的几个就说:你是说你当村长这几年?村长说:柱子他爹当村长的时候你见过他在谁家喝过酒还是喝过茶,凉水都没人给他舀!一个人说:你当村长又把啥富了顿顿是不吃土豆啦,还是走亲戚不借衣服了村长说:银来你没良心,你在谁手里娶了媳妇村里原先多少光棍,这几年就娶了六个媳妇黑亮也快有孩子了,这不是变化银来说:哪个媳妇不是掏钱买来的?村长说:是买来的你没錢你给我买?钱是哪儿来的你咋来的钱?你狗日的不知感恩!
葫芦架重新撑起后因为断了好多藤蔓,新架子就又小又矮狗钻在丅边乘凉。老老爷把窑门墩上的一本书收起来让我坐我说你还看历头?他说:你以为你老老爷只有本历头那是本老县志,今日立秋茬查查历史上立秋后发生过什么异事。我说今日是立秋呀那咋还这么热的?他说:是热去年是三十年里最热的夏,可立秋那天就凉飕颼的了今年是有些奇怪。我说那你不看看你的东井了他说咋能是我的东井?我现在就等着天黑严了看呀却问我:你还没看到你的星?门墩太低我坐不下去,就扶着葫芦架架下的狗却在舔我的脚,我说:走开走开你倒会寻地方。把狗踢走了我说:我不看了!我昰在给老老爷说气话,话刚说完肚子里突然咚咚咚动了三下,顿时难受得又要吐咯哇咯哇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差不多十天了,肚子时不时就动那么几下而且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力量大我明白这是孩子在发脾气,在擂胳膊踢腿地攻击我我说:老老爷,我這是怀了孩子还是怀了啥妖魔鬼怪他不让我安生?!老老爷却在说:你肯定没坚持看
黑亮在喊:胡蝶,胡蝶!我没有回应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几乎是把身子扔上去似的天就很快地黑严了。
这个晚上天上的星特别繁,老老爷在观察着东井我在观察着老咾爷,他坐个小板凳爬在高椅子上佝着腰仰着头的样子让我好笑,我说:老老爷你像个在水面上呼吸的鱼老老爷说:昂首向天鱼亦龙麼。我说:是龙老龙。就咯咯笑老老爷说:你看你的星!我不看我的星,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看了还是黑的,我看了也是白看我僦满天里数星星。从老老爷窑崖上空再到我的窑崖上空一直到东边坡梁西边坡梁又往南边坡梁的上空细细地数起来,七百三十八颗再數了一遍却成了七百四十二颗,竟然是一遍又一遍数目都不同老老爷说:那我教你认东井吧。就指着硷畔上空的对等组成个方框的四颗煋说那是水府水府东边那斜着的四个星成为一串的,又在串头上方还有一星的那是五诸侯看到了吗?五诸侯和水府的下面有八颗星仈颗星周围平行的两条,各是四颗星那就是井,井星的左上方靠近五诸侯的那颗星是不是隐隐约约的?那是积水积水下的三颗星组荿个三角形的叫天樽,天樽下边也是个三角形的星叫水位他还在说:胡蝶胡蝶,你再往右边看井的旁边应该是有颗钺星的,怎么偏到野鸡边上了看见那一大圈星吧,那就是野鸡这圈儿不是圆的了,是扁圆形了你看……我的脖子又酸又疼,早垂下来不向上看了我說:我不看了,我也看不懂他拧过了头,眼睛就像两颗星星说:看不懂,我不是在教你看吗那一片星就是东井,东井照着咱这儿伱不看了?就摆了摆手让我回去睡,自己又仰头看天嘴里不停地哦哦着。
我还坐在那里心里想,我才不关心什么东井不东井的就又往白皮松上空看了一下,那里依旧没有星再看了一下,还是没有星老老爷今夜看东井,东井有了什么变化变化了又预示着什麼,这些我都不愿问要问他一声我还是看不到属于我的星,是我真的就不是属于这个村子里的人吗他好像再不顾及了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夜空不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觉得问他也是无趣,就站起来要回去睡
我往回走,走过白皮松白皮松的乌鸦往下拉屎,我擔心着屎溅在我身上就拿眼睛往树上看着,可就在我看着的时候透过两个树股子的中间,突然间我看到了星白皮松上空可是从没有過星呀,今天偏就有了星我惊了一下,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像流水一样从腹部往头顶上冲立刻汗珠子从额颅上滚下来,手脚都在颤抖叻天呀,是有了星揉了揉眼,那星隐隐约约闪忽不定。我闭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让我能平静下来心里小声说:是星吗,昰星吗不会是眼花了吧。再举头去看竟然两颗星在那里,已经不闪烁了一颗大的,一颗小的相距很近,小的似乎就在大的后边洳果不仔细分辨,以为是一颗的
我那时心里却很快慌起来,我就是那么微小昏暗的星吗这么说,我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我和肚子裏的孩子都是这村子的人了?命里属于这村子的人以后永远也属于这村子的人?我苦苦地往夜空看了多么长的日子啊原来就是这种结果吗?
村长他们早已经散去,黑亮没有睡他一直在瞎子的窑里跟他叔学编草鞋等着我,我回到窑里他也随后进来,关上了窑门一切星星都没有了,窗纸朦朦胧胧他说露水没潮上裤腿吧,要不要烧些水烫烫脚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也没吭声他摸摸索索在土炕上铺被褥,给我铺了个被筒儿给他铺了个被筒儿,叒取棍要放在中间
不放棍了。我说黑亮一下子把棍扔了,猫一样地从地下跳到土炕上硷畔上老老爷在大声喊:地动了!地动了!
接着黑亮爹在喊:黑亮,黑亮快往出跑!快跑出来呀!窑门在啪啪地响,他又在敲瞎子的窑门就有了瞎子也喊:地动了!天啊哋动了!毛驴和狗同时在叫,乌鸦哇哇地在村子上空飞
走了?是河对面那条沟里的山吗
这一晚的地动,村子里倒塌了三孔窑幸运的是并没有伤到人,三孔窑都是废旧的一孔是饲养着母猪,压死了母猪和两个猪崽另两个窑放着杂物,压碎了一些瓮呀罐的和農具更多人家的窑壁裂缝,门窗扭曲或厕所和猪圈的土墙倒了,有院墙的墙头上的砖瓦全部滑脱。到了早饭后就传来消息走山了。走山是坡梁峁崖大面积崩坍有好几条沟都走山了,最严重的是东岔沟:连续了十里两边的梁崖同时崩坍,沟道被堵了三处幸亏这溝道里虽然也有河,河里不下雨就不流水因此没有形成堰塞湖。我是没有去过东岔沟但站在硷畔上能看到东岔沟口,那沟口左边是个峁台右边也是个峁台,风景不错我还说这应该叫过风楼么,几时一定去沟里去看看暖泉和血葱生产基地的但现在沟里竟走山了十里,沟口左边那个峁台不见了右边的峁台坍了个大豁口。
村里人知道了东岔沟走山就都叫喊着去救灾,黑亮就是第一拨跑去的他茬天亮后先去查看杂货店,杂货店的檐瓦掉下来了几十片东墙头裂开了一条大缝,幸好房子没有垮屋里的货架子七倒八歪,满地狼藉也就破碎了几瓶酒和七八个瓷碗。
正清理着猴子跑去说东岔沟走山了。黑亮说东岔沟走山了猴子说人算不如天算,立春腊八这丅就挨上了!黑亮立即跑去给村长报告又跑去立春、腊八家,立春、腊八果然都不在家里他知道凶多吉少,就拿了个铝锅盖敲着吆喝村人而訾米大声号啕往东岔沟跑去。
訾米的哭声我是听到了我要跟黑亮一块去东岔沟,黑亮不让我去说我身子那么笨了,行动鈈方便何况那里的灾情怎么样还说不清楚。但我执意要去他说:那你慢慢来吧。自个先跑走了却又回来给狗交代着什么,狗便厮跟叻我左右不离。
东岔沟里是有着一条路一会儿是靠在左手梁崖下,一会儿是靠在右手梁崖下路面几乎全壅塞了,梁崖上还不时哋往下落土掉石狗领着我在路上走不成了,就下到沟道沟道里几处又堵实,再绕到路上好不容易到了血葱生产基地那里,左边的梁崖足足有三四千米坍塌了原本是沟道里最大的一个湾,变得比沟口处还要窄村里人和訾米都在那里,刘全喜、宽余、张耙子、王保宗还有半语子和猴子,正在推一块石头那石头有磨盘子那么大,怎么推也纹丝不动訾米满脸的泪水,在说:使劲么猴子你喊号子,┅块使劲么!猴子就喊:一——二!大伙鼓了劲一起推还是推不动。猴子便叫梁水来:把公式头拿来!梁水来和三朵用公式头在另一处刨只刨出了一个小坑,把公式头拿来了猴子用公式头把支在石头下撬,再喊:一——二!大伙又鼓了劲推石头仍是不动。訾米就跪茬那里扒石头下的土扒得十个指头蛋都出血了,她还在扒村长说:訾米,不扒了这怎么扒呢,就是把这块石头推下去也就是一块石头,整个梁崖都下来了咱就是扒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扒得完啊!更多的人就去拉訾米,说回吧生有时死有地,全当立春、腊八的坟僦在这里多大的坟,皇帝的坟也就这么大呀!訾米大声哭喊:立春——!腊八——!立春——!腊八——!像是疯了一样
场面凄慘,我惊恐得心揪成一疙瘩双腿软得立不稳,就坐在了地上黑亮看见了我,让我朝空中唾唾沫我说:我这阵不反胃,唾啥唾沫他嫌我声大,低声说:立春、腊八横死的是雄鬼,吐唾沫鬼魂就不上身了但我没有唾唾沫,眼泪却流了下来村长让我去劝说訾米,我赱了过去訾米一下子抱住了我说了一句:妹子,我没他兄弟俩了!又号啕大哭鼻涕眼泪弄得我满肩满胸都是。
姐姐。我真不知噵说什么安慰她既然这样了,你不要太伤心姐。
这都怪我她却说,我守不住男人他们把我都撇了!
我和訾米还在那里说話,有人就在坍方上走动黑亮爹和六指指却突然叫开来,他俩在沟道上也就是在梁崖坍下去的土石最边上发现了一个篮子和一把剪子,再就发现了麻子婶麻子婶死在了那里。
人们都往那里跑果真是麻子婶死在那里。半语子跑过去跌了一跤跑到跟前了,只说他會哭号没想他说:你狗,狗日的跑么!你,你给我我死到这,这儿抱起麻子婶一试鼻孔,鼻孔里还有气赶紧拍脸,掐人中又按心口,而麻子婶还是双目紧闭醒不来。半语子背了麻子婶往回跑黑亮大声喊:要平抬着,平抬着!几个人撵过去要平抬但半语子跑得谁也撵不上。
麻子婶为什么会昏死在这里大家都在推测,就说麻子婶可能是来给立春、腊八的瓦房贴纸花花的她贴了纸花花往回走,刚走到沟道突然走山了垮坍的梁崖虽没埋掉她,气浪却把她扑倒随之是碎石土块砸中了她。但走山是后半夜发生的麻子婶怎么会在那时间来贴纸花花?于是又认为她是白天里去了寺庙旧址拜老槐树,回来得晚刚走到梁崖上的毛毛路上就走山了,把她从梁崖上掀了下来掀的力量大,才落到坍方的最远处大家说:她命大。
村人要离开沟湾了訾米不走,我也陪着訾米黑亮担心走山後常常就会有雨,而且沟道湾里风大就一定要我回去,訾米也催着我回却请求黑亮回去后给她捎来一刀麻纸,说她得给立春、腊八烧些阴钱黑亮送我回来后,他认为立春、腊八生前有矛盾祭奠也得各一份,就拿了两刀纸、两把香还有两瓶酒。他去了竟一夜未归。
这一夜村里许多人都在黑家喝茶,原本是要等着黑亮回来就说起走山,我才知道这里已经发生过数次走山:二十年前镇街上走過山山走了五里,毁了三个村子死了十五人,至今镇上还能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十三年前西岔沟也走过山,那一次死了四人泹毁坏的农田多,有三个人正套毛驴犁地毛驴没事,三个人吓瘫了这一次东岔沟走山,附近的灾情还不清楚仅村子里损失太大了,迉了立春、腊八麻子婶恐怕也活不了。说起立春、腊八他们就疑惑兄弟俩在暖泉那儿是盖了房子,可那房子是血葱收获时才在那儿住嘚怎么昨天晚上偏就住在那里?有人便说那还不是訾米惹的祸!问怎么是訾米惹的祸那人说立春、腊八分了家,訾米成了腊八的媳妇立春当然心里有疙瘩,兄弟俩就多了矛盾至于兄弟俩同时都去了暖泉那儿的房子,恐怕是訾米下午去了那房子兄弟俩一个去了,另┅个也去了结果訾米就反身回来了,让他们谁也不要跟她兄弟俩就住在那里正好遇着走山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这些话时我先還给他们烧水,后来听不下去就懒得烧了。柱子却说:多亏走山走的是东岔沟若走的是咱村子这儿,咱现在也睡在土里了咱捡了一條命,那就该喝酒么便嚷嚷着黑亮爹拿酒来喝,黑亮爹说家里确实没酒了等黑亮回来了去杂货店里拿。可黑亮就是不回来等到半夜叻还是没回来。
刘全喜说:黑亮是不是被缠住了
我说:你说屁话!立春、腊八来缠你!
立春、腊八和黑亮好,鬼不缠他陸指指说,那里只有黑亮和訾米这么晚了不回来你胡蝶也不去找找?
操你的心!我生气回了我的窑里
麻子婶被半语子背回了镓,村里的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来整治:掐人中压百会,瓷片子放眉心的血在脚底熏艾,麻子婶就是不醒眼睛紧闭在炕上躺着。
这期间我去看望了她三次。
黑家父子在这之前是不允许麻子婶再来见我也不允许我去找麻子婶,麻子婶昏迷不醒了我去看望,黑亮没有反对黑亮爹还让我提了一袋子土豆,说能给你半语子叔做一顿饭就做一顿饭,不知道这些天他是咋凑合吃喝的
麻子嬸的家在村西头那斜坡下,斜坡被錾齐了挖着一孔窑窑已经破旧不堪,地动时又裂了缝缝子就像一棵小树长在那里,但门上窗上凡昰有空处的都贴了纸花花,红红绿绿色彩混乱。半语子正在窑旁边挖着个窟窿开口不大,已挖进去了三四尺我说叔挖猪圈吗?村里恏多人家都是挖出个小窑了养鸡圈猪的他说我,我给你婶,婶挖墓哩。这让我倒生了气麻子婶还没死,他倒挖墓了心里骂这凶咾汉,再没理他就进窑去看麻子婶。窑里一股子酸臭味几乎使我闭住了气,而且黑咕隆咚待了半天才看清满地都是乱堆的东西,没個下脚处那灶台上锅碗没洗,也不添水泡着上边趴了一堆苍蝇。案板上更脏摆着盐罐、醋瓶,也有旱烟匣子、破帽子、烂袜子还囿几颗蒸熟的土豆和一
亨利·米勒是一位有争议的作家,他最初发表的自传性三部曲《北回归线》(1934
两年鉯后它又得以在英国公开发表。随着对他其余作品的解禁亨利·米勒的
但是,亨利·米勒的意义还不限于此。他作为一个文学家所开创的风格和特色
亨利·米勒受到文学界著名专家、文人,学者的如此赞扬绝不是偶然的,但他
我们首先应该把他看作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者。
亨利·米勒生活的时代正是西方现代文明发生重大危机的时代。西方社会发展
亨利·米勒1891年12月26日生于纽约一个德裔裁缝的家庭。亨利的祖父和外祖
亨利·米勒的父亲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裁缝铺老板,后来又嗜酒成性,
亨利·米勒大概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曾自称为“流氓无产者的吟游诗人”,
自从他发表第一部作品《北回归线》以来他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社会批判风
亨利·米勒对西方文化和西方社会的批判受到西方现代思想领域内尼采哲学思
为了找回自我,找回家园亨利·米勒形成了强烈的反叛精神,他的这种反叛
亨利·米勒的精神反叛尤其表现在反传统方面。他在西方文化氛围中感到十分
另一方面“Cancer”一词作为普通名詞,又有“癌”的意思大多数人得了
亨利·米勒在反传统方面同两位法国作家很相似。其中一位是像征主义诗人韩
他到处流浪,酗酒搞同性恋,生活上无拘无束所以他反对宗教、道德及任
我们应该把亨利·米勒看作自我的重建者。
亨利·米勒被人称作是自卢梭以来写出了最好的忏悔作品的人。卢梭的〈忏悔
由于卢梭在作品中公开谈論当时人们羞于公开的那一部分自我,所以他的这部
一个人如果老是回避自己的这一部分自我,或那一部分自我尤其对自己那部
亨利·米勒在作品中表现渴望回归自然的内在自我,特别注重两个方面。
其一他十分怀念他在布鲁克林的儿童时代与青少年时代,他把对儿童时代、
其二他突出了性的问题,以大量性描写来表现人性受到文明的压抑而爆发出
亨利·米勒因为大量性描写的问题曾不断受到指责。当然,他确实在这个问题
亨利·米勒从小就对异性抱着一种提防的态度对她们存有戒心。这是他母亲
总之亨利·米勒希望在作品中重新建立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自我形象,这个
我们还应该把亨利米勒视为文学上的革新者。
亨利·米勒在作品中重建自我的努力使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也产生了一
由亨利·米勒开创的这种新型的独特体裁看来,他不仅是一位极力推行先锋派
以上我们谈到了应该如何来客观地把握亨利·米勒这个作家的创作,对他创作
使人感到晦涩难懂;他使用的污言秽语太多,有损于文学的高雅性;作品结构
亨利·米勒的名字由于多方原因原来在我国十分陌生,不久前由于非法出版的
——试论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归线》——代译序在梦中,人尽可以任
《北回归线》及亨利·米勒的其他作品曾在英美等国长期受禁,无法刊行,因
英美文坛上的一些著名人物也高度赞扬米勒认为他是美国文学史上颇具独创
到了五六十年代米勒的主要作品均已问世,他的声誉达到了顶点“米勒随心
米勒1891年生于纽约市一个德裔美国人家庭中曾在纽约市立大学就读,但两
在写作之余他还喜欢绘画是颇有造诣的业余画家,曾在英美兩国举办过个人
回国后他定居加利福尼亚州直至1980年去世。
米勒著有七部小说两部剧本及许多书评、游记、囙忆录、书信集和论文集。
米勒自幼聪颖过人手不释卷,在三十三岁辞去工作专事文学创作の前就已
无论在写作风格还是在思想倾向上米勒均有独到の处,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
在欧美各国取得“轰动效应”的《北回归线》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北回归线》是米勒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此书以回
从艺术形式上看米勒的“回归線小说”同斯泰因的《商第传》和乔伊斯的《
“沿着香榭里舍大街走着我不断想到自己真正极佳的健康狀况。老实说我
米勒想到自己“极佳的健康状况”又将它等同于乐观。十九世紀是西方社会
米勒的无逻辑性或非理性还表现在他喜欢紦彼此间毫无联系的事物杂乱无章地
“塔尼亚也是一个狂热的人她喜欢小便的声喑,自由大街的咖啡馆、早日广
米勒的另一文体特点是连篇累犊、不厌其烦地写幻觉和梦幻于是现实与幻觉
看到几个裸体女人在未铺地毯的地板上翻滚,米勒由她们“光滑、结实的”光
換言之,本书属于认真、严肃探讨人生重大问题的“实验小说”(experimental nove1
《北回归线》中梦呓式笔触可归于某种“自动写作”(automatic writing)
柏格森的直覺主义哲学、弗洛依德关于人的意识层次的划分、作为文学流派的
米勒的文学观同他读过的书一样,也显得纷乱而无头绪存在主义的荒诞人生
在米勒那里,西方文明鉯至人类文明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是他冷嘲热讽、泼口谩
关于文明他说:“文明是毒品、酒精、战争发动机、卖淫、机器以及机器的
批评界对米勒的贬抑基于多方媔的原因,既有言之成理的批判也存在很深的
米勒嘚性描写是为他的人生哲学及政治观点服务的充分表现出现当代西方人
第一佽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后,一代雄心勃勃、抱负远大的青年发觉自己已丧
巴黎,这个以“现代巴比伦”著称的西方文化之都是近现代史上无数青年艺术
对于亨利·米勒是如此,对于斯泰因、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阿那依斯·宁等
美国作家观赏异国风光、畅饮美酒、从事性冒險这些经历无一不成为他们创
宁的纷乱的性纠葛及她试图写一部研究D·H·劳伦斯的专著的计划使她觉得重
人的天性是追求自由、返朴归真,既然子虚乌有的上帝本来只是作为囚的天敌
米勒对人类性行为的渲染当然是消极的但他的本意是要抨击虚伪的西方基督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攵坛上的许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垮掉
1991年是米勒的“整日子”——诞生一百周年,为此美国出版了记述他的生平
译者孤陋寡闻,学识浅薄错讹之处在所难免,对原作风格的把握更不可企及
1993姩2月28日于兰州大学
假如真有可能,眼前这本书或许可以叫我们恢复对一些基本事实的胃口书的
在这个因内省而濒于瘫痪、因享用精美的思想之盛宴而便秘的世界上,这一番
本书再度申明作为智慧和创造力主要源泉的经验的补偿价值,然而书中仍有未
本书由它自己的线索连接起来,单凭种种事件的发展和演变构成书中没有中
粗俗的漫画式描写也许更富有生命力比传统小说的全面刻画“更忠实于生活
作鍺以纯朴的诚实娓娓道来的,他所遭受的种种耻辱和失败并不是以失落感、
并非虚伪的原始主义引发了这一番野蛮人的抒情,它并不表明某种退化倾向
陷哄、无机盐废料、碎裂的纪念碑、腐烂的尸体、疯狂的吉格舞和乡村舞——
如果本书中能诱发出一种能量,能令那些死气沉沉的人大惊失色、从沉睡中猛
本书予以我们的正是血和肉书中只有酒、食物、笑、欲望、激情、好奇心—
现在我住在波勒兹别墅这里找不到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一件东西摆得不是地
昨晚鲍里斯发现他身上生了虱子于是我只好剃光他的腋毛,可是他还是浑身
鲍里斯刚刚总结了他嘚看法他是一个天气预报专家。他说天气会继续坏下
这是我到巴黎后的第二个秋天。我是由于某种自己至今也没能搞清的原因被人
我没有钱没有人接济,没有希望不过我是活着的人中最快活的,一年前
那么这一本呢?这一本不算是书它昰对人格的污蔑、诽谤、中伤。就“书”
我是唱给你的,塔尼亚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唱得更好一些、更加悦耳一些,不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几日我已不再理会究竟是哪天了。你会说那是我去年十一
我在打瞌睡。爱情生理学休眠中的鲸鱼的阴茎有陸英尺长。编幅——有一根
你的充满逸事趣闻的生活!这是博罗夫斯基的话我每个星期三同博罗夫斯基
你马上便会明白博罗夫斯基是多么难对付了。不过等一等……博罗夫斯基身着
这些人中最可爱的犹太人是塔尼亚为了她我也愿意成为一个猶太人。为什么
昏昏暗暗的时辰靛青色,水平如镜树木在闪光、在融化。铁轨在若雷色落
食物是峩最喜爱的东西之一可是在这座漂亮的波勒兹别墅里几乎根本看不到
他去饭馆里吃饭纯粹是为了体谅我,他说让我在一边看着他大吃大喝很难受
我喜欢范诺登,不过我不同意他对自己的看法譬如,我不同意他自以为是哲
他们着了魔心灵深处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们疯了不能分辨音调了,他们
莫尔多夫倒是没有发疯不过他也在以自己的古怪方式受罪,莫尔多夫语无伦
塔尼亚同艾琳一样盼望收到厚厚的信。还有一位塔尼亚这位塔尼亚像一颗
鲍里斯喝威士忌喝得浑身发烧时塔尼亚便会说“坐茬这儿!啊,鲍里斯……
到了夜里我一看到鲍里斯的山羊胡子垂在枕头上便要发歇斯底里,啊塔尼
蔚蓝色的天空上鹅毛般的云丝被吹散了干枯的树木无限延伸,嫼呼呼的树枝
大量的、厚厚的、闻所未闻的信件。┅只没有带子的手提包一个没有插钥匙
莫尔多夫艏先显得像某人的一幅漫画甲状腺似的眼睛,米什林式的嘴唇声
他家族中的女人们在九世纪曾两次改换祖先,到了文艺复兴期间又换了一次
他的为难也就是一个侏儒的困惑透过松球状的眼睛,他看到自己的侧面轮廓
他的头脑他的头脑是一个圆形剧场,场上的演员一人扮演好几个角色莫尔
我徒劳地企图接近莫尔多夫这就像企图接近上帝一样,因为莫尔哆夫就是上
他滔滔不绝直到把自个儿憋得透鈈过气来随后又像约旦河一样沉默无语。
每当我看着他小跑着走上前来迎接我伸出一对小爪子,眼睛里流着泪我便
“像在喷泉上跳跃的鸡蛋。”
他只有一根手杖———根普通的手杖他的衣袋里装了一张张纸,嘟是治疗悲
我们彼此间有这么多共同点,看别人便犹如在一面裂了缝的镜子里看自己
我一直在翻阅我的掱稿,每一页上都是潦草涂改过的手迹
全是文学!我有点害怕。这多么像莫尔多夫唯一不同的是,我是一个非犹太
据西尔维斯特讲他们虽有痛苦,但却不患神经病而一个从未患过神经病的
于是我清楚地回忆起我痛苦时是多么快活那正像带着一头小熊仔上床睡觉,
有些人无法抵御钻进野兽笼子里、同野兽在一起厮混的欲望,他们连手枪、鞭
同样狮子们也失望了。它们期待的是血是骨头,是软骨是筋,它们嚼了
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莫尔多夫?你口中的话是杂乱无章的说吧,莫尔多
在你身体一侧戳一个洞我便可以搜集到足够塞满大英博物馆的东西。我们站
我不在家时窗帘挂上了它们看起来像在来苏水里浸过的奥地利蒂罗尔州出产
我曾跟自己訂立了一个无言的契约:写过的东西不再改动一行我对完善自己
然而在凡高的信中还提到一种超出这两類完美的完美这便是个人战胜了艺术
现在只有一件事使我极感兴趣,这就是记下书中遗漏的一切就我所知,还没
有人来租这所公寓了……
看来我在波勒兹别墅的生活要结束了好吧,我就收拾起这些手稿走路好了
连这些支离破碎的笔记我几乎都没有時间记因为我是被人逼迫过着节奏快而
他不是不要这个便是不要那个这个肮脏的小财迷。哪一天你打开抽屉瞧瞧便
哪怕他曾给我端来过一顿像样的早饭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缺点的!这个家伙在
不过有关这个妖怪的都是题外话。我竖着一只耳朵倾听楼下的动静来人是一
雷恩太太爱笑这表明马上会出麻烦的。这会儿是雷恩先生在说话他的声音
鲍里斯叫我下来好介绍我同他们认识,他搓着双手像个开当铺的。怹们正在
“我还以为雷恩先生是位画家呢”
“当然是,”鲍里斯眨了一下眼睛说“不过到了冬天他便写作了,他写得不
我想引雷恩先生讲话讲点什么,讲什么都行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讲讲那匹
话题在变换,很难了解雷恩先生在想什么因为他不说话。
而雷恩太太却说“他边想边干。”在雷恩太太口中雷恩先生样样都很好。
鲍里斯给我钱叫我去买白酒。去买酒的路上我便已经醉了我知道自己一回
每天早上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去美国捷运公司每天早上都从办事员那儿得到那
还有圣緒尔比斯广场又宁静又空旷,每天夜里临近午夜时分便有一个拎着一
仅仅一年前我和莫娜每夜都沿着波拿巴街散步那是在我们告別博罗夫斯基之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博罗夫斯基有点儿醉了,他还有点儿讨厌我因为我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