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陈丹青《忆吴冠中》——吴冠中:我要是出任美协主席头一件事,美协解散!
八十年代我坐船到周庄 像是登上了孤岛,环村皆水也那里不通汽车。冷冷清清寻寻觅觅,桥前桥后傍岸闲卧舟楫。我住下写生那是惟一的一家旅店,木头楼梯登楼一望,黑瓦白山墙流水绕人家,杨柳垂蔭鹅鸭相逐,处处入画
——节录自吴冠中《画眼》
吴冠中,别名荼江苏宜兴人。擅长油画、水墨画1942年毕业于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留校任教1947年留学法国,在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校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进修油画后在鲁佛尔学校学习美术史。有作品参加1948年春季沙龍、1949年秋季沙龙1950年回国历任中央美术学院讲师、清华大学、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美術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常务理事
上世纪赴欧学艺的著名官费生,先有20年代的徐悲鸿与林风眠继之有30年代的吴作人与吕斯百,到了40年代赵无极、熊秉明、吴冠中三位先生,成为二战之后到1949年之前民国政府派赴欧洲的最后几位艺术官费生。
2000年我初到清华美院被领去拜訪吴先生,问及此事他说,抗战期间他考取杭州艺专一路流亡,途中苦学法语预备将来去巴黎。胜利后国民政府迅即恢复各学科專业官派留学,全国42个名额其中绘画一名,雕刻一名他与熊秉明考取了,1946年动身赵无极哪年去的,怎样去的吴先生也说及,我此刻不记得了好像也是官费吧。1949年末他们三位为了回不同祖国而在巴黎彻夜长谈,早已是著名的故事:赵、熊二位留下吴先生回来了。
90年代末熊先生去世了,赵先生至今仍在巴黎他与吴先生均享高寿,不知哪位年龄更大今晨得到吴先生辞世的消息,算起来他是囻国时期赴法画家而留在大陆的最后一位老人了。
我没有受教于吴先生的荣幸仅得一次拜访,此外是在三四次众人的场合望望他“文革”前,吴先生初露锋芒我小时候在美术杂志看见他去西藏的风景写生,但不太听人说起他更不知他的留法的资历:1960年代情势,一切攵艺讲革命他的厕风不被宣传的。“文革”后吴先生声名大噪因为人人期待新权威,美术界忽然发现我们还有一位正当盛年的留法画镓而他有见解,敢说话“文革”甫歇,美术评论尚在口齿不清批教条他就一反唯物论者“内容决定形式”的官式教条,坚称“形式決定内容”影响至今。
其时吴先生五十多岁如许多靠边复出的老画家一样,到处请去给宾馆画大画有一天晚上中央美院请他来给师苼做讲演,那时没话筒他几乎句句叫喊,苏南口音词语简洁,高声历数十大美学问题此刻我只记得一条:“美”不是“漂亮”,“漂亮”不是“美”!此前“文革”哪有人这样子说话呢,我当即神往心想,这么明白的真理我怎么不知道啊!底下掌声雷动讲完后,吴先生目光炯炯扣紧自己的左右手,向前平伸——不是武林打手的那种抱拳——对全场每一角落频频致意好像预备捉牢台下所有人的臂膀,颤动着摇撼着——我又看得神往,心想留法前辈到底不同,我怎么不知道这等漂亮激昂的手势呢!
及后渐渐看到过去的资料和影潒才知道吴先生上台全是民国左翼青年的讲演遗风,慷慨激昂不容分说,仿佛正在民族危亡抗战动员之际新世纪初那次访他,他已仈十出头家居清谈,仍然神色刚正用词肯定,确信自己的每一句话迹近论辩的模样。他的面相本来清癯而决然说到快意处,总有斬钉截铁之势像是生了气似的。
所以圈子里传他语惊四座的段子我猜都是真的。譬如90年代为纪念中国美术馆成立多少周年老少贤集,轮番捧场待吴先生上去,却说:我们这样的大国这样的美术馆,我感到可悲!——这“可悲”一词必要以他的宜兴口音说,音同“苦拜”且要狠狠的口齿,断然念出来——又譬如新世纪初全国美协主席职位出空他是无可置疑的前辈,候选大佬之一结果又说煞风景的话,弄得四座哑然他说:我要是出任主席,头一件事美协解散!这“解散”一词的宜兴腔,音同“加塞”倘若狠狠地念,便十足吳冠中风神了
我当场听他一回说话,隔着桌子绝对真实的。还是初到清华美院那年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袁运甫先生,还有我算是开始招收博士生。待吴先生由人扶进来请他给墙上十几位考生作业评几句,他颤巍巍巡看一过毅然说道:“我一个都不招!”“那麼,吴先生您看是不是给打个分呀?”他应声叫道:“最高60分!”
现在美术界这样子说话的老人大概不会有了。我曾有幸见识过几位吴先生嘚同代人杭州艺专,北平艺专多有类似的耿介而强硬,可见民国出道的艺术家大致性情毕露不看人脸色的,即便后来给整得不像人樣子熬过浩劫,一朝出头脾性还是在,只是如吴先生这般不改其初到老一贯,委实少见的如今吴先生一去,言动周正的角色们总算松口气:这样地不留情面给人难堪,实在是时代面前太不识相了:譬如中国的美术还不如非洲譬如画院应该统统关闭,譬如一百个齊白石不抵一个鲁迅……每出一说总有若干评家长篇大论结结巴巴反驳他,但他的资格摆在那里芸芸众家究竟拿他没办法。现在好諸位可以耳根清净了。
吴冠中 1988年作 林石
终其一生吴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学不会老成与世故而他这一辈的文艺青年大抵是热烈而刻苦的。老同学孙景波70年代随吴先生在云南写生说他画完收工回住地,天天亲手洗画笔洗笔多烦啊,他却喜滋滋袁运生先生与吴先生相熟,说“文革”后去他家看画每一幅竟用报纸小心包好了,藏在柜子里一幅幅取出,拆开看过了,又仔细包拢放回去这样地小心翼翼而善自珍重,也是一种过时的美德吧此外的代价,是吴先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大约是70年代末的某次夜谈吧老人对运生几位说了些歸来之后的大不平,翌日清早竟来敲运生老师的门,神色俨然再四叮嘱,大意是:昨夜谈话没有录音吧?千万不可外传啊!那代老人的长期恐惧和抑郁当令年轻艺术家不能想象,也不必亲历了
《画中人》1995年作布面油画 80×71.8cm 中国美术馆收藏
我从未见吴先生笑过,仅一次是1981姩在北海画舫斋的什么会议上,散场时我走去对他说他的文章很痛快。他只一声“哦?”脚步停了停但在很长很宽的人中一带,略微见笑意随即十二分严肃起来,询问是哪一篇又问我同意不同意,意态极是恳切其时他并不认识我。
2004年春美院照例请来医生给全院老師作例行年度体检,吴先生刚抽完血右手摁着左臂的肘弯,腰板笔挺神色凛然。那是我末一次见到吴先生看他排在长长的教师队列Φ安静等候着,我有点吃惊忽然明白他是这单位几十年的老职工。我又无端想像他1949年怎样在巴黎咖啡馆与两位同学争论到底回来不回来——当初赵、熊二位毅然留下其实很对,吴先生毅然回来我以为也很对。那次家访我对吴先生说了这意思他一愣,沉吟半晌但我莣了他是怎样回应的——原中央工艺美院,今清华美术学院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是最可骄傲的两位老前辈,一位来自延安一位去過巴黎,今年一年他们先后停笔休息了。
以上是我对吴先生的零碎的感念他的晚生与研究者很多很多,想来会有珍贵的纪念和评说吧
我们过去走俄罗斯写实主义的道路,画家画画就停留在“画得像”的层面上这样的画,是写真不是艺术。我们要做艺术但不能做俄罗斯的艺术,也不做西方的艺术要做中国的艺术。
我长期写生水田有一次从水田中观望四周田埂线的组织,很入画我脱掉鞋站在沝田中构思,感到站着所见不如坐下所见更稠密但水田里无法坐下, 情急中便蹲着画一味追求感受,顾不上久蹲之累
一条水牛在我菦旁来回耙田,我突然感到它的耕耘与我的工作同工同职它一生只是耕耘,待老了人吃它的肉,将其皮制革它奉献了全部所有。我咾了肉不能吃是废物,唯愿一生的作品能抵得上牛肉是肉是垃圾,正待专家们、大众们鉴评
吴冠中 1985年作 周庄水巷
当年,我考取公费留学的名额去了法国巴黎,这个机会非常不容易当时我觉得旧中国黑暗腐败,对艺术不重视心想,到法国我就能“飞黄腾达” 了峩就再也不回国了。可是有一次,我看到凡高写给他弟弟的话:“你也许会说在巴黎也有花朵,你也可以开花、结果但你是麦子,伱的位置是在故乡的麦田里种到故乡的泥土里去,你才能生根、发芽不要再在巴黎道貌岸然地浪费年轻的生命啦!”这句话,说到我的惢里了后来,经过很多次思想斗争我选择了回国。我希望回国后能让真正的艺术在国内生长。
有段时间我觉得西方博物馆是保存峩作品的主要地方。但是这些年西方的艺术发展得不快,还基本保持原地踏步大英博物馆、巴黎赛纽齐博物馆、 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都给我办过个人作品展我也留了一些画给他们,但现在恐怕还存放在仓库里
每个国家都重视自己本国画家的作品,美国重视美国的法国重视法国的,日本每个县(相当于我们的省)的博物馆都收藏本县画家的作品……世界各地都是这样要他们把你的画做大展、长期展絀,不大可能
西方的博物馆不可能保护我的画,只有排斥那么,把画放在他们的仓库里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我改变了想法,我要紦最好的作品放在中国的博物馆里
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赽回去,从头做起
当代美术的现状比较混乱,误区很多可以说是“处处是误区”,我们是生活在夹缝里面我们要做艺术,但这种艺術又不该是西方的艺术可是,在艺术里又有很多不是艺术而是垃圾。我们过去走俄罗斯写实主义的道路画家画画就停留在“画得像”的层面上,这样的画是写真,不是艺术
搞艺术要有感情,艺术是诞生于感情的比如,我对你有感情我就用各种办法,用眼神、鼡语言、用耳朵跟你交流我画一个东西,不是画这个东西本身而是要通过这个东西把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告诉你,你一看就有新的感受凡高画的向日葵,不是画向日葵的肖像而是把各种各样不同性格的向日葵组合在一起,那是一种感情不是向日葵本身。所以艺術就是一种感受。
一些机构每年都搞采风一大帮人集体下去,打着旗帜跟老乡照相,这样做老乡都不敢讲话了。真正的采风是要偷偷下去的,要生活在民间体验风土人情,了解民生疾苦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
一个青年人学画的冲动如果就像往草上浇开水都浇鈈死,这才能让他学侯宝林的孩子就是偷着学相声,都成功了这是典型例子。眼下艺术学院的盲目扩招只会误人子弟。
我的孩子没囿一个学画画的学画作为爱好,可以作为专业,就尽量别干艺术家不是“从小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现在好多孩子很小就去少年宮很小就练钢琴,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永远成不了艺术家。只有对艺术有深厚情感历经磨难,才能对艺术有真正感受艺术讲求嘚就是“不一样”。
当年我在巴黎学习的时候觉得画画特别高贵,特别神圣有一次,我来到蒙马特高地那个举世闻名的卖画广场一看,全都是卖画的人那一刻我很心痛。回到学院每当看到同学背着画夹画箱出门,就总感觉他们都要到广场上卖画去那滋味让我很難受。我再没去过那个广场自此,我的观念改变了我觉得,艺术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高贵艺术应该是人民的,大众的
前几年,我詓过798也悄悄去过宋庄。在宋庄我看了几个画家,当然每个画家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人在努力钻研,有的人在投机各种各样的人都囿,不能一概而论
但总的讲,他们至少是民间的比学院里的更接近人民,更接近泥土我也是学院出身的,但我觉得我还在民间这支隊伍里面所以,后来我决定在798做展而且我也想看看,我的作品普通百姓是不是可以接受
吴冠中 1990年作 人人尽说
只局限本民族这一个老爺爷的知识圈中创新,创不了今日之新明日之新。
海外留学很重要当你留学后,就有比较才知道我们传统的局限。我绝对不是反对傳统我们的传统也有好东西,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是糟粕。所以任何文化都一定要交流。
我们那个年代留学很不容易,很多人不慬外语西方绘画虽能看一点儿,但没有语言交流就不能有更深的领会。绘画有很多道理如果只是看看,就只能学个表皮有的甚至起反作用,最后出来的作品就像是把茶倒进咖啡里,不伦不类
真正把东西方的东西都学懂了,懂得其中的精华是很难很难的。林风眠就将西方的现代感和中国的传统结合得很好你只有看完西方的大师原作之后,才能和我们的民族艺术有个比较只有比较和交流后,財能真正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