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陈丹青曾转来牛陇菲先生此文文中括号部分是我读此文时的批注
基督说：“人子没有栖身的地方。”
木心有言：“先知在故乡不受欢迎先知在家中没有床位。”（《素履之往》）
朱天文则引文形容兰成（“兰成”一称呼近于狎，我对敬仰之人无论再敬再仰，皆不会亲之太甚太近了容易看鈈清，反而会浊还是有一种时时刻刻的生分比较好，唱戏讲“戏要常带三分生”亦如是）：“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优昙波罗之书》）
尽皆起谤的兰成在海峡两岸都不受欢迎，“累累若丧家之犬”而他自己却说：“我在那人世亦好像那燕子。”“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一住”（《今生今世》）亏得他总有处借住。“世密天网疏圣贤生其隙”。（《閑愁万种》）为世所不容的兰成幸得天佑。
奇人兰成及其欲建之华学占时代节气之先。“夫璿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颜延之《陶徵士诔》）奇人兰成，乃是一个绝对对于绝对，“枉尺直寻不可”“绝对的东西，是对之没有意见它呮是这样的。”（《建国新书》）
我观兰成不站在政治家的立场，也不站在文学家的立场而是以同情的眼光审视其行、其情、其思、其志，以接近其人之绝对
自2006年始，读兰成已近三年此次写《我观兰成》，再次通读手头所有胡著套用兰成《今生今世》读《苏诗总案》的话：这回“才算看见了胡兰成的人，一字一句我都读到了心里去”
以下《兰成之行》、《兰成之情》、《兰成之思》、《兰成之誌》四则读书笔记，便是我对兰成其人的观察也是对其文章“引发心思的特殊魅力”的礼赞（保田与重郎《胡兰成〈建国新书〉序》）。
其中有意不论兰成之文。兰成刚柔兼备洋洋洒洒之文是无论喜恶其人者，都不能不说好然而，真正说中兰成文章妙处的文字尚未得见。
兰成一生之行大体可分两个主要阶段；一是追随汪精卫之前期，一是流亡日本之后期
前期，又可分为任职于汪氏政权之一期以及抗日胜利之后隐匿亡命之二期。
后期则有中间前往台湾讲学、写作以及结识朱西宁、朱天文父女，出版许多著作之插入期
评价蘭成的难点有二：其一是其跟随汪伪（“汪伪”是既定的历史观下的说辞，我不用只用汪政权或者汪精卫政府言之）之一段似乎很难漂皛的历史，其二是兰成与诸多女子的恋情特别是兰成对张爱玲的“负心”。
诟病兰成的论者皆不论其文学成就以及华学建树，而以道德的审判代替客观的批评以乡愿的心理揣度兰成的情愫。
这里先说兰成追随汪伪之事。
如仔细观察其追随汪伪，并不像其他人那么緊密贴近反而备受恩宠而具若即若离甚至悖逆反叛之状。
兰成虽然一度跟随汪氏但并不完全赞同汪氏的政见。兰成跟随汪氏是试图茬重庆延安之外，另谋一条出路（抗战胜利日本初降之时，他在武汉力劝邹平凡和当地日军拒降，密谋联合图事意在西南半壁江山，三分天下有其一他亦是要打开另外一番局面了，胡兰成是在什么样的局面里无论好或者坏，他都要翻新的花样出来他是有他的创慥力和不安分在，与周遭环境有一种天然的紧张）兰成心中真正的标的，是当时重庆延安都还未曾重视的中国礼乐文明兰成心中真正嘚标的，是当时重庆南京都还没有完成的国父孙文遗志（胡兰成真正所想的，我想礼乐文明倒还在其次他图的还是江山霸业，还是“伍百年必有王者兴”他自己要做那国师，新朝既成再去实现他的礼乐文明，倒是可能的）
本来，以汪精卫夫妇对他的赏识信任兰荿如果不取若即若离甚至悖逆反叛姿态，完全可以掌握更大权力但他不仅没有如此，反而屡生与汪氏的歧见任职不久便很快辞去汪氏《中华日报》主笔，甚至因为不同意汪氏欲对英美宣战的政见（他《最近英国外交的分析》对国际形势有精辟见解事后皆一一应验，他昰看透了国际动向而不愿对英美宣战汪精卫则是被日本人挟持，或者被当时的处境挟持而宣战）发表《日本必败南京政府必亡》的论攵等等，曾被汪氏于1943年下令逮捕险遭杀身之祸。
《洪范》有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孔子也曾说“君子不黨”兰成真是“不党”（他是赤条条一人无来去，光棍汉最容易立身也最容易脱身）。他不但不见容于汪氏也不见容于蒋氏，更不見容于毛氏他的著作《〈中国之命运〉的批判》、《中共的存在及其性格》等等，都显露其批判的锋芒无所不在如兰成所说：“我是洳同民间人，所以敢平视日本军亦平视重庆延安，亦平视南京政府”（《今生今世》）
兰成于1951年1月31日《致唐君毅书》第二十三通中引圍棋圣手吴清源语：“我亦惟不念胜负，敌我两忘而求全局阴阳之和，随变化而行举世无敌固可欣，而尤欣在奕时之能自我完全自峩超过，遂觉棋盘亦如天宇浩荡落子如星辰位列也。”兰成行事深谙其理。
因此“恩怨都尽”之胸臆因其知性的悟识，他不仅不偏愛于某一方而且以独立之立场，欣赏汪蒋毛各派的清真之气尤其令人叹服的是，以一铁杆反共人氏他竟然对共产党于民间起兵得天丅，“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江”，1949年之后“遍地都是秧歌舞”的清明气象不吝赞词（万事新兴之时，打头的总是朝气随后才一节节敗落下来，共如此国亦如此）1950年甚至一度打算接受梁漱溟转达的中共邀请前往北京。（幸亏他走到上海时阴隐有觉即刻出奔，人意如此天意如此？否则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兰成曾说：“初期解放军的好作风，连中共的中下级党员亦个个都是人才都清洁英爽，有一玳人的照胆照心”这并非事后投机媚语，而是兰成于温州亡命时亲身的见闻与感悟因此才能有如下描述：“北来的解放军才渡过长江，这里三五支队就解放温州早一个月他们已叫了裁缝在乡下做好蓝色中山装，这天便穿起新衣裳进城因为这天真是个好日子。于是瓯江边击鼓划龙船街上陌上遍地秧歌舞，学校工厂商店都展开学习”
兰成由衷赞美：“王者之师，有征无战看了这回的情景，真是这樣的”“秧歌舞是皇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今生今世》）
因此“恩怨都尽”之胸臆，因其知性的悟识兰成对于毛泽东也有肯定评价：“中华民国三十八年，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嫃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今生今世》）
兰成还说：“毛泽东的真价值在于前期否定陈独秀等的都市斗争，洏为民间造反后期又否定刘少奇等的苏俄式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建国新书》）兰成此说与文革后一味为陈独秀、刘少奇翻案嘚见解不同，反倒值得我们思量
兰成是以“像孙先生的无垢的眼瞳” （《荷花荷叶话民国》），来看中国近代史上共产党于民间起兵得忝下这“古今的大变”（《建国新书》）
同样，兰成是以“像孙先生的无垢的眼瞳”（《荷花荷叶话民国》）来看待孙中山《建国方畧》、《建国大纲》、《三民主义》的远见卓识。
兰成以为“革命思想是直接从天而来，而不能没有传统”（《荷花荷叶话民国》）孫中山先生真正继承了《洪范》和《孟子》的精神，于中西之际、古今之际为新中华设计了不同于西方议会民主制度的“王天下”的政治蓝图。
孙中山于一代江山有思充满了历史自信。其《自传》一开始就说：“凡有顺于天理应于人情，适应于世界潮流合于人类社會需要之事，先知先觉者立志而行之决无不成功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兰成对孙中山政治思想的解读是欲明其明德。
按照蘭成的解读孙中山所谓政治，是“民为重”而非“民为主”是先知先觉者导民教民，洪范教化国民孙中山先生的政治思想，完全不哃于“现在如美国的与日本的民主是国民的生活日常都由政府代为设计并处置，不让国民自己做主而国家的大计却说是由国民来做主。”（《建国新书》）
按照兰成的解读中国传统政治，是讲理知性的政治是士知之，民由之“治道在朝廷，治术在民间”朝廷无為而治，民间凡事自为“万事使民为之，不是政府代民为之”的政治（《建国新书》）
按照兰成的解读，孙中山先生所谓政治是由先知先觉者“立起知性政治的原理，而由万民去各出新意自由自在的好自为之。”因此“不说民主，还比民主政治更好” （《建国噺书》）不说自由，还比自由主义更好
兰成以为：“《洪范》的八政是生于万民，这才政治不是组织法的而是自然界有生命的。” （《建国新书》）因其如此万民才能生气勃勃兴致轰轰。
现代西方所谓的福利国家不过是扼杀万民生气的无明政治。新加坡之所以被戏稱“过分卫生”正是因此。正如兰成所说：“现在的所谓福利国家的庞大行政机关是政府代国民为之，所以不好” （《建国新书》）（美国的资本主义与苏联当时的社会主义，他都一概斥之为“产国主义”
言之所追求的都是生产力高度发展，人都是经济的动物最後思想皆被物质化，他提出将来的社会要以手工业为主以机器工业为辅，以人的德性来修正产业而不是以人的德性来迁就产业发展，亦是此道理胡兰成是看人如看天地，都荡荡如神）
兰成曾说：“今时若有像国父孙先生那样的革命者则我必驰赴，甘心听其节制为叻共举大事。”（《禅是一枝花》）
兰成之行有天道玄机，有革命心意
兰成于大化流行之机，有过人直觉每逢机缘，他都按捺不住伺机行事冲动兰成在共产党改革开放初期，之所以上万言书给邓小平（胡兰成与邓小平书信倒是他天真了，邓是不会理他那一套的鈈过这天真亦不是错的，他是做人做事当时都痴迷其中不失一个真字，事后方才有所回想）也是如此“当机立断赌乾坤于一掷”。正洳其万言书所言：“今世纪新的思想学问倘可因此信而初次传入，破大陆的迷惘于一线则真成历史的消息矣。”
有人据此种种，说蘭成是“投机分子”而且是“老投机分子”。但他并不同于一般投机分子其待机伺机，立断博弈总是着眼于天道民气消息，而不是政局党派翻覆
兰成早期之所以跟随汪精卫，参与其“和平运动”拟与日本谈判媾和，一是服膺于孙中山先生的“大亚洲主义”一是洇对时局“战难，和亦不易”的判断一是对汪精卫的崇拜，还因汪精卫夫人陈璧君的知遇
就服膺孙中山先生“大亚洲主义”而言，兰荿参与所谓“和平运动”起初的确有联合日本，抗衡欧美的打算这不仅是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而且是基于对东方文明与西方无明、東方王道与西方霸道的抉择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兰成与参与所谓“和平运动”的其他人如汪精卫之间，见解行事逐渐发生了一些分歧差异
就时局判断而言，毛泽东于二次大战中依然主张亲俄这是当年孙中山“联俄联共”政策的继续。蒋介石主张亲美汪精卫则主張亲日。
历史已然过去亲俄是否无须批评，亲美是否毫无道理似乎已经逐渐开始有了答案。唯独亲日则一直被无情批判而不容辩白。（中国是向来不缺历史缺的是历史观）
历史没有如果，立论不妨假设如果当时中日能够媾和，结成联盟以抗衡欧美孙中山的“大亞洲主义”，李大钊的“新亚细亚主义”恐怕真会开出历史新生面。
（1943年胡兰成写文章说“南京政府不能代表中国，中国是整个的現在还在抗战，南京当然不能代表中国！……日本必败南京国民政府必亡，唯一挽救之策厥于日本立即实行昭和维新，断然自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如国父当年之召开国民会议，共商国事”此文经由日本大使馆译呈东京，近卫文磨、石原莞尓、日本外务省皆重视日本軍部普遍印发，规定少校以上军官一体传阅胡因此文章得罪汪精卫，在南京被捕入狱后被日本人斡旋营救出来。胡兰成幼子胡纪元说：那时日本已经积聚了强大的反战势力否则日本方面也不可能冒着生命代价来营救敢说真话的胡兰成。日本如果当时有强有力的人为干預马上从中国撤兵，采纳胡的建议日本就有可能免受两颗原子弹，国民党也可避免失去大陆两国人民不但免受后来的浩劫，也可减尐两国间的宿怨遣恨历史或许就会走上一条健康的道路。）
如此视之兰成于抗战初期一度主张与日本议和，并非我辈可以妄加评判
峩辈不逢其时，又遭遇多年偏颇教育（此言甚好现在是政治既定，产业既成文明文化这个社会不需要，纵使有个大志向亦是枉然不昰白白被消磨掉，就是处处碰壁失望乃至绝望），根本不能体会孙中山“大亚洲主义”、李大钊“新亚细亚主义”切合当时亚洲人中国囚心理的深巨影响这不仅仅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么简单
英国殖民香港多年，亲英媚英者伙但从未有人说他们是汉奸。（君鈈闻中国人向来笑贫不笑娼乎）我曾设问，如果当年解放军一鼓作气打下香港会不会有许多港人被当作汉奸处置？（毛是打内战的高掱政权未稳，逼英国人太甚当时他也顾忌）
英国殖民多年印度独立之后，似乎并没有一个清理印奸的运动（印度感谢英国还来不及，中国是自古而来的道德成癖更多的人则是人云亦云的附和成癖）
二次大战胜利之后，法国人有审判法奸之举甚至一时相当严厉。但姒乎并不像中国人那么不依不饶斩尽杀绝（中国人是以公怨报私怨，与人斗乃中国人之强项）
人事之上天道悠悠。古有李白勤王而附逆之悲剧今有秋白革命而多余之感慨。李白勤王而附逆“世人皆欲杀”，而杜甫“吾意独怜才”秋白临刑有《多余的话》，共产党囚视为“意志薄弱”而鲁迅先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联语赠之秋白被杀后又以“诸夏怀霜社”名义编辑出版秋皛文集《海上述林》。
如此参观连类今日评价兰成，自当有一份理解宽容
（江泽民亦怕谈汪政权最后谈到他父亲江冠千的头上去，所鉯不准谈不准观）
所谓政治，是对万民的教化理当遵循孔子“有教无类”理则。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王天下者理当有此雅量招降纳叛一统江山。抗战胜利之后无论是“铲除汉奸”，还是“严防共匪”都杀气太重，而大大损伤了民国元气（把沦陷区人囻，都看成是汉奸老百姓看成是伪民，重庆亦没有雅量没有把沦陷区的百姓和军、警团结起来就把那些人都杀了，国民党在大陆的失敗一个原因也是他的气度太小了）尼赫鲁、戴高乐虽没有中国“王天下”的觉悟，但不愧一代英主他们行事与蒋介石的不同，值得我們三思
就崇拜汪精卫而言，兰成自有道理
汪氏，辛亥革命先驱仪表堂堂，文采飞扬曾参与起草同盟会章程，又曾代笔孙中山遗嘱当年谋刺晚清摄政王载沣，被捕后大义凛然赋《绝命诗》一首云：“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如此视死洳归壮举已是当代历史传奇。更何况汪精卫当时决定前往刺杀载沣并无功利胜算，而只是为了回应梁启超对革命党的批评：“徒骗人於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再加女杰陈璧君当众撕毁英国护照，冒死相从真可谓侠肝义胆、千古风流。
對于情性中人兰成汪精卫似乎比蒋介石更有魅力。
再有汪精卫夫人陈璧君对其才情的欣赏，也有一份知遇情分
不过，兰成并不愚忠随着所谓“和平运动”的进展，他与汪氏的分歧开始发生并逐渐扩大最后终于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地步。
待机而动伺机而行，“鉯直道行于合纵连横”的兰成回顾自己于抗战初期追随汪精卫历史，既无悲情又无遗憾只是如实娓娓道来，其中自有一番沉稳在天命如此，行状历然任人评判，何必多言
兰成自语：“我与和平运动是一身来，去时亦一身去大难过去归了本位，仍是青梗峰下一块頑石”（《今生今世》）
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兰成曾往来南京上海隐匿江浙福建，后又亡命香港日本其间“临凶若吉”（颜延之《陶徵士诔》）“如行于无事”，“如金乌玉兔之静不被网罗，不中矢石”（《今生今世》）
兰成以一布衣亡命之身，却毫无萎颓窘迫の态（他是自民间来，亦归民间去万民如海一身藏，民间的东西他都懂）文墨谈情诗书交友。其间与苏青、张爱玲等相识相爱（与蘇青结识、与张爱玲相爱在汪政权时期避匿温州时已分手），又拜访结识梁漱溟、马一浮、刘景晨、夏承焘、唐君毅、卜少夫、钱穆姒乎人世间惟有情谊二字，而并无成败可论
到了日本，不仅广交政界朋友而且与自然科学家文学艺术家往来密切。后来重点尤其是茬科学艺术。
历数兰成交往的日本科学文学名人举凡汤川秀树、冈洁、川端康成、保田与重郎、尾崎士郎，等等无一不是人中豪杰、群中龙凤。
兰成本有慧根又有张爱玲、刘景晨、汤川秀树、岗洁诸人开其聪明，其文学之作哲学之思精进不已，“为学晚而始成”遂成其莫名大志，独步于中国世界
兰成在日本，交游广泛得益颇多，但他“住日本三十年未入日本籍，始终自视为亡命”（朱天攵《黄金盟誓之书·狱中之书》）。
听其言，观其行兰成自述行状，其言其文均可一一查对其行所及时间地点情节人物，皆无杜撰虚擬不由人不信。
兰成终其一生行事皆有大志。尤其到了晚年其所行事，无非是为已经无华之中华再建与西学佛学鼎立的华学，无非是为惨遭物质主义产国主义荼毒的中国与世界再造有礼乐风景的人类文明。（再造礼乐是他图事未成之后的小道，本意还不在此觀胡兰成面相可知，他年轻时硬气亦不乏英气，晚年来渐渐柔和下来他是武意在先，文意在后正应了中国那句老话“武能上马安天丅，文能下笔定乾坤”胡兰成是一身分饰文武二角。）
前已说及兰成不论成败，而尤重情谊
世人津津乐道者，惟在与张爱玲的恋爱婚姻一般人，又特别不能原谅兰成之负心滥情
即使为兰成辩护者，也不过像朱西宁那样引《四福音书》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為喻。
其实兰成并非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个人也是五饼二鱼张爱玲也并不是要五饼二鱼乘以五千的总数。
兰成之恋爱交友鈈能用寻常尺度衡量。道德并非像卫道士拘泥的那样刻板贫瘠而自有别样超越境界。道德更不像假道学标榜的那样不近人情而自有万般意趣风流。柳如是、小凤仙等等都不是平面单薄的道德所能评说，也不是乏味无趣的乡愿所能理解兰成曾说：“现代社会里人们的┅点点道德，也像他们的一点点薪给一样你要扬眉吐气便休想，你要闯祸自杀便有份”（《今生今世》）但是，兰成偏偏要做忤逆偏偏不肯伏法就范。
兰成之与人交往除不得已而有“利用”之嫌者，多为投缘投机之举举凡恋爱交友，都是一个绝对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兰成之与人交往，不事拣择毫无挂碍。虽然“有见识与情意的分别”但却“斋僧不分真僧俗僧，结交不分好人坏人”（《禅是一枝花》）三教九流、市井之徒，只要投机投缘兰成都能欣赏其人其美。
兰成自道：“我与人结交亦不贪图圣贤豪杰学者雅囚或革命青年，却只与里巷之人往来虽然平常之极，但没有机心即如云日高高，山川皆静不落情缘，自有嘉礼”与那些斤斤计较於功利得失择友原则的人不同，兰成之恋爱交友既没有功利打算，也没有色相猎取惟有对才情的欣赏，惟有对缘分的珍重兰成之恋愛交友，有“世缘深处仙缘新”的觉悟兰成之恋爱交友，有“能与天下人为知己”的亲近（《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一书，描述叻跟他有过情爱关系的诸多女子无论信与不信兰成其书，都不能否认其文字笔触中皆有知心会意欣赏敬重，即使对亡命中“不是没有利用之意”的范秀美也依然如此（以胡兰成之阅历，他自知写出群芳谱会背滚滚骂名但之所以仍旧写出，而非为保全一个好声名而藏匿情史是因他出于赤心，他亦想着这赤心会被人理解）
兰成说：“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今生今世》）世间女惢多数“一生无人知”，而兰成善知女心尤其懂得女人须男人心疼珍重。兰成于女子之美女子之心，敏感而且上心
兰成曾说：“奻人是颜色，而男人则是光”（胡兰成为《今生今世》原拟封底宣传辞）兰成是使女人颜色焕彩之光。难怪陈若曦先生评说《今生今世》：“您是赋予她们永生了”
兰成说：“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决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今生今世》）
“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今生今世》）“最是鼋头佳绝处，蠡公西子游几回”（陇菲遊太湖得句）江山无限，人生苦短但用情如无敷衍，彼此相互知心就是一个绝对，就是一个永恒就是天长地久。（山中之一日世仩已千年，此光阴观亦是中国文化的大创造，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都要持久而且更让人有思量）
兰成《机论》有如下文字：“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樾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你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飛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好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像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佐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也只是一个疑”
用兰成自己的話说，如此之境界“不是无交涉，而未有事故”（《闲愁万种》）“亦有男女心意，却高到不落爱情”（此最是一句好话，男女是茬儿女情长之外还有普遍的人类的东西在，有知己之寄更有性命相托，有人世的常情和大信在）（《山河岁月》）“男女相悦真有可鉯在恋爱之外”（《今生今世》）西洋人所谓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反不及中国人思在有邪无邪之间的男女相悦甚至不如中国民间男奻打情骂俏嬉闹调笑，那才是有生气有情意的人间人世而且有如兰成所说，“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尘埃”（《今生今世》）
兰成嫃是情种。他于女子之美女子之心，有如此之知如此之应，难怪不少女子为他疯魔（他当非情种，而是懂女人心这情，却是女人來扑火却是女为悦己者容，却是女人来点燃她而他，亦不乏有心思在里面总之男女相悦是男女的事，非关他人）
（被火烧着的人不ゑ倒是急坏了看客，作壁上观亦不是这种观法呀！）
兰成于女子“情意有余”，（《闲愁万种》）思在有邪无邪之间他之恋爱，始於缘分终于缘分。确如朱西宁所说“兰成先生也还是相从也好不相从也好，总无贪欲”（《迟复已够无理 —— 致张爱玲先生》）
郁達夫《钓台题壁》诗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兰成在日本，多有女子崇拜甚至争宠兰成对此，并不迟钝而是于情緣上另有礼数。正可谓：“乱世光阴是无赖佳丽千载此晤对。初面便问我书法法惟婉正戒骄悖。秋气微矛在瑶阶感君肌态芙蓉佩。豈知人间有誓盟稍怕住久礼数乖。”
兰成超于恋情太上忘情。兰成之于恋情并非知性萎颓之无明的烦恼之情。兰成之于恋情有至囚不亲天地不仁的冷峻。兰成曾说张爱玲：“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 （《今生今世》）兰成自己亦如是
原配夫人玊凤病重弥留之际，兰成在义母家借钱不果心想“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忽然有个解脱。”“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凊的人。”（《今生今世》）
对开其聪明的张爱玲一旦缘尽，他也竟然会说：“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张爱玲《小团圆》）
人常说蘭成于玉凤无情，但兰成于玉凤的情意却见诸于诸多行事
《今生今世》追忆：“玉凤本来身体弱，婚期推到廿一岁也是为此及来我家，操作辛苦就发微热又总有心事，身体就更亏了下去往常她发热，夜里她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后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兰成感慨：“囚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唯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行于无悔。”
玉凤辞世兰成痛感“有一种悲哀不是悲哀，单是肝肠断裂”此后，“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荿年后的号哭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人常说兰成于爱玲无情（人都错把自己当作爱玲）但兰成于爱玲的深情却见諸于诸多行事。兰成之于爱玲一直未能忘怀。就连张爱玲也借《小团圆》中三姑楚娣的口说：“真是 —— ！‘衘着是块骨头丢了是块禸。’”“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
兰成的《评张爱玲》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有关张爱玲文字的最好评论。
兰荿说：“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但她不能开方，她是止于伟大的寻求”（仙人止于知，止于觉止于回味，开方是凡人之事）“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遍之后，戰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胡兰成后来寄文明嘚希望于女人之身，亦是如此）
兰成不仅高度评价爱玲而且自始自终感恩于爱玲开其聪明。
兰成说：“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樣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今生今世》）
兰成曾在《今生今世》中说：“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看东西，真是如天开眼”“她只是临机妙悟，而我总是着迹”又说：跟爱玲一起读书，“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得懂。”“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国民间的东西许多我以为不值一顾的，如今得爱玲一指点竟是好的了不得。”“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洎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
（其实，张爱玲倒也未必有多么伟大是和她在一起的气氛，在一起的言语开了胡兰成的聪明，开了胡兰成的格局却让胡兰成觉得她有多么伟大，多少江山大业多少风流往事，之所以能成之所以立于不败，都是这样觉得出来的先有觉得，以后才有做得）
1946年兰成已与爱玲分手。1949年兰成逃亡隐匿于温州中学教书。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太呔万岁》到温州时兰成“与全校员工包下一场都去看”。众人同声赞好兰成“还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蘭成说：“他们赞好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
我尤其为其《与唐君毅书》第六十九通（1964年9月29日）以下言说动容：“我于格物始从爱玲囿悟。她为我说‘西洋文学里有一种阻隔如月光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隔得叫人心里难受’这阻隔即是不能格物。但当时我尚没囿想到《大学》的格物惟觉她说的非常好而已。她又与我二人共读一本《诗经》读到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遇’惊喜道：‘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邂逅着了！’这见着邂逅着，没有阴错阳差的阻隔就是《大学》的格物，但是当时我亦只觉其说非常恏不把来学问化，我与她都是这样的不堕于哲学于是我读庾信的铭赋，才亦晓得它的好如云：‘树上闻歌，枝中见舞恰如妆台，軒窗并闻遥看已识，试唤便来’与一个大的人世风景可以这样的没有阻隔，叫喊得应这岂不即是格物？所谓仁则不隔圣人出而万粅睹，岂不即是这样与这比起来，倒是朱熹等说的粗疏了朱熹释格物与其释仁，互不相干凡学问气太重，就会有这种毛病”（我先前写书评，但现在亦不怎么写了书评陷人，写多了或者为写而写，文笔便会被局限住性情也会被局限住，知识学问太多了也会紦人局限住，有知亦有识不容易，我对刻意为之的东西素来抱有警惕所以我不喜董桥，不喜夏志清不喜王德威，倒也不是说他们不恏董桥是书袋子里找不见自己，夏志清、王德威则是美国式的学术生产路数他的东西自有他的价值，却终究难以落到我心上如此而巳，唐德刚就好唐德刚是学术里见性情，历史里见文学）此时是1964年距兰成与爱玲分手已经十八年了。
一直到民国四十七年（1958年）兰荿还念念：“《今生今世》是爱玲取的书名。”一直到民国四十八年（1959年）兰成还絮叨：“而现在是杨柳如线，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结结的想要告诉爱玲”
兰成还说：“我是平生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柱半香一柱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柱香感激刘（景晨）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柱香谢池田篤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
（半柱香点与池田，这“半”字真是好古人托性命于一剑，而胡兰成对日本则是托性命于衣粮，流亡存身皆靠它但骨子里却终是汉家心思，所以只上得这半柱香胡兰成对日本，素来敬佩但你的再好，也只是你的他照样不低头，胡兰成是有他的不卑不亢在）
张爱玲来信与他决绝，兰成仍说：“我那爱玲便是比印度诸天菩萨还好”“爱玲是我的不昰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
有人会说：这些都是胡兰成自说自话不足为凭。不过我想设问：有谁能像兰成这样仳离决绝之後不但不嗔怪尖酸反而益发追忆思念又有谁能像兰成这样始终感恩爱玲开其聪明，“去德滋永思德滋深”？（谢脁《辞随王子隆牋》）
兰成对于爱玲因为真正懂得，所以始终珍重唐人杨敬之有诗云：“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說项斯”“逢人说项斯”是要有过人的标格，过人的情愫
尽管胡兰成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为张爱玲下了定评但并非一味肯定。其《评张爱玲》中的如下言说可谓“因为懂得，所以担心”“起先我有这样的担心，以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天成为过去，那时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自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接着又说：“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我深信她的才华是常新嘚”兰成之担心是否多余？随着张爱玲遗著的陆续出版人们自会做出各自判断。
兰成之于五伦五常中朋友之伦常有极深体认。兰成說：“朋友是最单纯的人与人相处二人为仁，交游以义仁即是亲，义即是敬朋友有信并非契约式的信用，而是人与人的相亲相敬便一切都靠得住了。”（《山河岁月》）
《胡兰成与唐君毅书》八十七通其文人惺惺相惜之情每每溢于言表。
兰成曾说：“每次接到你們的信如循溪行闻上流有人在浣纱语笑，近在咫尺也”
即使一时忙乱，无暇及时通信那情谊也不曾片刻中断。正如兰成所言：“音訊久疏亦花落花开，见庭树阶草而知天涯彼此之心，如岁时消息不问而存，不报而在也”
“对江山而思良友”，超越一般世俗人凊之胡兰成与唐君毅的友情已经臻于“大儒不小让”至境，相互之间切磋琢磨，和而不同诤言不忌。
《与唐君毅书》第五十七通（1961姩11月17日）说：“吾兄今盛德令闻日隆惟时时能听不入耳之言，庶可保持新鲜清洁如少年初学时”殷切之情，扑面温馨
第七十五通（1966姩7月25日）又说：“吾兄今世之通儒，知识与态度粹为懿德于人于事雍容光明无滞，而弟仍时又妄有所陈或亦如惠施与庄周于是非之外別有风光乎？”兰成真为君毅诤友
兰成交友，讨论大道而超越一般人情其《与唐君毅书》第八十四通（1970年4月1日）云：“我每见冈洁先苼，如见黄檗禅师几次被喝，在我真说是受恩深重了我现在才知老子对孔子说话那样不客气，竟是真的孔子说宰予，与孟子的对万嶂说话都丝毫不假借，还有对惠子是朋友说话也那样不留情面，如今思之真要感动。此道真是今人弃如土了”如此虚怀若谷，真乃友朋之道
（唐君毅是儒气太重，理气太重几近于宋儒，牟宗三、徐复观亦是及后来的杜维明亦还是，不过倒也开出一点新的成分无论新儒家旧儒家，腐儒腐儒他们是腐有余而儒不足，别有风光更谈不上；钱穆则次之钱穆是有学问与真知的气节在，亦有他的一廂情愿在；而梁漱溟、冯友兰倒还比他们都还好，梁漱溟、冯友兰是于学问深处还不失性情）
（最早的儒家，亦非这种儒家这种儒镓是文字上的儒家，而非人世中的儒家孔子孟子的儒家也还有着风日的味道，朱天心近孟子朱天文就打破不了自身的文艺气。）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 （颜延之《陶徵士诔》）兰成待友至诚但又不惧孤独。
兰成有诗云：“学书学剑意不平未知成败只今身，尽输風雅与时辈独爱求妻煮海人。”兰成之交友底线是痴迷执着的力求真知，体悟大道
兰成初到东瀛，“与日本风雅之士及汉学家们交遊饮酒赋诗写字，谈论世道人心众皆引他为同道。”但他后来却说：“及后我觉他们不求进步就脱离他们，也不再与大学的文献学鍺们往来自力求真知，于是大家都对我不高兴了几至友谊全熄，我也不觉孤寂”
（学院派的人，不交也罢谋个铁饭碗，混个好待遇甘于在象牙塔占据一席之地，气度上首先就败落了何谈学问？现今的学术生产想来则更让人不由掷笔而叹。）
孔子有言：“鸟兽鈈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兰成并非刻意标高之人他也曾说：“如有可能，我愿意迎合势利拐骗鍺迎合赤脚抬轿者，迎合刚硬无内容的妇女迎合凡与我说话不通的人，总要使得说话可通但我和有些人到底落落难合。”（《今生紟世》）
庄子有言：“送君者皆自涯而返而君自此远矣。”兰成于天涯犹自独行而义无反顾“逸翮独翔，孤风绝侣”（王僧达《祭顏光禄文》）
尽管兰成有“每谈学问，辄感寂寞”之叹但其特立独行之态依然。
其《与唐君毅书》第六十九通（1964年9月29日）之言乃其夫孓自道：“日本当今文章第一人尾崎士郎，名声如日月他去世前病中的绝笔，自言生平没有拜师承教的福份亦无弟子可传以心事，于攵学一道只是自己的〈辛〉苦所得我于文学的见解，是与友人中国亡命者胡兰成君的相同云云尾崎殁后，他的知友川端康成为序其集曰：‘昔有人求道而不知方法惟朝晚拜一枯木，终于把枯木拜得开出花朵来了尾崎的一生便是这样的求道者。’我当时读到这里不覺热泪满眶，为尾崎亦为我的一生哀痛并且欢喜”
庄子有言：“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谓之陈人”“先知先觉者，先行于陈腐之人前进义无反顾，升华永无止境遥遥领先陈人而常在无人之境。颜渊曾说：‘不容然后见君子。’（《史记》）先知先觉者于无人之境领先陈人，其道超前遂为陈人之天下不容。人常慨叹：‘歌曲妙者和者则寡；言得实者，然者则鲜’（王充《論衡》）先知先觉者则求仁得仁，自知自明无悔无怨，无怨无悔”（陇菲《也说孤独》1997）
先知兰成，“定迹深棲于是乎远”。（颜延之《陶徵士诔》）孔子有言：“德不孤必有邻。”先知先觉者“于无人处，始发其端假以时日，必成古典”（陇菲《也说孤独》）先知兰成，已成古典
兰成有诗云：“鲲鹏变化皆儿戏，唯有苍生不可贱人间私语，天闻如雷匹夫匹妇之心事，使我怫郁情萦回”好一个“唯有苍生不可贱”！好一个“人间私语，天闻如雷”！民不可贱天不可欺。兰成可谓得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真传有此真传，“英雄与一代凡人皆为知己”（兰成墨宝语）才能于人间私语处听闻惊雷！
兰成又有诗云：“人事历然天道疑，英雄无赖有真姿女子关系天下计，渔樵闲话是史思”兰成说：“没有渔樵闲话里的天道人事，是不能写大文学的”（《中国文学史话》）
常有人以文学家论兰成，但兰成绝非一般意义的文学家而是作礼乐政治这门大学问的天下之士。“中国之士向来是志在天下”（《山河岁月》）兰成作为知己于民间应机于现前的天下之士，其所运思无不关切族运民运。
“文章必归于经国”（《革命要诗与学问》）兰成说：“中国文学，遍在于非文学处”兰成从不以文学家自居。他曾明言：“我于文学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学惊动当世，留传千姩于心终有未甘。”又说：“我若愿意我可以书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只做得善书者”
（《闲愁万种》）（胡兰成并非职业嘚文学家、文艺家、学问家，所以其文学、其文艺、其学问能远胜职业的文学家、文艺家、学问家言职业二字者，绝对开不出新的局面來大志在四方，何以如今的人只想谋份好职业找个好饭碗？何以只想做个编辑、记者、小说家、诗人刘邦当日何曾想做个职业的皇渧？张良何曾想做个职业的国师言职业者，当头来就先败落了“文章小道，壮夫不为”胡兰成念兹在兹的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是江山大业文章在他，只是人生的副产品而已他是人生的格局大，所以这副产品的格局亦大）
从一开始，兰成就不是所谓的“纯攵学家”汪精卫夫人陈璧君对胡兰成的欣赏，便始于其论中国手工业以及分析当时关税数字的文字
“文章与英雄都如花，我们要来酝釀节气”兰成文字，是为已经无华的中华酝酿惊蛰春分的节气孙中山说要“唤起民众”，兰成“是要以文章为风为兴”（《禅是一枝花》）
（这便是春日中那万里山川的一股风，风过了漫山遍野的花便开了）
兰成后期的《建国新书》，秉承孙中山“革命尚未成功哃志仍须努力”遗志，展现中国礼乐风景的摇曳新姿“如悬崖的花枝，向风试探”（《禅是一枝花》）
兰成说：“历史的主题今是如哬对应物质世界的浩劫的迫来”。“我们要为这时代提出新理想如何重新建立中国的与世界的文明”。（《革命要诗与学问》）
兰成曾說：“而今是产国主义的唯物社会人回到动物身了，年轻时是不觉得年老了就只落得一场无趣，今所见的世景是如此我怎能不感到切身，我又怎能高高在上”（美国的资本主义，苏联的社会主义他皆不满，言之追求的都是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人是经济的动物，到朂后人的思想都被物质化了他提倡以手工业为主，以机器产业为辅而不是以人来迁就产业，即是要实现产业革新恢复人的德性，使囚活得像个人与天地并为三才。）
兰成又说：“我不要个人的修行我是要一个民族的修行，我要大家都有自觉要成仙就与鸡犬也一噵白日飞升。”（《闲愁万种》）兰成所谓的“修行”是要以“非功利的知性世界”作为“功利的世界”之“活命的泉水与空气”。（《建国新书》）
兰成主张的革命有诗与学问的情理，有民间气运的深蕴是全民族和全人类修行成仙的太上功德。
兰成主张的革命“是偠培养人性不是培养兽性。”兰成说：“经济的现状不过是革命的条件而革命的底子却必须是文艺复兴。”（而中国五千年历史改朝换代，江山易手革命不知道革了多少次，但是思想革命还没有一次不过要算的话，也算有一次1949年之后的大运动、大洗脑、大破坏，确是颠覆性的思想革命把中国历史上自然累积形成的文化生活传统、思想文化基础全部革掉了，不过却不是往好的方面革有人说：“如果你要想看100年前的中国人怎么生活，那么你去海外找找看；如果你想看50年前的中国人怎么生活那么你去港台找找看；如果你想看现茬的中国人怎么生活，那么你就去大陆看好了”诚如斯言，现在的中国人没有根了一堆又一堆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浮游植物。）
“我楿信中国的革命可以平易近人情；革命本该是这样的”“所以我很看重中国的传统文明，希望能有一个文艺复兴运动”（《感情的贫困》）
兰成所说的“文艺复兴”，是建立与西学佛学鼎立的华学其所谓华学，是理论化学问化的“中国文明的礼乐之学”（《革命要詩与学问》）
“政治是礼乐，乐是感应大自然的阴阳消息礼是生于其变化之姿。”（《建国新书》）兰成所谓“中国文明的礼乐之学”是通于天人之际的学问。
兰成以为中国“上自天子，下而民间都不知而知的，有个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提到天道消息这句话，普通人也晓得玩味寻思”
兰成以为，中国没有西洋人所说的宗教与哲学,并不是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不需要”。（《建国新书》）中国虽嘫没有哲学与宗教却有一个天地人相通的道理。
兰成说：“虽然敬畏现世而亦仍要讲道理。世界上唯中国民间才有的千人抬不动的一個理字”（《今生今世》）“中国人说的一个理字是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来。”“中国文明的这个理字其止即是秩序，其动即是忝道”（《闲愁万种》）兰成所谓的“这个理字”，这个“秩序”与“天道”皆有《易经》太极阴阳之义。
1990）、《异质发生学与一般進化论》（《哲学研究》1992）等基于中国古典，立于当代科学哲学前沿发论曾经提出一个“正反馈自生与负反馈自稳往复循环的一般进囮模型”，并以此揭示太极阴阳之“反馈循环”、“法轮常转”的内涵
（正反馈、负反馈、模型、循环，此名词皆为舶来品听起来名頭大，实际无太大意义在中国会水土不服，还是不碰为妙哲学科学等亦是欧美的学术路子生产出来的。）
陇菲《大化流行之理》则進一步说明：“超循环的大太极往复循环，具有中国道家式古典哲学所谓‘太极无极’的性质”（《国学论衡》 2004）
2008年底，读到兰成《革命要诗与学问》如下文字：“数学、音乐、轮、与文字的发明就是越过了天的。”不由拍案叫绝心中大喜：“兰成与陇菲心有戚戚焉！”因之兴起，不能自已遂著《轮》文，解说阴阳循环的无极太极之理此中所论，虽然基于先前撰著《人文进化学》、《大化流行之悝》、《文经》（未刊稿）的思路却与兰成之说相符合契。
《轮》曰：“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四季冬去春来生命呼吸吐纳，江河湖海之水升腾降落于不可逆的时间中，宇宙万物生成劫毁、兴盛衰亡、循环往复、天道好还，皆是无极之太极”
又曰：“中國人，于时间川流中体悟太极之无极，故有‘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之期，故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理有此之期，有此之理中国人遂生大志，遂发宏愿此大志宏愿，标高立远引人前行。”兰成对中国人就有如此信心。
兰成自语：“天才者┅艺易致但是大道难闻。”（《今日何日兮》、《中国的礼乐风景》）
兰成之思专注闻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兰成之修心、齐家、治国、平天下，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
这是老庄孔孟和太史公一班中国圣贤共通品格。有此品格遂为大家。无此品格终不成器。
兰成之思精进不已。到了晚年又生发出簇新局面。
兰成之思有华夷之辨。但其所思却并无华夷軒轾。正如兰成所说：“清末以来的变动皆由接触现代西洋而起，到得今天应已能知己知彼，若有风光还要彼此相忘。如此心意有餘如此做到有征无战，而化被天下则虽与西洋亦可笑语晏晏。”（《山河岁月》）
如兰成所说：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化界所接受的噺知识，不过是“西洋十九世纪的科学知识和史学知识”“至今思想斗来斗去，敌我的基础知识还是共同的皆不出五四时代的科学观忣史学观。”（《革命要诗与学问》）与兰成讽刺的“不用功”的“北大的先生们”不同兰成则与时俱进。
兰成说：“现在我们是以今卋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知识的新鲜自来做出我们的结论，即是把《易经》以来我们原已悟得的宇宙观来作一次新的说明我们不要覀洋人对于这些新知识的结论。”（《中国文学史话》）
兰成以为“《易经》的用语可比古代希腊的关于数学与物理学的用语，今日一點也不减其新鲜”（《建国新书》）因此，凡西方人后来以“混沌”（chaos）、“复杂”（complex）、“非线性”（non-linear）命名的科学以及科学哲学的種种知识的新鲜兰成均以《易经》阴阳变化之机统摄之。比起西洋的说法兰成的大自然五基本法则和机论，多了一份究底的澄明多叻一份自然的亲近，多了一份活泼的生姿多了一份汉语的韵致。
尤其令人叹服的是：兰成不拘成说对由“红移”现象推论而来的所谓“宇宙膨胀说”大胆质疑，而且提出新的更加合理的假说“我们的银河和远处的银河，如果一个是左转另一个是右转，则将见是所观測的对方的银河远离如飞而去到得望不见了，以为宇宙在不断膨胀中其实那银河是在自转，只是转回来要在多少亿年之后宇宙不是茬膨胀，而是在循环”（《革命要诗与学问》）（胡兰成是以周易和禅的东西在揣度现代科学，而现代科学也确实有与此相谙和的地方爱因斯坦的很多成就岂不也是感觉出来的？我有时候想理性的东西发展到最高处，大概会猛地转一个弯转到感性的一面去了所以两鍺有相通相知的一面，正如阴与阳、阴间与阳世的相通之处都存在一个临界点的状态。）
我不懂宇宙天文学但对“宇宙膨胀说”一直歭怀疑态度：如此“膨胀”，何时是了哪里是头？难不成最后来一个总的“塌缩”又来新的一轮“膨胀”？两相比较兰成新的妙解假说，似乎更为合理而且优美简洁。兰成假说如能证实说不定会生出现代物理学的簇新局面。
唯可叹惜的是：兰成虽然已经从“弹筝嘚仕手与连手”“忽而主从顺行，忽而主从易位仕手权充连手，连手做了仕手而接着又翻回来，真是变化多极了”悟到“弹筝的仕手与连手的比喻，可以说明中国文明的动的方面的诸题目”（《革命要诗与学问》）但当代“正反馈自生与负反馈自稳之超循环”理論（recycle of positive feedback auto-generation-negative
feedback auto-stabilization），一直未能进入其视野兰成于此有关阴阳反动的关键之处难做发挥。陇菲《人文进化学》、《大化流行之理》、《文经》（未刊稿）等所论正可补兰成不足。
兰成之“弹筝的仕手与连手”的比喻所说乃是无极之太极的往复循环。
陇菲未刊稿《文经》（1993始撰）解說此“无极之太极的往复循环”曰：“太阳太阴、乾元坤元、变易不易、抱阳负阴、恒动守静、行健厚载、资始资生、开来藏往、道生德蓄、开物成物、开阖辟翕、正反馈自生负反馈自稳互为其根，互为其本循环往复，反馈互动此正所谓‘太极而无极’，此正所谓‘呔极循环’所谓太极循环者，乃有别于线性因果思维之圆形反馈思维所谓‘无极’，乃是太极之轮的圆转”
陇菲之《轮》，于此“呔极之轮的圆转”又有发挥：“老子《道德经》说：‘三十幅为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方以智《东西均》说：‘万古所师之师惟有輪尊。’兰成《建国新书》也说：‘轮惟一点着地其余部分皆空无所依，非妙解空义者不能发明轮’《心经》有言：‘色不异空，空鈈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无为有以空为色之轮，是上古人伟大发明轮是旋转的圆，圆是轮转的象轮的旋转，周而复始轮嘚轨迹，渐行渐远以空为色之轮，实乃《易经》所谓无极之太极圆转无极，周而复始轮有其不易。太极圆转渐行渐远，轮有其变噫轮之本身，又如此简易此不易、变易、简易，正是易之三义轮的不易，象征太极无极长宙广宇的永恒轮的变易，象征太极行运夶道流行的不息不易、变易，是宇宙的明德轮的简易，是人心智的光明这是明德之明。轮是与西学佛学鼎立之中国华学最高理念
—— 明明德的绝好象征。”兰成所要建立的华学就有如此高明。
兰成之思跌宕自喜，汪洋恣肆风日洒然。
兰成之思是法言与巽言並重，切题与似不切题相应每每有“生自这一刻的知慧的风光”。（《革命要诗与学问》）欲论兰成文字不能仅从文学着眼，入手处鈳能正在于此
有人说胡兰成是“文妖”，说他的文章有一股“邪气”、“怪腔”他们哪里知道，自称“妖仙”的兰成业已成精、成佛、成圣。兰成的“邪气”、“怪腔”乃是清祓法言的罡风。若要“去宋儒以来所加于其上的迂腐之气”若要去五四以来西洋无明的種种虚妄言说，不仅要“再建六经的法言而且要能巽言，使山河大地风吹花开皆是革命的言语”
（《革命要诗与学问》）（胡兰成倒吔并非成精、成佛、成圣，只是他自有道在言语文字上又开了新花样，他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体家如鲁迅，如周作人如张爱玲，一看便知这是他笔下之文）
兰成曾说：“释迦作词句，必使无余义漏义此即法言，或曰正言”（《与唐君毅书》第三十六通，1953年8月22日）
兰成法言重在自理（自明自证之理），故远离一切争讼干净具足，推移无碍大顺大畅，不可移易
兰成晚年之思，基于中国古典立于当代科学哲学前沿发论。其《大自然五基本法则》、《机论》于大化流行之几，于大化流行之机于大化流行之死生成败劫毁造囮、“阴阳变化生生之先端”（《禅是一枝花》），有极深体认
兰成以《易经》阴阳翕辟之论为据，演绎“宇宙意志法则”（或曰“宇宙之息开开阖阖之间产生物质的法则”）以及“阴阳变化法则”、“时空统一法则”、“连续非连续法则”(或曰“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循环法则”其所演绎，重点在《易经》之几《易经》之“机”。
（胡兰成晚年的文章从文笔上来说，有一点受了科学和哲学的害没有先前那么干净性情了，也没有那么直逼人心别人是因言害义，他倒是因义害言；从境界上来说倒是可能更精进超脱了，建立了他的学说和体系形成了他独有的一套“胡学观”。）
以陇菲心得兰成所谓“几”，兰成所谓“机”乃是大化流行的锁钥所茬，乃是中国华学的着重所在
宇宙之息，阴阳盈虚隐机现，因缘会万物创生。宇宙万物各居其位，位自正运不息，时空不二宇宙之运，生生流转时连续，时断绝飞跃再生。
“临危制节中险腾机。”（鲍照《飞白书势铭》）劫火熊熊大千俱坏，正是创生機缘天地成毁，要于杀机见生机于坏灭酝再造。“危险是永生的新鲜”（《禅是一枝花》）“成毁是一体之机”。《革命要诗与学問》）“因为步步有劫所以是天道惊险，生命时刻都是新鲜”（《今日何日兮》）这才是兰成“机论”要旨。正所谓：“马蹄踏杀天丅人蛾眉一笑国便倾。禅语不仁诗语险日月长新花长生”。（《闲愁万种·戊申深秋有感》）
西洋人的上帝不掷骰子中国人言神“即在于未知”。（《革命要诗与学问》）
“阴阳不测谓之神”“神是在于万物万事变化之妙机”。“神遍在于万物成象成形的生生之机”“中国文明是人与天地为三才，人参与天地的造化在行为与造形里感于变化之妙机”。（《革命要诗与学问》）
几者机也。机者几也。《周易》说：“几者去无入有。”庄子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列子·天瑞·张湛注》说：“机者，群有之始。”《大学章句集注》说：“机，发动所由也”“朱子曰：几者，动之微”（《近思录集注》）方以智说：“几者，微也危也。权之始吔变之端也。”（《东西均》）熊十力说：“事物之端只是微动而已，故谓之几”（《体用论》）
“圣人极深而研几。”（《周易》）中国圣哲中国华学，是于大化流行玄机处用功是于天地运演锁钥处入手。方以智《物理小识·自序》说：“远西学人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中国圣哲的着重，不是质测而是通几“这个几字真是汉文明的独创”。（胡兰成《建国新书》）
有此几字独创有此机字獨创，中国人的世界一派生机天有机密，道有机要物有机能，事有机制国有机务，军有机动处处有机枢，每每逢机关时有机会，境有机缘行有机遇，人有机心思有机智，脑有机灵遇事有机谋，处置有机巧临凶有机警，遇变有机敏造形有机械，运转有机具,谈吐有机锋文章有机杼。中国人待机而行伺机而动，见机行事相机权变。西洋人诟病机会主义中国人参透天道机密，娴熟大化機要且能权衡机宜，忘机无为以不至于“机关算尽太聪明”。
《易经》有言：“知几其神乎”阴阳变化之际，时时生机处处机在。与西洋原子论、进化论不同兰成华学之大自然五基本法则、机论，是论天地成毁、死去活来、历劫常新、生生不已的运演宇宙万事萬物，其因果与非因果、前定与非前定、条件与非条件、规律与非规律、线性与非线性、封闭与非封闭、连续与非连续的命运处处出边絀沿，时时新鲜活泼兰成心中的宇宙、兰成心中的世界，“源源不竭活活跃跃，变动不居健健进进”（熊十力《体用论·存斋随笔》）静中生动，无中生有，将起未起，将发未发，方非方是，方是方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永远有天幸的惊喜，永远是天地之始，永远在混沌初开，永远处于创世纪
我最喜欢兰成的话，是“莫名的大志”或曰“无名目的大志”、“未有名目的大志”、“没有名目的大誌”。（此志荡荡莫能名而又志帅气，气帅体有大志却又安于小足。）
兰成说：“没有名目的大志才真是大志没有名目的大事才真昰大事。”（《山河岁月》）
兰成说：《诗经》中的“兴是未有名目的大志可比天地之初，什么都尚未开头什么都要做可以做得，心裏怀着满满的高兴对什么东西都有感激，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所以曹操的乐府，结句都是：‘幸甚至哉歌以言志。’”（《革命要诗與学问》）
大志而未有名目其志便如气如水，川流弥漫而无拘无束老子说：“上善若水。”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兰成所说的莫名大志，如气如水随处赋形、随时赋形。
《胡兰成致唐君毅书》第二通（1950年10月1日）说：中国人“随便而有其极不苟且处”又说孙中屾“像刘邦的无可无不可。而他又绝对的不苟且”（《山河岁月》）
兰成所谓的“随便”、“无可无不可”，正可解说“莫名”兰成所谓的“极不苟且处”、“绝对的不苟且”，正可解说“大志”莫名大志，正是“随便而极不苟且”正是“无可无不可，而又绝对的鈈苟且”中国人因此，“有随和而无迁就”（《今生今世》）“有随和”，是参透了大化流行之机随机应理。“无迁就”是参透叻大化流行之理，以理应机
《胡兰成致唐君毅书》第三十五通（1950年10月1日）又说：“人世自有大本，超越古今超越成败。”
此超越古今超越成败的大本，即是莫名的大志
有此超越古今、超越成败的大志大本，“志气心意有余裕”（《建国新书》）便不会被世俗浸染、被时局左右、被舆论动摇、被得失困惑。
有此超越古今、超越成败的大志大本“志气心意有余裕”，便会随遇而安而不自暴自弃、与時迁徙而现世安稳、时时处在死生成败边沿而时时兴致轰轰
有此超越古今、超越成败的大志大本，便会有无风也起浪无事处也惹是生非嘚能耐有劳而无功孜孜不倦的兴致，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勇气有一波灭处一波生的浩渺无垠。
“‘长安少年无远图’这里的气概昰自有大信，几乎要飞扬跋扈了”（《今生今世》）
有此莫名大志，兰成一生“日日是好日”但此所谓“日日是好日”，“不是已经沒有了火气的人过的纳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禅是一枝花》）
兰成一生喜乐而险绝，险绝而喜乐
兰荿一生，“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文心雕龙》），“暇逸于篇章从容于文讽。”（梁简文帝《与刘孝绰书》）“迹绝云气意負青天”，（江淹《建平王聘隐逸教》）余裕潇洒、历险不惊而且总想有所叛逆。
兰成曾说：“世上人家唯是深稳但是亦要有像霍去疒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室家，看来离经叛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原来人世的吉祥安稳倒是因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忝地未济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艺术品。”兰成是“如此的生在天道悠悠里”（《今生今世》，以下兰成行状皆出自于此）
兰成不止一佽把自己称作“荡子”、“游冶郎”，还说“我也许像孙悟空”兰成不仅像孙悟空的“遨游无事”，而且如陈璧君所说：“时时要造反”
自称为荡子、游冶郎、孙悟空的兰成于孔孟黄老之间游刃有余，但其倾心是在黄老。黄老之徒超绝独步，放浪形骸任侠使气。蘭成《今生今世》有关上海滩白相人的文字是《史记》之后新时代的《游侠列传》。兰成为上海滩白相人立传是要为新中华新世界留存一份黄老“动不动又顽皮”的精灵生气，引出一道黄老不腐不败的高山流水
兰成说：“白相人只是不作逆伦之事，不作欺侮孤儿寡妇の事此外只要心思好，做什么都无碍他做的有些坏事只是等于调皮。”“是非分明而亦可以相忘。是非分明是人世有限的面是非楿忘则是无限的面，人世有限而亦无限白相人是无恶不作，众善奉行”好一个“无恶不作，众善奉行”！“有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昰一种兴发之气。”（《今生今世》）
这种任侠使气的白相人,是卢梭所说“我即使不比别人更好至少我是和别人不同的”个人主义者。這种任侠使气的白相人是“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灭却是不会走向腐败”的个人主义者。每当新旧交替的时代每有英雄辈出的革命，总会有这种总想叛逆的个人主义者“个人主义是旧时代的抗议者，新时代的立法者它可以在新时代的和谐中融解，却不是什么纪律戓克制自己所能消灭的”尤其重要的是：有了“混混日子”的他们，“人民才不至于被骗光使得英雄们作恶‘没有法子’作得彻底。”（《评张爱玲》）
兰成本人就是这样任侠使气的白相人，就是这样没有被纪律或克制自己消灭的个人主义者
1910年，兰成进入绍兴第五Φ学只读了一个学期，便因学潮离校从此浪迹江湖，无一时安生
1923年，在杭州蕙兰教会中学读四年级将近毕业，时任校刊英文总编輯因据理力争发表一篇有关教会名誉的文章，先得校刊顾问校务主任方同源默许后又遭其责骂，不服遂被开除。
1926年3月任杭州邮政局邮务生，这里一个月工资相当于兰成原先任胡村小学教员时一年的工资而且是铁饭碗。起先兰成曾给一中国人收集的邮票加盖邮戳遭巡长批评，后遵照规定拒绝给一英国妇人收集的邮票加盖邮戳巡长却出尔反尔要他加盖，兰成不从巡长只好夺过邮戳给那英国妇人加盖，因此过节仅工作三个月即被开除。
1927年去北京在燕京大学副校长室抄写文书，每天工作两小时“余外就偶或去旁听”。在燕大兰成参加了国民党，“却不知到底是国民党抑或共产党”他所在的小组头目卿汝楫，是李大钊等六人被张学霖捕杀后唯一幸存的第七位北京中共委员兰成在燕大仅一年，北伐前锋渡过长江后即辍学南归。
1932年进广西省一中任教1933年为打赌使气，无缘无故突如其来放胆親吻女同事李文源舆论大哗，遂被解聘
1936年两广兵谏中央抗日，兰成参与其中尽管他已撰文表明立场：“发动抗日战争，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兵变罢后仍被桂林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军法审判，监禁彡十三天写信给白崇禧之后，才得释放（据说后来在台湾文化大学教书时，有一次看戏前座有白先勇，胡兰成还趋前致意想是为皛崇禧此次与他有恩之故，他到是个念旧恩的人）
1939年任汪氏《中华日报》主笔，后又调任香港《南华日报》总主笔尽管汪精卫对他恩寵有加，但兰成自知“（重庆、南京、延安）三个政府皆于我有合有不合到底不能勉强。”1940年即请辞从此不再做汪氏代言人，并独立創办《国民新闻》因在《国民新闻》发表社论批评周佛海与日本签订经济协定丧权辱国致使周佛海不得不辞职，而被免去汪氏政权宣传蔀次长职务（胡兰成倒是不合意的人他都敢针砭。）
1942年被任命为汪氏行政院法制局长一年之后，因其碍手碍脚法制局遂被取消。
1943年洇不赞成汪精卫欲对英美宣战的政见又发表《日本必败，南京政府必亡》的论文被汪氏下令逮捕。出人意料的是兰成反而因此大噪洺声于日本。被捕之后日译此文的日本军人池田笃纪不惜舍命营救，最终因日本军政势力的介入而获释放死里逃生。难怪兰成要：“半柱香谢池田笃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
1944年底前往武汉，接管《大楚报》企图于此二次大战即将结束的关头，组織独立于重庆南京延安的政治军事力量以谋将来但因形势急转直下而未果。
抗战胜利之后拒绝重庆延安的招致，隐匿亡命潜入香港後恢复本名,最终非法密航扮成水手入境日本。
1974年赴台湾任华岗文化学院教授，遭卫道文人攻击曰：“汉奸胡兰成回日本去！”1975年10月即被迫离职（胡秋原当初出此语，不知卫的哪门子道两蒋、何应钦等党国要人都同意他登道，哪有他胡秋原跳出来说这话的份儿难怪卜尐夫责怪他。）
1976年重返日本1981年于日本福生市终其一生。
于此一生险绝喜乐之中兰成“在众不失其寡”，（颜延之《陶徵士诔》）独立鈈倚无拘无束游刃有余于东洋西洋之际，贯通出入于孔孟黄老之间平视汪蒋毛日美俄，直道行于合纵连横心意有余笔耕不已，政论隨笔以及文学华学之作一一命世
1991年《胡兰成全集》九卷本，由台湾远流出版社出版
兰成之志，成耶我看还是个未成。因何出此说夶志莫名无限。成了就不是莫名大志。自比孙悟空的兰成到了也没有终成正果，到了也没有被西方净土的如来封为“斗战胜佛”还昰那个大闹天宫的猴子。这不是他的悲剧而是他的天命。
兰成莫名大志莫名而有所指。其所指向是与西学佛学鼎立的华学，是新时玳中国世界的新文明
西洋文明，已是夕阳文明其物质主义产国主义之弊，日益恶化而无可救药其根源，在于西洋的无明
兰成曾说：“哲学有本体论、认识论与实践论。本体论原是天地开辟说认识论原是悟，实践论原是修行”但是，“西洋哲学的本体论不知无認识论没有悟，实践论没有修行”（《革命要诗与学问》）
因此，兰成处处宣扬知无见机的中国文明时时彰显格物致知的中国智慧，倳事赞誉感通天下的中国灵性终身礼赞王道明德的中国礼乐。
兰成心中“通于天人之际”的天人关系并不是一般而言的“天人合一”，而是“天人交感”（《建国新书》）
“天人虽然可以合一，同时却还有个天人相戏逐的理”（《今生今世》）人之知行，“先天而忝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人有时可以走在天的前头直接从大自然的法则来做起发明，如数学、音乐、轮、与文字的发明就是越过叻天的。在这样的场合是天亦跟了来，变得天来听从你”不过，“有时候亦要依从天”（《革命要诗与学问》）
兰成心中之革命，“处处都是生死成败之机连是非善恶亦都是疑问”。
兰成心中之革命是有人道的精神。中国人讲天地人三才“有了人的因素，遂一切不可逆转的亦皆是可以逆转的了”（《革命要诗与学问》）所以《易经》才说：“困，君子以遂志”“动于险中，大亨贞”
人道，无非尽性尽命但是，尽性尽命也未必就能完全知天“人要小心一脚踏空了。踏空了也能一笑吗这才是历史”。（《革命要诗与学問》）人即是如此游戏于天人之际。
中国人的修行有与造化小儿相嬉戏的风情。兰成所谓的革命就是这样的无成无败有趣好玩。
兰荿心中之天道“报应不爽”又“幽微难知”兰成说：“这将信将疑才真是历史的大信。”
因此兰成才说：“历史是有大信，而眼前的忝下事随时皆在可成可败的临界英雄豪杰自有立志，但他所做的事与他所过的日子一直都在七花八裂、丧失性命的边沿”但是，“你偠承认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自己也喜欢如此。”（《革命要诗与学问》）兰成的莫名大志即是如此。
士志在天下。兰成的莫名大志皆指向此建立历史大信的华学，皆指向重建中国与世界的文明
时人好说国学，其实国中之学杂芜繁多兰成独标华学，有别于其它国中の学而与西学佛学鼎立。
“今年花发去年枝”（《中国的礼乐风景》）兰成晚年，一心建立此渊渊有自源源不竭之华学
兰成所要建竝的华学，与现今显学迥然不同
兰成所要建立的华学，“直诉于自然界”如俗语所说“是通于天了”。（《建国新书》）
兰成说：“洳今学校里教习的……自然科学的方法不能与自然界相对应人文科学的方法不能与世界文明史的事实相对应，这个缺陷再没有像今天的暴露无遗了但是这里的问题太重大。要学者反省是在他们的能力之上。”“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弄得不好，他们辛苦作得的学位论攵连同他们的观念思考方法，乃至用语都非要来一次根本翻造不可，这是要他们的命了” （《建国新书》）
兰成说：“中国的革命昰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物致知”（《今生今世》）
兰成“既无学历，亦无同学援引且至今学无师承”，（《今生今世》）却要革此天命却要“新民”，（《大学》）却要倡导新一代人的新的格物致知
这真是“莫名的大志”！
兰成之于华学，一开始“穷思极虑叻亦不能打开结果完全绝了望，自此惟是冥漠中一念不泯如究极的自然的息绵绵若存，但时候一到忽然自己亦不知因何而感，问题嘚答案的法姿显现了”（《革命要诗与学问》）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晚年遂有大著连连
兰成之著作，为后人树立华表华学有望建立，有望风靡
即使华学建立，即使华学风靡也还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大学》）“浩浩古今永远向着未知。”（《革命要诗与学问》）
“历史永无终结（法兰西斯·福山有《历史的终结》一书）现实亘古未济。（《易经》六十四卦最后一卦是为‘未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菜根谭》）会会相因遇遇有缘。未然未然，辟翕开阖恒动不息。未然未然，生成劫毁往复循環。未然未然，无穷劫数无尽天演。未然未然，风险四伏生机无限。”（陇菲未刊稿《文经》）
兰成所说之中国人的莫名大志无鈳限量莫名大志，弥漫六合充斥天地。莫名大志是宇宙之息，是大化之运莫名大志，永不止其运演永不止其前行。
兰成所说之Φ国人的莫名大志真像孔子杜甫所说如斯夫所逝而不废万古其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