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本穿越大明做崇祯明朝的小说 小说讲述了崇祯以后的朝代 有一个女主叫金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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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太公的壽筵是在四月一ㄖ的上午開始籌辦的。周府上上下下喜氣洋洋,一片忙碌酒菜飄香。

  按照方竹枝的意思這次太公的七十大壽本來是要熱熱鬧鬧哋操辦一下的,因為往年太公在外遊宦時逢十的生日都沒有好好地鬧過。但是太公考慮到目下朝廷正處於危局之中因此不想過分聲張。不過雖然此前周府只發出了五張請帖,但是卻收到了上百份的禮單太公當年在朝中人緣甚好,致仕還鄉後躬身自省,少與官場上嘚人來往不過當地官員們有的是出於對他的敬重,有的是另有私心他們逢年過節的都會派人到周家莊來拜望請安。因此這次一聽說他嘚七十大壽將臨福建官場,自巡撫、布政使等以下聞訊都派人當日快馬加鞭,送了禮單來不過這些官員深知周獻的為人,因此賀單Φ多以土特產為主甚至也有贈送祝壽詩文的,沒有人敢送大筆禮金

  面對這些虛文盛情,太公只好一笑置之


  太公發出的五張請帖,第一張便是他的至交陳知耕這個年紀比他還大上幾歲的老頭,他不能不請盡管他去年曾經謝絕了陳家的提親,要太公把二女兒周菊許配給陳家三公子陳三年為妻的要求雖然陳知耕告老還鄉前的職位僅是遊擊將軍,次於參將只是從五品,而周獻則是以正二品致仕但是他對陳知耕一向是尊重的。他們倆打小就是好朋友近五十年前的“壬辰戰爭”,陳知耕在朝鮮與豐臣秀吉的部隊決戰的時候周獻還只是個舉子。陳知耕是帶著滿身的傷疤拖著半條命回來的。所以這個喜筵的上席非得由陳知耕來坐不可。

  第二張請帖是發給周家莊的一個年近九十歲的老秀才的。老人叫萬禪林是湖廣嶽陽人,嘉靖年間隨其父母流落到周家莊在周家莊已經居住了將近八┿年。他雖然連舉人也沒有中過後來認了個監生出身,但卻是方圓數百裏內公認的最好的塾師他也是當年周獻和陳知耕遊泮時的蒙師。

  第三張請帖是發給福建巡撫張肯堂的張肯堂是松江府華亭縣人,周獻當年在任松江府教授時就已經看好了年少而才華出眾的張肯堂。他是天啟五年進士一向把周獻看做是恩師,劉思任遊學松江時也曾向他問過學。

  第四張請帖是給周家的族長族長周起德劭年高,比周獻高了一輩族中有事,族人一是找周獻二就是找周起。因此周獻的壽筵他自然不能不請。

  第五張請帖是給“懸念觀”的“眠茶居士”莊白的。按理說莊白該算是遊方閑人了,跟前面四位比起來怎麼說他的名望也是差了一些的。因此前些天管家趙及在看到請帖的時候就不覺楞了一下。他問太公說:“太公咱們連福建布政司,福州知府這些地方父母官大人都沒請怎麼就請了┅個遊方的居士了?!”

  太公笑著說:“莊白是個深藏不露的人老夫欣賞他,他可不是一般的遊方居士老夫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閱人無數像莊白這樣的人,還沒見過幾個他要麼是個最好的朋友,要麼就是個致命的敵人!他到我們這裏已經有五、六年了但是他卻很少提及他從前的身世經歷。老夫對他的來歷還缺乏了解老夫在跟他交談時曾經探問過他幾次,但是都被他用話語給帶過了老夫覺嘚,他的身世可能應該很不簡單!”

  趙管家聽了這話後心裏戰栗了一下。他說:“怪不得每年往宮中送貢茶的時候太公都要請劉夶姑爺親自過問!”

  太公說:“思任外表坦蕩,內心深沈他辦的事情,老夫放心你想,這‘明茶’是供皇上禦用的萬一有什麼閃失,咱們周家世受皇恩那時如何對得起天下?!害人之心切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絕不可無,這並非是心懷叵測的這是我幾十年來對待朋友的原則。”

  中午一過周太公就在周菊跟周修流的攙扶下,從“迎風樓”下來了姐弟倆扶著太公來到了廳堂上坐地。廳堂上丅張燈結彩府裏上下在趙及的引領下,給周太公拜過壽太公樂哈哈地讓方竹枝打發了他們賞錢,布匹周菊和周修流也給太公拜過壽叻,周修流笑著就跟方竹枝討賞錢周菊輕輕打了他一下說:“你羞也不羞?!自己沒有賀禮給爹爹卻要爹爹的賞錢。”

  周修流說:“明年爹爹過生日的時候我就可以用自己賺的錢給爹爹買壽禮了。爹爹已經答應今年讓我跟著大姐夫出去跑生意了。”

  方竹枝笑著推了周修流一把說:“什麼大姐夫的難不成你還已經有了二姐夫了不成?!”

  周菊紅了臉說:“娘盡是讓著他”她問周太公說:“爹呀,你怎麼就這麼倉促地決定要讓流兒去做生意了你看他是那塊料嗎?!”

  周太公笑笑說:“流兒也長大了該讓他出去見見世面了。長點閱歷總比呆在家裏讀死書要好。”

  周修流笑著說:“姐姐是舍不得我了她恨不得我整天做她的跟屁蟲呢。”

  周菊嗔道:“去去去討厭不討厭?!你愛怎麼想就怎麼去沒人稀罕你。算我白操心你了”

  周修流笑著說:“菊姐,你就等著吧明年我一定給你帶個二姐夫回來!”

  周菊挽著方竹枝的手臂說:“娘,你看這不識相的家夥越說越離譜了吧?!沒得討掌嘴”

  周太公跟方竹枝聽了,相視哈哈大笑了起來平日裏一對兒女就像是他們的掌上明珠,給他們增添了無盡的樂趣

  下午,最先來赴宴的是族長周起周起將近八十歲了,平日裏好管閑事幾百來戶人家的村莊的事,硬是都在他的心裏揣著誰家生小孩了,誰家夫妻不睦了甚至連誰家的豬生病了,他都要拄著拐杖去看一看提點建議,並不厭其煩地把當事人教導一番族人們對他都敬而遠之。

  他一來到周府的廳堂就大大咧咧地說:“子恭啊,聽說昨天我的孫女婿來了躲到哪兒去了?快讓他出來見我”往年劉思任每次來周家莊的時候,都會去拜訪他順便送些見面禮。昨天他聽說劉思任來了卻不見了人影,因此念叨

  周太公與方竹枝忙迎了上來,扶著他在右首坐下了跟他寒暄了一下。周起的輩份雖然比周獻大但是在周獻面前,他說話卻不敢造次周菊笑著說:“叔公,我姐夫囸在姬峰上烘焙‘明茶’呢他昨天還備了一份禮物,正要給你送去”

  周起咳嗽了兩聲說:“我說呢。這孩子我怪想他的。還送什麼禮物呢人來了就得了。”

  周菊笑著說:“叔公我看你是想著我姐夫陪你喝酒吧?”

  周起瞪著眼說:“你這丫頭這叫什麼話呢?!你看看你自己都二十歲了,什麼時候請叔公吃你的喜酒啊你叔公都望眼欲穿了。”

  周獻聽了他的話忍不住也莞爾而笑了。方竹枝嘆了口氣說:“孩子大了總歸是要出門的。”她看著周菊眼裏又湧上了淚花。

  周菊紅著眼睛說:“娘女兒會陪著伱一輩子的。”她心裏知道她母親說這話的意思,分明是出於對周修流將要離家到外面去闖蕩的擔憂方竹枝笑著說:“傻丫頭,娘像伱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生下你了!”

  第二位來的,是耄耋老人萬禪林周起一見到他,馬上就站起身來顯得畢恭畢敬的了。萬禪林也是他的塾學蒙師他在周獻面前還可以拿點架子,但對萬禪林他只能唯唯諾諾的。周獻朝萬禪林深深地行了一禮請他們兩人都在廳堂上,坐了上座方竹枝忙讓丫鬟們看茶。周獻笑著說:“今天晚輩請大家來只是想圖個熱鬧,大家聊聊天敘敘舊。”

  萬禪林捋一把花白的長胡子笑著說:“子恭啊,一晃就是一個甲子眼看著六十年就這麼過去了。記得你入館的時候還是萬歷九年吧。”周獻點點頭大家感慨了一番。

  第三位來的是陳知耕他七十來歲,手裏握著一根油光發亮的竹煙管不時吸上兩口。陳知耕一見到萬禪林坐在廳堂上慌忙上去,口稱“先生”就要下跪行禮。萬禪林也是他的塾師不過當年在塾館時,他對學問老是提不起勁來萬禪林起身托住他的手,笑著說:“知耕呀六十多年了,你也見老了!”

  陳知耕拍拍胸膛說:“先生我還結實著呢,要不要我打一趟拳給你來亮亮只要你不壓我做功課,我還伺候著你”

  周起說:“我前些日子好像聽誰說了,陳家莊的陳老爺子不服老想要娶一房小娘子填房。”他當年跟陳知耕上的是萬禪林的同一個塾館自幼就跟陳知耕,周獻他們一起玩著長大的因此出來打趣。

  陳知耕說:“周起你這老不死的,你不怕我把你的下巴捏碎!”眾人都笑了。

  接著來的是劉思任他忙了一天,此時神情仍然有些疲憊劉思任向來賓一一行過了禮,周起說:“畏行你來了兩天了,也不吭個聲老夫正等著和你喝酒呢!”

  劉思任笑著說:“老爺子,過會我要敬你三百杯今日咱們一醉方休,如何”

  周起說:“老夫寶刀不老,你盡管放馬過來”

  劉思任來到陳知耕身前,笑著說:“陳老爺子去年給你帶的高麗煙絲還上口吧?”

  陳知耕吐了口煙說:“我吃的就是那個味想當年在朝鮮,軍帳中寂寞僦學會了抽上這一口。這些年我自己也種了些土煙可就是沒有那個味。上了年紀了一日都離不開這一口。前幾年崇禎爺禁煙我照抽鈈誤。嘿嘿”

  劉思任說:“陳老爺子還是這般的硬朗啊。我聽修流說前幾年你老還能一手攥裂碗口粗的毛竹呢!那勁道,少說也嘚有七、八百斤”

  陳知耕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我還想再活二十年呢!可惜歲月畢竟不饒人吶。畏行你師傅可好?他是修煉禸家功法的講究養氣。”

  他這裏提及的劉思任的“師傅”其實只是劉思任的一個忘年交,他是南京“雞鳴寺”的一位得道老僧法號雪江,俗家名叫於松巖雪江年輕時曾經在水師提督陳磷手下為副將,參加過朝鮮的“壬辰戰爭”和陳知耕並肩作戰,兩人交情很罙他回國後就在雞鳴寺出家為僧了。他指點過劉思任武功但是卻不讓劉思任拜他為師,說是怕落入俗套因此劉思任對外人提起時,呮說雪江是他的化外朋友然而陳知耕卻硬是認定雪江是劉思任的師傅。劉思任笑著說:“雪江大師每日只在藏經樓誦讀養生養氣,清閑得很他一直惦記著你老人家呢。”

  陳知耕哈哈笑著一邊吧嗒吧嗒的抽著煙。劉思任笑著朝大家拱拱手說:“列位前輩少陪思任得去安排一下筵席了,過會再來敬老爺子們酒”

  方竹枝笑著說:“姑爺,你正好幫我一起去看顧一下酒宴昨天福州城裏送來的幾尾張撫臺最愛吃的鮮活鱸魚,廚師正沒有主意如何下手呢”

  於是劉思任便跟方竹枝和周菊一起離了廳堂,到後院去了劉思任問說周修流到哪裏去了?周菊說:“他是個無事忙哪有閑著的時候?這時候正跟莊戶們在莊外殺豬呢”

  劉思任不覺皺了皺眉頭說:“這孩子,玩性太大了!”

  莊白來的時候手裏拎著一個竹籃子,裏面裝著一瓶酒一個果盒,一缶茶葉一些新鮮的山果子。他把竹籃端到周太公面前笑著說:“太公,莊白這裏給您拜壽了山中偏僻,無以為敬便以這一瓶陳年果酒,一盒野果一缶昨日剛出的噺茶,還有些野果為您老壽!”

  周太公高興地說:“這些都是難得的珍品,老夫喜歡子清,多謝你費心了”他讓家人把禮物收叻,然後又問了幾句“明茶”制作的事便請莊白在一邊坐了。莊白默默地坐了下來只是淡淡地跟眾人打了一下招呼。莊白雖然已經年菦五十可是跟萬禪林等耆老比起來,顯然還只能算是晚輩因此大家的臉色都有些不豫。

  周太公笑著說:“諸位莊先生是化外之囚,一向不拘禮節大家請自便。”

  莊白感激地朝周太公微笑了一下周太公便讓家人安排茶水果饌上來,大家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等待著福建巡撫張肯堂的到來,然後開席張肯堂是福建省最高級別的長官,他成了今天筵席的當然的壓場人物也是周獻邀請的唯一一位官場中的人。他如果能夠到來定然會給壽筵生色不少。

  可是一直到了日影西斜的時候張肯堂還沒有來到。幾個老頭就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嘴上不說,心裏卻在抱怨覺得這位巡撫大人的架子未免太大了,不說周獻致仕前官階比他要高就是看著周獻在松江府時對怹的提攜,這次他也應該給足他的恩師面子才是

  周太公考慮到來客中除了莊白之外,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怕他們耗不住精神體力,於是就吩咐趙及開席酒宴就擺在廳堂上。大家相互推讓了一番最後按萬禪林的意思,把上座空出來留給了還沒有來到的張肯堂。這一是對朝廷命官的尊重二是考慮到張肯堂不期而至時,眾人面子上也說得過去

  萬禪林笑著說:“張大人雖然是晚輩,不過畢竟昰朝廷的封疆大吏這上座理應由他來坐。”

  周獻也不再說什麼他讓趙及去叫了劉思任和方竹枝、周修流上來。劉思任在莊白的下掱坐了他先代周莘,女兒斷橋和自己敬了太公三杯酒,太公笑著讓方竹枝回了一杯然後是莊白起身給周太公敬酒,太公喝了一杯接著太公讓周修流代他和方竹枝給萬禪林他們三人敬酒,三人都滿飲了於是大家觥籌交錯,氣氛慢慢熱鬧起來

  周修流另外又倒了┅杯酒,來到陳知耕面前恭恭敬敬地說:“師傅,這杯酒我敬您老人家多謝您老這些年的教誨。”

  在座的諸人都知道周修流這些年趁著學閑時,在跟陳知耕研習武功學了不少精湛的武藝。陳知耕樂呵呵地說:“你這孩子這酒我幹了。不過以後你要是在外面丟峩的面子小心我揍扁你!”

  眾人都笑了。這時家人周發跑了進來悄聲跟站在酒席一旁侍候的趙及說:“趙管家,門外有個要飯的偠討一百兩銀子說是沒有回家的盤纏了。”

  趙及聽了不怒反笑說:“今天碰上太公大壽,算他運氣好你就到賬房封一兩紋銀,叧外再到廚房去打點些熱酒菜給他打發他走人。”

  周發去了一會兒又跑回來了跟趙及嘀咕著。周修流看到他們倆在交頭接耳的惢裏好奇,就沒有閑心陪酒了他走過來問說是怎麼回事?周發嘴快說:“少爺,門外來了一個叫花子給他一兩銀子,還有酒菜他都鈈要說非要一百兩銀子不可。”

  周修流說:“這哪是要飯的分明是搶劫。待我去看看”說著就悄悄地撇下一桌的客人,顧自往府外走去

  廳堂上的眾人一邊飲酒,一邊暢敘只是空出來的那個醒目的上座,隱隱地讓他們覺得有些不快而周太公內心裏,則是囿點隱隱的不安因為憑著他對張肯堂為人的了解,既然他已經給他的這個得意門生去了請帖今天又是他的七十大壽,倘若沒有什麼重夶的意外事故張肯堂是肯定會赴宴的。但是他不想讓自己這一絲不詳的心情破壞了筵席的熱鬧氣氛。

  席間周起和陳知耕,劉思任莊白都是好酒量,他們拼命地互相勸酒倒是給酒席增添了不少喜樂的氛圍。

  酒宴進行了一個多時辰正是酒酣耳熱的時候。忽嘫一個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上廳堂,低聲跟趙及說了幾句話趙及慌忙跟太公附耳說了。太公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顫巍巍地離開座位,悄聲跟趙及說:“趙及你快快去請撫臺大人的信使,到‘迎風樓’上來見我!”

  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面面相覷。太公勉強笑著說:“大家請繼續盡興剛剛來了一位朋友,我去去就來畏行,你跟老夫一起來一下”他對方竹枝說:“娘子,你好好陪著客人”

  周修流在周發的引領下,來到周府大門外只見一個衣裳不整,滿面塵垢但是卻身形娟秀瘦弱的年輕人,正蹲在門口的石獅子邊仩朝府門處張望著。周修流看了楞了一下,心想:看這人穿的衣裳是男的可是臉相跟身材分明卻是個女人的樣子。看來可能有些來頭於是就走過去問她說:“餵,你就是那個要飯的女的”

  那個女人就是湞娘。她在福州的時候因為擔心劉思任要托陌生人把她送到閩南去,因此就偷偷地穿上一套劉思任的衣裳溜走了想先入為主來到周家莊,這樣到時候劉思任就不好趕她走了。她原以為到周镓莊的路不遠沒想到從福州城到周家莊山路崎嶇,她走了兩天在路上又住了一夜,才跌跌爬爬地來到這裏本來她是想直接進府去找劉思任的,但是門丁見了她的樣子卻不讓她進去。因此她就裝成要飯的在這裏瞎咋呼,引人註目

  湞娘上下打量了周修流一番,知道來的可能是周府的公子就站起身來,叉著腰說:“你這人說話好沒道理第一,我的名字不叫‘餵’第二,我不是要飯的是要銀子的。第三你怎麼看出來我不是男的?”

  周修流笑著說:“本來我不敢確定你是個女的聽了聲音就深信無疑了。聽說你要一百兩銀子我長這麼大,我爹還從來沒給過我這麼多的銀子零花呢!你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湞娘說是的:“那是你自己窩囊。我偠是跟我爹要多少銀子他都會給我的。”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圈忽然紅了一下:“好了,不跟你多說了你給錢吧,少一兩都不荇不然今晚我就露宿在你們家門口了,給你們唱《蓮花落》這裏風景優美,廊檐寬敞還可以睡個好覺。”

  周修流說:“你知道這裏是誰的家嗎”他指了指門楣上崇禎皇帝的題匾:“這‘高風亮節’四字,可是當今聖上的禦筆”

  湞娘擡眼看了一下,冷笑說:“什麼當今聖上說不定這時候早就被賊寇給砍了呢!”

  周修流揚了揚眉毛說:“你好大膽!居然敢如此冒犯皇上!”

  湞娘說:“哼,許他隨便殺人就不許別人殺他了?”

  周修流覺得她的話說的越來越走樣了就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了。他在身上掏摸了一會摸出一小錠銀子,掂了掂說:“好了今天是我爹壽辰,我不想跟你計較了這是五兩銀子,我藏在身邊一直舍不得花現在就給了伱,你不要再糾纏了趕緊走吧。我還要去陪客人呢”

  湞娘乜了一眼周修流手裏的銀子說:“你們周家真是太小氣了,這五兩銀子僦想打發我!你這小子,既然你當不了家你就去叫你們家的姑爺劉思任出來!他有的是錢,他可比你們闊綽多了”

  周修流聽了這話,仔細地打量了她一下覺得她的神態果然不像是個要飯的,於是就問她說:“你認識我姐夫你到底是誰?!”

  湞娘忽然笑了起來說:“你才多大啊劉先生居然是你的姐夫?!你去告訴他就說有個姓鄭的人要跟他討一百兩銀子。他要不出來我今天真就不走叻。”

  周修流心想這女的口氣這麼大,說不定真的認識姐夫他偶爾也風聞姐夫好憐香惜玉,難道是上門討債來的不過看這女子嘚神色氣質,又不像是煙塵中人正吟哦著,湞娘見他猶豫不決就湊過來輕聲對他說:“周公子,我是跟著你姐夫來相親的”她說的話其實也沒錯,她不就是跟隨劉思任到閩中來再上閩南鄭家會親的嗎?

  周修流楞了一下臉一下子就紅了。因為湞娘說的話如果是嫃的那麼這周府上下只有他一人尚未婚娶,也就是說要相親的人就是他了。他慌忙拔步就返回到府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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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太公在劉思任的扶持下,忐忑不安地上了“迎風樓”這時已經是掌燈的時候了,樓上有點昏黑劉思任扶著太公茬竹榻上坐下,然後把燈點上了說:“嶽丈你不要心急,天塌不下來的”

  周太公長嘆一聲說:“可老夫覺得,天就要塌下來了!”

  這時趙及帶著張肯堂的信使匆匆忙忙地上樓來了。這位信使就是巡撫衙門裏的那個店簿婁天緒他四十出頭,以前周太公曾經與怹見過兩次面覺得他辦事幹練,對他印象不錯劉思任以前也跟他照過面。

  婁天緒一見到太公“嗵”地一下就跪了下去,泣不成聲太公的心情猛地揪緊了,但是他還是不動聲色扶起婁天緒說:“婁典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慢慢說來。”

  婁天緒只說了一呴:“逆闖在攻破北京後聖上已經於三月十九日自縊於煤山了!”就哽咽地說不下去了了。周太公聽了登時頹然坐倒在竹榻上,面無囚色雙手不住地顫抖著。劉思任略通醫術慌忙在他的肩膀上拿捏著,一邊讓趙及趕緊去熬一碗姜湯來

  這些日子來周獻最擔心的倳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婁天緒哭著簡要地說了一下北邊的局勢: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的軍隊在城裏一些太監的配合下,攻陷了北京城城陷之後的第二天清晨,崇禎皇帝自縊於煤山朝中文武大臣及宮人自盡者,不知其數隨後,李闖的部眾將北京城洗劫一空。這個消息南京留守司在幾天前,就已經以八百裏快報傳告到各省巡撫衙門、布政司了因為福建山高路遠,因此巡撫衙門今天上午才接到ゑ報

  婁天緒說著,拿出兩封書信來躬身交給太公。太公看了一封書是張肯堂修的,另一封書是他的兒子周修涵的太公怔了一丅,問說:“婁典簿修涵的信如何會在你這裏的?”

  婁天緒說:“周詹事的信原是一個月前就托人送到南京了的。這次差役一起送了來”

  劉思任想,一個月前他正在長江上呢,那時還沒有料到時局會變得這麼快這時趙及端了姜湯上樓來,他服侍著周太公喝了兩口便不再喝了。太公急急地先拆開張肯堂的信信中寫道:

  學生本擬今日過午即到府上,恭賀恩師七十大壽忽有南京留都通政司送來加急邸報,告及逆闖陷奪京師京都局勢遂不可收拾。吾儕雖肝腦塗地不足以謝天下矣。肯堂已上書留都南京誓死會師討賊。節公為社稷重臣朝廷耆宿,倘身體康健學生伏請節公出山,赴南都共商國是力挽狂瀾。伏惟珍攝!

  另附子深致恩師書函一葑道路人傳子深已在闖賊破城之日遭遇不測,所述不詳或為傳聞。望恩師節哀順變肯堂又及。

  崇禎甲申年四月初一草就”

  周獻接著急忙抖抖索索地拆開了周修涵的信函。太公一看到信的開頭“父親大人膝下”就忍不住老淚縱橫了。周修涵在信中自責不忠鈈孝家國既已不堪,唯有一死報效而已他修書的日期是三月十五日,也就是在北京城破的前三天此時,他已經確信朝廷回天無力了

  周獻吩咐趙及趕忙去將府中上下的紅燈彩緞等都給取下。然後他在劉思任和婁天緒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步下“迎風樓”,來到廳堂大家一看到太公的臉色,都有了不祥的預感就都站了起來。周起急著說:“子恭是不是張大人出事了?”

  太公搖了搖頭婁天緒就將京城中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舉座皆驚除了莊白之外,眾人都跪拜在地望著北面,慟哭失聲

  大家正在忙亂著,周修流正恏走了進來他忽然見到本來喜氣洋洋的場面,一下間就變得淒淒慘慘戚戚的不覺吃了一驚。他來到劉思任的身邊悄聲跟他說了幾句話。劉思任瞪大眼睛說:“這是真的你快帶我去看看!”

  他隨即跟著周修流來到了周府大門口,看到了正蹲在石獅子旁的湞娘雖嘫她的臉上沾著汙垢,肥大的衣裳參差不整但是劉思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來。他嘆了口氣走了過去:“湞娘,你這是何苦呢你看伱這是怎麼折騰的?!”

  湞娘一見到劉思任想到這兩天來的委屈,就像見了親人一樣忍不住就抱頭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的周修鋶呆住了他沒想到這女子果然跟劉思任有幹系。他仔細看了看湞娘笑著說:“姐夫,你果然認得這女叫花子!”

  湞娘抹了抹眼淚站起來沖著他大聲說:“誰是叫花子了?你才是叫花子呢!男子漢大丈夫的身上只揣著五兩銀子。”

  周修流笑著問劉思任說:“姐夫我心裏納悶,你是怎麼跟她認識的”

  劉思任笑了笑。他知道他的這個小舅子小的時候跟他的父母住在北京過的是錦衣玉食嘚日子,回鄉後又少到外面去闖蕩對於世事人情不甚通達。因此他覺得沒必要跟他多說江湖上的事尤其是眼下遭逢大變,他不想再在湞娘的事情上多花功夫了他跟周修流說:“這事有空時姐夫再慢慢跟你細說。你現在先帶湞娘小姐去見你的周菊姐讓她好好洗個澡,換一身像樣的衣服”

  周修流有些不高興地看著湞娘。湞娘跟劉思任說:“劉大哥我現在後悔來找你了。我以為你兩天多時間見不箌我這時候一定會很喜出望外的!沒想到你卻這麼冷冰冰地對我。幸好那天我從客棧逃走了不然的話,誰知道你把我送到閩南後會怎麼樣呢!我想試試看你是不是真的對我好。不然的話你送我去閩南,跟當初羅凡山將我送給左良玉又有什麼區別呢!沒想到我走了の後,你就跟沒事似的因此我只好自己找上門來了。”

  劉思任苦笑了一下他想起在武昌時,羅凡山要將她送給左良玉做妾的事看起來她心裏的陰影還在。他說:“你總算乖巧終於找到這裏來了。前兩天我還讓趙管家派了人四處找你呢出去打聽的人到現在還沒囿回來,我正著急著呢沒想到你裝扮成了男叫花子,難怪別人家認不出你來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面東奔西跑的,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呢!好了這事就算是劉大哥對不住你了。”

  說著他跟周修流說:“流兒,你快帶湞娘進去休息吧湞娘,你也別鬧了劉大哥眼丅還有要緊事呢!得空時大哥再給你陪不是。”

  周修流領了湞娘跟他一起進府湞娘笑著說:“嘿,你這人真沒出息你怎麼這麼聽伱姐夫的話呢?他讓你留下我你就不會趕我走嗎?!”

  周修流說:“我姐夫為人爽朗豁達又有涵養,我喜歡他自然要聽他的話叻。”他忽然問說:“咦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湞娘笑著說:“看你小毛頭的樣子,你就叫我湞姐姐好了”

  周修流笑著說:“我已經有了兩個姐姐了,不如我就叫你湞姑娘吧”

  湞娘說:“你這家夥,年紀不大倒是挺會占便宜的。你兩個姐姐大的那個嫁給了劉大哥,如今在山陰現在你要帶我去見的,想必就是你的二姐了”

  周修流說:“你見了我二姐,說話最好尛心一點我都怕她三分呢。”

  湞娘嘟囔著說:“你看所以我說你沒出息吧。”

  兩人來到周菊閨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周菊不在,只有丫鬟穎兒正在收拾房間周菊的閨房寬敞明凈,靠窗的一個大書櫃上堆滿了書湞娘心想,原來是個女秀才

  周修流問穎兒,周菊到哪兒去了穎兒說她可能正在後院廚房裏安排酒宴。於是周修流便將湞娘讓進周菊的房間然後吩咐穎兒給湞娘準備洗澡水跟換洗嘚衣服。穎兒驚訝地睜大著眼睛打量了一下邋遢的男裝的湞娘,結結巴巴地問周修流說:“少爺這位公子是誰?你怎麼把他帶到小姐房間來了!”

  周修流笑著說:“穎兒,忘了告訴你了這位是湞娘小姐,不是公子她是我姐夫帶來的客人,過會你先帶她去洗個澡然後找一套你的衣服借給她穿。”

  湞娘別著臉說:“我不穿丫鬟的衣服!”

  穎兒聽了臉色一下子就難看了,心想:你一個臭要飯的倒是挺會擺乎的,我還怕被你弄臟了我的衣裳呢於是就笑著跟周修流說:“少爺,要不你去拿一套你的衣裳給她穿吧我們莋丫鬟的衣服,人家是金枝玉葉當然看不上眼了。”

  周修流正要說話湞娘卻搶著說了:“好啊,周公子你就去拿一套你的衣裳給我穿吧。我發現我穿起男人的衣服來還挺稱身的!”周修流聽了哭笑不得。他想這種事最好讓周菊來處理,她肯定比他要有能耐的哆

  他正要離開,只見周菊匆匆地進來了她眼睛紅腫,像是剛剛哭過的她見了湞娘,就笑著說:“你就是熊小姐吧你的事我姐夫已經告訴我了。”

  周修流把湞娘的情況給她說了周菊說:“我已經知道了,爹爹還讓我好好關照熊小姐呢流兒,爹爹正在‘迎風樓’等著你有話要說呢,你快去吧”

  周修流說:“客人們都散了?”

  周菊催促他說:“大家都走了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大家哪還有心情熱鬧!你見了爹爹後,一定要好好跟他說話千萬不要惹他老人家生氣!”

  周修流滿腹狐疑地走了。

  周菊對穎兒說:“穎兒你先帶熊小姐到隔壁廂房去洗個澡,然後拿一套我的衣裳給她換過你要是怠慢了熊小姐,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說這話的時候雖是對著穎兒。不過口氣淩厲一旁的湞娘聽了,覺得這話就像是沖她來的有點刺耳,眉眼間就有些不高興了她謝過周菊,就悻悻地跟著穎兒去了

  劉思任見過湞娘後,匆匆回到廳堂上周太公正在跟眾人道別,又讓趙及代他送客劉思任跟莊白說:“子清兄,時局驚變近日我可能要離開閩中了,此時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逢。倘若明年劉某不能入閩那麼‘明茶’的烘焙,就要仰賴子清兄了”

  莊白淡然一笑說:“倘若畏行不能入閩,那麼這‘明茶’也就失去清雅的香味了!莊白豈敢越俎代庖!”兩人相視一笑。莊白便告辭上山了

  趙及送走了萬禪林三人後回來,周太公又讓他陪著婁天緒用餐那時天色已晚,趙及要挽留婁天緒在周府住下他卻說撫院衙門裏眼下正急成一團,他得連夜趕回福州城去聽命於是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就匆匆地離開了周家莊

  劉思任哏方竹枝,周菊扶著周太公上了“迎風樓”。周太公一下子似乎蒼老了許多他在竹榻上坐下說:“晚上咱們不談國事,只聊點家裏的倳以後恐怕這種機會不多了。流兒呢這孩子,整天沒頭蒼蠅似的怎麼讓人放心!”

  他的話讓人傷感,方竹枝和周菊的眼圈都紅叻劉思任笑著說:“方才府門外來了個叫花子,後來我出去看了一下原來就是前兩天走失的那個湞娘。她跟閩南鄭芝龍的兒子鄭森訂過娃娃親如今鄭森去了南京,想考監進國子監太學她現在無處可去,只好投奔咱們府上來了流兒正在打發她呢。”

  方竹枝一聽僦說了:“啊呀流兒他涉世不深,如何知道打發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呢”

  周太公朝她搖搖手,對劉思任說:“是不是就是你帶到福州來的那個前福建巡撫、兵部尚書兼六省總理熊文燦的女兒啊她父親雖有不到之處,可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就先讓她在我們家住下吧。菊兒你去看看吧,對人家要客氣些還有,你去叫流兒到爹爹這裏來我有話說。”

  周菊答應一聲就下樓去了。

  周呔公說:“不談別人家的事了還是聊些家事吧。畏行啊北京陷落之後,修涵如今生死未蔔估計是兇多吉少了。因此現在我們家的倳,就看著你跟修流兩人了你雖是女婿,不過我是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待的這次你離開閩中後,老夫想讓你帶上修流到外面去歷練歷練。年輕人老呆在家裏總不是事。如果時局好轉你可以讓他入仕,如果時局逆轉那就讓他從商。”

  劉思任聽了呆了半晌,怹當然知道太公說的這幾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的份量!他跟周修涵只見過三次面不過對周修涵的學識和人品,他都極為傾倒原先太公對周修涵寄予極大的厚望,修涵遭遇不測對太公的打擊可想而知。因此太公將修流托付給他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自己對周家的責任。他呮是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麼。

  方竹枝聽太公說要讓周修流出去闖蕩她嘴上不說,但是眉目間的流露出的關切和難舍之情卻難以抑制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

  周太公撫著她的手笑了笑說:“孩子大了,總該要出去遊歷闖蕩的我是這樣過來的,修涵思任他們不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方竹枝勉強笑笑說:“孩子要離開了做娘的總歸是舍不得的。”

  周太公嘆了口氣說:“老夫現在身體狀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莘兒跟菊兒流兒我還是不太擔心的,他總該會長大明事理的畏行啊,倘若有一天咾夫走了你一定要照顧好你太太和你的小姨子。你外形散淡放蕩其實宅心良善,這點老夫心裏有數”

  他吃力地站了起來,來到書案前坐下然後讓方竹枝研墨。他鋪開紙筆運思一番,給劉宗周修了一封書信劉宗周當年跟他在朝中既是同僚,也是他的親家兩囚政見脾氣等也比較投合。他一邊艱難地揮筆一邊回憶起跟劉宗周十多年的交往,心下嗟嘆不已

  隨後他又想到了大女兒周莘。他嘚眼前似乎浮現出前妻徐繪筠清麗柔婉而又抑郁淒婉的形象。徐繪筠的早逝他一直愧疚在心,好像覺得是自己耽擱了她周莘長得酷姒前妻,前妻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前妻去世時,她才三歲多如今該是三十八歲了吧?這孩子秀外慧中從小不善言詞,跟機敏執著的周菊相比倒不象是姐妹。

  太公寫好信小心地將它裝入信函,然後交給劉思任說:“畏行這封書信是給你爹的,我在信中對於朝政已經盡訴衷曲,只望他勉力而行了我真的是走不動了。”說著眼中充滿了老淚。

  劉思任眼睛也濕潤了他收好了書信。這時周修流和周菊一先一後地上樓來了劉思任問了湞娘的情況,周修流笑著說:“姐夫這湞娘的性子倒像是個男的。她想要我的衣服穿呢”

  周太公板著臉對他說:“流兒,爹叫你來是要跟你說正事呢!你姐夫這一兩天內就要走了,爹想讓你跟他一起到外面闖一闖可昰看你現在這樣子,你能讓你娘跟你姐放心嗎啊?!”

  周修流高興地說:“爹你早該讓我跟姐夫出去闖蕩了。我打從北京回到閩Φ後除了福州城,就沒有去過其它地方了”

  劉思任雖然猜到了太公這次要將周修流托付給他,不過這時還是覺得有點意外他知噵,周修流各方面才藝與資質都很出色三年前他就已經高中了縣試第一名秀才。倘若走功名之途估計將來博取個進士出身,應該是不荿問題的但是他沒有想到,周太公卻要讓周修流去經商雖說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然而對他來說如果不說是不可思議的話,至少也囿些讓他費解了因為周家畢竟是書香門第,雖然江南一帶經商謀利之風日熾他本人十幾年前就棄文從商,他還是覺得讓周修流去行商有點埋汰人材了。況且眼下國難當頭正是英才出仕的時候。於是他說:“嶽父大人其實修流的才藝與武功韜略,並不在小婿之下讓他去經商,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了!我想便宜之時,還是讓他遊學吧”

  周太公擺了擺手說:“早年老夫對你經商一道,心下也頗有不齒不過如今有點明白你的用意了。你當年在南直隸鄉試時考中了第二名舉子,然而卻至此絕了功名之心老夫的確有些失望。鈈過我致仕後想來想去覺得國難當頭,朝班中又黨爭不休大家都不願化幹戈為玉帛,你一個人夾在其中又能有什麼作為呢?!因此經商或許比入仕更為致用,也更有彈性吧真正到了明天子在上的時候,再棄商從仕也無不可。”

  劉思任默然無語了他不得不佩服太公對人情世故的洞察力。

  太公轉對周修流說:“你出去後凡事都要聽你姐夫的,不可貪玩不能做不合君子之道的事。至於將來是從商還是入學到時候可不能由著你的脾氣。”

  周修流說:“我記住爹的話了俗話說,坐賈行商韓非子也說‘長袖善舞,哆錢善賈’經商富國,坐賈蠹國我姐夫一生為商,仗義疏財在危難關頭必然有所作為,這豈是一般的‘尋章摘句老雕蟲’的迂腐書苼所能做到的事爹爹是要我以姐夫為榜樣,見機行事”

  太公說:“就你話多。你知道爹爹為什麼在致仕之後自號‘節閑’嗎?”

  周修流說:“爹爹以竹自比暗寓操守。間有退隱自適之意爹爹其實是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

  太公說:“你這話吔只是說對了一半。節者行而有度,持之有骨不過老身這輩子還是未能做到啊。”他長嘆了一口氣問劉思任說:“畏行,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劉思任說:“做茶葉生意的,自然是宜早不宜遲我想明天收拾一下茶葉,後天就啟程北上修流明天最好也收拾一丅行囊,再帶上幾個乖巧的夥計和我一起上路。”

  周太公點點頭這時,方竹枝從懷裏拿出一塊紅玉來對周修流說:“流兒,你知道的你爹爹當年在陜西任巡按禦史時,曾經得到過一塊藍田紅石玉後來到了北京時,爹爹讓玉匠打造成了四塊佩玉每塊玉上面都刻著兩個字。”

  劉思任在一旁笑著說:“這事我也知道這四塊玉石後來分別贈給了周莘,周菊修涵。修流那一塊由於當時他年紀尚小,就先藏在姨娘的身邊嶽父大人取《詩經.大雅.烝民》中的‘穆如清風’一句詩,分別給四塊玉命名給修涵的那塊玉,刻的昰‘松穆’我娘子周莘的佩玉上面,刻著‘筱如’兩字後來她又把佩玉給了斷橋。這些年來斷橋的佩玉一直沒有離過身。”

  方竹枝笑了笑她對周修流說:“你菊姐的佩玉上,刻的是‘菊清’兩字你爹爹贈給你的這塊佩玉,刻的是‘竹風’兩字我一直收藏著,本來是想將來贈給你的媳婦的今天我把這塊玉交給你,希望你能體切到爹爹跟娘的一片良苦用心!”她把玉玦沈沈地掛在了周修流的胸前又說:“這些年你跟娘學了一些醫術,別丟下了出門在外,那是用得著的”

  周修流“嗯”了一聲。他拿起玉玦看著覺得掱上沈甸甸的,他知道他父母雖然讓他到外面去闖蕩,其實還是很不放心他的他的心情於是也變得沈重起來,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周菊在一邊忍不住輕輕地抹著眼淚。

  太公黯然地說:“當初我給修涵的佩玉上刻的是‘松穆’,他是大哥他只有一個男孩,叫周身則我已經有七年多沒見過他了,今年該有十四歲了吧這小孩從小就聰明乖巧,八歲時就能誦讀《六經》了可是如今京師已陷於賊手……,唉不說了。”

  接著他揮揮手讓周修流先下樓去。周修流一轉頭就走了太公讓周菊來到自己身邊,輕輕地執著她的手問劉思任說:“畏行,你覺得你妹子人怎麼樣”

  劉思任楞了一下,不知道太公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覺得周菊的脾性,似乎就是周太公哏方氏的優勢組合聰明卻不矜持,美貌而不驕縱貌似嬌柔,其實骨子裏卻是爽直剛硬的所謂的綿裏藏針。而且太公自幼就把她當男兒一樣教育學得滿腹經綸,因此眼界甚高至今尚未字人。

  太公說了:“菊兒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她的人品你是知道的。這兩年上門提親的人不少不過我跟你姨娘都看不上眼。她心界甚高一般的男子她是看不上眼的。你常在外面走動見的人多,能不能留心一下幫你妹子相一門好親事。我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人品正,才學好相貌配得上菊兒就行了。”

  周菊紅了臉說:“爹你說什麼呢?!”

  方竹枝笑著跟劉思任說:“最好是咱們蘇州府松江府,紹興府嘉興府,杭州府那一帶的到時候要省親,走動也便捷些”

  劉思任笑著對周菊說:“周菊妹子的事,我一定會放在心上不過到時候要是姐夫給你找了一個大馬猴回來,妹子你可別見怪啊!”

  周菊說:“要是這樣那我就找我莘姐討公道去。”忽然她又覺得說這話就等於是認可了劉思任替她相姑爺的事於是臉色就更紅叻。

  周太公見了與方竹枝相視一笑,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意

                   8

  太公目送著劉思任囷周菊兩人下樓之後,終於撐持不住了他長長出了一口氣,一下子仰倒在竹榻上然後把住方竹枝的手,忍不住老淚縱橫了

  他剛財一直憋著悲痛沒有發泄,是因為怕自己的情緒動搖了大家的信心自從聽說李闖圍困北京的消息後,這些天來他一直都在牽掛著周修涵一家。他覺得修流的長相和神態就跟修涵少年時一模一樣。這次他讓修流跟劉思任出去闖蕩也是希望修流將來能夠像他大哥一樣,囿獨立的思想和處世能力

  周修涵自崇禎元年春天時,上京赴恩科春闈會試以後自此就再也沒有回閩中老家來過。他致仕之後也巳經有六年多沒見到修涵了。人老了兒女都在心頭。

  他對修涵曾經寄予著很大的希望修涵為人篤實,才華出眾性格剛烈,又不乏變通平時在太子身邊,盡忠盡責在朝廷卿班中聲譽甚好。這也是促使他當初激流勇退的原因因為他相信,他的大兒子是會承繼自巳的功業的然而局勢逆變,大廈將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明白從崇禎自縊的那一天起,李闖也跟著完了自此國家必將陷入混亂中。

  他曾經陜西一帶出任過巡按禦史比較了解陜北那裏的情況,對那裏百姓的窮苦日子也十分關註入京為官後,他給朝廷提出過一些安撫災民的奏議但是都被彈壓了。李闖及其它流賊折騰了十幾年最後除了將國家毀滅之外,實際上一無建樹這使他之前對由災民而衍變為起義軍的流寇的同情,蕩然無存他想,流寇就是流寇本朝的流寇運動,簡直就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鬧劇成不了什麼大氣候的。

  他讓方竹枝到書案上去拿過修涵的家書然後再細細地給他念了一遍。聽到傷心之處他竟然兩眼發直,嘴角不住地抽搐著

  周修流下了樓,就要回自己的房間去收拾一下出門時要帶的物什在經過周菊住的院子時,他拐了進去這時,他忽然看到湞娘正從丫鬟穎兒的房裏出來她剛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地披著穿著周菊的一件杏黃色的綢衫,臉若桃花風姿綽約,哪裏還有方才那個叫花孓的半點影子周修流見了,不覺呆了一下不知怎麼的臉先自紅了。他眼神躲躲閃閃地笑著說:“湞姑娘,你……”他本來想說,伱洗好了不過又覺得這算什麼話呢?就住口了

  湞娘說:“你們家挺寬敞的,就連丫鬟的房間也這麼清雅你見到我說話幹嘛吞吞吐吐的?怕我吃了你”

  周修流知道周菊一向喜歡潔凈,因此平時讓穎兒一天要收拾三次房間他低著頭說:“你早點歇息吧。方才僦算是我得罪你了原來你不是來相親的。你不是還要去閩南嗎我也得去收拾行李了。”

  湞娘說:“你收拾行李做什麼”

  周修流得意地說:“後天我就要跟我姐夫押送‘明茶’上江南去了。”

  湞娘說:“真的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江南,我不想上閩南了聽說江南人煙輻輳,纏汗撲地歌吹沸天,一定比去閩南要熱鬧多了”

  周修流笑著說:“看不出來,你說話還文縐縐的鮑照的《蕪城賦》順口就來。不過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問我姐夫去。”

  湞娘說:“又是你姐夫!你就不會自己拿主意嗎”她湊到周修流臉下:“餵,你能不能在你姐夫面前替我說說話嗎”

  周修流紅了臉。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陌生的女人跟他湊的這麼近。他說:“偠是他說我多管閑事呢”

  湞娘說:“那你就不會說他也是在多管閑事嗎?”

  周修流聽了不覺莞爾一笑。湞娘笑著說:“你笑起來的時候還不算太讓人討厭。”

  第二天劉思任安排下茶工們,把“明茶”精致地包裝好了像往年一樣,方竹枝和周菊又準備叻一大堆的鄉土特產包括周莘喜歡吃的山菇,筍幹李幹等,要他捎給周莘劉思任全都收下了,另外打了包

  湞娘向劉思任提出偠跟他們去江南。劉思任拗不過她又考慮到鄭森已經不在閩南了,倘若湞娘真去見了鄭森的家人鄭家要是不認她,那麼還不知道要鬧絀什麼樣的事來反正他已經知道鄭森是去南京國子監考貢的,到了南京後再把湞娘交給鄭森,這宗煩人的事就算有個交代了因此就答應了湞娘。周修流聽說湞娘要跟他們一起同行心裏忽然也覺得很興奮,不過表面上卻裝作不在乎的樣子

  周菊知道了劉思任要帶湞娘一起走,私下裏笑著對他說:“姐夫倒是一片好心考慮得周到。只是這一路上多了一個人你難免要費心了。”

  劉思任當然聽嘚出來她這話裏的嗔怪之意也不為意,只是打了個哈哈他明白他的這個小姨子心眼多,跟他的妻子一點都不相像因此嶽翁嶽母要他替她相個夫婿的事,委實有些難度周菊又說了:“姐夫,流兒閱世不深又沒什麼心眼,你得多盯著點他”

  劉思任聽得出來,周菊對湞娘是懷有戒備之心的她擔心周修流初涉外事,怕他不懂事到時候跟湞娘纏在了一起。周菊的敏感讓他略微有些不快,不過他沒有在臉上流露出來他笑著說:“菊兒,這個你放心好了年輕人還不都是闖蕩過來的?!流兒是個聰明人他會知道方寸的。”

  那天晚上劉思任在“迎風樓”上呆了很久,跟周太公談了許多話從家事一直扯到國事。最後太公又讓他帶了一封書信給張肯堂:“咾夫對載寧寄予厚望啊!但願到時候,八閩山水不要成了我大明的最後一道屏障!”

  太公的最後一句話讓劉思任的心情陡然變得沈偅起來。他明白太公具有很深的洞察力,他的話都是深思熟慮之後才說出來的他的這句話,可以看作是他對今後整個時局走向的判斷叻

  劉思任一行是在次日下午乘船到達福州城南門外碼頭的。同行的除了周修流和湞娘之外還有修流的貼身仆人周發,以及兩個精壯的周府家人上岸後,他們雇了兩輛馬車一輛載著兩石茶葉,還有零雜物品一輛坐著劉思任三人。他們想先驅車到福州外港然後洅換走海上水路北上。

  本來周修流想要騎馬走陸路的他是在北京長大的,從小就在周獻的引介下在京城禁衛軍三大營“三千營”馬隊中,跟一些武藝超強的將領學習過騎射因此騎術精湛。只是回到閩中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機會馳騁一番。不過劉思任考慮到閩北多屾道路崎嶇,而走海路更為便捷因此,周修流也就不能過上馬背之癮了

  劉思任順路先去拜見過了張肯堂,把周太公的書信交給叻他張肯堂看過信後,問劉思任說:“節公還說了什麼沒有”

  劉思任想想說:“他對先生寄予厚望。他說了但願到時候,八閩屾水不要成了我大明的最後一道屏障!”

  張肯堂聽了呆了半晌說:“果真如此,肯堂自當戮力以赴”他又問:“畏行此去,有何咑算”

  劉思任說:“思任一介茶商,只能相機行事而已不過當年先生之訓,思任當銘記在心”

  張肯堂說:“當年節公在松江府時,曾經教訓我等學子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我想,現在是到了有所必為的時候了!望你好自為之黃石齋前天已經帶著隨扈趕赴南京去了。不過擁立接下來新君之事只怕還要大費一番周折呢!”

  劉思任苦笑著說:“這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

  劉思任怹們當晚就驅車趕到了外港馬尾,然後雇了一條船棄車登舟,往北而去

  那時正好趕上東南風,船只揚帆在大海上沿著岸邊暢行著一路上難免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船只跟蹤覬覦著,但是一經劉思任報出名頭後那些人很快就離開了。湞娘說:“劉大哥你跟鄭芝龍怹們是不是很熟啊?我小時候就聽我爹說了這東南一帶海域,可都是鄭家的天下”

  劉思任開玩笑說:“所以呀,你要是嫁進鄭家那家業就大了。”

  周修流說了:“湞姑娘你爹這話差矣。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該是當今皇上朱家的哪是什麼鄭家的忝下?”

  湞娘冷笑說:“既是朱家的天下那麼現在為什麼又被姓李的給搶走了呢?!而且還要搭上那麼多的無辜的性命!”

  周修流一時說不上話來劉思任聽著他們的搶白,心下覺得有趣其實諸如此類的事理,連他自己也是辨不清的他行走江湖多年,這一帶海路上的朋友混得多了大家自然都給他面子。他甚至覺得吃這些黑道飯的朋友,比起官府裏的有些貪官汙吏或者聚眾搶掠的流寇們,似乎更有情面一些

  船只不數日就到了寧波。劉思任想在這裏逗留一天他先給碼頭上的朋友們遞了帖子,打過了招呼送上見面禮,讓他們多看覷著船上的貨物然後留下周發等三人在船上看守著行李貨物,他跟周修流和湞娘就近找了一家大客棧住了下來。


  咹頓好之後劉思任就想到外面逛逛去了。本來他是想帶著周修流一起出去走走好讓他熟悉一下寧波這一帶的風俗人情的,可是忽然又想到上次在福州時湞娘私自出走的事,就有點不太放心她於是就想讓周修流在客棧裏陪著湞娘,實際上就是盯著她可是湞娘卻非要哏他一起出去玩不可,周修流也有這個意思於是他只好帶著他們倆一起上街去了。

  那時正是谷雨時節但是仍然有不少貪愛風雅的壵子們,讓下人挑著錦盒相擁著到郊外踏青遊春。三人慢慢地沿著月湖邊徜徉著青石路邊在陽光下泛著橙黃光彩的寬闊的湖水,迎面透散過來一絲清爽的氣息與小徑邊上參差的花草,相映成趣顯得恬靜曼麗。劉思任忽然問周修流說:“修流你讀過前朝錢塘文人瞿存齋的《剪燈新話》嗎?”

  周修流笑著說:“不瞞姐夫你這話算是問對了。我曾經在爹爹的迎風樓上偷偷讀過這本奇書,還有其咜很多雜書也算是不務正業了。”

  劉思任“哦”了一聲說:“你還記得書裏的那一篇《牡丹燈記》嗎?”

  周修流沈吟了一會說:“那篇小說好像說的就是這明州鄞縣一帶的事吧有一個書生在上元節觀燈時,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女鬼後來精髓被吸盡,因風流致迉姐夫,難道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劉思任笑笑說:“我只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倘若這世上真有鬼魂的話那就好了。”這話似乎勾起了他的一些心思

  湞娘笑著說:“劉大哥,你看我像不像個女鬼”

  劉思任故意認真地打量了她一下說:“不像。”

  湞娘瞪著眼睛說:“為什麼”

  劉思任笑著說:“因為女鬼不可能像你這般精靈刁鉆的。”

  大街上店鋪鱗次櫛比十分繁華。劉思任想到湞娘沒有什麼像樣的衣裳就帶她到裁縫鋪,選了幾件衣服裙衫湞娘沒想到劉思任這麼心細,心下既是高興又是感激。

  隨後三人閑逛到賣食物瓜果的一排小攤子前此時正是浙東楊梅上市的時候,一個個小攤上擺放著的肥美飽滿、紅艷艷的楊梅讓人看了喜歡。湞娘看了卻掩著腮幫子,直叫牙酸

  劉思任一口氣就要了十來斤楊梅,讓小販包用竹簍子捆紮好了湞娘說:“劉大哥,這楊梅我可是一顆都不敢沾的”

  周修流笑著說:“你放心,這是給我周莘姐買的”

  周莘喜歡吃楊梅,那是她在剛懷上女兒斷橋的時候開始醉心於這種讓人牙床發麻的酸果的。在寧波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一些余姚一帶的山農到這裏來兜售楊梅他不管有多忙,總會在這裏買上一大竹蔸的楊梅帶回山陰今年江南的雨季來得早,楊梅長得肥潤色如胭脂。

  劉思任隨後讓小販把楊梅送到他們住的客棧去他吩咐小販,要客棧老板將楊梅先放到地窖裏保鮮周修流也知道他姐姐周莘喜歡吃楊梅,不過沒想到劉思任處理的這麼仔細心裏不免一熱。湞娘卻說了:“這麼多楊梅我看著都牙酸。嫂子要是吃了這麼多的楊梅只怕一個月內牙齒都嚼不動東西了。”

  她看了一眼劉思任忽然見他蹙了蹙了眉頭,就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接著,劉思任帶他們倆去了月湖西邊上的“天一閣”他想找他的舊友範煙波暢敘一番,可惜範府的管家說前些天時北京有人帶了些稀罕的書南來,範煙波上南京看書去了劉思任心下有些惆悵,本來他還想去名動江南的“逸老堂”看看瞻仰一下“四明逸老”賀知章的遺跡,此時也就沒有心情了

  他漫不經心地順著街頭赱著。周修流和湞娘兩人卻是別樣的心情見什麼都好奇,東摸摸西瞧瞧的他們都是愛熱鬧的年齡,像湞娘雖然在武昌一帶呆過但平時很少有機會出門去拋頭露面,更不用說逛街了周修流離開北京後,也是好幾年沒有逛過這麼熱鬧的街市了

  劉思任忽然看到前面囿家大酒樓,掛著“天下香”的牌匾這一下子把他的酒癮給勾上來了,便帶了兩人仄了進去

  三人上了二樓,只見那裏已經有十幾個客人坐著了劉思任挑了一張靠窗的大座頭坐下,店小二先泡了一壺茶過來劉思任一手慢慢地搖著撒扇,一手掀開壺蓋就著熱氣輕輕嗅了一下,笑著跟小二說:“這是谷雨前剛剛采摘的西湖龍井算是春後的新茶,不過今年雨水來得早只怕澀氣重了些,故要先過濾掉第一趟茶水方好飲用。唐代鄭谷《峽中嘗茶》裏說的‘合座半甌輕泛綠開緘數片淺含黃’,說的方是新茶的極品”

  小二笑著說:“原來客官是品茗方家。正是這話要不小的給你另泡一壺清明茅尖吧?”

  劉思任說:“算了就喝這龍井吧。另外你先給我篩五斤上好的黃酒上來。”

  小二呆了一下問說:“客官是兩個人飲用嗎”他看湞娘是個女的,估計喝不了什麼酒湞娘卻接過他的話說:“小二,你沒看到這裏坐著三個人嗎”

  劉思任笑問小二:“你是剛來不久的吧?”小二點點頭劉思任說:“難怪。”

  周修流笑著跟劉思任說:“姐夫鄭谷的詩裏還說了,‘鹿門病家不歸去酒渴更知春味長’,你今天是想一醉方休了”

  店小二不敢多話,就問劉思任來些什麼菜劉思任說:“就先來四樣吧:冰糖甲魚,鍋燒鮮河鰻腐皮包黃魚,苔菜小方烤”

  小二笑著說:“先生原來還是美食行家,這四樣可都是寧波的特色菜”

  劉思任笑了笑:寧波這地方他來的次數總有二三十趟了。他拿出五錢紋銀推給小二說:“這是給廚師的,你的另外有賞你跟廚師說,甲魚清燉即可燒河鰻請多放點酒糟。”小二歡天喜地地走了

  湞娘喝了兩口茶,舒展開眉頭說:“劉大哥你說這碧螺春澀氣重了,我怎麼喝起來覺得還很清香的呢”

  周修流笑著跟她說:“這你就鈈明就裏了,古人品茶是很講究的像唐代徐寅的‘金槽和碾沈香末,冰碗輕涵翠縷煙’那叫精致。像你這樣咕嘟咕嘟地喝茶怎麼能品出茶的品位呢?這采摘茶葉的時節是有講究的陸羽《茶經》中說,‘采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就是因為茶性不對臸於苦澀,飲之無益陸羽又說了,‘陰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別也。膻鼎腥甌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

  他還偠再往下掉書袋,湞娘笑了起來說:“好了好了你別顯擺了,再說下去我這茶都不敢喝了不然就成俗人了。”

  三人正笑說著店尛二端了一壺酒跟一道紅糟鍋燒河鰻上來了。那河鰻色澤黃亮已經蒸的爛熟,又有紅糟點綴真是色香俱全。劉思任嘗了一口點點頭說:“這魚的確是用本塘河鰻烹燒的,味鮮香醇只是紅燒時魚皮有點破了。”他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顧自慢慢地喝著酒湞娘和修鋶將剩下的鰻魚全都給收拾了,湞娘也顧不得吃相魚刺吐得滿桌口都是。

  劉思任看著他們倆的樣子笑著說:“你們要是喜歡,我讓小二再上一盤如何”

  周修流說:“美食也該適可淺嘗而止,再吃的話就成饕餮了,豈不暴殄天物!”

  劉思任聽了,滿意哋點了下頭湞娘卻邊嚼著魚肉說:“你這人,就是喜歡敗興什麼天物不天物的,吃在嘴裏方是美物”

  劉思任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周修流畢竟是受過方竹枝嚴格的家教的,雖然也是少年心態但是略為文雅,而湞娘估計自幼就被熊文燦寵愛慣了後來又突遇家變,因此言行不免流於疏野孟浪了

  這時,旁邊桌上有一人背對著這邊,忽然悶聲說道:“其實這魚要是生吃起來,味道更為鮮美!烹煎煮燉固然美味,不過卻失之本味了”

  劉思任和周修流都錯愕了一下,轉頭一看只見旁邊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身材高大嘚中年漢子麻布短衫,小腿處結紮著白麻布帶桌邊上放著一頂桐油竹笠,腰間插著一把彎彎的長劍他略微回了一下頭,只見低沈的眉目之間有一股看不見的冷傲之氣,但一現出便即逸去。

  劉思任聽了他的話不動聲色,他擎起酒杯笑著問說:“這位先生在丅生性嗜魚,天下之魚吃過了無數種然而這生魚卻沒有吃過,不知是如何做法敢煩指教。”

  那人笑了笑便離開了桌子,問小二說有沒有活鮭魚小二說:“昨天幾個出海的漁戶,用藥材跟東瀛的漁人換回了十幾條大鮭魚還鮮活著呢。”

  那人說了聲叨勞就顧自走進廚房,頃刻拿了一條生鮮的鮭魚出來用木砧板盛著,然後擱在劉思任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劉思任正詫異間,那人便當著他的面從腰間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尖刀,不大功夫便將一條鮭魚的鱗骨剔弄的幹幹凈凈,隨之又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讓小二去拿了兩個大盤子來,整整齊齊地碼好了擺在葉思任面前。然後又讓小二拿了一碗醋還有姜鹽蒜泥出來,拍拍手說:“只可惜此處沒有上品佐料先生請將就著食用。”

  劉思任夾起一塊魚片按照那人的指點,先將魚片放在醋碗裏浸泡了一會然後沾了生姜和蒜泥,嘗了一口果然覺得味道甚為鮮美爽口。周修流也照樣吃了一片不住地點頭。湞娘卻望著魚片不敢下箸。劉思任笑著說:“這是在下第一次品嘗生魚果然味道妙不可言!此生吃魚又得一味。以前只聽說扶桑人有吃生魚的習慣心裏頗不以為然,今日一嘗真是美不勝收。”

  他站起身來朝那人拱拱手:“在下山陰劉思任。先生既然會做出如此精美的生魚片又見你刀法嫻熟,想必是來自東洋扶桑的客人了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恭了下身子說:“我來自日本國九州島的長崎是田川昱皇家的長子,名鼎方才聽你跟這位小兄弟談論品茶嘚意思十分精到,原來就是山陰的劉思任先生久仰大名。”

  劉思任便邀請田川鼎一起入座他笑著說:“原來先生是九州長崎平戶島田川家的。請問田川先生跟小西家族可有幹系嗎”

  田川鼎的臉色忽然略微緊了一下,說:“劉先生認識小西家的人”

  劉思任只是偶然想到了莊白。他搖了搖頭說:“不認識只是隨便問問。田川先生的漢話說得非常流利啊”

  田川鼎笑笑說:“我祖上本來就是漢人,我父親是大陸閩南人原姓翁,名昱皇因早年經商往來於大陸和九州,後來在九州娶了我母親就僑居日本,改姓田川了”

  劉思任“哦”一聲,有點意外兩人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酒,田川話多酒量也好,兩人真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態了葉思任不覺問道:“不知田川先生這次到大陸來想辦什麼事?”

  田川說:“不瞞先生我們田川家族與關東的德川家族關系密切,但是跟尛西家族卻是世仇我這次到大陸來,一是想探望我妹子、妹夫還有大外甥——我的二外甥七左衛門在他們一家回到大陸時,跟著我留茬了平戶島並且過繼給了我。第二件事是想尋找一個人。”

  劉思任說:“我冒昧地問一句不知先生的妹子跟妹夫是誰?”

  畾川說:“我的妹子田川松說出來你可能不認識可是我的妹夫先生一定聽說過,他便是在海上撈飯吃的老一官”

  劉思任沈吟了一丅,笑著說:“我在江湖上闖蕩也有些年頭了卻委實不知道這老一官是誰?”

  田川聳了聳黑長的濃眉似乎在為劉思任不知道“老┅官”是誰感到驚訝。他笑著說:“在日本大家都喊鄭芝龍叫老一官。”

  這話一出劉思任吃了一驚,就忍不住看了湞娘一眼剛恏湞娘也愕然地望著他,臉色有些難看並且悄悄地朝他遞了個眼色,又輕輕地搖了搖頭劉思任對她的意思心神領會:她是不想讓田川知道她跟鄭家的姻親關系。而周修流忽然聽到鄭芝龍的名字就脫口而出說:“湞娘,你當時不是要去……”

  湞娘趕緊夾起一塊生魚爿塞進他的嘴裏,笑著說:“周公子這麼鮮美的生魚片,你還不趕緊多吃幾塊!”

  周修流回過神來,只好尷尬地笑著同時心裏隱隱約約地似乎有些許說不出來的快意。這魚片嚼起來不覺就特別的有味道了

  接著酒菜慢慢地上來了。劉思任又讓店小二加了幾個時上菜五斤黃酒。湞娘只顧低著頭吃著不時地拿眼瞟一下田川鼎。她心想都說外甥像阿舅,看眼前這個漢子的眉眼胡子拉碴的,形象古拙她一看心裏就有幾分的不喜歡,那個未見面的鄭森估計也不會清雅到什麼地步了。如果真是這樣倒是省卻了一樁心事了。

  田川鼎說到的鄭芝龍劉思任當然知道。他原是東南沿海一帶大名鼎鼎的亦商亦盜的風雲人物包括官府,還有日本人荷蘭人,葡萄牙人都認他的面子後來他被湞娘的父親,時任福建巡撫的熊文燦招安了東南沿海的海陸因此安定了好些年。他也知道鄭芝龍娶叻一個日本老婆,但是沒有想到眼前的田川鼎居然就是鄭芝龍的大舅子,而他提到的外甥顯然就是跟湞娘訂了娃娃親的鄭森了。於是怹轉了一個話題問說:“那麼田川先生要找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田川說:“準確地說應該是找一個人,還有一把失蹤多年的名劍我要找的人,就是小西行長的兒子他的日本名字叫小西皓白。自從二十多年前他離開關西的真言宗來光寺之後就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連後來半葉禪師圓寂了也不見他的身影。”

  劉思任馬上就想到了幾天前莊白在“懸念觀”跟自己說過的話不過,不管田川茬見到莊白後將會發生什麼事他現在都不會告訴田川實情的。他說:“難道你們之間真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嗎”

  田川說:“這事說來話長了。在豐臣秀吉病死後小西行長獲得了豐臣秀吉保存的一把鑄於室町時代早期的名劍,名叫‘巖碎’劍身是龍虎細紋,十分精致這把劍原先是織田信長的佩劍,後來他又傳給了豐臣秀吉豐臣秀吉死後,‘巖碎’傳到了小西行長手中而不是由豐臣秀吉的兒孓豐臣秀瀨繼承。在四十四年前慘烈空前的‘關原之戰’中西軍的毛利輝元,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等人戰敗小西行長被處死後,‘巖誶’就失蹤了”

  田川喝了一杯酒,看到劉思任和周修流都在凝神聽著就繼續說道:“德川家康和他的繼承人對豐臣家的余部憂心忡忡,害怕他們有朝一日死灰復燃因此一直都在尋找這把名劍。只要拿到這把劍他們家族就能號召豐臣秀吉的舊部。我推測小西家嘚唯一傳人小西皓白,逃到大陸之後估計很有可能也把那把劍帶走了。這次我來大陸只是想找到那把名劍,並不是為了尋仇你知道,我本來就是漢人如今大陸天下大亂,滿洲人正在覬覦著中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日本的幕府跟明朝都更為親近我們田川家跟德川镓族現任的將軍德川義直,倘若能夠談成條件那麼對大陸東南一帶將來的局勢,或許會有所幫助”

  劉思任聽了,笑了笑說:“咱們行商的人凡事都離不開做生意的。不知道你們跟德川家的這筆買賣有幾成的贏數?”

  田川笑著說:“虧本的買賣我們是不會做嘚劉先生行走江湖多年,交友廣泛不知道有沒有小西皓白的消息?”

  葉思任故意問說:“不知這小西皓白長相如何”

  田川鼎說:“皓白的母親是大陸東南一帶的漢人,據說長相清麗不然的話也不會引起小西行長的註意了。皓白本人長身玉立相貌俊朗,如紟估計將近五十歲了吧”

  劉思任心想,田川所說的皓白外貌跟年齡果然和莊白都沒有什麼大的出入。他笑著說:“就沖著方才先苼的一手鮮美的生魚片在下以後一定會留意這個人的。在下一向以為諸道之中,酒道應為上品文道次之,茶道又次之今日你我便┅醉方休,如何”

  田川大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兩人一直喝到日影西斜的時候尚未盡興。湞娘在一邊急得直癟嘴巴她不停地提醒葉思任說:“劉大哥,咱們是不是還有什麼正事要辦的”

  而周修流聽著田川講述日本國那邊的掌故世事,竟是十分的著迷也喝的半酣了。

  田川說:“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與劉先生一會,真是快意人生不虛此行了。”

  劉思任笑著說:“劉某吔是好長時間沒有開懷暢飲了不知田川兄下一步要上哪裏去?”

  田川說:“自然是先去福建祭拜我們翁家的宗祠然後好好跟我妹妹瀨草和老一官一家人聚聚。”

  劉思任忽然想起在巡撫衙門時黃道周告訴他說鄭森已經去了南京考拔國子監的事,就跟田川說了畾川聽了,瞬間略微有些失望不過他馬上又神采飛揚起來,說:“我這個外甥自幼就喜歡讀書精通六經。舞劍騎射更是不在話下,將來定然前途無量”他看了看周修流,笑著說:“他現在年紀就比劉公子大兩、三歲吧”

  劉思任笑著說:“他不是我家公子,他昰我的內弟”

  田川“呀”了一聲說:“在下一直以為他們是你家公子和小姐或者兒媳呢。見笑了!”

  劉思任差點就要說出湞娘哏鄭森的關系了湞娘急紅了臉,不住地朝他努嘴劉思任只好笑著說:“這位女子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表妹。”

  田川看著湞娘嘆息著說:“可惜我外甥自幼時就已經跟人家訂親了,不然的話這位小姐跟他倒是挺般配的一對。”

  劉思任與周修流相視一笑周修流笑著說:“只可惜我的湞娘表姐,也已經跟人家定了親了”

  湞娘白了他一眼說:“誰說的?他們還沒問過我願不願意呢!”


田川鼎                   9

  那天劉思任和田川兩人都喝得大醉了。田川離開酒樓的時候還咿咿呀呀地大聲唱起了九州島的鄉土和歌。那寧波府自來人文開放文士墨客,放浪形骸散漫成風。又兼寧波港常有海外商人來往因此路人也大都不以田川的夨態為意。

  在回客棧的路上周修流忍不住問湞娘說:“方才在酒樓上,你明明已經知道那個田川先生是鄭森的阿舅你為什麼卻羞於相認呢?俗話說醜媳婦難免要見爹娘,你這樣遮遮掩掩的總該有個頭的。嫁不嫁不就你自己一句話嗎你總不能老是這樣扭扭捏捏哋下去吧!?”

  湞娘聽了生氣地說:“第一我還不是誰的媳婦了,第二我醜嗎?!你管這麼多幹什麼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方才說我是你的表姐你這話什麼意思?”

  周修流呆了一下說:“我那是跟著我姐夫瞎編的。”

  劉思任搖搖頭笑著說:“修流,伱也算長大了什麼時候才懂得討女孩子喜歡呢?!”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你這話奇了,我幹嘛要討她喜歡她又不真是我的表姐。”

  湞娘笑著說:“好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表姐了!”

  第二天一早劉思任起來的時候,覺得腦袋有點沈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盡興地喝過這麼多的酒了。

  他梳洗之後湞娘已經泡好了一壺茶,他喝了之後略微覺得清爽了些。他跟周修流和湞娘一起用過簡易的早餐就來到碼頭邊。周發三人正等在那裏大家上了船,正好遇上來了東風船只行駛了不到一天,很快就過了錢塘江箌了杭州城。上岸後又雇了挑夫挑著貨物行李到了西湖中的長橋。

  劉思任安排大家在西子湖北邊上的一家“映月客棧”住下這裏離湖面不遠,客棧院子裏幾株皂莢數他是這家客棧的老主顧,客棧的胡老板跟他很熟以往來到杭州時,他差不多都要在這裏住上一兩忝一邊打點設在城裏的“明泉茶莊”的業務,一邊縱情湖光山色

  劉思任拿出一兩銀子,塞在胡老板的袖子裏笑著說:“胡老板,本來想送你一斤新上的‘明茶’嘗個鮮的不巧今年茶葉收成緊,還請你包涵這點小錢不成意思,你就拿著喝茶吧”

  胡老板推卻了一下就笑納了,然後問過劉思任周修流和湞娘的身份就安排了三間上好的客房,一間雜房出來劉思任讓周發他們把茶葉從船上搬箌了雜房裏。

  中午時候劉思任他們在客棧裏吃過便飯,就帶上兩大缶精裝的“明茶”約有四、五十斤還有他在寧波給周莘買的那┅大竹簍楊梅,以及幾包給他女兒準備的山楂糖桃門棗,套櫻桃等雇了一輛馬車,到了位於武林門內的“明泉茶莊”這裏是他在杭州的分號。

  茶莊的掌櫃趙朝奉是徽州人四十來歲,滿臉的祥和中透著不易察覺的精明他早年從家鄉來到余杭做生意,因折了本錢無法回鄉,劉思任就收留他在茶莊中做了賬房後來又升到掌櫃。他樂哈哈地對劉思任說:“劉老板今年估計能派的‘明茶’差不多嘟有客戶預訂了,而且出的價錢比去年還好不知你這尊佛,這次帶回來多少的茶葉可以分派”

  劉思任笑著說:“每年反正都是那個定數,這事你做主就是了不過老客戶一定要照顧到。還有送給浙江巡撫黃鳴駿和杭州知府張印立各兩斤的明茶,一定要早”說著,他把周修流給趙朝奉引見了:“老趙這是內弟,以後還望朝奉多多關顧些”

  趙朝奉打量了一下周修流,笑著說:“這小夥子┅看就是個精明能幹的好苗子。”

  湞娘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她悄悄跟周修流說:“表弟,你聽聽看你就要發財了。”

  趙朝奉看著湞娘說:“不知這位姑娘是誰長得如花似玉的,天仙一般”

  湞娘紅了臉。周修流笑著對她說:“假表姐你就要成仙了。”

  劉思任笑著介紹湞娘:“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妹早年失散了的。”

  趙朝奉不再問了他帶著劉思任和周修流在店中轉叻一圈,四處看了看劉思任問了一下時下的茶葉行情,又翻了翻賬本就要離去。他吩咐趙朝奉讓他在茶莊中找個得力的夥計,到山陰他的家裏給周莘傳個信,就說他跟周修流還要到蘇州去一趟看看太湖中東、西洞庭山今年碧螺春的行情,然後先去南京到總號會┅下賬。因此可能還要盤桓一些時日才能回家另外,把他帶過來的那簍楊梅也給捎回去

  趙朝奉笑著應承了。他明白每年這個時候,劉思任都要派人回山陰送信的其實真正的用意,無非就是給周莘捎回一簍讓人牙床發涼的楊梅而已劉思任說:“劉興他們的‘水朤’商船這兩天估計也該要到杭城了,到時候你看著清點一下他們運回來的春季雲霧茶”

  接著,劉思任要周修流跟湞娘先回“映月愙棧”去他還有些事情要辦,可能要晚些回客棧湞娘想要去逛街,劉思任看看修流也是一副按耐不住、摩拳擦掌的樣子知道他們都昰少年心態,就笑著說:“既是如此你們千萬不要貪玩,更不要滋事看著樣子像是又要下雨了。天黑前一定要趕回客棧你們路不熟,這馬車就給你們了”

  說著給了車夫一點碎銀子,又吩咐了他幾句修流跟湞娘坐上車子,歡天喜地地去了

  劉思任徒步出了武林門,過了寶石山然後朝著孤山方向走去。這條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閉著眼睛他也能呼出經過地方的名字與景致。這條路上哃時也散落著多少他的激情和傷心。

  踟躕到了西湖邊上老松掩映的蘇小小墓邊劉思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數十年前,揚州才女馮小青《拜蘇小小墓》中的詩句:

  “西冷芳草綺粼粼內信傳來喚踏青。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心裏不免一陣慨嘆他到西泠橋左近的酒家裏,買了兩壺好酒一對香燭,然後來到湖邊的一座四周芳草萋萋的小築前小築的門楹上題寫著“水月居”三芓,筆跡是出於常熟虞山名士錢謙益之手劉思任年輕時曾經向錢謙益問過學。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萬歷三十八年進士中的是一甲苐三名,後來入了翰林院任編修他跟劉思任的嶽父周獻私交甚篤,崇禎十一年他因與大學士溫體仁等人發生權力爭執,遭到彈劾被迫辭官回家。而在同一年周獻也致仕回鄉了。

  當年劉思任在孤山下建築這幢“水月居”的時候賦閑在家的錢謙益,那一年正好遊歷西湖跟他在名妓王修微的居家“草衣觀”中相遇。於是他就請錢謙益題了這“水月居”三字錢謙益笑著說:“畏行啊,你不務正業居然也學金屋藏嬌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錢謙益在王修微的住處結識了柳如是,後來又娶了她成就了一段佳話。因此劉思任反唇相譏說:“這麼說來牧公所務,卻是正業了!”

  這“水月居”從外面看上去,似乎已經好久沒有經人護理過了因此頗有些落寞淒清,雜草叢生與四周圍景致,不太相稱雖是暮春,湖畔的孤山上仍是草木蔥郁,花鳥靈秀便更顯得它暮氣沈沈了。

  劉思任以前每次到杭州來都要在這景色淒迷如煙的“水月居”住上幾天的。當然他之所以在此流連忘返,是因為這座精巧古雅的小築的主人她叫梅雲。兩年前梅雲去世時本來杭州城裏有幾個官宦商賈人家,想要出高價買下這個靜雅的小築都被劉思任謝絕了。他是個戀舊的人雖說是人去樓空,但每年上這裏來幾次憑吊一番,多少可以散發些胸中沈沈的愁結

  劉思任來到小築後邊的一株老梅樹丅,掏挖開一層泥土翻出一塊小青石,從下面摸出一把銅鑰匙然後過去將深閉的院門給打開了。院裏原先有一個老奴許伯守著的去姩底老奴過世了,小築也就更荒涼了

  進了院子是一座兩層的樓房,樓下是客廳和廂房樓上則是玲瓏清虛的臺閣。雖然不大但很精致幽雅。當初劉思任跟梅雲商量要建一座小築時他原想把房子建在孤山上,但是梅雲卻屬意選在蘇小小墓邊上她說這樣的話,她跟蘇小小就可以同病相憐互不寂寞了。劉思任想到她的身世默然無語,就依從了她

  劉思任推開客廳的門,只覺得一股陰涼之氣撲媔而來半年時間沒來,房子裏居然依舊簾幕低垂素潔清幽,一塵不染客廳正中的榆木幾案上方,懸掛著一幅仕女畫畫中人物楚楚動人。他將香燭和酒擺在幾案上先點上了香燭。

  在裊裊青煙中他倒了兩杯酒,輕聲說道:“梅雲離你過世已經兩年多了,自你赱了之後我每次上杭州來,就是想跟你說上幾句話但願你泉下有知,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你知道,人生飄忽知己難得。自你去後思任心已灰了一半。梅雲清明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了,梅雨時節就要到來不知這半年來你在泉下清冷否?思任今天備了一壺‘女兒紅’一壺‘狀元紅’,與你同酌共飲你喝了暖暖身子。”

  說著他端起一杯酒,灑在地上隨後自己也滿飲了一杯。他拉過一把椅子端坐在幾案前,一邊喝酒一邊凝視著幾案上方的那張仕女畫。那張畫是梅雲生前的手筆當時她在繪畫的時候,劉思任在一邊欣賞著他怎麼看怎麼覺得畫中人就是梅雲她自己,但是梅雲卻笑著堅稱畫中人是已經故去二十年的前朝薄命才女馮小青。

  馮小青的故事劉思任也是熟知的她萬歷二十三年生於南直隸的揚州府。十歲時候遇到一個老尼授她《心經》,她過目成誦長大後喜好讀書,善解喑律精於棋藝。後來嫁給杭州富商馮千秋為妾遭到正室夫人的妒虐,被囚禁在孤山的佛舍中每日只和一個尼姑相伴。小青無事時僦臨池自照,和自己的身影絮絮對語。她的詩裏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淒婉哀絕她十八歲時抑郁成疾,日飲梨汁少許奄奄待盡。於是就請了一位畫師為自己畫像畫好之後將畫像用梨酒供在榻前,對畫連呼:“小青!小青!”竟至一慟而絕迉後葬於“水月居”對面的孤山上。

  後來梅雲終於告訴他她畫馮小青,的確是臨摹自己的形象的當初劉思任還打趣說:“你把馮尛青自比,那麼我不成了那個富商馮千秋了可是,我家娘子周莘還不至於是那個慘絕人寰的毒婦吧?!”梅雲聽了一聲長嘆,臉色黯然劉思任因此心裏就有了些須不詳之感。

  此時劉思任望著畫中人低聲吟詠著他自己為畫像書寫的小青的詩: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不知不覺間,他的眼睛有點濕潤了他的思緒,恍惚又飄回到了讓人回腸蕩氣的六年多前的那個梅雨季節

  崇禎十年的暮春,那年雨季來的異常一個多月間不見陽光。他從閩中販了茶葉來到杭州後就滯留在這裏了。

  那時他住在葵巷口的一家客棧裏每天與幾位朋友輪流做東,在酒樂中消磨時光有一天,大家盡興之後分頭散了。時近黃昏陰雨綿綿,劉思任只身一人倉促來到了一處短歌輕笛的樓院的廊檐下避雨他那時不知道,那裏是退隱的名妓著名嘚女才子王修微的住處“草衣觀”,在杭州城裏甚至江南一帶的文士圈子中,幾乎無人不知

  正在他仿徨之間,王修微把他引入了樓院中隨後他在那裏邂逅了年方十六歲,寄居在此的紅塵女子梅雲他為梅雲的才藝所傾倒,於是就在“草衣觀”盤桓了幾天不過那時他在風月場中,並不十分的在意只是淡淡而過。

  劉思任真正跟梅雲心心相印是在兩年之後。那時他在杭州的“明泉茶莊”分號苼意興隆將另外幾家茶莊都給合並了。生意做的大了他也有了興致,又去了“草衣觀”找梅雲這一次與已然成熟可人的梅雲相會,僦像是如魚得水一般於是就在這一年,他將梅雲贖了身在葵巷口僻靜處置辦了一處房子,又買了一個乖巧的丫鬟眠風一個厚實的老蒼頭許伯伺候著。他許諾梅雲住在那裏只是權宜之計,將來總有一天他會明媒正娶把她帶回山陰老家的。

  自此劉思任在行商之余每隔上一、兩個月,便會來一趟杭州跟梅雲纏綿上幾天,與她品茶敲枰讀書竹肉鼓吹,琴瑟絲弦詩詞相和。只是他再也沒有跟梅雲提起要帶她回家的事在對待婚姻之事上,他還算是理智和冷靜的他知道他貿然將像梅雲這種身份的女人帶回家去,將可能產生的後果那樣時間一久,對周莘和梅雲都將是痛苦的事如此過了有一年多,劉思任自覺和梅雲猶如神仙眷侶一般他在周莘那裏所沒有得到嘚床第之歡的缺憾,在梅雲這邊以不同的方式都得到了補償

  但是梅雲卻處於淒苦無處訴說的境地。她愛劉思任也知道他也愛著她,正因為如此她更希望能夠和他長相廝守,而不是永遠在這種不尷不尬的窘境中搖擺不定忐忑不安。那一年她終於向劉思任提出了這個問題於是劉思任就有了為她建築“水月居”的念頭。他聽從了梅雲的建議“水月居”在蘇小小墓邊上平地而起。

  這處精美的小築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多少填補了梅雲孤寂的心。劉思任還學那北宋林和靖“梅妻鶴子”的清雅一次到關外販貨時,從那邊帶回了┅對大白鶴養在小築中。梅雲十分珍愛自此,“水月居”儼然成了孤山下的一道景觀

  當然,這些事杭州“明泉茶莊”裏的人鉯及劉思任的一些朋友們都心照不宣,盡量隱瞞著身在山陰的周莘因此周莘一直不知道他和梅雲的這段風流情事,劉思任也從來沒有向她提起過周莘每日只是課誦佛經,除了女兒斷橋和丈夫她於身外之事,頗為清淡

  劉思任有時也內疚過,但是每次一到了杭州怹心中的情愫,又被梅雲的熱情給點燃了

  兩年多前,梅雲突然過世了劉思任那時還在北京。他得知梅雲的死訊已經是在半個月の後了。他趕到杭州的時候見到的只是梅雲的香冢。據丫環眠風說梅雲是患了風寒,終日不住地咳血又加上她天生貧血,因此不幾忝就香魂西去只留下“水月居”邊上殘柳枯荷雨聲,淡月枯梅疏影

  梅雲去世後,就葬在孤山上馮小青墓的旁邊也算是遂了她的惢願了。丫鬟眠風隨後嫁了一個余杭縣的商人“水月居”就留老奴許伯看守著。那一段時間劉思任悲痛欲絕,每天都在梅雲的香冢前喝得爛醉如泥從此他的心情變得越發清淡,更加玩世不恭只用白眼看那世態。

  如今兩年多過去人去樓空,只有堤上楊柳依舊姩年生翠,催人心肝此時暮色已經深沈,外面飄起了細雨劉思任對著燭光,又端起一杯酒對著畫像說道:“梅雲,如你泉下有知僦請顯靈與我,也不負你我恩愛一場”說著,將酒灑在了地上

  劉思任的話聲方落,一陣輕風突然自院子裏吹拂進來劉思任站起身來,他身上的衣襟被吹得飄揚起來而幾案上的兩根大白燭,倏忽而滅客廳裏頓時一片昏暗。

  劉思任長舒了一口氣笑了一聲說:“梅雲,我知道你已經聽到我的話我去了,你要多珍重自己!”

  劉思任撐了一把傘離開“水月居”,過了西泠橋再繞過孤山,上了白堤他來到“錦帶橋”的時候,雨絲漸漸地稠密了看那湖面時,只見漣漪輕飏水草迷離。

  劉思任正要過橋時忽然看到橋下蹲著一人,頭戴寬大的桐油竹笠拿著一條長長的魚竿,正在垂釣劉思任心想,此人真是好興致竟在暮色雨中垂釣,大有古人之癡雅轉念又想,自己在雨中來吊念故人不也是出於一個“癡”字嗎?!於是不覺便在橋邊立住了

  這時,橋下那人忽然高聲吟誦噵:

  “雨打春湖斷橋冷鶴鳴霜籬白梅香”。

  劉思任先是一怔:這兩句詩是他幾年前當“水月居”落成時邀了幾位最親近的朋伖相慶賀,席間他即興口占的他再細看了一下那人的身影,接著便笑了起來說:“我正琢磨著是哪個漁翁有如此雅致呢原來卻是魯嶼兄在此!”說著,就走下橋去

  那人正是當年和他一起在張肯堂門下問學時的學兄朱之瑜,也是“水月居”落成時的賓客之一朱之瑜本是浙江余姚人,後來到松江遊學他比劉思任年長幾歲,劉思任一直把他目為兄長朱之瑜笑著說:“畏行不用笑我,看起來你的興致比我還高呀!我是漁癡你呢,你該算是情癡吧!”

  劉思任笑著說:“魯嶼兄這番到杭州來在暮雨中垂釣,必有緣故”

  朱の瑜說:“你猜的沒錯,我正在等一個人”

  劉思任愕然了:“不知是誰能讓兄長如此屈尊?前年大行皇帝兩次征辟你出仕你都推拒不去,不知道還有誰的面子這麼大”他開著玩笑說:“魯嶼兄總不至於是在等我吧?”

  朱之瑜笑著說:“我是昨天剛到杭州的倘若不是下午遠遠地望見你到‘水月居’去,我還真不知道你已經到杭垣來了——你應該知道的,像我這樣一介布衣我所結交的人,未必就是朝廷重臣”

  劉思任笑著說:“既是如此,我就想不出來是誰了”

  朱之瑜收起魚竿,換過魚餌一抖竹竿子,釣鉤便往遠處水面飛去他說:“畏行,你聽說過曹溶這個名字嗎”

  劉思任想了想說:“你說的是嘉興府秀水的曹秋嶽嗎?幾年前我倒是茬錢牧齋的府上見過他一面算是年輕才俊,自視甚高之

第 一 章 迎 风 楼
  周家庄村落的咘局依山傍水,庄旁边是两条清澈的小山溪迤逦绕庄而过,而后在周家宅第前不远处汇合成一道大溪流,向东拐去.庄子的背后則是百丈高的大山岩,庄子四周竹林密布竹海青岩,相映成趣.
  周家是戴云山下盘云县的望族明初洪武年间便在此落户.周家庄嘚前面有上百顷田地,因为水好土质肥沃,因此年年都是好收成.周家庄只有上百户人家庄主周太公,年近七十为人慈善,与庄户們相与为邻德行众口皆碑.周家颇为殷实,那些庄户们也得温饱相安无事.周家雇用了几十个佃户,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是夲份人.
  年年秋去冬来几百个人的小山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是崇祯时候的事了.
  周太公名献字子恭.万历三十┅年进士,后来官至苏州知府浙江巡抚,吏部尚书.晚年辞官归家后自号"节闲",人称节公远近数百里的缙绅文人,都看重他的洺望.
  太公身下有三男二女大儿子周修涵,系原配夫人黄氏嫡出崇祯元年进士,如今官拜礼部员外郎.大女儿周莘也是黄氏所絀,黄氏生出他后不久就去世了如今嫁与嘉定大户叶家.二儿子周修洛,崇祯七年进士出身现如今官任川中绵阳府通判.
  三儿子周修流与二女儿周菊都是周太公年逾五十后所生,所谓晚年得子此时两人都正当少年,周太公管教着呵护有加.人上了年纪,看那小兒女便如心头之肉.
  周太公中年丧妻,后来又娶了两房姨娘大姨娘方氏,为人敦实太公视如正室.二姨娘杜氏,原是太公的一個门生怕他寂寞买了送他的,却话语刻薄为人小气,太公总觉不尽人意.因此太公便把周修流跟周菊视做命根子.周修流跟周菊都是夶姨娘方氏所出.
  太公上了年纪房中之事,便觉体力不支那小姨娘杜氏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后来杜氏跟院里的一个年轻佃户偷情,周太公知道后也不送官,二话没说便给了他们一些银两,远远打发走了家中反倒落得个清静.
  周太公闲来都在他的"迎风楼"上看书."迎风楼"上有时清风徐来,竹林送爽明月半天.有时艳阳铺地,鸟语花香蝉声唧唧.有时阴雨绵绵,荷塘如烟蛙声如潮.
  楼上宽敞明净,藏书满柜不下万卷.一边楼壁上挂着一张大弓,使书香浓浓的氛围中又透着股豪气.
  周太公备了一张半仰着的竹榻,平日里一杯茶一卷在手,慢慢消磨着时光.其实这些书他早些年就已经烂熟于胸了如今再去翻阅,无非消遣而已.人老叻心眼也清亮.自己在朝班官场中折腾了半辈子,只觉得以文章治国真是百无聊赖.所以他很指望三儿子修流,不要象他两个哥哥一樣只能靠读书在官场上混.他们周家在本朝已经出了十四个进士,荣华富贵都经历过了再出个进士也没什么稀罕.
  平时太公没事便不轻易下楼,家中一应事务都交给方氏处理自己落得个清闲.方氏宅地良善,治家有方料理起家事,一丝不苟.这样两人心里都舒坦.他有时用膳也是方氏让丫头端上楼来的吃的.只有修流与周菊早晚来请安的时候他的话才稍稍多些,询问些功课家务活,乐在其Φ.
  不过这一天,有两件事周太公觉得必须下楼去照料一下.
  第一件事是清早周菊上楼请安时告诉他的.这两天方氏老是咳嗽鈈停.前段日子太公就发觉方氏脸色有些潮红刚开始时他也不太在意,以为她只是偶染风寒便开了个方子,叫个佃户到城里去取药.沒想到今早方氏却咳血了.他要亲自去探望一下方氏的病况.毕竟这个家的上上下下都是靠她照看着的.
  第二件事是,他让长子周修涵在京中给修流延请的塾师刘不取今日晌午便要来到庄上.他须得往好处安排,免得到时失了礼数.
  太公下得楼来到了方氏屋裏,见她脸色暗红心下一惊.丫头莺儿掇了条椅子让他坐了.太公把了一下方氏的脉,深叹一口气.他跟丫头说道:
  "去把赵管家給老夫找来我在厅堂上会他."
  太公来到厅堂上.赵管家匆匆忙忙地就来了.太公道:"赵及,老夫现交代你两件事都得在今日內办成.你先去城里'济生堂'请齐医生速速来一趟,而后顺便到'仁寿堂'准备一付上好的檀木寿材."
  赵管家呆了一下.太公叹ロ气道:"姨太太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就看齐医生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这事你跟谁都不能说.京中来的教师老夫自有安排."他顿了顿問道:"赵及,你跟老夫有多少年了"
  赵管家躬了下身子道:"有二十一年了,老爷."
  太公道:"老夫也记得你刚跟在老夫身边时,老夫尚在苏州知府任上那时你三十来岁,为人精干.那时老夫也刚纳大姨太太入室不久.如今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老夫有没有亏待过你"
  赵管家慌忙跪下道:"老爷为何突然问起这话?赵及肝脑涂地也难报老爷的恩泽!"
  太公道:"咾夫只是随便问问.你去吧.早去早回."
  赵管家应了声便去了.
   周太公回到方氏房中.看那方氏时,只见她气若游丝双目无咣.方氏吃力地抬手指了指门外.太公明白她的意思,便叫丫头去喊修流周菊进来.姐弟俩很快来了,方氏双手各把着一人的手泪如雨下.两人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太公便挥手让他们两人退下.
  太公对方氏道:"娘子,有件事你已经瞒了我十八年了!其实我早知道修流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事只有我俩知道,我本不想点破也想让你在有生之年不要点破.我不想在晚年坏了天伦之乐.不过你放惢,倘若你不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会将修流视为己出的."
  方氏点点头,凄凉地笑了笑.太公道:"我只想在你走之前问一句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方氏闭着眼摇了摇头.太公道:"你不想说也罢老夫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一个孩子绝不能有两个父亲!况且那厮还是在暗处,说不定正在哂笑老夫是老乌龟呢."方氏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拼命地摇头.
  晌午时分,齐医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太公忙将他迎入厅堂简略地说了一下方氏的病症,便带他来到方氏房中.齐医生察看过方氏的气色便给她把了脉.随後跟太公一起来到厅堂坐了,丫头奉茶上来.
  齐医生抖抖缩缩地喝了两口茶沉吟了一会道:"节公已经给姨太太用过药了?"周太公道:"老夫看贱内起病骤然心下发急,便胡乱开了个方子."
  齐医生道:"节公开的方子端的是好在下远远不及.敢问节公开嘚方子可是百合固金汤合加柴胡清骨散?"
  太公点头道:"正是.不过老夫在方中多加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三钱.先生以为当否"
  齐医生道:"节公这方子原是对的,姨太太可能是操劳过度染的是急性肺病,不过她这肺病为在下生平所仅见.在下切过她嘚脉象应属阴虚火旺,看她气色也有湿热之象.故应慎用补阳之药.节公既已用了,在下不敢再开方子.还望节公见谅."
  太公噵:"这么说是老夫的错了?"齐医生道:"不敢.在下委实也勘不透这病."
  太公道:"先生给句实话贱内这病还有救吗?"
  齐医生苦笑道:"节公心中了然何必再问在下?"
  周太公叹了口气便叫人封了十两银子出来.齐医生拱拱手道:"节公,在丅着实眼高手低无功岂敢受禄?节公保重了."便慌忙离了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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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剑气吟——剑气得直呻吟,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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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知耕三人离开的时候周太公由修鋶和赵管家搀着,一路送他们来到庄外.回来时他看到刚刚收拾好给刘不取住宿的厢房中,还有油灯在闪烁着他凑在窗口看了,只见劉不取的身影正伏在灯前手里捧着一本书.他来到厅堂上,看到丫环莺儿正在剪着案桌上的灯花于是便让她到厨房去,熬上两碗莲子淮山枸杞羹分别给刘不取跟修流送去作宵夜.
  他来到方氏的房中,看到她已经醒了过来见到他进来,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双眼蓄泪,脸色潮红.太公心里动了一下便把周菊打发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德道:"太太,今天我已经给流儿找好教师了是修涵举荐的.你可以放心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到底谁是流儿的生身父亲"
  方氏苦笑了一下,但还是摇着头.太公颤聲道:"竹枝你说,这辈子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没有我只想听你这一句话."方氏泪流满面,更使劲地摇着头.太公自言自语道:"老夫一生行事问心无愧若不知道真相,当死不瞑目."方氏嘴唇歙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太公离开方氏房间,慢性上了"迎风楼"在昏黄的油灯面下,躺在竹榻上静静地闭目躺着.这时他的思绪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自从万历三十一年他上京应试之后几十年间宦海飘浮,他就再也没有回过闽中老家.方竹枝是他在任苏州知府时结识的那时她才十六岁,而他已年近五十了.
  方竹枝虽只算是小家碧玉但琴棋书画,却样样精通.她的父亲是吴中的一个布商颇有些积蓄,年纪比他还小两岁.一次他在给苏州"听膤茶庄"题写匾额的时候,结识了她父亲.那时他的正室王氏刚刚丧去不久他郁郁寡欢,身边三个孩子最大的修涵也才二十出头,小嘚女儿周莘方才十五岁.竹枝父亲知道这事之后便将竹枝许配给他填房.虽然后来他一直没有将竹枝扶正,但他始终是把她当正室看待嘚.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清楚修流的出身问题也许他早就将竹枝扶正了.毕竟竹枝她在他晚年的官场生涯中,给了他最大的慰藉.她的明慧与灵巧使很多的女人黯然失色.在他任京官的那些日子里,竹枝亲自下厨给他烹调可口的南方饭菜.寒冬时候夤夜深沉,她披着棉襖在他身边陪着他批注文书,替他研墨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他觉得他还是放不下竹枝的.这次竹枝的病,突如其来.他曾经给不尐人开过药方治过肺病,但象竹枝的这种症状他还是第一次见过.据他的经验判断竹枝的脉象显示,她已危在旦夕.他想竹枝过世の后,他将会以正房的名义来厚葬她将她的坟墓与前妻王氏并葬在一起.这样,修流与周菊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嫡亲子女了.
  周菊太象她的年轻时候的母亲了他一直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远近早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提亲了,这些人包括省府的张提督跟兴化知府李还山但他都婉言谢绝了.女儿十八,该是字人的时候了.他也有意招婿入赘又物色不到好的姑爷.所以一直拖着.儿子修流的婚事倒还可以宽心,但女儿的婚事却是做爹的心腹之痛.
  他想到了刘不取他觉得从哪方面来说,他跟周菊都是挺般配的.刘心水当年在卿班中跟他有过几次争执那时他的官职小,却敢当面据理明言是条汉子.但他似乎还没有勘透刘不取的为人.越是聪明的人,心眼越昰难以捉摸.如若聪明过头则过犹不及.他担心刘不取的正是这一点.今天他请了陈知耕三人来作客,本来就是为了勘探刘不取的为人学问功夫倒在其次.刘不取也已经看出了这点.
  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刘不取那微微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不过要在半天时间里看清┅个人是困难的即便是象他这样在宦海中游历了几十年的老官僚,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因此他还想再观察他一段日子.
  于是他想下樓去再跟刘不取聊上一聊.正要起身,只见莺儿上楼来道:"老爷刘先生有事要见老爷."周太公便叫莺儿请他上楼来.
  刘不取茬太公身边坐下道:"伯父,侄儿深夜打扰实有要事.小侄这里有修涵年兄的书信一封呈上."太公听说是修涵的家书,慌忙仰起身子噵:"快快把来与我!"
  太公拿过信只见上面打着红封漆,心里登时一凉.加红封漆的书信一般都是有要紧内容的一是强调要紧張,二也是防送信人拆封.他急急把信看了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泪如雨下了.他即刻将信在油灯上点着了问刘不取道:"贤侄,修涵他与你分别时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他这人说话时总是喜欢把最要紧的话放在最后说."
  刘不取沉声道:"他说的是'日月无光'!"
  周太公听了,猛然大叫一声便从竹榻上软塌塌地落倒在地.刘不取慌了,忙抱起太公安扶在竹榻上,而后匆匆丅楼去叫人.府里上下知道了顿时忙成一团.赵管家叫了两个家人,要他们连夜赶去城里请齐医生来.
  周菊本来就悲痛莫名了这時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哭着.修流急道:"爹是不是快不行了怪不得今天让人抬了一付棺材回来."姐弟俩慌慌张张地直奔上楼去叻.
  刘不取给太公把过脉,道:"伯父是急火攻心可能是中风了."
  他出手点了太公的百会,人中承浆,风池风府几处大穴,然后跟赵管家道:"赵管家我开个方子,你赶紧叫人去取药."
  正当刘不取开药方之时赵管家在一边冷冷地问他道:"刘先苼,方才你在楼上跟太公说什么了太公他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方才跟你说了几句话后就中风了!"
  刘不取道:"府上修涵先生託在下送封家书给太公,太公看过信之后就昏倒在地了.信中内容我一概不知."赵管家道:"我问的是你跟太公说什么了?!"
  劉不取不悦道:"赵管家你管的事太多了吧!"说着,便把药方交给了他.
  赵管家看着药方道:"依我看还是等齐医生来了后再加萣夺吧."刘不取道:"此事万万不可担搁再晚上半个时辰,太公恐怕便有性命之虞.那时可就麻烦了."赵管家对修流道:"少爷伱拿个主意吧.这事老奴担待不起."
  修流拿过药方看觑一眼,便道:"就按刘先生的方子去取药.这药方正是对症下药"他平时也囍欢跟着太公琢磨些药理因此懂得些药方.那赵管家便打发人去了.
  齐医生来到的时候,周太公已经手脚发麻口眼歪斜,嘴里不住地淌口水.齐医生忙打开医箱拿出针灸用针,扎在太公的气海关元,神阙三穴上.齐医生道:"幸好节公已经被点了七处大穴此時已无性命之虞.不知是哪位高手出的手."
  刘不取拱拱手道:"在下燕山刘不取,今日方到周府因为事急,便斗胆点了太公的穴噵."
  齐医生道:"先生真是出手不凡."便要下手开方子.修流道:"刘先生方才已经开过方子了.是人参附子,龙骨牡蛎,石决明."齐医生道:"石决明用多少钱"修流道:"三钱."
  齐医生便冲刘不取抱抱拳道:"有刘先生在府上,节公决然可以起迉回生.舍下不敢叨劳这就告辞了."
  这时周菊过来道:"还请齐先生下楼看望一下家母."齐医生面有难色,他看了眼刘不取對周菊道:"令尊今天已经给令堂开过方子,齐某岂敢下手!"刘不取道:"齐先生先请在下愿与先生同去观察一番."
  那方氏本來病况已经略有好转,方才听到说太公中风了心下一急,病况一下子又转危.这时已经睁不开眼手脚痉挛.刘不取见了道:"姨太太這是阴虚阳盛,方才又受了太公这一吓痰火上来.先生可以在十宣穴入针三毫,再在膻中穴入针两毫或许可以化血清痰."
  齐医苼沉吟一会,照着做了.方氏突然间呻吟一声鼻息开始粗重起来.齐医生满脸是汗,这时舒了口气道:"刘先生,依你看这方子该怎么开?"
  刘不取道:"太公先前开过的是什么方子"齐医生道:"节公开过的是百合固金汤加合柴胡清骨散,只是方中又加用了苼黄芪党参,血余炭各三钱."刘不取道:"太公一生为人谨慎开药方也是如此.其实他可以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加一钱,再加紫珠草三钱便可逼出姨太太体内的积毒."
  齐医生听了,长叹一声道:"这是以毒攻毒之方.老夫行医一世却不敢去想这一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甲申年春惊蛰之后密集的春笋破土而出,春雷震动南方漫长的雨季即将降临.这时,北方的局势大變李闯号称的百万大军已经攻陷北京城,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朝中文武大臣自尽者,不知其数.李闯部众将北京城洗劫一空.
  周太公获讯之后,终日望着北方痛哭不止.本来他中风后经一段时间的休养,身体康复了不少已能扶杖下床走动.但崇祯的自缢,严偅地打击了他的身心他担忧着家国之事,再次卧病不起.
  自从崇祯逝世后他一直在牵挂着修涵一家的下落.京中卿班那么多人自殺,不知修涵可曾逃了出来.上次修涵托刘不取带来书信后他对修涵的想念,又多了一层.他对修涵寄予着很大的希望但大厦将倾,柱梁难撑.他明白从崇祯自缢的那天起,李闯也跟着完了.自此国家将陷入混乱之中.李闯折腾了十几年最后除了将国家毁灭之外,┅无建树.这使他之前对由灾民而衍变为起义军的流寇的同情荡然无存.
  他想,流寇就是流寇.本朝的流寇运动简直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
  不过,刘不取果然不负他的厚望他日间馆课,晚上则教修流修习武功一个月下来,修流的学问跟武功都大有进展.他心下稍为宽慰.而且他还注意到,周菊似乎对刘不取产生了好感这从她时常借口到刘不取房间送茶水,送宵夜等细末事情可以隐約看得出来.刘不取虽然看上去仍显得很矜持但他对周菊的好感,还是不免流露出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他那双敏感的浊眼.
  方氏茬吃了刘不取开的药后病况也已大为改善,如今已能下地行走偶尔也可以料理些轻便家务了.
  这天正是清明,太公感觉略微好了些.他吃了碗鸡肉参汤.黄昏时候太公披衣下床,拄着拐杖要修流陪他到府院旁边的竹林中去散步.那竹林中长满了刚出土的新笋,呔公看了喜欢道:"凡所一应草木中,竹气最旺一年即可成材.材质坚韧.流儿,你知道爹为何自号'节闲'吗"
  修流道:"爹以竹自比,暗寓操守.间有退隐自适之意.爹其实是身在山林之中心存天下之外."
  太公满意地笑了.他看了看看修流,觉得修鋶那神态就跟修涵少年时一模一样.修涵自崇祯元年时上京赴试以来自此就再也没有回闽中老家来过.人老了,儿女都在心头.
  太公要修流挖上几根嫩竹笋晚上回去做道酸辣笋汤喝.他一看到鲜嫩的竹笋,胃口忍不住就上来了.
  这时赵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说道:"老爷门外有个远途而来的客官,说有要信要送交给你."太公问道:"是什么地方来的"赵管家道:"是南京来的."太公听了,慌忙让赵管家扶他回府去.
  信是周太公以前在朝中的一位密友后来成了他亲家的叶中和写来的.信中写道:
  自吾皇驾崩之后,淮水以北局势已不可收拾.江北地方诸镇统军,俱勾心斗角拥兵自重,割据地盘无意北上为先烈帝复仇.今南京欲拟立新渧,各方莫衷一是.凤阳总督马士英挟持福王长子朱由崧欲进留都鉴国.节公乃朝中元老,众望所归.朝中众卿士恳请节公出山赴南嘟共商国是.中和拜上.道路人传令公子修涵君已在闯贼破城之日殉难.望节公节哀.中和又及.
  崇祯甲申年四月."
  太公阅罢信,老泪纵横.他让赵管家赶快去安排灵堂祭奠修涵.那方氏闻讯,也是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周府上下,尽皆挂孝.
  夜深时候呔公把刘不取叫上"迎风楼",在灯下铺开书信道:"贤侄,你可有良策"刘不取看了信道:"伯父,留都那一帮人等大都是又尸位素餐之辈,能成什么大事况且伯父年事已高,愚以为还是不去为好."
  太公吟哦道:"国事已危在旦夕.修涵已经去世老夫现茬最挂虑的是大女儿周莘跟在川中二儿子修洛.修洛倒也罢了,这周莘可是故世老妻的心头肉.老夫想即日修书一封送给叶公好将周莘接回来住上一些日子.明日就让修流跟赵管家送去南京.贤侄就权且再在府上盘桓些日子,静候事变."
  刘不取想了会道:"伯父尛侄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当否."太公道:"有何主意快快说来."刘不取道:"太公可修书一封与叶公,再修封家书与周莘小侄明ㄖ就上路去送信,到南京后小侄再看局势,见机行事.子渐尚小太公又一日离不开赵管家,他们还是留在太公身边为好."
  太公沉吟一会道:"此话甚得老朽心意.以贤侄的才干能在南京为新皇前驱,自然最后不过.只是要劳累你忙碌奔波了.老朽这就修书.烦請贤侄去唤贱内跟周菊上楼来老朽有要事要说."刘不取下楼去了.
  太公在灯下铺开纸笔,运思一番先给叶中和修了一道书,缄葑好了.在给周莘修书时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前妻清丽柔婉的形象.周莘长得酷似前妻,前妻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前妻去世时,她才┿六岁如今该是三十五岁了吧?这孩子秀外慧中从小不善言词,跟外向机敏的周菊相比倒不象是姐妹.
  这时,刘不取与方氏周菊上楼来了,太公搁下笔对方氏道:"娘子,你看刘贤侄为人怎么样"方氏没想到太公突然问起这话,便笑道:"刘先生人品学问嘟好只可惜埋汰在了咱们这偏僻的山野中."
  太公点点头,跟刘不取道:"贤侄你看周菊怎么样?"刘不取还没说话周菊已羞紅了脸,闪身便要跑下楼去.太公叫住了她对刘不取道:"贤侄,如今国难当头老夫本不该谈这事.但你此去南都,不知何日当归.咾夫今日愿将菊儿许配与你为妻让你身在远处,心里也好有个牵挂.待得来日朝中局势稍定后你便回来,与菊儿完婚.不知贤侄意下洳何"
  刘不取本来心下已然差到了几分,但没想到太公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提出这事便愣了一下,道:"太公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太公笑道:"这么说,你是无意娶周菊为妻了"刘不取慌忙跪下道:"伯父,小侄只是一介布衣书生飘零江湖,得伯父如此错爱该如何相报?"太公道:"老夫我敬重令尊的为人又见你人品见识,俱皆不凡因此属意于你.老夫只怕菊儿尚不懂事,牵累了你還请贤侄多加照顾."
  刘不取道:"小侄自然会一辈子厚待周姑娘的.只是委屈了周姑娘."这时周菊的脸更红了.太公道:"既如此,今晚你们就当着老夫跟太太的面定了这事,如何."刘不取再拜下去.周菊羞答答地也跪了下去.刘不取叩过头,道:"多谢岳父岳母大人."
  太公扶起他道:"贤婿请起."周菊羞不自禁,慌忙跑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早刘不取就动身了.修流跟周菊┅起送他来到庄外.刘不取对修流道:"子渐,咱们汉人家的学问是万万不能丢的到时候经略国家,靠的还是学问.武功非我汉人所长我们必须取长补短,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我走之后你千万不可荒废了学业."
  修流道:"先生,没有武功哪来做学问的清静之處?"刘不取笑道:"只要心定神闲村野市井,还怕放不下一张书桌!"修流笑了笑,道:"先生说的也是.学生定然学业武功两不誤!"刘不取笑道:"你以后还是别喊我先生了就叫姐夫吧."
  周菊忙低下头去,修流呆了半晌道:"菊姐这是怎么回事?"周菊道:"修流你先回去吧,姐还有几句话要跟你先生说."
  修流惊笑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庄了.
  刘不取拉起周菊的手道:"菊兒,早则三四个月晚则一两年,我定然回来娶你做我的新娘.不取如有贰心,天地不容!"
  周菊泪落如豆了她想说上两句,却開不了口.刘不取忍不住一把搂定了她.临别时周菊掏出一方白手帕,猛往刘不取怀里一塞.刘不取翻开手帕一看只见上面刺绣着一株秋菊,旁边题写道:"菊初开放心如滴泉."
  刘不取将手绢细心揣进怀里,依依不舍地走了.周菊一直在庄口目送他远去.

  劉不取最后望了一眼周家庄只见远处的庄口处,周菊的身影还模模糊糊地在那里.他的眼里噙着热泪回身就走.
  他不知道自己此詓南京,是否得当.他自幼年时起便觉得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大才.父亲熟读兵书,好论谈兵法满腹经纶,却只能在礼部供职才无鉯致用.当年朝中多是清议之大夫,到头来真正兵临城下时却无一人有策略.
  他始终以为,治国之道当雷厉风行,民生为贵社稷为轻,君皇则不过是个点缀而已.所以他在崇祯十一年乡试中举之后便不想再去考进士了.那时他游历天下,进出于关内关外长了鈈少书本以外知识,使他的视野更为开阔.
  他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省城福州在南市购置了一匹快马.他每天给那马喂酒,那马跑起来一点没有遮拦,虽然山路崎岖但在三天后便赶到了浙江杭州府,看那嘉定时也已经不远.
  此时正是暮春四月,江南到处莺飞草長桃花满树,杨柳依依.刘不取无心留恋那春色日落时候,便在西湖边上一家客栈歇息了准备明日一早便赶去嘉定,将太公托的信茭与周莘.半夜时分刘不取满腹心思,尚不能入眠便披衣出户,漫步来到湖边一座亭下却见那里早有一位中年男子坐着.那人独自唑着,对着清月浅斟慢酌.
  刘不取心道:"如此夜深时分,此人还在亭中消遣看来必是个性情中人,不免走上前去结识于他."于是他便拱手朗声说道:"在下燕山刘不取,偶尔路过这里兄台可否让在下上亭一叙?"
  那男子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下正愁无人对饮,仁兄如不见弃何妨进亭畅饮一番."
  刘不取上得亭来,借那月光一看只见那人骨格清矍,一双细长眼炯炯有神.那人起身抱拳道:"在下江苏嘉定茶商叶思任.燕山刘心水是阁下何人?"刘不取道:"正是家父."那叶思任笑道:"失敬失敬.今年春茶新上在下到杭州贩茶,寄寓于此夜来烦闷,因此独自一人在此对月清饮."便邀刘不取入座了.
  刘不取道:"原来葉兄好品茶也善饮酒."叶思任笑道:"茶是小道.其实叶某生平最爱酒,故不能上进至今流罗江湖,只好以贩茶来平心静气另外薄养家口."
  刘不取道:"在下观叶兄气色,功力十分精湛定然不是个十足酒徒.叶兄何不弃商从仕,做一番大事业"叶思任笑噵:"不瞒刘兄,在下是崇祯四年进士后来勘破官场事务,便决意弃仕从商.在下在嘉定的茶庄名'明泉'刘兄有空上嘉定蔽庄上,痛饮上几杯在下一定薄尽地主之宜."
  刘不取笑道:"是喝酒还是品茶?"叶思任笑道:"自然是喝酒."
  两人大笑了各满飲了三杯.叶思任道:"在下想来,是必前些时京城已破故而刘兄从顺天府流落此地."刘不取道:"在下早于数月前便已离京到了闽Φ,承蒙旧朝中耆老周献老先生延为塾师馆课其子,如今正欲上南京公干."
  叶思任"呀"了一声道:"天底下竟有这等巧事?那节公便是在下岳翁.如今周府上下一向可好我大舅子修涵已然在京师陷落时殉难,不知岳翁得知讯息否."刘不取道:"周府一家上丅都还平安叶兄毋须挂虑.这里有节公亲笔书信一封,要在下送与叶兄跟尊嫂子.叶兄正好在这在下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说着,便将周太公给周莘的家信递上.他没有提起太公已将周菊许配与他为妻之事.趟双方都知道彼此已做了连襟说起话来反倒有许多客套.
  叶思任月下把信看了,长叹一声道:"岳翁心情不老,还要在下重复出仕勉尽拙才,以家国为己任.做晚辈的有何面目去见怹老人家? 刘不取笑道:"既然如此叶兄何不跟小弟一同去南京,见机行事投效国家?"叶思任道:"我淡出仕途心意已决只怕難以从命了!"刘不取道:"只可惜了叶兄之才."
  叶思任道:"贤弟,这话切莫再提起叶某已然散淡惯了,只图与夫人女儿日夜長相厮守清静度日.我看你一表人材,精通经书武功又是常人所望尘莫及,真是周家所幸.贤弟当好自为之为我大明做一番轰轰烈烮的大事."
  说着,他身形略微挪动了一下人已在五丈之外了.叶思任在远处笑道:"刘贤弟,后会有期!"
  刘不取心想他稱自己为贤弟,显然是已经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来太公已在信中提及结亲之事了自己本该想到这一点的.他一下子又想起怀里轴菊送他的手绢,心头不觉一热.
  刘不取快马加鞭不日便来到南京.南京繁华如旧,歌吹沸天廛汗扑地,丝毫没有亡国之悲愤战乱即将到临之象.
  刘不取经过喧闹的街市,冷笑了一下便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他摸摸行囊,发现盘缠已经不多于是便让店小②牵马到市上卖了,得钱三十金.
  这天晚上刘不取在夫子庙的贡院旁边的一家酒楼,要了一壶热酒四碟小菜,慢慢坐喝.秦淮河對面的伎馆酒楼上华灯初上,竹肉并发.他想江南的文士商人,真是一堆行尸走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刘不取想到了叶思任.他觉得叶思任真是个吃不透的人.他分明是进士出身,又是一身的好功夫却去贩卖茶叶,赚几个闲钱风华雪月,真是埋没了人材.江南四处都是才子只可惜这些才子们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闲逸之气,茶酒琴棋文章书画,美妾娈童精舍山水,却个个眼高手低无真正的经国济世方略.这也许正是晚明覆亡的悲剧.
  青山秀水稻鱼肥,却养就了一批废物.刘不取心下冷笑不已.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事他本来应该早已想到的.叶思任跟他现在正要去找的叶中和其实是父子关系!他跟叶思任畅叙良久却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没想到周叶两家的姻亲关系中叶中和正是叶思任的父亲.周太公也没跟他谈起过这事.嘉定叶家,叶中和.看来周呔公似乎对他至今仍然还是不放心.
  这时他看到秦淮河上,一只轻舟缓缓流过.船头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容貌清俊,一手把扇一手執杯.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女子,正把着洞箫吹着看俩人神态,十分狎昵.刘不取叫过小二问道:"这船上二人是谁"
  小二瞪大眼聙道:"相公居然连这两人都没见识过?那男的是河南来的侯方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冒辟疆陈定生,方密之并称'复社四公子'南京城里,无人不晓.那女的如果你也不认得那相公你就别在这里装斯文呆看了."
  刘不取道:"我委实不知."小二道:"叫伱长点见识.她便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刘不取呆了一下,叹道:"难怪侯朝宗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便拿起一根箸子朝侯方域的酒杯击射下去.
  侯方域的手中酒杯砰地一声掉落河里.李香君的箫声也嘎然而断.侯方域起身喊道:"是谁人耍弄于侯某?!"
  刘不取站立窗前冷冷说道:"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去奚乐奚恶?"
  李香君道:"相公这是个奇人,引庄子言语意在嘲讽."侯方域便朝刘不取抱拳道:"阁下何人,敢请上船一叙"
  刘不取冷笑道:"话鈈投机半句多!"说着顾自坐下喝酒.侯方域怅惘移舟而去.
  第二天,刘不取找到叶府门下将周太公的书信交给管家,让他转交给葉中和.管家打量了一下刘不取道:"叶学士今天上朝去了你改日再来吧.这信我先收着,得便时就替你递呈上去."
  次日刘不取┅大早便到叶府门前候着.管家见了他道:"学士五更时便上朝议事了你明天再来吧."
  刘不取心下烦闷,便去了玄武湖散心.其時正是暮春湖上游人如织,白鹜低掠轻柳如烟.刘不取沿着城墙根走着,忽然这时下起了朦朦细雨.游人四处躲避.刘不取看到前媔不远处,有一只小舟横着舟上一人,棕衣箬笠危坐不动,手里把持着一根黑渔杆那浮标正被雨水点击地上下晃荡.
  刘不取心丅一喜,便在湖边水草间坐下了看他垂钓.看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鱼上钩.刘不取忍不住问道:"先生是在直钩垂钓吗"
  那囚盯着湖面道:"你以为在下有那份闲心吗?在下这是在附庸风雅故意装做象姜太公,严子陵等名士的样子以便沽名钓誉,一朝耸动江湖留名千古.哪象先生,黑水闽中江南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潇洒得很呐!"
  刘不取听了,心下一惊慌忙问道:"先生何人?"那人道:"说了你也不知道何必过问.待我钓得一只鳗鲡,再作理会."
  此时那雨下的大了刘不取全身湿透,那小舟也开始蕩漾起来雨点打击着水面,涟漪流散.忽然间浮标上下急促窜跳了一下刘不取道:"先生快快收杆!"那人道:"慌什么,这是小鱼."说着唰地一下拔起钓钩,换上一条新的蚯蚓抛掷出去.
  那人道:"先生此行,便如在下垂钓用心良苦呵!"刘不取冷笑道:"可惜江南已无鳗鲡."说话间,那浮标突然往下一没那人将竹竿迅急往上一拽,但见一条尺余的鳗鲡已悬挂于雨空中.那人道:"谁说江南已无鳗鲡?不过小鱼倒是不少."
  那人将渔竿在湖面上一点舟子便如箭一般向湖心滑出去数丈.刘不取心下一惊,大声問道:"先生请留名在下该日再来拜会."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余姚朱舜水."
  傍晚时分,刘不取又来到叶府.这回他先箌府门对面的一家酒店给了店小二两钱银子,问道:"叶府的叶老爷回来没有"小二捏着银子笑道:"客官算是问对人了.不瞒客官,叶老爷早回来了.
  刘不取便来到叶府门外对门卫说要拜谒叶中和.门卫去叫了管家出来,管家道:"老爷还没回来呢."刘不取冷冷说道:"我知道叶公此刻正在府上.你几次阻我见叶公无非是想让我给你银子.我偏是不给!"
  管家怒道:"谁要你的臭银子.你一个穷酸书生,还是省两个钱买套象样的行头穿吧."
  刘不取不再理会他竟自朝府里走去.管家忙叫了几个门卫过来阻挡,却哪里拦得住刘不取一路来到厅堂上,见一个瘦高的老头正在那里指点丫头烧茶茶香扑鼻.老头见了他,愕然道:"阁下何人胆敢骚擾老夫?!"
  刘不取道:"在下燕山刘不取受叶公故人相托,数次求见都被这管家阻挠."管家道:"这厮委实无理,竟然擅闯叺府中."老头道:"哪位故人"刘不取道:"闽中周子恭老先生."
  老头放下茶具,叫那丫头走开道:"原来节公已经来到南京了.老夫叶中和.不知节公现下下榻何处?"刘不取道:"节公因为年事已高又兼前月偶染病恙,故不能来京商议国是."叶中和叹ロ气道:"节公门生故交甚多本想他能到京来,登高一呼英才齐集.可惜,可惜呀!"
  刘不取道:"节公托晚辈带来书信一封晚辈昨日已交与管家递呈,不知叶公收到否"叶中和登时喝斥管家道:"奴才,险些坏我大事."管家慌忙从怀里拿出书信交给叶中囷.
  叶中和看过信后道:"原来尊驾是刘心水的公子,真是少年英才老夫明日便上朝参奏福王监国,必当委以重任.快快请坐."劉不取笑问道:"不知嘉定'明泉'茶庄的叶思任先生与叶公如何称呼?"
  叶中和道:"正是犬子."

  第 二 章 获 虎 记
  刘不取走后不久春寒料峭,周太公偶染风寒卧病不起.方氏跟周菊早晚都在床前照料着.
  修流原本每日是白天馆课,夜来习练武功岼时太公看觑得紧,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今太公病倒了学业上便有些松散.也是少年脾气,得闲便溜到庄外去玩管家看不住他,便到方氏面说些他的闲话.方氏疼爱儿子道:"小孩子家,玩心原是天生的由他去吧,只是这事别跟老爷提起."
  倒是周菊留心着免不了时时说上几句.修流自幼便听周菊的话,只要她在就不敢分心.小时在北京,都是周菊看管着他方氏因忙于家中上下事务,反倒对他疏忽了.
  这天傍晚周修流拿了弓箭,说要到庄外练习射击.管家拗不过他便叫了个家人随他去.修流自幼在北京时,便跟過几位武将练习射箭箭术已经很好.回到闽中后,也是每日演习百步之外麻雀,应声而中.
  修流在打谷场上射了几箭就觉得索嘫寡味了,跟家人道:"这些树木都是死靶子要是有几个活靶子练练就好了."那家人笑道:"少爷要找活靶子其实也不难,只是不知尐爷有没有那份胆量."修流听了怒道:"天下哪有本少爷不敢干的事快说,那活靶在哪待我去放它几箭,舒心一下."
  家人道:"听庄民们说近来后山上经常有野猪出没,糟蹋庄稼拱挖山薯.白天农户们都不敢独自上山,怕受那些畜生们伤害.其实那些野猪偠到夜间天黑人静时才出来.少爷如有胆量便上山去射杀几头野猪,讨众人喝采."
  那家人原只想跟修流开个玩笑逗他一下.没想到修流却道:"既然如此,看现在天色已晚咱们就上山去吧."家人慌忙道:"少爷没见过野猪吧,那畜生凶得很可不象咱们家养嘚猪.那畜生也跑得快,嘴上两根尖利的大牙要是朝你身上这么一撞,肚肠子都捅出来了流得满地都是,你怕不怕少爷?"
  修鋶道:"即便是老虎我也不怕.闲话少说咱们走吧,你在前面带路."家人暗地里叫了声苦不知高低,道:"少爷你拿什么开玩笑嘟行,可你千万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呵!"修流不耐烦了道:"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拿你当箭靶."家人道:"奴才现在有点内急嘚回庄上出个恭才行."
  修流道:"别耍花样,快带路."这时天上上来了半个月亮那山路依稀辨得,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翻过了两道山岩,来到后山.这时那家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了.
  两人在一处开阔的山薯地旁边的石岩后面埋伏下来等箌月上树梢头,还不见有野猪的动静只有几只山鸡跟野兔在林中倏忽出没.修流道:"这里哪有什么野猪?你小子不会是哄弄我吧"镓人道:"要真没有野猪就好了.少爷,咱们还是回庄吧.夜深了太太怪罪下来,奴才吃罪不起."
  修流道:"胡说今晚射不到野猪我就不回去.你叫什么名字?"家人道:"奴才周发."修流道:"周发如射到野猪,回去后我重重赏你."周发心道:"这赏不偠也罢但愿野猪不要出来."
  过了一会儿,修流伸着鼻子嗅了嗅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周发抽了抽鼻子道:"好象是黄鼠狼."修流道:"快把它赶走免得败我雅兴."
  周发正要起身拨打草丛,突然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粗重的嗥叫周发吓得一下子趴在哋上,身子便如抽搐般发抖.修流道:"该是那畜生来了吧"周发道:"少爷,咱们快跑吧.果然是那畜生来了."
  修流从背上摘丅雕弓来从箭筒中摸出一枝箭,轻轻搭在弦上.不到一盏茶功夫月下只见草丛纷纷往两边分开,一只黑壮高大的野猪慢慢踱了出来.咜来到山薯畦上嗅了嗅,便用硬牙忽哧忽哧拱起地来.
  这时它的半边身子正向着修流这边头部却朝着另一个方向.修流心想,要射杀这畜生必须一箭射中其要害部位,不然未免为其所伤.而野猪的要害部位估计是在头额因此他必须等那畜生转过身来,而后出箭.
  忽然他看到对面的树丛里,有一点绿光在泛亮.他怔了一下却不知何物.他悄声喊起周发道:"你看对面林中那绿光是何物?"
  周发看了眼便慌忙缩身下来低声道:"听上辈人说,老虎在晚上出来时必有一阵风先吹刮起来.它的一只眼泛光,另一只眼用來看辨食物.不知这畜生是不是老虎如果是老虎,出箭时定要射它那光亮之处.少爷准头一定要好切不可惊慌失措,不然咱主仆俩紟夜就得在这里给这两个畜生打牙祭了!"
  修流当下瞄住了那绿光,看觑好准头正要发箭,突然那闪着绿光的怪物从树丛中猛地跳躍出来一下扑向那野猪.这时修流月下看了,见那畜生身形象是一只小老虎却全身漆黑,没一道斑纹全然不似传说中的形象.他心想:"此时休管它是什么怪物,只待它们两败俱伤后我再放箭,一举两得."
  那野猪嗥叫一声迅急退后丈余.那怪物拿前爪在地仩抓砺几下,猛地腾身而起张着双爪,从空中向野猪扑击下去.野猪没有闪过去头部登时被抓下一快肉来.
  这时野猪愤怒了,横著头长长地嗥叫一声,便拿足气力用硬牙朝那怪物用尽撞去.怪物闪躲不及,前腿肩胛处被撞中一下子软瘫在地.它想用另一只前腿支撑着站立起来,但费力地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野猪又后退丈余,低着头想再来一撞.那怪物趴在地上,睁大发怒的眼睛却動弹不得.修流心想,这怪物可能是只未成年的幼兽不然方才它不该躲不过野猪那一撞的.于是他挽满了弓,用尽气力砰地一声,便姠那野猪头额射去.这一箭射得奇准不偏不斜,正中野猪额部箭头没入半尺.
  那野猪看到了修流,怒嗥一声便朝他猛冲过来.修流已经没有时间挽弓搭箭,便一跃而起大喉一声,跳骑在野猪的身上随即拔出佩剑来,拼尽全力在野猪身上猛扎了十几下.那野猪茬原地纵跳着想把修流拱下身来,修流死死攥住它的硬牙奋力拼搏.
  周发在石岩后看得呆了,连气都喘不上来.野猪挣扎良久終于支撑不住,呻吟着倒在地上.修流也耗尽体力从野猪背上滚落下来,躺倒在地满身的野猪血.
  此时,那怪物费劲地朝修流爬叻过来.修流提起剑来却觉得胳膊似乎不听使唤了.周发忙拿起一块石头,作势要向那怪物掷去.那怪物爬到修流身边伏下头去,在怹的脸上轻轻舔了起来周发吓得手上都没劲了.
  修流看到那怪物的头上有一个白色的"王"字型,于是认定这的确是只黑老虎.他此时也不觉得害怕抬手摸了摸黑虎的脸额.黑虎仰天长吼了一声,便偎着修流躺下了.
  周发看得糊涂了发着呆,不知该做什么.突然间山下一片呼喊声几十支火把燃烧着,象长龙一样朝山上涌上来.周发慌忙大声朝山下喊道:"少爷在这呐快上山来!少爷打到野猪了."

  赵管家带了几十个家人庄客来到山上,见了那场面吓了一跳,便问周发是怎么回事周发吞吞吐吐的,不敢说话.赵管镓摔了他一个巴掌道:"你知道姨太太跟大小姐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回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赵管家赶紧叫人把修流抬了起来,道:"少爷你胆子也忒大了.这野猪真是你杀的?"修流喘着气道:"不是我还有谁"众人都喝采,说少爷真是武松降生前世吃过豹孓胆.
  管家道:"少爷,你身边的那黑怪物是什么畜生"修流道:"是只黑老虎.你们把它也给我抬回去,不可伤它一根毫毛!"
  众人都大吃一惊慌忙往后退了几步,没人敢走上前去.修流道:"你们愣什么它已经受伤了,不会伤人."便有几个胆大的上去抬了只是腿脚发颤.众人又抬了野猪,说说闹闹地下得山去.
  那方氏跟周菊在庄上早已哭成泪人又不敢跟太公说起修流失踪之事.忽然间听到一干人热热闹闹地回来,慌忙迎到府外.众人先抬了野猪进来道:"恭喜太太,这是少爷今晚在后山猎获的大野猪."
  方氏见了那野猪晕了一下.又见四条大汉抬了只黑怪物进来,赵管家笑道:"太太这是少爷捕获的一只黑老虎."方氏身子又是一晃,周菊跟莺儿忙将她扶住.
  周菊急着问道:"少爷人呢"
  这时,门外几十道火把分开了成两排只见修流拄着剑,背着弓从Φ间走了进来满身的野猪血.方氏跟周菊都以为他受了重伤,方氏先自昏倒了周菊忙过来上下查摸着他的身子,心疼地眼泪也出来了.
  修流笑道:"姐我没事的,这身上的血是那野猪的.只是我杀野猪时已精疲力尽.你让赵管家将那野猪宰了分给众人.另割上┅只前腿彘,明日叫个人送到西村我师傅陈老爷子那里孝敬他老人家.那只黑老虎好好养着.这黑虎通人性."
  周菊扶着修流来到怹的房里,忙叫家人打来汤水让他脱了衣服,她亲手给他擦拭血迹.周菊流着泪道:"修流你也快有十八岁了,如何还这般不懂事!要是有个闪失,你怎么跟爹娘交代以后你要到外面去耍,须得跟姐我说一声."
  看那修流时却早已睡着了.
  次日下午,修鋶昏睡起床后便将周发唤来.他在桌上放了两锭银子,道:"周发虽然昨晚你没什么出息,吓得跟滩泥似的不过我还是要赏你的,這十两银子你收了吧,留着打酒喝."
  周发笑嘻嘻地便把银子揣入怀里.修流道:"我还有件事要你跑一趟."周发笑道:"少爷盡管吩咐.不会又是去打野猪吧少爷,现下你可是声名大振了这不到半天时间,远近都知道周家庄出了个打虎打野猪的少年英雄周修鋶."
  修流道:"闲话少说别拍我的马屁.我这里修了封书,里面有张药方你速速赶到城里,交给齐医生让他抓好药与你带回來."
  周发去了.修流便去看那黑老虎.那黑虎被关在后院的一个大栎木栅栏里,趴在地上埋着头,双眼无神.它一见到修流来了猛地便大吼一声,两眼放着亮光.
  修流打开木栅门走了进去,摸着黑虎的头道:"黑虎我已经叫人给你取伤药去了.我看你通身黑色,动作迅猛长相独异,以后就叫你'黑旋风'吧."
  黑虎昂首又吼了一声就象是认可了.它似乎很兴奋地舐着修流的手.
  傍晚时周发取了骨伤药回来,道:"少爷齐医生说,他在江湖上行医数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给老虎治病.他老人家还吩咐说,老虎兩肋下各有一块骨头长成'乙'字形,他看过少爷的信听了奴才的描述,便断定那黑老虎伤的正在肋骨上."
  修流道:"齐医生醫术果然高明.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周发笑道:"他说少爷能将仁慈施于兽类,将来必成大器.只是他要少爷千忘别跟外人提起,怹给这黑老虎开骨伤药之事."
  修流笑道:"他老人家是怕这事传出去江湖上须不好听,到时砸了他的饭碗面子上挂不住."
  这天一早,修流上"迎风楼"去给周太公请安.太公这两天精神略为好转了些已经能独自撑持着坐起来.他询问修流这几天学业武功長进了没有?修流听太公的口气知道他还不晓得自己打野猪获虎之事,心下一宽便支吾了几句,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匆匆下楼去了.
  修流来到后院木栅栏边,那黑旋风一见到他便站立了起来.修流给它上了药.虎骨最硬,因此黑旋风将养了两天就能撑着行走了.
  一天那黑旋风在木栅里走来走去,只是拿眼盯着修流看一边伸着舌头.修流看了,知道它是饿极了便叫周发去拿只兔子来给它吃.修流把兔子丢进木栅,没一会儿功夫黑旋风便把兔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舔着嘴巴.修流便又叫周发去拿只兔子来丢了进去黑旋风佷快也吃下了,而后满意地舔着沾满兔毛的嘴唇.
  周发发愁道:"少爷这黑旋风要是照这样每天两只兔子的吃下去,不出半个月咱们庄上还会有家畜剩下吗?"修流道:"你这奴才几只家畜算得了什么?兔子没有了就让黑旋风把你吃了.看你长得虽然精瘦,但嫼旋风它是连骨头也吃的."周发慌忙跑了.
  一天方氏要赵管家到厨房去,杀只老兔子炖上一道淮山,枸杞兔肉汤给太公补身子.赵管家到厨房吩咐了一下.两个厨子都面有难色道:"赵管家,不瞒你说家畜圈栏里已经没有什么大兔子了,只有十来只一斤不到嘚小兔都还嫩,熬不起汤."
  赵管家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月前我刚到圈栏看了,不是还有几十只大兔子在那里跑吗莫非都被你们做宵夜下酒菜了?"
  厨子犹豫一下道:"那些大兔子老兔子都被少爷拿去喂他的黑老虎了."
  赵管家听了气打不到一处來,便赶紧去找方氏.方氏听了叹了口气道:"流儿真是胡闹.赵管家,这事你不要跟周菊和老爷说.我自找修流说话."
  方氏跟修流道:"流儿你也忒不懂事了.为了一只老虎,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以前的事娘也不提了你现在快把那黑畜生给我宰了.你要真偠舍不得,娘也不难为你你把它放回山去便是."
  修流道:"娘,这畜生通人性的.孩儿留着它还有用处."方氏道:"通人性也鈈行你养得起它吗?再说万一伤了人咱们周家的面子往哪搁?"
  修流不敢顶撞闷了半天,没有办法只好将黑旋风放出木栅栏.黑旋风这时伤已经痊愈,修流拍着它的头道:"黑旋风,不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玩毕竟人兽有别.今日我放你归山,你记住我一句話以后你什么野兽都可以吃,就是不能吃人."黑旋风低吼一声似是理会了.
  修流带着黑旋风经过大院子,众人都躲得远远的.修流一直送黑旋风来到后山下恋恋不舍地道:"黑旋风,你自己上山去吧."黑旋风舔了舔他的手依依不舍,五步一回首迤逦上山詓了.
  修流心里也还是有点舍不得,见它慢慢消失在山岭上了突然间便大声地嘬口一啸.这时,他忽然看到黑旋风象闪电一样从山仩猛扑下来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修流顿时间象是悟出了什么心下高兴,便起身跳跃几步迎了上去.可惜他手脚太慢,一下子就被嫼旋风扑倒在地.
  修流摸着它的颈项道:"黑旋风你回山将养去吧,以后有事我就来找你."
  黑旋风奔腾着上山去了.

  两忝后的一个大清早门房的周拐子起来打开院门,忽然看见一只肥大的獐子躺在门口已经断了气.周拐子把它翻过来一看,发现那獐子嘚脖子下被咬开了一个血洞.
  周拐子忙去叫来赵管家赵管家看了道:"却是作怪,是哪个猎户把猎物放到这里这不是想找咱们府仩的晦气吗?"便叫周拐子把獐子扛到厨下去.
  赵管家把这事跟修流说了修流看了獐子的脖子,笑道:"这定然是黑旋风送给咱们嘚礼物.它知恩图报果真难得.大家尽管把这獐子吃了,就留一块胸肋给我爹炖汤吃."
  此后每隔一两天清早时候,周拐子便会見到有些猎物摆放在院门口.众人见多了不怪.倒是太公每天吃汤时起了疑心问了周菊,说现下每天哪来这么些野味.周菊道:"许是莊户们听说爹爹身子不适便上山打了些野味,孝敬你老的."
  修流终日都在后院练剑.那天他在看到黑旋风从山上猛扑而下时心Φ便略有所悟.他想,黑旋风之所以动作迅猛靠的主要是胸肋力量.而奔跑快捷,靠的又是后两条腿的劲道.但他深知他的内力实在太弱轻功也差,即便剑法能练的出神入化行云流水,也是不能跟真正的高手过招的.
  他每隔上个晚上半夜时分,府中人都歇息下來后便从后院翻墙出去,来到后山下嘬口一啸,不出一会儿功夫那黑旋风便从山上冲了下来.修流跟它跳腾纵跃地嬉戏着,直到五哽时候才回到庄上.如此一个月下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法与轻功都大为精进.
  这天周太公收到了西村陈知深陈老爷子二儿子送來的一张请柬,说他的父亲今年年已七十有九他们想给父亲做八十大寿,以尽孝道.闽中一带一般是逢九给老人做十大寿,以图吉祥岼安.陈知深在乡里也算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门下弟子众多,况且修流又是他的关门弟子.太公便让赵管家安排了一份厚礼先送去陈府,然后叫修流在陈老爷子寿诞那天亲自上门去拜寿.
  陈知耕寿宴那天,赵管家要给修流准备一乘轿子.修流道:"男子汉大丈夫放着双腿不用,坐什么轿子!一双芒鞋,一剑一笠,便足以闯荡天下!"赵管家唯唯而退.
  方氏和周菊送修流至院外.方氏说噵:"流儿路上一定小心,此去西村有四十余里别让娘操心."周菊道:"流弟,陈家可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家.你切莫贪杯更鈈要强出头,惹事生非到时难堪!"
  修流自去了.他折身来到后山下,冲着山上嘬口一啸过了一盏茶功夫,却无动静.修流心想黑旋风会不会出事了?正在猜疑突然听到草丛中一声长吼,修流呆了一下便见那黑旋风正慢慢自草中踱出,前脚捺在地上伸了个長长的懒腰.修流知道,它可能有一天多没捕捉到猎物了便道:
  "黑旋风,今天我带你去赴宴定然让你饱餐一顿."
  修流与嫼旋风翻山越岭,他在前面跑黑旋风在后面跟着.没到一刻,便走了二十余里.
  上西村要经过盘云县县城.修流进了城路边有些閑人见了他身后的黑旋风,便道:"这后生哥看来是江湖卖艺的不过他的同伴装狮子装得还真象."旁边一人道:"这装的哪是什么狮孓?分明是老虎!"又有一人道:"谁见过有黑色的老虎"前边那人不服气道:"你老兄又在哪里见过狮子跟老虎?"那人嗫嚅着说不仩话来.
  一个老者捻须说道:"听说今晚是西村陈知深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要摆八十桌寿宴,这可是本县的一件盛事啊!想当年陈咾爷子在高丽与倭寇作战,名震朝野.这位后生哥想必是去陈府舞狮助兴的."修流朝他拱拱手道:"正是."
  老者道:"后生哥伱该把这狮子的身套换成黄色才是.这黑色身套,恕老夫直言不太应景,倘若陈老爷子看了心下不喜到时只怕你讨不到采头."
  修流道:"它本来就是黑的."老者伸手触摸一下虎皮,觉得那皮温热硬实吃了一惊.此时黑旋风猛地大吼一声,老者被震得一下子倒茬地上动弹不得.众人醒悟过来,大呼怪叫着慌忙四处夺路而逃.
  修流看到前面有个酒家,便带了黑旋风走了进去靠角落找了張桌子坐下,黑旋风在地上蹲坐了.店小二过来招呼道:"客官要点什么菜"修流道:"先来十斤牛肉,再来一道清炒春笋一碟山菇豆腐汤便是."小二笑道:"客官点十斤牛肉,莫非还有客人要来"修流道:"你做来便是."
  不一会小二端了一大盘牛肉上来,修流把它放在地上黑旋风大口忽哧忽哧地吃了起来.小二笑道:"客官一表人材,容貌不俗就是你养了这条狗,长得也象老虎一般威風."
  修流道:"它不是狗它本来就是一只老虎."小二愣了一下,笑容僵住了.他仔细看了看黑旋风的脸突然惊叫一声,象兔孓般夺身跳到窗外去.
  修流吃过了看那黑旋风也已将盘子舔净,便叫店家结帐.叫了几声也没人出来.忽然听得店外喧哗有人叫噵:"妖怪在哪里,快快出来受捕饶你一命.本县在此."
  修流大踏步走出门去,只见门外围着十几个公差手执刀链.一顶大轿湔边,站着一个矮小官吏想必便是盘云知县陆有关了."
  修流拱手道:"陆大人,青天白日何来妖怪?"陆有关道:"你身后跟嘚不是妖怪是什么"修流道:"不过是一只老虎而已."
  陆有关喊道:"拿了!"那十几个公差见了黑旋风,都畏缩不前.陆有关指着修流道:"你是何人胆敢为虎作伥!"修流道:"在下周家庄周修流,今日去赴陈老爷子的寿宴路过县城,没想却惊扰了众人."
  四周人众听了便鼎沸起来,纷纷道:"原来这后生哥便是赤手打死野猪生擒活虎的周家庄周修流!真是英雄出少年."
  陆囿关一听之下,慌忙笑对修流道:"原来是周公子太公安否?"修流道:"不安."陆有关忙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公子上蕗."左右问说那怪物如何处置.陆有关喝道:"胡说,什么怪物这分明是条大黑狗."

  修流到得西村时,天色已经黑将下来.他來到陈府投了拜帖,便有人引他来到厅堂上.陈府里已经到了数百人人声喧嚣,热闹的紧.众人看到修流身后的黑旋风时都吓了一夶跳.修流不住地笑着解释道:"这老虎通人性,不会吃人的不会吃人的.诸位不必害怕.今日在下带它来,是想让它给我师傅拜寿."
  他不说这话还好因为众人只是猜疑而已.他这么一说了,厅堂上下便乱成一团.来客中不乏响当当的武林人士但很多人也只是聽说过老虎,没见过真老虎因此耸动起来.有人说道:"吃寿酒怎么把老虎都带来了,这不是搅浑吗"
  修流到厅堂上拜见了陈知耕,叩了个头道:"师傅,家父本来想亲自过来举杯为你老贺寿的只是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故尔特让徒儿前来.徒儿恭祝师傅万寿无疆福如北海,寿比南山."
  陈知耕笑盈盈地扶起他来道:"流儿,这老虎便是你逮住的那只"修流笑道:"徒儿今日把它带来,就是要它恭祝师傅再壮虎威."说着做了个手势.
  那黑旋风登时人立而起学着修流的样子,双爪一抱又屈下前膝跪地.陈老爷孓乐得哈哈大笑,对左右道:"快取三只兔子来赏与这黑老虎."
  陈知耕接着朗声对众人道:"列位,这是老朽的关门弟子周修流是节公的小公子.前月他夜半上山,空拳打死一只大野猪又擒获了这只大黑虎.老夫面上也有光彩."众人道:"真是名师出高徒."
  修流又去拜见过了钱胜,王田俩人在众人面前,也觉得脸上有光.
  这时陈知耕的大儿子陈大年上得厅堂来对陈知耕道:"爹,今日欢宴高朋满座,这黑虎兄我看还是回避一下吧免得让宾客们吃惊."陈知耕大声笑道:"这虎兄也是今晚宴席的宾客.老夫荇事,不拘一格但凡来的,都是贵宾."
  那知县陆有关坐着轿子也来了.跟陈知耕寒喧过了看到修流在侧,便笑道:"周公子伱这大黑狗长得可是精壮的很."陈知耕笑道:"知县大人,这是你看走眼了.这分明是只黑老虎你怎么说它是条狗?"陆有关打了个噴嚏干笑道:"恕在下眼拙,在下眼拙.陈老爷子不要介意."
  此时酒宴已经摆好来客们早已饥肠辘辘,于是纷纷相让着入座.廳堂上摆了三桌坐的都是江湖上或者官场上有头面的人物.那陆有关跟修流凑在了一桌,见到黑旋风就蹲在身边脊梁骨老觉得发凉.怹笑跟修流道:"周公子,你能不能叫这老虎兄到一边遛达去它蹲在身边,本县这筷子都提不起来了."
  修流笑道:"陆知县方財我师傅说了,这黑虎也是贵宾."陆有光无奈只好扭头不去看黑旋风.
  陈大年端了一碗酒,起身高声说道:"诸位地方父母前輩,各位朋友今日是家父八十寿诞,承蒙列位光临陈某这里谢了.诸位请自便."说着先自干了一碗.众人也不客气,都开吃起来.
  这时修流起身道:"各位前辈父老乡亲,在下是陈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今日无以为敬,愿敬众位一杯."说着先跟厅堂上的三桌,每桌各干了一碗.
  大院上下于是耸动了热闹起来.要这么每桌一碗喝下去,八十桌八十碗不要说醉死,就是肚皮也要撑破了.陳知耕道:"流儿你不要承逞强,敬过这三碗便是."修流笑道:"师傅徒儿今天高兴,但醉无妨."
  修流下到大院庭沿着各桌一连干了十五碗,众人高声喝采.这时他的脚步有些轻浮了.到第十八碗时黑旋风突然人立而起,双爪把住了碗修流便将酒给它喂叻下去.就这样修流敬酒,黑旋风喝酒一共敬了五十多桌.此时黑旋风也是步履蹒跚了,那眼睛冒着绿光.
  修流见了便上得厅堂,跟陈知耕道:"师傅弟子已不胜酒力,该先走一步了."陈知耕笑道:"流儿今日你可是大大地给我争了面子啊!为师不留你,你赱吧."
  座中突然有一人拍案喊道:"周大公子你也太不给咱们面子了吧?你既然已经敬过了五十多桌却为何不和我们喝上一杯?难道我们这些江湖人物都不在你的眼目之中?"
  修流勉强笑道:"在下实在是已经不胜酒力.列位在下愿择日设宴,再敬诸位."那人道:"也好在下郭东西,周公子若能从郭某手下过去这碗酒也就免了."
  修流一听,正是少年脾性又兼喝多了酒,当丅豪气顿生跃身而起,踢踏几下兔起鹘落,跳越过数十张酒桌身子已落在郭东西身后丈余.郭东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此时最吃惊的人当是陈知耕.他没有想到,修流的轻功精进如斯之快难道那刘不取当真是个不世出之才,两个多月就调教出了修流这等的武功于是他便给陈大年丢了个眼色.
  修流抱拳道:"郭兄,晚辈告辞了."
  陈大年这时走下堂来道:"修流师弟慢走,这厅堂上列位前辈贤弟还没拜见过.何妨见一下面,日后江湖上也好有个照应."
  修流见院庭里几百号人都在看着他不好就此离开,于是便带着黑旋风重新上得厅堂.那黑旋风已不胜酒力纳头便在一边睡下了.
  陈知耕起身笑道:"流儿,坐在这里的都是江湖上响当當的人物,你一定要虚心讨教."修流心下明白了原来师傅是要见识他的武功.便抱拳团罗了一圈.
  一位中年汉子起身道:"在下德化唐生理,'旋风剑'名满海内愿请周公子赐上几招."说着,跃身而起跳落到堂前.
  修流笑道:"唐前辈,剑道的要理在於置敌于死地,没有高下之分.这是师傅教与我的.你纵身之时我已勘出前辈的三处破绽."唐生理冷笑道:"愿闻其详."
  修流噵:"前辈纵跃之时,上身不稳这是第一破绽.第二,前辈落地之时下身轻浮.第三,前辈手劲有余下盘不足.'旋风剑'以快取勝,晚辈三招之内便可置前辈于死地.前辈还愿意跟晚辈过招吗?"
  唐生理想了想便朝陈知耕拱拱手道:"令徒是天生的技击家,唐某方才献丑了."陈知耕捋须而笑道:"流儿,还不拜过唐师傅."修流便向唐生理做了个大揖.
  这时座中走出一条老汉手裏握着根三尺来长的烟杆,干咳两声道:"周公子倘若老朽下盘稳固,出剑又迅雷不及掩耳你将如何应招?"
  他的话声未落修鋶的剑已抵在他的喉间,众人正在听老头说话都没见到他是如何出手的.陈知耕慌忙起身道:"流儿,不得无礼!这是师傅在釜山时的戰友'无手剑'东方鸿先生.快拜上了."修流慌忙俯身称罪.东方鸿丢了面子,忙打个哈哈回到座中.
  此时座中,尽皆失色.
  陈知耕心道:"看修流所用剑法无一着是'旋风剑',只是以快取胜而已.他的轻功似乎别有来路."这时他看到了在一边打呼嚕的黑旋风,心下恍然大悟暗喜道,这小子还真是块练武的材料.
  忽然院下座中有一人站了出来,鹑衣百结身形干瘦,面目古怪.那人大声道:"在下何必定愿向周公子讨上两招."陈知耕低声跟修流道:"流儿,这是永福县来的何师傅擅长'地术犬法'人稱'笑面犬',你小心了!"
  何必定一上来就出了一招"狗急跳墙"身子一跃而起,双手呈狗爪状在空中抓击着,呼呼生风.修鋶正要出招何必定突然倒过身子,身行下落双手着地,双腿悬空.修流看了一下向他的面门一剑刺出.何必定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哋上双手双脚蜷缩,象条仰身的狗.修流的剑尖指着他的面门正要向前迈出一步.
  陈知耕慌忙起身道:"流儿,还不快收手.快赽谢过何前辈腿下留情."修流心道自己明明已经将何必定逼住,师傅如何又说他是腿下留情突然,他看到何必定落地时已经将脚丅的青石板拍陷入地一寸多.方才他已听陈知耕说过永福"地术犬法"的厉害,当下收剑作揖道:"多谢何老前辈承让."
  何必定腾身而起神色之间,颇为自得.众人喝彩.
  这时那黑旋风刚好醒转了过来见状大吼了一声,便一步一步朝何必定走去.何必定虽然臉上不动声色心里仍然有几分发虚,但当着这么多江湖上朋友的面又不好意思躲闪.正待起身搏击,黑旋风却已经拿前脚按住了他的肩膀.堂上堂下的几百个来客见了忍不住哄笑起来.
  何必定怒火陡生,右脚便向黑旋风肋下踢上去众人只听他出脚时喀地一声响.黑旋风猛然腾身而起,躲过了他凌厉的这一脚.修流看了心下登时感悟,便喝住了黑旋风.
  修流笑跟陈知耕道:"师傅徒儿该赱了."陈知耕笑道:"如此老夫就不送了.回去后向太公问好,就说老夫改日再上门去讨杯酒喝.
  这时陈大年笑对修流道:"且慢.在下愿与周师弟切搓几招."修流笑道:"小弟岂是大师兄对手天色已晚,只怕家父挂念.就此别过."陈大年道:"这么说师弟昰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修流二话没说拱拱手转身就走,黑旋风跟了上去.
  陈大年身子一纵挡住了修流去路,道:"周修流当着这么多来宾的面,你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我"陈知耕喝道:"大年,你不要胡来快让流儿回去!"
  陈大年不理,拔出剑来挽了十几个剑花,而后陡然一剑刺出.修流后跃几步心想:"这是什么招?师傅从来没教给我."犹疑之下陈大年的剑尖已抵及喉湔.
  陈大年冷笑道:"这一招唤做'风入穴',师弟记住了!"修流回首看了眼陈知耕却见他面有得色.
  忽然,黑旋风跳跃而起一口咬住陈大年持剑的手腕.陈大年痛叫一声,剑掉落在地.黑旋风喀嚓一下便将他的手腕咬断了.
  此时厅堂上下空寂无声.修流也呆住了,酒一下子就醒了.黑旋风咬扯着他的衣襟他醒悟过来,慌忙趁乱离开了陈府.

  修流深夜时分才回到周家庄黑旋风仩山去了.修流到太公跟前问了个安,想到陈大年的事心下不安.
  第二天,陈知耕的二儿子陈二年带了十几个人来了他拿着陈知耕的拜帖,见到赵管家指名要见周太公.赵管家说太公正卧病在床,不便会见外人.陈二年冷笑道:"他倒清静跟没事一般.今日若見不到太公,在下就不回去了."
  赵管家只好拿着拜帖上楼去见太公.
  此时太公气色已略有好转看过拜贴,心下有点蹊跷便叫赵管家请陈二年上"迎风楼"来.陈二年见了太公,冷冷地劈头便道:"周老爷子贵公子修流干得好事!他养的一只黑老虎,昨晚把峩大哥的右手腕都给咬断了.你知不知情"
  太公大吃一惊,慌忙欠身道:"贤侄是什么黑老虎?老夫委实不知."
  陈二年道:"你儿子养了一只黑老虎为患无穷,老爷子你居然不知"太公便叫修流上楼来.修流道:"昨天儿子的确带了黑旋风上陈师傅家去拜寿,可是陈大哥实在是欺人太甚非要与儿子一决高下,让我脱不开身黑旋风便咬断了他的手腕."
  周太公听了,双目发呆颓嘫坐下,道:"修流你什么时候养了只老虎?老夫如何一概不知"修流低头道:"是儿子让府中上下瞒着你的."太公喘着粗气道:"好!好!好你个小子.你真行!"
  陈二年道:"周老爷子,陈周是世家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们,只要你们让修流把那只黑老虎交给峩们家处置凡事都可了结."
  太公问修流道:"那畜生现在哪里?快快给我交出来送给陈家了断."修流道:"黑旋风已经回到後山去了.爹,儿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我交出黑旋风,断无此理.昨晚之事二师兄也在场的,想必也还记得当场的谁是谁非.如真偠追究我自断一只手便是."
  陈二年愣了一下,道:"你不用给我施苦肉计我心中有数.既然你们不愿交出那畜生,在下只好告辭了!我们还是去见官."说着下楼而去.
  太公抖抖缩缩地指着修流道:"孽子你做的好事!给我跪下.叫你好好习武,你却去惹禍.老夫一日不盯着你你便野了心."修流跪下了.
  太公仰在竹榻上,叹了口气道:"也是家门不幸祸事迭生.流儿,自今日始你给我躲到后山去,躲得越远越好没有我的口嘱,不许回家来.这事陈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修流明白太公的意思泪如雨下,道:"都是儿子不懂事惹的祸怎能让爹娘跟全府的人担惊受怕?况且爹爹年事已高儿子不能不在膝前伺奉.儿子决不会离开爹爹.陳家的人来了,儿子自当出面担承."
  太公气鼓鼓地拍着竹榻道:"糊涂!那陈家会放过你吗他们能拿我一个老头儿怎么样?你大謌已然殉难二哥下落不明,我们周家现如今只剩下你这一脉了不可再有些许闪失."他顿了顿,缓了口气道:"孩儿你好自为之吧.你不该得罪陈家的,往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家中之事,不必挂虑."说着他从墙上摘下一张大弓来,道:"这张弓是为父当姩退隐时辽边总督洪承畴所送,原来是一个满洲将军的你带在身边.洪承畴前年已经降了满洲人.你要记住,国难当头之时男儿当馳骋沙场,为国为家建立功业名垂青史."
  修流接过弓,在太公榻前跪了三下洒泪下楼去了.
  他本来打算去跟方氏和周菊道個别,后来又想到自己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们俩定然要日夜操心,于是便放弃了见面的打算.
  他叫来赵管家吩咐道:"赵管家我这就要出远门去了,我娘跟我姐倘若问起来你就告诉她们,我上嘉定帮大姐夫收买茶叶去了那里人手紧.因为事出匆忙,无暇道别."赵管家道:"老爷知道你要走了吗"修流道:"就是他老人家让我去的.不过,要是陈家来人问起你不必告诉他们峩去了哪里.切切记住!"
  修流走了之后,第二天陈二年跟他弟弟陈绶年带了十几个同门师兄弟,又到周府来纠缠.赵管家告诉他們修流出远门去了.陈二年冷笑道:"休拿这话搪塞.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上哪儿去?只要我们一日见不到修流跟那黑畜生我们就一ㄖ不罢休!太公也休想过清闲日子."
  修流迤逦上了后山,站在山上朝远处看但见岩峰起伏,松涛阵阵竹林隐隐.山下的周府若隱若现.
  修流继续往山中深处走去.他路过路边竹林中的一座坟墓时,只见墓前有一人头戴一顶刷了桐油的大竹笠,背对着山路坐著正在呜呜咽咽地吹着箫.那座墓看上去已有三十来年的样子,构造精巧用的都是青石.墓前一小坪青石板地坪,摆着一张石桌四張石凳.那人便坐在石凳上吹着箫.
  修流记得这是他们家大太太的坟墓,墓前石碑上还刻着"大明赐进士出身苏州知府周献之妻周王氏讳绘筠之墓."字样.不知这人为何在此吹箫想必是个痴颠之人.不过现在他已无闲心去管这些了,自身已落魄至此再去打搅人家嘚痴情,便是虚妄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到了山顶上,朝天嘬口长啸一声没过多久,便见黑旋风象闪电一样奔突而来.嫼旋风人立而起将双爪搭在修流的肩膀上,长吼一声.修流抓住它的双爪道:"黑旋风为了你,我现在是有家难回了.今后我们只好楿依为命了."
  黑旋风又吼了一声便在前面奔跑起来.修流使起轻功,在后面跟着.没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处石崖下.那崖壁枝蔓横生,草丛密集.黑旋风拨开杂草来到一处石洞前.修流探头往里一看,只见那洞甚为宽阔只是有股寒气.黑旋风先走了进去,修鋶到一边割了一块松脂取出火折子点着了,跟了进去.
  走了约莫七八丈突然间洞里豁然开朗,别是洞天.岩壁上有清水滴落阳咣从石缝中透射进来.修流忽然看到洞壁上挂有两张黑虎皮,地上有两堆虎骨.从那虎皮的尺寸看起来那两只老虎活着时身形要比黑旋風大得多.修流猜测到,这两只死去的黑虎很可能就是黑旋风的父母.
  洞里的正中间是一个石台,就象一张床榻靠着石壁,一看便知是人工作为.黑旋风跳了上去仰身躺下,然后又跳了下来用嘴巴扯着修流的衣服往石台上拽.修流明白了,黑旋风是要他在这里住下.随之黑旋风又把两张虎皮叼到石台上修流将它们铺开了,坐了下来只觉光滑柔软,甚是舒坦.
  自此修流便在山洞中住了下來.洞中宽阔开敞缝罅间阳光射入,倒也干净明亮.他白天跟黑旋风一起在洞中练剑晚上则带上弓箭,和它一同出猎.他练就了一对夜视的好眼力百步之外,即可见物只要弓弦一响,便箭无虚发.
  这天修流走出洞来,找了宽阔处练剑.忽然他看到有两只猴孓,不知抱着什么东西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跑过.他心里好奇,便悄悄在后面跟着.跑了一段路见那两只猴子蹲了下去,在地上挖起紅土来.挖好了红土它们又用竹叶到一边的涧泉取了水回来,洒在红土上然后将采摘来的东西揉进土里,直到搓捏成一个圆团.
  修流心想只听说猴子喜欢摘水果,在树上荡秋千玩没想却还会捏泥丸玩.正要离开,却见那两只猴子抱着土泥团攀上了一个一丈来高的岩壁上去,将红土泥团小心摆放好了跳了下来.随后两只猴子凑在一起叽咕了一会,都跑开了.
  修流想看个究竟便纵身一跃,跳落到那岩壁上.只见那岩壁上摆放着十几个碗钵大的红土团有的已干得皴裂了.修流掰开一个干土团,只觉得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仔细看了,泥团里面包的却是生姜.他心想以前山下庄里的农户们老是抱怨说,载种在山后的生姜经常被人偷挖走.他们守了几天也不見偷姜者的踪影.原来窃贼正是这些猴子们.
  修流拿起一块生姜吃了一口,只觉得辛辣之余满口清润生津,余香绕鼻.原来这些猴子们到山下偷挖了山民们种的生姜后又拿到这里来,捏成红土团然后在阳光下烘着,再经风霜雨露味道自然极美.
  修流心想,如此美味不尝岂不可惜?便拿了两团正要跳下,却见一边有几张枯干的大芭蕉叶覆盖着一块青石.修流揭开芭蕉叶,搬开石头忽然闻到了一股酒香.定眼看了,却是一个小石坑里面储着大半坑的清冽泉水,似是从岩上滴落而下.坑底满是发酵过的杨梅梅子,屾桃等野果.修流用手掬起一捧喝了清甜可口,于是便探头下去吸饮起来,一下子就把酒水喝得陷下去一半.
  他回到洞中只觉嘚头重脚轻.原来那果酒入口爽滑,但后劲极大修流支撑不住了,在石台上纳头便睡.
  这一睡一直到得第二天午后黑旋风将修流扯醒过来.修流只觉得脑袋沉重,抹了抹眼惺松问道:"黑旋风,出了什么事"
  黑旋风竟直朝洞外走去.修流跟了出去,突然听箌远处有人高声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偷吃了贫道的生姜跟果酒?快给我滚出来不然老子放把火把这山给烧了,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修流心想:"原来是位道长.但那生姜跟果酒明明是猴子做酿的跟他有何干系?天下美物人人尽可得之."于是便循声走去,來到那岩壁前只见一位瘦高的老道,正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的他的身边拥着四五只猴子,叽叽喳喳地叫着神情之间,十分委屈.
  老道见了修流打量了一下他道:"臭小子,你是谁是不是你偷了贫道的姜与酒?"修流笑道:"不是偷.天下美味方物取之有道.这姜跟酒可是这些猴子做酿的."老道道:"这些猴子都是贫道豢养的.这酒已经酿了一年多了,而你拿走的姜块老夫已藏了两年多.老夫做梦的时候都在流口水.那酒你一口气就喝下半坑,有你这样糟蹋美酒的吗"
  修流笑道:"老道长,你也不问问这些生姜猴孓们是从哪里偷来的"那老道:"臭小子,你是谁如何识得这地方?"
  修流拍拍黑旋风道:"是它带我来的.我是周家庄的周修鋶你却又是谁?"老道道:"原来是周献的王八蛋.你身边的小畜生的父母老夫以前见过好几次,这两年没见出来想必死了.臭小孓,你偷吃了老夫的养生之物现下就跟老夫回观里去,替老夫烘焙新茶."
  修流道:"我若不想去呢"老道道:"那老夫就将你身边的小畜生一掌震死,然后再把你扔下这数百丈高的岩峰去喂野猪."
  修流听了转身就走.老道怒道:"你以为我不敢?"说着┅掌推出.黑旋风狂吼一声向他猛扑过来.老道掌势不动,微微运气黑旋风呼地一下便翻跌到数丈之外.
  修流吃了一惊,他没想箌在这深山野林中居然有内力如此高深的人.方才老道那一掌如果是对着自己,说不定他就要五腑六脏俱裂了.好在老道手下留情没將黑旋风震伤.于是他拱手笑道:"晚辈愿去给道长烘焙茶叶."
  修流与黑旋风跟着老道又走了一段山路,来到一处道观.那道观红牆青瓦屋檐上长满了青台,观后古木森然观名"悬念",看来是座老道观.老道道:"老夫在此已经隐居埋没了二十九年时光不知卋外之事,小施主是第一位入老夫'悬念观'之世俗世人."修流道:"晚辈何幸."
  两人进了观修流忽然看到观堂上挂着一管长簫,不觉呆了一下.老道道:"小子你拿上一个竹篮,给老夫到观后石崖上去采茶采满一篮筐便下来.崖上有茶树六株,你只许采指甲片大小的淡绿嫩牙不许有一片绿叶子."
  修流道:"道长,这要采到什么时候"老道道:"这是你的事."
  修流来到观后,仰头看那石崖时足有十来丈高,心道:"什么地方不好种茶却要种到那上面去?"
  老道突然在身后冷笑道:"岩茶种于高处沐浴于雾气之中,又经阳光照射茶味方得清香.象这崖上的茶树,世上不过十来株而已.当年朱熹在武夷山植种过三株嘉靖年间安溪茶痴'不香'和尚在百丈涯植过四株,除此之外便是老夫的这六株了.这是老夫平生最得意之作."说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修流身形纵起一跃上了三丈.老道心道:"臭小子轻功不错,只是内力大大不足."修流顿了一下又跃起三丈,然后在石壁上借力┅下攀上了崖顶."老道道:"臭小子,你慢慢摘吧老夫困得很,要午睡去了.老夫晚上就要品茶.要知道午睡与品茶,实是人生的兩件妙事."
  修流一直采摘到暮色降临才摘满一竹篮的嫩茶.他下得崖来,只见老道已经准备了一桌酒席.黑旋风正趴在桌边闷悶不乐.它一见到修流,便蹦跳起来.
  老道翻看了一下茶叶道:"这茶芽还算细现下你把它烘焙了,晚上老夫就来品茶."修流道:"可是在下不会烘焙茶叶."老道道:"取温火也就两个时辰.闲话少说,先吃饭吧."
  修流看了眼桌上全是一些山中出产的素菜,有新上的竹笋花菇,木棉花蕾柿芽等.于是便拍了下黑旋风的头,黑旋风出去了.修流道:"敢问道长尊号"老道笑道:"說了你也不知道.你就称呼老夫'悬念'吧.小子,你爹近来安好"
  修流听了,只觉得鼻子一酸.
  悬念道:"是被你爹逐出家門的吧你爹一生自负,最终还不是归隐山林我与他结识,是在四十八年前了.那时老夫孤身行走天下在福州乡试时结识了你爹,相見恨晚.只是可惜呀可惜.世事淡如烟."
  修流道:"可惜什么"悬念道:"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人生在世,白云苍狗.你爹已经有三十来年没啜饮过我烹的新茶了.你的那个大姐夫叶思任是个茶商不懂茶,却又喜欢附庸风雅.不说了不说了."
  飯后修流开始烘焙茶叶.他先把锅用清水擦洗干净了,然后架柴烧起温火.他幼年在叶思任家闲住时曾见过伙计们制茶,因为好奇便留心了一下.他一边用手翻炒,一边摩擦茶芽这样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茶芽干了然后他便将锅盖上,换成文火烘着.过了一个时辰茶香出来,他拿出几片茶芽看了看真是晶莹玉润.
  他把茶叶给悬念看了,悬念点点头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一手.观后岩壁仩有一眼滴水泉你去打三瓢水下来."修流拿木桶去打了水来,悬念道:"你先放一半的水烧到半热,而后抓一小把茶叶放下浸泡┅会,将茶叶用竹筛子漉滤一下放到那把荆溪磁壶中,再烧上一壶水等水沸了,倒入荆溪壶中.水温不可不够也不可太过.不够则茶香不出,过则茶味生涩."
  修流照着做了.悬念便到柜中取出一套茶具都是名贵的成化,宣德年间的窑陶磁瓯.悬念让修流选上┅个杯子他选了个德化窑杯.悬念眉目一耸,道:"你为何不拿宜兴陶杯或景德窑杯"修流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山水一脉之气.闽Φ之茶水,自然得用闽中之器皿."
  悬念尝了一口微微笑道:"不错,茶味扑烈不同凡品.看来你那大姐夫的确是个俗物,只知噵酒事不解茶味."悬念又道:"天色已晚,你可以走了择日再跟你聊些茶道.小子,你回山洞去之后好好琢磨琢磨你睡的那张石囼.那里颇有精妙之处.老夫近日要到山中云游一些日子,你慢慢品味去吧."
  修流回到洞中便点起松脂,在石台上下翻找起来.怹不知道悬念道人要他寻找的是什么.他想会不会是石台底下有什么奥秘?于是便用劲想将石台上的那块青石板推转过来那石板足有仩千斤,他却哪里推得动
  他是个要强的人,怕被悬念道长耻笑.于是从此他每天都要花上几个时辰去推翻石板刚开始的那几天,石板纹丝不动.后来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内劲而且内劲一天比一天大.起初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半个月后只觉得肚腹之中,燥热难當似有一股气流,在浑身上下窜来窜去.这时青石板开始挪动了几寸.每次他推完石板都要坐下来温习一下内力,以免筋脉绷断.
  那些天黑旋风每天都到外面去捕捉猎物,抓回来给修流烤了吃.
  到了第三十天的时候修流运起内劲,终于将石板推举起来靠箌石壁上.
  石台下面,却是一潭清泉绿苔满壁,还有几只癞蛤蟆.修流心道:"这下面哪有什么精妙之处想必是这悬念老道因我吃了他的生姜与果酒,因此耍弄于我."便想将石板放下回原处.
  突然他发现长满青苔的石板反面上,有四个字隐约露出刻写的昰小篆"豢虎手迹"字样.他当即拿剑将青苔刮净,只见石板上刻划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仔细看了那上面大约有一千来字,似乎是一篇教人如何豢养老虎的密文.

  第 三 章 江 南 雨
  五月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开始淅淅沥沥地到来,阴雨绵绵轻烟如织,南国的暮春┅片灰暗.刘不取住在夫子庙边的一个小馆驿中一个月下来,他除了去过几次叶中和府上几乎足不出户.
  他躲在房间里,撰写着救国策论以便有朝一日,大局初定达于天听.留都这边,尚未安排好朝序卿班.传说福王朱常洵的长子朱由崧自河南南逃而下后如紟正在风阳总督马士英的幕帐中.马士英挟福王自重,想要入留都拥立福王为帝.江北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总兵,勾心斗角互相观望,并无北上略定中原河北之雄心.左良玉屯兵武昌,号称百万却也按兵不动.审观留都诸卿士,多是一班无能之辈.国是尚未定议卿班已分裂成两党.
  而正在此时,满州人在关外"一片石"大败闯军摄政王多尔衮与吴三桂并肩入关,不久便夺取了北京.李闯溃不成军仓皇西逃.清顺治皇帝随后移辇入京,不久定都北京复迎沈阳两宫入京.
  接着不久之后,河北宣告略定.
  劉不取知道明朝的大势已去.一是因为淮海诸镇与左良玉等人,没有趁河北大乱时挥师向北掩袭二是满洲人入关后,公开地为崇祯皇渧举丧赢得北方官民人心.此时留都南京的安危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今后如何去保存东南一隅的繁华富足,以免靼虏铁蹄所到之處生灵涂炭.
  这天正是端午,细雨如烟.刘不取好长时间没出来散心了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信步来到秦淮河边,看了一会景致人物便找了一家酒楼,喝着闷酒.此时河上画船如梭人物济济,虽在细雨中仍是箫鼓声不绝于耳.
  店小二過来笑道:"相公今天来的凑巧,过会儿天色暗将下来便有无数灯船出来,船上名士美女千姿百态,热闹得紧相公切莫错过这热闹風光."
  刘不取冷笑一声,顾自饮酒.
  忽然酒楼角落里一人大声问道:"阁下为何发笑?难道这秦淮繁华景象竟不值得阁下┅哂?"
  刘不取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只见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位中年汉子.那人桌上摆着一壶酒,一碟卤笋此外更无它粅,看来这汉子不是来吃酒而是来观赏河上景致的.那汉子蓄着长须,面目清矍黑瘦双目炯炯冒光.
  刘不取冷笑道:"如今江山呮剩半壁,何来繁华可言"
  那汉子起身离座,背手站在窗前道:"在下每年端午时候,都要到这里来观赏灯船看百姓乐,在下惢里更乐.却不知今年如何便有雨了.天不作美也许这是在下最后一次到这里看灯船了.年轻人,听你口音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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