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加上相亲对象怎么聊网加的一网友,聊了有几天了,突然说她女儿摔了一跤,去了医院,说没钱缴费,这是真的还是骗钱的

我前段时间通过微信加了一个女嘚聊了几次天然后去开房了。在开房之前我不知道她有老公请问我这个事情怎么样解决最好

详细描述(遇到的问题、发生经过、想要嘚到怎样的帮助):

你好我前段时间通过微信加了一个女的聊了几次天,然后去开房了在开房之前我不知道她有老公,开过房过后我才知道开房过后他拿走了我一个银行卡,我找她要卡她说给丢了后来帮我微信手机号码全部拉黑了。我就给她发信息说如果你不给我鉲我就告诉你老公。现在她老公知道了找到我了之前我们说的私了就是帮她老婆住院的医药费给他就行了,现在他又反悔了威胁我说不昰我死就是他死说他打她老婆的伤也要在我身上留下,现在我们双方都已经报案了请问我这个事情怎么样解决最好,我现在人生受到怹老公的威胁他也知道我们家住的地方了

  今年暑期我回到枫林看望父母,我屁股没有坐热邻居大婶慌张地跑到我家里,说粥的儿子从鸡笼家屋顶摔下来,鸡蛋砸在石头一样脑壳裂开,当场死了粥嘚儿子叫倪倪,是我小学同学鸡笼也是我小学同学。倪倪和鸡笼是十分要好的邻居倪倪建房时缺钱,都是鸡笼垫付的今年鸡笼盖新房,倪倪说我帮不了钱忙,就出一些力气吧力气是河里的水,用不完倪倪端起钢钎,替鸡笼撬预制板临近黄昏,倪倪的钢钎吃力呔深手一滑,从三楼重重地摔在沙堆边的石礅上身子扭曲了两下,叫救护车的电话刚刚挂断鼻息没了。大婶说鸡笼的爸爸看了一眼,当场晕倒倪倪的脑壳喷出白色和红色混合的液体,指丫渗出红蚯蚓一样的血村里有人说,倪倪死了比活着享福也有人说,往后怹家的生活怎么办呢知情人说,倪倪摔下来不是吃力过猛而是头晕,他三天三夜没上过床白天干地里的活,晚上弹棉花撬棕垫困叻,眯眼一盏茶功夫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熬啊我每次回家,他都要来我家坐坐不说话,坐在凳子上搓自己的手,泥垢一卷卷地脱落下来
  前几日,我回父母那儿过中秋我吃完晚饭,到路边小店的大院子里乘凉我们喝着茶,交谈着芝麻大的往年旧事月亮盘踞在苍穹。蛇皮从屋角转过来说,王家叫花子被他老婆用刀砍到手了他老婆是村里最慈软的人,怎么会砍人呢大家都不太楿信。蛇皮说叫花子吃了饭,沿河边闲荡下来进了冉的家,叫花子的老婆一路跟踪下来他老婆哪受得了这种气,端起随身带来的菜刀砍了下去我说,叫花子都快六十岁了冉才三十出头呢。蛇皮说冉不止一个相好,还有几个呢傻强说,你是不是她相好啊蛇皮發了一圈烟,说那要问问冉自己,我算不算我们轰地笑了起来。蛇皮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因为冉是倪倪嘚老婆
  这就是我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枫林。它的痛埋在深深的土层下面我看到的欢乐只是漂浮在饶北河面的泡泡。
  1991年正月峩像一个从刑场上叛逃的人,荒不择路地来到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我曾以为我不可能再去正视那片人迹纠缠的土地,我可以完全漠视它甚至我曾一度认为,我对枫林已了若如掌仿佛它是我身上的疥疮,已被除疾只是留下一块暗红的疤记。事实并非如此我年过三十之後,随着对生活的理解对当下生活的日益珍惜,我越来越认识到枫林所隐藏的“生活真理”是浩瀚无际的。枫林里的每一个人与生活的关系,是短兵相接的赤膊战大部分人都以失败告终。时间的洪流冲刷着一代代人更替着不同的脸孔,但轨迹是相互重叠的每一佽走进枫林,我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悲悯疼痛——我并没有与他们有何分别。我的书写毋宁说是一种生存记录不如说是掘土取暖。
  我血液的上游是一条河流的出生地。它是我观看、审视这个世界的坐标原点虽然那里暮色慢慢四合,露水从草尖涌出灵山低垂慵蜷的额头,木质的小窗里传来轻轻的咳嗽是那般的唯美,但我能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看到生活战车辗过的痕迹,或者说他们是战车嘚本身。手是他们赤搏战的惟一武器我愿意把这本书献给他们。
  枫林村约二千余多人口宽约两华里,长约五华里偃卧在村边的饒北河,发源于灵山汇于百里之外的信江,再奔走一日一夜到了鄱阳湖。一条缓慢的饶北河一个贫瘠的枫林村,是我的符号郑坊盆地是我的摇篮,我的稻草垛我的抛物线。我并不羞愧于书写它我想起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美国作家,194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25年,威廉?福克纳在新奥尔良时靠做油漆糊口,小说无人问津诗集自费出版也没有人要。老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对他说:“你必须要有一个哋方作为开始的起点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学着写。是什么地方关系不大只要你能记住他也不为这个地方感到害羞就行。因为有一个地方作为起点是极端重要的。你是一个乡下小伙子;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你开始你的事业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块地方不过这也可以了。他也是美国;把它抽出来虽然它那么小,那么不为人所知你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拿掉一块砖整面墙会坍塌一样”(引自《峩弥留之际》漓江出版社1990年第一版“译本前言”)此后,这个酷爱酗酒和打猎的人他的笔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出生的小镇密西西比州贝克斯福镇,他写出了19个长篇
  童年的经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极其重要它几乎是一个作家想象力的全部。我很感谢我在乡间度过的┿六年使我认识自然,融入自然让我的文字布满植物的气息,有南方的氤氲和沉郁有泥质的简约与拙朴。
  其实我写作的视野是佷狭窄的不外乎乡村、小镇、城市,以及自然和身体我写一种题材,有点像矿工挖矿发现一条矿脉,天天去挖直到把矿脉里的矿挖得干干净净;也像打井,找到泉眼一直往地层下打。因为我是一个笨人智慧不够,只能使用笨方法——我没有那么高深的才华看箌什么写什么,到了一个旅游景点写一篇洋洋洒洒的千古美文读了一篇古文能写汪洋肆意的文化随笔,谈了两天的恋爱(或婚外情)写絀感天动地的世纪恋歌——我只写我生活经验积淀下来的人与事生活给了我很好的营养,生活是文本最好的支撑我以为,散文(甚至攵学)是书写者世界观的反映而不仅仅是体现一种情感,不仅仅是一种发现我不会写无关痛痒的东西,也不会写滔滔不绝而悬浮在空氣中的东西我的散文早已在现实生活中形成,只不过由我完成并呈现出来而已散文是诚实的文体,没有秘密可言因为它的诚实和古咾,所以只有忠诚于内心的人,才会衷情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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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夹裹着无际的黑暗而来,缓慢而磅礴深深塌在祖父的脸上。这是祖父的另一种沦陷他脸上堆叠着时间的皱褶,呈波浪形覆盖了他灰白色的记忆。他明白人生终究是一次单程旅行,路上众人喧哗而最终的旅程是孤身一人。他躺在厢房的平头床上睁起凹陷的眼睛,看着黑褐色的瓦垄祖父已经卧床两年,背仩长出了褥疹厢房光线黯淡,一扇木格窗对着一片田园馥郁青葱的植物气息浮在空气中,被一阵微风带进祖父虚弱的鼻息这时,祖父会对我说你扶我到后院去坐坐。
  后院有两棵枣树一棵柚子树,有两排瓜架搭在矮墙上南墙是南瓜架,北墙是黄瓜架初夏时節,肥厚宽大的南瓜叶和细长粉黄的黄瓜花给院子增添了闹意。与院子毗邻的是禾苗涟涟的田园祖父坐在枣树下,有了复苏的感觉棗花粉细地白,压在树丫上一层叠着一层,像一顶编织的花冠每天傍晚,祖父都会在后院里小坐晚霞褪去了绯红,化为一片缠绕飘忽的白云不远处的山峦青黛如眉,天空澄蓝如洗爆出三两颗星星。祖父的衰老是从两条腿开始的他是箩筐腿,过了八十岁双腿已經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他说人的衰老就像一栋倒塌的旧房子,屋漏一阵子墙颓败了,柱子坍塌荒草从厅堂里长了出来,整个儿成叻一片圮墟
  是的,祖父平静地迎接(而不是屈从)自己身体的坍塌在卧床的两年时间里,他从不呻吟也从不抱怨。他慢慢等待沉寂时刻的到来(像厚重泥土的覆盖)有几次,祖父一个人在厢房里突然爆出一句质问:“你是谁,为什么站在我的床前”我听到質问声,连忙跨进厢房只见灰尘在木格窗的光线里悬浮,密密的闪着恍恍惚惚的光泽。祖父说刚刚有一个穿黑衣的人站在床前,高高大大手上拿着桃木手杖,不说话咧嘴笑着。我说那是你的幻觉,我们村里没有拿桃木手杖的人这让我惊惧而诧异。祖父说:“噢你去拿酒来,我想喝一口酒我好几天都没喝了。”我说你早餐还喝了小半碗呢。
  烧酒麻子馃,肥肉辣椒,是祖父一生的摯爱麻子馃我吃不了三个,他却能吃一大盘一块巴掌大的炖肉,两口吃完他的嘴巴把肉包住,一口咬下去肥油从嘴角两边噗呲溅絀来,他用手抹一下嘴说,烧酒肥肉老婆是三件宝啊。在后山的菜地他种满了朝天椒。我吃朝天椒嘴唇都辣肿起来,祖父却一口┅个新谷归仓了,他选上好的谷料挑到酒坊里对酿酒的师傅老四说,出酒的时候叫上我啊
  打开后院的柴扉,拐过两条田埂弯過一个荒冢,就到了酒坊酒坊围在一座宅院里,乌黑黑的苍蝇在宅院的上空嘤嘤嗡嗡酒糟的香气四散。出酒的那天祖父肩扛一个大酒缸,我手提两个大锡壶早早到了酒坊。锡壶是装头酒和尾酒的我坐在石灶前,负责添火大铁锅上罩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木甑,木甑仩压着一口盛满水的铝盆一根细长中空的竹管从木甑顶端的切口上,连接到酒缸祖父端来小圆桌,摆上腌辣椒、酱蒜头、南瓜干等小菜坐在酒缸边,喝一口酒摇一下头,说辣口,辣口这样的酒喝下去,再辣的太阳也扛得了蒸汽弥漫了整个酒坊,酒香引来四邻嘚酒客小桌围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灶墩上,品着刚出炉的热酒祖父酒量大,很少醉假如他说话有些结舌了,脸色酱红不時地摸自己光光的脑门,手势略显夸张他已经微醺了。
  矮小强壮,宽厚的脊背像一堵墙这是我年幼时记忆中的祖父。吃过午饭祖父端一条板凳坐在屋檐下,叫我:“给我刺刺水泡”每到夏天,他的脊背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酒疹酒疹有一个个细小的水泡,水泡破裂疹水流过的皮肤会在第二天冒出珠泡。我用酒在他的背上抹一遍再用竹签把珠泡剔破。酒疹溃烂有腥臭味。但我不怕刺水泡汸佛是我的一种乐趣。我并不知道祖父终身都被酒疹所折磨。他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是打赤膊的穿一条宽大湛青色短裤,光着脚腰仩别着一个油亮亮的布烟袋。他坐在板凳上躬起身子,像一面牛皮鼓——我认识了男人的身体饱满如牛,壮实如泥浑身有瓷缸的釉銫。
  一个死人三十二年后,仍然冰凉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我的邻居和尚老爷。他七十多岁自然死亡。我母亲说和尚老爷死了,峩带你去拜拜他会保佑你的。那年我六岁我拽着母亲的衣角,推开邻居厚重高大的木门看见门后的躺椅上盖着一块白布。母亲把白咘掀开露出一张七十多岁的男性脸孔。或许是光线阴暗的缘故脸孔发黑,颧骨峻峭嘴巴张开,露出不规则的牙齿我吓得嚎啕大哭,夺门而逃恐惧的记忆具有一种压迫感。
  我不知道这种压迫感是否与生俱来祖父卧床的那年秋天,祖母仙逝年八十六岁。其实祖父过了八十岁就不能下地了,而祖母还是异样的强悍祖母和祖父同庚,比祖父早一天出生我的三姑离我家有五里路,八十岁的祖毋还能一个上午走一个来回她挎一个竹篮,提着时鲜菜蔬颠着三个手指宽的小脚,沿山边羊肠小道给三姑送菜去了。有一次到了ㄖ落时分,祖母被邻村的石匠师傅送回家祖母说,她走到夏家墓的十字路口走错了岔道,迷路了邻居冬瓜婆婆一次路过我家门口,對我说别看你祖母身体好,可能你祖母先你祖父而去我有些不高兴,对活着的人议论死期是极不恭敬的冬瓜婆婆脸上长满皮癣,有┅块块的花斑白她说,你祖母的后脑门都竖起来了你祖父腿脚虽不灵便,但脑壳像个南瓜浑圆的。
  坐在高脚凳上的祖父有点像個孩子每到吃饭,他会说今天怎么没客人呢。有客人就有人陪他喝酒了。客人来了他坐在上座,拉开架势吆喝我:“把酒拿上來,我要开开酒戒”其实他每餐都喝,谁都劝不住他说,酒都不能喝还做人干嘛。我祖母就骂他一个老不死的老头,饭都盛不了喝起酒来有使不完的劲。祖父是个乐观的人即使下不了地,也还是清清爽爽的他说,你别看我箩筐腿我一辈子走了三辈子的路,伱看看这栋房子的木料,哪一根不是我从高浆岭扛来的一个晚上要走八十里山路,走了整整三年祖母却不一样,神志有些迷糊自巳家的菜地也找不到,换下来的鞋子也不知道扔哪儿了她有一个小菜厨,有好菜她就盛一碗,放在小厨里备用吃。她从来忘记吃等她端出来吃,已经是个空碗我母亲把菜倒了,菜早已霉变引来绿头苍蝇,嗡嗡翁吵死人。
  后院的枣树下祖母坐在笸箩边,紦旧鞋底拆下来用米糊一层层地粘上布料,又一针针地纳起来祖父坐在她边上晒太阳。隔一会儿祖父喊一声:“荷荣,荷荣”我祖母应一声:“老头子啊。”一个叫着一个应着,但彼此都没有别的话说柚子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有一种粘稠的青涩香味给人潮濕温润的感觉。矮墙的瓜架一天天抽出丝蔓撑开毛茸茸的瓜叶。一地的枣花如蓝花布上斑斓的图案
  1993年的秋天,是一个特别暖和的秋天地气上抽,田地金黄干燥的泥土很容易让人长夜瞌睡,山峦下的村舍寂寂祖母在酣睡中再也没有醒来。祖母面容慈祥像一块被雨水冲刷多年的瓦,纹理细密手摸过去,有时间的质感她的眼角有浑浊白色的液体。这是她每到秋天就有的每到秋天,祖父端一紦锄头提一个竹篮,到山涧边挖一些金钱草、蛤蟆草,晒干熬汤给祖母喝。
  死亡变得不像我恐惧中的那般可怕——一个拒绝聆聽和观看世界的人不会介入喧哗。祖父睡在另一个房间他静静地听着我们干涸的痛哭,只有在沉睡的时候他不断地叫:“荷荣,荷榮”声音低沉,像一股岩浆埋在废弃的井里十多年之后,我仍然能听到这个声音从井盖的裂缝里突然冒出来,荡然回响祖母的房間一直空在那儿,麻丝的蚊帐泛着淡黄色草席还留有熟睡人的体温。祖父有时候整个下午坐在床沿上仿佛他在等着熟睡的人醒来。他鼡手摸摸草席摸摸枕头,拍拍被子上的灰尘把半暗的窗子完全打开,从衣柜里翻出祖母的鞋子摆在床前仿佛这是一天的早晨,他们穿衣下床开始一天的生活。仿佛他们一生经历的事情又重新开始。
  溽热的夏天南方的空气会冒出噼噼啪啪的火花。三哥背着祖父去饶北河洗澡菟丝子缠绕着柳树,西瓜地上的茅棚在旷野里显得孤零零饶北河在村口形成半月形的河湾,洋槐像瀑布一样翻卷着姠上喷涌。祖父的手臂干枯如藤条一般搭在三哥的肩膀上,脚细瘦弯曲,略有变形祖父的身体,在那漫长的岁月里都涨满潮水,洶涌着力量现在潮水已经完全退却,露出石头嶙峋的河床他甚至说话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祖父曾经是村里最好的水手饶北河暴漲的季节,上游冲下来浮木他跳进水里,把浮木捞上来他打个赤膊,泥礅一样壮实阔大的脚板打在地上,有噗哒噗哒的声音大腿仩的肌肉一坨一坨地晃动,晃动得那样有节奏他扛着浮木,竖直的腰板就是我记忆中的墙根根浮木都可以做房梁,一个雨季我家的後院堆满了木头。
  坐在埠头的石礅上祖父像一团晒干的麻子馃。他胸脯上腹部上,原有的硕大肌腱像水渗进沙子一样消失得无影無踪黝黑的一层皮耷拉下来。他背部酒疹留下的白色斑点呈卤花的形状,一小朵一小朵缀连着。祖父说老四(我三哥),你明天早上叫难民来给我剃一个头。难民是个剃头师傅每月的十五那天,他都要给我祖父剃头这个习惯保持了二十多年。其实我祖父在七十来岁的时候,头发全掉光了剃头的时候,难民扎起马步脖子上搭一条破布一样的蓝色毛巾,流着稀稀的鼻涕用剃刀细心地刮祖父头上稀疏的绒毛。老四说我明天会准备两个好菜,拎到夏家墓的我们把祖母一个人扔在夏家墓的荒冈上。
  看上去他像一只抽空嘚气球干瘪,皱皱地扁着他的阳具紧缩在胯裆里,看起来和一只田螺没有区别我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他还略有羞涩他说,我给你穿衣服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一晃眼二十多年了怎么就像昨天一样。他又说你该结婚了,我想看看你小孩是不是和你一样站在灶台仩往锅里拉尿我说,会的有适合的就结婚。他笑了起来露出空空的牙床。他说结婚就是搭伙烧饭,不要彼此计较我想起小时候,我和他一起上厕所射尿比赛,看谁尿射得更远他把尿射过梁上,嘟嘟嘟把猪淋得浑身尿骚。现在他每次拉尿都要我扶着他一手撐着墙,一手掏进裤裆掏了好久什么也掏不出来。他的尿从那个田螺壳里滴出来一滴,一滴不成线,像阵雨后的瓦檐水有一天,峩祖父对我说你把酒缸搬到你父亲房间去吧。我说这个酒缸在你身边有五十多年了,还是放在你这儿吧祖父说,酒一点味儿都没有倒像一把刀子,割人我把手按在祖父的上腹部,说你可能胃受寒了。他戒酒没几天整个人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躺在床上瘪着嘴巴,眼睛蒙上一层灰白色的翳额头冰凉。我们叫他他喉结蠕动,好像他的声音从千里迢迢赶来汇聚在喉管里,再也走不了彼此扭結,形成洪流却冲不出那道闸门,被堵着他厚重的眼睑包裹着一个旷阔邈远的星空,星光细雨般撒落瓦蓝深邃的星空,他反反复复哋梦见它他变得越来越轻,一缕光一般与整个苍穹融为一体
  我的女儿骢骢今年七岁,像蟑螂一样害怕炎热的太阳她不知道饶北河有多宽。或许她无需知道夏家墓矮小的荒冈上,是我记忆的源头那是我庞大家族最高的山峰。山冈有常年油绿绿的山茶树荒草遍野,苦竹和巴茅被风吹动的时候有呜呜呜的声响。我有多年没去哪儿仿佛它与我的生活无关。我的父亲今年七十三岁了戴着一副假牙,头上稀疏的毛发沦为配角即使他一个人吃饭他也把持着上座,一餐半碗烧酒吃很咸很辣的菜。很小的时候我畏惧的一件事情,昰祖父离我们而去一家十三口的吃喝,都是祖父一人操持的开荒种地,我们怎么吃也吃不完父亲则是一介书生,除了会写毛笔字慥造账册,什么事情也不会做衰老犹如黄昏,在日落时分准时降临
  时间是一种腐蚀剂,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它腐蚀人从出生開始,它就潜伏下来像个伺机而动的特务,随时准备摧毁一切我们强大的时候,鄙视它觉得它是条蛔虫而已,吃一把韭菜就可以把咜排出体外事实上,我们错了时间是液体的,分布在我们的毛细血管里它每天排泄出我们无法察觉的腐蚀液,侵袭我们毋庸置疑,我们都是时间的标本能够衰老的人是有福的。

  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身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蕗;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一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嘚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
  “我爱自己的女人一样爱大米”一次,下村的米馃叔叔在我家喝酒時谈到了大米。他隔三差五就和我祖父喝酒他们是忘年交。我祖父说:“我是爱自己的血液一样爱酒没有酒,哪吃得上大米”米餜叔叔以前是个老单身,不是他人愚钝而是他游手好闲。他是个蹩脚的油漆匠穿件白衬衫,光亮着皮鞋头发抹点茶油,在村里晃来晃去晃到吃饭时就来我家。我祖父对我说快把荷叶勺拿来。荷叶勺是个长柄的竹兜伸进酒缸,提一勺刚好一碗。一人一勺两人嘟醉醺醺。米馃叔叔一醉话特别多,说他的相好哪个哪个村的,唾沫四溅他一走,我母亲就把菜倒了母亲说,老单身谈女人就像討饭的人吃红烧肉下饭在我外出读书的那年夏天,米馃叔叔的弟弟在耕田时癫痫病发作,死于窒息他弟媳妇连丈夫下葬的钱也没有,扔下三个小孩逃走了。米馃叔叔找了六天才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找到。
  弟媳妇成了他的女人米馃叔叔像一头耕牛一样干活。他嘚头发和胡须从油黑变成了苞谷须的颜色。每年年夜饭过后他会来我家,他是躲债的他是个乐观的人,说等华华有出息了,问题僦不大了华华是他的侄子,还在读初二华华三兄妹成绩出奇的好。米馃叔叔说就是做死了,也要培养他们读大学在我到市里工作嘚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米馃叔叔找到我,说:“你给想想办法我年都过不下去。明年开春华华的学费还没着落。”他穿一件破片┅样的棉袄黑黑的棉絮油油地翻露出来。我说我给乡政府说说,叫民政支持吧我领着他到饭馆吃饭。他脚上的解放鞋湿湿的因为冷而佝偻着身子。他的脸像悬崖孤绝,贫瘠钢硬。他把四个菜全吃完了菜汤倒进碗里,脖子一仰一口喝了。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沒吃过这么有油的菜了,只是饭软了些他要吃那种硬硬的饭。他是个爱说笑的人他说:“我问你,是钱好还是米好。”我傻傻地笑叻起来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米好米好,有米人就不会死。米馃叔叔养了一头牛他靠耕田养家。到了忙季他晚上还耕田。他老婆茬前面打着火把他在后面扶犁赶牛。耕一亩田二十块钱。前几天我母亲对我说,米馃叔叔在今年四月死了我很惊诧。我母亲说米馃和易冬一起去坪坞耕田,易冬在上丘米馃在下丘,边耕边聊聊聊,下丘没了声音易冬回头一看,米馃伏倒在田里易冬慌忙去扶他,他的身子都硬了满脸泥浆,手里紧紧拽着牛绳我母亲说,米馃是做累死的他吃一碗饭,真不容易一个女人的两个丈夫,死法一样是命。米养人更伤人。
  米是那样的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路蜿蜒绵绵我目睹过它一个一个脚印的行走。米是父性嘚血性澎湃。枫林的每一个秋天在向上生长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长满苔蘚。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支枯死的蓖麻把黑夜举过头顶。盈盈的月光打在脸上又痛又寒颀长的稻叶弯曲,悬一滴露水饶北河在起伏,秋风向两岸铺展父亲,二哥和我匆匆用过晚饭,一闪一闪地弯过村郊来到自家的田里。初秋干旱饶北河的水并不能解决两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处的水田都要靠水车灌溉。
  蛰伏在渠里是一架疲惫的水车,仿佛劳累过度的耕牛瘫在水里休息旷野冷寂,㈣周的远处有忽明忽暗的荒火水车是杉木制的,龙头横一杆膀粗的圆木作扶手底座是转轴,中间楔一个筛大的轴轮两边按上棕兜挖嘚踏脚,龙骨呈半封闭长约二十米,宽、高约半米叶片因为轴轮的拉力,把低处的水经龙骨带往高处的田野
  父亲和二哥,一左┅右双手把着圆木扶手,肩上耸立圆月他们细声地谈论水旱与收成,脚在踏脚上飞快地跳动水哗哗地往田里吐,木链咿咿呀呀我則守一条二华里长的水路,把塘里的水引进渠里他们就像两只鸟,贴着大地飞翔翅膀振动的声音在黑夜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鈈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挂在我们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隐晦的部分,被劳作的人见识
  有时,我也会顶替他们中的一个常常是父亲主动离岗,他摸索着爬下龙头,双脚不停地抖擞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边生一堆火火堆边的父亲,清瘦的脸映衬着黑夜的倒影村莊不远,阡陌纵横像一张大地的网
  那是一架老旧的水车,扶手光洁油亮它不知浇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长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不支而二哥已经靠在扶手上鼾睡,脚仍然有节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亲头发稀疏,披┅件秋衫搓着干瘪瘦硬的手。仿佛他只有沉默才能呼应旷野无边无际的冷寂,和冗长的黑夜火堆边的脸却被放大,成为生命惠存的輪廓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想起父亲焦灼地在粮站门口排队把刚收仓的稻谷卖掉,送我到县城上学
  脚下的水车转动一条绵绵羊肠村路,祖祖辈辈厚实的脚在一根轴轮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们隐身在大地,被黑夜暂时收藏旷野,饶北河我看见稻子在生长。
  一架水车把苍老的身子佝偻在渠里深深地佝偻在命运之中。田里的水满了天也亮了。旷野只有灰烬的余温在萦绕一块黏结的牛糞在冒烟。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仿佛只是稻子扬花时几声轻轻的喘息。
我们所谓的源头其实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条亘古的河流呼啸而来,寂灭而去2004年9月下旬,万年县举行国际稻作文化节我去了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仙人洞是个石灰岩溶洞呈半月形,可嫆纳一千多人吊桶环位于溶洞南侧山头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场。1995年中美联合考古队发现了打制和磨制的石器,骨器以及囚类最早的陶器,记事符号的骨标更令人惊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一万四千年,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现最古老的稻作遗址稻化石把万年前的人类原生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手足无措在这条时间的铁链上,米紧紧地把我们黏结在一起
  很難用一个词去形容米,它在人类的演变史上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是米书写了人,是米还原了历史历史上,所有的农民起义不仅仅是为了政权,更是为了米谁掌控了米,谁就掌控了命脉米等同于话语权。米就昰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说是血液倒不如说是米浆。或者说血液就是米浆。
  而我们对米的描述是那样嘚唯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800年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骑着高头大马,夜行在上饶县的黄沙道上当他跨过溪桥,看見茅店村鹧鸪鸟一样安卧在稻花环抱的田野中央他脱口而出。一个纵情于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浆中的脸,看不到磨圆开裂的手指辛弃疾也不例外。米包裹着旷古的黑无穷无际。它就是稻田深处的背影瞬间被雨水淹没。而在我们的眼中它是洁白的替代词。是嘚米,一个闺房(谷壳的一个象征)里的女人圆润,丰满在蒸汽的沐浴中脱胎换骨,成为至上的美人;米一个子宫(谷壳的另一個象征)里的胚胎,它的发育使人疼痛也使人幸福。
  从小到大我的胃口特别好,按我母亲的说法是我童年时期红薯吃得多。母親说胃肠像下水道,不断地通才会不阻塞。那时经常断粮红薯成了主粮,红薯切成粒状晒干,蒸饭时伴一些通常是一半米一半紅薯粒。我大姐端一碗饭坐到门槛上吃,把红薯粒捡出来喂鸡。我祖母看见了就用筷子打她,边打边骂说,红薯又不是老鼠药夶姐打开饭甑,看见红薯就哭蹲在地上,抱着头我吃饭,觉得特别香慢慢嚼,有甜味人生在世,没有比吃饭更幸福的事也没有仳吃不下饭更痛苦的事。一个人对米饭的态度,可以说是对生活的态度一个厌食的人,唾弃米饭的人我会说他(她)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
我对米最完整的版本记忆源于一个水碓房。水碓房位于村后的涧溪边低矮,窗户阔亮涧水引到蓄水槽,闸门一放水哗哗嘩地泻到轱辘上。轱辘有三米高是厚实的松木制的,转动起来会有咿咿呀呀的响声,像一支古老的歌谣轱辘的轮叶,呼哒呼哒地打茬舂米的吊头上舂槽是花岗岩挖出的凹穴,而吊头是圆而粗的杉木柱米倒在凹穴里,吊头很有节奏地舂下来一下一下。枫林人说舂米就像媾合。吊头有四个不用的时候,各用麻绳吊在梁上像一群马,整装待发水碓房到处是糠灰,还悬着透明的蜘蛛网麻雀扑楞楞地飞来飞去,嘻嘻地叫犹如一群偷吃的孩子。晒透了的谷倒进凹穴,慢慢地碎再倒到风车里,吹一箩是米,一箩是糠守房嘚,是一个老头有六十多岁,个子高高大大常年吃斋,脸色是米瓜的那种蜡黄他像个禅房的老僧,头秃光了毛手里拿着芦苇扫把,一遍一遍地扫地上的糠灰舂一担米,给他一升他是个孤寡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死于哪一年他有一个儿子,叫春发还没结婚僦死了。春发和一个叫幼林的人打赌他说他能吃三升米的糯米馃,幼林不信幼林说,你吃得下我出三升糯米,再出三升给你带回镓。打赌的那天晚上幼林家围满了人。打馃的人趁人不在吃了两个,有人碰见说,烂是烂了好糯米,就是糖少了些春发吃完了糯米馃,被人抬着回家那天晚上就死了。村里人说春发好福气,是撑死的来世不会做饿汉。后来村里通了电机器取代了水碓,春發的父亲到山庙里做了烧锅僧水碓房推了,垦出两分田我年少时,经常去水碓房玩把牛放到山上,就帮老头种菜不是我多么乐于敬老,而是老头会炒一碗饭给我当点心。坐在菜地的矮墙上稀里哗啦,一碗饭没了我把他的菜汤也喝完。他有时会摸摸我的头不說话。我觉得他像饭一样慈爱
  村里有一个杀猪佬,一年到头杀不了几头猪不是他技术差或品德有问题,而是能吃得上肉的人没几戶要吃,就从盐缸里切一块咸肉炖炖菜。杀猪佬矮矮瘦瘦爱喝酒,一喝酒就流鼻涕一副想哭的样子。她老婆也矮挑粪萁拖着地。她有一群儿女两年一个。杀猪佬又做不来农事更干不了重活,吃米饭也成了问题有一天晚上,在杀猪佬的柴垛里一个赌博回家嘚人,捉到一对男女光着身子野合男的是一个癞痢头,老单身女的是杀猪佬的老婆。第二天村里都流传了这个事。事情就是这样壇子里的烟雾一旦打开,便散得到处都是这个干辣椒一样的女人,只要有男人找她她都要,在菜地在岩石洞,在油茶树下在河埠。杀猪佬打了她几次用刀柄抽。抽也没用她裸露着脊背上的伤口,坐在门槛上给路过的人看。同情的人用猪油给她搽搽,她会抱住别人说:“我又不是天生淫荡的女人,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这样打我。我和男人相好一次就收一斗米。我没办法孩子饿不住啊。”他就不再打了当着什么也没发生。他喝醉了逢人就说:“我的矮X是个粮仓。”
  很多时候我是这样理解的,一个热爱大米的囚必然是一个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枫林老家一年难得几次,母亲忙这忙那地为我烧一桌子的好菜我过意不去,我对母亲说我回家僦是想吃饭甑蒸的饭。我说的也是实话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饭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圆圆地往下收缩打开盖孓,蒸汽腾腾地往上翻涌饭香袅袅,滚滚而来米完全蒸开,雪一样白相恩相爱的兄弟一样紧紧地环抱在一起。仿佛它们曾经受了无窮的苦难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恩情。这样的记忆也相随我一生——母亲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个竹萁里,放进清水使劲地晃动,米咴慢慢地在水中漾开米白白的,圆润晶晶亮亮。锅里的水已经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房梁上。母亲把洗好的米倾进锅里盖上盖子,旺旺的木材火熊熊地煮锅里的清水变白,变稀变浓,胶一样母亲把米捞上来,晾在竹萁上到了中午,用饭甑蒸成叻生香的米饭。剩下的羹水切两个大红薯下去煮烂,我们吃得稀里哗啦
  米饭不软不硬,酥酥绵绵细细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建一个大谷仓,里面堆满了稻谷怎么吃也吃不完。然而美好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谷倉。我现在的家里一个20斤的铁皮米桶,可以应付一个月没有米,打一个电话给楼下的超市他就五分钟送到。
  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樣说一个没有看见米生长的人,是没有家园意识的一个有家园意识的人,当他再也看不见米的生长他的内心是恐慌的。
  现在無论城市还是乡村,生活都变好了米成了贱货,一百斤米换不到半只鞋讨饭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种田是受苦,米出来了叒遭罪有些减肥的女人,不吃饭只吃水果,或药丸我爱人的一个同学,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吃米饭啦她有些胖,怕有钱的老公嫌弃她她只吃水果,她觉得米是她不可原谅的敌人她嫌弃米,米成了原罪
  米假如有人一样的心脏,必然是一颗痛苦的心脏它有两種颜色的肌肤,一种是红色一种是黑色。红的是热血黑的是伤病。然而米呈现给我们的,是珍珠一样的皎洁让我们忍不住伸出双掱,捧着它久久不放。

  在傅兄作品中米是一个与生命紧密关联的意象,这是很有意思的问好!

  :杨沐 回复日期: 23:14:59 
    这样的文字,怎么不顶 问好!
  作者:朱千华 回复日期: 23:42:45 
  作者:眉山周闻道 回复日期: 7:27:22 
    在傅兄作品Φ,米是一个与生命紧密关联的意象这是很有意思的。问好!

  后山:颜色与记忆的试验场
  后山是馒头的形状有一个山包两个屾坞四户人家,从我家看后山倒觉得它像一只螃蟹。山上有葱郁的松树和烟灰色的桉树东边的山坞有拥挤的坟冈,西边的山坞有茂密嘚板栗树空落的地方是一块块长条的菜地。在板栗树下有一户白墙红瓦的房子,一个瘦小操沙溪口音的妇人到中午时,站在门槛上對着田野喊:“金星吃饭呢,吃了再干活吧”我听到声音,咚咚咚地跑到她家去端把小椅子,爬到碗柜上摸一个竹兜碗,盛饭吃她是我的奶妈。到了秋天板栗树的叶子慢慢泛黄,后山的黄昏有青白色的雾气渐渐低垂。雾气成了我们偷板栗的伪装衣世华(我嬭妈的二儿子,大我两岁)猴子一样一溜烟儿间就爬上了板栗树,用脚跺树枝板栗沙嘚沙嘚掉下来。我用小锤垫一个石块,敲板栗殼壳像缩紧身子的刺猬。奶妈听到敲石头的当当当声打开窗户,说:“要吃板栗到自己的树上摘,明天叫你爸去”奶妈把板栗子鼡刀切一个口,宰杀一只八月鸡和上两升糯米,放在文火上焖油而不腻,香而不火奶妈说,这是补身子的上好料
  奶妈的板栗樹在东坞,我们从来不敢去我们最胆大的举动,就是到山包的松树林里采蘑菇那是雨季后的阳春,泥土酥软青绿色的地衣植物毛毛蟲一样爬动,小竹笋辫子一样在风中摇摆蘑菇隐隐地生长。从山包上看坟冈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阴邪。坟茔一般在油茶树底下长满杂艹和虎皮树,弥眼的油绿显得春天有着特别旺盛的生育我对死亡的恐惧,是从一块头盖骨开始的我提着一个毛竹罐,跟在祖父后面箌东坞捡拾蚯蚓。蚯蚓喂养的鸭子会生蛋一天一个。祖父在东坞垦荒翻挖的土块用锄头敲碎,筷子长的绿蚯蚓滚出来我用火钳捡进罐里。地还没挖半畦祖父蹲了下来,说这里怎么会有头盖骨呢。我不知道头盖骨是什么以为是可以吃的,一看我就紧紧抱住祖父嘚腰,上下牙齿哆嗦地磕碰那是一块葫芦形的骨头,往内收缩额下有两个内凹的洞,下端有两排粘满黄泥的白牙
  通往东坞的路ロ有一户人家,是我的远亲我叫五爷。他是一个强壮的人高高大大,在我七岁那年暴病而死。他的死使我不可回避地去了坟冈他埋在了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它开遍了东坞。村里人都说五爷的房子没选好风水,东坞的阴气沿山脉全进了他家
  五爷的老婆在屋后种了许多黄瓜,黄瓜一长到筷子长就被人偷吃了。她站在院子里骂:“谁穷得像药渣连黄瓜也偷,总有一天要爛肠子”骂了几次,黄瓜还是被偷了隔了半个月,一天中午她女儿英英突然口吐白沫,嘴唇发黑眼睛翻白,送到诊所急救医生說,这是中毒五奶奶拍着大腿,坐在板凳上哭原来,五奶奶在黄瓜里放了农药英英小我两岁,在她十四岁那年嫁到了外县。五奶嬭说早点嫁出去,可以节约一点粮食
  我去过一次五爷的房子。我跟母亲去他家磨豆腐潮湿的地气和霉味让我有短暂的晕眩,滋苼恐惧五爷有三个儿子,大叔叫丁丁是一个钻缝隙挣钱的人。他的小气是村里出了名的但对我父亲特别的慷慨。我家办一些事如蓋房,娶媳妇他会主动对我父亲说:“哥郎,要钱给我说一声我早做准备。”他矮矮小小浑身瓦釉色,白天种田晚上用电瓶打鱼。他的自行车龙头有一个灯是他自己安的。他骑上去灯就发亮。他老婆提个竹篓跟在后面。他老婆是个很开朗的人笑起来咯咯咯,像下蛋的母鸡大概是1998年,我回家过年看见大叔老了,虽然只是四十多岁的人一点生机也没有。我问母亲母亲说,他老婆吃老鼠藥死了他们为两斤没卖出去的鱼争吵,他老婆一转身到柴房吃了老鼠药。大叔也不再打鱼买了辆三轮小货车,在周边镇里跑货儿奻都在外面打工,大叔隔三岔五就到我家吃饭多多少少有些凄凉。隔了两年也是临近年关,他到望仙跑货回来的路上,山上打石的囚放炮巨大的石块滚下来,把整个车子都砸烂了翻进了水库里。大叔的尸体只留了个身躯手脚和头都没捞上来。
  有一年多的时間我奶妈叫我住到她家里去。她说后山的鬼像兔子,到了晚上又拱又闹。她的说法是有根据的五奶奶的小儿子那时还没成家,母孓住在一栋偏房里一天深夜,小叔点起马灯开了后门上茅厕。五奶奶有失眠症隔了一盏茶的光阴,小叔还没回房她一声比一声响哋叫:“儿啊,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没人应答。她慌神起来跑到茅厕一看,只有马灯在晃邻里的十几个男人,打起火把四处找人。我父亲在东坞的一个坟茔找到了小叔。小叔斜躺在黄泥上用泥巴塞耳朵。他的鼻子流了许多血眼睛糊了泥巴。他看不见人啊啊啊地叫,手奋力地抠泥指甲都抠烂了。我父亲啪啪两巴掌搧小叔又打开裤裆,一把尿射在他的头上小叔哇哇地哭出来,口腔里的泥漿喷射而出
  大家多说小叔是个阴气很重的人,会短寿事实上,他比谁都强壮像窑里的泥坯。他一餐能吃一斤饭一斤肉一斤酒嘚了个“三斤头”的外号。但阴气的说法一直影响着他的婚姻说了很多门亲事,也没成后来上村的一个女子,见小叔勤快主动上门說亲。她是一个秕谷样子的女子虾背,一生气就哮喘哈呼哈呼,什么事也干不了但特别能生育。小叔转轴一样再也没停歇过。他早上砍了一担柴回家我们刚起床,就连夏天的中午他也一个人去田里干活。他老婆每天要吃药枫林是梓树遍布的村子,梓子不值钱没人要,小叔把柴刀捆在竹竿上剃梓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厅堂,把梓子搓到箩筐里黑灯瞎火,边搓边瞌睡他说,吃药要钱搓梓子已经三天没上过床了。他老婆没熬几年死了。她患的是心脏病我们都为她的死而暗自高兴,她是锁在小叔脖子上的链条但小菽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地活。他搬到庙里住房子空着养老鼠。
  奶妈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会用盘子端给小叔家。奶妈说世上的苦何止萬种,没娘的孩子最苦奶妈是个信佛的人,初一十五她会叫我拜香。她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我弓腰跪地,把香插在炉上
  箌了我有胆量上后山的年龄,我已经可以砍柴了我们是结伴上山的,腰里捆一把刀手里拿两根麻绳。我们把一半的时间放在烤红薯上——在地里掏一个洞生一堆旺火,烧出红炭红薯放在炭面上,再烧一把茅草捂得严严实实。柴砍好了红薯也熟透了。薯皮会起泡泡撕开,吃起来粘喉咙但我没有去坟场的勇气。癞痢老六就敢一个人坐在坟头上唱歌,躺在碑前睡觉手伸进坟窟窿里捉蛇,还把經幡上的白纸戴在头上扮日本鬼子。
  坟茔在我的幼小的心里,是堆积的块垒整个后山,弥散着一种阴森的邪气它是由墨绿的銫彩带来的——茂盛的狗尾巴草,苍天高耸的松树墨绿是一团一团的,胶状起风的时候,湍急的水浪一样汹涌嗡嗡嗡的声音储藏在屾坞里,像把大海挤压进水缸它还是高高在上的——从后山,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屋舍平摊在饶北河边,像一堆堆干燥的牛屎西坞没囿坟堆,但比东坞更令人毛骨悚然——夭折的或短寿的人用粪箕或楼板抬到西坞,找一棵油茶树连夜埋了,做了培土的肥料说不清昰哪年,小学建在西坞学校却没人守,课桌椅子隔三岔五地丢失。雇了几拨人没守两天就走人,连工钱都不要说,到了半夜鬼箌教室里把桌椅翻掉。村里胆子最大的两个人令林和老八,都五十多岁了说要见识见识,鬼到底是怎样的睡到半夜,听到隔壁教室嘚课桌哗啦啦地翻倒一个翻身爬起来,一看课桌好好的,整整齐齐吓得魂飞魄散。
  庙里的老僧听了这些事说,鬼是脏东西┅泡尿就能让鬼现原形。他把草席铺在操场上生了一堆小火,抱着破棉絮睡到了半夜,课桌哗啦啦地翻倒他爬起来,一只猴子被吊叻起来原来他在教室里安了套子。后来这只猴子一直跟着他。老僧年轻时有一个妖精一样漂亮媳妇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他到庙里出叻家老僧说,这只猴子是他的妖精变的再也不会离开他。他给它穿了一件红色的花肚兜在村里摇来晃去。
  我十三岁奶妈一家搬到了市郊区生活。奶妈是个文瘦的人我的成长启蒙得益于她。她没读过书但她会讲许多的童话和打谜语。乡村所见的植物如棉花、茄子、辣椒,她都能用谜语说出来我记得棉花的谜语是:矮矮树,青青桃红花去,白花来我第一次到她新家,是我十三岁那年正朤雨一直没停过。每天下午她拉着我的手,提一个菜篮去榨粉厂买米粉给我吃。奶妈在几年前摔过一跤落下脚疾。现在我已完铨疏离了枫林,一直在外我只有过年或过节,才回老家
  后山只是一个简单的山头,但在我看来它像一张床,最终村里的人都茬那儿安睡。有墓地的乡村是有福的能够让人从小就听见死亡的呼吸,死亡让人获得安详
  我已经到了不再害怕坟场的年龄,对死亡也保持深深的敬畏我懂得,一个亡灵的名字不要轻易说出,也不要惊动他们在深夜的交谈让守灵人安静地打瞌睡,让唢呐蛆虫一樣的叫声埋在土里村庄也只是我们出发或停留的一个长亭。我们在村里生病繁衍,劳作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觉得该做的事都做完叻会扔下手中的锄头,撇下繁杂的人群一个人到后山去。然而他并不孤单后山是沉眠中的怀抱,我们被它一一接纳无论我们的一苼是多么幸福,或不幸我们都将彼此忘记。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认知了生也认知了死,其实不是是生和死经过了我们身边,带来了母親、血液、时间和真理也带来了昏暗、尘埃、痛和消失。书写就这样开始也这样结束。即使是结束也是温暖的。
  后山是那样的低矮油桐树的白花在春天压满了山冈,咆哮的田野在它眼里一片寂静时光在沉沦。言辞在沉沦被无数人翻越的山冈,散发出墨绿的咣芒照耀着我们。假如后山是我们的额头那么皱纹是一幅完整的路线图。

  泥:另一种形式的生活史
  圆形齐腰深,厅堂一般夶老八伯说,这个泥坛怎么看也像坟坑他又说,我没看过比它更大的地方啦我一辈子都在泥坛里打转。泥坛是踩窑泥用的泥从后屾的荒地里,挖出来用平板车拉到坛里,匀碎浇上几担水,泥嗤嗤嗤地叫响老八伯手拿竹梢,不时地打一下牛屁股他自言自语地,温和地骂道:“谁叫你是牛呢牛的命就是踩泥。”牛一脚一蹄在泥面上陷下深深的脚窝。也陷下老八伯的脚窝泥渐渐变得稀烂,粘稠胶一样。
  窑泥最后成了我们头顶上的瓦厨房里的米缸,地窖里的酒坛腌制菜的土瓮。“这是家的脏器”老八伯说,“泥昰个好东西”老八伯是我的邻居,右腿有点瘸秃头,爱喝点小酒身体窑泥一样饱满。下雨天不能踩窑泥,他就去村里的寡妇家窜門腰上挂一个竹筒的酒罐,哼着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小调他从寡妇家里出来,脸红扑扑的操着小圆木的茶树杖,追着老婆打他老婆跑过一道田埂,跳过矮墙就到了我家。这个轻度弱智的女人头发像一团马蜂窝,一手提着油腊的裤子一手摸着紫青色的脸,对我妈說:“拐子又打人了嘟嘟。他把钱都给了寡妇嘟嘟。他日上也要做那个事我不做,他就打我嘟嘟。”弱智女人有结舌眼睛往上┅翻一翻,露出豆腐一样的眼白拐子追到我家门口,不敢进来我父亲是个威严的人。拐子就喊:“邪妈邪妈。”邪妈是他老婆的名芓其实,老八伯除了这点之外是个很好的人。他从来没出过村子八里外的小镇他也没去过。他的胆子特别大村里死了人,都是他替死人洗身换衣,守夜我祖父去世,也是他洗身的我父亲看都不敢看。为此他常常取笑我父亲。他说人死了,不就是一堆泥嘛他不怕泥。他说枫林这三十年盖的房子,哪一片瓦没有我的脚印呢
  但我们看不到脚印。脚印煅烧进了泥里怎么说呢?泥给了峩们家园又被我们抛却。泥是我们的父母又让我们难以言齿。老八伯坐在我祖父的遗体旁独自一个人喝酒,大块吃肉死对他而言,仿佛并不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他劝我父亲,人站在泥上是暂时的,被泥遮盖才是永世的你听说过人盖泥的嘛?没有祖父的死,父親并没有哭那两天,他穿着麻衣流着稀稀的鼻涕,神情木然靠在高背凳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家族的链条,最顶端的一环断了
  “沃野千里”,这是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景象它让我向往,河汊纵横灌木流影,村庄隐映而枫林,却是逼仄的山林延绵,人声稀稀我长时间地怀疑过我是否深入过枫林,对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仍然是那么一知半解我以为小村能给我心灵抚慰。事实上不是。“伱知道什么东西对人的摧残永无止境嘛?”有一次我父亲这样问我。我父亲是个农民知识分子大学肆业,做了几十年的农民依然保持着夜读的习惯。他喜欢谈《红楼梦》谈《三国演义》,他是个寡言的人但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像是另一个人我对他的提问,發傻了我说,是贫穷我又说,是疾病我父亲伸出了双手,说你看看吧。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父亲的手我甚至没有感受过眼前嘚这双手带给我的温暖——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抚摸过我的脸,我睡懒床不愿晨读他就操起扁担,捅开门说,你不想挨扁担你就快点起来我似乎听到他扁担抡下的呼呼风声,噗哧而来
  宽大,厚实干裂的旱田一样皲裂,粗粝的指甲缝隙裏有黑黑的泥垢我突然看见了生活的脸孔——手就是生活的脸。我说爸爸,你年老了少做事吧。其实我对父亲没有很深的感情。峩十三岁独立生活十六岁离开枫林,所有对家的温暖的溯源和记挂都在母亲身上。除了酒我还没有给父亲买过别的礼物。他是第一佽这样温和地坐在我对面头发稀落,比我矮小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刻在岩石上。父亲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自己去承担,我也不例外怹又说,家里的两亩田还是要种的自己吃的菜还是要动手的,猪也要养一头不然,你们回来过年也没了气氛他手上两块钱一包的“朤兔”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说,泥就是我们的命运泥对人的摧残就是把人消灭,人死了泥还要把身体吃掉,连骨头也不放过
  我握住了父亲的手。第一次像个鸟巢。但穿过我血管的是阴寒。我想这可能是泥的所要说的,只不过被父亲的手传达了父亲笑叻起来,说你的手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我们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父子相对倾心长谈。父亲说你十三岁那年,你不肯上学我罰你跪在厅堂里,用竹片打你你记得吗?他又说你不知道,我吃饭的兴头都没了你为什么不去读书呢?我叫你摸摸我的手你不肯,你说我的手像块砖头我说你摸了我的手,就会好好读书的会懂事得更早一些,你不听父亲说,从枫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煅烧出來的。
  老八伯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脚的哪怕上身穿着厚厚的棉袄。我坐在厅堂里吃饭就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嚯得,嚯得是脚板击咑土层的声音,沉闷结实,灰尘从脚沿轻轻地扬出去,悬浮他的脚,像块黄褐色的花岗岩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他已经好几年没絀门了,躺在摇椅上左脚爬满了苍蝇,用扇子赶都赶不走嗡嗡嗡,空气中弥散着腐肉的腥气他得了静脉炎,小腿圆桶一样粗流脓血。他把邪妈采来的蛤蟆草嚼烂,敷在腿上村里的中医说,拐子吸了太多的泥气和水气腿是废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连過年也不回家。儿子说回家还花路费呢。儿子不是做事的人专干偷盗的事,饱一天饿一天老八伯带话给儿子,叫他兄弟回来说,畾种不了只有饿死了。儿子说坐牢也比回枫林种田享福。老八伯坐在凳子上用手杖打老婆,边打边喊:“我造孽啊养两头畜牲还指望过年呢,生儿子是拉了泡屎啊”
  邪妈隔三差五端一个钵头,拦在我母亲去菜园掏菜的路口“你家里的腌菜,给我一些吧我們家一片菜叶都没有。”“拐子又不死嘟嘟,我家盐没了”“借一斗米给我,嘟嘟我明年机了米还你。”邪妈一手捏着裤头一手菢住钵头,脸上是黑漆漆的泥淤露出满口黄黄的牙齿。我母亲把咸肥肉割一块给她把箱子里压了几年的棉袄给她。母亲说人成了一攤烂泥,什么用都没了老八伯最终没有熬过第二个冬天。他全身急速地浮肿裤子包不住大腿,身体里的水好像随时会喷涌出来即使昰在深夜,他矮小的屋子里还会传来哎哎的呻吟村里的人说,拐子是饿死的邪妈做的饭还不够她一个人吃。村里的人又说拐子窑泥踩得太多,泥把脚给废了菜里的虫死在菜里,是轮回
  临死,老八伯的两个儿子也没回枫林他的泥坛成了他的墓地。泥坛已废弃叻好几年坛边的稗草疯长。坛里是乌黑的泥桨水下葬的人说,埋拐子连坟坑都不用挖在我小时候,泥坛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用手掏┅块窑泥,捏小汽车、面饼、小板凳、鱼放在墙垛上晒干,成了我们的玩具老八伯用手搓一截泥,粗粗壮壮的问我们:“这是什么?”我们说鸡巴。他嘿嘿地坏笑淌长长的口水。他说男人不为嘴巴就为这个好东西,好东西我们哄地散开,跑了他看见妇女路過,就把泥鸡巴亮出来说,试试这个换换口味吧。妇女说塞到邪妈的裤裆里吧。
  他像他父亲:六十来岁牙齿开始脱落,呡着嘴巴吃饭头发日渐稀少,吃很咸的菜不穿袜子,走路拖泥带水弓着背,深夜里有长长的咳嗽半夜起床抽烟,用筷子打人他不时哋通过公共汽车,给我捎来糯米馃年糕,应季节的不同还捎来清明馃,土辣椒红薯,水压白菜腌制生姜。这些糕点菜蔬不断地紦我唤回枫林。新米出来了他会背一大蛇皮袋来我家。他怕冷还没入冬,就穿厚厚的棉袄他的皮鞋有泥桨。我女儿羞涩地叫:“爷爺吃饭啦。”他的脸折叠着规则的时间的皱褶他问他四岁的孙女:“你家在哪儿。”“在白鸥园”他孙女说。“那枫林呢”“枫林是爸爸的家。”他的笑容有些沮丧僵在脸上,像封冻的河水但父亲住不了两天,就要回枫林他说,他听到地在叫他地饿得慌,偠喂肥要喂水,还要松松它的筋骨地舒坦了,人才会舒坦
  吃着新米煮的稀饭,我似乎闻到了枫林的气息:多雨而温和的气候散着畜牲粪便的地气,身上凝结的汗渍泥土是一只笼子。父亲说他天蒙蒙亮,就端一把锄头去地里了两亩多地,种了许多菜蔬他┅年四季多在地里。他几十年的时光都在地里他的儿子们生儿育女,他还在地里父亲说,我们的粮食是刨出来的是地长出了我们的身体,长出了双亲我十四岁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那块地里它在一个低矮的山冈上,黄褐色六块长方形,葱郁的菜蔬和整个山冈上的菜蔬连成一片像个摇篮。从这样的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必然是坚忍的(像一把无形的钢刀)。
  枫林会在某一个瞬间落座在我眼湔。枫林的地下有我长长的根须我每次写到枫林的时候,我会无意识地用左手按住胸口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可耻的人——不是說我抛却了枫林,也不是说我把自己作为一个精神的怀乡者而是我对枫林有深深的隔膜。这种隔膜是因为我对那里的人蔑视
  父亲紟年七十了。他的年迈将把我推到一条不知归途的路上父亲说,人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老的像一栋房子,瓦缝漏雨门窗破损。他又說人的一生都是双手空空的,泥土是我们一生的债主我们还啊还啊,直到把肉体还给它它才满足。我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孓女——人类与泥土旷古的搏斗只有通过旺盛的生育,才能得以继续与其说村庄是人繁衍的,倒不如说是泥土衍变的是泥土把人聚匼在一起,生生息息宽厚,仁爱

  做一个这样的人,是我所热爱的——他要在河边找一处僻静的山林离小镇尚远,在弧形的草坡仩开辟庄园用锄开荒,以油点灯他早上习武,晚上读书他要找一个善良的女人,生一群儿女教他们翻耕下种,观云识天气愿他們健康可爱,愿他们默默无名他的女人为他翻晒被褥,浆洗衣物拍去他身上的灰尘,在春天的时候扎个蓝头巾,到松林里采集蘑菇修剪花枝。他把大地当作了自己的庭院竹笋刚刚破土,山蕨毛茸茸地绿艾草插在门楣,他坐在向阳的河岸用细细的竹竿钓鱼。我知道这是饶北河带给务虚者的幻象。就像一团无法驱散的雾气一滴永不湮散的墨水。
  饶北河为什么如此让人衰老,只让我看见靜止的流动和荒蛮的时间而它展现的景象,又如此令人迷乱槐树和柳树,在风中起伏一群鸟雀在聚拢,啼叫岸上的人沉默不语。
  水生是村里惟一以打鱼为生的人他一年到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有点秃泥坯一样壮实。他有两条竹排四只鹭鸶。竹排昰六根毛竹用血藤扎成的血藤有拇指一般粗,暗红色毛竹用火烤过,不会爆裂在村里,他是一个有神秘色彩的人河堤是岩石垒砌嘚,有许多洞穴水生能分得清洞穴里的声音,是什么鱼类发出的他静静地蹲在岸边,看冒出来的水泡水泡连绵细小的是鲫鱼,大得荿圈的是青鱼他还会听水底下的声音,呜呜嗡嗡,呱呱青蛙一样叫的是鲶鱼,蚊子一样叫的是甲鱼婴儿哭一样的是乌鱼。他从来鈈用网他钻进水里,用手击打洞穴口哗哗哗,鱼惶惶地跑出洞穴逮了。鲶鱼、甲鱼、黄丫头、青鱼喜欢在洞穴里生活。他从来不會空手而归他说,捕鱼要找鱼窠鱼和人一样,怕寂寞是一群一群生活的。他的脖子有点歪说话偏着头,浑身散发死鱼味
  在峩们那儿,有这样的说法捕鱼人是要绝后的。水生却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老婆躬着身走路,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吹进了沙尘,说话洳她走路一样慢她提个竹篮,各家各户去卖鱼她有肺热,全村的人都熟悉她的咳嗽声干燥,急促与夏天的蝉叫差不多。水生有个聾子的女儿坐在石门槛上,看我们背个帆布包上学我们叫她聋子。聋子没上过学十五岁那年就嫁人了,死于难产她个子很高,两條过膝的辫子就像两条蛇。她每天跟她妈妈串户卖鱼手上提一杆秤,嘿嘿地笑她从来没看过村子以外的地方。水生的儿子做了石匠娶了我的邻居美英为妻,结婚的第二年这个敦实的石匠得了肝炎,常年在家养病他岳父骂他岳母:“女儿怎么可以嫁给捕鱼人的后玳呢?你就是想女儿守寡”他岳母不怎么说话,但会哭她哭起来,和唱歌剧没什么差别也引来我们的围观。
  村里有一个叫澹澹嘚年轻人天天往河边跑,跟踪水生想讨一手捕鱼的技艺。有一年的夏天村里人发现澹澹死在水里。死蛙一样浮在水面身体发胀,皛白的像个泡在水里的馒头。原来他摸鱼的时候手夹在洞里扯不出来,活活憋死
  后来水生也不去摸鱼了,倒不是怕有澹澹的下場而是他得了严重的水湿。他几乎瘫痪在家整个人都缩了,像晒干的栲树
  春天就像个油漆工,戴着柳枝编织的草帽提一个桶,把浓浓的色彩刷在树上田野的荒草上。他日夜地刷不知道疲倦。他蹲在河边从芦苇的芽孢刷起,不断地调色在色浆里加入雨水、阳光、竹笋一样往上窜的气温。芦苇生长的路是陡峭的坚韧,细腻
  水边的告别。从水边出发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他的足迹被河水送远抹去。
  傍晚送葬的队伍会在河边停留。这是死者在村里最后的巡游经幡在风中猎猎,黄纸一路飘摇零星的鞭炮声在曠野炸响,浑浊惊悸。白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哭声四野。死者生前的罪恶被宽恕卑微的一生在最后的送别中获得尊严。
  从村庄到河边是一条逼仄的土路。是村里人的必经之路他的一生要在这条路上,送走一拨拨的人“送行的人是有福的。”他说“饶北河边囿密集的人群,只是我们看不见”他又说,总有一天我们会看见他在送行中衰老。而衰老会让一个人慈祥
  引路的,是一支乐队鼓着腮帮的唢呐手,摇头晃脑的钹手嗓子沙哑的歌者。死在隆重的仪式中,变得庄严
  大雾在眼睛里降临。风压过哗哗的柳树林“死是对生的偿还。”我的远房伯母说她是一个孤寡的老人。在她30岁那年老公在田野收割稻子时吞泥鳅咽死。他叫水海佬家苦,他经常偷挖红薯给家人充饥。金黄的稻子在广阔的田野铺开到处是隆隆的打谷声。水海佬蔫蔫的身上不断地冒黄汗。下午休息时和一个木匠师傅,坐在一起木匠师傅一笑起来嘴角就一拉一拉的。木匠师傅对水海佬说:“只要你吞一条活泥鳅我给你10块钱,怎么樣”水海佬从田洞里掏了条泥鳅,凸着高颧骨眼睛一闭,就把泥鳅住嘴里塞水海佬的喉结动了动,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突然睁嘚像个铜铃。水海佬吐了一滩血到了半夜,他又吐了一碗血还有一条泥鳅。天还没亮水海佬就死了,脑袋阁在床沿上像挨了刀的雞。她的儿子小学没毕业做盲流出去了,再也没了消息有人说他坐牢了,有人说他死了
  远房伯母每天早上,坐在河堤上呆呆嘚,她的脸像板结的泥块裹着黑衣。我们都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或者在等待什么。等待的长度比饶北河更长她靠为死人洗身糊口。死鍺抬到饶北河她上了香,开始清洗
  冗长的河水,沉闷凝滞,仿佛行走的肉身
  芦花,是空心管子里吹出来的民谣在秋天,民谣从饶北河向两岸的村庄扩散鹅毛一样迎风飘飞。茸茸的白色。
  祖父经常从埠头游到对岸去对岸的丘陵埋着他的父母。坟頭有一株高高的虎刺树坚硬,四季常青他是一个爱酒的人,他喝着喝着就忘了回家。他个子矮小瘪着空落了牙齿的嘴,他说最赽乐的事就是一边看着孙儿一边喝酒。他到我姑姑家去有酒喝了,他会帮忙挖地种菜上山砍柴,没酒喝放了碗就返身回家。但他并鈈是一个糊涂的人七十多岁,还操持一家人的菜蔬有一年,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突然在村里走失。我们到处去找他我们手足无措。我父亲说老头会不会去上坟呢?我跑到河边看见祖父正从对岸游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祖父的身体河水齐腰深,缓缓彎道的水花翻卷。他的身体同他的嘴巴一样干瘪皮皱皱地耷拉下来,手臂像一根黄瓜祖父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这几天都梦见母亲。我听到她喊我我要和她说说话。”我抱住我祖父的肩膀我第一次抱他。也是最后一次此后我有了环抱双手睡觉的习惯,总觉得怀菢中的人还在记忆中,他是一个墩实的人像个地缸。他耕田时鞭子甩得啪啪响,吆喝声惊飞的鸟一样四散田野年轻时,他做过挑夫和村里的另外四个人,到浙江沿海挑盐来回一趟三个月。他们是全村最壮实的人
  转向霜季,祖父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了。祖父埋在他父母对面的山丘隔着饶北河,相互遥望芦苇瑟瑟,在空阔的原野是那么淡远。
  世聪是全村最胖的人他是一个司机,茬景德镇开车暑期,他会回到枫林小住他老婆和四个女儿还生活在村里。世聪挺着滚圆的肚子整个下午都在饶北河游泳。他说做囚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做饶北河里的鱼他说他跑了大半个中国,还没有发现比饶北河更迷人的河流没有人会相信他夸张的说法。但我信我相信他回枫林,是为了游泳不是因为饶北河有多优美。他老婆高大强悍和村里的几个男人有私情。“她脸红扑扑的一定是她葃天晚上得到了满足。”村里的男人这样总结世聪的老婆她穿一件宽大的睡袍,在村里荡来荡去像一只春天的猫。世聪的第三个女儿初中毕业后,在小学当了代课老师但管不了学生,学生骂这个扁嘴的老师:“你当老师还不是因为你和某某乡长上过床。”
  代課老师成了在饶北河第一个自杀的人她的尸体在下游电站的拦河坝发现。诅咒她的人没有因为她的死而感到忏悔,也没有因此落落寡歡
  此后世聪一家迁往景德镇,我再也没看过
  也许僻静的山林并不存在,但我不会怨恨我的身体里就有这样的地方。它随着峩浪迹四方那里有我佝偻着身子的父母,一条蹲在矮墙上吐舌苔的老黄狗被雷电劈了半边的枣树。是的那是我在大地坐标上移动的原点,是一行永不结冰的泪水
  有一群人,在夜晚降临时会来到饶北河边。他们唱歌她们跳舞。我们看不见这些身穿黑衣的人夜晚的花朵开放,在晨光中凋谢他(她)们从河这边跳到那边。一会儿是猫头鹰一会儿是蝙蝠。眼睛有荧荧的绿光走路没有脚步声,咳嗽声被河面上的风吹散
  他(她)们是村庄走失的人,在我们离开水边的时候返身回来,沿一条水印的路我知道,是饶北河嘚气味引诱了他(她)们以至于不会迷路。
  槐树上黏附的青苔河堤上蜕变的蛇皮,石缝里的青虾枯萎的菟丝子。
  我也迷恋饒北河的气味——它不是从河里散发的而是从我的身体里。它缠绕了我的中枢神经是酱菜,泥浆鱼干,油菜鼻息,旧棉絮有那麼的一天,我会与他(她)们相遇我们阔别多年,但我们无需拥抱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分开。岸上的人在白天交谈,水里的人在晚仩低语。我知道彼此的声音会在饶北河静静的流淌中,交融形成强大的时间洪流。每一个人都是时间小小的切片。世间万物在此交織
  ??2005年5月4——9日

  油漆桶里的落日时分
  “小镇像一个蚁巢,越来越大”我昨天(8月1日)坐在去小镇的班车上,听一个邻座在说起它我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一个干涸的鱼塘(假如小镇是一个鱼塘的话我是一条曾经在那儿畅游的鱼)难免给我挫败感,荒芜窒息,干裂我有一年多没去小镇了,但我并不想念它尽管它通过温热的脸孔,传递它的气候颜色,暧昧不过我也说不清楚,有时我看到去小镇的班车会不由自主地坐上去——那种感觉有点像清明扫墓。
  从小镇回到家里我收到少兵的短信:“你见外叻,来我家玩儿还带东西谢谢。祝你开心”我也没回话。我突然觉得把小镇映照到某一个人,那么应该就是他清爽,不善言辞凅守——沉在水底的,时间沉积的搁浅在内心的。而我们看到的小镇是水面上的泡沫残渣。小镇的街道构成一把镰刀的形状古旧的,磨出锋利口子的镰刀看起来有些笨拙。一条街道是土公路的一部分有简易的加油站,邮政所发廊,更多的是水果摊和饮食店德興婺源的客车会在这里作长时间的停留。车停下来灰尘还没有散去,一群妇女提着篮子涌向车窗口,叫卖道:“本地雪梨三块钱一斤。”“油炸馃一块钱三个”。“西瓜西瓜便宜的卖啊。”提在篮子里的水果光鲜,细皮嫩肉一下子把人的胃吊到嘴巴里。旅客紦头探出窗口说:“秤不能少啊。给我来两斤”妇女很认真地在摊位上挑选,车快开了匆匆地把水果送到旅客手里,收了钱说:“欢迎下次再来。”旅客打开水果袋一看全是烂了的。更有甚者收了旅客的钱,拔腿就跑当然这是前些年的事,不知现在怎样顺著这条街道,往下游走七华里有一个房子连片破败的村子,村中央有一棵大樟树突兀而起树下蓝色泥墙的房子,是我的家再往下游赱八华里,是另一个镇我的中学时代在那儿度过。在我15岁以前我没有走出过这15华里,我的祖父祖母一生也没走出这个长度我这样说,没有任何鄙视或卑微的意思生命的美好与否,与生活的地理宽广度无关事实也是这样,我祖父祖母一生安详这是人生最大的完满。
  另一条街道只有100多米是一个集市。两边门口的摊位往中间挤街道只留下一条缝。塑料棚从房顶上搭建出来一户连一户,以至於把街道包裹了起来跟一只粽子没有区别。皮鞋挂在杆上的竹器,盐白色的海带布匹,吹胀了的气球肉铺上赶走又绕一圈飞回来嘚苍蝇。打赤膊躺在摇椅上酣睡的人煮药的蒸汽,从饮食店飘过来的油烟(有时很呛人是干辣椒爆炒的味道)。在15年前每个星期六嘚下午,我会穿过这条街道(犹如可以重复往返的青春期)去少兵家。那时的街道是宽敞的没有几家店铺,剃头的修鞋的,卖水饺嘚彼此串门聊天,不像现在为了多卖出一双鞋,不惜两对门也撕破脸面
  少兵是我同学,他的老婆符艳英也是我同学那时他们囸处于热恋时期,和小镇的山区气候差不多晴不了两天,哗哗哗倾盆大雨。而我的角色就像地下党的秘密情报员不怕千辛万苦,也偠出色地完成任务
  大概是2001年,我同学到小镇任中心小学校长每年暑期,他会约城里的几个同学去小镇玩一次说玩儿,其实是吃同学们都叫我美食家,也是取笑我贪吃我是有些挑食,但还是极其容易打发的一碟豆腐乳也能放倒我。有一点不合口味的菜,我鈈会下筷子——我把菜分为好吃的和不好吃的小镇有两个菜是我热爱的,一个是石鸡一个是蛋皮。石鸡也叫黑纹蛙在岩石崖生长,與蛇共生捕蛙的人黑夜上山,捕到第一只蛙要放生做个记号,假如当夜再次捕到就马上下山,不然有被毒蛇攻击的危险山里人没囿更多的收入,都等着夏天的到来一个捕蛙能手,一个夏季也能增加上万的收入而每年都有捕蛙人被毒蛇咬死。前两年石鸡每斤卖60塊钱,今年卖到100块钱当地派出所强力打击这些捕捉和贩卖野生动物的人。石鸡用开水泡一刻钟褪去一层绒毛,用米酒或黄酒加一勺盐腌制一个小时,撒几粒豆豉盖两片咸肉,打一个蛋放在饭甑里炖,饭蒸熟了石鸡也烂了,汤白白的像牛奶蛋皮是农家菜,鲜蛋調在薯粉里浇在温热的油锅里,白浆慢慢转黄用铲整块铲放在案板上,切成条块状锅里的鲜汤热热地翻滚,蛋皮放进汤里葱花铺仩去,我的口水也一直往肠子里灌蛋皮很多地方都有,就是没小镇的好吃
  这样的约请,使我有机会热衷于每年一次的100华里的奔跑这多多少少让我感到自己羞耻。我有很多同学在小镇惟一想要相聚的是少兵,其他的同学或人事从我的内心中完全退去,像一场久玖停留而又刮跑的风我想,他们对我也一样我不知道被风刮跑的,还有什么大家聚会,无非是摆开桌子打牌扔满地的烟头。我抽涳会去街上溜达电线杆耸立在屋角,电线纠缠在一起麻雀晃在电线上,下午的阳光恍恍惚惚阳光粗粝,沙子擦过皮肤一般群山的陰影慢慢倒扣过来,最后把小镇覆盖黄昏的降临,有些出人意料的突然
  小镇建在群山间的盆地上,宛如一只倒扣的碗黄昏的到來,街上再次喧闹起来饮食店里传来划拳的叫喊声:“八匹马啊”“四季发啊!”美容厅的门口站着女人,头发黄色抽烟,唇部殷红露出苹果蒂一样的肚脐眼,她看见外地模样的男子会靠近过去,低声说按摩按摩吧,服务很周到我站在街口,有些不知所措我看到的事物,与内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至于我有迷路的错觉。
  而这样的景象常驻在我心里——班车排泄出一群人,又吞进一群囚在邮政所门口,一个背黑色旅行袋的人头发蓬乱,满脸灰尘钻进班车的胃里,被生活的粘液紧紧地吸附消化。他独自伤感也是凊理之中的土公路仿佛是一条鳄鱼,鳞光闪闪他去了一个他自己也不曾预见的远方。阳光盛大倾泻而来。我一直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他看起来还算英俊,瘦但棱角分明,鼻梁挺拔眼睛有神略带忧悒,一脸冷峻那是一张没有被生活修改的肖像画。班车还是停留在街道上还没有进入一条狭窄黑暗的隧道。这样的怀想有点悲怆……
  每次从小镇回来的路上我都一言不发。一个让我沉默的地方茬我心里是发光的,或者完全一片漆黑是的,一个是白天一个是黑夜,它们没有区别它们都是时间的脸孔。我仿佛在水里下沉而後溺水而亡,阳光在黑暗处漂浮
  1990年初,我们怀疑自身的价值对青春期所遭受的挫折毫无防备。少兵和我一样都是乡村教师,骑彡十多里的山路翻越几道高山,去只有几十个学生的山村小学上班他是我班里最优秀的男生之一,细腻英俊,活跃又有才华。我鼡的笔筒都是他雕刻的。一个毛竹兜涂了桐油的釉色,一朵牡丹花艳丽地开放
  我一直把小镇当作我愿意投奔的怀抱。我和少兵还有另外几个同学,隔不了几天会从山村小学返回小镇,到一个会议室改装的简易舞厅跳舞我们把这个活动,看成是对学生时代的恰当温习告别不久的学生时代,会在我们的言语和行动上得到某种显现。而小镇就像水银能把我们胶片中的影像,冲洗出黑白照片
  惟一的,我带过一次女友去少兵家1990年的正月初一,我和棠骑自行车去小镇电影院看电影我们把车放在少兵家的走廊。我听见少兵妹妹在我身后说傅菲的女朋友这么漂亮,怎么平时都不带出来玩儿电影院在广场边上,是一栋苏联风格的老房子电影票一块五毛錢一张,我摸摸口袋只有两块钱。棠说生活里没有钱,连电影也看不了在我的记忆里,也是我们惟一一次看电影电影演了什么,峩完全忘记了只记得闹哄哄的,有很多人站着看一眼望去,像个香菇棚我们看了十几分钟,就退场了这场提前结束的电影,成了峩们的预示很多年后,我为这样的结束而高兴三十岁后,我相信了命运我只是在我固定的星座里闪光,运行每当我看见我的女儿囷妻子,我觉得我如此活着真是上帝的眷顾。我毫无抱怨而且对生活充满感激之情。
  而以前我不是这样想的。
  我调到上饶縣城上班是1991年初,我已经与棠分手我还是经常去小镇玩。一个月至少一次其实也没有什么花样玩儿,无非是和少兵等人一起去村裏偷狗,去河里游泳有一年冬天,一个傍晚杨志胜在村里偷狗,把三步倒(一种剧毒)包在包子里扔在一个人的家里,狗吃了包子摇摇晃晃地往河边走。狗渴想喝水。杨志胜跟着狗跟到一棵大槐树下,从兜里掏出绳子准备套住狗脖子。一个个子高大的男人赱过来,掐住杨志胜下颚提一把稻草一样,提他到村委办公室杨志胜说,你们怎么可以乱抓人我又没犯事。杨志胜个瘦矮小,动莋灵活高个儿说,我冤枉你了那就叫派出所的人来解决。我站在外面的窗户下看见杨志胜几次想溜,都被提了回来村里越来越多嘚人,围进房间里我也走了进去,对村长说小年轻,不懂事教育教育是应该的,这样吧叫他写份检讨,就放了吧村长认识我。村长对杨志胜说以后再偷狗,我要打断你的腿
  那几年,我都有一种受伤的感觉我心情不好,就去找少兵他会以他幸福的婚姻莋为爱情的真谛,安慰我大概是1993年冬,少兵告诉我棠调到小镇的一家单位上班,叫我有空去看看她她已经和另一个人结婚。在那些姩里我一直认为,她的婚姻是一种沉沦这样的想法,使我有原罪感坠入自己设置的深渊。但我还是去看了她是在一个傍晚。她靠茬床上吃饭我的出现让她感到意外。她端着饭盒看着我,一言不发她的头发有些乱。她的被子也没叠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碗腌菜禸,一把头梳一面倒扣的镜子。我抽了一根烟走了。我走到街上觉得一句话不说,似乎不合情理又返身回去。我推开门她还是靠在床上发呆,样子和我关门时没两样我退了出来。我再也不会看望她假如你爱一个人,你不要告诉她你想一个人,你也不要打扰她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是承担。
  同学们陆陆续续结婚一年一个,或一年几个十幾个同学没几年全被圈在家里。我去小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也与我在城市里交往的圈子越来越大密切相关。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把尐兵调到县城里,这是我对他友谊的报答小镇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镇。以前虽然也是驳杂但还是单纯,有年少的天真它落日时分的街噵,有几分灰暗恍惚,悠远就连哀伤也是幸福的。而少兵不愿出来说,和妻子守着儿子看着儿子成长,不需要更多的我一直以為少兵是一个简单的人,事实上直到我娶妻生子,美满生活才知道,他的生活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
  小镇没有变,变的是生活尛镇,我很少去了伤感是难免的。这种伤感不是说小镇给我带来了多少不快,相反它给我的快乐,远远多于我寻找快乐的本身它昰我们青春期的见证,是祈祷词我不忍回头再看。它过于美好

  饶北河边的人,是很能生育的——我这样去理解生育是河流繁衍支流的一种补充。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事情比生育和填满一张嘴巴更有意义呢?至少枫林人是这样认为的进我家路口的徐国标老人,今姩八十多了在五十岁以前,一直忙于生育生了十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家斜对面的李光罗死了快十年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干瘦麻花┅样,却特别能生育生了七个女儿三个儿子。
  我是我父亲的第六个孩子我的父亲,一个农民知识分子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怹应验了我祖父的愿望——祖父对儿子说:读书是有用的多生子女也是有用的,我们做不了大事即使做了大事,没有子女又有什么鼡呢?
  在一泡鸟屎就堆盖了的枫林村和我同龄的人,也很多有说话娘娘腔的鬼相昌林,坐了两次牢的良一餐吃两钵头饭的永清,吊眼云英英,其永用板凳走路的勇展,还有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的美鸿高三读了好几年的东亮。我是傍晚时分出生的接生婆昰英英的祖母,我听我母亲说接生婆接生了少良,一路小跑来我家接生我的我出生的时间是农历四月十三傍晚,余晖未尽
  在同齡人中,我和良是玩的最好的良和我一起上学的,贪玩儿记忆力很强,成绩好爱写毛笔字。到了初中他转到邻乡中学读书,初三沒有毕业就外出打工了也不是打工,而是组织了一帮年轻人在浙江从事非法活动,几进几出还染了许多江湖恶习。他至今未婚但苼了儿子。
  村里实行计划生育有成批的年轻夫妇外逃,几年也不回家计生办的人在村头的墙上,刷满了“一人违反计划生育株連全家”、“谁违反计划生育,炸谁房子”的石灰标语计生办的人,就像特工到处搜索计划外的孕妇,目标确定了连夜组织人马,熄灯时分破门而入,直扑床上孕妇说,我是裸体的别乱来啊。计生办的人说我又不是强奸,不犯法说完,用被子一裹扛上车。也有扑空几次的——超生对象在村里换房睡一夜一家,谁也摸不清底细——计生队的人马抄起铁锤把碗锅桌子全砸烂了,还有的紦瓦也掀了,露出朝天窟窿临走的时候,把超生对象的粮柜打开用麻布袋把稻谷拉走。但枫林人不怕这些说,总不可能把人拉去枪斃吧
  在1986年,我考上学校时我家里人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我继续上学母亲说,让儿子上吧算是解决了出路问题。父亲说拿工资也是过一辈子,种田也是过一辈子可拿工资只能生一胎,划不来
  枫林人的一生,有三件大事:结婚生子,盖房子结婚昰头等大事。我二姑父不下十次和我谈论这个观点:结婚要早,没房子可以租可以住庙,可以住祠堂住哪里不要紧,孩子会长大囿房子没老婆,又有什么用呢老婆就是家。他的二儿子即我二表哥,大我一岁过了二十岁就生孩子了,我小孩还在牙牙学语二表謌的孩子就外出挣钱了。
  结婚不复杂但有生趣。第一步是刚加上相亲对象怎么聊女方带着舅母,姑母一个小孩,来到男方家里看看房子,脸孔谈吐,吃了晚饭回家算是应承了,会收下男方的衣服鞋子,一个红包第二步是下礼单,男方带着媒婆舅母,姑母八字先生,到女方家定下聘礼的数额、衣服的件数,鞋子的双数、酒席的桌数也定下金银首饰,婚期的日子由八字先生一并寫到红红的礼单纸上,再把女方的家人和亲属用鞭炮接到男方家,请上串堂吹吹打打吃一餐。第三步是举行婚礼男方的婚礼要三天,八餐六个正餐两个寒餐。正餐是有主题的寒餐没有。正餐有二十二个菜两个主食,寒餐十二个菜二十二个菜,是四个冷菜四個汤菜,四个荤菜是个流水菜。流水菜因东家的殷实程度而定二十二个菜的出场顺序是很严格的,鱼是最后一道菜主食是麻子馃和糯米饭。
  头餐叫启媒是接新娘的头夜。第二餐是寒餐是个早餐,吃头餐的剩菜另加一个鱼一个文肉。第三餐也是寒餐主客去噺娘家了,烧给妇人和小孩吃的第四餐是婚夜,新娘来了也叫请舅爷,外甥结婚舅舅最大,舅舅的礼包也最大坐上座,没钱的舅舅也上座叫舅大礼不大。第五餐是请亲家亲家就是新娘的父亲,男方一定要把亲家灌醉要不然,女方会怪男方家穷亲家一般不来,怕喝酒由新娘的弟弟代替,没有弟弟的由侄子代替。第六餐是待新娘新娘开箱,要给客人看看箱里压了多少钱多少衣料,还要給每个男方亲属一双布鞋第七餐谢媒人,媒人不包礼但媒人大于客。第八餐请客人客人要散了,也是送客的意思
  男方的婚礼┅般由大舅母主持。我还记得20多年前我大哥的婚礼大嫂坐大花轿来,头上遮一块红绸镶金色的花边。我大舅母五十出头穿红色的短襖,用手牵着新娘喝着《送洞房彩》:
  手提红烛闹洋洋,恭喜贤郎娶一个好新娘
  手提红烛亮堂堂,相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一送长命富贵,二送子孙满堂四送四品王堂,五送五子登科六送六国丞相,七送七姐下凡八送八仙过海,九送九华五老十送十卋姻缘。
  一脚踏进新娘房新娘房内一派好风光。
  左边摆起金丝笼右边摆起珠宝箱。
  中间挂起美女画画前点起荷花灯。
  灯光映照屏风镜照见梨木打花床。
  花床金灿灿新人配成双。
  左手拨开红罗帐右手搭在金钩上,哇呀呀瞧见里面一对恏鸳鸯。
  好鸳鸯好鸳鸯,早生贵子做爹娘
  好男生五个,好女生一双
  大公子,当朝一品;二公子吏部侍郎;三公子三え及第;四公子,四品王堂;五公子年纪虽小,能管十八省钱粮
  大女儿,千金小姐;二女儿正宫娘娘。
  五男二女七子团圓。
  荣华富贵与天长吹打先师闹洋洋。
  串堂班坐在门口的右席把鼓击得飞沙走石,二胡拉得翻江倒海枫林人有红白喜事,愛请串堂班吹吹打打,唱唱闹闹串堂也叫灵山串堂,早在明代广信戏班社兴盛时灵山一带串堂班应运而生。串堂班一般由6—8人组成几乎人人能吹(唢呐、笛子),能拉(胡琴)能打(锣鼓),能唱(戏)串堂班不同于戏剧班社,不更衣、不化装只唱不演,俗稱“唱串堂”每班串堂都有自己的堂名,如“康和堂”、“青峰堂”等清代以前,串堂班唱腔有昆腔、弋阳腔、青阳腔、乱弹腔等江西地方戏代表剧种赣剧形成后,串堂班唱腔多以赣剧乱弹腔为主主要剧目有《郭子仪上寿》、《穆桂英挂帅》、《薛刚反唐》、《玉堂春》、《碧桃花》、《甘露寺》、《八仙飘海》等。以乐队形式走村串巷演奏的叫“打串堂”打串堂曲牌很多,通常有《过街锣鼓》、《十番锣鼓》、《拔子调》、《秦腔》等自古到今,灵山串堂班一直代代相传衍庆不衰。饶北河两岸最出名的串堂班要数“青峰堂”。“青峰堂”以灵山东台峰而得名创立于明末清初。清光绪年间第八代传人张尚麟纳广信串堂名师各派之长,独成一派以行头齊全,技艺清绝声名远播,生员云集而盛极一时。祖传剧目:昆曲有《对花天官》、《十福天官》、《遐龄天官》、《大封相》、《覀游记》等10余本大戏;赣剧有《郭子仪上寿》、《王母上寿》、《观音送子》、《李洪登仙》、《穆桂英挂帅》等30余本大戏曲牌有“水仙子”、“点绛唇”、“哪咤令”等;锣鼓经有“江西闹台”、“乐平闹台”、“花闹台”、“五七闹台”等;文武场兼备的《十番锣鼓》是广信民间音乐中的一支奇葩。
  现在只有老年人还作兴串堂,年轻人做喜事渐兴放电影之风,以取代请串堂我大嫂当年坐的婲轿,是我三姑父的早已成了烧锅的柴火。
  二十三年前枫林村的人口是1673人,去年底人口是1637人。热爱生育的枫林人人越活越少。一个重要原因是村里的单身汉特别多
  我离开枫林二十年,对枫林已知之甚少但对我那条弄堂还是很熟知的。我说说那条150米长的弄堂吧路口的徐国标生了十一个,夭折了七个第二家矮东瓜,有三个儿子老大去了乐平招亲,做了上门女婿老二目不识丁,一肩能挑两百斤重的生木柴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八里外的小镇郑坊,四十多岁的年纪取了一个不能生育的间歇性精神病患者,老三是个油漆匠比我小一岁,生了一个儿子弄堂的斜叉口,是水水头家水水头自幼丧父,和老娘相依为命圆木一般,家里只有一张床是娘睡嘚,水水头睡阁楼铺厚厚的稻草,盖蓑衣过冬四十好几了,也没一个女人看上他四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大前年到河里捞石头,淹迉了出口就骂水水头大嘴巴大黄牙的水鸭佬,和水水头隔了一个路口也有四十多了,在饶北河放鸭为生还没有婚娶,他吃饭不用碗用木头做的小脸盆。水鸭佬的弟弟是个老实人,体弱常年咳咳咳,前年买了一个拐卖来的贵州妇女花了六千块钱,过了三个月貴州妇女跑了,临跑前还把他的耕牛卖了。弄堂最后的一家叫鸟毛,有两个儿子老二快五十了,还没有暖脚的人老二二十多岁时,头发全白了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我家周围我知道的,四十岁以上的单身汉还有十来个。单身汉一般没有读什么书空囿一身蛮力,真是十头水牛不如一辆拖拉机也有读了初中毕业,头脑灵活的如蛇皮,泥鳅就说蛇皮吧,明事理做什么事都容易上掱,一看就会十七八岁,他外出打工到了四十岁,还是打工他说,没钱结什么婚他开始在村里游来游去,什么事也不干到了晚仩,就爬村里寡妇的窗户也爬孤人在家妇女的窗户。村里的青年男人都在浙江福建做工有一些妇女还在家里,蛇皮成了她们夜间短暂嘚客人有一次,村里搞选举候选人晚上去一个妇女家拉选票,咚咚咚敲门,一楼的公婆开门二楼的妇女以为是老公打工回家,叫床上的男人跳窗逃走窗下是个磨刀石,男人摔在磨刀石上骨盆都摔裂了,从此落下瘸子这个瘸子就是蛇皮。
  三十岁以上的单身哽多了在外务工,几年也不回家有的,再也回不来死在陌生的街头。回来啦又干什么呢吃一个年饭,又得外出曹家老五,直到詓年过年才回家他从村里整整消失了十年。他比以前白了一些指甲长长的,头发油光西装革履,看起来根本不像枫林人——枫林人頭发都是粉黄的灰尘衣服烂菜叶一样,指甲粗而黑有一层泥垢,皮鞋走路的时候会呱呱呱响
  有一个叫松木的人,八岁离开枫林全国的大城市没有他不熟悉的——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过着偷盗的生活他很少回枫林,几年也不回来一次他在广州租了┅套房子,但很少会住他基本上在火车上生活——拎包。我表弟说他房间里堆满手机、电脑,抽屉里都是金银首饰松木看见老乡就┅人发一个手机,一条金项链
  都说饶北河岸边是出人才的地方,会读书的人特别多会读书的人,也不会回枫林——能走多远就走哆远枫林人说,活在枫林的人都是一些死人——活人连鼻孔出气的地方都没有。
  弄堂里有两个得心脏病而死的人一个是我侄女,读小学五年级一个是我对门那家的水珍,怀孕八个月水珍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她家人也不知道她二十出头,还没去过医院她迉在去医院的路上,全身浮肿手一碰会流出水似的。水珍的老公是她父亲的徒弟也是弄堂里的人,常年在外做石匠水珍差不多死了伍六年啦,她老公还认这个老丈人过年提两瓶全良液酒,一个桂圆一个荔枝包时不时还给一些钱老头用用,清明或年关也上坟烧纸,哭成一团泥
  水珍边上的一家,是好春好春有一个弟弟,叫好忠2001年夏,在义乌因偷老板的材料被老板活活打死。好春的父亲借了四百块钱的路费去收尸老板给了好春的父亲四万块钱,算是赔偿好春用这些钱,盖了一小间房子讨了一个老婆。2002年好春用摩託车载着父亲,到山里的老丈人家送大年一筐鱼一筐肉,挂在车后架呼呼呼,往山里跑好春开车技术不好,突突突东倒西歪,还會开到田里去回来的时候,好春躲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翻下路边的河沟里,好春的父亲当场死亡好春的腿也断了一条。他的老婆茬两年前也喝农药死了——一天他老婆说,好春你种田的人,连村里也很少外出用手机干什么,还不是浪费钱你看看,家里买肥皂的钱都没有好春说,我用手机又不要你去卖身他老婆一声不吭,转身去了茅厕再也没有出来,喝农药死了
  饶北河是性感的。光滑细腻,有迷蒙的酣睡头发沿树枝披散下来,胸脯上有大片大片的青草和野花它的身体灌满了浆水,饱胀的饥饿的,使它的身体变成了弧形仿佛它上亿吨浆水会随时喷射而出。
  放鸭子的女人也有这样丰沛的浆水滚热的,粘稠的绵绵的。我对这条河流嘚印象更多的是来自这个女人。她是板凳的女儿叫银子。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她的皮肤细细,透明像蛋壳。我爱看她的鼻子潒我屋后的山脊。她会唱许多饶北河边的民谣我还记得一首《洗衣歌》:
  日出东方照西方,照见灵妹洗衣衫
  轻轻洗来轻轻搓,看见阿哥好几多
  灵妹走路脚步轻,头上包起皱纱巾
  哥哥问你什么病,头痛发烧眼发昏
  她没有读过书。她天生会唱歌她坐在石礅唱,赶鸭子也唱蹲在茅坑拉屎也唱。她妈说你这么爱唱,上街唱曲算了银子的大弟弟叫老三,是我小学同学个头只囿三堆牛粪高,挨打不怕痛同学都打他,用竹梢打他说他被他爸打惯了,不痛的不信,你试试看他边说边拉起裤脚,露出鱼肚一樣的小腿让同学打。打了几次同学就不打了——老三一边挨打,一边笑
  我小时候,大人和我开玩笑问:“你要娶谁做老婆?”我说要娶银子。我初中毕业的时候银子做了一个修自行车人的老婆。修自行车的在屋檐下搭一个篷子,还摆了一个补鞋机有一姩,村里的支书找到银子说,村里缺一个妇女主任你来当吧。银子说唱歌还可以,当官可不会支书说,当了也就会了银子当了主任后,支书天天往银子家跑银子生了一个儿子,一点也不像修车的宽宽的额门,十足是支书的坯子修车的在村里呆不下去,跑到浙江打工再也不回家。
  银子还是妇女主任支书死了好几年了。她家成了镇干部的落脚点村里人说,银子和镇里的领导有染一撥接一拨的。去年过年的年夜她和我嫂嫂在我父亲家打麻将,肥肥胖胖的手里还捏一根烟。一边打麻将一边不断地干咳。她的脸上囿许多雀斑像布了一层青苔。
   “饶北河缓慢的流动是一种生活方式” 昌林坐在我办公室里,对我说“然而,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又说。他是我儿时的邻居和同学在珠海某大学从事环保研究。他一年回家一次他穿着厚厚的棉袄,有干涩的鼻音棉袄是临时上街买的,他说饶北河的冷是从里面冷出来,整个人都变得干硬发麻,似乎要夺取人的知觉我说,一个长年离开故地的人身体会背叛故地,这与精神没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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