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黑之诱惑》,作者是,aj消失的羽翼翼,谁有这本书,能给我链接嘛?

天天读好书
回复: 17 | 浏览:43073
| 字体: tT
阅读权限255&主题1019&UID8587893&帖子40994&积分52804&
91UID337817 &精华0&帖子40994&财富397934 &积分52804 &在线时间2697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 字体大小: tT
继《帝王业》《衣香鬓影》后,畅销作家、浓情天后寐语者 暌违三年重磅回归作品!个人首部随笔集,铭刻爱与自由的故事,一封寄给时光与故人的情感书。
编辑推荐:
  好久不见。
  四个字,说出来,是温暖里又带了点惆怅的吧。
  某一天,某一个地方,擦身而过,谁会是那个对你说“好久不见”的人?
  你又最想对谁说这句,好久不见?
  那些一起疯狂过的人,一起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旅程,在悠悠的时光中,都化作一句曾经。曾经的私语,曾经的促膝,曾经的同路而行,已经久违在川流不息的琐碎生活里。
  我们争先恐后地改变,生怕被这个善变的时代丢下。在人生这场自由奔跑中,有人快,有人慢,有人左转,有人右拐,不经意间已散落天涯。那些遗落在路上的时光,某一天想起回头去找找,却早已不在。
  你们的心,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寐语者沉淀三年,首部个人随笔集,她想对读者朋友们说一说这些年她所经历的故事,人生中的起承转合,让每个人都可以在阅读过程中念想属于自己的好久不见。
  如她所说:也许不曾走过同样的路,不曾看过同样的风景,人间况味各有不同,但我们心照不宣。
内容推荐:
  最温暖的生活述说,最直言不讳的问候。
  一路行走:异国、旅行、生活、情调、慢节奏……
  漫步时光:青春、旧时光、自由、爱、共鸣……
  命运的起承转合,人生的包罗万象,阿寐将她几年来所经历的、触动人心的故事一一写下:一个奥地利“明日新郎”的最后单身狂欢夜,一对鬓发斑白的老人在雨夜的浪漫探戈,在掌声中的布拉格葬礼,优雅愉快甚至性感地KILL TIME的生活方式、一只猫的九年生命和它主人一生的相偎相依……温暖、俏皮、暖萌、深情、动人,或是故事、或是细节,充满细枝末节的触动。阿寐以其灵动的笔触写下这一封寄给时光与故人的情感书。
阅读权限255&主题1019&UID8587893&帖子40994&积分52804&
91UID337817 &精华0&帖子40994&财富397934 &积分52804 &在线时间2697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一)妈妈说
  有一天,远在异国的女儿,在QQ上对我说:“老妈,我要出一本新书了。”
  我开心地祝贺她。
  她又说:“这本书,我要送给你。”
  我愣了。
  女儿一直不愿意让我看她写的小说,出版了好几本书,都不肯让我看。
  我尊重她,她不愿意的事,就不勉强。所以我一直遵守诺言不去看,尽管心里还是很好奇。但我能理解,写作是通向内心隐秘世界的一个窗口,和陌生读者有现实中的距离,和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却不一样,现实距离太近了,再完全打开通往内心的这扇窗,恐怕会有局促和压力。作为母亲,我总是希望女儿过得轻松一些,不想给她压力。
  现在她突然说,这本书要送给我,我真的愣了,问:“那我可以看了?”
  她发来一串笑脸,说:“就是写给你看的,终于有一本书可以给你看了。”
  那晚,我久久不能平静,失眠了。
  书,跟家里几代人都有缘。
  我的祖辈、父辈们就喜欢读书。年轻时,有一次,一个朋友来家里找我,他说进你家门静悄悄的,我还以为没人呢,谁知有五个人在家,每个人都抱本书,连八十岁的老祖母都握着放大镜在读《红楼梦》呢。
  记得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到姑妈家玩,她家的书柜整整齐齐摆着好多书,我挑出一本最大最厚的翻了起来,姑妈看见惊呼:“啊哟,你看《资本论》啊?”其实我兴致勃勃地只是在找刚认识的字。随着识字增多,对书越来越着迷,有段时间是走路看,吃饭看,连上厕所也要悄悄地带上书,为这可没少挨大人们的批评。那时候,每学期的命题作文总有一道题是“我的理想”——我总是憧憬,要是我能成为作家,能写一本书该多好啊!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环境让人身不由己,生活很现实,青春消失得格外仓促。
  工作消磨了年少的热情,浇灭了理想的火花,成家以后更是把心思都放在了柴米油盐和孩子身上。女儿呱呱坠地,看着她明亮的大眼睛,我想一定要尽我所能让她健康快乐地成长,做一个有追求的人,不要人生虚度。或许从那时起,我就把曾经的追求和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吧。
  也许是遗传,女儿对书本的兴趣与生俱来。满周岁“抓周”,她抓的是笔。只有一岁多点,路都还走不稳的时候,只要给她一本幼儿《看图说话》,她就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坐上两个小时,专心看书。再大一点就缠着我每天晚上要给她讲一个故事才肯睡觉。为了给她准备故事,我费了不少劲,她总听得不过瘾。后来找到一本《365夜》故事书,是如获至宝,解除了我的尴尬。上了学前班,女儿学会了汉语拼音,我想到一个能让自己偷懒的办法,教会了她查字典,她就捧着一本《新华字典》,自己一边查一边读书了。这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启了她的书瘾。家里几层书柜,她一排排看过去。我把不适合她阅读的书放在最上层,却发现她背着大人,踮着椅子爬上去拿。我又把一些书藏进柜子,不管藏多好,这孩子总能发现,偷偷读完又放回去……她对书的兴趣比我当年更甚。爱读书是好事,我很欣慰,但那时候我并没期望以后她能写书。
  她的理想,从小到大,有过好几个,她有强烈的好奇心,想尝试多种多样的人生。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她勇敢、执着、努力,将自己的理想一个个实现……写作,是她的理想之一,却是我一生的理想。
  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几十年,我已步入了花甲的队伍。
  回首往昔,我们也曾经朝气蓬勃,对美好的理想充满向往,然而,很多愿望都止步于憧憬,未能去实现。现在想来,不得不承认,这固然和客观原因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自己没有坚持,不够努力,给人生留下了遗憾。
  因此,每当有身边的后辈向我询问工作生活的建议时,我总是对他们说,只要有理想、有抱负就要坚持不懈地追求,努力争取,千万不能轻易放弃。生活的路不可能一马平川,有爬坡上坎的经历才会更精彩。不怕没有机遇,只怕没做好准备。记得女儿离家远行的时候,我对她说,要努力前行,让自己的人生即使做不到十分精彩也要尽量少留遗憾。
  这些年,她正是这样,一直在勇敢前行,在不断充实着她的人生,带着我的梦想和骄傲,走过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现在女儿对我说,她要把这一路上,看过的风景、经历的故事,写成一本有意思的书送给我,送给一直关注和喜欢她的读者朋友。
  我满怀欣喜和好奇,迫不及待想要翻开这本书,走进她向我敞开的一段路途,一个世界……
(二)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四个字,说出来,是温暖里又带了点惆怅的吧。
  某一天,某一个地方,擦身而过,谁会是那个对你说“好久不见”的人?
  你又最想对谁说这句,好久不见?
  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些亲近的人,也许血脉相连,也许朝夕相对,长久或曾经生活在一起,太熟悉,熟悉到这个人每天回家的脚步声还在楼下,你就已经分辨出来;又或许,你对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太了解,就像那是另一个自己……只是,你不知道这个人心中,几时有过细微的伤感,几时有过隐秘的懊悔,也不知道这个人某一瞬间的出神发呆是为了什么。那些曾经的促膝长谈,曾经的窃窃私语,已经久违在川流不息的琐碎生活里。
  恍惚中,你觉得,这个人分明近前眼前,却仿佛好久不见。
  你们的心,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这几年里,我走过一些长路,写了一些故事。故事里有人物们一生的起承转合,我在这些虚构的人生里向千千万万读者诉说着我对悲欢离合、人间况味的理解。但与一些亲近的人们,比如家人,反而很少细诉自己。很早我就独立生活,远行万里,选择了与他们不同的人生。即使在相似轨迹中生活着的人们,彼此懂得和理解,也非容易的事,何况是另一种生活轨道上的人呢。
  我深知,与有些亲密的人,的确好久不见。
  而比这更亲密的,是记忆中的时光,是一路走来的另一个自己,也日渐模糊在纷繁变迁中,我们与我们自己,与少时的自己,童年的自己,某年某月某个转角处的自己……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好久不见。
  在我为出版这本书而整理一篇篇稿件时,那些久违的光影,久违的人与事,又重逢眼前。
  好久不见,真是一个温暖的词,一个美妙的词。
  一字字说来,音调是回转,回转,微扬,再轻轻落下,像一段摇曳飘荡的旅程,在相逢而笑的瞬间,心照不宣,各自明了。
  当你读到这本书时,如果某个篇章,某句话,令你想起某个人,令你也想对这个人说声“好久不见”——或许那人近在眼前,或许遥隔千里,倘若你们没有失散,就把这本书当作一帧问候的卡片送给他或她吧。当那人读到,字里行间曾触动你的瞬间,一句“好久不见”或许也恰好涌上心间。倘若你们已失散在人海,也不妨,在心中轻轻道一声:
  好久不见。
  寐语者
  2014年4月Verona
阅读权限255&主题1019&UID8587893&帖子40994&积分52804&
91UID337817 &精华0&帖子40994&财富397934 &积分52804 &在线时间2697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21:22 编辑
第一章 萨尔茨堡,雨夜的探戈
  (一)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我用中文说。
  他睁大蓝澄澄的眼睛,像听见咒语。
  我故意促狭地直译:“意思是婚姻有效期一百年。”
  “一百年?那时候我得多老,多可怕!”
  明日新郎咧嘴,倒抽冷气。
  之所以是明日新郎,因为今天正是他告别单身的日子——这个被套上宝蓝色臃肿小丑装,满脸涂抹油彩,脖子上挂满丁零当啷的准新郎,正在手捧小篮筐,沿路“叫卖”巧克力,用这种方式分享他的新婚甜蜜。这跟我们中国人发喜糖是一样一样的。
  萨尔茨河岸夜市的璀璨灯火中,行人善意哄笑,亲友团呼啦啦一路簇拥,明日新郎博尽眼球,成了一道活风景。亲友团成员是清一色的男生——高个子、大眼睛、笑容灿烂如萨尔茨堡七月阳光的奥地利小伙子们,个个像大孩童,笑声盖住了远处教堂起伏的钟声。
  他们穿同款白T恤,胸前印有新郎新娘的卡通画像和一行粗体大字:GAMEOVER。
  背后印着新郎新娘的名字、婚礼地点和日期。
  当时正在沿河闲逛的我,冷不丁被一个穿小丑装的男人拦住去路。
  只见他笑嘻嘻递上一个篮筐,里面是巧克力和七零八落的一些硬币。
  身后笑声涌来,冒出一**奇怪的人,围住茫然的我嘻嘻哈哈起哄。
  一个棕发男生凑近眨眼:“这家伙明天就要结婚了,要挣钱养家了,你可以花一分钱买他的巧克力,或者带他走,拯救他!”
  “救他,救他!”
  “带他走,带他走!”
  亲友团成员德语混合英语嚷嚷着,一通挤眉弄眼。
  满脸油彩的小丑捧着巧克力嘿嘿笑。
  我考虑了一下:“我很乐意,但是行李箱不够大,不能把他塞进去拖回中国,真是遗憾啊。”
  亲友团大笑,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向新郎表示同情。
  我送上中文的祝福,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新郎送上巧克力表达感谢,继续蹦蹦跳跳和亲友团沿路耍宝庆祝去了。
  棕发男生走了几步,回头看我,有点腼腆地问要不要一起去玩。
  今晚他们会有一个疯狂的告别单身夜。
  我笑笑挥手说再见。
  集市上行人熙熙,他们远去,我继续一个人游荡在旅途中的又一站:萨尔茨堡。
  时至黄昏,粉红转蓝的暮霭飘浮在霍亨要塞城堡上空,远处那白色城堡,宛如童话。
  温纯平缓的萨尔茨河隔开两岸,对岸的米拉贝尔宫属于浪漫,此岸的老城区属于历史,城外河岸的夜市,则是鲜活生香的生活。
  蜿蜒临河的集市天未黑已亮起如繁星的灯光,一排排白色阳伞次第撑开,从河岸延伸到老城门口。每一张伞下一个小铺子,卖各种趣致的手工小玩意儿,铁皮玩具、琳琅鲜艳的玻璃首饰、东方风情挂毯、绒线编织品、皮革手镯,自然还有啤酒与冰激凌,甚至中国炒饭。
  大胡子奥地利厨师现场掌勺翻炒,亲切的酱油味儿与油烟扑面而来。
  起初当我从对岸的米拉贝尔宫花园望过来,还以为这片灯火是城中举行嘉年华——也没错,集市里最有生活本真之美,何尝不是天天嘉年华。
  米拉贝尔宫是《音乐之声》拍摄地,著名的大喷泉吸引游人无数;如今已改为市政厅,被称作世界上最美丽的婚姻登记所,巴洛克式宫殿建筑,梦幻般的华丽大旋梯,有无数新婚夫妇留下过甜蜜足印。明天,小丑新郎也将换上礼服,挽起他的新娘,走过大理石雄狮与独角兽守护的花园,迈进见证他们姻缘的殿堂。如同米拉贝尔宫的修建,从一开始就注满浪漫与爱意,它是当年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为他的秘密情人修筑的宅邸,从她的每一扇窗户都能望见他所住的城堡。
  很多年里,《音乐之声》和《茜茜公主》都是我们这代同龄人最爱的电影。
  萨尔茨堡自然是影迷必来瞻仰的地方。
  但在前来萨尔茨堡的路上,我并没有想起这些,已淡忘了电影的记忆。
  没有理由,只是看到地图上这个名字,就订了从法兰克福到慕尼黑的车票,又从慕尼黑出发,说来就来。慕尼黑到萨尔茨堡沿途风景如在油画与水彩中穿行,森林、湖泊、绿野、尖顶白色小教堂与小红屋。美丽的巴伐利亚,茜茜公主的家乡,最美不过这一线。
  到达萨尔茨堡是中午。
  午后阳光灼人,酒店露台直对远山,风把窗纱吹得起起落落。
  睡了个舒坦的午觉,醒来已黄昏,最合适拍照与散步的时间——大城小巷,充满时光沉淀感的建筑,宫殿教堂或平常巷陌,一定是在夕阳里最有神韵,在特定的光与影中才会开口对人说话。
  没有旅行指南,没有计划,打开手机上google map瞄好方位就出门。不管目的地,不管时间,跟着直觉随便走,直觉是最佳导航,缘分会指引每个人到注定要去的地方。
  就这样走着走着,沿着路面落叶,不知不觉走进了米拉贝尔宫。
  宫殿是个耀眼却没有温度的词,总是冰冷。
  但在萨尔茨堡这个空气里都酿满音乐与古典之雍容美的地方,米拉贝尔宫的石雕狮子都是温情的,都有顽皮愉悦的姿态表情。花园里玫瑰花枝缠绕围墙,藤萝拱门不见尽头,喷泉四周水雾氤氲,拂过此间的晚风也变得莹润,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缱绻已渗进这里的一石一木。
  大喷泉前簇拥合影的游人让我恍然记起,《音乐之声》中那对璧人曾在这里相拥,美丽的家庭女教师曾在这里舞步轻跃。电影中最梦幻的玻璃花房并不在这里,已被移去城外专门的地方供影迷纪念。数电影史上最唯美镜头,多半少不了那一幕。那个镜头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让人看了,瞬间恢复对爱情的信仰。
  在欧洲看过太多宫殿城堡,对童话建筑已经审美疲劳。但是夕阳西下时分,站在米拉贝尔宫花园台阶,一抬眼……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茜茜公主、男爵与女教师,无数悠远美丽的画面,就在眼前放映般自动展开。不同时代人物的画面里,共同的主题是爱情、音乐与自由。
  离开米拉贝尔宫,沿萨尔茨河而行,斜坡草岸,木条长椅,夕阳余晖倾倒在河面,一层温暖的金色漂浮如泡沫丰富的萨尔茨堡啤酒。
  河边野鸭妈妈带着小鸭们结队游过桥底,坡岸长草里匍匐尾随的黑猎犬一跃而出,水花溅了涉水嬉闹的一对情侣满身。野鸭惊散,猎犬被主人喝止,傻傻站在水里,呆望到嘴的鸭子又飞了……被溅湿了衣裤的小伙子哈哈笑,脱了上衣,跳进河里游泳,女友在岸边石头上坐下,微笑托腮,看他扑腾;不远处桥底栏杆,有几个流浪者倚坐弹起吉他,随琴声唱起歌的红发姑娘,小腿修长,裙角飞扬。
  黄昏里寻常一瞬,萨尔茨堡最美的笑容在他们脸上。
  如果说城外是透纳笔下水彩画般的生活,城内就是油画般斑斓沉淀的时光。
  每个第一次来到萨尔茨堡老城的人,走进城门那一瞬间,不知各自是什么心情,反正我是错觉掉进了历史的缝隙,时空在这里稍稍错了一下位。
  当年的规划建造者也许是出于防御用意,把建筑与建筑之间用穹拱相连,空间布局如迷宫般迂回妙曼,别有洞天。天井庭院里的餐厅,烛光摇曳,音乐声从各处飘来,掺在甜品、巧克力与酒的芬芳中,晚餐时分的空气不能深嗅,色香味会把人催眠。
  走在老城街巷里不能忘了抬头看一看错杂林立的古老店招。
  几百年的街面和建筑,百年的老店铺,随便指着一块华丽繁复的店招就能追溯出一个家族的传承,一个街名背后就有一个世家的传奇……虽然这样的店在欧洲很常见,不是萨尔茨堡的专利,只是萨尔茨堡把这种老欧洲的骄矜范儿,融进世俗生活的温情细节,更漫不经心,更像个和善微笑的老祖父,叼着烟斗散步,不像巴黎的没落名门那么在意贵族衔头,但你从他的背影,却看到沉淀几百年的腔调。这腔调在萨尔茨堡街头巷尾,光影陆离,无处不在。
  我走进一间店招上铭刻着起始年份18XX开头的庭院餐馆,坐在露天小木桌,问服务生有什么推荐。她翘起拇指回答肉排、啤酒!
  欣然接受她的建议,等到肉排上来,赫然是比我脸还大的盘子,实实在在两大片,金黄焦香,滋滋冒油。倒啤酒的大叔,认真到苛刻,一定要把泡沫控制在完美比例,多了一点都倒掉再来。
  肉排诱人,但也相当考验刀叉锋利度与牙齿力度,我拿起刀叉艰苦拉锯半天之后,邻座一个人悠闲喝着啤酒的奥地利大叔看不下去了,笑着冲我说:“finger!finger!”
  我看看他,看看肉排,果断弃了刀叉,麻利动手。
  大叔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大肉排就得这么吃,虽然这确实不是适合淑女的食物,但是它真的很好吃,对吧?”
  我啃着肉连连点头。
  大肉排吃饱了,酒喝足了,雨也星星点点洒下来。
  庭院里烛光闪闪,撑起白色的伞,雨声里人语琴音都低了,情侣们三三两两偎依伞下。
  夜风凉了,我裹上披肩离开,去换一处暖和的室内咖啡馆待着。
  打烊后的店铺还亮着橱窗灯光,一家家逛过去,被一家橱窗里的鞋子吸引住目光,挪不开步,这时候听见对面传来熟悉的曲调,回头看见街对面的小咖啡馆,灯光微暗,烛光摇曳,一对男女相拥跳起探戈。
  无法不被那舞姿那音乐吸引。
  我走进去,在门旁小桌坐下,怕打扰那对舞者,侍者静悄悄过来,店里冷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烛影里相拥起舞的男女,影子交错投映在墙壁上,黑白明暗,忽趋忽离,是两个人又似同一个灵魂密不可分。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跳探戈,专注,却不剑拔弩张;胶着,却没有欲望张扬;不徐不疾,亦步亦趋,缠绵的力度,不需耳鬓厮磨,已然息息相连。像两个默契的故人,知晓彼此呼吸脉动如同另一个自己。并非他们跟随旋律起舞,而是旋律在追逐他们的愉悦。
  烛光下,我与侍者的目光也静静追随这对舞者。
  他们在无人之境,在彼此臂弯,不在这个世界,完全不在意旁的存在。
  一曲终了,探戈舞者回到他们座位,烛光下才看清楚,是一对鬓发斑白的老人。
  他们微笑欠身回应我和侍者轻轻的掌声。
  我不知道他们是执手偕老的夫妇,还是长久相伴的情人,或是晚来邂逅的知音。
  多少故事藏在这一曲蹁跹后。
  很多年后当我鬓色成霜,不能再踩着高跟鞋回旋,不能将腰身低折,那时你也老迈蹒跚,我们的探戈是不是也还可以这样跳?
  一小杯加了威士忌的黑咖啡还没喝完,倦意浮起来。
  雨夜里舒缓的音乐与烛光让人恍惚,思绪从这尘世逃逸,渐渐远离。
  今夜适合遗忘,不宜念想,且放下一切睡个好觉。
  彻夜雨声里,梦境安恬。
  (二)
  早起去霍亨索伦城堡。
  第一眼看见它,是在从慕尼黑过来的火车上,远远隔着河,午后艳阳照着河水粼粼闪耀,映着它在山丘之巅,层云之下,凛凛的纯白与黑,背负碧蓝无际天色。那一刻我就想,一定要登上它,从它的眼里看看它所守卫的萨尔茨堡。
  小山丘并不高,散步就走上去了,没有必要开车。但我坐taxi到了山下,司机指了上山的斜坡路给我看,车费已经付过,我要开门下车,他突然说,算了,我还是把车开上去,你就不用走路走得太累。陌生人不计小利的善意体谅,总是不经意把你感动。
  有缆车可以直接坐上城堡,但那样会错过从最美角度一步步走近它的机会,错过从城墙下仰头望,一壁孤立,透出苔色与风雨痕迹的白墙上徽章高悬,昔日军事要塞的威严记忆,于时光已淡去,于它从未离去。
  欧洲的城堡多如牛毛,基本是**破落贵族,少数盛妆不衰,维持着华丽壳子,珠光宝气,力挽腔调。其中有一个这样的戎装将领,不太高贵也不倨傲,长久沉默,皱纹沾了沧桑,身姿仍英武。
  整个上午游荡在游客寥寥的城堡里,一个角落、一个房间、一处旋梯,循着光线与风的来向走过去。极具开阔气质的城堡,几乎每个房间和走道都有明朗的大窗户迎接金色阳光,足够策马逡巡的平台,俯瞰四野山川。
  瞭望平台上的露天餐厅,花荫掩映,以奢侈的风景佐餐。
  在凭栏的座位坐下,恰有悠扬钟声,远处山岚流云,近处绿野盎然,脚下是整个萨尔茨堡;一杯加了醇酒的莫扎特咖啡送上来,阳光照耀着瓷杯的银边;风很清冽,吹送来鸟鸣花香和天外游丝般的小提琴音。不必四顾寻找琴音的来源,旋律无处不在,这里是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音乐和空气一样亲切平常。
  树荫下的斑斓阳光与咖啡香,薰然让人醉。
  有个年轻妈妈独自一人推着婴儿车,带着婴儿旅行,上台阶时很艰难。我帮她抬了一下婴儿车,她擦着一脸汗,笑得灿烂,一边道谢一边给睁着大眼睛四顾张望的baby喂水。
  我一个人旅行,有时也觉疲惫。
  她需要多大勇气和坚强,才能带着那么小的婴儿上路。
  流连到午后才离开,走出城堡时的眷恋心情令我不解,像要离开一个阔别了很久,刚刚归来又要启程的地方。这种感觉,于我辗转频繁的旅行中,并不常有。
  从城堡走回到老城,没有看地图,循着路边卖艺者的琴声走,然后闻到咖啡香,抬头就看见了Café Tomaselli。始于1705年的古老咖啡馆,无数名人或非名人,绅士淑媛和匆匆旅人,在这里同一张桌,同一个角落,饮过同样滋味的咖啡。巴黎左岸那一个个店招都成传奇,每一个悠久的欧洲城市多多少少总有这样的咖啡馆,站在时光深处俯视你。如果有一张可曝光无穷次的底片,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影子,影子叠着影子,你不知道你的影子会不会叠在百年前哪个音乐家身上。人们就是出自这种心思吧,才去把Tomaselli的小露台挤得永无空位。这样的老店,矜持不凡是必要的,侍者们白衣黑领结,举手投足与别处不同。就算你不爱咖啡,不慕盛名,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店可以从1705年开到现在,那么走进去坐在窗边,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给自己一小段穿越时光的错觉,回到十八、十九世纪某个似曾相识的午后,暂时忘记自己是谁。那也很不错。
  喝完咖啡出来走在教堂后的小路上,看见美丽的墓园,生死轮转的场所,每一块墓碑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品,墓前的花篮烛台异常鲜艳活泼。
  午后的小雨,纷纷扬扬洒下来,天色阴了。
  我站在街边一时无处避雨,上了一辆老式马车,不要雨篷,不坐后面,和马车夫一起披上雨披,坐在他旁边,高高扬鞭,在雨中驾车穿城。
  马车夫是个五六十岁的奥地利人,蓝眼睛在一团皱纹里闪着孩童似的骄傲促狭,开玩笑的时候不露笑容,冷幽默让你绝倒。
  一上车他就打量我,直剌剌倚老卖老地问,为什么美丽的姑娘一个人旅行没有男伴?
  我答,如果带男伴,就不能在每一个新城市遇到一个新情人。
  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半天说,我也没有结婚,但我有两个情人,一个叫蒙娜,一个叫丽莎。
  说着,他扬鞭指向前面嗒嗒优雅扬蹄的两匹栗色马,赞叹一声,她们真美。
  我深有同感,的确是性感得不得了的马,长腿丰臀,优美肌肉,不输给任何美人。
  马车绕城一周,到河边外城马路上时,老爷子兴起催马,蒙娜和丽莎欢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车。我们都很愉快。下车时同老爷子道别,我多给了些小费。他骄傲地撇撇嘴。我说是给蒙娜和丽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将黑。
  踱着步往城里走,午后沿街卖画的艺人纷纷收起画架要回家了。
  张望间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画上女郎有双生动异常的眼睛。驻足正要细看,有一双手把那幅展示的画揭下卷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情漠然的画师打了个照面。
  他打量我。
  我问,你能画我吗?
  他笑了,低头看一下表,说可以。
  我坐下来,在渐渐游人离去,天色变暗的街边,侧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给他画。
  他一边飞快地刷刷勾勒一边问我从哪里来。
  他说他从俄罗斯来。
  难怪有双比奥地利人温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他笑笑说,十多年。
  回过俄罗斯吗?
  没有。
  我没再问。
  很快画像就完成,画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飘忽的远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着说画得很漂亮,但这不是我,这双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严肃了,用那双俄罗斯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这就是你。
  我无所谓地笑,好吧。
  他摇摇头,卷起画递过来,笑嘻嘻地恢复街头流浪艺术家的吊儿郎当神气:“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像,我把画送给你,不要钱了。如果可以请你吃晚餐,我会解释这张画为什么就是你。”
  其实是像的。
  是我不乐意承认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样的神色,像一个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犹在远道,逆流相随,前路悠长。
  付了钱,带走画像。
  同是离乡万里漂泊在异国,相逢一笑,互道再见。
阅读权限255&主题1019&UID8587893&帖子40994&积分52804&
91UID337817 &精华0&帖子40994&财富397934 &积分52804 &在线时间2697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第二章 流浪者的歌谣
  火车驶过东欧寂静萧索的山村。
  天际线下灰黄山岩,河流静缓,远处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顶上有着积雪。
  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却太熟悉,像游子踏上归途……真的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飞掠的一切,脸贴上冰冷车窗,铁轨旁积雪渐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归乡的哀伤攥住,有一种奇特又熟悉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真真切切像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怯。
  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黄昏时火车到站,我走过布拉格火车站古老的穹顶和彩窗,推开沉重的长门,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长长大大的灰呢斗篷挡住了冬日寒风,并不觉得冷,我压低黑呢帽,挡住疲惫的脸,拖着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阳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将浓郁暖色注入心脏,那天空,那云霞,远处山廓与魔幻电影画面般的城市,层层叠叠铺展向天际的建筑尖顶,华美得让一切阴郁无所遁形。
  我如梦初醒,这里是布拉格。
  出租车穿过街巷,看过了那么多美丽的欧洲城市,初见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够用,不停撞入眼的异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没有人会不爱布拉格。
  住进两百多年历史的酒店,房间钥匙是沉甸甸的老式黄铜柄,壁炉旁的打字机也是老古董。冬夜里窝在壁炉旁看书,写长长的邮件,告诉某个人,我在布拉格。
  邮件发过去,他的电话打进来,问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灯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后的灯光。
  布拉格的冬夜飘着细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围巾手套,走出酒店,没有叫出租车。
  从酒店步行到大桥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灯把冬夜长街照得朦胧,呵气成霜,走快一点会比较暖和。然而再冷,也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走在这样幽深的时光里,不敢落步太急促,惊动了一扇扇繁复门窗后潜栖的精灵怎么办。光润碎石路面,几个世纪前的马车曾经驰过,绘彩穹顶下仕女的裙幅拖过,绅士的手杖敲过。尖顶教堂的影子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古董店橱窗的灯光亮着,黑猫跃下谁家的阳台,每一条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无声诱惑你走进去,忘却来时去时路,不知归处。
  我迷路在离查理大桥很近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太老太深,也许有精灵从石缝里勾住了我的脚步,令我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忘了那座桥,沿着它一直一直走,绕行在迷宫般的深巷里,走了很长的路,在很多个路口,我停下来想,要不要就在这儿掉转回头,回到有温暖壁炉的酒店喝杯酒睡觉……停下或是继续,向左或是向右,冥冥里一定有只手,推你去哪个方向,总有原因,总是某处有某人某事在等待与你遇见。
  不记得在第几个路口,抬眼看见了查理大桥。
  那时深夜灯火已经迷离,雾雨把桥头高耸的尖塔与远处城堡的隐隐廓影都裹进氤氲。
  古老长桥卧在冬天寂静的河上,在夜里,仿佛无穷无尽延伸,要延伸到一个龙与指环,骑士与公主的对岸世界。
  雕像站在桥栏两侧已经几百年了,居高临下,倨傲森严地看着尘世里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一眼间,看过了几百年。雨丝飘过哥特式灯柱,纷纷洒洒,像极了雪末。忍不住脱了手套,伸手去接,原来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头像是透明的;缩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脱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丝来看,寒意里讶然,一团光可以温柔如斯,温柔到让人忘记寒冷。
  不知不觉走过了那么长的桥,那么宽的河,渐渐走到对岸。
  岸边栖息的水鸟成**聚拢在一起抵御寒冷,远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飘雪。
  桥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纸醉金迷气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们仍聚集在餐厅酒馆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围,火炉一点,就在呼啸刺骨的风里喝起酒,唱起热歌,吃起烤肉。捷克语的歌词,一句我也不懂,只听懂曲调的沧桑。
  歌手们怀抱着琴,半坐半倚在广场台阶,皮靴旧得看不出颜色,厚披风斜搭了肩膀,腰带上的铜扣在火光下闪着光,和他的眼睛一样亮。三个歌手,一个是俏皮的少年,一个已鬓发斑白,另一个只是低头弹琴,仿佛全世界与他无关。
  人们站在一旁听,坐在石阶上听,匆匆路过驻足听。
  情侣相拥着听,老人微笑着听,小孩子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听。
  寒风里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忧伤的歌唱起来时,人们沉默倾听;欢快激越的歌唱起来时,人们跺起脚,拍起手,跟着歌手越唱越快,掌声也越来越快,密密如雨点,火光跳跃起舞,风里裹起细小的霰雪,在歌声、风和火光里盘旋。
  时间越来越晚,人**越聚越多。
  歌手们举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欢呼。
  花白鬓发的歌者微笑低头,漫不经心拨了拨弦,叹息从手指间滑落,缓缓唱起一支苍凉的歌。人们都安静了。
  他唱得很慢,一声声,在讲一个故事。
  也许不同的人,听出不同的情节。
  我听出绵绵而固执的思念。
  “哀伤的歌。”
  来自身后的声音,低沉柔和。
  我回头,目光与一个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长大衣的金发男人。
  歌词是捷克语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么我告诉你歌词的意思。”他的微笑中也有忧伤,“一个战士将要远征,他对恋人说,即使我死亡,即使躯体被埋葬在他乡,天上的云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森林的风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河里的水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
  夜色深如海。
  灯光和火光交映变幻的明暗中,这个年轻男人跟着歌者低声哼唱,直到这悠长的歌唱完。
  人们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边回荡着一句句绵绵复复的吟唱。
  无论如何,我会回到你的身旁,无论多远,我会回到你的身旁。
  我转身离开,穿出人**,独自沿着小巷往前走。
  街灯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馆,风里雪粒打在脸颊,转过一条又一条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桥的桥头。寒风里,我驻足,遥望对岸绰绰灯火。
  你不在别处,你在彼岸。
  我不在别处,我在他乡。
第三章 掌声中的布拉格葬礼
  阴冷的12月22日傍晚,从德累斯顿坐火车沿着铁轨旁渐深积雪,窗外的村庄有暖灯亮起,远处山脊上一半破败一半唯美的城堡,与近处溪流一样仿佛已静止了千年。冬日山村满目萧瑟,被宁静的力量笼罩。偶尔停靠的小火车站让人想起中国北方那些被遗忘在红色记忆里的工业小城。长椅漆色斑驳,铁花站台灯柱的锈迹被常年雨水冲刷到地面。老化的车站设施,堆积的木材货箱,小站台上的人,抽烟、等车、送人,呼出白汽和烟圈,厚围巾下轮廓凌厉的东欧面孔,惯于严寒的忍耐表情……这一切,与德国东部重镇德累斯顿隔开了不仅数百公里,更像有二十年时间的距离。
  变弱的手机信号显示这里是,捷克共和国,Czech。
  我在这样的暮色里昏昏入睡,直至到站布拉格。
  布拉格老火车站,一半摩登一半古旧,高拱的穹顶绘满斑驳壁画,画上或神或人或动物的无数双眼睛,凝视着每个造访者与过客。走出车站还是阴霾密布的黄昏,当出租车穿过几个巷子,阳光重返,长街尽头辉光扑面而来,车窗外擦身而过的恢宏建筑、瑰丽街灯与远处城堡、教堂高高低低的尖顶,夕阳下的查理大桥,被魔法唤醒的金色布拉格,在这一刻轻易扭转了时光之轴。
  一上车就在与我交谈的出租车司机,在阳光出现之际沉默,我们不再讲话,安静凝望这夕阳下的城。司机减缓车速,慢慢行驶。转入下一个狭而蜿蜒的巷子,我问他,在布拉格多久了。他回答,快有一辈子了。
  “你真幸运。”
  他笑起来:“是的,没有人不爱布拉格。”
  然后他继续他的讲解,每经过一处历史悠久的建筑、一座漂亮的老店铺,他都用那种平稳、自持,自豪感却从每个词里溢出的语调,向我这个远来访客打开这传奇之城的一小扇窗。
  直至他再度沉默,在我们驶经一栋大楼时,看见门前垂悬下巨大的黑旗。
  冬日的风里,黑旗扬起一角,我们的车从飘扬的黑旗下驶过。
  “你知道为什么城里挂了这些黑旗吗?”出租车司机语调平淡地问我。
  “因为有重要的人过世了。”
  “是的,我们的前总统,哈维尔先生。”他点点头。
  “我在德国时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他是个重要的政治家。”
  他点头,没说话,此后一路上我们没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谈起城中值得尝试的餐馆。
  到酒店门前,帮我取下行李,道谢和道别的话都说过了,他发动车子,转头对我说:“明天早晨会举行葬礼,在圣维特教堂,离这酒店不远。走路就能到,会有很多人进不去教堂,但能在外面看。酒店会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像是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一场重要的公开葬礼,每个人都将到场,哪怕是过路的旅者。
  酒店前台摆放的花束是白色的,旁边用玻璃杯子放了一只小白烛,及一个很小的木头相框。相框里眉头深蹙,表情严峻的哈维尔仍在烛光里凝视他的布拉格,他的捷克。
  工作人员道歉说今明两天不能播放音乐,因为是在哀悼期间。
  的确,当夜的布拉格,听不见一丝音乐,我在冬夜瑰丽的老城里穿街过巷,步行了两个小时,这座被无数传奇音乐家致敬过的城市此夜却是沉寂的。
  黑旗随处可见。餐馆、商店、民舍……有的只是一小面斜斜插在窗台花盆里,有的悬挂在店门口。
  在咖啡馆里我问年轻的侍者,是每间店都要挂,还是随自己决定?
  他耸起眉毛笑:“当然随自己,如果你讨厌政治,讨厌这个人,你可以为此干杯。”
  次日清晨的布拉格,小雨,薄雾弥漫,格外的冷与静。
  布拉格的冷不像德国那么凛冽直接,这里雾雨相间,阴冷慢慢渗到骨头里,呵气成霜。
  因为冷,我放弃步行,叫了taxi。
  这位司机不似前一位健谈,一路沉默。
  去往圣维特教堂的路上,沿街挂满了黑旗,风里起起伏伏的黑旗,裹在布拉格的白雾中,并不刺目,也不突兀,这里的气场足以包容几个世纪的动荡悲喜,乃至任何凡人的生死离合。
  路上车很少,行人寥寥,接近圣维特教堂时开始看见成**结队的行人,都缓缓去往教堂方向,或是扶老携幼的一家人,或是挽臂而行的老夫妻,或是独自一个的年轻人。
  行人不知不觉多起来,窄巷小路,人们沉默着结队而行。
  有人手持白玫瑰,有人拿着一小面国旗,有盲人牵着他的导盲犬。
  有些是和我一样身在布拉格的外国人,一手拿着捷克国旗,一手拿着本国国旗。
  前方路口的警车和禁行路标,表示已进入葬礼现场区域,仅限步行入内。
  出租车司机望着远处圣维特教堂的尖顶和飘扬的黑旗,沉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外面极冷,我裹紧大衣,打了个寒战。
  道旁的警察审视我,伸手示意方向,低声道:“谢谢,请这边走。”
  转过路口,眼前是豁然开阔的圣维特教堂广场,一眼看去,全布拉格的人仿佛都在这里了。
  黑压压的人**肃立在寒风里,在教堂外,在一片广袤的静默中。
  葬礼已经开始,通过广场前竖立的巨大屏幕,可以看到教堂内葬礼的直播。
  回荡在教堂内的哀悼曲调,管风琴呜咽的低音,主持葬礼的教区主教正在念诵教皇给逝者的悼词,沉缓语声从扩音器中传出,有一种悲而不伤的安宁能量笼罩在广场上空。不仅仅是安宁,更有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屏息,令人忘却寒冷。
  肃穆的,充溢着尊重的力量。
  后面抵达的人陆续朝前聚拢,没有人拥挤,前面的人**尝试给后来者让位,给老人让位。
  主教宣读悼词之后,各国政要陆续致辞,如希拉里、克林顿夫妇和默克尔等,各自的致辞,皆简短而富深意,共同哀思与敬意的表达之下,微妙措辞的差别,透着耐人寻味的立场。站在我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听得极其专注,嘴唇无声翕动,跟着复述致辞内容,似乎想从他国政要的言辞中,去更多地了解那个被称为他们共同的“父亲”的人。
  哀悼人**中,年轻人和老人的面容神情显著不同。
  年轻的情人手挽手依偎在一起,看着屏幕上的葬礼画面。
  带着孩子的父母,低头亲吻孩子,悄声安抚,清晨寒风中和大人们一起步行而来的孩子冻得脸颊通红,紧紧牵着父母的手,懵懂地张望人**,还不明白这个清晨的特殊,安安静静并不吵闹,即使被抱在怀中的幼儿也没有哭闹。
  却听见身后一位老妇人的啜泣。
  穿黑长大衣,银发裹在头巾下的老妇人,低头拿手绢拭泪。
  有位老先生拍了拍她的肩,同样面容哀戚。我以为他们是一对伴侣,后来葬礼结束,人**散去,他们沉默离开,各走各路,甚至没有道别,才知也是陌生人。
  老人们大都脱下帽子,耳朵通红地肃立在布拉格寒冷的清晨,很多人不时拭泪,那种哀伤与年轻人是不同的,与教堂内沉睡在灵柩中那个人一起被带走的,或许亦有他们共同的岁月和热血。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一代人,又一代人,来的来,去的去。
  圣维特教堂广场上被雨水浸润的青色地面,被无数显赫与平常的足印磨得越来越光亮。
  屏幕上最后一位致辞者的讲话结束。
  整个广场寂静。
  然后听见响亮的掌声,来自我身后一位穿灰色大衣的老人。
  他噙着眼泪在笑,用力鼓掌,掌声一下一下仿佛惊醒了周围被哀伤笼罩的人们……很快,四面八方的掌声席卷了整个广场,起初缓慢,渐次有力,如鼓点,如有节奏,如有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在无形中将所有人的心跳与鼓掌的节拍连在一起。
  不同年龄,来自不同地方,甚至不同种族、不同立场与情感的人们,都在鼓掌。
  任何一个置身于这浪涛般掌声中的人,都会永生难忘。
  这是致敬的掌声,也是送别的掌声。
  这葬礼上千百万人的掌声,是最好的悼词,最好的安魂曲。
  掌声里的力量震荡人心。
  灵柩中的逝者,广场上的过客,教堂上空掠过的飞鸟,这一刻都被笼罩在温暖、感激、希望与凝聚的力量中。
  布拉格不需要眼泪,一如千百年来饱经动荡的捷克人,以热爱自由与音乐的天性,以对抗寒冷与风波的坚韧,以泪光,以微笑,以掌声,驱散哀伤,送别逝者,送别历史。
  日这一场捷克国葬,以清晨响彻全城的哀鸣警报和一分钟的全民致哀起始,以音乐声里灵柩悄然被卫队护送离去而终,并不冗长。
  护送灵柩之后,仪仗队与白袍僧侣鱼贯而出,肃立的人**慢慢散开,各自离去,不到十分钟内,圣维特广场上黑压压的人**都散入附近街巷,广场上还有些媒体和安保人员在工作,人**自始至终,聚散都出奇安静、克制、有序。
  唯一发出“异声”的人,是一个抗议者。
  从葬礼刚开始,有个抗议者就背着一块白底黑粗体字的标语牌,举起白色三角小旗,走到哀悼人**的最前列。标语和旗帜上,写着抨击现政府与“哈维尔是个骗子”的字样。
  这个矮小的卷发中年男人,被标语牌压得有点驼背,独自一人站在非常醒目的位置,偶尔走来走去展示标语牌给人**看,从各种侧目而视的眼光中,昂头走过,也不出声,谁若盯着他看,他就回视,走到你面前来,递上一张传单,掉头走开。
  几乎没有人接他的传单。
  捧着白玫瑰前来悼念的人们,在这个抗议者经过时,侧身给他让路,别过脸视而不见,不回应,也无敌意。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只有一个穿黑衣、戴耳麦的安保特工,神色淡漠,以两手交握身前的标准站姿,一动不动地站在路旁,目光跟随着抗议者,直至葬礼结束后,抗议者扛着标语牌孤独地离开。
  布拉格是被无数曲折奇诡的斜巷小道串联起来的一座迷宫。
  聚在广场上的人,四散进入密密的巷子里,左一拐,右一转,像慢慢渗入了地下,人迹无处可寻。只是店铺打开了门,酒馆亮起了灯,致哀的黑旗依然挂着,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其他的人们如常生活。
  圣维特教堂外的斜坡,卖煎饼的小摊上插着一支白玫瑰。在广场寒风中站了很久的人们,聚在小摊前,等一杯热酒,吃一份夹了厚肉的煎饼,搓搓手,暖暖身,素不相识的人们低声交谈,然后各自离去。
  我在城中游荡了一会儿,吃完午饭在咖啡馆打了一个小盹儿,一抬头发现天又黑了。
  冬季的东欧,天总是黑得很早、很快,下午四点天边已经泛起冷蓝的暮色。
  不经意又走回到圣维特广场下面那条斜坡路,抬眼见到一片烛光如海。
  广场台阶上一层层的蜡烛铺叠上去,高高低低,有风罩的,没风罩的,鲜花环绕着的,快燃尽的,刚点燃的……夜风里摇曳的烛光,燃得并不容易,不断被风吹灭。但这片烛光海,从天黑到夜深,从未熄灭。
  因为不断有人经过,伫立一会儿,离去前将那些素不相识者留下的,被吹灭的蜡烛点燃。
  不断有人带着蜡烛前来,点燃自己的,再将周围吹灭、吹倒的蜡烛点燃扶起。
  一个妈妈,带着很小的孩子,手把手教孩子点蜡烛。
  蜡烛越叠越多,广场数层的台阶已经放不下,于是栏杆下、纪念碑下、教堂庭院……随处角落总有小花环与白蜡烛。
  循着一条鲜花与烛光蜿蜒铺展的路,走进教堂,穿过庭院,深夜已关闭的悼念厅大门前,一对年轻的情侣默默将地上不时被风吹熄的蜡烛点燃。女孩蹲在地上有些太久,站起身来,走到玻璃门前,往里看着。门后一幅哈维尔的画像,画中人与她对视。男孩走到她身后,揽住她肩膀,两人并肩站了很久,直至离开也没有说话。
  我走出教堂时,广场已空无一人,守夜的警察目视我离开。
  回到酒店,壁炉烧得正暖,每晚赠送的水果和香槟已摆在桌上。
  今夜的桌上,还多了一小叠纸张,一支白蜡烛。
  我脱下大衣,走到桌前,英文小斜体打印的纸上,是哈维尔的生平追述和他的一篇文章。
  还附有酒店员工的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We show our respect and admiration to Vaclav Havel。(我们向哈维尔表达我们的尊重和钦佩。)
阅读权限255&主题1019&UID8587893&帖子40994&积分52804&
91UID337817 &精华0&帖子40994&财富397934 &积分52804 &在线时间2697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第四章 加油,BOSS!
  在四月,春深夏浅的时节,我拖着两只大行李箱,从另一个城市,搬到了维罗纳。
  这个改变我人生的古老小城,也是我终于停下漂泊脚步,愿意定居下来的地方。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安家,是一个温暖的词。
  此前三十年的人生里,我辗转居住过很多城市,不同国家,从未有一个地方,像这里,空荡荡从头开始——在异乡美丽、陌生而坚硬的土地上,挖开一点点,让自己扎根下去,重新生长。
  租下的公寓在Adige河畔,阳光充沛,有大阳台,窗外有郁绿的梧桐,夜里有鸽子咕咕借宿在窗檐下。只是没有家具,四壁雪白,空空如也。
  这样也好,我不习惯旁人用过的东西,并且那时刚刚结束了往返于中国和欧洲半年的奔波,十分疲惫,只想寻个地方,踏踏实实落脚。第一次来看这间公寓时,门一打开,眼睛被阳台外摇曳的绿荫和明灿灿的阳光惊呆,一屋的阳光,把元气立即注满。当时就决定,是这里了,不用再看别处。
  上个住户搬离已久,灰尘布满每个角落。
  看家具、订家具,大大小小的家居用品一点点往家里搬,当真是蚂蚁搬家的浩浩荡荡。
  各种琐事,一天下来,总是筋疲力尽,这才知道家务活比什么战斗都难搞,我投降,果断开始翻报纸上登的小广告,打电话找人来家里做清洁。
  第一次,来了一对印度人夫妇,开价八十欧,当我是傻帽儿土豪。
  第二次,来了一个包着黑纱头巾的胖乎乎的摩洛哥女人,怯生生地说:“一个钟头八块钱行吗?两个钟头我能做完所有事,所有。”
  Tutto,tutto,她加重语气,伸出双手,重复两遍这个词,“所有”的意思。
  又问,可不可以让她的妹妹也来帮忙,不多加钱,只帮忙。
  我让她来做一次试试看。
  约好下午五点钟,这个名字叫娜佳的女人,和另一个窈窕漂亮的摩洛哥姑娘一起来了,两个人看着并不像姐妹。
  我听不懂她们叽里咕噜的阿拉伯语,但很快看出来,漂亮姑娘做事利落熟练,娜佳有点笨手笨脚,几乎是在跟着漂亮姑娘有样学样。她拖过地的厨房,地板还是脏兮兮,漂亮姑娘还得再来拖一遍。娜佳的意大利语说得也磕磕巴巴,英语完全不会。
  古怪的是,每隔十来分钟,娜佳就往楼下跑一趟,扔垃圾也不用这么勤快,攒起来最后一块儿扔就行了。我在旁边瞧着,心里开始掠过意大利报纸、电视新闻上喋喋不休的那些摩洛哥人、罗马尼亚人、非洲移民的坑蒙拐骗抢的行为……正这么想着,传来急促突兀的门铃声。
  我走出卧室,看见两个摩洛哥女人也停下活儿,直勾勾看着我,脸色古怪。
  我想,是不是应该退回卧室,反锁上门,如果情形不对就打电话报警。
  “Mamma!”
  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唤。
  娜佳扔下扫帚,奔去打开了门。
  一个小人影从门外扑进她怀里,呜呜细声哭:“我害怕。”
  娜佳涨红了脸,回头看向我,像做错了多大事一样:“这是我女儿,对不起,对不起……我让她坐在楼下等的,没想到她会跑上来。”
  小女孩躲到娜佳身后,死死抓住妈妈的衣服,露半张脸,像看坏巫婆一样看着我。
  “请原谅,对不起,请原谅……”娜佳两手交握在胸口,哀求地望着我。
  我弯下身,伸出手去:“好漂亮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吓得往后直缩。
  娜佳松了一大口气,低头朝孩子说了一长串阿拉伯语。
  小女孩被娜佳推到我面前,颤着长睫毛,委委屈屈,细声用意大利语说:“你好,我叫伊萨。”
  简直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栗色的大眼睛,睫毛又翘又浓,穿粉红色上衣,蓬松卷发上别一只蝴蝶发卡。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小**伊萨。
  她眼睛扑闪,小嘴抿着,忍住眼里一闪一闪的笑意,显然对于小**这个称谓十分喜欢。
  娜佳再三感激我不介意她带了孩子来。
  她解释说,实在是没有人可以帮她看孩子,前一个雇主是个不喜欢小孩子的老太太,因为小伊萨而再也不要她去做事了。她丢不起工作,要养孩子,要吃饭……娜佳说这些的时候,伸出双手给我看,我一时没有明白,她咬咬嘴唇,摸着光秃秃的无名指,神情像带着羞辱。那只手指上没有戴婚戒。
  她是一个单亲妈妈。
  听说失去了丈夫的摩洛哥女人,地位低下,如果是被丈夫抛弃的,更是一种羞耻,比寡妇更不幸。和她同来的那个年轻姑娘,沉默地站在她旁边,手轻轻搭住她的肩膀。
  我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没有工作居留许可?”
  娜佳怯怯点头。
  原来是这样。
  她慌忙又说:“没有人会问的,从来没有人会问,求求你!”
  按意大利法律,我不能雇一个没有工作居留许可的人,哪怕只是做家务也不行。
  我从来不喜欢主动强调自己的不幸去获取他人同情的人,谁又知道她讲的是不是真话。
  那时对娜佳,我说不上有多少好感和信任。
  只是小伊萨,牵着娜佳衣角,一直听着我们说话,大眼睛里布满哀愁。
  我因这双眼睛而心软。
  过了三天,娜佳如约又来做清洁,还是带着她那个姐妹和伊萨。
  伊萨进了屋,就坐在门厅角落的椅子上,安静低头玩着一条绑头发的彩色皮筋。
  我在沙发上整理书和CD,娜佳她们在厨房埋头干活,一时没有人说话,屋里很静。
  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伊萨,偶尔她也悄悄在看我。
  我去倒了杯水,递给伊萨,掌心里藏一块巧克力,冲她眨下眼睛。
  她接过水杯,犹豫一下,飞快地把巧克力也抓过去。
  我坐回沙发,问,你要来这里坐吗?
  她摇摇头。
  我就继续自顾整理书本,翻看CD,记起喜欢的歌,哼了几句。
  听见我哼歌,伊萨眼睛一亮,侧过耳朵来听。
  我微笑,哼起她从未听过的中文歌。
  她听得入神,站起来,从门边走进客厅,走近我,抿着嘴角,像只好奇的小猫。
  我把想得起的中文歌几乎都哼了一遍之后,伊萨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坐到我身边来听。
  午后有点困,我得出去喝杯咖啡,开玩笑地问她,歌哼完了,没有歌了,要跟我去喝咖啡吗?
  她想了一下,真的站起来,肯跟我走。
  我犹豫,问娜佳,可以吗?
  在厨房忙得一头汗的娜佳想也不想就说好啊好啊……好像巴不得我能帮她带孩子玩。
  我有点挠头,还真是第一次单独带一个五岁孩子出去玩。
  到了咖啡馆,我给她点了一杯水,两块水果塔小点心。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精美的小点心,看了很久,才拿起来小心送进嘴里,立时满眼惊叹欢喜,像是不敢相信有这么美味的点心。
  我低头假装专心看报纸,不去看她,心里微微的酸。
  喝完咖啡出来,我按习惯,走到河边去吹吹风,散散步。
  伊萨在身后一言不发跟着,我在前面漫不经心地走。
  Adige的河水总是徐缓沉静。
  河岸青草在阳光下散发初夏独特的芬芳,丛丛野花随风摇曳。
  我在石阶上坐下来,望着静缓流淌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每天下午,已习惯了来这里坐一坐。
  看河水流淌,如同时光一去不回,缓缓,缓缓。
  天上云朵映在水面,也被流水带走,带去远方一同流浪。
  这样的时刻,会想把自己也交给河流带走,带去世界尽头。
  一支烟燃完,我回头,看见伊萨静静坐在身后石阶上。
  她扯了一根野草在手里玩,眼睛也望着河水。
  她有双令人羡慕的美丽眼睛,眼睛里也有令人难过的忧郁和愁。
  我试图回忆五岁时的自己,只能记起绿纱裙和布娃娃、赌气假装拎着小背包要离家出走、在花园里和表妹捉迷藏把自己藏得迷了路……有次在街上看见糖果小摊,我拿起一个卷卷糖就走,被摊主追上来向妈妈要钱。我茫然不知原来糖果是要付钱的,钱是什么东西,五岁时的我,还似懂非懂。
  我的童年,有80年代中国独生子女的孤独和任性,没有小伊萨的忧郁和不安。
  坐在空气都香甜的咖啡馆里,或坐在我家安静的角落,伊萨随时有种坐立不安的局促。
  坐在河岸的石阶上,嗅着风里青草香,她也还是一样。
  我不知道,也并不想,开口和她说点什么。
  就这样挨在一起坐着,对着河水,晒着太阳,各想各的心事,各有各的远方。
  在初夏的午后,仿佛两个有默契的老朋友。
  自始至终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回去的路上,我伸出手,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牵住了。
  这之后,娜佳就一直帮我做清洁,每周来一两次。
  每次都带着她的姐妹和伊萨。
  我不爱吃糖果,也开始在家里放一些小饼干和软糖,伊萨来了,就坐在阳台一边看鸽子,吃糖果,一边等娜佳做事。有时我也在阳台看书,她过来挨着我,好奇盯着我手里的中文书或英文书,再好奇也从不开口问,不会缠人,要是我教她读一两个词,她就默默记住,跑去读给娜佳听。
  她会讲阿拉伯语和意大利语,偶尔有次我记不起某个物品的意大利语怎么说,她教了我,之后认真指着那个东西,又提醒我好几遍。
  每次走时,除了再塞几块糖果,我总能翻出一些小玩意儿送给伊萨,像衣服上掉落的珠子、旧书签、邮票……对大人来说没用的小零碎,在孩童眼里都是意外珍宝。后来我又给她一个装墨镜的绒布口袋,伊萨再次来的时候,给我看那个口袋,里面装着我每次给她的东西,全都在。
  我和伊萨对彼此的喜欢,越来越多。
  但是对于娜佳,我的好感始终不多。
  她实在不是一个好工人,时常做出些让我哭笑不得的事。
  比如擦完床头,就把湿抹布忘记在我床上;用擦过浴缸的抹布,又去擦餐桌;把咖啡杯、烟灰缸和红酒杯一起泡在水里洗;把我刚拖回来还满是灰尘的行李箱直接放沙发上……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洗干净了厨房垃圾桶,倒扣在窗台上晾干,风一吹,垃圾桶掉下去差点砸在邻居头上。幸好那是一只塑料桶,不是铁皮桶。
  她做家务的能力,不比我好多少,每次都靠她那个利索能干的姐妹来善后。
  但这些并不是阻碍我对她有好感的真正原因。
  大概看我对伊萨很友好,像是个心软的人,娜佳从第三次来做事,就开始跟我索要东西,索要零头小费。
  一开始是旧东西、旧衣物,我主动给她。
  之后我的闲置物品,她也总是问,这个可不可以给我,那个可不可以给我。
  每次付钱时,她总会多要几块,说就当给孩子买吃的好不好……她这样说时,伊萨站在旁边,低着头,神色更不安。娜佳拿到钱,就高高兴兴说再见,伊萨望着我挥手,脸色总有羞愧。
  后来我索性就告诉她,我给你一个整数目,时间你自己掌握,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都是一样的钱。家里不需要的东西,会放在门口袋子里,你直接拿走不用问我。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娜佳,也感觉得到,娜佳不怎么喜欢我。
  每次只是一个付钱一个做事,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
  唯一例外的那次,我的证件卡掉在沙发下,她捡到递给我,顺便看了一眼,眼睛瞪大地望向我。是照片和本人不像吗,我笑着问。
  她摇摇头说,原来你和我年龄差不多,只差两岁,一直以为你是大学里的学生呢。
  她也笑起来,眉毛耸一耸,有些苦笑的意味。
  我倒不意外她的年龄,伊萨才五岁,摩洛哥女子大都早婚,娜佳最多不过三十岁左右。
  只是看上去,她像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腰臀一圈的肉都下垂了,脸上皮肤松弛。我见过的阿拉伯女子大多是这样,少女时代貌美如花,嫁人生过孩子以后,迅速发胖变老,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娜佳不仅胖,头发也已经秃掉了顶上一块,平时包着阿拉伯黑纱头巾,做事时摘下来,露出枯黄的头发,微秃的头顶。
  在我眼里,她是这样一个劳劳碌碌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单身母亲。
  在她眼里的我呢,她又是怎么看我?
  同样是生活在异国他乡,她来自贫穷的摩洛哥,我来自遥远复杂的中国。
  她没有丈夫,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那时我也是一个人住在陌生异国。
  我们有一些处境相似,人生际遇又截然不同。
  无论怎样,娜佳至少是一个好母亲。
  伊萨的衣服鞋子虽然没有很多,但总是新的、漂亮的,洗熨得干净整齐。
  而娜佳的衣服,旧得已经破了却还在穿。
  那个每次都来帮她的年轻姑娘,渐渐不再来,娜佳一个人做所有事,也做得越发熟练,虽然仍旧不仔细,但起码过得去了。
  八月,我去了挪威旅行。
  秋天,我搬了新家,在老城中心最优美的街上,比上一处公寓更舒适些。
  那之后,我又有一段时间不在意大利,长久没见到娜佳和伊萨。
  转眼就到了冬天。
  早早的,满街都是过圣诞节的气氛,一个个商店橱窗里都布置得像童话世界。
  有天傍晚,我路过迪士尼店,意外瞧见了伊萨站在橱窗前,望着一个公主布娃娃,痴痴地不肯走。背着大挎包的娜佳不耐烦,皱眉拖她走。她哀求地和娜佳说着什么,娜佳一转头,看见了我。
  她勉强笑笑,打了声招呼,没有过来寒暄,赶时间似的匆忙拽了伊萨离开。
  伊萨带着哭腔和我说再见。
  我站在路中间,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于圣诞节欢乐氛围浓浓的街头。
  过了两天娜佳来做事。
  伊萨头上戴了一只塑料的嫩黄色新发卡,笑眯眯地让我看,说是妈妈买给她的。我赞美发卡漂亮,娜佳苦笑着瞪她一眼说,小孩子就会整天要这个要那个,又爱美,真麻烦。
  伊萨嘟嘟嘴,像是听惯了妈妈的抱怨。
  这时我的两只小黑猫从卧室跑出来。
  娜佳和伊萨一起尖叫起来。
  一个说:天啊,好可爱!
  一个说:天啊,好可怕!
  伊萨往我身后左躲右闪,逃开一直想往她脚边蹭的法师,叫着:“救命,你不要过来啊!”
  她越躲,法师越往前蹭。
  她满屋跑,猫满屋追。
  直把我和娜佳看呆了,笑岔气了。
  好不容易娜佳拖住了伊萨,我揪住了法师,控制住混乱局面。
  “你不是也喜欢猫吗,怕什么?”娜佳奇怪。
  “它不是猫……”伊萨捂住眼睛。
  “怎么不是猫,这是多可爱的小猫咪呀!”
  “可是……它……太黑了!”
  我们被这句话笑了足足半小时,拿“太黑了”开了各种玩笑,气得伊萨直跺脚。
  我从来不知道娜佳也很会开玩笑,从来没有和她这样互相打趣过。
  法师傻呆呆的,看不出人家小姑娘嫌它太黑,还不死心地上前讨好。精怪一般的公主,趴在高高的书架上,歪头斜睨小伊萨,满满一脸的“你嫌弃我,我还懒得搭理你呢……”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我家的公主和法师,它们是两只孟买猫,通身纯黑,金黄色的大眼睛。公主古灵精怪,法师萌呆迟钝。
  娜佳爱极了这两只猫,不时抱起公主来亲了又亲,脸颊贴在猫咪柔软的皮毛上,轻轻蹭。
  她说在摩洛哥的家里也养过几只猫,来到意大利就没有时间再养,一直想念家里的猫。
  我瞧着她这样甜甜的笑,觉察到娜佳的五官其实很好看,浓眉长睫大眼睛。
  她如果多笑笑,会显得年轻可爱很多。
  伊萨终于被我说服,肯拿着羽毛掸子逗法师玩。
  娜佳做完清洁,又和伊萨一起跟猫玩了会儿。
  现在她很能干了,把我家里各处收拾得光亮整齐。
  我送她们到门口,拿出一只纸袋给伊萨。
  娜佳以为是照例我不要的旧衣物,说声谢谢,接过去打开。
  伊萨尖叫一声,捂住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娜佳怔怔望着纸袋里的迪士尼长辫子公主娃娃,看看伊萨,看看我。
  伊萨一把抢过布娃娃,紧搂住,贴上脸颊。
  娜佳望着我,大眼睛在门口暖色灯光下显得水汪汪的,很好看。
  她过来拥抱了我。
  那个圣诞节,伊萨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礼物。
  娜佳的那个拥抱,也是我得到的一份意外礼物。
  从那之后,娜佳每次来做完清洁,还会帮我整理花草,把我随手放得散乱的东西整理归纳到更顺手的地方,有次还把沙发罩单拆下来洗了……她多做这些事,没有要求额外的钱,也不再伸手问我要什么东西。
  一年过去了,生活平静而又多变,我有越来越多的朋友,越来越忙的工作,在异国他乡的日子,一天天静水深流地过着,故乡或是他乡,模糊地融在一起,安稳地融在一起。
  有一天娜佳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居留问题解决了,她可以回摩洛哥去看家人了。
  电话里她兴高采烈地说,可以回家两个月,两个月!
  我也替她高兴。
  她回了摩洛哥的两个月里,我曾经想再雇一个工人,可又懒得再去习惯一个陌生人走进家里,接触我私人的空间,索性自己开始动手做家务,学着娜佳拖地板的法子,摸索着知道了怎样才能拖得干净。
  那段日子我时常念叨娜佳什么时候回来,不知在摩洛哥是不是都顺利,伊萨过得怎么样。以至某人笑我说,他不在意大利的时候,我恐怕都没这么频繁地念叨他。
  对他而言,娜佳的人生,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他光鲜的人生背后自然也有旁人看不到的辛苦,也付出了超越常人的毅力去追逐事业与理想。如同敬重他的成就,我也敬重娜佳的成就。
  像娜佳这样一个单身母亲,没有青春美貌,没有才华,没有专业技能,甚至没有受过基础教育,她不认识字,背井离乡来到异国生存奋斗,养活自己和孩子,这还不算巨大的成就吗。
  娜佳回来的前一天,从摩洛哥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就听得出她的精神焕发。
  她一直很省钱,打这么一通电话对她来说不便宜,我接到电话时有些诧异,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事。但没有,她只是高高兴兴说,我要回来了。
  我说太好了,欢迎你回来。
  她连声说谢谢谢谢。
  一声欢迎,一个等候,也许对她很重要。
  至少知道在异国他乡,自己不是那么孤独。
  她给我带了摩洛哥的手工珠串作礼物,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她爸妈的房子多么美,有个日本电影还去拍摄取景过……最惊喜的是,她这次回去,又带过来一个孩子,是她的大儿子。
  原来她有一儿一女,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留在摩洛哥,现在才跟着她出来,还不会讲意大利语,比起初的伊萨更羞怯。
  而伊萨长高了,更漂亮窈窕,也更开朗自信,和初次见到我时大不同了。
  她的意大利语说得更好,已经在学校上学,开始学习简单的英语和德语。
  娜佳说,她希望伊萨多读书,在意大利受教育,以后再去德国或者法国,甚至美国读书,只要伊萨愿意读,她就努力挣钱供伊萨读下去。
  “不要像我老家的女孩子们,很早就嫁人生一堆孩子,我想她像你一样,会读很多书,知道很多事……”娜佳歪着头,笑盈盈望着我,又说,“你会越来越幸福的,亲爱的, 我知道那是一定的!”
  “娜佳,你也会。”我拥抱她。
  “那就天知道了。”她耸耸肩。
  天当然知道,它沉默看着每一个认真努力的人,准备好了礼物给他们。
  夏天过完的时候,娜佳从家乡找了几个表兄弟来一起工作,替人做装修、园艺、家政。
  她拍着胸口,自豪地告诉我,他们为她工作,她是BOSS!
  加油,BOSS!
阅读权限255&主题1019&UID8587893&帖子40994&积分52804&
91UID337817 &精华0&帖子40994&财富397934 &积分52804 &在线时间2697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21:25 编辑
第五章 小城腔调,一春消磨
  在帕维亚,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脚,最好的旅行方式是走路去看时光的纹理。
  在这里——
  六百年历史的国立大学安详坐镇于老城中央,中世纪尖塔矗立在大学内,中央庭院被林荫覆满,课间休息的学生挤满了露天咖啡馆,阳光下,绿荫里,咖啡香,席地而坐的年轻人抱着笔记,戴着耳机,三三两两,鲜活饱满的青春脸庞与四面回廊下历任校长严峻苍老的塑像相映成趣。
  年轻人的浮躁被慢时光抚平,老城的沧桑被青春洗亮。
  青春是用来挥霍的,意大利人天生与时间有仇,如何优雅愉快甚至性感地 kill time 是他们一生的功课。有人说,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是慢的,时钟走得懒洋洋,车开得慢吞吞,路上看不到快步行走的人。早晨九点的路边咖啡馆小桌旁,穿着套装的女人或领带挺括的男人在悠然享用espresso搭牛角面包的传统早餐,公事包放在一旁。
  中午市集里一手拎一袋面包水果的大妈穿着软底鞋,挎Burberry的格子大包作购物袋。
  午后街边成**的老太太们戴着珍珠耳环,穿黑丝袜,满桌琳琅甜品冰激凌,上了年纪依然三五闺密喝一喝粉红下午茶。春寒还没有过去,老太太们已经穿着薄丝袜和四季如一的裙子;骑单车慢悠悠掠过去的大学生,抱着书,背画板,拎琴盒,一身学院风,长围巾,深色外套,独特配饰,有青春打底,怎样穿都好看。
  老城里深巷交错,无论餐厅、咖啡馆、画廊、金店、古董店、旧书店、甜品店、裁缝店……走过门口总要站住,仔细看一看才知道是什么店,因为招牌都喜欢隐藏在小小暗暗的角落,上了年头,旧得模糊,却依然精致。门都喜欢开得很小,有时看半天才发现门从哪里进。长长橱窗最见店主的态度心思,一个橱窗就是一个洞天,没有重复,绝不单调,总是一家一个风格,家家独一无二。
  沿着某条鹅肠小巷转悠出去,巷口或会突然出现气势恢宏的老教堂,在午后静得能听见脚步回音的巷子里走着,教堂钟声洪亮悠远,分明听着近在咫尺,却转来转去就是不知它究竟在哪儿。人家院落,总有繁花探出墙头,有时黄墙上满树粉樱,有时青墙内探出红花,更多是明黄可喜的连翘,一树一蓬勃,又嫩黄得稚气天然,时时处处冒出来,像躲在墙后逗你玩的顽皮小孩。大师画作在城堡博物馆里静悄悄展出,老剧院里音乐会的海报和学生们的招租小广告一起堆叠在小城布告栏。
  如果嫌城里仍有车来车往,不够宁静,那么步行十五分钟出城,就有湿地、树林、小溪,大片茵茵绿地、田园小院隐于林间。每天傍晚天还没有黑,散步遛狗的人们还在林间小路往来,动物们已经开始了夜间的欢聚,锦鸡从灌木后探出头打量你,豚鼠跳进溪中游向对岸,刺猬小碎步跑过路中央,草丛中肥胖的野兔被人惊扰也懒得蹦跳。
  看上去很“世外”很“桃源”……但从城中开车出去,走高速仅仅三十分钟,就可抵达这个星球上最喧闹的都会之一,迎高踩低的时尚场,米兰。
  米兰城里季季年年弹唱着时尚的高调,而帕维亚不关心那些。
  公元前89年,利古里亚人(Ligurians)在Ticino河岸上建起了Pavia城最初的雏形,那时宁静的村庄伴随Ticino河水在千年时光中沉缓起落,东哥特人建立了都城在此,修建了王宫;伦巴第王国再一次选中这里,建起了众多恢宏的教堂;924年,匈牙利人的马蹄闯入,战火与洗劫令帕维亚遭受重创。直至成为自由城邦,帕维亚进入它引以为傲的一段经济文化繁荣时期。众多后来成为城市标志的精美建筑接连兴建,罗马式教堂、中世纪塔楼、六百年历史的大学、河上廊桥……至今仍不动声色地矗立于此,俯瞰着Ticino河水不变的涌流。老桥曾在二战中被摧毁,人们又复建了它。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城,泰然安坐在商业重镇米兰与维罗纳、佛罗伦萨、威尼斯这许多北部名城中间,悠然而世故,自成腔调。
  帕维亚,Pavia, 这是一个连意大利人都嫌生活节奏太慢的老城,我把2012年的春天消磨在这里。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个多月的宅居生活,租了间小公寓,走出家门向右步行十分钟,是老城中心,有大学、教堂、城堡、博物馆;向左走五分钟,是Ticino河畔湿地,大片青草地,蜿蜒小溪,锦鸡野兔野鸭们悠闲出没的树林。溪水里游鱼多得快要拥堵,岸上雪白梨花开得簇簇拥拥,风吹过,一溪落英,碎雪覆满清流,绿头鸭游过,也负了一背花瓣。
  常常白天的一半时间都在这片树林度过——吃完十一点的早午餐出门,沿着小溪走进树林,去草地,趁阳光还没有太烫,带张毯子去草地上一铺,翻翻书,日光浴,睡个回笼觉。
  躺在阳光下,草地上,把耳朵和全身毛孔都打开,倾听草尖、树叶、野花与鸟的协奏曲,自然界是最顶尖的指挥大师,全世界的maestro(意大利语:音乐大师)加起来也逊色于它。春日里组团谈恋爱的大喜鹊们在头顶追来逐去,锦鸡趾高气扬踱步,从晒太阳的人旁边踱过,冷不丁大叫一声,那嗓音绝不如它的羽毛美丽,类似铲子刮锅底,近距离吓人一跳。
  晒得差不多,午觉睡醒了,心情好时,找个地方写作。
  书桌不在家中,在林子里。
  不知道是谁在林子深处一片空地放了木条长椅和长桌,旧得有苔色了,周围是藤萝缠绕的大树,傍晚阳光刚好能从枝丫间照进,不刺眼,又温暖。鸟鸣声此起彼伏。遛狗跑步的人们有时坐下歇脚,偶尔有学生带着书来读,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坐在林间木桌,听着鸟叫,写一点闲闲碎碎的稿子,或是小说片段。不用费心费神去构思,不用字斟句酌,不管写给谁看,很可能谁也不给看,只享受写作本身的乐趣。
  四个多小时电池耗完,刚好天黑,写到多少算多少,暮色降临,又到跑步时间。
  人们开始回家,林子里开始热闹,雄锦鸡带着灰不溜秋的妻妻妾妾们出来溜达,野兔和刺猬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开饭,溪中游鱼如梭,一度被我误认为水獭的肥狸鼠双双对对蹲在水边挠痒梳毛,长得略猥琐,但泳姿极诱人,游的是蝶式,浑圆臀部一起一伏。水里的乌龟很多,喜欢成**地出没,一**乌龟组队出门,就像北京交通高峰时的大公交,塞路。不耐烦的肥狸鼠总是挤开它们,更过分的,干脆从乌龟背上一脚蹬过。乌龟张大嘴企图咬住耗子尾巴,当然咬不中那么灵活的家伙。一直想看它们痛快打一架,从未如愿。
  我可以待在溪边看耗子欺负乌龟,看游鱼回家,一看一个钟头,跑步跑成了散步。
  小城乡间,反正也不需要赶时间。
  傍晚跑步的另一个乐趣,是总会遇到钓鱼的Marco,六十多岁,蓄着漂亮小胡子的鬼马老头儿。他把走十分钟去市中心,叫作进城,俨然我们是住在乡下一样。久而久之我也随着他以乡下人自居。他可以一个月不进城,每天下午去同一间小酒吧,在同一条小溪里钓鱼,喂野鸭,骑着自行车经过年轻姑娘身旁时大叫一声“Bellissima!”看见我大步流星走路,会一本正经说:“意大利人不喜欢女人走路太快,走快了,男人来不及欣赏。”
  Marco老头儿是典型的意大利小城男人,拒绝长大,拒绝变老,嘻嘻哈哈,热爱一切美好事物,混日子混过一辈子,不关心外面世界有多大多复杂。
  小城民风总是朴素一些,随和散漫,少些拿捏,也少了风流。
  意大利男人以多情浪漫闻名,但也要看是哪里,一方一俗一风格。南部比北部奔放直接,北部则腔调更浓。南欧阳光下成长的男孩子,修长俊朗,漂亮起来十分惊艳,但常常是老男人比年轻男孩更受欢迎。男孩们好看、多情,却怎么也脱不掉那股孟浪轻浮气。当他们老了,优点大多还是优点,会穿衣打扮,雅擅调情,懂艺术,会享乐;缺点开始变成优点,风度慢慢沉淀出来,不心急火燎,不莽撞,追求起女孩子来,比年轻的竞争对手们多一层优哉游哉和进退自如的功力。
  天气不好时,不必贪恋户外阳光,就去老城堡里泡博物馆。
  留意过国际米兰曾经的队徽和一款汽车车标的人,可能对一条戴着夸张大王冠的蛇形龙有印象——当年米兰领主Visconti家族的家徽,记载了家族祖先屠龙的英雄事迹。
  传说五世纪的米兰郊外出现一只食人的蛇形恶龙,Visconti家的一位英雄先祖Uberto为了解救被龙掳去的孩童,与之搏斗,终于斩杀了Biscione。这段传说被认为是数百年后成为米兰领主的Matteo Visconti命宫廷画师与文人杜撰设计,以塑造一个体面的英雄先祖,将家族地位神化,这一点上中外古今概不免俗。徽记上Biscione后来又加上了王冠,表示Visconti家族曾受到册封。这个徽记在米兰周围很多地方可以见到,现今也被意大利人时不时借来作为设计元素。
  当我走进Pavia这座由Galeazzo II Visconti兴建于1360年的城堡Visconti castle,外面灿烂阳光,被厚重高墙隔绝,光线骤然阴暗,凉得像从地底溢出的空气扑面而来。高高穹顶把视觉拉拽得深远,昏暗中,四面墙壁连顶,斑驳褪色的壁上满绘这徽记,密密森森地笼罩下来——恶龙Biscione的身躯呈森青色,口中正被吞噬的人,是周身浴血的惨红,上半身完整,犹在挥臂挣扎,下半身只剩枯骨。即使单看一个图形,也觉得戾气迫人,试想满眼满天的效果,即知当年走入这城堡的人,怎能不屏息敛声。
  建筑有形,时空无形,填充在有形无形之间,每个人内在的生命宇宙与外部世界,乃至多个时空,都不是孤立割断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孤岛,总有一种冥冥中的连接与共振。我坚信这一点。中国古人谓之,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一座建筑,一个空间,一个“场”,都储存着自己的记忆。每个人进入其中,相当于进入了它向人“广播”的调频,能否接收到,能接收多少,取决于是否打开了自己的“天线”,调好了自己的频次。
  Visconti家族城堡后来被市政当局买下,设立为公共博物馆。博物馆藏品有Lombard时期珠宝、中世纪雕塑、罗马时期与哥特时期的艺术品等,而另一个重要部分,是主要收藏17~19世纪画作的画廊,其中有不少Pavia本地画家作品。
  三四月间博物馆有一场意大利十八九世纪大师级画展,一个小型展,画作不多,人像风景宗教题材为主。大多数画作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整个画展调子鲜活,走走停停看看一圈下来,像去了一趟十八九世纪时的米兰、苏伦托、威尼斯,逛了一遍大城小巷,同城中居民一起去集市,上澡堂,与小女孩一起趴在海边岩石上看海。我在那幅《岩石上的女孩》(Filippo Palizzi, La fanciulla sulla roccia a Sorrento, 1871)前面,驻足很久,看那阳光、蔚蓝、风、土地,仿佛无穷尽的年少时光,未及到来的青春,不自知的自由,一切理所当然。
  一张博物馆门票六欧。
  六欧元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可以干什么呢?
  每天早晨喝一杯espresso,可以喝一个星期;坐在阳伞下,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打招呼,随便聊聊,小城里的社交很简单,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面孔,见第二次就可以挤挤眼睛说你好,见上三次就可以搂着肩膀叫亲爱的朋友。
  去城里最好的甜品店可以买一份冰激凌,挑两三样玲珑小点心,按意大利人的习惯哪怕两块饼干也包装在船型小纸盒里,系上丝带,拉成花,漂漂亮亮拎回家去吃;去餐厅喝一杯较好年份的本地红酒,一个人待着看窗外天色变黑,听河水流淌。
  或者买一张博物馆门票,在Visconti家族的城堡里找个舒服的窗台坐下打盹儿,背晒窗后阳光,头上满穹顶蛇形家徽,几百年前的器物、雕塑无声而絮絮地诉说着它们的记忆。听或非听,看或非看,当纷繁念头与欲望在沉淀的时空里收敛,灵魂就苏醒了。一个醒着的灵魂是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与另一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总有惊喜。
  当然,还可以用六欧元买一张绒毯,每天往草地上一铺,晒太阳睡觉。
  阳光、春风、草地清香、鸟啼叶落……最最美妙的一切,并不要钱,只要拿出时间去交换。
第六章 想和你做好朋友
  五六岁时,生在内陆城市的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以为海水和画上一样,是蓝色水彩笔那样的颜色。妈妈出差去青岛,给我带回来一瓶海水,装在小玻璃瓶里,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妈妈得有多小心,多仔细,才能把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里。
  可是在我接过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洒了。
  那一刻妈妈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不必为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为她已经带给我这辈子第一件浪漫的礼物,带给我最初的,对远方的向往,对广阔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蓝,如同一个无穷无尽、无拘无束、无所畏惧、自由而深邃的梦想。
  一小瓶海水、一张欧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斯骑鹅旅行记》的童话故事……妈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她天性中的浪漫情怀带给年幼的我。
  每一位贤惠的母亲,也都曾经是满怀浪漫梦想的女孩,但后来她们渐渐放下了梦想,专心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们全部的梦想,变成了家庭和儿女。
  如果很多年后,女儿问起,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也许很多母亲都会害羞,会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么遥远的东西。
  当我这样问妈妈时,她笑了很久才说,年轻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写一本书。
  写书,当作家,是她的梦想。
  读书和旅行,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是她的爱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轻松地去旅行。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就迷迷糊糊讲成了孙悟空大战警察。
  多年之后,那个听到这里立刻摇醒她追问下文的小孩,写了一本本的书,在自己笔下的故事里演绎不同的悲欢喜乐。
  而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让我爱上讲故事的人,却从未实现她的梦想。
  妈妈至今也没写过一个属于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辈子和案头文件打交道的工作,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枯燥琐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说,全世界最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就是办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里,办公室主任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上承老板脸色,下承员工怨气。而她的人缘,却好到不可思议,这一点我十分佩服她。
  这份工作她做得极其出色,尽管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压力,唯一抱怨过的就是,办公行文的琐碎干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对文字的感觉,让她写不出有感情、有热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笔,对她来说,是这样大的损失,是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不甘。
  她是真的爱着写作。
  写作这件事,和恋爱一样,确实要情动于心,才能有所抒发。
  生活使她干涸的不是文笔,其实是那一份内心的情怀。她没有意识到,情怀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搁久了会蒸发消失,土壤存在于此,即使干裂了,一旦雨水浇下,春风吹过,有牛羊来到,会再苏醒,仍是芬芳鲜美的土壤。她将近六十岁的时候,依然内心柔软敏感,会和路遇的流浪小狗说话,问它是不是饿了,给它找食物;会观察鸟儿们打架,心疼打输了受伤的鸟儿,气呼呼地跟我说,原来鸟儿打架那么心狠,比野兽还狠;她知道花园里哪一树花快开了,哪一枝花谢了。那些年每当她和我聊天,絮絮说这些闲事,花儿鸟儿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正在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静下来听她讲一支花开的时候。却始终记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开得风情绰约。我以为是她找回来的。她却淡淡说,是你爸路过花市,看到这盆海棠好看,他喜欢,就买回来养了。我听得很惊奇,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爸爸这种只会看着电视里战争片热血沸腾的糙汉子,居然也有这份温柔心思了。
  妈妈一直说爸爸不浪漫,没情调,但是他在她身边一辈子慢慢过下来,也会为一盆海棠心动驻足了。
  何尝不是她的情怀,钻进了他心里去。
  情怀还在,写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鼓励她拿起笔,开始写。
  她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有什么可写。
  于是那一年的年假,我带她去桂林阳朔,只有我们母女俩,把老爸扔在家里。
  老爸也不吃醋,笑眯眯支持她出去玩,说下次换我就行了。
  我让她带上本子,从路上的游记写起,最简单的写作起点。
  她听话认真得像个小学生,真的在车上,在飞机上,就开始想着点点滴滴怎么描写记述。
  此后住进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着本子靠着枕头,拿支笔认认真真写她的游记。
  写好给我看,让我给她修改,提意见。我改了一两句后,突然觉得这不对,这么一改,就带上了雕饰。
  我是熟手,文字从我手中出来,排列组合都是熟手的架势。她的文字,也许不可能比我的精细圆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质朴,这多么可贵。
  于是我坚决不再给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写。写完我只是看,不断给她表扬鼓励。事实上,她的文字真是温柔可爱。
  小时候她教我写作文,也是这样,不肯给我改,要我每个字都发于内心。
  在阳朔的日子里,我们像两个大女生,到处拍照,互拍自拍,自恋又搞怪。看看风景,吃吃喝喝,两个馋嘴猫整天都在寻觅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来再累也专门跑去再吃一碗。我们也吵架拌嘴,还冷战,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气鼓鼓地在街上并肩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艺的小咖啡馆,小酒吧,她也很习惯,自己拿一本书,整个午后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声里。入夜我们一起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看红男绿女,听歌手弹唱。酒吧老板调了一杯鸡尾酒送给她,赞美她优雅。她端庄地道谢。
  白天我们去乡间田垄,划船,徒步,骑单车。
  乡间小路两边开满了橙花,香满了一路,单车轻盈掠过,远处炊烟袅袅。
  她在前,我在后,我哼唱起《南海姑娘》,她笑眯眯回头说一句:唱跑调了。
  就这样,我带她旅行,她什么也不用管,背着手跟着我走就行了。
  就像小时候,不管多远的路途,我只管牵着她的手,背上自己漂亮的小背包,戴上小墨镜,蹦蹦跶跶,就随着她走过了那些名山大川。
  五岁,七岁,九岁……一年年的暑假、寒假,都会跟着妈妈去旅行。
  她带我,乘船沿长江三峡顺流而下,在繁星密布的夏夜天空下,站在船头,她轻盈的蓝色格纹裙子被风吹着,我仍记得,那时江水的滔滔,那时风里的芬芳,那时她光滑皮肤上的清凉。
  我们一起想象夜色中掠过的山峰,像什么动物,有什么传说。
  多年之后,那个牵着她温暖的手,依偎着她站在船头的小女孩,开始独自旅行,向着未知的远方,向着海洋,越走越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在巴塞罗那的港口,在瑞士的雪山,在布拉格的大桥,在威尼斯的舞会,在柏林的歌剧院,在奥地利的城堡,在莱比锡的教堂烛光下,在维罗纳晚祷的钟声里……她翻看我拍的照片,听我讲异国他乡的故事。她总是一边牵挂,一边骄傲;一边唠叨,一边自豪。那些很好的时光,很好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美好,不同时空的不同人生,我看着,妈妈就觉得像她自己也看见了一样;我经历着,就像她也经历了一样。
  当我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在自己的这条路上,独自为梦想前行的时候,似乎也离妈妈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们过着两种生活,两种不同观念下的不同人生。
  母女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常常,也是斗争最激烈的两个人。
  有多少母亲,总想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的寄托,修复自己人生中的遗憾和不完美。
  就会有多少女儿,总要去反抗被复制和修改,要去捍卫自我和独立。
  于是这场战争无休无止。
  母女之间的战争,贯穿了许多女孩子的青春,直到女孩变成女人,变成妻子和母亲,这种无奈的战争似乎才得到和解。
  甚至有些人,终生无法和解。
  我和妈妈之间,爱与被爱的对抗,从我十几岁开始酝酿,渐渐随着我的独立,这对抗也越发激烈,终于在我决意远赴欧洲时,到达对抗的巅峰。
  我是野马一样桀骜的性子,头也不回,朝自己认定的路上飞奔。
  妈妈却想做个好牧人,拼尽全力,在后面想勒住我的缰绳。
  她害怕这匹烈马跑得太远太累,迷失回家的方向。
  妈妈总是觉得她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冷暖寒暑,阴晴圆缺,都经历了些什么。
  即使你的生活,在所有人眼里都鲜花着锦,即使再多人艳羡,这世上有一个人,还是会觉得这都不够好,总是觉得你在受苦受累——这个人就是母亲。
  小的时候,她教我坚强,不抱怨,不诉苦。
  后来她常常近乎央求地要求我:“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一说吧。”
  在那个很冷的冬天,据说是欧洲一百年来最冷的冬天,我独自在欧洲。
  那个时候我和妈妈的对抗,正在激烈时。
  一天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后,对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突然很想告诉她,这里下大雪了,很漂亮。用skype打通她的电话,很多年没有煲过电话粥的我们,也或许从来没有过吧,我竟不记得了……那一天,却隔着两个大洲,煲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她温柔平和极了,反常的,没有说一句责备劝诫的话。
  这么多年来,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向她求援,自己并没意识到,以为只想跟她说声,下雪了。
  在那个疲惫到临界点的时刻,无意识地,我向她伸出了手,渴望得到她的温暖。
  也是在那一天,她明白了,不是只有勒紧缰绳才能保护她的小马驹,而是只需这一句,“没关系,妈妈在这里”——就足以替孩子抵挡哪怕来自全世界的寒意。
  持续将近十年的,母女间隐形不可见的战争,在那天结束了。
  我们不再对抗。
  当她拼命拉紧缰绳,我拼命挣扎,只想摆脱和远离。
  当她放开手,我转身走向她,伸手牵住她,带着她一起自在奔跑。
  次年的母亲节,我远在意大利,请朋友帮我订了花,送上门。
  她收到花后,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给我。
  她说:女儿,你替我实现了梦想,你是我的骄傲。
  我回答——
  我才不要去替你实现梦想呢。
  梦想要凭自己去实现才称得上是梦想。
  我不想只是替你看世界,我想带你一起走,让你自己来看这世界的多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aj消失的羽翼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