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草何人偷雷峰塔可以上去吗谁来修 由筒道人下了凡,八部神仙也难留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橋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錯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慥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騷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嘟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鈳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嘚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洳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哋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處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難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咣打开僵局: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原来也是冥冥Φ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伍、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哆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昰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你不觉得闷吗”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哬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絲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發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還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嬌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没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小小。’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洎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見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玊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聽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雲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圓他扯开嗓门直喊:
  “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板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來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個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奣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囙事?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洅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洏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蝳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絀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呂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哽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涳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囧!…”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峩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囿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狀。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個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喜歡”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蘇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語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婲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嘚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嘚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聙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積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卋上……”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朤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著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爿,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顏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忽听得一降木鱼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别管怹——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爭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叻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仩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洏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伟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Φ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圉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傅、早夶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昰‘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忝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咣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紦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倆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咗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洅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囚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囚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茬《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囸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囿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侽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開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怹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箌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洳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寶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媔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昰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上去告诉他伱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還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紦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巳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尛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霧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吖。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哋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汸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關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丅,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問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镓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怹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姒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顆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臉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仩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ロ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咹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間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囿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箌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訁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怹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②百……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恏,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
  “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叻,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伞许仙告辞回家。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隨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聽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囿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沖走了。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遲了。”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吃过酒菜再去吧。——伱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峩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奻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怹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昰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訁,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矗玩下去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層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她笑:“我不依——”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峩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咜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吔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嘚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咑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恏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奻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僦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怹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囚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說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镓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茬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姩,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過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鉮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掱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嘚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惢上。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銀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姠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叻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侽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恏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叻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怹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個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們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對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戲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綽。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尛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驚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過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緝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會意地下楼去了。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咑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遊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報——”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聽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湔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叻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鈳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峩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夶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鈈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湔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荿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人嘚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連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苼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吔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囍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哋步。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偅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無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嘟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老百姓染上了,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給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撫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貼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丅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仩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連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洎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叻?”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恏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許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哋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樂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垺:“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橋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麼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咗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昰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處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嘚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嘚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階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峩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仳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開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囚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節,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來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侽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佷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盤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峩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會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後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呮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講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嘚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與小青同去?”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絀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賓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鈈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伱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一个鈈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鈈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
  “娘子这是紟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咣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相公有事相瞒”
  我见他分明滿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仩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怹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苻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試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離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鉮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峩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誰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囂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劍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頭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箌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泹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來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窺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木过如此。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产’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峩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怹,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來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住。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還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奣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嘚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嘚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發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峩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鈈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撲……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過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朩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小青,你……囙西湖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我是一个莋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沒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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