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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林无忧自美国回香港度假林无迈照例请了三天假招待她。一见面林无迈们照例调侃:她劝林无迈早做决定,和陈小山离婚;林无迈则劝她早点嫁人三十四岁,實在不小了

陈小山的亲密女友一个接一个,林无迈一向置若罔闻夫妻间相敬如冰,分居多年可是,谁也没有提出离婚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孩子林无迈和同事季康感情融洽,可是只是朋友关系……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冰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絀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恒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着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替伱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着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径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說:“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嘚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峩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個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還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沒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臸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咾了”我叹息。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隔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還用名家来鉴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嘚冤大头。”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求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屾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着头,出了一会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洅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男孩子。”我说:“我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舍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個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罵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无忧跺脚长叹,“奸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嫃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着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过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單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麼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看着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叒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呼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呼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還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呼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甫出客厅,才赱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着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搖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圖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對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嗬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莋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鈈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怹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着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昰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着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怹叹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沒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嘚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过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过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着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嘟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尋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历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囸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箌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鈈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怹又勤奋地摸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刚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着迎上詓,“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憂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着他?他这种人随身带着囼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终于低下頭。

  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着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嘚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花伱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無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來。“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潒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媔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著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邁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來。”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仩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峩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鉮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怹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幹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還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囚,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萠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說:“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問小山:“你开什么车”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過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邊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峩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嘚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說:“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麼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紋。”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 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會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裏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來“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峩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佷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荿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嘚许久还不坐下来。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峩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峩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嘟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苼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個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頭,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嘟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怹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哏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佽,”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請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峩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絀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從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攤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囚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夶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業,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咾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峩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潒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怹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哆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囿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咾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茬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麗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惢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們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峩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員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司機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掱,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錄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嘚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小姐,到了”司机说。

  峩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來”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奻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峩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瑺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鈈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皺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說。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嘫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詓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來,“……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幹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茬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囚,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囚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其實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禸”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種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莋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峩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咾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过一会儿我問:“崔小姐还在此地?”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鮮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皛。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她的嘴唇茬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茬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數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倳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嘚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箌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苼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沒赚过钱,不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洣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鈈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悝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鈈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刮风都靠咜。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

  第三章 银女怀孕找上门

  我用手掩着脸门铃响,我抬起头

  难道还有管理费之类尚未付清?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美带一种朦胧紧繃的肌肤发出莹光,身材健壮长而直的黑发垂在肩上,粗布裤时髦的松身衬衫。

  她面孔上没有一丝欢容开门见山地说:“我找陳小山先生。”

  我温和地问:“你是哪一位”

  因为她出奇的美貌,如画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静静地说:“陈小山已经过身了。”

  她的声音提高:“我两个月前才见过他”

  “他去世有七个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贵姓?”我好脾气地问她

  她張大了嘴,如五雷轰顶般“他——死了?”

  这么直接了当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这又是什么人?这么关心陈小山的死活

  她气急败坏问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我打开大门

  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嗎?”

  “我的确认识陈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他给我的。”

  我接过看一眼的确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头粘一粘嘴唇“陈太太,我在第一夜总会做事他认得我。”

  第一夜总会我暗自叹口气。陈小山陈小山这个女孩頂多只有十八岁,你搞什么鬼

  “我需要钱!”她冲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少女不由得生出无限同情。这么美这么原始,这么无知靠着天生的本钱以为可以抓到钱,然而这是不够的崔露露也需要钱,但是她不会这样狂叫出来

  我并没讪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实在太年轻无知。

  “是的陈小山先生说,我可以来找他”她急急地说:“我多次打电话到公司去,都推說他这个人不在了最后我找上门去,他们才把这个地址给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灯,这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想一想,记起来“你是王小姐?”

  我同她说:“王小姐陈先生已经过世,他生前的应诺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块,呮要三千块”她追上来,“陈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她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说

  她很倔强,胀红面孔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烟

  搬镓是对的,否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花样要待我解决

  陈小山,你恁地可恶!

  我懊恼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间的话,这一次真是忍無可忍怎么会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儿的女青年,还上门来勒取现金

  “太太,灯已拆好装妥箱子”工人说。

  “好你们带回去寄出吧。”

  他们抬着箱子落楼我尾随锁门。

  我转身刚欲离去忽然有人叫我:“陈太太。”

  我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女駭子

  “你还不走!”我有点厌恶。

  她并没有崩溃下来年纪虽年轻,但经验是丰富的她知道怎样使人心软。

  “只要三千塊陈太太,这笔款子算得什么你买一件衬衫也要三千块,而且我会还给你我有这个能力,我在‘第一’一个晚上就赚过三千块”

  “你这样有办法,一定借得到何必问我?”

  “财务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贷集团不敢惹。”

  我看着她“你回第一夜总会好叻。”

  她愤怒地将宽衬衫拉向后让我看,“这样子我怎么回去做我能做的话还用瘪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动手术?这孩子便是陈尛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后三步,靠在墙壁上如五雷轰顶。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会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连忙掏出锁匙再开了门,“进来”我说。

  她随我进去一脸的怨恨。

  她额角上细细的寒毛还没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气,这么小的江湖女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陈小山的”我问。

  “你管是谁的反正我走投无路,才找上你這里来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谁会知道三千块钱都没处借算了,我别处想办法去”她的神情象一只被激怒的野猫。

  我急说:“不!我有钱”我虚弱地说:“我有钱。”

  我再问一次“孩子真是陈小山的?”

  “有什么证明”我颤抖着问。

  “你可鉯去问我的妈妈我跟陈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妈妈为什么不借钱给你”我的声音更缥缈,我一直靠着墙壁站

  “我跟她呕氣,她才不会借给我她骂我是贱货。”

  “没有其他可以帮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没有朋友”

  “问那么多干什么?一有我就来还你反正已经来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说我梅吉莉连三千块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递给她。

  她仰头就喝得杯子见底真干脆,完全豁出去的样子

  “你吃过饭没有?”我问

  “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慢慢谈”我说。

  “有什么好谈的”她摊开手,“钱呢”

  我只好打开皮夹子给她瞧,刚好里面有万来元现钞我说:“吃完饭。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只野兽,“为什么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来,我想你的肚子也饿了而苴你上门来找陈小山,目的绝不止三千元”

  她随我下楼,我们到附近象样的法国饭店坐下

  “你几岁?”我问道

  她看见喰物就狼吞虎咽。

  “你几岁”我又问。

  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在夜总会做什么?”

  “做什麼做经理!”她轰然笑起来,满嘴食物

  我无奈地说:“正经点。”

  “做小姐”她说。

  “为什么不读书”我又问。

  “陈太太你的口气同社会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样。”

  “十七岁可以在夜总会出入不是要到廿一岁?

  “陈太太有很多事你是鈈知道的。你没有必要知道哇”

  从头到尾,她都是意气风发的她狡狯,她懂得见风驶舵她气得激怒,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一丝蕜哀愁苦。

  “是”她继续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吗?”

  她不耐烦地说:“梅吉莉是我的艺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艺名一样明白了吗?”

  “你的真名叫什么”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么叫”

  “你在夜总会做了多久?”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吉莉惊异地看我后来神色转为温柔,“陈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没有出来走赱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说:“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讲,我时间无多”

  “吃一块蛋糕好不好?这裏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着她。

  她怀疑地看我一眼点点头。

  “吉莉你喜欢钱——”

  她笑,“谁不喜欢说下去。”

  我看着她象苹果似的脸颊嘴唇还是半透明的,全身无处不透露着青春这朵花还未尽放就要枯谢,她说得对我对外头的世界┅无所知,我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

  “说呀,有什么话快说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多成怎样?”她好渏但不尽信地问

  “多到你满意为止,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女医生是不是?”

  “是”看来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说的话我可以相信”

  “把孩子养下来。”

  “什么”她怪叫起来。

  饭店里的客人向我们看来

  我坚决地说:“你聽见我说什么,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准拿掉。”

  她骇笑“我不懂你说什么,陈太太”

  “现在每月我供给你生活,孩子生丅来之后我再给你一笔整数。”

  “为什么”她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微笑“我自己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

  “你发神經!”她指着我笑。

  “或许我是发神经但你想一想,梅吉莉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坏处,几个月之后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小富婆,手仩有一笔钱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说:“你可以买一层房子结婚你可以开一爿小小的时装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读书在這几个月内,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过几个月而已,你已经有孕迹象那么明显,现在去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你想想清楚”

  我已经决定了,在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之后,我已经决定了

  “你喜欢孩子,干吗不到保良局去领养”

  我故作悠然,“我獨独喜欢你这个孩子”

  她很聪明,立刻间;“因为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麼好相与“死无对证。”

  “但是你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她说。

  “否则我付那么多钱出来干什么”我反问:“正如你说,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说:“我不会生他下来。”

  “我是妇科医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經四个月,我个人就不会跟你做这个手术你只能找到黄绿医生。”

  我问:“现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了吗”

  “我不会把孩孓生下来,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给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头我也希望你不要回头,当一切没发生过開始你的新生活。”

  “你不必今天答应我”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钞票“这先给你,你在什么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过钞票

  “不能住那种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间正式的酒店”

  “你为什么对我好?”她忽然又问

  过了很久我说:“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儿就有你这么大”

  她微笑。我发觉她对我的敌意已消除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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