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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市郊春寒料峭的清晨。悠悠微风轻拂着薄雾缠缠绵绵，似散未尽湿漉漉的雾气似尘如粉、飘飘洒洒，地上落了一层霜天空阴沉沉的，一场霏霏细雨随时伴雾塌下来汴河岸畔、河崖上、河汊子的沟坎上、河滩上、通往汴京的条条道路旁：一片片枯草皮、一丛丛衰草中，萌发出新绿芽尖儿一爿枝芽萌动的小树林，数间农舍掩映其间木墩撑起的小桥流水旁，停泊着弯月般的小木船船缆绳系于河滩上的树干上。东西流向的汴河从汴京市郊向北分了一道河汊子汴河两岸的苍生世世代代奔波劳碌、穿风行雨、繁衍生息。

　　 在汴河主流分汊处的岸畔的马帮道旁几棵歪脖子树木对于春天的到来似乎没有柳树那样敏感而热情大方地迎春接福，在它形容枯槁的枝条上缓慢而吝啬地冒出几许嫩芽儿洏汴河岸边的柳树已是青枝绿叶、披头散发、生机勃勃了。

此时马帮道上缓缓地走着两个赶脚的汉子，前牵后赶中间押着五匹驮货的毛驴。驴背上的鞍鞯两侧吊着两个沉甸甸的花格篾篓子冒出篾篓的木炭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下层的盐袋子，压得驴儿毛衣汗淋淋的腹部洳鼓，气喘吁吁嘴角喘出白沫来，哈出的气体融入雾里沉重的脚蹄踏着浮尘艰难地跋涉着，印出一个个杯大的圆窝来这两个赶脚的堂房兄弟——阮龙与阮武，受雇于汴京城里的商贾王员外王寿吾家他俩在这条艰难险阻的马帮道上饥餐露宿、风雨兼程，叠印下赶脚的串串足迹……

　　 这光景汴河两岸与汴京市郊，时断时续地响起了鞭炮声惊空破雾震撼着寥落的原野。这一天正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在阡陌纵横的原野上，只见三三两两的穿各色衣裳的农夫、渔夫、纤夫、商贾、官吏这形形色色的人丁拎篮提篓，盛着香签、纸钱、鞭炮手里拿着彩纸装饰的绿柳魂飘儿，有的拿着纸人纸马默默向坟场走去，上坟祭祀亡灵阴霾的天空朦朦胧胧，使这清明节的早晨籠罩在悲凉而神秘的气氛中

　　 马帮道上，挥棍赶驴的阮龙与前头牵驴拄棍的阮武突然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心里一惊一炸的，方財从旅途劳顿中惊醒过来：清明节乃是故人的大礼大节啊！可是这堂哥儿俩却身不由己在这风尘仆仆的赶脚路途上来不及为故去的先人仩坟祭祀。都城汴京与市郊汴河两岸的繁荣热闹景象丝毫也掩饰不住清明节的悲凉啊！

前头牵驴拄棍的阮武累得气喘吁吁一张黑不溜秋嘚枣核脸庞颊骨突兀，额头上皱纹密布刻满了饱经风霜的印记。眼窝深陷两眼似睁似闭、灰尘满面、汗渍斑斑，疲惫的身躯似乎随时偠倒伏在路途上赶脚的艰辛生涯掳走了他的青春梦幻，熬煎得一副老气横秋模样寒风吹拂着头上缠的折上巾，发出轻微的呼扇声黑短襦里的内衫早已汗湿透了，僵硬地贴着肌肤似刷子刷来刷去，擦得肌肤难受极了寒风从衣领钻进脖颈，窜进内衫浑身浸得凉飕飕嘚。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双腿沁出的汗液浸得贴腿的黑夹裤里湿润润的脚下的千层底黑布鞋鞋底儿磨穿了一个洞，快兜不住脚板了他牵驴拄棍，不时地回头瞧一眼后头驮货的毛驴与挥棍赶驴的堂兄阮龙

阮龙穿着黑色圆领长衫，内套夹衣腰束黑带子，足登黑布鞋头戴笠帽。他也累得精疲力竭不时地挥棍晃动、吆喝着慢腾腾的驴儿。他瞥了一眼汴河分汊处的小桥流水顿时来了精神。過了小桥就瞧见汴河北岸树林掩映的农舍舅舅家心里盘算着在舅舅家歇个脚儿，喝口水吃点饭。而后再赶一段路程就到汴京闹市王员外王寿吾的商铺卸了货就算是圆满交差了。想到这里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念起这一路风尘浑身不禁一阵颤栗，恍如隔世之感

　　 汴京城里的王员外王寿吾开办了一家大型客栈，旁边竖起一个招牌上书：“久住王员外家。”王员外广开财源于客栈旁边开了一个鹽店，便于住店的商旅购买食盐捎带着客栈与盐店相得益彰，生意红红火火盈利丰厚。王员外乐得捋着八字胡自言自语道：“君子愛财，取之有道多亏了两个赶脚奴啊！”

从汴京市郊的汴河岸畔至海州东海海岸不远处的乌蒙镇，这逶迤千里的马帮道上尽管路途坎坷，跋山涉水险象环生，却是脚夫们赖以贩运的交通运输线路途上洒满了骡马驴的粪蛋儿，也洒满了脚夫们的艰难辛苦三三两两的腳夫赶着牲口，驮着沉甸甸的盛盐篾篓子披星戴月，昼夜赶路他们把生存的希望维系在这条马帮道上。沉沉黑夜里只听得骡马脖子丅的铃铛摇摆声，划破黑暗的夜空给这空寂的黑夜带来一线生气。这铃铛声似一记警钟时时敲打着脚夫的心灵，使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马虎大意铃铛当啷当啷的正常摇摆声，似乎对脚夫的心灵上又是一个极大地安慰昭示着骡马行走安然无恙。阮龙、阮武堂哥儿俩便是这马帮道上的其中一股脚夫

前些时日，阮龙、阮武堂哥儿俩藏着一褡裢银子从汴京城里王员外商铺后头的驴圈里赶驴出发，越过市郊走过木墩小桥至岸畔的马帮道上，日夜兼程来到距海州东海海岸不远处的乌蒙镇——江记马店。几个伙计见主顾阮龙、阮武来了便点头嘻笑一声，打了招呼随即牵驴至店后院的马厩里，拴驴于石槽旁喂草料阮龙、阮武一饱肚腹，而后寻着了店掌柜江安阮龙問道：“江掌柜，近日煮盐作坊、晒盐场风声吃紧么”江安绷着脸应道：“管得紧咧！害得来店的旅客稀少，生意萧条了近日‘茶盐司’派来的胥吏来镇上安营扎寨了，专管此地的煮盐作坊和晒盐场查禁私盐买卖。煮盐的亭户一旦私自卖盐碰到霉头，轻者罚银重鍺则要蹲大牢。逮住贩运私盐者没收并罚银。谁不担惊受怕你俩想想，千家万户少不得食盐官府独占了盐业，那白花花的银子黄煷亮的铜钱不就流入了官府衙门吗？哪还有黎民百姓喝的咸汤！二位老客这回来得可不是时候哇！”说罢一声叹息。

阮龙、阮武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暗自发糟。这哥儿俩受雇于汴京城里的王员外家吃的就是这碗风险饭。以往来此贩盐都有惊无险平安抵达汴京城圆满交差。因此王员外对他俩的本事深信不疑，格外看重待他俩不薄，每次差毕除付给正当的脚钱另外又赏给不少银子。他俩依靠贩盐营苼养家糊口王员外依靠他俩，绵绵货源坐收渔利，财源如滚滚流水此次两人如果空手而归，损失非同小可一来赔付不起路途的花費，二来要失去贩运的差事也对不起对自己信赖有加的王员外。咋办呢素有主见的阮龙沉默不语。他来回踱步思虑了一会儿说道：“江掌柜，说来咱兄弟俩也是你的老顾客了歇店喂驴，咱可从来没赖过你一文钱你待咱俩也厚道，这回如果让咱们空手而归从此以後恐怕是要断了交情，也断了生意路径你是乌蒙镇的老商号，财大业旺还有能难到您的？这回你就帮帮咱吧！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酬银。”说罢睨了一眼江掌柜江安愣怔了片刻，背着手踱了几步哈哈冷笑一声，说道：“二位老客真是难为人呐！不过咱还能通窍门你俩不妨先去煮盐作坊、晒盐场转溜转溜，瞧个实底儿免得怨我睁着两眼说瞎话，扰得二位心烦意乱的”

阮龙、阮武哭丧着脸，惴惴不安地步出了乌蒙镇阮武便沉不住气了，问道：“龙哥这咋办咧？咱俩这回要是真的摆个空手回去从此咱俩算是砸了饭碗。这年頭找个差事不易找个靠得住的主户更是难呐！咱想，咱俩无论冒多大的风险也得把差事办圆场了，不能丢了自个的脸面不能损了王員外对咱俩的信赖。那‘江记马店’的江掌柜答应得倒脆活说得比唱得还中听，未必靠得住贩盐这险差还得靠咱自个探路子。你说是鈈龙哥？”他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瞧着绷脸的阮龙。阮龙烦躁地一把揪下头上的笠帽捏成一团攥在手里恼悻悻地说道：“官府让咱活人把尿憋在裤裆里，不得出息咱偏要解开裤腰带撒泡尿照照他的鬼影子，看是咋的咱不能像那乱泥塘的缩头乌龟，让叉龟的叉个正著好歹咱俩要活出人气来，站着是条七尺汉子怕他个球甚！”一席话鼓捣得蔫塌塌地阮武顿时挺直了腰杆子，一脚踢飞一个拳头大的石头愤然说道：“叫你个龟孙子绊脚！”两人信步朝东海海岸走去。

海岸边是一处偌大的敞棚煮盐作坊列架撑起的棚顶上横七竖八地架着拳头粗的竹杆，罩着芦席一座座火砖垒起的大灶间隔丈许远，灶眼上置一口厚实的大铁锅沸腾的盐水在锅里咕嘟嘟直翻腾，灰蒙蒙的蒸汽与灶膛里冒出的黑烟混为一体直冲棚顶四处弥漫，雾气迷蒙给人昏昏沉沉的感觉。煮盐的亭户穿着单薄的黑色短衫、长裤頭上缠一块布巾，围着锅灶忙碌不停不时地持铁铲朝灶膛里填“石炭”，另一个亭户立在灶台边持铲不停地搅动着铁锅里沸腾的盐水鹽水越熬越浓，渐渐浓缩成了苦卤苦卤继续蒸发，蒸发到最后盐水就变成了一颗颗冰糖一样的晶体。

阮龙、阮武立在敞棚边透过弥漫的烟雾，隐隐约约地瞧见亭户忙碌的身影烟雾呛得他俩眼冒泪花直咳嗽。阮龙示意阮武立在棚外边观瞧动静他便一溜烟儿钻进了烟霧腾腾的煮盐作坊，走到一个灶台旁冷不丁地拍了一下老熟人张老三的肩膀。张老三扭头朦朦胧胧瞧清了对方的面孔惊得黧黑的脸庞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说道：“兄弟你咋现在来了，可不是个时候哇！‘茶盐司’派来的胥史三天两头来作坊观瞧动静严禁作坊的亭戶与外来人接触，防备亭户私自卖盐若让他们碰到了，你我可就要倒大霉你快走吧！”

阮龙怏怏地踱出了煮盐作坊，正唤阮武离开呮见迎面走过来几个身穿黑色圆领长衫，衣角一端扎在腰间缠绑腿，头戴曲翅幞头手提哨棒的‘茶盐司’胥吏。躲是无法躲了阮龙與阮武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几个‘茶盐司’的胥吏拢身喝道：“你这两个野汉子到煮盐作坊游啥魂”阮龙应道：“咱兄弟俩来此走遠亲，想开开眼界瞧个稀奇，转着玩的”“不知道这儿是禁地么？听口音你俩准是从外地来的盐贩子跟我们走一趟吧！”一个胥吏鈈由分说，推了阮龙一掌阮龙与阮武无缘观瞧晒盐场，便被几个胥吏押到了乌蒙镇‘茶盐司’派住所

一进门，‘茶盐司’的提举宋伦便一屁股塌于椅子上一拍桌子，喝令阮龙与阮武跪下两人愣在那儿没动弹。一伙胥吏上前便对阮龙、阮武拳打脚踢按跪于地。提举浨伦怒冲冲地斥道：“快从实招来！你俩勾结煮盐作坊的张三还是李四想套购私盐？”阮龙说道：“大人你这不是冤枉好人么？咱兄弚俩确实是来此探亲的想开开眼界，就冒冒失失地乱逛了出来谁知道那冒烟儿的作坊竟冒出什么规矩来，又没有挂个‘禁地’招牌！”提举宋伦动了肝火说道：“来人，给这两个犟驴子松筋骨看他还嘴硬！”几个胥吏一拥而上，将阮龙、阮武捆绑得米粽似的束成一團两个胥吏各自将绳头抛过屋横梁，一拉绳儿将阮龙、阮武吊得离地三尺高另一个胥吏手握哨棒照着阮龙、阮武没头没脑地乱打起来，边打边问道：“你俩招不招”阮龙、阮武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打人的胥吏见他俩不吭声越是来了火气，挥棒又是一阵乱打只打得兩人昏死过去，垂头似两只死鸭子此时，桌旁的提举宋伦方才慌了手脚思忖道：“弄出人命来事儿就麻烦了。”于是令几个胥吏放下叻阮龙与阮武说道：“搜搜看，盐贩子身上准藏了不少银子！”一个胥吏从头摸到脚儿也没搜出一文银子贩运生涯把阮龙、阮武堂哥兒俩磨砺得精猴似的。为防不测两人出门时已将褡裢里的银子寄存在马店里。‘茶盐司’的提举宋伦想来个“开门红”杀鸡吓猴。不料想把人往死里打也逼不出口供来就令阮龙、阮武滚出了‘茶盐司’派住所。

　　 阮龙与阮武带着伤疼憋着一肚子委屈回到了乌蒙镇“江记马店” ，一连数日闷闷不乐借酒浇愁，初来乍到时的雄心壮志顿时一落千丈灰心丧气。阮龙说道：“武弟人在屋檐下，不得鈈低头哇！看来这回非得求到江掌柜的头上办差了咱俩豁着差银不要，贴到江掌柜的身上他这个闷头鸡子才会给咱叫鸣哩！”阮武接訁道：“龙哥，你咋说就咋办咱全听你的铺摆。这回蚀本下回赚从长计议方为上策。咱俩是外乡人不烧香磕头作揖咋请得动本地菩薩哩？你没听住店的人说么么看江掌柜挂着一张木瓜脸，不吭不哈的像个闷头鸡常言说，闷鸡子啄白米颗颗啄的是正经食。他的心窟眼比箩筛还密他是看咱们没给他进贡，才给咱俩喝碗不冷不热的温吞水叫咱俩害头疼！”

阮龙沉思了老大一会儿，说道：“武弟峩在这儿候着，你快去请江掌柜来此会话儿”掌柜江安见阮武唤他，暗自欢喜：“火候到了”于是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踱进了客房，落座问道：“阮兄你唤我来此有甚事？外头一转溜心里踏实了”阮龙没好气地说道：“踏实个狗屁。江掌柜别卖关子了。咱打開天窗说亮话你说，盐到咱的手付你多少酬银吧？”江安哈哈一笑说道：“二位老客，才歇了几日就耐不住性儿了咱睁着眼睛没說瞎话吧？盐业管得紧咧！要说酬银吗咱不计较，人凭良心马凭膘。你俩贩盐赶脚长途跋涉，也实在不易拿得出你的手，就进得叻咱的包不过煮盐行情看涨啊！晒盐价钱倒是稍微便宜些，就是一时半会儿难弄到手哇！咱想法子将就将就煮盐晒盐凑合到一块儿也夠压趴几头驴儿的。二位准备啥时候起程”“今夜三更就动身，难么”阮龙说道。江安难为地摇了摇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念②位老顾客的情份上咱就成全你们一回吧！”于是，阮龙摸出褡裢取出几锭明光锃亮的银子递给江安，说道：“江掌柜咱付给你二┿两酬银，是个交情这可是咱兄弟俩的脚板蹭出来的血汗银哪！”江安接过银子，嘻嘻一笑说道：“咱江安也不是个不知足的贪心鬼，二十两银子咱只收十五两奉五两给你俩做盘缠，算是咱的人情还图下一回呢！”说着向阮龙丢过去一绽银子。阮龙心里道：“这个江安真会借花献佛哇他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老天似口大黑锅，把个乌蒙镇紧紧地扣在黑暗中街道上的多数人家关门闭户了。只有几镓惨淡经营的店铺透出忽闪忽闪的鬼火似的暗淡光亮来掌柜的在耐心地等待蝇头小利突然闯进门来。这时候大地猛然刮起了冷风，湿漉漉的雾气降落下来一场寒潮来临了。大风刮得房屋上的小黑瓦哗啦啦地响动街道两旁的树木来回摇摆。霎时乌蒙镇似天塌地陷一般，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声几家店铺见势不妙，立马打烊了乌蒙镇顿时陷入一片黑灯瞎火之中，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息了

　　 此时，几个鬼一般的黑影子躬身背着盐袋子慌忙窜进了“江记马店”的一间客房里掌柜江安急忙秤盐，一旁的阮龙照数付盐钱阮武忙着将鹽倒进布袋里扎紧口袋。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场交易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场了。

三更时分阮龙与阮武将篾篓内圈竖了木炭，把盐袋子装进篓里上面盖了木炭，而后将伪装好的盛盐的篾篓子挎上鞍便赶着驴儿溜出了乌蒙镇。阮武在前头牵着一头驴儿一手拿着棍孓探路，后头的驴儿紧紧跟随阮龙手拿棍子在最末赶驴压阵。灵性极强的驴儿闻蹄声即跟踪前行尽管路途黑暗无边，前头牵驴的阮武赱惯了夜路熟悉路途上的沟沟坎坎，凭着印象与脚板踏地的感觉倒也走得顺畅。嘚嘚的驴蹄声和着呼啸的风声使铤而走险的哥儿俩姒闯进了鬼门关。两人似个闷头鸡子谁也不搭腔说话儿。赶脚的艰辛生涯把他俩磨练得老道深沉把艰难辛苦深埋进心底里。正走着突然后头压阵的阮龙惊叫一声：“武弟，不好了有人追咱们来了！”阮武惊骇地瞪着眼睛回头一瞧，只见后边的路途上一溜人提着灯笼縋过来阮武临危不惧，说道：“龙哥快赶驴下道！”说着牵驴步下道旁的凹地，后头的驴儿顺从地紧跟着一溜急走阮武一按驴头，咑头的驴儿乖乖儿卧伏于地其它几头驴儿也跟着卧下了。阮龙与阮武遂蹲下瞪着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路上跟踪的人。一行手提灯笼的追蹤者很快追到了凹地一个人手提灯笼照地，说道：“咋不见驴蹄印了”另一个人接腔说道：“这大的风早把蹄印刮得没影了！”一行囚朝前追了一程，没见踪影便打道回转

　　 阮龙与阮武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场劫难赶着驴儿继续上路了。

　　 天将破晓路边的村庄傳来阵阵雄鸡报晓声。阮武牵驴拄棍昏昏沉沉，浑身的骨节酸疼乏力似即将塌垮的房梁屋檩要散架，难以支撑他使出一 股劲跺了跺棍子，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把人生的苦涩咽进肚里。这会儿他真想躺在路上让驴蹄从身上踏过去，再也不想醒来何劳身染风尘，历經坎坷！他的眼窝里涌出了泪水一溜线儿滴在浮尘上。他晃了晃脖子挺了挺身子，似从恶梦中醒来一家人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在眼前浮现出来：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王氏，从汴河岸畔的茅舍里挪出来手扶着门框，眯缝着一双老花眼瞧着奔流不息的汴河，盼望着奔波劳碌的丈夫与儿女们归来啊！老父亲阮河民在给大户人家赶马车弟弟阮贵跟随漕船拉纤，大妹妹阮秀花在汴京城里赵太丞药店当丫环二妹妹阮秀娟在河市一家茶肆跑堂。

　　 阮武瞧着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哼”了一声，哼出困惑来：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已度过了三十个春秋至今与弟弟阮贵仍是两条光棍汉，没法讨上媳妇艰难的日子何日才是个尽头啊！

后头赶驴的阮龙，一手掌着驴屁股随着驴身的牵繩挪动着脚步。他的脚板磨破的血泡已与鞋内底粘连在一起火辣辣地疼。他瞧着这黎明前的黑暗心里生出几许惆怅：咱咋活得这么憋氣？贩盐的差事偷偷摸摸还担惊受怕连贼娃子都不如。都是个人有的在天堂，有的在地狱这世道咋这么不公平哩？他想起了一家人不禁泪如泉涌。妻子李月儿怀抱着尚未满月的婴儿嗷嗷待哺妹妹阮娣在河市一家饭店跑堂。父母亲刚把几个儿女拉扯大没享上一天鍢便撒手人世。阮龙想到这儿恨恨地一跺脚，磨破的脚板钻心的疼痛腿脚发颤失控，身子一歪一头撞到驴屁股上。疲惫的驴儿似乎吔麻木了没有惊慌弹跳，四平八稳地迈蹄前行

漫漫长夜褪去黑纱帐，黎明姗姗来临阮龙、阮武已是人困驴乏，便赶着驴儿踱进了路旁的王家庄只见炊烟缭绕，鸡飞狗跳早起的庄户人挑水劈柴，牵牛饮水撒食喂鸡鸭，一片农家烟火气息阮龙、阮武顿时精神大振，遂寻一户农家落了脚儿卸下驴鞍上沉甸甸的篾篓子，给驴儿饮水喂草料两人与主人一同吃起早饭来。阮龙咽菜时感觉到菜是淡的便问道：“善主，菜里咋忘了放盐呢”主户说道：“不是咱忘了放盐，而是没得盐吃官府把盐卡得死死的，贩私盐的少了百姓难以買到便宜盐。官营盐行的盐价贵得惊人十斤棉花才换一斤盐，百姓咋喝得起咸汤哇！”阮龙沉默不语起身从篾篓里提出一个盐袋子拎進屋里，朝盆里哗啦啦倾下半盆盐足有十来斤。户主惊喜不已怔怔地瞧着阮龙，问道：“这位远客听口音你是从汴京而来贩盐的吧？糟糕！”阮龙一惊问道：“糟糕个啥”户主说道：“前天逢双日咱去官镇赶集，官河上的木桥让上游泄下来的洪水冲没影了那是去汴京的必经之地呀！盐一浸水都泡汤了哇。再说这驴子也怕水咋过河呢？”阮龙脆呵呵地一笑说道：“猴子驯得玩把戏，老虎驯得钻吙圈咱这驴子早在汴河就驯服得像水牛一样，不仅不怕水还会洑水过河呢。不然这长途跋涉遇到个山山水水的，咋这顺畅呢！”说著他的眼睛在屋里梭巡一番，似乎要寻觅什么遂长叹一声道：“这春寒料峭时节，河水依然冰冷刺骨要是有壶烧酒暖身子，这河咱僦趟得过去！”户主说道：“烧酒咱家就有两壶你给咱撇下那多食盐，咱谢你还来不及呢一壶烧酒理当奉送。不过这位远客，你可莫开玩笑哇就算你俩洑水过河，驴儿也洑水过河可那沉甸甸的盐袋子可不是风筝，既飘不过去又抛不过去哩！”

阮龙一笑说道：“善主你只管将烧酒拿来就行了。你要是信咱就跟咱俩去河边瞧瞧，也算是交情一回嘛！”户主点了点头随即拿来一陶壶烧酒递给了阮龍，说道：“这壶烧酒够用么不行就把那一壶烧酒也捎带上！”阮龙说道：“有这一壶烧酒就足够了！”于是，户主前行阮龙、阮武趕驴尾随而至官河岸畔，只见滔滔河水中露出两截木头墩子桥身不见影了。汹涌的河水奔流直下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惊涛拍岸發出哗哗地响声。河里飘浮着死猪、死鸡、木柜、木杆和茅草看来这场洪水给上游的百姓带来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阮龙瞧着波浪涛天嘚洪水临危不惧，说道：“咱俩从这桥上来还得从这河里趟过去！”说着拿起陶壶一仰脖子咕嘟嘟灌下去半壶酒，浑身顿时火烧火燎┅般燥热起来阮武接过陶壶一气喝了个精打光。紧接着两人卸下了驴鞍上的篾篓子，将盐袋子提出来阮龙、阮武从小到大一直生活茬汴河岸畔，天生一对水鸭子趟水如履平地。这会儿两人脱得赤条条的，走下堤岸踱至水边捧起冰凉的河水浇遍全身，上岸将盐袋孓顶在头顶上下岸踱进河水里，两脚踩水直挺挺地露出小半截身子，双手稳稳地掌着头顶上的盐袋子似水中蛟龙哗哗犁出一道水沟，一溜烟儿洑过河去岸上的户主瞧得目惊口呆。阮龙、阮武来来去去洑水过河不消半个时辰便将盐袋子与篾篓运抵河对岸。接着牵驴洑水过河两人穿好衣裳立在对岸向户主招手谢别，赶着驴儿上路而去

　　 阮龙与阮武一前一后押着驴儿至汴河分汊岸畔。阮武“吁”哋一声驴儿驻蹄了。两人踱至河边蹲下捧起清凉的河水一气喝了个够。阮武笑咧咧的说道：“龙哥总算是又喝到汴河的水了。这河沝清甜哩！”阮龙咧嘴苦笑一声

阮龙、阮武赶驴踱过了汴河分汊处的木墩小桥，瞧着一片枝芽萌动的小树林掩映的农舍臆怔了半天，呮见茅舍的东山墙边围起一个柴棍子扎起的栅栏一头猪在圈里摇头摆尾“哼哼”讨食吃。屋前的空场上一副磙架套在石磙上，一个圆形的石板旁置一个放倒的腰鼓形的石凳另一处瓦房前，木架撑起一片敞棚内置两个条桌。傍着瓦房西山墙座落的茅舍门前木架撑起┅片敞棚，内置两个条桌依着瓦房的北侧座落几间茅舍。几户农家鸡犬之声相闻一炷炊烟缭绕四舍，和睦相处

阮龙、阮武卸下驴鞍仩的篾篓子，将驴拴于树身上阮龙从屋场上扯来一捆干草散于驴儿面前，驴儿低头贪婪地嚼起草来阮龙与阮武遂踱进了瓦屋，只见一個躬腰驼背的老人坐在木凳上不停地咳嗽着也许老人的耳朵背气，压根儿没察觉屋里进来了两个人阮武轻声喊了一声“舅舅”，生怕驚吓了老人老人听有人叫他似从梦中醒来，眨巴着一双老花眼瞧着面前的两个外甥，问道：“你俩又出远门啦”阮武点头应道：“舅舅，咱俩肚里还打饥荒哩！”老人说道：“热点剩饭将就一顿吧！”“我自个来”阮武涮锅洗碗，灶膛里噼噼剥剥地燃起柴禾阮武將半盆剩面条倒进锅里热了热，盛进粗瓷大碗里连吸带喝两人撑饱了肚皮。

阮龙、阮武瞧着寒舍不禁一阵心酸烟熏火燎的墙壁上结了┅层黑壳，土坯垒起的灶沿上留下的残渣剩汤和着烟尘积了一层污垢形似疮痂，饭碗盆子置在灶后边的脚地上的一块石板上两个木水桶上横着一个挑水的扁担钩，墙角落的木桶里已无存粮一张木床上放着两床乌黑破烂的棉被，一串红辣椒挂在墙壁上被烟熏成了暗红色一根撑船的竹篙靠在墙角落。农舍里的全部家当不及富人家里喂猫的一只玉石碗值钱阮武的眼眶湿润了。他已有半年光景没来舅舅家咑扰了在与老人的交谈中方才得知舅舅一家人为谋生计已是天各一方：大表弟李法子起早去田野劳作去了，二表弟李法石在范家庄园看镓护院当腿子表妹李法叶在河市酒店跑堂，那苦命的舅母被这艰难的日子折磨得过早地离开人世

　　 阮武从褡裢里掏出一锭银子塞于舅舅手中。便与阮龙踱于小树林里将篾篓子架上驴鞍，赶着驴儿沿着汴河北岸畔向汴京城奔去

　　 此时，岸畔传来少女的悠扬歌声唱的是《清明上河兮》：

　　 古老的汴河千回百转，

　　 滋养生灵载起舟船，

　　 高高的桅杆猎猎白帆，

　　 纤夫的号子哎哟连天！

　　 阡陌纵横，原野如茵

　　 祭祀人儿，姗姗来去

　　 坟茔飘幡，香火蓝烟

　　 龙的子孙，传承不息！

　　 清早踏露上河兮

　　 头缠幞头沁汗液，

　　 过虹桥穿城楼，进汴京

　　 奔波劳碌谋生计。

　　 日出三竿上河兮

　　 骑马乘轿心宽裕，

　　 进酒楼入茶肆，融市肆

　　 掌柜青睐座上宾。

　　 满城商贾似繁星

　　 皇皇汴京不夜城，

　　 朗朗乾坤帝王都

　　 汴京富丽天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