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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笔记][瓶邪瓶]&用我一生(2)
再次回到格尔木,我们一行人直接住进了医院。除了潘子,我们的外伤都不是很严重,就连潘子只要静养一阵子也没有大碍,但是我丝毫没有松一口气,事实上说那是我最绝望的一段日子也不为过。闷油瓶的检查结果出来,几日以来盘旋在我心头的巨大阴影终于化为事实向我迎面砸了下来,我无处可躲,只能等着粉身碎骨——张起灵真的失忆了,他忘了我。
我至今都记得我拿着报告单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那种感觉,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壳子,风一吹就能散了,无知无觉。说白了,就比死人多一口气而已。我在那条长椅上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中间胖子来过,和我说了什么我忘了,也可能根本没听见过。晚上的时候医生下了班,走廊里的灯灭了一半,一下子就暗了下来。我站起来,眼前一黑直接摔倒了,我趴在地上等着那股头昏脑胀过去,恢复了视力,扶着椅子慢慢又站了起来,结果没走几步再次摔倒,这次是因为坐的时间太久,腿上没有知觉了。我贴着墙一步一步挪回闷油瓶的病房,他破天荒地既没有看天也没有看天花板,而是正望着门口,我就那么迎着他的视线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在他旁边我自己的病床上坐下,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我很少能这样直接地与他四目相对。起初是因为对他存着几分敬畏,后来是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逃避。我没有想到,等到我终于不再心虚不再胆怯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和他对峙的时候,他却把我忘了。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淡然,看着我,毫无波澜。我突然想笑,笑他,也笑我自己。我笑他这个傻瓜,千辛万苦追寻一个答案,到头来却连问题都忘了;我笑我自己这个更大的傻瓜,千里迢迢赶来这里,难道就为了发现爱他,然后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遗忘?
我睁着眼睛在床头坐了一夜,那天闷油瓶也没睡好,总醒,隔一阵子就睁开眼睛瞅瞅我。天边开始泛白的时候我看到他又醒了,漆黑的眸子安静地望着我,我问他:“你看我干什么?”那时他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一贯地没有反应,我接着道:“你是怕我疯了?还是怕我害你?还是怕我跑了?”闷油瓶还是没出声,于是我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在凌晨光线黯淡的病房里自言自语,我喃喃道:“你放心,放心吧。我不会疯的,至少现在不会……我不可能害你……我也不会走的。我不走……你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与其说是跟他说话,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我的精神支撑已经轰然倒塌,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切该怎么继续,我说出来的,都是我当时仅有的可以确定的东西。我根本没指望闷油瓶能把我的话听进去,然而等我说完,却发现他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着了。
闷油瓶失忆,我受创之大超过了自己的预想,我才明白有些痛苦不是你事先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就能减轻的。他以前不肯给我的答案,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而他原本可以但却没能来得及告诉我的事情,我也已经无人可问了。他在塔木陀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蒙住我的眼睛吻我,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牵住了我的手,我再也不会知道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傻逼,拼了命地往前跑,以为路的尽头有我想要的一切,而实际上那里空无一物,连我出发的地方都不如。
我把事情跟二叔老实交代了以后,每天就和闷油瓶一样看着天花板发呆,不想动弹,也不愿意说话。闷油瓶本来就寡言,这下更是一整天都不发出一点声音,第一次主动开口是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撞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迷糊着问他怎么了,他认认真真地问我:“你是谁?”这三个字就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一下就清醒了,看了他半天,才叹气道:“我是吴邪,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么,忘了?”闷油瓶看了我很久,没说话。
这个问题后来他又问过一遍,我连叹气的心思都没了,用手指沾了茶杯里的水把“吴邪”两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床头柜上,像小学老师教小朋友识字一样指给他:“吴——邪,记住了吗?”闷油瓶看了看字,又看了看我,眼里似乎有些困惑,我看着他,心里真是万念俱灰。胖子说那时候一进我们的病房就像进了精神病院,一床一个自闭症,倒是很有夫妻相。
胖子这人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只要一息尚存,不管条件多恶劣,都有本事活得风生水起。在格尔木后期我十分委顿,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操持,甚至包括潘子也受到了他的照顾。回去之前他跟我商量把闷油瓶送进北京的医院,一来条件好,二来他可以照应。其实我本来想带闷油瓶回杭州,但是胖子说不妥,闷油瓶当初就是在长沙和杭州那边夹喇嘛夹来的,那边肯定有人知道他,他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有什么仇家,跟我回去就是羊入虎口。我一想在理,如今三叔不在了,道上的事我连个屁都不懂,根本保护不了闷油瓶,胖子在北京至少是有点根基的,那就先这么办吧。于是潘子走后,我们三人也登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
我们把闷油瓶送进了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隔天中午我刚给闷油瓶买好了午饭就被胖子拉出去喝酒,我一开始不想喝,被他大骂,后来我想拼命喝,结果他骂得更厉害了。他按住我倒酒的胳膊,狠狠抽了一口烟,说道:“操,行了小吴,你别他娘的抽风,胖爷我早就瞅你不对劲了。小哥那是丢了记忆,你他娘的是丢了魂儿还是怎么的?天天摆个寡妇脸,你想吓唬谁啊?小哥现在都这样了,咱们肯定不能放着他不管,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他娘的更要上,你搞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有个鸡
巴用?你听胖爷的话,回家去,把自个儿拾掇拾掇,大吃一顿,吃完你就睡,啥都别想,睡醒了又是一条好汉。小哥就交给你胖爷我,放心,保管养的白白胖胖的还给你!”
所以说我特别欣赏胖子那种简单又洒脱的思维方式,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却往往最直接有效,反观我自己,老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或许就是因为想的太多。他一个糙老爷们儿,能特意拉我喝酒说这种话,估计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了。我没说什么,只是给自己的杯子满上,对着胖子一敬,干了。胖子啧了一声,乐了。人这一辈子能有个真正的生死之交绝非易事,就算没有闷油瓶,我这两年九死一生能交下胖子这朋友,也算不枉此行。
胖子一看该说的都说了,目的也达到了,就没再要酒,挥手叫服务员点了一堆肉菜,我看着上面浮了一层油一点食欲都没有,基本没动筷,反正晚上还要买饭回去和闷油瓶一起吃。后来胖子接了个电话匆匆结账要去铺子里,我又要了几个清淡一些的菜打包带走,两个人在饭店门口道别,我一个人步行回医院。
我记得那天北京是个阴天,风大得离谱,吹得尘土飞扬。饭店离医院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一段荒唐的日子。自从确认闷油瓶失忆,我过的就是很无望的生活,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指望,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子冒出无数个想法,更多的时候还是一片空白,放任自己越来越麻木。
然而胖子的一番话把现实摆到了我面前:张起灵不会永远这样的,他总有一天会好,等他好了,他还是要去找他的过去,走他的老路。闷油瓶失忆之后就是一张白纸,就冲着过命的交情我和胖子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让他像无头苍蝇乱撞一般去盲目的追寻,更何况,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忍受他的消失。可是我现在这种一滩烂泥的状态,别说帮他了,我连跟上他都是妄想。所以胖子说的对,不管接下来要怎样,我都得先救我自己,因此我必须先离开他。因为我在他身边,沉沦是太容易的事情。
回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五点,闷油瓶正窝在床上睡觉,把自己裹得像个茧,脖子一圈围个密不透风,脸也藏在被子里,只露出黑黑的头发。他听到声音醒了过来,不甚清明地瞥我一眼,接着又闭上,把脑袋往被子和枕头里缩了缩。
我站在那看着他好笑,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发现闷油瓶每次熟睡之后醒来时的样子都特别有意思,像小动物似的,跟他平时的光辉形象一点不相符。我纳闷以前怎么没发现,不知道是失忆的原因,还是说这家伙以前压根就没睡熟过。一念及此,心中又有些恻然,我弯腰拨了拨他的头发,对他道:“先别睡了,起来吃饭吧。”
闷油瓶眨了眨眼睛,明显地没睡醒,慢吞吞蹭起来,靠在床头抱着被子发呆。我一看他那架势,便把饭菜都摆好,筷子直接塞他手里,催他快吃。根据经验,这种时候绝不可以任由他发呆,他能把晚饭直接呆成宵夜。
我洗了手回来,正见闷油瓶面无表情把一大口米饭送进嘴里慢慢嚼,腮帮子鼓起来,他头发乱糟糟的,病号服松松垮垮,领子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那模样要多二有多二。我在那慢条斯理地拿毛巾擦着手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帮他把衣领整理好。闷油瓶像个被伺候惯了的大少爷,我整理前面的时候还仰起头配合了一下,我视线正对着他的喉结,直想一口咬下去。
我坐下来和他一起吃饭,饭菜虽然有点凉了,口味倒不错,比刚才胖子点那一桌子强多了。我估计我是没救了,看着他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越看越舍不得走。闷油瓶失忆之后对我流露出一种天然的亲近,从西王母城出来的路上我就发现了,如果胖子去拉他,他只会毫无反应地被牵着走,但如果换成我,他就会很自然地拉着我。那个时候他神志不清,意识应该是完全空白,所以这就像是出自本能的生理反应一样。我听说过有的人失忆之后仍然会保留着一些类似于潜意识的习惯,这些习惯出自日积月累或强烈的刺激,因此能够根深蒂固,一些医生就是通过这些线索帮助病人恢复记忆。可问题在于,我和闷油瓶认识一年左右,日积月累绝对谈不上,虽然经历过不少事,但他那个人明显不是我刺激得了的,他不刺激我就不错了,这真有点儿无法解释。
另外由于一开始闷油瓶的自理能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基本除了上厕所以外的事情我都多少伸出过援手,后来随着他的恢复这种状况改善了很多,但闷油瓶似乎已经对我的肢体接触习以为常了,甚至我偶尔趁机偷吃他豆腐他也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当然这也很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有时候我还是会和他没话找话,可惜我自己也是一团乱麻,说的东西常常乱七八糟,不过闷油瓶很给面子,虽然几乎不答腔,但还真的没睡着过,每次都睁着眼木着脸听我语无伦次。有几次我醒来时还撞到他盯着我看,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眉宇宁定,这从格尔木就开始了,起初我还会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有什么话要说,可这种时候他从来不理我,每次都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我看他也确实不是有事的样子,只能心说你看吧看吧,反正老子都能看回来。
……所以说,在胖子看来,闷油瓶什么都没有了还没颓废,我颓个什么劲?他不会知道,我其实不是颓废,我只是……安于现状。这些日子,是我和闷油瓶相识以来度过的最平静柔和的时光。我受够了他的隐瞒和无法靠近,对他的离去怀有彻骨的恐惧,所以我宁可不要真相不问前程,闭目塞听,过一天算一天。没有回忆又如何,至少现在他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
现在想来,这样的心情有点可怜,有点自私,其实我只是不想再去尝那种无论如何也爱不到他的无力感。
那天晚上我站在走廊尽头的露台上喝着西北风抽光了一整包烟。人一旦清醒过来就很难再自欺欺人。我自问,就算现在的一切可以继续维持下去,我真的能安心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道理很简单,我不在乎那些前尘旧事,但张起灵在乎,而我在乎他。于是我别无选择。事到如今我已经可以接受他忘了这个世界忘了我,可是多少次,我无法面对他对着镜子或者自己的双手时脸上茫然而寂寥的神情。
我搓了搓被吹得生疼的脸颊,终于给胖子打了电话叫他帮我订张机票。我心说吴邪你不能这么操蛋,想把他留住没错,但是这事儿你得等他自己愿意。所以在这之前,趁着人家不在状态的时候,你他娘的是不是表现一下,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啊?
第二天一早我便出门和胖子一起去给闷油瓶找看护,挑了整整一上午,胖子一脸无可奈何地说皇帝选妃都没我这么挑剔,最后敲定的是一个姓徐的中年男人。胖子给我订的是晚上五点的机票,我磨蹭到两点多才打点好,坐在床边琢磨怎么跟闷油瓶告个别,十八相送就免了,他抱住我大腿含泪挽留的情形只适合在梦里出现……正盯着他瞎想呢,不料他刚好欣赏完了蓝天白云回过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默默无语,气氛太好以至于我脑子短路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等我说话,我咳了一声,尴尬道:“呃,小哥,那……那我就走了?”
对天发誓,我原本是要把这个句子用陈述语气说出来的。
闷油瓶看了看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
我不禁叹气。昨天晚上也是这样,我跟他说我要回杭州一趟得过几天才能再回来,他把视线转到我脸上,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没别的表示,没过多久就睡了。徒留我看着他背对我的身影,心头五味陈杂。
我俯身帮他把背角掖好,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跟真睡着了似的。我有点无奈地看着他,这人总是把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到那副最平静的表情后面,心思深得叫人无从揣测。我走了出去,带上门之前又朝里面看了看,闷油瓶躺在床上没动过,下午的阳光把白色的病房照得亮堂堂、空荡荡的。我胸口堵得慌,忽然伤感起来,觉得好像是我,把他丢给了这满满一屋子的寂寞。
一直以来杭州就是我的现实生活。前几次玩命回来,都会产生劫后余生的喜悦,并且再也不想脱离这个正常的轨道。可是这一次,当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看到周围熟悉的一切,窗外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间甚至怀疑这只是我趴在闷油瓶床头打盹时的某个短暂梦境。说起来好笑,以前老觉着那些在斗里的遭遇像是噩梦,现在却正好反了过来。庄周梦蝶,醒后不知自己是人是蝶,没想到我这辈子也能达到这样高深的境界。
我立即着手于这段时间积压的琐事。给潘子打了电话,然后乖乖去二叔那领骂,开车到我的小铺子,发现它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先把打瞌睡的王盟拎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训一顿再说别的,又查了最近的单据账目,最后回家吃了顿饭,顺便继续接受爹妈的再教育。
什么都没变,老爸严肃老妈唠叨,王盟赚来的钱依然还不够给他自己开工资,二叔绵里藏针不怒自威,潘子听声音沧桑了很多,但仍是三叔的死忠粉丝。杭州也还是车水马龙,我的铺子照样门可罗雀。
什么都没变,除了我。
我知道,从前那个游手好闲、无忧无虑的小老板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一年的经历,说是好奇心战胜一切也好,说是被拉下水也罢,一旦老子不乐意了,随时可以甩手不干。然而如今,我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我身在局中还是局外,这条路都必须要走到底了,我再也无法中途退出。
说起来难免叫人不平衡,同样是倒斗,我爷爷能赚个家大业大,三叔能赚出半壁江山,就连王胖子也是钵满盆盈,怎么一轮到我,这不仅不赚钱,反而倒贴,不仅倒贴,而且还他娘的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不过转念一想,要是真能赚回个闷油瓶,不管是用来镇店还是镇宅,倒也都算超值了。这么一寻思我就乐了,他娘的,敢情老子做的是比古玩还牛逼的买卖,一辈子不开张,开张吃一辈子!
起初的几天忙碌之后,事情渐渐少了。人可能都这样,非要等到心里有了牵绊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以前过的是多么无牵无挂的日子。我惦记闷油瓶,又不好总给胖子打电话,心里装着事干什么都毛躁,闲下来在铺子里不是发呆就是修理王盟。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啊,等情况再稳定一点,我还是得尽早返回北京,老这么身在杭州心在京,别说我自己难受,王盟都快被我整出毛病了。
我原计划在家老老实实待满半个月就走,我以为我够心急了,没想到有人比我还急,我到家才十天,就接到了胖子的电话。
那天早上我不到六点就醒了,难受醒的。我做了一堆乱糟糟的梦,每个梦里都在等闷油瓶,只有我一个人,在海底墓,在青铜门前,在三叔家楼下,在殒玉外,在格尔木疗养院,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我不认识的地方,我始终在等,他始终没来,我一面笃信这家伙一定会来的,一面又止不住心里的悲伤和绝望,醒来一身冷汗。
从塔木陀回来之后我常常做梦,梦到的都是经历过的事,时而清晰时而混乱,我都习惯了。爬起来去冲了个澡,擦着头发,想起梦里一直放我鸽子的闷油瓶,又介意起来,打算给胖子打个电话,一看时间才六点半,寻思着是不是太早了点,拿过手机才发现竟然没电自动关机了。我公寓的固定电话欠费停掉了,一直没管,回来之后都是在用手机联系,从没关过机。我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属乌鸦的,果然一开机就进来一条信息,是胖子半夜发来的,叫我看到了马上给他打电话。他没说是什么事情,但用脚趾头都想得到,能让胖爷三更半夜发信息的,绝对不会是中了五百万向我报喜。
我拨通电话,跟着长音深呼吸,响了几声胖子接了起来。我说:“喂,胖子,怎——”,话还没说完,听筒里传来排山倒海的男高音:“喂!小吴!口口声声说有事情第一时间联系你,你他娘的关什么机?你到底还要不要对小哥负责任?!胖爷我告诉你!小哥他出事儿了!!”
饶是我有心理准备,听了这个还是一阵天旋地转,闷油瓶都那样了,还……还能出什么事?我不敢想。我把头抵在墙上,闭着眼睛,控制不住地嗓子发硬,“他怎么了……你说吧。”
胖子大概本想吓唬吓唬我,不料一句话就把我秒杀了,顿时不咆哮了,解释道:“哎,你也别急,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就是吧……他娘的,小哥他……他好像有点抽风。”
两个小时后,我坐在萧山机场,捧着一杯咖啡,不想喝,只想吐。胖子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了一下,昨天晚上护士去给闷油瓶拔点滴针头,发现他睡得不安稳,像在做噩梦,皱着眉满头是汗,正打算叫醒他,结果还没碰到闷油瓶他忽然睁眼一把扣住了她的喉咙,小护士当场连叫都叫不出来,一路被拎着脖子扔到了病房外面。从那之后,不管是医生、护士、保安还是王胖子,任何有生命体都没能踏进闷油瓶的病房超过三步——进去一个扔出来一个,进去两个扔出来一双。
放下电话我就冲向机场,最近的航班是九点,但没票了,最后买的是十点十分的。我在候机厅里坐立不安,胃里拧着劲儿疼,想起早上什么也没吃,就买了杯咖啡,喝了两口,觉得根本咽不下去,全在嗓子眼儿堵着,一低头就能吐出来。杭州下雨了,好在不大,我很怕飞机不能起飞。如果一切顺利,我大概五个半小时后能到医院,如果倒数计时,可以从一万九千八百数到零。我感觉有人拿着砂纸在我的神经上刺啦刺啦来回地磨。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外面还围着一群人,胖子脸上甚至挂了彩,据说是被闷油瓶甩出来的针头误伤的。我推门就要进去,胖子拦了我一下,旁边的医生赶忙说病人现在情绪异常并伴有暴力倾向最好不要靠近他等他体力耗尽了我们会采取措施……。我挥开胖子的手,心说放你娘的屁你懂不懂什么叫暴力,闷油瓶要是真有暴力倾向这里早他娘的出人命了,再说闷油瓶是什么体力什么毅力,一直撑到死那种缺心眼的事情他都干得出来,这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悲惨往事,要我这个时候放他一个人在里面不管,不如直接把我也撂倒。
我握住门把,说了句“你们都别进来”,然后四肢同时发力一气呵成推开门就挤了进去。果然,还没站稳就见一道人影飞速掠过来,随即我就被卡住了脖子不断往后推,我早有准备,一把抱住他,同时勾起腿一脚把门踹上。闷油瓶没料到这次进来的这个和之前的不是一个路数,一看门关了,另一只手立即扳着我的肩膀想把我从他身上掰下来,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搂住他不放,根本不去管自己还能不能喘气,心说这脖子今天就送给你了,你爱怎么玩怎么玩,拧断它老子也利索!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的时间前后不过几秒钟,我的身手从来没这么快过。最后他一手卡着我的脖子一手推着我的肩,我两只手在他背后死死扣在一起,两个人扭成一团砰地一声撞在了门上,我立刻听到外面贴着门板听动静的胖子大骂了一声。
门外嘈杂了一阵子,然后胖子试探着问:“小吴,小哥打你了?”又自言自语:“不是吧……他还真下得去手?妈的,还以为他舍不得揍你呢!”
我没空理他。这时我才看清了闷油瓶的脸,啧啧,冷得跟刚从冰箱拿出来似的。同时他也才看清是我,扣在我脖子上的手一下就撤了力,手指还动了动,好像要给我揉揉似的。闷油瓶的神色一瞬间有点复杂,他轻声对我道:“你来了。”
我喘着气,虽然闷油瓶明显没打算置人于死地,但被他的手劲儿勒一会儿肯定不好受,我哑着嗓子道:“你这样我能不来吗!”
闷油瓶闻言抿了抿嘴,像个做错事又拉不下脸认错的倔小孩,我看得一愣。刚要问他发什么疯,他却将手掌无比亲昵地贴上我的脸颊,开口道:“你怎么——”,这话还没说完,他好像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奇怪地向四周看了看,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表情居然和在海底墓恢复记忆时有些相似,然后他眼神骤然狂乱起来,那就是标准的精神错乱的样子,他开始往后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虚弱地推开我,喃喃道:“不对,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怎么回事?”
我慌忙抓住他,他两只手都去捂自己的头,双目紧闭,额头上很快有冷汗渗出来,模样非常痛苦。我被这突发的变故吓坏了,赶忙又把他抱紧,他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我,又想去敲自己的头,不断后退,我被他带得往前走了两步,一看这样不行啊,四周没依靠我根本制不住他,咬牙一使劲转了个身把他压在了墙上。
闷油瓶脱力了一般顺着墙往下滑,坐到了地上,我被他带得半跪在了他面前,他一直像抓狂一样抱着自己的头,不时还想从我怀里挣开,混乱间我身上挨了好几下。他难受得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团。我的心像给人用手使劲捏住了似的,不顾他的挣扎把他紧紧抱住,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叫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口不择言地到底说了什么。闷油瓶忽然睁开眼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否清醒,那眼中尽是令人心悸的痛苦。突然,他一头撞在我的锁骨上,险些把我撞翻,他发狠地抱住我,手臂箍在我身上不断施力,我怀疑我的肋骨都快塌了,我也用尽全力搂住他,不断摩挲他的头发和脖子,在他耳边反复说着安抚的话。
我们的身体密不透风地挤在一起,我感受着他的颤抖,粗喘,还有被拼命压制在喉咙中的低吼。这个习惯逞强的男人,曾多少次负伤、中毒、体力透支,从来没吭过一声。我不知道他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我宁愿它降临在我身上。
大概过了十几个比小时还漫长的分钟,我感觉身上的力道逐渐消失了,闷油瓶终于平静下来。我不敢松手,还紧张地半抱着他。他用手抹了把脸,仰面向后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调整呼吸。
过了半晌,闷油瓶才疲惫地开口:“没事了……吴邪。”他在说吴邪两个字之前眉头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声音比往常更低,像是只说给他自己听。
我虚脱般一下瘫坐在地上,平复着心跳,过了一会,才挨过去和他并排靠着。病房中只剩下我们逐渐平缓的呼吸声,还有门外传来的零星响动。我侧头去看闷油瓶,他眉边尚有没擦去的汗水,看上去疲倦不堪。我伸出左手,覆盖住他放在身侧的右手。他的手很凉,掌心还有未干的汗湿。闷油瓶一直闭着眼睛靠着墙,我知道他没睡着。他任我握住他的手,没有回应,也没有挣脱。
我们静静地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再说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虽然闷油瓶没有任何示弱的举动,没有一丁点寻求帮助的姿态,但我就是知道了——他需要我。这种需要并非是要我为他做什么,甚至也不想从我这里获得任何东西,但是至少某些时刻,他需要知道,我在这里。正如我对他一样。
我坐在他身边,感到有力量缓慢但源源不绝地注入身心,自塔木陀以来一直摆脱不掉的濒临崩溃的虚弱和迷茫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张起灵需要我,这感觉强烈到无法怀疑,再没什么比这更让我坚强,再没什么比这更让我勇敢。
后来,在和闷油瓶经历了更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我那天的那种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你也一定会感受到。
由于胖子之前再三保证闷油瓶不会伤人医院才没有采取极端措施,医护人员都进来后大家都松了口气。胖子看到我俩没有重大伤亡,很是欣慰,对我道:“行啊天真,能耐不小,快教教你胖爷,怎么收服小哥的?”
“什么收不收的,小哥都一个人战斗了快一天了,也是会累的。”
“扯淡!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小哥那是什么体力!想当初在西王母那老妖婆的地盘上……”
“哎,胖爷!”我一听这说起来又没边了,赶忙打断他,“先别想当初,您先想想小哥二十来个小时粒米未进了,能先去给他买份饭吗?”本来我打算自己去的,结果一坐下就不想动了,这会儿才觉出来,刚才慌乱中身上好几个地方被那混世魔王打得生疼。
“那你吃了么,吴邪?”闷油瓶突然在边上冒出一句。
我一想对啊,他娘的我自己还没吃饭呢!刚想让胖子多买点,就见他一脸悲愤摸着肚皮道:“操,不说都忘了,老子也没有吃饭!”说完就一边念叨着红烧肉酱肘子一边骂骂咧咧地出门。
我嘱咐他别全买荤的,看着就反胃,他说要在路边摘一把草给我吃。我笑着看了一眼闷油瓶,他一贯地置身事外,但是真怪,他一好,每个人都轻松。
我又陪闷油瓶做了几项检查,最后再回到病房把他安顿好。医生解释说神志失常的患者有类似的行为其实并不少见,只不过这一位武力值太高了点,不然早就控制住了。我和胖子还去慰问了一下那个护士,小姑娘吓得够呛,胖子自告奋勇请人家吃饭,我嫌烦表示不去了,正中胖子下怀。我看了那姑娘脖子上的淤痕,刁钻准确的位置令人心惊,闷油瓶出手的时候绝对动了杀心,只不过及时收住了。
当晚我就住在了医院。劳顿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比闷油瓶睡得还早,半夜上厕所回来,看到他在那睡得挺沉。侧躺,半蜷着身体,右手放在枕边,呼吸安稳。我突然想起去云顶天宫的途中,他也是这一模一样的姿势睡在火车上。那竟然只是数月之前。
我在他的床头慢慢蹲下来,近乎痴迷地看着他,伸出手想碰碰他,又怕把他吵醒。后来蹲累了,我就靠着床头柜坐了下来,不知不觉似乎睡着了,朦胧中感到有什么东西慢慢划过我的额头,然后是眼眶,像羽毛那么轻。我挣扎着张开双眼,看到闷油瓶正收回他的手,他看上去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等着,但他只是无声地望着我,直到我终于撑不住再次陷入黑暗。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严重怀疑我又乱做梦了,可是这又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在地上睡着,却在床上醒来?而且这事儿连问都没法问,毕竟吴邪,你半夜趴在人家床头干啥?
闷油瓶很快恢复了常态,没事儿就睡觉,睡醒就发呆,跟以前没两样。我问过他几次怎么回事,他只是摇摇头,不说话。最后我直接问他到底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搞得那么激动,闷油瓶看了我一眼,转开视线沉默良久,才道:“没什么”,顿了顿又补充:“当时头脑很乱,我也不清楚。”
他没说实话。他每次当着我的面撒谎都这样,把自己的脸速冻上,并且死都不看我的眼睛。
他的痛苦,突如其来的失控,还有下意识的没有防备和顾忌的亲密,他不肯告诉我原因。我想知道,比什么都想,但不会再问。闷油瓶不想说的事怎么问都没用的,而且他不想说一定有他的理由,何必让他为难。
我又在医院住了两天。这次走得太匆忙,除了钱和电话啥都没带,而且也没有换洗衣服,再住下去就得扒闷油瓶的病号服穿了,于是不得不返回杭州。
走之前我给闷油瓶买了部手机,告诉他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虽然老徐和医生那里都有我们的联系方式,但那不一样。
我像个尽职尽责的促销员一样坐在闷油瓶床头给他讲解手机的种种用途,他兴趣缺缺地看着我摆弄。我觉着有点对不住他,人家以前手握黑金古刀,玩的是野鸡脖子和双鳞大蟒,现在叫人家握着手机,玩贪食蛇……太委屈他了。
最后我把手机塞到他手里,调出通讯录,里面存好了两个号码,第一个是胖子,第二个是我。我对他道:“你打一个试试。”
闷油瓶盯着屏幕看了看,然后拨通了我的电话。
铃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我接起来,习惯性地“喂”了一声。
闷油瓶听着电话,抬起头看我。
他总有本事随意把我的时间拉长或者缩短。那几秒钟无声无息地慢了下来,像电影里缓缓定格的镜头,笼罩着优美而虚幻的光。他的瞳仁真黑,我一下就陷进去了。过了好一会我才发出声音,叹息般说道:“就是这样……你记住了吗?”
他宁静地望着我,声音在我的面前和耳边同时响起,他说:“记住了。”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了北京杭州两地奔波的生涯。基本上只要在杭州待满一个礼拜就心急火燎地往北京跑,在北京住上个十来天再返回,像我以前嘲笑过的任何一个恋爱中的白痴一样,孜孜不倦地为祖国的交通运输事业做着贡献。这要是在古代,京杭大运河就是为我修的。
我猜北京最期待我的人不是闷油瓶,而是老徐,他的费用是月结的,我一去就叫他回家,薪水一分不少,我就是他的带薪假期,换谁谁不爱?有次王盟吃饱了撑的问我跑北京这么勤,是不是在首都给他找了个老板娘?见我抬手作势要抽他,立马溜得比猴子还快。我顺手摸了摸耳朵,其实吧,还真不太想反驳他。
闷油瓶一天天清明起来,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再没发生过任何意外状况。医生又对他那天的反常作出了许多种假设和推测,但是由于当事人的非暴力不合作,还是无法得知确切原因。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照实说是去年二月,他听了,好像有些惊讶,发了一会呆。从那以后,我逐渐地给他讲了以前的事,只是把下斗的经历和各种离奇见闻和他说了说,完全是陈述客观事实,我觉得没必要把我的猜测告诉他。至于我和他的那些事,我没有说,也没法说。
他会认真听我讲,偶尔提问,后来零星想起了一些片段,也会说一两句。如果对象是闷油瓶,这种对话模式大约已经可以称为交谈。失忆并没有改变他,他依然镇定淡然,不过有的时候,我又确实觉得他不一样了,如果说他以前的眼神是冰,现在的就是冰面融化之后安静而清冽的水流,我被他那么看着,老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我喜欢他陷入思索的样子,目光明澈,这让我欣慰。安宁的气息又回到他身上,再向四周渲染开来,而我就沉浸在这独属于他的失而复得的气场里。
闷油瓶的状况稳定后,我不得不抽出更多的时间留在杭州,偶尔还得跑长沙,忙得晕头转向。我开始打电话给他,这是个艰难的尝试,任凭我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让通话时间突破一分钟。闷油瓶每次接电话都不慢,也算有问必答,要怪就怪我对他打怵,只能问出“吃了吗”、“睡了吗”这样白水煮青菜的问题,闷油瓶一个语气词就能打发掉。一开始还会主动和他汇报一下杭州这边打听消息的情况,但是由于一直没什么进展,也就不再说出来给他添堵。饶是我在跟他自说自话这方面已经相当奋勇,也难免感到无以为继。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闷油瓶在电话里和我闲话家常侃侃而谈这种事,想想都毛骨悚然。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一个大学同学从国外回来,我被拉出去一起喝酒。回到家已经半夜,喝的有点高,躺在床上兴奋得不行,特想给闷油瓶打电话,就按按那几个数字也行。翻来覆去半天,还是借着酒劲壮着胆子拨了他的号码。这个时间他肯定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以前我绝不会多喝了几杯就三更半夜做这么无聊的事,我变得不大正常了。
他没关机。我突然紧张起来,想挂断也来不及了。第三声长音还没响完电话就被接了起来,闷油瓶一向清醒得快,声音里并没多少睡意,他有些疑惑,“吴邪?”
“呃,小、小哥——”,我一下卡壳了,我根本不知道要和他说啥,一时的冲动和胆色纷纷落跑,“小哥,你、你睡了吧?那啥,我我吵醒你了吗?”
耳边传来一阵很轻的被单摩擦的声响,我幻想闷油瓶支起上身靠在床头的样子,忽然有点口渴。他没回答我的缺钙问题,转而反问:“什么事?”
“啊?啊,没什么事。其实、其实就是……”想你了,这仨字儿撕了我的嘴我都说不出来。我急得直冒汗,企图从脑内搜索出一件能放在此时此刻说的事,但大脑反馈说没有与搜索条件匹配的项。我支吾了半天,只能认命道:“真没什么事儿。”
闷油瓶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在惴惴不安中听到他淡淡地问:“怎么不睡觉?”
我一看表,十二点四十。吴邪你个白痴!为什么不事先编好瞎话!
“我睡不着。”自暴自弃,实话实说。
闷油瓶又静了一会儿,我愈发忐忑。正在猜测他对这一通午夜热线有什么看法,他已经切换到了下一话题:“你明天来?”
想起照例我都是进京前一天和他联系的,提起这个我就头大,忍不住向他吐苦水:“我倒是想,可我根本走不了!你不知道,现在三叔不在服务区,我二叔把之前修理他的精力都花到我身上了,盯我盯得紧着呢。我——”,舌头有点发直,喝多了果然不适合多说话,“我怎——么也得下周才能去。”
闷油瓶应了一声,紧接着问:“你在哪?”
“呃?”喝了酒脑子果然不够转,今晚总跟不上他思路,“我?我在家啊。”
“你自己?”
“不然还有谁?”我有点好笑,以往都是我问他答,今天角色对调,世界真奇妙,“怎么了?”
“没什么。”
“吴邪。”
“你别喝太多酒。”
我懵了一下,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水,但这水不是凉的,是温热的,湿淋淋的从头到脚都温润起来。我顿了两秒钟,开始捧着手机迫切地解释:“我没喝酒,不是,我是说我现在没喝,我已经喝完了。是和几个老同学聚会,就在饭店吃了顿饭。我喝的不多,真的。没喝醉。真没喝多。”
闷油瓶耐心地听完我的语无伦次,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他问我:“现在睡得着了吗?”
“……嗯。”更睡不着了。
挂断电话,我对着手机屏幕修炼斗鸡眼,两分十一秒,打破历史记录,我赚翻了。
我抓过枕头蒙在脸上,“别喝太多酒”、“现在睡得着了吗”……这有什么含意吗?这没有吗?这代表什么吗?这不代表什么吗?妈的,我是不是应该揪花瓣验证一下?
在医院住了八个星期之后,闷油瓶身上的伤总算好了个大概。那么个上天入地的主儿,窝在医院里这么长时间我都替他憋屈,于是赶上一天风和日丽、诸事皆宜,我问他:“小哥,想不想出去转转?”
闷油瓶略有迟疑地看着我真诚的双眼。不反对,我就当他默认。
他和我身材差不多,正好我那次多带了一条牛仔裤,又给他挑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他穿着正合适。闷油瓶这么一打扮就跟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我暗自琢磨着下回给他买点花红柳绿的衣裳,怎么恶俗怎么收拾他,抹他一身人间烟火。
身在伟大的首都,又同是好汉,我决定第一站先带领闷油瓶去万里长城。闷油瓶是一件好行李,他不仅可以负重,还能在必要时刻发出警报防止迷路,有好几次我刚要拐弯就被他拉住手腕,听他淡然道:“吴邪,这条路我们已经走过了。”我是学建筑出身,方向感其实不差,只是第一次和闷油瓶走在现代的到处都是活人的街道上,有点晕而已。
到了山海关入口都已经是下午了。长城虽然早就已经混了个眼熟,但只有亲身站在那里,看到那千古苍凉的城墙盘踞山岳的壮丽景象,才能真切感受到那种雄浑的气魄。我彻底理解了二叔为什么会成为秦始皇的粉丝,面对真正牛逼的人和事,崇拜只是自然反应。
我胸中豪情万千,一时不知该如何抒发,“小哥”,我叫了闷油瓶一声,他默默等着我的下文,结果我憋了半天,居然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小哥,对不起,不是有意恶搞你,只是最近惯性思维了。
闷油瓶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脑子出毛病的不是他,是我。
后来我就经常把闷油瓶从医院里偷渡出去,第二次我们去了后海,来北京好几次了,这地方还真没来过。到那一看,就觉得这水挺小,这都能叫海,西湖也能叫西海了。边上一溜酒吧店面,我和闷油瓶就跟出来遛弯儿的老头子似的,走马观花兜了一圈儿,一点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
我们吃了奶酪、豆汁、驴打滚,闷油瓶吃什么都像在吃压缩饼干,看脸色完全猜不出他是觉得美味还是恨不得吐出来。我就不行了,那个豆汁喝了一口几乎没马上喷出来,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原本以为这玩意应该和绿豆汤差不多,没想到竟然是那个味道,好像馊了的豆浆。我再不肯喝第二口,愁眉苦脸地捧着碗。闷油瓶把他那碗喝完了,抬眼见我一副悔不当初的神色,用眼神提问。我苦笑道:“实在受不了这个味儿……”。闷油瓶“啧”了一声,拿过我手里的碗,大大方方地一口一口全喝光了。
我有些呆傻地看着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接过空碗,干巴巴道:“小哥,那我再去买一碗,你等我一下。”
闷油瓶用很奇怪的表情问我:“怎么还买?”
“啊?你不是喜欢喝?”
他抽出我手里的纸巾擦了擦嘴,摇头道:“不喜欢”,说着拽我一把,甩开步子,很酷地走了。
还有一次,为了满足我的口腹之欲,我俩去了那条挺有名的鬼街。胖子说那地方都是外地人才去,其实没啥意思,我们走了一圈下来,果然没特别有食欲的。最后看到一家招牌上写麻辣小龙虾两块钱一只,我突然来了兴致,拉着闷油瓶进去坐下,点了两个凉菜,几瓶冰镇啤酒,服务员问要多少虾,我算了算,说先来两百块钱的吧。
我平时很少食辣,可这东西越辣越香,吃上就停不下来。我很快就辣的直冒烟,连喝几大口啤酒,嘴还是麻麻的。闷油瓶吃了几个就不碰了,我问他怎么着,不好吃?不爱吃?再点个什么菜?
他摇了摇头,没搭理我,又慢悠悠夹起一只虾。只见他用奇长的两根手指夹住虾身的后半部分,左手巧妙地扭开虾头,然后捏着露出的虾肉,稍用力一拉,整颗虾就像被淋了油一样滑溜溜地从壳里褪了出来,连细小的尾部也连在一起,完整,又除掉了头部不能吃的那部分,而剩下的虾壳也完好无损,摆好了就和没扒过的一模一样。我看的惊叹不已,心说早知道这两根黄金手指这么好用,我小时候也该练练的。
闷油瓶扒完一只放在了自己盘中,又拿起另一只。我看着那灵活的手法,由衷赞美道:“小哥,你可真会扒虾!”
说完了才觉得这话有点歧义,我赶忙补救道:“我是说,你扒虾扒得真好。”
……好像还是不对劲儿。我不死心地继续解释:“我的意思是……”
“吴邪”,闷油瓶打断我,他把他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又把我的拿到他自己手边,扬了扬下巴,淡淡道:“吃吧”。
我低下头,和眼前码的整整齐齐的一盘虾肉面面相觑。
再抬起头,闷油瓶正面不改色地拧开一颗崭新的小虾头。
结果那天,坐在小餐馆临街的位子上,闷油瓶扒了整整169只小龙虾,自己没吃几个,几乎全进了我肚里,吃得我嘴都没知觉了。他坐在我对面,不时闲散地看看外面的街道,手上不停,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几岁青年,熟练又有点无聊地剥出一个个完整的虾肉,就像他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以后还会再做无数次,那么温柔,那么平淡。从格尔木回来后,我的心情第一次那么好。
后来我和闷油瓶又走了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地方,七八月的北京,天气并不算讨人喜欢,但我还是常常带他出去闲逛。北京那么大,那么多人,对所有错身而过的路人而言,我们只是人潮中平凡的两个。走路的时候闷油瓶老是落后我半个肩膀,就像在墓道中他习惯走在前面那般自然。如果和他说话,我只需稍微偏过头,他便会不着痕迹地倾身来听。不过我们不常说话,用不着说,沉默着照样交流。这么自在的感觉,我只有在他身边才有。
八月中旬,闷油瓶出院,当天我在杭州被事情绊住,第二天才到胖子的新店和他们碰头。我到的时候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店,我说明来意,他向内堂指了指。我推开门,闷油瓶正靠着窗子发呆,身上穿着上次我给他带的衣服,我刚要说话,只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急忙闪开,胖子呼哧带喘地冲进来,“我的姥姥,你赶投胎去?跑那么快干啥!老子在街口就看见你了,他娘的追了你一路!你没听见胖爷喊你?!”
“你喊我了?”我真没听见。胖子挥挥手表示不跟我一般见识。
我们言归正传,很快就对接下来的安排有了初步计划。事情一敲定,胖子就闲不住地开始扯淡,我还在琢磨着楚光头的事,忽听他问:“小吴,刚才在街口开车送你来那女的是谁啊?你小子勾搭上小富婆,怎么没向胖爷汇报?”
闷油瓶原本站在胖子身后望天望得好好的,听了这话刷地转过头来。我一下子尴尬起来,心里直骂,死胖子刚才要给闷油瓶征婚我还没跟他算账呢,这会儿又来给我乱点鸳鸯谱,怎么跟中年家庭妇女一个爱好?
我没好气道:“别瞎扯,那是我老爹一个朋友的女儿,正好在北京,顺路送我一段。”
“得了吧,把你从飞机场顺路到琉璃厂?她嫌油多?”
还真糊弄不住他。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烦,走前接到我老妈电话,说让我爸的朋友老陆的孩子小陆去机场接我,我没怎么放在心上,下了飞机才知道,原来这只小鹿是母鹿,这他娘的是一场非典型相亲。我不愿意提这些没用的,只对胖子道:“还不是看我老爹的面子。”
胖子明显不信,但也没继续纠缠,直接问起他最感兴趣的:“长的怎么样?”
我努力想了一下,“五官齐全,各就各位。没长出花样来。”其实时至今日,我对小陆全部的印象就是她是一个姓陆的会开车的女的,其余一概不记得。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在车上曾委婉地向她透露我是有喜欢的人的,而且那人刚刚在医院接受完精神方面的治疗。
胖子听了直乐,“听起来一般啊,肯定没阿宁漂亮,怪不得咱们天真看不上。”
我对生死没有胖子看得开,猛然听他说到阿宁,不由一僵。
胖子看我脸色不好,便道:“哎,不说这个了。老相好提不得,你胖爷明白。”
我哭笑不得,骂道:“你他娘的胡说什么!”一转眼,看见闷油瓶在一旁冷冷看着我,眼神很陌生。
我是第二天的返程机票,胖子昨晚把床和屋子都让给了闷油瓶,建议今晚让小哥先跟我在宾馆住一夜,他好去弄张行军床来,还有被褥。我没意见,闷油瓶更是无所谓,他基本上一声不吭,我和胖子很多次都被他无视掉了。
我俩吃过饭回到宾馆已经七点多了,晚上他洗澡的时候,我擦着头发坐在床角点了根烟。闷油瓶有情绪,而且不隐藏,这可真新鲜。虽然他平时也是一副终年不化的冰山样,但他不对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琢磨了一下午也猜不出他到底在介意什么,打算等下问问他。另外我也盘算着带他回杭州,住在胖子这毕竟不方便,况且老子的卖命钱快要全买汽油了,总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么想着,忽然发觉卫生间水声已经停了很久了,闷油瓶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洗个澡也能突然消失吧?
我跳下床,想听听卫生间里面的动静,不料还没到门口闷油瓶就开门走了出来,我一愣就要转身回去,马上又想到转身岂不是更奇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冲他走过去。我以为他会让一让,但我都快走到他怀里了,他还在那岿然不动,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我不得不尴尬地停在他面前。
闷油瓶显然就等着这个呢,他森严地看了我一会,忽然问道:“阿宁是谁?”
我一听差点跌倒,闷油瓶跟胖子学坏了,居然也开始八卦了。不过一看他的表情,我赶紧正色道:“阿宁就是那个女领队,我和你说过的,裘德考的手下,我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咱们在海底墓和塔木陀都有她,在长白山的时候也碰上他们了,但是那时候你没在。后来进西王母城的时候她……被野鸡脖子咬了。这些事我都和你说了啊。”
我越说越别扭,因为闷油瓶一直带着浓浓的研判意味盯着我的脸,好像我还能骗他似的。我皱眉道:“怎么了?”
他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吴邪,你今年多大了?”
“26。怎么了?”
我敢打赌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毫不在意,但他还是轻轻眯了一下眼睛。
“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理我,目光一寸一寸滑过我的眉毛、耳朵、肩颈,他凑近我,右手不疾不徐地沿着我的脊背攀上,停在后颈。他偏了偏头,说话时气息就喷在我脸上,“你做过爱吗?”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把这句话消化掉,呆呆看着他,这家伙吃错药了。
我的反应肯定向闷油瓶传达了某些讯息。他居然笑了一下,似乎早知如此。我们离得太近,他眼中的嘲讽和悲伤一闪即逝,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继续着散漫而蛊惑的语气,“那你接过吻吗?”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直。这太荒唐了。
接过吻吗?呵,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能问我这个问题,可他偏偏问了。
闷油瓶立刻察觉到我的紧绷,脸色刷地阴沉下来。他退开一点,要把我里里外外都看清楚一样。我能感受到他处于爆发边缘的怒火。
“和谁?”
“告诉我。”
凭什么告诉你。
他的手在我后颈不自觉地收紧。居然令他如此震怒,我有种报复的快感。闷油瓶死死盯住我,我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对他说了什么,过了几秒,他忽然松了手,表情一瞬间错愕。
“……是我?”
那是我唯一一次希望他闭嘴。
“是我。”
我难堪地闭了闭眼睛,靠在身后的墙上。真他妈有意思,他想知道的他都能知道,我想知道的就只能想想。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就真笑出来了。
闷油瓶有点慌乱,来拉我的胳膊,如果换成别的事情他这副模样一定会打动我。
我猛地推开他,“对!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我冲他吼。我以为我不在乎了,原来不是。“你不是有本事吗?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不是一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亲都有种亲,你他娘的跑什么跑?!你想说你忘了?好,没关系!没问题!忘了你他娘的就别再提了!你个混蛋!”
闷油瓶没有防备,被推得踉跄了一下,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而我狠狠瞪着他,随时准备揍他。然而最终我的拳头没有挥出去,因为,谢天谢地,他没说对不起。
我们面对面站着,很久都没人说话。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能令他如此无措,但我没有丝毫胜利感,我们都是输家,只有命运赢。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他脚边的地面,在死寂的房间里慢慢地说:“张起灵,我是个普通人。”
“但我不是傻子。”
“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更不代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以为你对我会有一点起码的坦诚。”
我不想为难他,只是别无选择。走到这一步,我要对他说的话竟然只剩下这几句。
谁也无法再开口,可沉默也伤人。我低头从他身边走过。他只是呆呆地站着。
我在床上躺下,紧闭上眼,强制自己不去看他。别心软,我对自己说,别心软,吴邪,哪怕只有这一次。
闷油瓶一直没有声音,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我以为我会失眠,但我很快睡着了。
回到杭州我第一时间给潘子打电话说了楚光头的事,他答应下来,但是可能要过几天才能给我消息,他人在长沙,三叔的铺子出了些问题,他分身乏术,一时顾不过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支吾了一下还是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挺麻烦,而且需要用钱。我算计了一下,以我的能力应该能解决,便问潘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潘子叹气道:“小三爷,三爷当初最反对的就是你走上这条路。这次要不是我真的没别的办法,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帮孙子败坏三爷的家产。”
我道:“现在别说没用的了,上了贼船就没那么容易下去。这事你等我消息。楚光头那边你也尽快,对他客气点。”
潘子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始终认为闷油瓶是危险分子,不会赞同我查他。这我都知道,我感谢他没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在焦头烂额中度过。潘子说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牵扯到一些人情世故,有些人看我顶着“小三爷”的帽子会故意刁难我,看笑话,这些估计潘子也没想到,否则他真的不会让我去。只是连我都如此,那潘子的待遇可想而知,也真难为他了。最后总算搞定,不过多穿了几次小鞋,多贴了点钱,我倒没什么怨言,毕竟不管那人是叫吴三省还是解连环,他都是我三叔。
忙碌适合我,我愿意脑子不停,然后累得倒头就睡。因为一闲下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闷油瓶,一想起他我就会后悔冲他发火。那天早上我离开北京之前我们的对话只有两个字——胖子到宾馆会合,我说“走吧”,他点头。他不再显得无所适从,反而像等待判决一般,平静得近乎顺从。我能审判他,但不知如何面对他。明明我更吃亏,却觉得他更难过。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轻易让步。我留不住他,所以我会跟他走,我只想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或者说,他让我跟到哪里。我知道我在闷油瓶心里是有位置的,但我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大、能占多久。他有太多秘密太多谜题,我不可能排在前面。我告诫自己不要让他在我的世界占有过大比重,我必须还是我自己。这不是公平与否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和他计较公不公平。我只想维持某种平衡,至少在他下一次启程的时候,我不会成为负担。
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我也有顾虑,也会害怕。我从没追求过与众不同,想要的只是平凡的生活和恋情。可是我已经遇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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