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老电影长影工农兵厂徽音乐

网友漫画中国梦——借鉴长影工农兵标志演绎中国新领袖
由网友创作的一副题为&中国梦&的漫画,近日在网上热传。这幅漫画更像是在透过草根百姓的视角,传达出对本届领导人亲民态度的认同。但也有细心的网友发现,这个题为&中国梦&的漫画似乎与长春电影制品厂的经典厂徽标识极其相似。
长影制片厂,被誉为&新中国电影的摇篮&,是中国规模最大的综合性电影制片厂。而长影标识上被称为&工农兵&的形象更是早已深入人心,甚至成为一个时代里不可磨灭的符号。而&工农兵&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代表的是工人、农民和士兵的合称。而主题为&中国梦&的漫画也很巧妙地引用了这个题材造型,颇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而很多网民也表示,能看到一个更平民化的领导形象,有助于拉近距离,也让自己似乎更加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发展。不曾想,一副小小的漫画就传递出了百姓心底最平凡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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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_bookdoc_
  全校都停课了,对笔迹,还要相互揭发。
  大家不准串联,每个人必须偷偷将笔迹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签上名,折起来,交给“专案组”——民警和学校革委会领导。
  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生怕人家错认了笔迹,怀疑到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案破了。说是一个叫“二旦”的同学干的。
  二旦,我认识,他家住在趵突泉西南门。他长得不好看,脑袋像小冬瓜,品行好像也不太好,爱发个“坏”。
  据说,之所以怀疑上他,就是因为他爱在墙上乱写骂人的话。可要说他写“反标”,我不信。这就是“反标”吗?可是,见大家都没有一点怀疑的意思,也就不敢多想,不想多想了。
  虽说查出来了,可二旦毕竟是个小孩儿啊。“专案组”很英明,说他背后有人。于是,二旦他爸被揪了出来。人家一查,他爸从前当过国民党兵,开小差回了家,肯定对新社会不满。二旦他爸我见过,在剪子巷开个小修车铺,挺普通的一个人。
  放过二旦,但不能放过他爸。
  “专案组“在学校的小操场开了个批斗会,“专”二旦他爸的“政”。
  二旦他爸脖子挂一块大白牌子,上面写着“历史反革命程××”,名字上还打了红叉。
  我才知道,二旦姓程。
  批斗会以后,二旦就成了人人都可以打两下的人了。
  “二旦,站住!”
  二旦站住了,垂手而立。
  于是,脸腮上挨了几个耳光。
  这几下,是比二旦低二年级的同学在“专政”。说是耳光,其实并不很响。肉击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样又过了几天,回到家,趁着没人,我自觉自愿地把满满一盒子各色粉笔头,“哗啦”一声倒进了院里厕所的茅坑……
  如今,涂鸦除了有被城管或者查卫生的人罚款之虞,一般不再会让人胆战心惊了。有的城市甚至辟出地方,让人涂颜色很好看、内容很向上的“鸦”。还起了个颇有讲究的名字,叫文化墙。
  现在,我有时也还残存着一点点涂鸦的念头。比如爬上了一座险峻但并不名胜的山,涂几个“到此一游”之类的感怀文字。可想想,这个“鸦”就没涂。
  一颗好涂鸦的童心,在儿时,就已经死了。  为邻几年,可没说过什么话。几十年后,还记得他,有时,他的模样还要“走”出来,在眼前晃一晃。
  他就是梁玉堂。
  梁玉堂是我父亲当年的一个同事,是1967年,我家住徐家花园2号时一墙之隔的邻居。说是父亲的同事,但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同”过什么“事”。
  最初对他印象深,有两个原因:
  一是“文革”中,我家被造反派勒令从一处好房子——1998年济南趵突泉扩园,被拆掉的万竹园西侧的一套雕梁画栋的三进院,乔迁到这个院儿年久失修的库房,与梁家一山墙之隔。
  居所逐起起伏伏的命运而迁,其不由人,也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山墙人字梁往上没有隔挡,两家是通着的。一家生炉子,两家呛烟。不只鸡犬之声相闻,打嗝磨牙也听得到。只是,好像老听得我家开门关门“咣咣当当”,小孩出来进去吵吵闹闹,他们家,除了吃饭的碗筷声,以及偶尔传过几声京胡的琴声,常常是一片寂静。
  第二个原因,大人们说,梁玉堂是“右派”。1967年的梁玉堂让我第一次听说了“右派”这个词儿。“右派”是什么呢?右派就不能大声说话吗?
  那时,我觉得,“右派”就是可以不上班,老在家呆着。
  梁玉堂就不上班,他常年在家养病。他不大迈出房门。虽说两家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近邻,可我从未进过他家。见到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
  那天,是个有着好太阳的天气。他的“老伴”殷大娘,扶着他坐在门口的一张旧藤椅上,一根拐棍斜竖在旁边。他才多大年龄呢,就拄上了拐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让我吃了一惊:煞白的一张脸,白求恩似的花白头发,两眼愣症症的。自打我知道他是右派,再看到他,心里就怪怪的,此时更有点“悚”。
  那时,我有一只从屋檐下掏来的小麻雀,喂得熟了,会在院子里狭长的青石板道上,一跳一跳地恋着我跑。那一次我“遛鸟”,与梁玉堂擦身而过,离得远了,回身偷偷一瞄,见梁玉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身后的小麻雀。
  那年头,今天这一派,明天那一派,勃焉,忽焉,独独没有人理睬梁玉堂。
  我也从没见机关里哪个叔叔跟梁玉堂说过话。他这个人仿佛不存在。住同一个院儿,也像没有梁家这一家。
  他们家,日出而出,日入而息,说话细声细气,走路蹑手蹑脚,不闹动静。其实,他也是一大家子人呢。梁玉堂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老大已经十五六岁了。
  刚搬来时,父亲对母亲说:“你别跟老殷(梁玉堂的老伴)走得太近。”
  我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因为院里人都不大理睬梁家。只有出身穷苦、自以为是老革命的母亲从不顾忌:
  “老殷啊,劝业场(济南国货商场,在趵突泉西南门,当地人通常省略“业”字而称“劝场”),洋柿子(西红柿),一毛一簸箕,你不去?”
  “老殷啊,俺那里处理电棍儿(废日光灯管,可钉在墙上当毛巾架,几分钱一根,挺时髦),给你家两根。”
  父亲又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得让着他家的孩子,别找人家的事儿。”
  我们当然得让着他们。他们家的孩子比我们兄弟大许多。虽说常年青菜萝卜的,但老大老二还是长出了骨架子了,能撑点事了,一般也没人敢欺侮。只有他家老小,年龄与我相仿,且与他的哥姐比,有点娇纵。不过他们家的人脾气都好,所以相安无事,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但是,我记住了梁玉堂的一次只有一句话的发火。
  那时,济南的冬天还多雪。各家都生着大烟大火的煤炉。煤炉易积黑黑的烟灰,于是,那年月,每隔十天半月,在院里“当当当”“咚咚咚”地打烟筒是为一景。
  我们发现,对门的胡家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成团的烟灰几次“嗵”地一声,开炮似的打到我家门口。
  胡家男主人是个“造反的”,很得势。所以一家子男女,在院儿里的水龙头前刷碗啦,晾衣服啦,就常常招摇,盛气凌人。很快,我们也掌握了那个“秘密技术”,原来,不过就是在炉火正红之时,猛地投进一把粗盐,赶忙扣上炉盖儿,瞬间,盐粒“噼啪”爆炸,烟筒中的黑灰便被“嗵嗵”地发射了出去。
  如此好玩又解气,一时,我与兄、姐跟对门胡家展开了“炮战”。
  那天,恰逢梁玉堂的大儿子贤桐走过,胡家一“炮”正中了他,烟灰劈头而来,扬了他一脸一身。从来不爱言语的贤桐突然吼起来:“胡义建(胡家的儿子),你出来!”
  门上窗玻璃人脸一闪,并未出来,倒飞出一句话:“谁让你走那儿,自找!”
  被她妈“老殷”拽回屋的贤桐不服,嚷:“都是人,凭么呢?”
  突然,隔着人字梁,我听得梁玉堂大声道:“你能!你是人!可你算什么人呢?”
  再无声息。
  梁玉堂是怎样成了右派的呢?后来,我渐渐从父辈们的嘴里,“拼凑着”知道了一个“老右”的寻常故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梁玉堂所在的机关有了一个反官僚主义的氛围。当时年轻有为,也年轻气盛的梁玉堂对机关里日盛的官僚主义作风非常不满。  他曾对人戏言,信不信?咱们打的报告,厅长看都不看就能批。
  一次,梁玉堂真得将一份报告中的两页粘贴了起来,面呈厅长。而报告批复后,那两页稿纸果然粘连如初。当时,大家不过一笑。可后来,反右运动风起,按上级下达的指标定右派时,还差一人。一分析梁玉堂“报告事件”的性质,这个名额就非他莫属了。
  从此,曾经活泼活跃的梁玉堂缄默了。直到二十多年后的1979年,拨乱反正,全国右派统一“摘帽”。可是,梁玉堂已先于这一年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老同事徐叔叔对我回忆道,梁玉堂是荣成人,后来被“遣返”回了原籍,死在了老家。他这辈子真不怎么样。挺有能耐的一个人,唉。几个孩子倒还争气、努力,工作也还体面。不过情况算是一般吧。他老伴“不在了”那年,为留下的两间小房儿,孩子们还闹了一回呢。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岂知,有时贫贱亲情也百事哀啊。谁想得到,梁家的“百事哀”与粘连的两页稿纸有点关系呢?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因了那一件事,年青别乡离土闯荡人生的梁玉堂未能荣归故里,却也算叶落归根吧。
  其实,梁玉堂“中间”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的。1968年后,我家搬到了南新街上机关新盖的红砖简易楼。梁玉堂也搬来了,住楼下东面的两间。一大家子人的家庭,悄无声息的,依然如故。只是每天大院里集体“早请示,晚汇报”时,能看到“老殷”的身影,而且从不落下。
  我至今仍记得那次见到梁玉堂时的情景。
  1970年春夏时,我已升入济南市第二中学读初中。一天,我课间匆匆地赶回家,拿已经写好却被遗忘在家里的一份表决心的发言稿。
  此时,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阳光漫漫,大院里静静的。拐进二门,忽然听到有人在唱京剧,不很响。腔调咿咿呀呀,婉婉转转,听不懂唱得什么词儿。不过,不是大家听腻了的《红灯记》,也不是《沙家浜》。
  我转过楼角,唱戏声戛然而止:我看到梁玉堂家唯一的朝南的窗子大敞着,里面,梁玉堂的一张脸面向南天,一动不动。
  他吓了我一跳。
  我吓了他一跳。
  待我找到发言稿下得楼来,却见那扇窗户紧闭,仿佛并未曾开过。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玉堂。不久,父亲工作调动,我家搬走了。
  参加工作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有个同事刘庆德好唱一口京戏。别人也有好唱的,但都是“样板戏”,只有他,能唱老戏。那一次,机器轰鸣声中,他又开唱了。我忽然听得耳熟:这不跟梁玉堂那年唱的是一个调儿吗?向他虚心请教,遂知道,这出戏,叫《文昭关》。
  又几年后,我偶然看到了《文昭关》的“音配像”。一阵“锵嘁”之后,和着清泠泠的京胡的板眼,一个手持三节马鞭的古装人物踱着步唱道: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道昭关有阻拦。
  ……
  想后来看到的一些剧照,杨宝森“去”的伍子胥,文气清俊,回想起来,梁玉堂长得跟他竟有些相像。  如今,父母们望子成龙,坚决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所以,文化就从娃娃抓起,常勒令两三岁的小孩子背唐诗。
  常见小小幼儿,开裆裤,站在山一样高的大人面前,背着手,拧着腿,表情很“板”:“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或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凫绿水,红掌拨清波。”
  人家听了,就有义务拍着手,嘴里一惊一乍的:“嗬,这小抹子,不赖!真不赖!”
  孩子的父母听了,很得意。嘴上还要替孩子谦虚:“差远了,差远了。”
  也许,孩子的父母还在想,“差远了”的,不只是孩子能背多少唐诗,还有这两代人迥异的童年。那差别,何止以道里计呢。
  那一代人的童年也背诗,不过,不是背唐诗,而是背“诗词”——毛主席的诗词。
  1967年的早春,家里不多的藏书被抄家抄走了,只剩下了一本1963年版的《毛主席诗词》。
  一天,父亲关上屋门,要我们背诗词。说,背不过,打手心——一支母亲量衣服的竹尺作戒尺。
  崭新的“教学”内容,古老的体罚方式,很奇怪。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还在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呢,现在,却要我们背诗词。背过诗词也能走遍天下么?
  好在,诗词不算多,只三十几首。很快,我就能囫囵半片地对付下来。
  几天过去了,父亲并没有提“考试”的事。又过了两天,仍不提。这很让人失落。可看看父亲早出晚归,脸色很凝重的样子,不敢问。
  一天晚上,天落着雪。父亲没有出去,突然要我们背诗词。
  所谓“我们”,其实就俩人。前些天,姐姐和中学同学“大串连”——“长征”去了,徒步先去焦裕禄的家乡河南兰考,再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家里就我和我哥。
  哥先去了父亲住的北屋,一会儿,就笑嘻嘻地出来了,看来“考”得不错。
  轮到我了,父亲翻着那本《毛主席诗词》,说:“今天下了雪,你就背《七律·冬云》吧。”
  仓皇之间,我急忙在脑子里翻找诗词的第一个字:
  “雪,雪——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嗨,总算给我一口气顺了出来。
  父亲又翻书,说:“《清平乐·会昌》。”
  我一听,心中一喜。这一首我太熟了,为了不懂的词儿,我还专门请教过胞姐跟胞兄。
  如果说刚才的《七律·冬云》我还有点打“哏”,有点犯迷糊,这一首那可是底气十足。
  我大声背诵道:
  东方欲晓,
  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
  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鄂(粤),
  更加悠悠忽忽(郁郁葱葱)。
  “什么?什么?”本来坐得好好的父亲“噌”的一下“弹”了起来:
  “什么南鄂?是南粤!”
  “还‘悠悠忽忽’?是郁郁葱葱!”
  “谁教你的?不懂,可别乱来,要是有人说你是故意念错的,那事儿可就大了!”
  其实,我并没有“乱来”,要说乱来的也就是“南粤”,我一直想当然念“南‘鄂’”的。而“悠悠忽忽(郁郁葱葱)”则是胞兄告诉我这样念的。我听到哥哥在隔壁“哧哧”地笑,有点明白了。
  父亲说,要打。不然,今后会出大事。然后,抄起了“戒尺”。
  我原以为父亲不过说说而已,没提防,手掌上重重地“啪啪”挨两下,我差一点跳了起来,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后来,哥说,大街上,有人就是这样念的,所以才这样教我。为了平息“事态”,又说,等着给我弄“糖面梨”吃——那时,花墙子街南口,劝业场(国货商场)干果摊上有卖。那种梨,褐色,跟煮过了似的,很“面”,能酸掉人牙齿的梨。
  吃上这种梨,是以后的事了。父亲却从此不再命令我们背诗词。而我对“诗词”的兴趣却一发而不可收,翻来倒去的,能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了。
  不光我,那时唐诗宋词没人理睬,几乎户户皆传“诗词”声。大家好像都能,而且还常常“活学活用”。天突然降温,猝不及防。有同学穿得单薄,冷得发抖,大家不仅不同情,还要说风凉话:“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在学校搞大批判,一开篇抒革命豪情,一定要这样起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在国际国内一派大好形势下……”;玩“扇烟纸”,连赢几把,必定自吹自擂:“横扫千军如卷席!”  那感觉,真是豪气冲天,极有气魄。
  为了背诗词,我和同学宗华成都“掰”了。
  1969年的一天,班里要开朗诵会,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忠心。
  诗词我虽说早已背得“呱呱”的,可还是想一鸣惊人。比如,在背到一个深奥的句子时,来上一句画蛇添足式的“注释”。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我新得了一本“海军指挥学校造反兵团总部”印的“诗词”,上边就有很多最新注释。用它来“放卫星”,准保把全班给“震”了。
  不料,明天就要开朗诵会了,上午,我的“宝书”——那本海军版的《毛主席诗词》却被宗华成瞅上了。他说“只借一个中午,翻翻。”
  宗华成他爸宗叔叔是我爸单位的水电工,很熟的。宗华成更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不借给他呢?
  可没想到,下午上课,宗华成没来。直接导致我的“诗词”朗诵“平不沓的”,未能出彩。
  没等到放学,我就溜出校门,奔了花墙子巷南口宗华成的家。
  他家在路东,门旁有一个通趵突泉的泉池。宗华成开了门,一脸慌张地说:
  “《毛主席诗词》,丢了。”
  我一听,急了:“怎么能丢了?”
  “我中午睡过‘卯’儿了,醒了一看,没了。”
  不行,一定得找!可进他家一看,我惊呆了。这是家呀?水泥地上,除了草苫子破床,地上堆着的锅碗,还有一盏煤油灯。
  宗华成说,他家点不起电灯,点煤油灯。
  “你家有人来吗?”我问。
  “我睡着了,不知道。”
  “是不是你爸拿去了?”
  宗华成说:“不会!他不大看书。”
  那,能丢哪儿?一想到“朗诵会”,一想到一鸣惊人的计划,我不禁怒上心头:“宗狗剩(宗华成在乡间的贱名,取“好养活”之意),你丢了《诗词》,就是破坏‘朗诵会’,破坏‘朗诵会’,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
  一听我呼其“贱名”,宗华成顿时翻脸:“俺不是反革命!”,扑上来和我扭成一团,把我的褂子上的衣兜也撕了下来。
  我下定决心明天向老师告状,决不能饶了他。我已经怀疑他真是有心在“搞破坏”,是忌妒我。要不,怎么这“诗词”就丢得那么巧呢?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呀!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来到学校。没想到,却见宗华成,静静地趴坐在课桌的最后一排,晨光中,两眼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一本小红书。
  原来,这“诗词”还真是宗华成他爸给“顺”走了。“不大看书”的他爸,新近加入了一个革命组织,上班时,忽然对这本“小红书”有了兴趣,就顺手带到单位去了。导致了我的“谝能”计划就此泡汤。
  我被这巧合“呕”得泪眼婆娑,可看看宗华成那张冤脸,又不知该怨谁。懊恼中,一句“诗词”涌上心头:“牢骚太盛防肠断,观鱼胜过富春江”,才让我周身升起一股硬朗朗的豪气,心中块垒稍稍释然。
  几年后,随手翻翻家里被“退”回来的一本唐诗,偶然读到李商隐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句,一种奇特的感觉令心中一颤,可又想,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美。
  好多年了,“诗词情结”在心中仍弥久不散……
  1977年,我工作仅仅两年,却有幸在济南市经四纬三路上的“市二所”,参加济南市文艺创作会议。中午吃饭,有人用筷子点着大圆桌中央的盘子,说:“武昌鱼!”
  我听了,感觉很神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武昌鱼——一尾尖吻宽体扁平身子的青青的鱼。脑子里立即响起“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诗句。然后,轻轻地尝了一筷。
  这盘清蒸武昌鱼,不难吃,可也并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  早些年,有一段冯巩与刘伟合说的相声,名叫《报电影》。至今还记得其中刘伟的一段贯口:
  “……《景颇姑娘》、《上海姑娘》、《蚕花姑娘》、《卖花姑娘》、《金刚山的姑娘》……这些都是《嫁不出去的姑娘》!”
  这段相声,歌颂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电影刚刚开始现显的繁荣。“贯”得虽然还多是国产片和“文革”后期上映的朝鲜电影片名,但过来人听了,感觉很亲切。
  我们那一茬人的童年和少年,有着独特的看电影的经历与感受。当心灵还像一张白纸时,电影就在上面画上了革命英雄主义的图画。今日怀想起来,人生滋味,一语难休。
  从有一点点懂事开始,我就有幸看了不少电影。
  早年,我们家住在今天济南八一立交桥北端的省委第一宿舍。一进朝东的水泥大门,右侧就是一个不很大的空场子。场子西头有两竖一横细长木杆搭起的架子。每到周六下午,只要看到场子中央放着几件无人看管的大箱子,就知道晚上要放电影了。
  大门传达室外墙上有块小黑板,有电影的下午,看传达的白老太太,会用白粉笔在上面写:“今晚放映电影《某某某》。”
  天将擦黑了,人们便开始搬着凳子向空场子云集。放映员适时地打开箱子忙活起来:支起放映机,抖开有宽宽黑边的大银幕,朝杆子梢上甩绳子,那一方银幕便左一抖,右一抖地被撑了起来。五个黑孔的喇叭箱也被升起挂在了右边的杆子上。
  待到放映灯打出雪亮的光柱,一个亮亮的方块在银幕上上下错动对焦时,等着看电影的观众,那心情好得更是无法形容。
  在这个场子上,我们看了好多电影。至今难忘。电影《英雄小八路》中,七八个孩子不怕危险,手拉着手接通了解放军的电话线,“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主题歌响彻夜空。看《战上海》,一个战士双手托着一个晕倒在怀里的女人,红袄绿裤,留一根粗粗的长辫子。那个女人,好美。
  除了宿舍院,我们看电影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父亲工作的山东省委大院。偶尔,父亲晚上会带我们去那里看电影。
  有时省委大院“演”电影,父亲出差了,或者正在乡下农民的家里搞“社教”,家里自然没有票。长我几岁的姐姐,大人似地对哥哥和我乔装打扮一番,穿戴整齐后向里闯。被逮住了,就理直气壮地对“检票的”说:“我爸在这上班!”
  人家就问:“你爸是谁?”
  结果报出父亲的名字,人家并不认识。碰巧,门卫是个婆婆心肠,见不得我们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就挥挥手放行了。
  这样的伎俩总是重演,自然被人家识破,却也屡试不爽:“几位,又来了?去吧,去吧!”
  那么多电影,就是这样在省委大院“蹭”看的,至今我还记得影片《南海潮》的一段画面:母亲沿黄昏的海滩呼喊着:“猫仔——,猫仔——!”声音悠长。
  猫仔,电影中,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可是,“文革”来了,许多很革命的电影忽然都成了“大毒草”。
  1964年我上了小学。学校组织新生在大观电影院观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哥俩好》。可“文革”开始后不久,《哥俩好》就成了“大毒草”。罪名是张良饰演的少不更事的新战士,非要和军长换军衔,是故意丑化解放军。
  再后来,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我看电影就很警惕细节,总想从中发现编导是不是别有用心。以至于“文革”过后好多年了,都改不过来。
  1967年初,深冬的一个晚上,门外飘着大雪。此时,在徐家花园2号的家里,哥姐和我三人围炉夜话,怀念着前两年的好日子,数着看过的电影。
  林林总总,居然有几十个。边数边回忆,影片中的英雄形象一一闪过,让人心中充满了革命豪情——《怒潮》、《红日》、《秘密图纸》、《冰山上的来客》、《红色娘子军》、《云雾山中》、《箭杆河边》、《人参娃娃》、《追鱼》……
  可是,这些都成了“封、资、修的一套”。
  那时,济南的电影院,“东方红”、“东风”、“工农兵”、“延安”等,名字都改得很革命。除了放映《毛主席第五、第六次检阅文化革命大军》等纪录片,也放映几部不被认为是“大毒草”的老片子,如《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
  虽然后来有顺口溜说:“朝鲜电影又哭又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但当时的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广阔的地平线》,加上更晚一点的朝鲜电影,还是使我们的孩童时代生活又丰富起来。
  这些片子因为被看了好多遍,所以其中诸多情节和台词都成了我们的游戏和口头禅。
  《列宁在1918》中,捷尔任斯基和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也夫是我们崇拜的偶像。
  要小伙伴“交代”问题,大家就学捷尔任斯基,把眼睛瞪得鹰隼一般:“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更多的,则想象自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马特维也夫,从高处跳下来,躺倒在墙角或柴禾堆旁,用手捂着胸口,口中断断续续:“快去救列宁!康斯坦丁诺夫,托洛茨基,布哈林,是叛徒!”
  另一个小伙伴则掏出“手枪”,警惕地王顾左右,用嘴“砰”地开上一枪。随后,这个有着经典动作——每当说话前,总是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小梳子,吹一吹,梳两下头才讲话的卫队长“马特维也夫”,头一歪,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除了“学英雄,见行动”,影片中“消极”的东西学得也快。
  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中,小伙子炳基想娶个漂亮姑娘,可爹偏要给他“说”个奇胖的实惠媳妇:“人家一年能挣六百工分呢!”“漂亮的脸蛋儿能出大米吗?”
  从此,“六百工分”就成了学校胖女生的代名词。
  电影《看不见的战线》中的两个人物的对白,还经常被无聊地挂在我们嘴边:
  学女声:“许毅(一个眼神色迷迷的不争气的朝鲜医生)先生!”
  学男声:“啊,春玉(朝鲜南方派来的美女特务)小姐,您这是……”
  春玉故意眼神迷离大放其电:“我神经疼。”
  长着撅嘴巴招风耳的许毅立即心猿意马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春玉小姐的妩媚脸蛋儿,一字一顿地说:“噢——洗,温,泉!”
  那时,好多大单位周末都在操场上放电影。我们去的较多的是“山医”——山东医学院和“山工”——山东工学院。
  夏天蚊叮虫咬风雨无常,冬天冰天雪地北风呼号,观众皆不为所动。空场子上,黑压压人群,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银幕竟鸦雀无声。只有音乐激荡,电影《英雄儿女》中英雄王成的豪言壮语空旷而辽远,久久在夜空中回荡: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热闹。放映机“嗒嗒”地响着,大家正全神贯注,场外忽然就冒出嘹亮的一嗓子:
  “王小三,你在哪儿啊——?你妈喊你回家!”
  若不,就是场子上几百上千号人一齐鼓掌。
  “八一”厂闪光的八一(后改成红星)军徽厂标,“长影”厂转动的工农兵雕像厂标和“北影”厂的天安门人物浮雕金色厂标在银幕上一出现,要鼓掌;
  “好人”击毙“坏蛋”要鼓掌;
  看到解放军终于先“国军”一步登上摩天岭,这类我胜敌败的场面,全场更会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和极度崇尚英雄的年代。
  1970年的深冬,我在山东省立医院礼堂看苏联电影《夏伯阳》。戴着尖顶毡帽的夏伯阳的英雄形象好不英武。可就是闹不明白,他骑马冲锋,怎么总是个左撇子呢?后来忽然“醒过梦来”,原来,礼堂人太多了,我们是钻到银幕背面看的,影像当然是反着的。可看着看着,竟然忘了。
  那一次,电影结束了,出来一看,来时搭乘的那辆小“嘎斯”卡车却没了踪影。只好独自从省立医院走回南新街。
  不知走了多久,夜深了,真是一路恐慌。当终于将要走进南新街宿舍那黑洞洞的三进院,“吱咛”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木板门时,内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这时,心中的“夏伯阳”激励了我——其实,许多苏联电影都有这样雷同的场面:“为了斯大林,前进!”
  我一遍遍地大声喊着,狂奔起来,终于穿过了院子深处,看到了我家窗户昏黄的灯光。夜正深,母亲给我留着门呢。
  革命电影,使我们想当然以为世界就是单纯如此,激情如此。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将来还要解放那三分之二没有解放的人民。对《青松岭》、《战洪图》、《第二个春天》、《闪闪的红星》这些“文革”后期拍摄的激情电影,不仅令我们如醉如痴,乃至《春苗》、《决裂》、《欢腾的小凉河》等“阴谋影片”,也能看得豪情满怀。
  电影《创业》,我分别在“解放”、“新华”等电影院看了七八遍。主人公周挺杉面对祁连山回声连连的一声大喊:“解放了——”令人热血沸腾;重拍片《年青的一代》也看了数遍,从此决心为祖国志在四方。而看了《决裂》后更是想当然耳:
  “将来世界谁主沉浮?我们!”
  可是,后来的一次看电影,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1977年的9月,我参加一个会议,每晚都有幸能在济南市电影公司的放映厅看三部“复映片”——所谓“文革”前拍摄的、准备解禁公映的影片。
  那天,先放《刘三姐》,再放《野火春风斗古城》,然后是别的。
  《刘三姐》,小时候看过,印象尚不深。这一次看,虽然也还是“写阶级斗争的”,但美人、美歌、美景跟那软软的情调,深深地左右了我。
  稍后再看充满激情的“革命故事片”《野火春风斗古城》,感觉则完全不对了。看看周围,电影放了不到一半,人却走了不少。忽然省悟到:电影的意识形态作用真是厉害呀。1975年,江青因为《海霞》中,吴海燕饰演的海霞太过漂亮,禁映这部影片,人皆以为其专横,矫情,原来其中不无道理呀。
  在“火红的年代”的激情电影中走过来,就想:一个时代缺少激情,精神会萎靡不振,而一个时代若激情泛滥,就不仅仅是可怕的了。  世上,知道朱元璋念叨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二十年,徐图缓进,终建大明王朝的也许不多。可打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过来的人,有说不知道“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句口号的,怕是没有。
  这句“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与那时的众多革命口号一样,楼上墙上标语栏,课本粮本购物本,随处可见。真是“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作为一个国家的国家意志而言,自然有其道理。不过,国家的“广积粮”看见不易,邻里间,为备荒,备战的“广积粮”,却历历在目。
  可是,一个百姓的小家庭,“广积粮”能广到哪里去呢?无非一袋子面,半袋子米糁儿(小米面)。至于说是“称霸”还是“不称”,坊间私下里多以为不过是虚头巴脑的精神优势,无论于国于民来说,称不称的,都行。
  最后,就光剩下“深挖洞”了。
  洞,就是防空洞,因为好多人,不管是为“公家”还是为“私家”,那时都曾地老鼠似的干过,累得“嗨吆呼吆”的,想忘了,也难。
  那是一个风声鹤唳的年月。因为“美帝”距离我们好像还远点,感觉“苏修”可是随时可能打过来的。我们小学生不懂什么是风声鹤唳,大家只觉得好玩。先是学校小操场的东墙下被挖开了一条长有五六十米,深和宽也有好几米长的大沟,然后运来了红砖和半圆的木型,砌出半圆的顶子,说叫“发碹”,越压越结实。我由此始知,这叫“发碹”,一个古老而传统的建筑工艺,比如隋朝李春建造的赵州桥。
  发完“碹”,周围砌起半人高的青石护墙,填上土,能让一学校几百号人防空的“洞”就算落成了。
  落成了,就得试一下。我们至少演过两次习。
  一说到演习,大家都很亢奋,把那个本来就很“瘪鼓”的书包朝抽屉洞一塞,支起耳朵,单等校革委会刘主任(校长)一拉电铃绳,我们就像火燎了屁股的猴子,拼命往防空洞里窜。
  窜时,得猫着腰,不然,陈老师会很负责地咋呼起来:“直腰是找死,苏修飞机看得可清楚了!”
  防空洞里,同学被要求分成两排“牯蹲”下,绝对不准出声。因为一出声,不管洞多深,苏修飞机也能听得见。飞机一旦听见,这一洞人的性命就全完了。
  我胖胖的同学王昭亮,就是在一洞人悄没声息的腰眼儿上,突然放出一缕婉转悠扬如小号演奏的屁声,弄得黑暗中的同学们一阵哄笑。幸亏那时老师们的师道尊严早已倒驴又倒架,要不还不把他给“熊”死。
  后来,看纪录电影《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才知道,原子弹那个威力真吓人呀!想想,我们的那个小防空洞,不说原子弹,就是面对苏修的大炸弹,怕也似个纸糊的。可那时俺们还就相信它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蹲在里面,想象着敌机在天上,瞎子一样乱转悠,就是炸不着,心里挺恣儿的。
  每次演习,革委会刘主任都要说:“演习很成功!”
  那时,全城的人都害怕,不定啥时候,天上原子弹就响了,都在深挖洞。
  我的许多同学,不仅住得院儿里有防空洞,家里也挖。有的同学爸爸当工人,最积极,动手能力又强,那洞挖得就周到,让人羡慕。家住自由大街的王传秋他爸,好像在一个锅炉厂干活。那天在他家,传秋很神秘、很神气地推开了八仙桌下的一个大木盖子,露出一个大水缸粗的洞口,深足有三米,里面透着灯光,原来这就是一个防空洞。
  王传秋用激将法问:“敢不敢下?”
  我壮着英雄胆,撑着洞壁出溜下去。好容易到了洞底,刚觉气闷,就又豁然开朗。原来里面已掘出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横向洞,在他爸引进来的防潮灯的照耀下,新鲜的黄土壁上闪动着亮光,散发出湿湿的土腥味。
  王传秋很自豪地说:“我爸说了,有了这个洞,再把俺家今年定量的地瓜全晒成干存上,苏修飞机扔啥也不用怕了。”
  他爸给我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人精瘦,却精干。我去他家玩,不怎么说话。
  “你爸爸真能!”我由衷赞叹。心中的“大不敬”油然而生:我爸就会当个领导,这类事儿上,就不行。
  没想到,不久我也“真能”了——也挖了一个防空洞。
  我家住的南新街59号院里,屋西头有一个两人多高的大土坎,经常能“刳察”(挖出)出死人骨头,铁器什么的。受满大街“深挖洞”气氛的感染,闲来无聊,我和哥哥便在那里挖呀挖的,时候一长,居然也成一洞,能容三四个人。洞落成了,我们一个大院的小孩时不常地钻进钻出。此时,学校不光“复课闹革命”了,还愈加正规了许多。只是,我再也不习惯拘拘束束地上课了,对付的办法就是逃学。
  早上,我和哥哥按盘算好的主意,一前一后地背着书包出了门,然后绕过院子,瞅准四下无人的空档,一头就扎进了“防空洞”。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了的萝卜、花生,在里面“猫”一个上午。  那时天已下霜了,哥俩儿就用草苫子把洞口堵上,然后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洋火”点上树枝取暖。没有钟表,也不知到没到中午,全靠瞅空子,爬出去,用手指作日晷“目量”着。差不多了,哥俩儿就钻出来,作放学状,回家。
  这样逃了几回学,想那“洞”中滋味也不比上课强多少,遂作罢。
  那时候的孩子,多对防空洞有极大的兴趣。“深挖洞”口号喊上一千遍,重要性真就上去了。几乎稍大一点的居民院,或者稍宽敞点的什么厅,什么局,什么厂的,都深挖了洞,偷懒的也“浅”挖了洞。以至还有规模更大的“市里”和“区里”挖得防空洞。而凡是洞,在孩子的眼里都很神秘,总在心里吊吊着,想探个究竟。直到一时传出故事,才有效地煞了煞我们的兴趣。
  济南的四里山(英雄山)北麓有一个大防空洞,那一天,管理防空洞的人趁着天气晴好,大开着门通风“晾洞”,不料,却悄没声息地进去了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太阳西沉了,管洞的人要回家吃饭了。锁上那扇厚厚的大铁门时,他还很负责任地大喊几声“有人吗?里面有人吗?”,而那对男女听一时踌躇犹豫,竟羞于出声。于是,几个月后,当这个防空洞的门再次开启时,人们看到的,是一对紧紧拥在一起的僵尸。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瘆人。
  真正豪华的“深挖洞”,是“省里”沿文化西路地下开挖的大型防空洞。这个洞施工于1969年到1971年间,在南新街向南一个“大上沿”街口的右侧,大蒙古包似的,一个垂直“施工口”,在那里竖了许久。一条巨蟒似的大管子,呼呼地向马路上喷着抽出的清水,不舍昼夜。
  1970年的一天,当时省立二院(今山东大学齐鲁医院)的南院,有一个庞大的施工口,我溜进了据说已进入施工后期的防空洞。只见地下十多米深处,是一条高大宽阔的钢筋水泥长廊。长蛇一样的灯光下,青虚虚湿漉漉的水泥墙泛着寒光。此洞洞顶高阔,洞宽足以对开汽车,沿壁每隔不远便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房间。据说是粮库,是医院,是发电厂,是弹药库……。
  这个防空洞给了我一种刺激。一种莫名的压抑,一种莫名的振奋。冥冥中,感到有一种个人所难以左右的巨大力量的存在。
  比我高几级的中学生,在革委会的安排下,有的被分期分批下到地下“深挖洞”。还有人,因为深挖的洞突然塌方,因为事故或者嬉闹,献出了青春的生命。
  那时盛传一个中学的男生,干完了挖土方的任务,坐在吊篮中“上井”。负责“摇橹”的两个女生一看摇上来的是个男生,当时学校盛行“男女界限”——男生女生不说话。虽说在“野外”,“界限”有所松动,却仍未完全适应。摇上一个男生,还是令她们“哇哇”大叫嬉闹起来,一松手,男生摔下当场殒命。
  听说,这个男生后来被追认了革命烈士,男生的妈妈却并没有按当时流行的那样——接过儿子未竟的事业。她精神失常了。
  这些防空洞,后来当然都没有发挥防空的作用,因为人们的所有假想都没有发生。于是,当时“乒乒乓乓”这么宏大的工程,从此再也无人提起,如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唯一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自从在城南文化西路的地下筑起了这座“水泥长城”,济南趵突泉和万竹园泉眼的喷涌,便再没有了先前的气势了。
  这里面有没有联系呢?
  有时,我忽然会想,去看看我的小学母校那个小防空洞还在不在,因为那年月,我也曾为深挖这个防空洞抡过镐,抬过砖,填过土。
  有的防空洞三十多年后成了“超市”。又过了几年,当年的“地下长城”更是摇身而为“地下商城”,颇有些铸剑为犁的意义了。这在当年,打死我也是想不到的。
  现在,再不会有人相信“深挖洞”的神奇作用了。就是信,也不能想象在自家挖防空洞了。
  大家都住上楼了,没法挖了。  现在,一个人吃饭时,想吃一点点粗粮,比如,吃个棒子面窝窝头,吃个小米面和豆面拍成的饼子,有的人——一些四十多岁以上年龄的人会说:“你这赶上吃忆苦饭啦!”
  忆苦饭,现在人不大说这个词儿了。很年轻的人,也是不大知道的。用语言学家的话说,它算是一个“死去”的词。可有一点年纪的人,是忘不了的。忘不了,不是因为记忆力好,或者值得回忆,而是因为“特别”,特别的事总是比较不大容易忘记的。
  1967年到1970年,“全国山河一片红”。那些年,特别盛行吃忆苦饭。
  人们的想法也朴素——“忆苦思甜”,“反修防修”。大概是说,我们虽然生活在最最幸福的时代,但不能忘记“解放前”过苦日子的本。忆苦饭一吃,问题就解决了。不然,人是要变“修”的——修正主义,对大人物来说,就是选择“走资本主义道路”。对小人物,则是讲吃讲穿,革命意志衰退。这样一想,忆苦饭就很有吃一吃的必要了。
  忆苦饭是些什么饭呢?忆苦饭并不是现在说的“粗粮”。当时,除了伟大祖国的心脏北京,居民每月百分之百是细粮——面粉,可以成天吃大白馒头,大多数城镇居民,每月还是要吃百分之五十或七十的粗粮——高粱米、地瓜面(下地瓜的时节,还要分每人五十公斤的鲜地瓜抵作口粮),多数是玉米面,小米面和豆面混成的“三合面”。
  能吃上大米干饭,吃上白面馒头的日子,不多。
  忆苦饭的质量,当然要低于一般的粗粮了。低到什么程度呢?“忆苦思甜”时,说旧社会穷人生活困苦,有个常用语,现在称关键词叫“吃糠咽菜”。忆苦饭就是吃糠咽菜——麦糠,谷糠,一点点地瓜面加上烂菜叶蒸成的饭团子。如果是以麦麸为主,就算是忆苦饭中的上品了。
  我有一次吃忆苦饭,是在小学。那时,我三四年级。
  那是一个下午,全校革命师生被要求轮流呆在教室里,等忆苦饭吃。因为学校的教工小伙房太小了,一个校工兼当大师傅,哪有力气一下子蒸出几百号人的“饭量”呢?
  教室的黑板上,白粉笔写着:“吃水不忘打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同学们一遍一遍地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窗外,其他教室,相似的歌声此起彼伏,说歌声如潮也可以,总之是激动人心。
  这样唱了好久,“忆苦饭”终于来了——一簸箩乌黑的饭团子,被自告奋勇的男同学抬了进来。饭团子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倒也热气腾腾。大家望着簸箩,小眼滴溜溜的,感觉很新奇。
  一人两个“团子”。
  “饭”到手了,却不忙吃。班主任,胖胖的陈志祥老师,抱进来一台歪脖子留声机。她摇着摇把子,上满了弦,然后放上一张黑胶木的大唱片,于是,留声机里就传出了一阵颤颤悠悠的女声歌曲: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痕——嗯,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心软的同学流泪了。
  陈老师很动感情地说:“同学们,想一想,旧社会,你们的父母吃得什么?大家能不热爱新社会吗?”
  “热爱——!”全班同学参差不齐地拖着长腔应声回答。
  大家当然热爱新社会啦。但一说吃,却早已等不及了,开始传出咀嚼声。
  陈老师说,不要吃那么快,要慢慢体会。可隔我两张桌子的张为民,还是“三把两撸”,饭团子就下肚了。兴许是下午了,有点饿了,我的饭团子也很快被“顺”了下去。我甚至觉得这忆苦饭挺好吃。
  陈老师问:“忆苦饭是不是很难吃啊?”我和张为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算难吃!”可绝大多数同学齐声答道:“很难吃!”这让我俩后悔不迭。  大家正沉浸在对旧社会的假想中,坐在前排的女生蔡萍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怎么哭了?不舒服?”陈老师老妈妈一样地问。蔡萍边抽搭着边说,她只吃了一半,她咽不下去了,想着她爸妈旧社会就吃这个,她难过。
  张为民听罢,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表示不屑。听说蔡萍她家旧社会是小职员,能吃这个?为这,加入红小兵都没那么顺溜,我们还起哄取笑过她。
  为吃这顿忆苦饭哭过的不光蔡萍,还有孙晓雁。孙晓雁是急哭的。
  这顿忆苦饭是全校师生凑成的。学校要让大家吃忆苦饭,可拿什么来做呢?就让大家从家里带。同学们有的带来了地瓜面,喂鸡的麸子,有的带白菜帮子,更多的带来连鸡也不爱吃的谷糠。有一些谷糠还是从枕头芯里拆出来的。孙晓雁家里没有这些东西,急哭了。最后竟把一截草席剪成半袋楂子,掺进小伙房的大盆。
  就是这些草楂子,差点要了美术老师宋老师的命。他有严重的胃溃疡,又吃了忆苦饭,听说晚上胃就大出血了,差点玩完。
  不过,他倒为此得了一张高年级同学写的“大字报”——标题是:“革命先锋宋老师,吃忆苦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最后那个“死”字,专门用粗黑的笔,写成一个老大的“怪体”。
  那年月,赞扬老师的“大字报”可不多。
  年级高了,年龄也大了一点,对“运动”有点见多识广了。再吃忆苦饭,我们就不那么规规矩矩的了。
  1970年初,我随父亲的机关吃忆苦饭。因机关食堂就在宿舍大院里,所以家属也被要求参加。
  那天,食堂的过道临时搭起了大席棚,摆上了十几张八仙桌,像是办喜事要吃流水席。
  可惜,上的不是四干,四鲜,四蜜饯,或者是袁子才《随园食单》里列出的什么菜,而是颜色像驴粪蛋儿,散的拿不成个的糠窝窝。这“忆苦窝窝”,松散,干涩,拿着都硌手,热烘烘、臊烘烘的,咽不下去。比起我们学校的忆苦饭的味道,可差得远了。
  做忆苦饭的时候,听说,用的还是脏水。曾有人指责食堂胡来,长相油滑的刘姓大师傅却振振有词:“旧社会嘛,哪儿弄干净水去?”
  感谢天黑了下来,可以掩人耳目。只咬了几小口,一扬手,属于我们几个“臭小子”的那份忆苦饭,就神鬼不知地飞上了食堂的天棚。
  我所知道的,最荒唐的忆苦饭,要算当时聊城的一个生产队“开”的。父亲曾被下放到那里的“五七农场”劳动改造。
  那一年,这个生产队在村头的打麦场办了几桌“席”。两桌围坐的是“四类分子”,桌上满是大鱼大肉,还有烧酒;相距几米开外,另外几桌却坐着清一色的“贫下中农”,桌上是破碗盛的糠菜团子。村革委会主任一声令下,两边便同时开吃。
  村革委主任还慷慨激昂地现场发表即兴演说:“看看!看看!旧社会,地主富农们吃的啥?咱穷人又是吃得啥?不闹革命,行吗?中国的赫鲁晓夫想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容不得“地主老财”们吃完香的,喝完辣的,“穷人”们早已群情激奋,开始了对“四类分子”的精神与肉体的无情批判——将他们赶到糠采团子桌前吃糠咽菜,贫下中农们则大啖酒肉,推杯换盏……
  吃忆苦饭能吃出什么来呢?可当时还真是,忆苦饭的苦涩能让许多人幸福地睡着,做着幸福的梦——生活在那个时代,我们是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人。
  起码,我们小小的脑袋,对此深信不疑。
  1974年的春天,我在位于北京沙滩的中国科学院电子所小住,看了一部“内部片”《阿波罗登月飞行》,心灵大为震撼。原来,中国之外,有人在做着那么多伟大的事情。而那个时候我们在干些什么呢?我们在吃忆苦饭呢!
  打这儿,忆苦饭的苦味儿,酸涩味儿,好像渐渐地才真的被回味着品了出来。
  “治大国若烹小鲜”是一种比喻,真要把大国当作小鲜来烹,就不好玩了。就会很“形而上”,很耽误事儿。
  比如,吃忆苦饭。  “西青龙”不是传说中的龙,是先前济南的一条街。
  过去,从杆石桥向东一直通到南门外的路.是用一米多长、五六十厘米宽的黄色大石条铺成的。数数,有九条。相传,这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韩复榘督鲁时修建的。
  这条路很难走。
  大石条经过几十年的碾轧,表面凸起,石条之间,形成凹槽。平日里,尤其是雨天、雪天骑自行车,车轱辘一旦“别”进去,会连人带车来个嘴啃泥。
  到了1967年,这条路就更难走了。
  这时,人们已经不在乎修不修路这等小事了,担心的是中国走什么路的天大问题。
  这条路被分成了几段。山水沟以东是正觉寺街,向西到剪子巷——花墙子街南口,为趵突泉前街,再向西,过清真南大寺一直到杆石桥的街,才叫西青龙。
  1965年的初冬,我家搬到国货商场对过,1967年夏又搬到了徐家花园,都没有远离过这条街。
  1966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我用细绳拴着一个罐头瓶子,伏在饮虎池的石栏上诳鱼玩。鱼很聪明,不上当,于是,就无聊地望着劝业场红光理发店门口的一块牌子发呆。
  牌子是卸下的一块门板,上面白纸红字写着:敬告革命顾客:“兴无灭资,本店不剃羊(洋)头、狗头、飞机头!”
  纸,有些被昨夜微雨和清晨的水汽打潮了,那红字,更红得欲滴。我沿着青石板路向西望去,街两旁小孩高的墙面,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大标语,砸烂,火烧,让谁灭亡之类的,有些人名,还打上了大大的红“×”。
  过了饮虎池,路北一家人家,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胖的老头儿,左臂上戴着“红色战斗队”的袖章,架着两笼画眉鸟出了门,一摇一晃的,很悠然。
  突然,一声鞭响从身后传来,我立即陷身于满街筒子的羊群之中。
  这条街上常过羊群。羊一边走,一边撕吃街两旁墙边的标语。贴标语的糨糊,都是白面啊或者地瓜面熬成的,甜稀稀的,有麦香,像千层饼,羊爱吃。羊群从西青龙街一路吃过去,权当开了早饭。
  一个小男孩在蹦蹦跳跳地追打羊群。忽然,他发现,地上,青石板缝里有一个闪着亮光的金属圈。他把它抠出来,套在了手指上,一路“闪闪”地向杆石桥方向跑去。
  昨天,这条街上,从劝业场一直向西,摆满了红卫兵小将抄家抄来的“四旧”。珠宝首饰,金砖银元,“百代”唱片水烟袋,书籍日记变天账,摊在地当央,迤逦歪斜的,有百十米,供人参观。
  西青龙街,许多事情已是烟雨朦胧了,可我还记着,街上的一个女孩儿。
  1967年,为了消化粮食定量中的地瓜面,市民一时兴摊煎饼吃。摊煎饼的,多是济南的老户、贫困户。几分钱摊一斤,赚一点点钱补贴家用。也是当时硕果仅存的一点点自由经济。
  那一段日子我们家的饭食,地瓜面煎饼领导一切。母亲找到了院里有一棵大榆树的人家摊煎饼,说:“这一家,摊得好。”常常是,母亲把地瓜面送了去,交了钱,然后,我按照约定的日期,把摊好的煎饼拎或扛回来。
  这院里有大榆树的人家,是西青龙街的三十几号。向东几步,是一家弹簧厂。向西路北,是西青龙小学。到了点,一个老校工会敲响挂在校园树上的一段铁轨。
  “当———当当,当———当当———”传得很远。
  有时,取煎饼去得早,我家的煎饼还在鏊子上一张一张地翻飞,我便站在一旁等。
  摊煎饼的是一个大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煎饼炉子用红砖搭成,很简陋。鏊子不能转,她的手却能飞快地旋转着。一勺稀面,倒在油亮亮的鏊子上,她拿着竹制的“推子”,一推两转三胡拉,“哧哧”几声,再用小铁起子左一掀,右一掀,一张又薄又软的煎饼,扑着热气、香气就成了。
  摊好了,便一张一张地摞在盖垫上。有时,还要按人家的要求,把热乎乎软和和的煎饼,像叠报纸那样折成一个个长方块。
  时间一长,听人家喊她:
  “棋,西市场那里卖布头,‘幅’都挺大,还便宜,咱多昝看看去?”
  “棋,炭店里有了煤球末了,不让你弟弟拉去?”
  知道她的名字叫棋,下棋的棋。  她怎么就叫了这么一个名字?也许,她爸爸爱下棋?或许是我记错了吧。她爸爸我见过,是个拉地排车的,黑黑胖胖。有一天早晨我去送地瓜面,他爸爸正要出门,大裤衩的裆后,突然就被门框上的钉子勾了一下,扯开一个大口子。一个女人拿着针线追出来,他爸却说:“别价了,缝么?又看不见,有个帘,还凉快!”
  说着,地排车一拖拉一拖拉的,还真走了。
  慢慢的,我发现棋长得很美,或者说,棋的手很美。她的手,骨节若无,皮肤细白,手指修长,不光手指修长,甲体也修长,而且红润闪亮,摊起煎饼来好似舞蹈,在灶火的映照下,朝气蓬勃。
  她鹅蛋脸上有几粒雀斑,眼睛细细的。头发不黑,棕黄,蓬蓬松松,却编成两条结实的长辫子,一前一后地搭着。干一会活儿,就要把跑到前面的辫子甩到身后去,然后再左右扭一扭脖子。
  棋很爱笑。
  火过大,面糊偶尔糊成了烧饼;勺子“墩”得急了,面糊“嘭”得四散,她都要笑。她穿一件自己裁制的白布马夹,圆圆的领口,露着长长的脖颈。有时大笑起来,一会儿俯身,一会儿直腰,胸脯一耸一耸的,旁若无人。
  其实,棋也是穷乐。听说,她姊妹四个,她是老大。他爸拉地排车,她妈妈“理家”。
  来了运动,棋没再上学,也不去造反,就“糗”在家里,缝皮子,糊火柴盒,摊煎饼。
  都说,棋摊的煎饼,好吃。虽说也是地瓜面的,可吃了不“沥心”。有懂行的说,那是她的面糊“起”得巧。
  我是不太爱吃煎饼的,却不打折扣地按照妈妈的指示来回送面,扛煎饼。我喜欢看棋摊煎饼的样子。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后来、机关食堂起劲儿地研究地瓜面的吃法,发明了炸地瓜面条,用地瓜面做方方正正极为蓬松的发糕,渐渐的,家里煎饼就摊得少了。棋那里,也就去的少了。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后来,棋死了
  1967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我路过棋家住的大杂院,见一些人偎在门口,院里面隔墙传出哭声。
  我挤过人群,哭声一下子被放得很大,是一个女人弓着腰、双手拼命拍着腿在嚎:“啊啊……你这个私孩子,你这不是个东西的玩意儿,怎么说不活就不活了呀?不就是叨叨了你两句吗,你愿摔就摔吧,以后再也不说你了……你可是活着呀!啊,啊!”
  我大惊:死的是棋!哭诉的是她的母亲。
  听人议论,粗略知道了棋寻了短见的大概。
  原来,一次,棋用了有伟人接见外宾照片的报纸包煎饼,被街道上几个政治觉悟很高的人发现了。其实,也并没把她怎么着,不过是善意但却厉声地呵斥了她。倒是几个顽皮孩子,追着她的背影起哄:“反革命!反革命!”加上想退学,进街上的一个小工厂的事又“黄”了,心烦意乱中,晚饭后刷碗,棋出门绊了一跤,把一盆子碗盘摔得粉碎。那可是当时一家人的重要家当啊。
  棋被父母骂道:“没用的东西,净给家里惹事,还活着干吗!”
  一念之下,棋投进了院儿里只有一人多粗的泉水井……
  一个那个年代很寻常的故事。
  曾经那么鲜活的棋,在老榆树下的井里,死了。
  看的人没有不“”,不“啧啧”的,说:“这大姑娘,说没就没了,多疼得慌啊!”
  不过,惋惜归惋惜,西青龙街上的人们还是很快就忘记了棋。生活轰轰烈烈的,人们哪有心思老记着棋呢?
  时光到了1991年,经七路东扩,这一段命名泺源大街,西青龙,更是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如今,我有时路过清真南大寺,这个当年西青龙街的标志性建筑,望着碌碌往来、样子匆匆的人们,心中偶尔会感叹一句:
  “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
  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明末吴梅村的“沁园春”。  现在中年以上的人,有时会说他的外语“不大行”。这常常不是谦虚。看着电视,他会问年轻的人:“这个人说‘谬贼克’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一歪头:“‘music’,音乐!”
  噢——。他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有时忙着,就过去了。有时,他会出半天神儿,望着窗外,看不怕人的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想起当年中学上外语课的情景,很怅然。
  上溯三十年,人们(当然是指整个民族,而非个别有先知先觉的人)终于如梦初醒:“随着葫芦打镗镗”,革了十年文化的命,到头来,还是得有文化啊!于是,全社会又都开始补课了。
  “文革”那些年,不谙世事的孩子日子过得很愉快。课越来越少,考试走走样子。“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这句话也讲,但那是“供批判用”的,并不是用来调侃的。小学,中学,课程一再“精简”,课本越来越薄。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还有“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独独没有外语。直到初一的下半学期,英语课才姗姗来迟,还要注明是“试用”。
  原来,闹了几年“文革”,发现被视为“洋玩意”,欲彻底逐出校园的外语还有能“打击敌人”的功能。于是,山东的学校也跟在上海北京之后,恢复了外语课——英语课。
  “试用”的英语课本只有区区七八十页。开卷第一篇,不是ABC,而是一篇慷慨激昂的战斗檄文“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学好外语”。
  记得,光这一篇文章,英语老师就讲了一堂课。
  翻开书本,没有日常用语,满篇revolution(革命)、thought(思想)、class(阶级)等词汇。
  第一课:《毛主席万岁》;
  第二课:《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第三课:《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第四课……
  直到初二的上半学期,英语课好像才纳入了正轨。
  何谓“正轨”呢?就是开始学课文了。
  给我们上英语课的,更多些的,是陈诗超老师。陈老师个子矮矮的,圆眼睛,齐耳短发。她嗓音很粗且圆润,说南方味儿的普通话。现在想,她或许是可以唱女中音的。她的眼神儿挺“抓”人:傲气,慈祥,还有一点点凶。
  记得,第一堂课,她上来就是一串英文:“Goodmorningclass!Nowclassbegins(同学们好!我们现在上课)。”弄得大家面面相觑(实际上把同学们给“震”住了),然后让把课本翻到中间的英语字母表。不一会儿,教室里就响起来:
  陈老师:“A——”
  同学们:“A——”
  陈老师:“B——”
  同学们:“B——”
  可是,字母表没念几遍,有的男生就开始捣乱了。将“A”读成“嘿”,把“B”读作“屁”,怪腔怪调。
  有的还嚷嚷:“念字母表有啥意思啊,直接学课文吧!书上就这样安排的。”
  那时,学生大多已经形成了“习惯性”叛逆心理,不习惯的是按部就班的学习,又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而我们那个班——七级八班有幸又是全校最能捣蛋的班,老师也没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学生在老师眼里就是些“祖宗”,想讲点师道尊严是很奢侈的事儿。
  既然“祖宗”们想先学课文,那就学吧。
  于是,课堂上齐刷刷的英语朗读声响彻云天:
  LongliveChairmanMao!(毛主席万岁!)
  AlonglonglifetoChairmanMao!(毛主席万万岁!)
  AllreactionariesarePaperTigers(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
  整整一堂课,就这样“干念”。外国话怪里怪气的发音,惹得全班嘻嘻哈哈,纷纷鹦鹉学舌。
  我们就这样学下去。讲了“WeareChairmanMao'sRedGuards(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和“Neverforgetclassstruggle(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课文。也学字母和单词,可是,教材如此“删繁就简”,上课又如此“稀松”,能学到什么呢?
  慢慢的,随着大形势的平稳,英语课真的开始正规了,老师也颇为严格了。默写字母、单词。英译汉倒好对付,考试时偷看课本,甚至能互抄卷子,唯有被老师提溜起来朗读课文,张不开嘴觉得怪没面子。  那一溜溜洋文,用教数学的黄老师挖苦同学们的话叫“它认识你,你不认识它!”
  不认识就“硬”认识,在英语课文下标汉字揣摸着发音,也差不离儿。
  那节课,张鸣不幸被老师点到,于是就有了这样磕磕巴巴的济南式的英语朗读:
  “维尔柴尔曼帽斯ruai德嘎瘩(WeareChairmanMao'sRedGuards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奶油福盖特克拉斯抓扣(NeverForgetClassStruggle.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老师觉得那发音怪怪的,拿过来的张鸣课本一看,那英语课文,一行行都被汉字填满了——课文“Whatarethese?Theyaredoors.Arethosedoors,too?No,theyarenot.”下标的发音是“瓦特啊仁咬人死?咬人啊到死。啊肉死到死吐?闹咬人啊闹特”。
  这种“英语”,大概除了张鸣自己,外国人,中国人,任谁都看不懂。其实,哪只张鸣啊,班上同学的课本大抵如此。
  不过也有例外。同学王海尘的课本就干干净净(老师在课堂上向全班同学展示),他的英语口语也好,以至于动不动就让老师当“样板”:
  “王海尘,把这段课文‘OurBestTeachers’(我们最好的老师。这是‘向工农兵学习’一课)给大家朗读一遍。”
  王海尘就站起来,嘀里嘟噜的一番,很神气。
  女同学时大喜学英语甚至“偏”了科。一次,教“农知”的姜老师问:“农业八字宪法是哪八个字呢?”
  半天没有同学接茬儿。
  姜老师启发:“是不是‘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啊?”
  还是没有同学接茬儿。
  姜老师再问:“是,还是不是?前面这个同学,你说!”
  被点到的时大喜当时正打瞌睡,迷迷糊糊就来了个“脱口秀”:“Yes!”
  一阵哄笑。姜老师恼了,说:“我看你不是‘噎死’,是睡死!”
  后来有一阵儿,各门课选“课代表”,王海尘是当然的英语课代表,让我佩服的不行。虽然那时我也“术业有专攻”,凭一点小聪明成了语文课代表,在语文教研室里,替老师批阅全班几十本作文(真是教育革命了,学校竟然让学生代老师批改学生作业),还在学校宣传组进进出出,舞文弄墨,俨然是个人物,但英语课却一塌糊涂,所以,我对王同学和英语课好的同学都很崇拜。
  学校越来越有学校的样了,学习上,同学间已有心暗暗叫劲儿的了。不期,又来了“一阵沙头风雨”。1973年从春到冬,张铁生、黄帅的名字,再次刺激了学生们脑后的反骨。
  有的老师脾气大,就被认为是搞孔老二的师道尊严;
  考试不开卷,则是“资产阶级回潮”。
  特别是英语课,老师满嘴的洋文,那个神气劲儿。所以,那年7月报上登的,河南马扶玉公社中学学生张玉勤的“革命行动”就很对学生们的胃口。她在英语考卷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也能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这样做叫“反潮流”。有同学就跃跃欲试,可惜那胆子好像还未练成。顶多在上课前,把笤帚水盆“担”在门框上,捉弄一下推门而入的老师。
  不过,后来到底闹出了一个“事件”。
  五班的一次英语课前,黑板上出现了一篇“骂”老师的奇文——它写英语的词儿,却用汉语语法,还英汉夹杂。记得“译文”大意是:“老师说英语表达能力很强,有的方面甚至超出了汉语。这是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是洋奴哲学。这样的老师应当滚出课堂!”
  大家都欣欣然跑到二楼的五班看热闹。五班那堂课当时就停了,说学生谩骂老师,要追查。没几天,又传说学生做得对,要停老师的课。学校大楼的南墙下,还稀稀落落地贴了几张尺寸不大的大字报,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日子依旧轰轰烈烈的,中学学业却草草地结束了。后来因“工作所迫”下决心要苦学英语了,翻一翻那英语教材,有时还要想起黄老师的那句揶揄同学的话“它认识你,你不认识它!”
  “文革”大戏甫一落幕时,称年轻人是“被耽误了的一代”。“一定要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这句话很是流行。可是,从1966年的“史无前例”到1977年的恢复高考,被误了青春的又何止一代人呢?
  耽误了就耽误了,对于因之改变了命运的人生来说,那时间,夺得回来么?时风之中,许多人对外语拿起放下的,踟蹰蹒跚,心情很复杂。世事枯荣,外语“不大行”,成了人进步的一道门槛儿。
  人生如稼穑。春分,谷雨,芒种,当种啥时种啥。过了节气,必定“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人常常是难以胜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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