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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父亲给女儿的一封信--陈嗣庆
今天早晨我起得略早,在阳台上做完体操之后,轻轻打开房门,正想一如往常,踮着脚尖经过你的房门走向餐厅,却发现你并未在家。你的房间门敞开,被褥不似有人睡过的样子,桌上放着三张纸的长信,是写给你母亲的。&
我与你母亲结婚数十年,自恃两人之间并无秘密可持,在这种认定下,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声。看完之后,我了然你的决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给你母亲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信放入公事包中,未给你母亲过目。&
其实,我与你母亲在养育你们四个孩子的前半生里,从来没有心存任何一个子女对我们的反哺之盼,也认为儿女成家立业之后,当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父母从不给你们此等压力,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于任何人的,因为我们也有尊严和能力。&
这三年来,你主动回家与父母同住(年),放弃了在附近购置的小公寓,让它空着,与我们同在一个屋顶下定居,这是你的孝心,我们十分明白,也要谢谢你。可是你在过去长达二十二年的时光中,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度过,你的归来,虽然使我们欢欣,却也给了我们一个考验是否我、你的母亲跟你,能按生活秩序同步同行地和睦相处?原先,这个家中只有我与你母亲生活,你的加入,其实对我们来说,也产生了巨大的波澜,并不只是你单独一方面在适应,我们也在适应你的出现。&
一起生活的三年时间里,我渐渐地发现你往日的脾气和性格,都随着岁月的磨炼而淡化。除了你永不愿放弃的夜读之外。&
我一直认为,女婿有一句对你的评价是很正确的。他曾告诉我:你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家庭主妇。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亲眼看见你持家的专注和热情,可当你回到父母家中来住之后却是个凡事绝对不管的人,你不扫地、不煮饭、不熨衣服,更不过问家中的柴米油盐。我并无任何对你的责怪,只是不解其中的改变所为何来。&
你曾经也有过煮菜的兴趣,却因你坚持一个原则:谁掌锅铲,谁当家。于是你在家务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触母亲的权力。你也懂得守礼,绝对不进我的书房。你甚至在开箱拿一个水果时,都会先问一声才吃,三年如一日。你不看电视的原因是,你认为选节目的主权在父母。你到我们的卧室中来阅报,夜间我常常发现你私底下去街上另买报纸与我那份同样的,以便你深夜独享。偶尔,你打越洋电话,但从不直拨,你请长途台代拨,然后问明通话费将款项留在饭桌上。&
你回家,一定将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柜,衣物放进你的房间。白天,你很少坐在客厅,等我们睡下,你却独自一人长久地静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厅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中,你没有对母亲的饭菜、父亲的言行、手足的来去,有过任何意见。二十二年的分离,使得现今的你,如此自重自爱自持自守。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过一丝惊讶。你也很少有什么情绪化的反应。你在丈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并不提醒家人一句。现今的你,看上去能够理智地控制感情,却也不失亲切、愉快、温暖。我以为,这以后总是风平浪静了。&
偶尔,你会回自己的公寓去住,不过一天,就会自动回来,回来后神色赧然,也不说要搬回去独自生活的话。我你的父亲,是一个简单的人,你来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实我也不黯然。只不知,原来你的心里担负着如此沉重的对父母痴爱的压力直到你今晨留书出走,信中才写出了过去三年来,你住在家中的感受。以前,你曾与我数次提到《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你说只差一点就可以做神仙了,只恨忘不了父母。那时我曾对你说,请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给忘了,我们绝对不会责怪你。你笑笑,走开了。我欣见这两年来你又开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游必有方。我一点一点看你把自己变成孤岛,却也为你的勇气和真诚而震动。我眼看你一点一点地超脱出来,反而产生了对你的空虚感,因为你的现在,是一个什么也不要了的人。但是应当拿的,你又绝对不让步。&
你只身一人去了大陆一个多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给我两件礼物。你将我父亲坟头的一把土,还有我们陈家在舟山群岛老宅井中打出来的一小瓶水,慎重地在深夜里双手捧给我。也许,你期待的是,为父的我当场号啕痛哭,可是我没有。我没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没有。你等了数秒钟后,突然带着哭腔说: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对你陈家的报答了,别的都谈不上。说毕你掉头而去,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也许为父我是糊涂了,你从大陆回来之后洗出来的照片,尤其有关故乡部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报时来打断我,向我解释:这是在祠堂祭祖,这是在阿爷坟头痛哭,这是定海城里,这又是什么人,跟我三代之内是什么关系?你或许想与我更多地谈谈故乡、亲人,而我并没有提出太多的问题,可是我毕竟也在应着你的话。&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来一同看照片,他们没有来。你想倾诉的经历一定有很多,而我们也尽可能撑起精神来听你说话,只因为父母老了,实在无力夜谈。你突然寂静了,将你那数百张照片拿去自己的公寓不够,你又偷走了我那把故乡土和那瓶水。#p#分页标题#e#&
不过七八天以前吧,你给我看《皇冠》杂志,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着最后一张照片说:爸,看我在大陆留的毛笔字有此为证。我看了,对你说,你写字好像在画画。你还笑着说:书画本来不分家,首在精神次在功。你又指着那笔字说:看,这女字边的好字,唰一挥手,走了。 &
那时的你,并不直爽,你三度给我暗示,指着那张照片讲东讲西,字里两个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这两个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却没有时空给你胆子写出来,大概你心中已经好,已经了,不然不会这么下笔。而我和你母亲尚在不知不觉中。&
只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说:小姐姐其实最爱祖国。你听了又是笑一笑,那种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你自大陆回来之后明显的转变,你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没有带回来。你变了。&
三天之后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父母,你什么都没有拿走,包括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你的信,伸头看看那人去楼空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动,包括你放在床头的那张丈夫的放大照片。&
我知道,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也许,你的母亲以为你的出走又是一场演习,过数日你会再回家来。可我推测你已经开始品尝初次做神仙时那孤凉的滋味,或者说,你已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情之路,而我们没能与你同步。你人未老,却比我们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绝顶雪成峰,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平儿,你的决定里有你的主张,为父的我,不会用一切伦理道德亲情来束缚你。在你与我们同住三年之后,突然离去,其间,其实没有矛盾,有的只是你个人的渐悟以及悟道之后行为的实践。让我恭喜你,你终于又是另一个人了。至于你母亲这边,我自会安慰她。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大改变,并非环境逼迫,也非你无情,而是你再度蜕变,却影响到了一些家人。我猜测,这些事,你都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思考,才做出来的。那么,我们也只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学的,却又掺杂了对文学的痴迷,这两者之间的情怀往往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红楼梦》,《红楼梦》之所以讨你喜欢,也许因为它是一种人生哲理和文学的混合体。平儿,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参破,但尚未了,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必须了。你答应过你母亲不伤害生命,所以肉体就不能了,肉体不了,精神不可单独了断。&
再谈谈对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东西一产生就走向灭亡。世上的东西都在不断地消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并不是坏事,这是一个过程。人生一世最后撒手而去只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佛家把它叫作圆寂。只是世俗的感情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平儿,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自绝于家庭,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心未泯。&
其实,为父的我,跟你在许多心态上十分接近,我们都不愿伤人,甚至也很喜爱人群,只是除了公务之外,十分渴望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你终身的朋友,就是你的书和你旅行的鞋子。父亲我,内心也有想放下一切、脱离一切而去自在度日的向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笔,一说放手,就当真给放了。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好了,并非因为那么多的责任,我只是怕痛。你的好了,其中也并不是没有责任,只是你比我能忍痛而得到的。&
在你未离家之前一日,6月4日,你收到大陆的表哥来信,信中提醒你,当不再流离,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个调整,不要再颠沛下去了。你看着信,把表哥的意思讲出来,我也深以为是。曾记得也问你有什么调适的打算,你笑着说: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太做打算。过了24个小时,你走出了家庭,在清晨拂晓的时分,在你母亲又要入院之前。这种自然里,自有你的不肯矫情。我猜想你在那一天,受到了无关家庭的大痛苦。&
回想起来,你从大陆归来之后,突然说:《金瓶梅》这本书,比《红楼梦》更真诚,现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来。我不知道这两本书有什么异同之处,你却已经放了《红楼》,只为了真诚两字。&
平儿,对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为父的我,无非望你健康快乐。而今你已走到这大彻大悟的境界里,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你自会顺其自然地过下去,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你太孤单了,但我想,这恰是你所要的。在你的留书中提到,希望手足们也不必刻意联络,这一点我会告诉他们。你说,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至于我的未来,我只有一点对你和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丧失伴侣,请求你们做子女的绝对不要刻意来照顾我或来伴我同住,请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们的幻想加入同情来对待我,这就是对我的孝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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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 & & & & &&--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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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爱我--村上春树
如果我爱你,而你正巧地也爱我;
那你生病的时候,我会去照顾你,陪着你到老;
你骑车的时候,我会要你小心一点,还要你到的时候打个电话跟我说;
你忘了吃晚餐的时候,我会装做很生气,然后说&你这样会让我担心耶!&
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地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地在你发上多待几秒。
我在空闲的时候,会念念你的名字,想想你的声音;
我在逛街的时候,会想到&啊!你正好缺了这个&&&
我在发现了好东西的时候,一定马上想到&一定要你来看看&;
我失眠了之后,听到你也失了眠,会在心里偷偷地傻笑;
我在熬夜的时候,接到你只为了说声&不要太累,早点睡了&的电话会甜甜地笑着,而且乖乖地去睡;
我在想着你的时候,知道你也在想着我。
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地不爱我。
那你生病的时候,我只会打通电话慰问你,不敢奢求待在你身边;
你骑车的时候,我只会暗暗地在心中希望你安全;
你忘了吃晚餐,我只会笑笑地问&为什么不吃啊?&
你头发乱了,我只能轻轻地告诉你&头发乱了哦&;
你想哭,我只能在旁边无奈地轻轻叹气着;
你想笑,我只能微微地对你笑着;
我在空闲的时候,还是会念念你的名字,想想你的声音;
我在逛街的时候,会想到&是谁帮你买了这个了吧&;
我发现了好东西的时候,会无奈的想着&会是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
我失眠之后,会躲着不让你看见我的黑眼圈;
我在熬夜的时候,不敢期待会有电话声响起来;
我在想着你的时候,会想到,这时的你,是想着谁呢?
如果我不再爱你了,我一定就不爱你了,我会去爱上别人;
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我相信有,你最好也相信!&&
--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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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家庭生活--三毛
& & & 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公公婆婆,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母亲,是我,三毛,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我在电话里高兴的对婆婆说着。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我们不在沙漠了,现在在它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挂上出来了。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损失了一个家,丢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里。
  &父亲,我们的新地址是这个,你们记下来。在海边,是,暂时住下来,不回西班牙。是,请母亲不要担心。这里风景很好,她可以来玩,先通知我们,就可以来。是,大概二千多公里的距离,乔其姐夫知道在哪里,你们看看地图,好,知道了,好荷西在讲电话,我在一边用手指划灰灰的玻璃,静静的听着。等荷西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了,我才不划了,预备跟他走。
  &唉,三毛,你在玻璃上写了那么多&钱&字做什么?&荷西瞪着看我划的字,好新鲜的样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说了一句。&中国父母,无论打电话,写信,总是再三的问个不停&&你们钱够不够,有钱用吗?不要太省,不要瞒着父母&&你的家里从来不问我们过得怎么样?逃难出来也不提一句。&说完这话,又觉自己十分没有风度,便闭口不再噜苏了。
  那一阵,所有的积蓄都被荷西与我投入一幢马德里的公寓房子里去,分期付款正在逼死我们,而手头的确是一点钱也没有,偏偏又逃难失业了。
  在新家住下来不到十天,我们突然心电感应,又去打电话给马德里的公公婆婆。
  &有什么事要讲吗?&荷西拿起听筒还在犹豫。
  &随便讲讲嘛,没事打去,母亲也会高兴的。&&那你先讲,我去买报纸。&荷西走出去了我就拨电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马德里这么便宜方便,我有多高兴呢!
  &喂&&&娇滴滴的声音。
  &妹妹,是我&&&
  &三毛&&阿!&尖叫声。
  &妹妹,我要跟母亲讲讲话,你去叫她&&。&&何必呢!你们下午就面对面讲话了,我真羡慕死了,她偏偏不挑我跟去。&
  听见妹妹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的脑中轰的一响,差点失去知觉。
  &妹妹,你说母亲要来我们这里?&
  &怎么?早晨发给你们的电报还没收到?她现在正在出门,十二点的飞机,到你们那儿正好是三点半,加上时差一小时&&&
  小妹在电话里讲个不停,我伸头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个柱子上靠着看报。
  &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忙忙挂下电话,语无伦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妈妈要来啦!&荷西居然像漫画人物似的啊了一声,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偷袭,不算!&我沉下脸来。
  &怎么不算?咦!你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没有通知我,这样太吓人了,太没有心理准备,我&&&
  &她不是早晨打了电报来,现在一定在家里,你怎么不高兴?&
  &好,不要吵了,荷西,我们一共有多少钱?&我竟然紧张得如临大敌。
  &两万多块,还有半幢房子。&
  &那不够,不要再提房子了,我们去公司借钱。&捉了荷西就上车。
  在磷矿公司设在加纳利群岛漂亮的办公室里,我低声下气的在求人。
  &这个月薪水我们没有领就疏散了,请公司先发一下,反正还有许多帐都没有结,遣散费也会下来,请先拨我们五万块西币。&
  在填支借表格的时候,荷西脸都红了,我咬着下唇迫他签字。
  &三毛,何必呢!两万多块也许够了。&
  &不够,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她来度假,我要给她过得好一点。&
  领了钱,看看钱,母亲正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向超级市场飞去。
  &这车装满了,荷西,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三毛,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妻之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包酒的那种,蜗牛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去找奶油。&
  &三毛!&荷西呆呆的瞪着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压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肉放冰柜里,我先走了。&就飞奔回房内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赤足站在澡缸里放水洗床单了。
  &三毛,你疯了?&
  &母亲最注重床单,我们的床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可是一小时之内它是不会干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干,现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挡起来,她不会去检查。哪!扫把拿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毛,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我不能给母亲抓到把柄,快去扫。&我一面乱踩床单,一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床单时,脑子里还回响着妹妹的声音&&她现在正在出门。在出门,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我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高,不会动了,任着肥皂水流下手肘&&她不挑妹妹跟来,表示她挑了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是谁?&荷西,你快来啊!不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扫把飞奔而入。
  &扭了腰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去摇他。
  &我不知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毛,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欢迎他们,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高兴的时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我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那么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湿淋淋的床单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晒,彼此不再交谈。
  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白线往眼前飞过来。
  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空公司一一○班机乘客,请到7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高贵的脸孔碰个正着,我拍着玻璃大叫:&母亲!母亲!我们来接你了。&
  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容满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呢?&
  &在停车,马上来了。&
  &母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我闭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见穿着皮裘的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去对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着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衣服,二姐对我说:&这么漂亮的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眼,还好我们脸皮厚,自己跑来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衣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下酒的菜拿出来啊!不要小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子,我的床怎么没有床单,给我床单,我要铺床。&
  &母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干。&&可是,我没有床单&&&
  &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毛外甥,拿了一条裤子,大步走过来。
  &三毛,拜托点点热水炉,大卫泻肚子,拉了一身,我得替他洗澡,这条裤子你丢到洗衣机里去洗一下,谢谢!&
  二姐当然不会知道,我们还没有洗衣机。我赶快拿了脏裤子,到花园的水龙头下去冲洗。通客厅的门却听见姐夫的拍掌声&&&弟妹,我们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这就来了。&我赶快擦干了手进屋去搬菜,却听见荷西在说笑话:&三毛什么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能干。&
  再回到水龙头下洗小孩的裤子,旁边蹲下来一个小红帽,她用力拉我的头发,对我说:&戴克拉夫人,我要吃巧克力糖。&&好,叫荷西去开,乖,舅妈在忙,嗯!&我对她笑笑,拉回自己的头发,拎起裤子去晒,却看见婆婆站在后院的窗口。&母亲,休息一下啊!你坐飞机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床单,不要睡床罩。&我赶紧跑进屋去,荷西与姐夫正在逍遥。
  &荷西,你出去买床单好么?拜托,拜托。&
  他不理。
  &荷西,请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头。&为什么差我出去买床单?&
  &不够,家里床单不够。&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讲话了,我愤然而去。&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红帽又来拉我。
  &好,乖,我们来开糖,跟我来。&我拉着小女孩去厨房。&这种我不要吃,我要里面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着我。
  &这种也好吃的,你试试看。&我塞一块在她口里就走了。谁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啊!
  &三毛,拿痱子粉来。&二姐在卧室里喊着,我赶快跑进去。
  &没有痱子粉,二姐,等一下去买好么?&
  &可是大卫现在就得搽。&二姐咬着嘴唇望着我,慢慢的说。
  我再去客厅摇荷西:&嗯!拜托你跑一趟,妈妈要床单,大卫要痱子粉。&
  &三毛,我刚刚开车回来,你又差我。&荷西睁大着眼睛,好似烦我纠缠不清似的瞪着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么样?&我脸忽一下沉了下来。
  &咦!这叫恩爱夫妻吗?三毛!&姐夫马上打哈哈了。
  我板过脸去望厨房,恰好看见婆婆大呼小叫走出来,手里拿着那盒糖,只好赶快笑了。
  &天啊?她说戴克拉给她吃的,这种带酒的巧克力糖,怎么可以给小孩子吃,她吃了半盒。安琪拉,快来啊!你女儿&&&
  &天知道,你这小鬼,什么东西不好吃,过来&&&二姐从房里冲出来,拉了小女儿就大骂,小孩满嘴圈的巧克力,用手指指我。
  &是她叫我吃的。&
  &三毛,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糖吗?她不像你小时候&&&荷西好不耐烦的开始训我。
  我站在房子中间,受到那么多眼光的责难,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说:&她不吃,我们来吃吧!母亲,你要不要尝一块?&突然来的混乱,使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分离了一年,家庭团聚,除了荷西与姐夫在谈潜水之外,我们没有时间静下来谈谈别后的情形。
  荷西去买床单时,全家都坐车进城了,留下泻肚子的三岁大卫和我。
  &你的起动机在哪里?&他专注的望着我。
  &乖大卫,三毛没有起动机,你去院子里抓小蜗牛好吗?&我爸爸说,你有小起动机,我要起动机。&
  &三毛替你用筷子做一个起动机。来,你看,用橡皮筋绑起来,这一只筷子可以伸出去,你看,像不像?&&不像,不像,我不要,呜,呜&&&筷子一大把往墙上摔。
  &不要哭,现在来变魔术。咦!你看,橡皮筋从中指跳到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气,试试看,它又会跳回来&&&&我不要,我要起动机&&&
  我叹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晚饭要煮了,四菜一汤。要切、要洗、要炒,甜点做布丁方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来,椅子不够,赶快去邻居家借;刀叉趁着婆婆没回来,快快用去污粉擦擦亮;盘子够不够换?酒够不够冰?姐夫喝红酒还是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们喝可乐还是桔子水?婆婆是要矿泉水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全。冰块还没有冻好,饭做白饭还是火腿蛋炒饭?汤里面不放笋干放什么?笋干味道婆婆受得了吗?晚饭不要太油腻了,大卫泻肚子;吃土司面包是不是要烤?
  这么一想,几秒钟过去了,哭着的小孩子怎么没声音了,赶快出去看,大卫好好的坐着动也不动,冲过去拖他起来,大便已经泻了一身一地。
  &小家伙,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跟你讲了一千遍上厕所要叫、要喊,快来洗。&
  乱洗完了小孩,怎么也找不到他替换的长裤,只好把他用毯子包起来放在卧室床上。一面赶快去关火,洗裤子,再用肥皂水洗弄脏了的地毯,洗着洗着大批人就回来了。&肚子饿坏了,三毛,开饭吧!&怎不给人喘口气的时间?&好,马上来了。&丢下地毯去炒菜,荷西轻轻的走过来体贴的说:&不要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对他笑笑。
  &天啊!谁给你光着屁股站在冰凉的地上,小鬼,你要冻坏啦!你的裤子呢?刚刚给你换上的,说&&&二姐又在大喊起来。
  &荷西,你去对二姐说,我替他又洗了,他泻了一身,刚刚包住的,大概自己下床了。&
  &我说,她这种没有做妈妈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怪你自己不把大卫带去。&
  &我怎么带?他泻肚子留在家里总不会错,三毛太不懂事了。&
  姑姑和婆婆又在大声争执。她们是无心的,所以才不怕我听到,我笑了一笑,继续煮菜。
  晚饭是愉快的时光,我的菜没有人抱怨,因为好坏都是中国菜,没有内行。吃的人在烛光下一团和气,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家庭的温暖是这么的吸引着我。
  饭后全家人洗澡,我把荷西和我第二日要穿的衣物都搬了出来。家中有三张床,并没有争执和客气,很方便的分配了。
  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开在我们卧室,妈妈单独睡另一室,小黛比睡沙发,荷西与我睡地上。
  等到躺下地铺上去时,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是那么累了,不过半天的工夫而已。
  &荷西,床单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钱?&
  &八千块。&
  我在黑暗中静静的望着他低低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也有本地货的吗?只要三百块一条。&
  他不响。再问:&这几条床单以后我们也没有什么用。&&妈妈说用完她要带回去,这种床单好。&
  &她有一大柜子的绣花床单,为什么&&&
  &三毛,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小的人,忍住不说话才不会祸从口出,只好不许自己回嘴了。
  夜间在睡梦里有人敲我的头,我惊醒了坐起来,却是小大卫哭兮兮的站在我面前。
  &要上厕所,呜&&&
  &什么?&我瞌睡欲死,半跌半爬的领他去洗手间。&妈妈呢?&我轻轻问他。
  &睡觉。&
  &好,你乖,再去睡。&轻轻将他送到房门口,推进去。
  &戴克拉,我要喝水。&小红帽又在沙发上坐了起来。&你是小红帽,不会去找祖母?来,带你去喝水,厕所上不上?&
  服侍完两个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轮红日正跳一样的出了海面。
  轻手轻脚起床,把咖啡加在壶里,牛油、果酱、乳酪都搬出来,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齐,糖、牛奶也装好。再去地上睡,婆婆已经起床了。
  &母亲早!天冷,多穿些衣服。&
  婆婆去洗手间,赶快进去替她铺好床,这时小黛比也起来了,再上去替她穿衣。
  &去喝牛奶,戴克拉来铺床。&
  &你们吵什么,讨厌!&地上赖着的荷西翻身再睡。&我不要牛奶,我要可可。&
  &好,先吃面包,我来冲可可。&
  &我不吃面包,在家里我吃一碗麦片。&
  &我们没有麦片,明天再吃,现在吃面包。&
  &我不要,呜,我不要!&小红帽哭了。
  &哎!吵什么呢!黛比,你不知道弟弟要睡吗?&二姐穿了睡衣走出来怒眼相视,再对我点点头道了早安。&早!&姐夫也起来了。再一看,荷西也起来了,赶快去收地铺。
  把地铺、黛比的床都铺好,婆婆出洗手间,姐姐进去,我是轮不到的了。
  &母亲,喝咖啡好吗?面包已经烤了。&
  &孩子,不用忙了,我喝杯茶,白水煮一个蛋就可以。&&荷西,请你把这块烤好的面包吃掉好吗?&
  &嘿嘿,不要偷懒欺负先生,我要的是火腿荷包蛋和桔子水。&
  正要煮茶、煮蛋、煮火腿,房内大卫哭了,我转身叫黛比:&宝贝,去看看你弟弟,妈妈在厕所。&
  婆婆说:&随他去,这时候醒了,他不会要别人的,随他去。&
  正要随他去,二姐在厕所里就大叫了:&三毛,拜托你去院子里收裤子,大卫没得换的不能起床了。&
  飞快去收完裤子,这面茶正好滚了,火腿蛋快焦了,婆婆己笑眯眯的坐在桌前。
  &姐夫,你喝咖啡好吗?&
  &啊!还是给我一罐啤酒,再煮一块小鱼吧!&&什么鱼?&我没有鱼啊!
  &随便什么鱼都行!&
  &荷西&&&我轻轻喊了一声荷西,婆婆却说:&三毛,我的白水蛋要煮老了吧!还没来。&
  我在厨房捞蛋,另外开了一罐沙丁鱼罐头丢下锅,这时二姐披头散发进来了:&三毛,熨斗在哪里?这条裤子没有干嘛!&
  替二姐插好熨斗,婆婆的蛋,姐夫的鱼都上了桌,二姐却在大叫:&三毛,麻烦你给大卫煮一点麦片,给我烤一片乳酪面包,我现在没空。&
  &麦片?我没有预备麦片。&我轻轻的说。
  &这种很方便的东西,家里一定要常备,巧克力糖倒是不必要的。算了,给大卫吃饼干好了。&婆婆说。&没&&没有饼干。&
  &好吧!吃烤面包算了。&二姐在房内喊,我赶快去弄。
  早餐桌上,荷西、姐夫和婆婆,在商量到哪里去玩,二姐挟了穿整齐的小孩出来吃饭。
  &三毛,你好了吗?你去铺铺床,我还没有吃饭没有化妆呢!这小孩真缠人。&
  铺好了姐夫姐姐的床,各人都已吃完早餐,我赶快去收碗,拿到厨房去冲洗。
  &三毛,你快点,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我吃了一惊。
  &快啊!你们这些女人。&
  &车子太挤,你们去玩,我留下来做中饭。&
  &三毛,不要耍个性,母亲叫你去你就去。&
  &那中饭在外面吃?&我渴望的问。
  &回来吃,晚点吃好吗?&婆婆又说。
  &好,我去刷牙洗脸就来。&
  &三毛,你一个早上在做什么,弄到现在还没梳洗。&荷西不耐烦的催着。
  &我在忙哪!&忍着气分辩着。
  &忙什么!我们大家都吃最简单的,小孩子们连麦片都没得吃,也不知你昨天瞎买了两大箱什么吃的。&&荷西,他们是临时出现的,我买东西时只想到母亲,没想到他们会来。&
  &走吧!。&他下楼去发动车子,我这边赶快把中午要吃的肉拿出来解冻,外面喇叭已按个不停了。
  挤进车子后座,大家兴高采烈,只有我,呆呆的望着窗外往后倒的树木。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沙漠逃难的情形,没有一句话问我们那个被迫丢掉了的家。婆婆没有问一声儿子未来的职业,更没有叫我们回马德里去,婆婆知道马德里付了一半钱的房子,而今荷西没有了收入,分期付款要怎么付,她不闻不问。她、姐姐、姐夫,来了一天了,所谈的不过是他们的生活和需求,以及来度假的计划。我们的愁烦,在他们眼里,可能因为太明显了,使得他们亲如母子,也不过问,这是极聪明而有教养的举动。比较之下,中国的父母是多么的愚昧啊!,中国父母只会愁孩子冻饿,恨不能把自己卖了给孩子好处。
  开车兜风,在山顶吃冰淇淋,再开下山回来已是下午一点了。我切菜洗菜忙得满头大汗,那边却在喝饭前酒和下酒的小菜。
  将桌子开好饭,婆婆开始说了:&今天的菜比昨天咸,汤也没有煮出味道来。&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下次不跟去就得了。&
  &我可没有要去,是荷西你自己叫我不许耍个性&&&&好啦!母亲面前吵架吗?&姐夫喝了一声,我不再响了。
  吃完饭,收下盘碗,再拚命的把厨房上下洗得雪亮,已是下午四点半了。走出客厅来,正要坐下椅子,婆婆说:&好啦,我就是在等你空出手来,来,去烤一个蛋糕,母亲来教你。&
  &我不想烤,没有发粉。&
  &方便得很的,三毛,走,我们开车去买发粉。&二姐兴冲冲的给我打气。
  我的目光乞怜的转向荷西,他一声不响好似完全置身事外。我低着头去拿车子钥匙,为了一包发粉,开十四公里的路,如果不是在孝顺的前提之下,未免是十分不合算的事。
  蛋糕在我婆婆的监督下发好了,接着马上煮咖啡,再放杯子,全家人再度喝下午咖啡吃点心,吃完点心,进城去逛,买东西,看商店,给马德里的家族买礼物,夜间十点半再回来。我已烤好羊腿等着饥饿的一群,吃完晚饭,各自梳洗就寝,我们照例是睡地上,我照例是一夜起床两次管小孩。
  五天的日子过去了,我清早六时起床,铺床,做每一份花色不同的早饭,再清洗所有的碗盘,然后开始打扫全家,将小孩大人的衣服收齐,泡进肥皂粉里,拿出中午要吃的菜来解冻,开始洗衣服,晾衣服。这时婆婆们全家都已经出门观光,湿衣服晾上,开始烫干衣服,衣服烫好,分别挂上,做中饭,四菜一汤,加上小孩子们特别要吃的东西,楼下车子喇叭响了,赶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饮先送上,给各人休息;午饭开出来,吃完了,再洗碗,洗完碗,上咖啡,上完咖啡,再洗盘子杯子,弄些点心,再一同回去城里逛逛;逛了回来,晚饭,洗澡,铺婆婆的床,小黛比的沙发,自己的地铺,已是整整站了十六小时。
  &荷西。&夜间我轻轻的叫先生。
  &嗯?&
  &他们要住几天?&
  &你不会问?&
  &你问比较好,拜托你。&我埋在枕头里几乎呜咽出来。&不要急,你烦了他们自然会走。&
  我翻个身不再说话。
  我自己妈妈在中国的日子跟我现在一色一样,她做一个四代同堂的主妇,整天满面笑容。为什么我才做了五天,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我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对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对外人又会怎么样?我自责得很,我不快乐极了。
  我为什么要念书?我念了书,还是想不开;我没有念通书本,我看不出这样繁重的家务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跟荷西整日没有时间说话,我跟谁也没有好好谈过,我是一部家务机器,一部别人不丢铜板就会活动的机器人,简单得连小孩子都知道怎么操纵我。
  又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去海边了,沙漠荷西的老友来看我们。
  &噢!圣地亚哥,怎么来了?不先通知。&
  &昨天碰到荷西的啊!他带了母亲在逛街。&
  &啊!他忘了对我说。&
  &我,我送钱来给你们,三毛。&
  &钱,不用啊!我们向公司拿了。&
  &用完了,荷西昨天叫我送来的。&
  &用完了?他没对我说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一共有七万多块。
  &反正我留两万块。&
  &也好!我们公司还有二十多万可以领,马上可以还你,对不起。&
  送走了圣地亚哥,我心里起伏不定,忍到晚上,才轻轻的问荷西:&钱用完了?吃吃冰淇淋不会那么多。&&还有汽车钱。&
  &荷西,你不要开玩笑。&
  &你不要小气,三毛,我不过是买了三只手表,一只给爸爸,一只给妈妈,一只是留着给黛比第一次领圣餐的礼物。&&可是,你在失业,马德里分期付款没有着落,我们前途茫茫&&&
  荷西不响,我也不再说话,圣地亚哥送来的钱在黑暗中数清给他,叫他收着。
  十五天过去了,我陪婆婆去教堂望弥撒,我不是天主教,坐在外面等。
  &孩子,我替你褥告。&
  &谢谢母亲!&
  &祷告圣母玛丽亚快快给你们一个小孩,可爱的小孩,嗯!&
  母亲啊!我多么愿意告诉你,这样下去,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一个白天站十六七小时的媳妇,不会有心情去怀孕。
  二十天过去了,客厅里堆满了玩具,大卫的起动机、电影放映机、溜冰板,黛比的洋娃娃、水桶、小熊,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黛比坐在荷西的脖子上拍打他的头。
  &舅妈是坏人,砰!砰!打死她!&大卫冲进厨房来拿手枪行凶。
  &你看!他早把马德里忘得一干二净了。&二姐笑着说,我也笑笑,再低头去洗菜。
  舅妈当然是坏人,她只会在厨房,只会埋头搓衣服,只会说:&吃饭啦!&只会烫衣服。她不会玩,不会疯,也不会买玩具,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家庭主妇。
  &荷西,母亲说她要再多住几天?&夜半私语,只有这个话题。
  &一个月都没到,你急什么。&
  &不急,我已经习惯了。&说完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有丝丝的泪缓缓的流进耳朵里去。
  &我不是谁,我什么人都不是了。&
  荷西没有回答,我也知道,这种话他是没有什么可回答的。
  &我神色憔悴,我身心都疲倦得快疯了。&
  &妈妈没有打你,没有骂你,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不满意她,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荷西,你懂不懂,这不是什么苦难,可是我&&我失去了自己,只要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觉得很苦。&&伟大的女性,都是没有自己的。&
  &我偏不伟大,我要做自己,你听见没有。&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你要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么了?&
  我埋头在被单里不回答,这样的任性没有什么理由,可是荷西如此的不了解我,着实令我伤心。
  上一代的女性每一个都像我这样的度过了一生,为什么这一代的我就做不到呢!
  &你家里人很自私。&
  &三毛,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个自私,是你还是她们。&&为什么每次衣服都是我洗,全家的床都是我铺,每一顿的碗都是我收,为什么&&&
  &是你要嘛!没有人叫你做,而且你在自己家,她们是客。&
  &为什么我去马德里做客,也是轮到我,这不公平。&
  再说下去,荷西一定暴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给自己无理取闹下去。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这一切都要有爱才有力量去做出来,我在婆婆面前做的,都不够爱的条件,只是符合了礼教的传统,所以内心才如此不耐吧!&我甚至连你也不爱。&我生硬的对他说,语气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摇摇荷西,他已经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日子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大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一夜,我们喝着香槟闲话着家常,谈了很多西班牙内战的事情,然后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台湾玉来给二姐。只有荷西的失业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似谁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讲一句:&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容得下你们啊!&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只是抱着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望不要这么忙了。&&我知道,谢谢母亲来看我们。&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好,孩子们,说再见,我们走了。&二姐弯身叫着孩子们。
  &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再见!&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进入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三毛,你好久没有写信回台湾了吧?&
  &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我的笑声突然清脆高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床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尽情大笑,我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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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震动了整个香港的一则新闻是,一个不堪坎坷的母亲,把十岁多一点的两个孩子手脚捆绑,从高楼拋落,然后自己跳下。&
今天台湾的新闻,一个国三的学生在学校的厕所里,用一个塑胶袋套在自己头上,自杀了。&
读到这样的新闻,我总不忍去读细节。掩上报纸,走出门,灰蒙蒙的天,下着细雨。已经连下了三天雨,早上醒来时,望向窗外,浓浓的雾紧紧锁住了整个城市。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人生最后的三天,所看见的是一个灰蒙蒙、湿淋淋、寒气沁人的世界。这黯淡的三天之中,有没有人拥抱过他?有没有人抚摸过他的头发,对他说&孩子,你真可爱&?有没有人跟他同走一段回家的路?有没有人发简讯给他,约他周末去踢球?有没有人对他微笑过,重重地拍他肩膀说,&没关系啊,这算什么?&有没有人在MSN上跟他聊过天、开过玩笑?有没有人打过电话给他。用不放心的声音说,&嘿,你今天怎么了?&&
在那三天中,有没有哪一个人的名字被他写在笔记本里,他曾经一度动念想去和对方痛哭一场?有没有某一个电话号码被他输入手机,他曾经一度犹疑要不要拨那个电话去说一说自己的害怕?&
  那天早上十五岁的他决绝地出门之前,桌上有没有早点?厨房里有没有声音?从家门到校门的一路上,有没有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使他留恋,使他动摇?&
  我想说的是,K,在我们整个成长的过程里,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折、失败?它不在我们的家庭教育里,它不在小学、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或课程里,它更不在我们的大众传播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只教我们如何去追求卓越,从砍樱桃的华盛顿、悬梁刺骨的张秦到平地起楼的比尔盖茨,都是成功的典范。即使是谈到失败,目的只是要你绝地反攻,再度追求出人头地,譬如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洗雪耻辱,譬如哪个战败的国王看见蜘蛛如何结网,不屈不挠。&
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伤口,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谁教过我们,在跌倒时,怎样的勇敢才真正有用?怎样的智慧才能度过?跌倒,怎样可以变成行远的力量?失败,为什么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过的人,更深刻、更真诚?
我们没有学过。&
如果这个社会曾经给那十五岁的孩子上过这样的课程,他留恋我们以及我们头上的蓝天的机会是不是多一点?
现在K也绊倒了。你的修行开始。在你与世隔绝的修行室外,有很多人希望捎给你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结实的拥抱,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可是修行的路总是孤独的,因为智慧必然来自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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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门前--卡夫卡
法律门前站着一名卫士。一天来了个乡下人,请求卫士放他进法律的门里去。可是卫士回答说,他现在不能允许他这样做。乡下人考虑了一下又问:他等一等是否可以进去呢? &
&有可能,&卫士回答,&但现在不成。&&
由于法律的大门始终都敞开着,这当儿卫士又退到一边去了,乡下人便弯着腰,往门里瞧。卫士发现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进去,就不妨试试,把我的禁止当耳边风好了。不过得记住: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我还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卫士哩。从一座厅堂到另一座厅堂,每一道门前面都站着一个卫士,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就说第三座厅堂前的那位吧,连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呐。&&
乡下人没料到会碰见这么多困难;人家可是说法律之门人人都可以进,随时都可以进啊,他想。不过,当他现在仔细打量过那位穿皮大衣的卫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长又密又黑的鞑靼人似的胡须以后,他觉得还是等一等,到人家允许他进去时再进去好一些。卫士给他一只小矮凳,让他坐在大门旁边。他于是便坐在那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间他做过多次尝试,请求人家放他进去,搞得卫士也厌烦起来。时不时地,卫士也向他提出些简短的询问,问他的家乡和其他许多情况;不过,这些都是那类大人物提的不关痛痒的问题,临了卫士还是对他讲,他还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为旅行到这儿来原本是准备了许多东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为了讨好卫士,花再多也该啊。那位尽管什么都收了,却对他讲:&我收的目的,仅仅是使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礼数不周到。&&
许多年来,乡下人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观察着这个卫士。他把其他卫士全给忘了;对于他来说,这第一个卫士似乎就是进入法律殿堂的惟一障碍。他诅咒自己机会碰得不巧,头一些年还骂得大声大气,毫无顾忌,到后来人老了,就只能再独自嘟嘟囔囔几句。他甚至变得孩子气起来;在对卫士的多年观察中,他发现这位老兄的大衣毛领里藏着跳蚤,于是也请跳蚤帮助他使那位卫士改变主意。终于,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却闹不清楚究竟是周围真的变黑了呢,或者仅仅是眼睛在欺骗他。不过,这当儿在黑暗中,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一道亮光,一道从法律之门中迸射出来的不灭的亮光。此刻他已经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在这整个过程中的经验一下子全涌进脑海,凝聚成了一个迄今他还不曾向卫士提过的问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僵硬,再也站不起来了。卫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他俩的高矮差距已变得对他大大不利。&
&事已至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卫士问。&你这个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么,&乡下人说,&可怎么在这许多年间,除去我以外就没见有任何人来要求进去呢?&&
卫士看出乡下人已死到临头,为了让他那听力渐渐消失的耳朵能听清楚,便冲他大声吼道:&这道门任何别的人都不得进入;因为它是专为你设下的。现在我可得去把它关起来了。&&
--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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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电话铃响--刘心武
深夜里电话铃响。&
是朋友的电话。&
他说:&忍不住要给你打个电话。我忽然心里难过。非常非常难过。就是这样,没别的。&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我从困倦中清醒过来。忽然非常感动。&
我也曾有这样的情况。静夜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情绪确可称之为&难过&。&
并非因为有什么亲友故去。也不是自己遭到什么特别的不幸。&
恰恰相反:也许刚好经历过一两桩好事快事。却会无端地心里难过。&
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愧悔羞赧。不是悲悲戚戚。&
是一种平静的难过。但那难过深入骨髓。&
静静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实体是独一无二的。不但不可能为最亲近最善意的他人所彻底了解,就是自己,又何尝真能把握那最隐秘的底蕴与玄机?并且冷冷地意识到,自己对他人无论如何努力地去认识,到底也还是只近乎一个白痴。对由无数个他人组合而成的群体呢?简直不敢深想。&
归纳,抽象,联想,推测,勉可应付白日的认知。但在静寂清凄的夜间,会忽然感到深深的落寞。&
于是心里难过。&
也曾想推醒妻,告诉她:&我心里忽然难过。&也曾想打一个电话给朋友,只是告诉他一声,如此如此。但终于都没有那样做,只是自己徒然地咀嚼那份与痛苦并不同味的难过。&
朋友却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自信全然没有误解。并不需要絮絮的倾诉。简短的宣布,也许便能缓解心里的那份难过。或许并不是为了缓解,倒是为了使之更加神圣,更回甜蜜,也更加崇高。&
在这个无庸讳言是走向莫测的人生前景中,人们来得及惊奇来得及困惑来得及恼怒来得及愤慨来得及焦虑来得及痛苦或者来得及欢呼来得及沉着来得及欣悦来得及狂喜来得及满足来得及麻木,却很可能来不及在清夜里扪心沉思,来不及平平静静、冷冷寂寂地忽然感到难过。&
白日里,人们杂处时,调侃和幽默是生活的润滑剂。静夜里,独自面对心灵,自嘲和自慰是魂魄的清洗液。但是在白日那最热闹的场景里,会忽然感到刺心的孤独。&
同样,在夜晚那最安适的时刻里,会忽然有一种浸入肺腑的难过。会忽然感觉到,世界很大,却又太小;社会太复杂,却又极粗陋,生活本艰辛,何以又茺诞?人生特漫长,这日子怎的又短促?会忽然意识到,白日里孜孜以求的,在那堂皇的面纱后面,其实只是一张鬼脸;所得的其实恰可称之为失;许多的笑纹其实是钓饵,大量的话语是杂草。&
明明是那样的,却弄不成那样了。无能为力。&
刚理出个头绪,却忽然又乱成一团乱麻。无可奈何。&
忘记了应当记住的,却记住了可以忘记的。拒绝了本应接受的,却接受了本应拒绝的。&
不可能改过。不必改进。没有人要你改进。即使不是人人,也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如此这般一天天地过下去。&
心里难过。&
但,年年难过年年过。日子是没有感情的,它不接受感情,当然也就不为感情所动。需要感情的是人。人的情感首先应当赋予自己。唯有自身的情感丰富厚实了,方可分享与他人。&
常在白日开怀大笑吗?那种无端的大笑。&
偶在静夜里心里难过吗?那种无端的难过。&
或者有一点儿&端&,但那大笑或难过的程度,都忽然达于那&端&外。&
是一种活法。&
把快乐渡给别人,算一种洒脱。&
把难过宣于别人,则近乎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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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时代里缓慢行走--朱德庸
我喜欢走路。&
我的工作室在十二楼,刚好面对台北很漂亮的那条敦化南路,笔直宽阔的绿荫绵延了几公里。人车寂静的平常夜晚或周六周日,我常常和妻子沿着林荫慢慢散步到路的尽头,再坐下来喝杯咖啡,谈谈世界又发生了哪些特别的事。&
这样的散步习惯有十几年了,陪伴我们一年四季不断走着的是一直在长大的儿子,还有那些树。&
一开始是整段路的台湾栾树,春夏树顶开着苔绿小花,初秋树梢转成赭红,等冬末就会突然落叶满地、只剩无数黑色枝枒指向天空。接下来是高大美丽的樟树群,整年浓绿。再经过几排叶片棕黄、像挂满一串串闪烁的心的菩提树,后面就是紧捱着几幢玻璃帷幕大楼的垂须榕树丛了。&
这么多年了,亚热带的阳光总是透过我们熟悉的这些树的叶片轻轻洒在我们身上,我也总是讶异地看到,这几个不同的树种在同样一种气候下,会展现出截然相反的季节变貌:有些树反复开花、结子、抽芽、凋萎,有些树春夏秋冬,常绿不改。不同的植物生长在同一种气候里,都会顺着天性有这么多自然发展;那么,不同的人们生长在同一个时代里,不是更应该顺着个性有更多自我面貌?&
我看到的这个世界却不是如此。&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情绪变得很多,感觉变得很少;心思变得很复杂,行为变得很单一;脑的容量变得越来越大,使用区域变得越来越小。更严重的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有的城市面貌变得越来越相似,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也变得越来越雷同了。&
就像不同的植物为了适应同一种气候,强迫自己长成同一个样子那么荒谬;我们为了适应同一种时代氛围,强迫自己失去了自己。&
如果,大家都有问题,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想从我自己说起。&
小时候我觉得,每个人都没问题,只有我有问题。长大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问题。当然,我的问题依然存在,只是随着年龄又增加了新的问题。小时候的自闭给了我不愉快的童年,在团体中我总是那个被排挤孤立的人;长大后,自闭反而让我和别人保持距离,成为一个漫画家和一个人性的旁观者,能更清楚的看到别人的问题和自己的问题。&
&问题&那么多,似乎有点儿令人沮丧。但我必须承认,我就是在小时候和长大后的问题中度过目前为止的人生。而且世界就是如此,每个人都会在各种问题中度过他的一生,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问题才真正没问题。&
小时候的问题,往往随着你的天赋而来。然而,上天对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开另一扇窗;我认为这正是自然界长久以来的生存法则。就像《侏罗纪公园》里的一句经典台词:&生命会找到他自己的出路。&童年的自闭让我只能待在图像世界里,用画笔和外界单向沟通,却也让我能坚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长大后的问题,对人才真正严重。因为那是后天造成的,它原本就不是你体内的一部份,不会为你开启任何一扇窗或一道门。而我觉得,现代人最需要学会处理的,就是长大后的各种心理和情绪问题。&
我们碰上的,刚好是一个物质最丰硕而精神最贫瘠的时代,每个人长大以后,肩膀上都背负着庞大的未来,都在为一种不可预见的&幸福&拼斗着。但所谓的幸福,却早已被商业稀释而单一化了。市场的不断扩张、商品的不停量产,其实都是违反人性的原有节奏和简单需求的,激发的不是我们更美好的未来,而是更贪婪的欲望。长期的违反人性,大家就会生病。当我们&进步&太快的时候,只是让少数人得到财富,让多数人得到心理疾病罢了。&
是的,这是一个只有人教导我们如何成功,却没有人教导我们如何保有自我的世界。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大家开了一场巨大的心灵玩笑:我们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增值,只有我们的人生悄悄贬值。世界一直往前奔跑,而我们大家紧追在后。可不可以停下来喘口气,选择&自己&,而不是选择&大家&?也许这样才能不再为了追求速度,却丧失了我们的生活,还有生长的本质。&
前年底,我得了一个&新世纪10年阅读最受读者关注十大作家&的奖项,请友人代领时念了一段得奖感言:&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在跑的时代,但是我坚持用自己的步调慢慢走,因为我觉得大家其实都太快了&&就是因为我还在慢慢走,所以今天来不及到这里领奖。&这本《大家都有病》从二〇〇〇年开始慢慢构思,到二〇〇五年开始慢慢动笔,前后经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看到亚洲国家的人们,先被贫穷毁坏一次,然后再被富裕毁坏另一次。我把这本书献给我的读者,并且邀请你和我一起,用你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时代里慢慢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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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大树--谢尔.西弗斯汀
从前有一棵树,她很爱一个男孩。每天,男孩都会到树下来,把树的落叶拾起来,做成一个树冠,装成森林之王。&
有时候,他爬上树去,抓住树枝荡秋千,或者吃树上结的果子。有时,他们还在一块玩捉迷藏。要是他累了,就在树荫里休息,所以,男孩也很爱这棵大树。&
树感到很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男孩长大了。树常常变得孤独,因为男孩不来玩了。&
有一天,男孩又来到树下。树说:&来呀,孩子,爬到我的树干上来,在树枝上荡秋千,来吃果子,到我的树荫下来玩,来快活快活。&&
&我长大了,不想再这么玩。&男孩说:&我要娱乐,要钱买东西,我需要钱。你能给我钱吗?&&
&很抱歉,&树说,&我没钱。我只有树叶和果子,你采些果干去卖吧,卖到城里去,就有钱了,这样你就会高兴的。&&
男孩爬上去,采下果子来,把果子拿走了。&
树感到很幸福。&
此后,男孩很久很久没有来。树又感到悲伤了。&
终于有一天,那男孩又来到树下,他已经长大了。树高兴地颤抖起来,她说:&来啊,男孩,爬到我的树千上来荡秋千,来快活快活。&&
&我忙得没空玩这个。&男孩说,&我要成家立业,我要间屋取暖。你能给我间屋吗?&&
&我没有屋,&树说:&森林是我的屋。我想,你可以把我的树枝砍下来做间屋,这样你会满意的。&&
于是,男孩砍下了树枝,背去造屋。&
树心里很高兴。&
但男孩又有好久好久没有来了。有一天,他又回到了树下,树是那样的兴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说:&来啊,男孩,来玩。&&
&我又老又伤心,没心思玩。&男孩说:&我想要条船,远远地离开这儿。你给我条船好吗?&&
&把我的树干锯下来做船吧。&树说:&这样你就能离开这里,你就会高兴了。&&
男孩就把树干砍下来背走,他真的做了条船,离开了这里。&
树很欣慰,但心底里却是难过。&
又过了好久,男孩重又回到了树下。树轻轻地说:&我真抱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剩下,什么也不能给你了。&&
她说:&我没有果子了。&&
他说:&我的牙咬不动果子了。&&
她说:&我没有树枝了,你没法荡秋千。&&
他说:&我老了,荡不动秋千了。&&
树低语说:&我很抱歉。我很想再给你一些东西,但什么也没剩下。我只是个老树墩,我真抱歉。&&
男孩说:&现在我不要很多,只需要一个安静地方坐一会儿,歇一会儿,我太累了。&&
树说:&好吧,&说着,她尽力直起她的最后一截身体,&好吧,一个老树墩正好能坐下歇歇脚,来吧,孩子,坐下,坐下休息吧。&&
于是男孩坐在了树墩上。&&
--谢尔.西弗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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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爱情,两个人成长--张小娴
& & & 写了那么多的爱情,总难免经常有人来问我同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喜欢写爱情?&&
  爱情所占的比重,在人生每个阶段也不一样,但它终究是人生的一部分,我写我从爱情里看到的那一部分的人生,如此而已。&
  当你长大了,当你老了些,人生会有其他的追寻,那些追寻并不比爱情逊色,甚至高于爱情,可是,假使一个人从来没有追求过爱情,就像一个人没有童年,毕竟是有点寂寞吧?&
  一天,千帆过尽,明白了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甚至看到了爱情的虚幻,含笑承认你并不了解爱情,也看出了有如梦幻泡影的生涯,这也是一种领悟吧?&
  六道轮回,下辈子不一定能够做人,这辈子有缘相爱,说不定两个人来生双双做昆虫,可惜不是化蝶。就像我在《一段爱情,两个人成长》的序里写的,假使来生是蜜蜂,一个是蜂后,另一个是雄蜂,根据大自然的规律,那可怜的雄蜂,饱食终日,生存唯一的任务只是传宗接代,交配之后马上就死去,夫妻来生再见,只得一夜风流,多惨啊?&
  于这一生,以人类的形体,与你相遇相爱,是几生修来褔报?&
  我写爱情,是因为爱情让我了解人生,也是爱情让我了知无常。是我爱的人让我虽然看到爱情的千古荒凉却也无法否认它的甜蜜,是我爱的人抚慰了我孤单的灵魂,圆满了我这一世的轮回。&
一段爱情,两个人成长,无论是否能够跟你终老,那么投入地爱过彼此,流过那么多的眼泪,我们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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