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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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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版温瑞安超新派武侠小说系列简介何家和温瑞安的武侠小说有许多特色,以下是其中的五个方面:  (一)他在中国大陆、港、台,新、马及海外华人地区被誉为:在金庸、 古龙之后,唯一能为武侠小说创作“独撑大局的人”。  (二)他坚持将“武侠文学化,文学武侠化”,写作凡二十五年,同时 也是把“通俗文学精致化”和”精致文学通俗化”的主持,所以,他的通俗(包括武侠)作品常在高质文学杂志中发表,其纯文学创作亦能受到普罗大 众的欢迎,真正打破了严肃和通俗作品的禁区与隔碍。  (三)由于他原是一位诗人与散文家。文学评论者,之后才转而从事武 侠创作,所以他大量运用新诗、现代诗的语言与意象子武侠小说中,且在作 品里不断地运用和试验电影镜头、绘画构囹、音乐节奏等技巧与手法,尝试 为未来的武侠创作另辟蹊径。(四)他的武侠小说在 1992 年正式风靡中国大陆,掀起了“温瑞安热”;1993 年还卷起了“温瑞安旋风”,在短短一年之内,翻版、盗印。伪作推出 超过 120 种。他的写作风格一新武侠小说原貌,在香港被称为“超新派武侠 小说”,在台湾则给称作“现代派武侠小说”,无论是什么名称,这一种讲 究文字运用、注重文学技巧、重侠义情操。敢创新术变的,且把生平经历。 身边人物、现实生活为写作素材的武侠作品,皆统称为“温派武侠小说”。(五)他出道极早,8 岁时开始在大马、香港发表诗作,13 岁开始主编刊物,16 岁开始发表“四大名捕”系列的武侠小说。大学时代即在台湾创办 诗社、文社、武术集团和杂志社,是目前唯一出生于马来西亚,成名于台湾, 寄居于香江,红遍中国大陆,能兼写各种不同文学类型的作品,迄今才刚届 四十岁的武侠小说家。基于以上种种的理由与特色,我们以严谨与期许的心情,有计划地向大家推介温氏武侠小说系列.分享这一份愉悦与殊荣。                     内容提要故事发生在南宋未年。 京城白道武林中的诡丽八尺门起了内哄,侠义为怀的大当家龚侠怀被诬入狱,判了死刑。忠心的八当家赵伤和同情龚侠怀的大批武林侠士经过调查, 发现陷害龚侠怀的是二当家朱星五、三当家高赞魁,是他们为篡夺诡丽八尺 门的大权而与官府设下的阴谋。就在赵伤与侠客王虚空、叶红等全力营救龚 侠怀的时候,没想到却陷入卖国权奸史弥远的更大阴谋之中??第一章 刀在咫尺,人在天涯1.岁月的惊心、不遇的伤心仇家已布下重重包围,等待他的来临。——他会来吗? 那个一向把行侠仗义当作是在险恶江湖里寻诗的龚侠怀,在这雪意深寒的晚上,还是会来这条寂意的长街么? 来了。  虬髯满脸、颀长豪壮的龚侠怀,穿着古意悠悠的长袍负着双手,悠闲地 走过只觉雪意、闻杀气的长街。  他的身旁并行着的,当然是“诡丽八尺门”里副掌门人“大泻神通”朱 星五。  这么多年来,这对结义兄弟,历过风、度过险,以前同历患难,而今共 享富贵,仍然走在一起,在雪降未降之际,走过寂寞的长街??  “还不错吧?大概在下雪之前,得走完这条街吧?”龚侠怀还满怀兴致 的。他甚至正在想着初春时要“诡丽八尺门”下的子弟都得好好念点书,他 会把张雨溪、程继愚、方兆明等几位大儒礼聘过来,好好教导“八尺门”第 三代弟子成材,不要成天只懂打</PGN 打杀杀的。“十年前我们也这样走过, 现在也是我们这样走过??我们走过去的岁月也真不少,风险更多??不 过,幸好我们还能走下去??”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岁月惊心”四个字。也许拿刀的和写诗的都是一样,只不过是要从死亡手上夺回一点东西而已。幸亏这几年在峰回 路转里还是摘下了心头志气里的星,要不然,平白活到现在,除了岁月的惊 心之外还得加上不遇的伤心。“跟着大哥准没错;”朱星五的手是冷的,鼻子也是冷的,眼里眨着星星一般的光芒,也是冷的,只有在他一面说一面笑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在 呼着热气:“这条路本来崎岖不平的,但跟大哥走多了,路就踩平了。”“不过,当年可没那么繁华??”龚侠怀很有些感慨。“对啊,当年哪有今天这般热闹??”朱星五附和的接下去。 “热闹?”龚侠怀笑了起来,望着凄寂的长街,“天寒了,人都躲起来喽。”忽然,他停了步。 “怎么?”朱星五发现“龙头”的眼睛在望着一棵树。 枯树。枯枝中有一桠,像骆驼般沉颈折往地面来,在风里正迎着龚侠怀轻颤。 枯瘦的枝头上,居然开着数蕾的花,色泽嫣红。 “是春花吧?”龚侠怀觉得这第一朵春花映面像一支枪,还亮着红樱,在苍寒里分外凄艳的绽放着,“今年开早了哩。” 然后一阵风徐来,一朵花薄命的离了干,薄倖的回旋而降,落在龚侠怀的锦袍上,还连着一截幼梗。 龚侠杯忽然因为一朵花而想起亡妻,不由叹了一声。 “大哥,”朱星五笑了,“不是星五饶舌、你也该为兄弟们添个大嫂了。”</PGN  “是呀??”后面跟着还有两个年轻气爽的小伙子。他们一个刀在腰、 一个剑在背,眉目俊朗,雄姿英发,其中一个附和道:“龙头老大跟严姑 娘??”龚侠怀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背剑的汉子立时说不下去了。  “??严姑娘??跟严姑娘??这个??那个??”这背剑的汉子叫蔡 忍坚,和佩刀的青年杜小星同是“诡丽八尺门”里第三代弟子出类拔萃的人 物。不过,在“八尺门”里,他们只能算是“外围”,离决策中心的“元老 们”尚有一大段距离,也未经历过当年“诡丽八尺门”刨帮立道的苦艰。  ——所以只要给龙头瞪上一眼,他的话像在喉里结了冰,没有过去大风 大浪的力量来把他现在的话化为激放出去的千堆雪。  反而他的同伴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严姑娘是个好姑娘??龙头就算不 为自己想想,哇??”龚侠怀一向不怒而威、怒而慑人。  ——门里门外的人都形容他为一座“燃烧的火山”,所以作为门下弟子, 敢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毕竟要有些勇气才行。龚侠怀并没有生气。 他笑了。——他一笑,蔡忍坚和杜小星才松了一口气。  龚侠怀知道这些人说的话是因为关心他,可是他们误会了。至少在刚才 的一刻里,他是想起他的亡姜,而不是“春雨楼头”的严笑花。他也时常想念严笑花。  想到严笑花就像在寒冬里想起火炉,饭后想起甜品,倦时想起床褥—— 真不可以想像她这样一个女子,连冷、艳和傲都化作淡然,竟不似存身于人 间,而她偏偏其实又是那么暖、那么甜、那么柔。</PGN他常想起她。但刚才想的不是她。他在惦念亡妻。 他并不准备要解释这个“误会”。——世上有许多误会,本就不能也不必解释的。就像他和剑侠叶红之间的“误会”。 “老二。”“在。”  “有空替我送张帖子到叶府去。那几次的争吵,总是我欠礼数。你就代 转几句话:我龚某人一向都很佩服他,说实在的,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江湖上, 像他那么样的一位侠士,已经没剩几个了??但愿有日我能有幸敬他三杯 酒。”龚侠怀很有几分憾恨的说,“还有那个‘大刀王虚空’,你传下‘量 天尺’,找个道上的前辈与他说一声,姓龚的算是服了他了,请他不必再来 找我比刀了??”  “在武林中的人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头来还不知会不会害苦了人 呢!”龚侠怀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随即醒悟到自己不该把这种看法传达给 他的门人知道,生怕这消沉的想法会影响他们,连忙加了一句:“我这叫曾 经沧海变唠叨,是听不得的、学不得的。星五不是娶了弟妹,乐也融融吗? 出外的人有家可回,那是天大的福气呢。就算是在江湖上的好汉,又有哪个 不喜欢世间标致的女子??”    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咿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曼妙的女子盈 盈步了出来,怀里还抱了个曼妙的婴孩。  妇人曼妙,是因为她走在雪意的长街上,美目如画,步履轻盈;婴孩曼 妙,是因为裹着色彩悦目的厚袄;加上婴孩微微挣动,构成一个优美和谐的 图画。  也许,在龚侠怀、朱星五、杜小星、蔡忍坚的眼里,更曼妙的是小妇人 微微掀开的右衽。</PGN  那婴孩大概是在吮吸着妇人的乳房吧?这秀小的乳房大概是因为走动而 不是因为雪寒而颤动吧?不知怎么的,这秀气的乳房就像是一杯暖的雪,让 在寒意中的江湖男子忍不住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妇人并不怎么注意他们,盈盈走过。 背后跟着个又老又驼的仆役,推着一架木头拖车。 当妇人掠过他们一行四人的时候,四个男子中至少有三个心里正巴不得自己可以马上投胎。 投胎转世作那妇人怀里的婴孩。 可是只有一人不如是想。 这人当然就是龚侠怀。“那么好看的乳房!”龚侠怀居然还朗声说,“可是除了钟夫人,谁还能够在寒冬街头里不畏冷来喂奶?” 他如见着老朋友似的笑道:“千疮百孔,你今回可真是牺牲色相赔老本了!”那妇人一听,完全变了脸。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竟把襁褓中的婴儿,向龚侠怀仍了过来。 然后她尖嘶了一声。这一声尖嘶,就像一只酣睡中的猫,忽然被人踩了一脚。她尖嘶的时候身子就开始旋动。 旋动的时候黑发全披散下来,胸襟半敞,她肤色极白、发色极黑,旋舞出一种极其凄艳的杀气来。而在同时间,她发放了她的暗器。 五十七枚。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细如眉睫,有的比手臂还粗。圆形,方形、菱形、三尖八角的都有,有的在迅射中根本 让人抓不到任何形状。有的尖啸而且急</PGN 嘶着。有的无声无息。有的绽 放出刺目的蓝光,有的简直是透明的。五十七枚暗器,全叮向龚侠怀。 她的目标只是龚侠怀。她的敌手也只有龚侠怀。 这时候,她背后的老汉也猝然出手。 这样一个老人,就像太阳突然从大地里升起来惊破了黑夜一般,他也完全破除了他的苍老颟顶。 他发出怒吼,怒吼甚至盖过了木头车冲过崎岖不平薄雪地上的声音。 车子撞向龚侠怀。——这一撞之力足以撞塌一座城门。 可是这一撞要比起他的驼峰一顶之力,还差似从临安到长安那么远。——否则他也不叫“山为之开”牛满江了。 他全力往龚侠怀冲去。冲到一半,他兀然半空打了一转,速度不减,以背部撞向龚侠怀。 在“千疮百孔”钟夫人和“山为之开”牛满江全力发动攻势的时候,雪堆、街角、围墙、暗衎里同时冒出了十数名大汉。 快、而元声。手里持械。 他们掩扑向龚侠怀。 他们的目标都一样: 必杀龚侠怀!  ——当然,如果有人拦阻他们,使他们这个攻击的目标受到阻挠,他们 也照样格杀勿论。  现在龚侠怀所遭遇到的险境是:要应付钟夫人满身的暗器,</PGN 要避 开牛满江的力拔山河的一撞,同时要避开许多人要命的刀、夺命的剑、讨命 的兵器??还要接下一个无辜的婴孩!2.星星·月亮·太阳  龚侠怀不知何时已卸下了身上的锦袍,锦袍忽已罩在钟夫人急旋的身 上,就像一个最温柔的情人轻轻为他心爱的女子披上一件风斗。钟夫人正好已发射她的暗器。  一下子,袍子无法无天的罩住了她,使她变得像是在自己胃里下毒,所 有的暗器都被正罩下来的袍子倒逼了回去——这使得她比在井里避雨还更狼 狈不堪。也真够她应付的了。能放一头恶犬去咬人的主子,不一定能抵抗得了那头恶犬的回噬。 龚侠怀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手掌。手掌在牛满江背后驼峰上轻轻一按,就像一个老朋友拍拍久违了好友的肩背一般:在牛满江的感觉,仿佛一背撞入海底三万浬里,完全浑不着力, 且深不见底。至于其他的人,龚侠怀不在乎。——他又不是没见过比这回意外更可怕的攻击! 他在乎的是那婴孩。 他轻舒猿臂,把婴孩稳稳地接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那“婴孩”全身棉袄迸裂成片絮,而且对他发</PGN 动了 攻击。要命的攻击攻的往往是要害。 那“婴孩”两指一扣,就扣住龚侠怀的咽喉。  ——当龚侠怀发现那“婴孩”不是“婴孩”的时候,那要命的一对口已 扣在他的喉核上了。如果龚侠怀的颈上不是多了一件事物的话。手掌。 龚侠怀的咽喉上多了一只手掌。 他自己的手掌。  那“婴孩”曾一捏就拗断一把钢刀的铁指,扼在这只有血有肉的手掌上, 就像一把菜刀砍在石头上。如果真的是刀,得要碰出缺口来。 如果只是手指——那“婴孩”的手指现在就痛得像切成了十八截的香肠。 “啧啧啧,”龚侠怀惋惜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星星、月亮、太阳’一齐全出来了。” “只不过,”他微责地道:“阴盛男,你的‘短指剑’未免过于阴损!” 那“婴孩”跳开,同时掣出一把蓝汪汪的怀剑来。 他跳到驼子那儿,像一抹流星,快而亮。 驼子身形一氏,骨骼格格声中,似是暴长两尺,外罩披衣全裂开,亮出一身火红的服饰来。 他去扯开钟夫人罩着的袍子。 那袍子真的被暗器打得千疮百孔。钟夫人披着发、白着脸,云鬓散乱,在袍下咻咻喘息。——谁要应付她这种暗器都不容易。</PGN——包括她自己。 此刻,全场无声,被江湖上称为杀手里的“星星、月亮、太阳”的牛满江、钟夫人、阴盛男,都狠狠的盯住龚侠怀,鼻孔里在呼着热气。其他的杀手,也团团的围住四人,屏息以待。——只待一声令下。 杀。——杀的意思是:杀不了人就被人杀。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打了一个喷嚏。 只听一人漫声长吟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又豪壮孤寞的吟唱:“??哎呀我如今——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忽然省起什么似的,“咦?怎么古人吟的都是剑,刀呢?古人都不用刀的吗?” 龚侠怀忽然笑了。这一笑不寻常。  大敌当前,瞪住他的人几乎手已按在刀柄上,鼻里都喷着蓝烟,眼色早 已转红了吧——然而他还是笑得出来!然后在街角那儿,转出了一个人。 一个在大寒天里仍敞开着衣襟,腰畔挂了口葫芦,背了把沉甸甸的大刀,蓬发垢脸,非道非俗的人。 可是他矮。而且胖。  ——远远看去,教人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豪情壮语的人竟会这般又矮又 胖,但当他走近时一看,才知道他岂止又矮又胖,而且还矮得可爱,胖得滑 稽!  他趿着一只破布鞋,一只烂草鞋,走了过来,走到龚侠怀和</PGN 星星、 月亮、太阳的战团十尺之远,就停了下来,半睨着小眼,打量形势,显示出 一个让人知道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的样子。他背上的刀显然使他不胜负荷。    他的眼皮很厚,以致目光很难教人观察得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 他一直张着小嘴呼吸,嘴唇红艳艳的。倒是长了张樱桃小口,但长在这样一 张多肉的大脸上,就像一头远古动物在冬眠状态里微弱地生存着。“你还没死?”他问龚侠怀。 龚侠怀愉快地道:“也许快了。” “他们要你死?”他再懒洋洋的问。  “太阳”牛满江用一种暴烈的声音说:“滚!”他一说话,身子就哔哔 剥剥的响,无意中乍泄了他所运聚的内力。那人像一头反应迟钝的胖狗,偏了偏头,“你在跟我说话?” “月亮”钟夫人每一个字都自牙缝里逼出来,就像她怀里冰冷的暗器一样冰一样冷:“不滚,连你一并杀了!” 那人转过去向那比他更矮更小的“侏儒”阴盛男问:“你们就是‘杀人者死,杀手不死’组织里的‘星星、月亮、太阳’?” “星星”点头,深,而冷,然后他如星星一般的寒目在闪烁、在搜索。 他在那块多肉的脸上找下手的地方。 他在想:要是在这脸上戳两个窟窿,鲜血究竟要多少时候才能染满这一张占地甚广的大脸上? “星星”想着的时候,一对小眼竟转到眼眶内侧去了,只剩下眼角一小点黑,其余都是白。白得像死鱼的肚皮一般。 “那你们就错了,”那小胖子无奈地说,“管你星星、月亮、太阳,龚侠怀是我的,你们自行滚到天空里当破石头去吧!”太阳、月亮、星星全变了脸。</PGN 就在此时,那人用手在唇上一竖,半弓着腰:“嘘”了一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任何事发生。  然后那人的下巴像忽然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咀,露出下排细白得像婴儿一 般的牙,然后他的眉毛垂得像一头狗看到他的主人,鼻梁在肥厚的脸皮上掠 过了一丛水波般的皱纹,之后便——“哈——啾——”他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真糟糕,气候一转变,鼻子就不争气——”他一面用袖子抹鼻涕一面解释似的说,“谢谢你们等我打了这个喷嚏先!”他的话应该是“谢谢你们 先等我打了这个喷嚏。”可是他却把“先”字押在整句的后头,令人听去, 十分古怪。虽然大敌当前,但蔡忍坚和杜小星看到这个人的行止,都有点忍 笑不住。谁都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出手。 而且谁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出手。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太阳”觉得自己左眉一寒“月亮”觉得自己右颈 一凉“星星”觉得自己人中一冷。也就是说,他们三人,同时中了刀。 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刀。大刀。他们竟然还来不及出手就已中了刀。——这是把什么刀?——这是什么刀法? 他们都没有问出心里的惊疑。</PGN  “我是王虚空,”那胖子用一种寂寞的语调,道出了他们心中的问题, “大刀王虚空”。  他双手抱着他的刀,在雪地里,像捧着一个至爱至亲者的灵位:“刀一 出手,人鬼不留的王虚空。”然后他又深吸进一口气。眉毛像忽然跌落到眼 角下去了而眼角又几乎掉到额下去了——之后又大大的“哈啾”了一声,才 擤了擤唾液,喃喃的道:“就是不争气,这鼻子!”他的话又似倒转了过来, 可是现在有谁敢笑他?他这才发现,什么“星星、月亮、太阳”,还有一群杀手,全走光了。 走得一干二净,跟来的时候一般无迹可寻。 就趁他仍然在打喷嚏的时候。 这使得他几乎有点错以为自己是一个喷嚏把这干人打走的。 没有不走的可能。 一刀就逼住了三个人——当然也可以一刀就杀了三人;如果他是要杀人的话。  更甚的是:“太阳”牛满江退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伤的不是左眉,而 是背后驼峰在淌血。“月亮”钟夫人在施展轻功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伤的不 是右颈,而是并没有露出来的左乳上划了一道浅血口子,但衣襟却没被刀锋 划破。“星星”阴盛男在撤走的时候,才知道他的人中并没有事,一直到奔 出十二里开外大家停了步共商应敌大计的时候,钟夫人才叫出:他只剩下了 一只眉毛!连他们三人都走了,他们的手下,还留在那冰天雪地里的街头面对那一把已出鞘一把还未出鞘的刀干啥?</PGN3.一刀在手,人鬼不留朱星五上前一步,凑近龚侠怀耳畔,低声说:“大哥,我跟去瞧瞧。” 龚侠怀知道这“二弟”一向精明强干。 朱星五一闪身,已掠了出去,蔡忍坚和杜小星,这才如释重负,来刺杀的敌人尽去,该是龙头和这位刀客叙旧的时候了吧?却见那肥刀客把手上的刀插入灰雪土里,说:“我的刀法可好?” “好。”龚侠怀斩钉截铁。 “唔——”王虚空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但还未满足,“好在哪里?” “好在名不副实。”“哦?!”王虚空犹如一步蹈空,“什么?!” “你才不是什么‘一刀出手,人鬼不留’,”龚侠怀持平的说,“你的刀法留情得很,还很留余地呢!” “但我跟你已没有情可言,没有余地可留了;”王虚空刷地拔刀,“我的刀是为你而练的!” “天涯一点青山小,龚侠怀,”王虚空把刀在雪天里舞得像一场壮丽的风雪,“拔出你的‘天涯刀’吧!”蔡忍坚和杜小星这才知道:王虚空是来跟龙头决斗的。  ——大概王虚空就是为了要跟龙头决斗,才先行逐走星星、月亮、太阳 的吧!没想到龙头竟要和这个人比拼。——这个一刀就吓走了满天满地星月和阳光的人!</PGN “我们一定要动手?”“是!” “为什么?”“因为你有名气,我也有名气。” “天下间有名气的人太多了!” “因为你用刀,我也用刀。” “用刀的人也太多了!” “但是用刀用得像我们那么有名的人并不多。” “所以你一定要动手。”“拔刀,请。” 在拔刀之前,龚侠怀忽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我好想再听听你打喷嚏的声音。” 然后他双指一弹,一朵花便弹在王虚空那一张大脸的中央那鼻端上。这一霎间,小花和大脸,相映成趣。  王虚空突觉眼前一物闪过,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手里一震,同时间,他 鼻里闻着花的香气,如同大叫般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不过,他的刀,也在这一刻斫了出去。  龚侠怀把花弹到他的脸上,是从近处突袭,要不然也不一定能得手,但 得手了之后也来不及闪躲。因为王虚空的刀实在太快了。王虚空的刀就架在龚侠怀的肩膊上。 刀已破衣,但未入肉。“你败了,”王虚空脸上出现了一种又欣喜、又伤心的神色:</PGN“你终于败了。” 龚侠怀温和地点头。“好,我胜了你,但我不杀你??”王虚空猝然收刀,大方豪迈地道,“哈哈哈,我终于打龚侠怀败了——!” 不知道是他的话又倒转了还是为了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也没有狂喜下去。因为他已发现了一件事: 他发现是因为他看见——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刀。 木刀。 木刀的意思就是木制的刀。 但他的刀是钢刀。——精钢打成的刀。 几时他手里的钢刀,变成了一把木刀?!  不可置信的看着龚侠怀:龚侠怀背后只有刀鞘,已不见刀柄,而他的钢 刀,正握在龚侠怀的手上。  龚侠怀并没有利用它。 而且也不准备使用它的样子。 王虚空现在明白了:  龚侠怀就在弹一朵花令他闭目打一个喷嚏的刹那间夺下他手中的钢刀换 了把木刀,而他自己还不自知。在江湖上,谁都知道,龚侠怀年过三十三后,就不再用利刀 他用木刀。 据他说用木刀才比较能不杀人,甚至可以不伤人。 木刀就是“天涯刀”。</PGN——任何的“刀”,在龚侠怀手上使来,都是“天涯刀”。 王虚空现在的神情,仍是又伤心、又欣喜。——不然他还能怎样?——难道要嚎啕大哭吗?! 王虚空走了。他打着喷嚏,“哈啾”、“哈啾”、“哈啾”的远去。 或者只有这样,他要不断的擤鼻涕,揩唾沫星子,所以谁都分辨不出他是不是也在抹泪。 临行前他还狠狠的道:“今天我鼻子不好,坏了事??待我打败了剑侠叶红花,我会再来找你的。”他在土中拔回钢刀,把木刀往地上一丢,就走。 真的,不走他还能干什么?4.艳抹小咀  “真是个可爱的人。”龚侠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笑着说,“像他有 这种胸襟的人,什么时候都会很快乐,什么时候都能使自己快乐起来。你们 要向他学习应多于向我??”隐隐约约,远处似有一阵闷雷:就似一条鲸鱼在涸竭的苍穹里,翻了翻,腾了腾,但仍然是一条岸上的鱼。 这时候,他们(龚侠怀、蔡忍坚、杜小星)一齐听到一种声音: 仿佛是锁链碰撞在木枷上的声音。——真的是铐镣碰撞在枷锁上的声音。因为来者其中两人手上正拿着这两件器物。 来的人有四个。</PGN  四个人不论长相如何,但态度上都很温和、礼貌、客气,四个人都很讲 道理的样子。杜小星认得出他们四个人。 这四人在城里都很出名。 但也很不受欢迎。——一个人有名不一定就受欢迎。 这四人不受欢迎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和职务。 这四人是从衙里来的,而且是衙里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从浙东路温州瑞安府调来此地的时候,知情的人只以为他们背后有强大的靠山,明里暗里都 不宜跟他们硬砸,衙里长上堂子的人烧锅子也烧不到他们脸上来;至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只是又来了四个黑漆皮灯笼,要用好的亮的喂他们之后就会 自行上路。  可是这四名刑捕、官差,一上阵来就破了几件大案,且不管他们是怎么 破的案子,但手底下都铁硬得很。在办“小荒山”饥民聚啸成盗的案子里, 五十七名因不堪苛税暴征,只好强取饷粮、上山落草以图活命的“悍匪”, 给这四个人一夜间杀个措手不及,无一生还,领首蛮张四郎给恬拿生擒,枭 首示众。这一役使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实力。 有些人已知情识趣的喊他们为“新四大名捕”。 不过,这外号并没有叫响:毕竟,他们跟当年名震天下的“四大名捕”:“无情”成崖余、“铁手”铁游夏、“追命”崔略商、“冷血”冷凌弃等作 风行事大不相同。反而,人们以他们四人的姓氏串连起来,取了个外号,则 不胫而走。  这四人,一个名叫容敌亲,一个叫何九烈,一个叫谈说说,一个叫易关 西。四人合起来井叫,就是“谈何容易”。——一旦被他们盯上,要脱身,谈何容易。——一旦犯在他们手里,要平安,谈何容易。</PGN——一旦得罪了他们,要无事,谈何容易。——一旦跟他们交手,要活命,谈何容易。 真的,“谈何容易”就是那么谈何容易的四个人。 “谈何容易”是这般难惹的人,但他们和龚侠怀却是好朋友。 龚侠怀很有名,在这一带更是很有号召力。 有时他说一句话,对江湖道上的兄弟而言,比官府的三令五申还有效,而且立竿见影。不过龚侠怀从不愿沾官面上的人。 对他而言,宁可跟弟兄们一起粗茶淡饭、喝酒吃肉,但就不肯端坐筵宴拿锤子把活生生的猴子头壳打破来吃它的脑髓——就算好吃、吃了有所补益,他也不愿为之。 可是他生性好交朋友。“谈何容易”一来到平江府,就跟龚侠怀打了招呼。——“打了招呼”就是“交了朋友”。 龚侠怀平生最珍惜的就是他们交到的朋友。 他一向都相信:有什么样的朋友便会有什么样的人。朋友了不起,他就了不起;朋友好,他也好——反之亦然。所以他珍惜朋友,犹如珍惜自己。 但是今天这四位“朋友”脸色都不好看。 通常“脸色不好看”的原因只有两个:——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使其脸色恢复不过来。——因为要让对方知道他“脸色正在不好看”。 龚侠怀决定静观其变。“什么事?”他笑着问。 容敌亲向他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龚大侠,你不会令我们哥儿们为难吧?”</PGN 龚侠怀怔了一怔,摊手道:“什么事?就为刚才在这里一场误会吗?可谁都没伤人呀!” “当然不是,”容敌亲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仍很有礼数的说:“上面交代下来,说有件麻烦事,跟龚大侠有些牵扯??龚爷您是知道的,我们也是 吃饭办事,上头吩咐下来,我们不得不跟您说一声,可能还要劳你的驾,跟 我们去走一趟??”  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光凭龚大侠的忠肝义胆、鼎鼎大名,还有 啥镇不住的?刑房有谁敢留得住你、谁能留得住您!您就当是过去打个转儿 罢了。”  蔡忍坚一听:好哇,这岂不是等同拘提“龙头”不成?!手一搭剑,叱 道:“什么话!龚爷犯了什么事,你们这算抓人来着?!”  谈说说和何九烈见蔡忍坚似要拔剑,都退了一步,容敌亲连忙摇手,苦 笑道:“龚爷,这、这、这岂不是教我们这些跑腿的为难了?!”  龚侠怀轻喝了一声:“不可!”长吸一口气,昂然道:“好,我跟你们 去!”易关西上前一步,就要把枷锁箍上。 龚侠怀双眉一轩:“这??” 易关西不敢上前,当然也不敢动手。容敌亲赶紧赔不是的道:“龚爷,您就体谅宽宏吧。我们是奉票拘人,要是龚爷扬着拳头进衙,咱们这口饭日后可掺了钉子了??” 龚侠怀笑了一声:“好哇,这次陆大人可真的要我姓龚的出丑,才遂心愿了。”他语音里可全无笑意。龚侠怀伸出了双手。 易关西和谈说说上前,把枷锁扣上、钉死。 “龚爷,请吧??”</PGN 龚侠怀望着枝头,似又叹了一口气,始大步而去。 两名捕头先行,其余两名,紧蹑龚侠怀身后。壮小星见此情状,不知怎的,很想多看龚侠怀一眼,又亟希望有“诡丽八尺门”里能拿得了主意的人在这里,做点必须要马上做的事。 他跑上前,叫:“龙头。” 龚侠怀点点头,神情很安详,意思却是叫他们先回去。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可是四名捕快,已押着龚侠怀疾步转过街角。 社小星不知怎的,很想再看龚侠怀一眼,再看一眼。 “我跟去看看。”蔡忍坚自杜小星身边掠了出去。并丢下了一句话:“你去通知门里的人,或先在这里等等我。” 容敌亲等一行人匆匆走过礼桥东南条,往刑房的路向走去。 这时已近天黑,开始飘雪,路上行人极少。 就算有,也把颈头缩进衣袄里,匆匆而过。 风雪视大地如铁砧,远处城堞旁的“临风楼”,书着“临风快意应上楼”的七只灯笼也抖动不已。 过桥的时候,谈说说忽然说:“你们先行一步,我有点事。”就很快的倒掠出去,不见了。 过了桥,转入东乐里巷子高墙下,容敌亲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回身,脸上带了一个歉意的笑容:“龚爷,对不住,到府衙之前,还是得先依例净一 净身子。”  龚侠怀到这时候,也没什么不可以了,他只巴望早些见到提刑副司陆倔 武、刑房执吏石暮题,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容敌亲示意何九烈和易关西去搜龚侠怀的身子有没有藏械。</PGN 他好 像不放心的样子,还亲自去搜。  几乎在他的手触及龚侠怀身子的一霎间,他运指如风,一口气制住了龚 侠怀身上四处要穴。易关西也同时封了龚侠怀五处穴道,然后有点惊慌的问: “怎么?”  容敌亲眼里只犹豫了一下子——就像一个人提着筷子不知要先夹鸡腿还 是鸡翼好——反正都是鸡肉,而且下筷就是了:“做了。免得他一旦反抗, 我们皆不是他敌手。”  他没有容让龚侠怀说话,铮的一声,拔出锋利得在寒风里发出像一个女 人啜泣声的匕首,一刀挑断了龚侠怀的手腕筋。易关西一咬牙,“格”的一声,卸下了龚侠怀的左肩膊骨。 “干什么?”何九烈迟了一步,再退一步,“上头只说拿人,没说??这样??!”容敌亲眼里露出凶光,上前一步,把沾血的刀子递给何九烈。 何九烈不由自己的退了一步。容敌亲又踏进一步,低声叱道:“拿去!” 何九烈望向在地上淌血的龚侠怀,又望向那锋锐得足以割伤他视线的匕首:“为??为什么???”  “上头既然要办他??他还能出得了来?”容敌亲似是笑了一声,连他 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那也是笑声,反而有点像狗只在抢噬骨头时的低呜:“他 武功奇高,咱们这次拿他,要是他日后再冒出头来,会放过咱们么???”何九烈接过刀子,颤得像张快落的叶。“腿,”容敌亲提醒,“关节!” 这时,一道人影,“刷”地掠上围墙,像一只蜻蜒,停了停,仁了仁,才如一只白鸥徐徐降了下来。  “果然有人跟来,”刚落到地面的谈说说用手作了个刀切状,</PGN“现 在不会有人跟来了。”何九烈听了,把心一横,一刀捅进龚侠怀的足踝去!“留一条腿,”容敌亲马上提醒,“不然在用刑时不能下跪。” 何九烈拔刀的时候,血嗞的一声,喷在雪地上,惊起了一蓬白烟,泼的好像是沸水一样。 他在惊疑龚侠怀为何没有惨呼、求饶,甚或哀鸣。  “他英雄,吭都不吭一声。”容敌亲冷笑道:“可是英雄正是生来给我 们折腾的。”在雪地上、雪降里,杜小星仍在等蔡忍坚回来。 他的同伴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看见暮雪里的林枝,那儿瓣花儿旁又吐出了几瓣蕾,像艳抹的小咀。 远处有高楼。楼上有人吹笛。 笛声忽断。——太冷了吧? 时正大雪。杜小星在当年龚侠怀喋血长街、呼众侠客杀退仇家的地方,在等他的龙头、他的同僚回来。 他的眼光落在遗留地上的那把刀上。——龙头的刀。 这把刀离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抄着了,可是龙头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很远的感觉。就算龚侠怀被押在牢里,也只在同一座城里,绝不会远到哪里去。可是杜小星却就是生起一种天涯海角的感 觉。</PGN第二章 花开开就要谢了1.天花能够在冬天里开的花都是极美艳的。——更何况这已是冬至了。 不过,他一向并不十分欣赏花。 他欣赏叶。红叶。 叶子转红的时候,正因为它理当是绿的,所以特别凄艳。  他那白得似研玉观音一般的颊上,偶尔也会泛起两朵嫣红。就像枫叶一 般,病态的红,也是一种美艳。他除了欣赏红叶,还爱剑。 所以人人都称他作“剑侠”叶红。  当然,被世人称作“剑侠”,除了要懂得剑,仿佛还要拿着剑去做很多 很多的事,才配得上“剑侠”这两个字。叶红才不管这些。 他才不理什么“剑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剑侠”。他只想撇开一切,痛痛快快,做一些“人”应该做的事。</PGN除了剑和红叶,或许叶红偶尔也会爱看一种花。 天花。——他认为“雪”就是“天的花朵”。天的花朵,清白无寄,婉转成水,谁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每一朵雪花都不同。——但人生在世,像花开一般灿亮一下就谢了,这又有何难呢? 只要在冬雪里舞一场剑,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义重都灌注在里头,大抵就是舞过长安舞襄阳而终于舞到江南的水岸??这样想着的时候,叶红有一种舞剑的冲动。 一如求死的感觉。——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时灿烂容易得。  他本来有一种疏懒的感觉,但想到最能激发他的剑气的那一把刀——那 一把木刀——的时候,他又激起了斗志,在浴池里,整个身子都似要升腾了 起来。于是他离开了浴池,披上了宽袍,抄起了用黄绢裹着的剑,走出澡堂。 这个地方叫做“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平江府里没有男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来。 因为昂贵。 就算是有了几个钱的汉子,也不一定能来。 因为气派。  没有气派的人,见识稍微少一些的人,来到这里还真会抬不起头来、提 不起劲来。叶红身旁有两个小僮替他整理衣服,他挽着剑,从“巫巫池”,穿过“乐其廊”,走入了“剑亭”。</PGN “剑亭”是练剑的地方。  “剑亭”里摆放了很多把宝剑、名剑、古剑,只要你付得起钱,你就可 以足尖点在其实是精钢打造得维妙维肖的池心荷叶上,或飞腾到亭顶的十二 条彩釉飞龙之上,跟人交手、喂招,保准对方一定会剑差一招,输于你的绝 招之下。这时候,“剑亭”里已有了七八个人。——纵不是世家子弟、一方之王,也是贵裔王孙、剑坛好手。 其中一个脸上长着许多麻子和豆疮的人,一面持着他那柄青铜古剑,一面滔滔不绝的在说话。 “??我就这么刷刷刷几下,他们喝彩声不绝,我说,老宾花子,你别闹得起劲呀!他那个老小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问我:拍手都不可以啊! 话未说完,他的鸟子就掉了下来,全场姑娘们哗然??”聚拢过去听和眉飞 色舞的在说的人都很奋亢,‘你道如何?我就这么嚓嚓嚓几剑里,已割掉老 宾花子鸟头上绷带,所以嘛,出丑喽??”  叶红注意到那说话的人,他脸上布满疮疥和豆子,但是麻痘归麻痘,疮 疥归疮疥,分明得河水不犯井水,杂乱中居然还井然有序。那麻疤有的突了 出来,有的凹了下去;疮痘则不然,全红彤彤吐蕊似的浮了上来,顶点都有 一点乳白的脓疱。当他说得兴奋的时候,脸上每一粒痘子似都会笑,跟他参 差不齐的牙齿一般争锋头。这人叫做李三天,是个年少得志的商贾,剑法应该练得不错,但好大喜功,且好作下流事。他们都叫他作“小李三天”。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平 时心里暗藏的猥亵事,全仗小李三天的口中“听者无罪”的吐露出来。“他们跟着还要我表演。我说,表演什么啦。下一个表演要回房去啦。我这一说,姑娘们都嘻嘻笑了起来。一个生了几束猫</PGN 须的汉子就不服 气,斜瞪着眼对我说:‘嗳,你剑法很好是吗?’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个 很谦虚的人,而是十分谦虚的人——”听到这里,大家都“嘘”了一声,从 这一声里表达了十二分的不同意。小李三天才不理会,径自兴趣勃勃的说了 下去,“我就跟他说:‘不敢当。’他气得歪了脖子,说:‘我们来比比看。’ 我说:‘这样不好吧?’他居然说:‘你怕了吧?’我就跟他耸耸肩,说:‘免伤和气嘛,’然后又补加了一句:‘我怕伤了你。’那猫须大汉气得跳了起来——” “好哇,”一个狗脸汉子也叫起来,“快开打了。” 众人都更兴奋,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还没。”小李三天好整以暇的说:“谁知他的话激怒了座上一个背负 十字剑的大汉。那大汉冷冷的照样问他一句:‘你剑法很好是吗?’猫须汉 说:‘你要不要试一试?’十字剑大汉说:‘你的命还不值我去坐牢。’  “猫须汉的脑筋倒也动得快:‘对畜牲有对畜牲的剑法。’话一说完, 剑光一闪,他己出了剑——”“那十字剑汉子怎么了?” “对方可有防备?”“啊,他说动手就动手,十字剑汉子准定吃了大亏。” 听者七嘴八舌的说,又围拢上来十多人,练不练剑、懂不懂剑的人都有。 叶红呷了一口由小僮端上来的清茶,望着波平如镜的小月湖。  他一进得亭来,亭东亭北,两个年轻人就站了起来,看似素不相识,但 不约而同的向他走了过来,又装了一副不期而遇的样子,寒暄了几句。两个青年,一个白衣,一个青衣。 两个都向叶红有条不紊,简略但精要的报告一些事。有些还</PGN 是同一件事。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看来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叶红喜欢听不同 的意见、不同的说法,这样才可以使他对这件事参考了双方的意见后再整理 出自己的意见来。  那边厢,小李三天正说得起劲:“原来猫须汉是向着正绕着切开的西瓜 飞的一只苍蝇出剑。他一出剑,就收剑,傲然说:‘你看。’只见那苍蝇已掉了下来,它身上的薄翼全给削去了啦。” 听的人都为之咋舌。 “好戏还在后头呢。”小李三天说,“那十字剑的汉子只冷笑一声,说句:‘看我的!’突然出剑,啸的一声,一只蜜蜂颤了颤,依然飞行,却见 西瓜上落了几条细毛,仔细一看,原来蜜蜂的脚爪全被他一剑削了下来 嘞??”听的人都啧啧叹为观止。 “到我了吧?”小李三天得意洋洋的说。他在捋袖子,像要再表演一次似的。“你?你怎行?” “别丢人了吧?”“嘿,你们可给我听着——”小李三天说得垂下一绺散发,都遮盖了半边脸,“我也霍地出剑,只见剑光一闪,惊天动地、灿绝古今、空前绝后、 鬼哭神泣??但苍蝇、蚊子、蟑螂、老鼠、蜜蜂??什么都没落下半只,他 们就问我:你砍什么呀?”“对,你砍了什么啊?”围着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这样问。  “我呢!我平放着剑身,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嗳,就这么一吹,再用手 一拈,拎到姑娘们眼前细看——”小李三天双手拈着,就像那“东西”现在 就拎在他的指间一般:“我这才告诉他们:‘刚才飞过的是一只蚊子,我切 掉的是它那话儿??’姑娘们一听,大羞,都骂我坏。至于什么猫须汉、负 十字剑的那家伙,全都甘拜下风,自叹倒楣,认栽算了??”大家听得都乐了,有的不相信,笑啐道:“你这真是吹牛吹</PGN 到牛家庄去了。” “吹到牛家庄还不妨,”一个笑着接道,“别吹到牛满江那儿就算你走运了??” 说到这时,小李三天忽然瞥见一个贵介公子,正和两个年轻人转身走出“剑亭”。 那两个年轻人本来生得眉目清朗、英气逼人,但跟这个如玉似剑,而又似微微抱恙的公子走在一起,不只是失了色,简直像没了颜色。 李三天扬声叫道:“叶公子,等一等。” 叶红停步,没有回身。  李三天笑嘻嘻的拿了两盏茶,笑嘻嘻走了过去,把一杯递给叶红,涎着 脸笑嘻嘻的说:“叶公子,你别来也匆勿走也匆匆呀,我小李子虽然讲得晕 了天,但眼里可都留意着你叶公子红老兄啊!”叶红没有去接那杯茶。  白衣青年替他接过,也替他说谢谢,然后一仰脖子喝完,一挥手把茶杯 丢入湖里。那“嗵”的一声,越发使小李三天觉得自己挤出来的笑容没了着落。 “叶公子不是来试剑的么?来‘剑亭’不试剑,还来做什么?这里有的是名剑古剑宝剑,总不成一把都不合你法眼吧?”小李三天找着话题搭讪, “叶老总不会是后补兔儿爷,就我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兄弟——”叶红霍然回身。 小李三天给他一瞪,下面的话全连皮带骨的吞回肚子里直下小肠里去:“你可知道我为何从不在这里试剑的原因?” 小李三天马上摇头。一脸麻子痘子,几乎都要摇落如雨。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有你这种话在,”叶红闻到李三天</PGN 身上发出来女人用的香味就感到讨厌,所以用一种讥诮得如剑锋划在冰上的语 调说,“这地方就不但不能练剑、试剑,甚至连剑字都不能提。”然后他说,“你这种人,只配去提女人的鞋子。” 说完他就走。2.雪、剑或者琴声  在路上,等到那白衣青年单简确知叶红的火气已退去,才小心翼翼的说: “这个李三天,很有点门道。据说在京师很有办法。原本茶、盐、矾、酒、 香俱为官市,但他却能在市肆间私售沉香、零陵香、蕾香、熏香、詹糖香、 苏合香、安息香、甘松香等,还手著过《香谱千言》和《众香知意录》。他 在此间官巷还营有花行,专卖妇女佩饰。这人贪财若渴,好色如命,攀交权 贵,不遗余力。”青衣青年简单接道:“他见公子名重才高,而且是宗室王孙,便着意结纳,已经几次派人献礼,都给我打发回去了。” “这人可以留意,但不必理会,”叶红吩咐他的手下两名爱将:“近日金蒙鏖战方殷,鞑子对南朝志在必得,随时可能兴师入寇,此间眼线四伏,你们宜多加注意才是。” 简单和单简都当叶红亦兄亦师,知道近日有细作潜入罗城,暗里提供情报、密谋策反,以及与蒙古军或是金兵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平江,以胁京畿。这是叶红十分悬念的事,常说:“咱们今天虽不能在战场杀敌保国, 但至少也要在社稷歼寇扶正,才算尽匹夫之力,不枉此生。”  平江府向为兵家重地,近日暗潮汹涌:平镇二江一失,杭州难保,这关 乎国家兴亡。汴京失守,宋室南渡,这场耻辱和教</PGN 训,江南雄豪,无 不深以为记。“问天下书生,弃家之耻忘未?”叶红时常在剑罢后这样长叹。 单简终于还是把他心头里哽着的一个疑问,问了出口:“公子??难道‘剑亭’里的古剑、名剑、宝剑??真正都没有一把能让你看得上眼吗?” 叶红一笑道,“古剑、宝剑、名剑,不一定就是好剑。” 简单即问:“请问什么剑才是好剑?” “不管名剑古剑,”叶红说,“能杀得了人的就是好剑。” 简单和单简若有所悟。 “可是你们也不要忘了,”叶红笑着说,“不管好人坏人,谁杀了人就得偿命。”  简单即反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该不该由我们 动手来杀他?”叶红徐徐站定,望着简单,问:“你说呢?” “一个人真要是作恶多端,一定会遭恶报,让天来收拾他吧!” 叶红问单简:“你呢?” “这人造孽已够多了,几时才等到他遭天谴?万一没有报应岂不是便宜了他!?要等天来收拾他?!不如让我们来帮帮天的忙吧!” “简单纯厚,单简刚直:”叶红悠然道:“你们两人,要好好的为‘红叶书舍’做点为国为民不负平生的事。” 然后他说:“今天冬至,回家吃些热汤圆吧,我自行回去便得了。” 简单和单简都很感动。 “公子,这儿风雪漫天,冰封盈尺,不如我俩先送公子回府??”单简坚持要送。他觉得让公子一个人在长街上走,是件太寂寞得令人不忍的事。</PGN“不必了,”叶红充满倦意的一笑,“我在赏花。” “赏花?”单简不大明白。 “雪花。”叶红伸开手掌,接了一朵雪花,雪花沾了热气,很快便开始融解了,“这种花开开便要谢了。”“就像剑客的生命一样。”简单忽尔沉哀地道。 “你又想起什么了?”叶红饶有兴味的望着他,“近日太多愁善感些了吧?”  “我是想起了一个人??”简单脸上一红,怕公子以为他在想女孩子, 忙分辩的说:“??他鉴刀时也说过类近公子论剑的话。”“哦?”  “是龚侠怀。”简单说,“龚大侠说过:世上没有好刀坏刀。只有胜刀 败刀。高手用菜刀亦能制胜,庸手使名刀亦遭惨败。”单简接道:“难怪龚大侠近年只用木刀。他真自负。”  叶红笑了一笑,不大开怀的说:“龚侠怀?他只能谈刀,不配论剑。其 实也没有胜刀败刀,天下只有高手庸手,高手所使,无不是名剑宝刀。”单简点点头,在咀嚼叶红话里的深意。简单不意叹了一口气。 “怎么?”叶红不经意的问。“你的心事也真不少!” “听说最近龚大侠被刑部抓去了。”简单很有点难过的道:“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连龚大侠这样的人,也不放过。” 叶红微微一怔,失声道:“怎么?还没放出来吗?”前几天他也听好友苏慕桥跟饮冰上人提起: “龚大侠入狱了。” “哦?怎么会?”有人不敢置信。 “犯了什么事?”有人表示关心。  “听说是??总之是惹上祸端了??”苏慕桥欲言又止,“我</PGN 也 不大清楚。”  从临安来的宋再玉,也有问于叶红:“叶剑兄,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意 见。”“意见说不上。”叶红清了清喉咙。“八尺门”的龚侠怀犯事了,却犯不着为他费事。“诡丽八尺门”的龙头,一向交游广阔,有的是一群赤胆忠 心、誓死相随的兄弟,且不说江湖道上的生死之交吧,光说龚侠怀门里的拜 把子兄弟,就有八位之多,他出了事,老二朱星五总会管吧?老三高赞魁总 不会袖手吧?这种事哪容得他来插手!再说,这几年来“龚大侠”的名头也 算横嚣天下、一时无俩了,如此众聚势强,受点小挫也好。上回在“临风快 意楼”之会,龚侠怀不是对自己夸下豪语吗?“一个人要做大事,便理不得 太多风言闲语。反正就这么几个人,我还得罪得起。咱们既道不相同,就各 行其是吧。反正大道如天,不妨各行一边。”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唏! 现在不是给逮了进牢那边了么?话可狂在先头了!“反正龚大侠有的是兄弟 朋友,他要落难,自会有人替他出头,我叶某人人微言轻,能做些什么?”当时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又闲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那时大概是大雪过后几天吧。——怎么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看来罪名可不算小??叶红听了简单的话,稍微遥想了一下,这个天气坐牢,可苦着哩。不知道龚侠怀那一票兄弟打算怎么营救他的呢? “改天你把饮冰上人和宋再玉兄约来‘红叶庐’茶叙,我有上好的‘双井黄龙’??”叶红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还是向他们两师兄弟吩 咐道:“先回去吧。”“要多注意一个人。我从苏慕桥那儿听到一个消息,金将完颜合达派出他的手下第一高手,代号‘曲忌’,据说已潜游在平江、临安、绍兴、建德、 庆元一带,并要来苏杭刺杀这儿的名将</PGN 义士,以沮大宋军民战志。” 叶红一向舒懒的神情,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认真而严肃:“听说这人 武功很高,你们要多加留意。不到重要关头,最好不要出手。我宁愿一无所 获,也不愿见你们出事。”在简单和单简要走之前,叶红又补充道:“或许可以从那个小李三天身上着手。这人虽然不是个什么人物,但邪里邪气,鬼门路钻得通,容易掌握 消息。”简单和单简也要向叶红报告一件事:“公子,你要小心一个人。” “他叫做王虚空。” “大刀王虚空?”“是。这几天他来到平江,到处跟人说要找你——”“找我干什么?” “决斗。” “决斗?”“——他说要跟你比一比刀!” “嘿,我向来不用刀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用他的刀来会一会你的剑。”  怎么又有一个沽名钓誉泯不畏死的人,为了这些毫不实际无聊透顶的名 衔,来跟别人过不去呢!叶红觉得很烦厌。俟“旋风”简单和“浑沌”单简 离去后,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心中想:人间事有时真够烦呛的,但想要避也 避不开。  他忽然有些羡慕起龚侠怀来了:也许,忽然被扣押起来,关在牢里,也 没什么不好。这样反而可以歇一会,清静一下,可不是吗?有的人只关三五  天或一年半载,出来后名扬天下,全了他奸人祸害求义忍辱之誉。 就在这时候,在鹊桥西路那一大片旷雪地里,传来一阵琴</PGN 声。 叶红开始并没怎么注意听。 可是琴声很古味、很优雅,仿佛是从前代传来,现世才飘进他的耳里,成了一个前世的知音,悠悠忽忽的来召唤他的神志。 他不禁望向旷野。  铁鹊桥下,除了一湾流水,本来是大阁寺前的技场,而今一片荒漠。大 寒的天,除了雪,还是雪,哪有人影?——琴声却是从旷野传来? 叶红想去感觉那感觉,但这感觉又飘忽得不可理喻,要抓摸摸不着,不抓摸反给它抓住了。他一面走一面看,走过了姜行后墙的高楼巷,赫然看见 巷中有一个人,长袍古服,披头散发,正背对着他,盘膝而坐,膝上有一尾 古琴,色红而焦,奇声古韵。那人十指奇快,像弦丝己被烧红,指头不堪勾 留,把乐韵弹得既已为山九仞,却又有不妨功亏一篑的挥洒自如。叶红忽觉鼻端有点痒痒,但又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可是琴音忽然戛然而止。 那人依然背对着他,完全没有人味的问了一声:“叶红?” 叶红还没有回答,那人已缓缓转身。叶红一看,吓了一跳。像叶红这种剑客,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把他吓着的了。 可是他一见那人,还是吓了一跳。 因为那人转过身子,等于役转过身子。 也就是说,那人的身前也是背后。——依然是披头散发的背影!“吓了一跳”,只是小吃一惊,还没到大吃一惊的地步。 但叶红已几乎吃了一剑。</PGN那人自琴里抽出了剑。一把如流水的剑。 剑法亦如流水。——这么美的剑,这么美的剑法,却出自这么一个诡异而恐怖的人手里,且剑剑都是要叶红的命。 以叶红的身手,他不是避不了这剑和剑法,而是猝然受袭,持剑者的形象又太过奇诡,加上剑风所带动的,刚才仍留在耳里的琴声,以及剑光和雪色对影人眼帘,使叶红一时措手不及。 他一面闪躲,一面疾退,但来不及拔剑。 他已疾退出巷子。 刺客的剑尖仍追噬着他。 巷子外,开始有些行人。叶红背后没长眼睛——正如任何人也不可能有两个“背项”一样。 叶红不想殃及无辜。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极力要避开人群,但刺客不理一切。长发覆脸的剑手,决意要把他刺杀于人堆,而不惜伤及途人。 叶红只有一挪身,往桥下的旷野广场上急退。剑光夺丽,剑意绝情。 叶红觉得剑、雪或者琴声,已交织成一张杀意的网,矢志要把他格杀当场。——他仍没有机会拔剑。</PGN3.疾步飞退中的神思——有什么事可以令杀手的剑缓上一缓? 只要缓上一缓——叶红就确知自己可以拔剑还击。——可是谁来使这把不杀人不还鞘的剑停那么一停呢? 叶红一面飞退,一面苦思还击之法。 但在这把剑下,他已完全没有反击的可能。 他已开始后悔:着实是太快把“旋风”和“浑沌”遣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忽然一空、一浮。他立即明白了一件事: 桥下原本是流水,冰封未实,刺客故意把他逼到此地,只在脚下稍加用力,整块浮冰就裂了开来,底下却还是水,他的脚已下陷,冰层也开始在融。 雪在烧。冰在焚。生命仿佛正处于断弦的一刻。 那柄如流水的剑锋正在找他的咽喉! 他是谁?这是什么剑?他为什么要杀自己? 他计划得那么周详,连自己的性情,所采取的退路,全都计算得一清二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果他还有命在,叶红矢志一定要去解开这个谜。  ——问题是在这把如水如流的剑下,他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呼吸!</PGN 岸上的人们惊呼、四散。“救命啊。”“杀人哪。”“不得了,快报官呀!” 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妇女的哗然、有人打喷嚏的声音,还有木轮辘辘辗过 地面、马嘶的声音??报官?等“官”来时,他已不知“死”了几次了。——难道自己的生命亦如雪花,才到地面便消融了么?刺客原以为一定得手的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因为叶红已跟他拉远了距离。原来叶红将计就计,脚 下一使力,把那块浮冰直往河心荡去。刺客的剑刺不着他。他可要拔剑了。 却也在这时,他半个身子,已沉到了冰下水中。冷得澈心澈肺的冰下,水却 有点暖意。叶红拔剑。剑如绿叶的颜色,细长一线。可是对方如流水长剑也 突然一截截的“长”了起来。“卜”的一声,叶红所立身的浮冰又与后面另 一块浮冰撞在一起,一阵震动过后,浮冰已不得寸移。刺客的剑又叮向叶红 的喉头。他脚下使力,竟能裂开了一块浮冰荡了过来。叶红举剑一拦,但下 身一疼,已中了一记。</PGN——水底下,有敌人! 敌人竟连在水里亦已布好了党羽!叶红心中一凉:身子已开始往下沉,同时也看见自己的血往上浮。 他大喝一声,一剑刺入水中。浮冰的下层即染了猩红。 他的剑往下击的时候,披发刺客的剑也刺中了他的右胸。——看来,我叶某人今天恐怕就要命丧在这里了??——没想到却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却听岸上有人大声的问:“你们谁是叶红?” 叶红已豁了出去,这个时候竟有人来问这个,反正也不怕多几个索命的人了,干脆喊道:“找我就是。” “得了。”那人忽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紧接着飞身而下,半空出刀,一刀砍向那披发人。 大刀在冬阳里闪闪耀光。  披发刺客不意忽然杀出这么一个矮胖子,挺剑一架,先给那哈啾喷得发 上都粘了鼻涕,又给那人一刀震得虎口发麻,再回头看叶红已定过神来,剑 已在手,绿光湛然,水里的血仍一股一股的浮升着,看来同伴也讨不着便宜。他立即下了决定。 他一剑划在冰上,趁刀客尚未站定,已一脚踹出。刀客脚才沾地,脚下浮冰跟大片冰层断了一道裂缝还沉了一沉,继而翻腾荡晃着。 刀客骤失平衡,勉力把稳身形。刺客已闪电般探出。他要撤退。</PGN 不过他在走之前还想试试。 试一试来人的刀法。——以他的剑。刺客就在掠走之际,向刀客刺了一剑。 刀客在百忙中反手一刀。 然后刺客走了。——水底的人也不见了。  叶红全身湿透,因伤和冷而微颤。他觉得阳光虽然似带着嘲笑的暖意, 晒在他的身上,却也总比没有阳光的好。活着,毕竟是件好事。那刀客就站在他身前,望定了他。 叶红一向不喜欢人这样望他。——这样子对人正视、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何况是他正倦、沮丧、感觉到挫折的时候! “你是叶红,”那刀客抱着刀说,“你就是叶红?” 叶红还有假的不成?!他不知气好还是笑好,“你大概就是王虚空吧?” “你既知我是王虚空;”小胖子擦了擦鼻子说,“当然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了。” “你的意思不是说,”叶红苦笑道,“我们现在就来一场决斗吧?” “为什么不?”王虚空奇道:“你不能打?” “你怕?”“你累了?”“你瞧不起我?”“你不敢对抗我的刀?”“你难道要向我求饶?” 王虚空居然还一股脑儿的问下去。  大概王虚空这时才发现叶红受伤了,而且还在淌血。这才使</PGN 他住 了口。  叶红可没好气回答。 刚才,他身上的血迹已被流水洗去,而今上了岸一阵子,脚下的雪才开始染红。 王虚空终于发现了这点。  “既然你受了伤?”王虚空像在苦思一个烁绝古今的大道理,“我就不 能跟你打在这个时候。”叶红觉得此人的语句很奇怪。 “你认输也可以,不然,我还是会来找你的。”王虚空得意洋洋的说,“连龚侠怀也怕了我。这几天,他都躲起来了。” “他怕了你?”叶红仍有点气喘,但禁不住调笑道:“他是被衙差抓去了。”“什么?!”小胖子大叫一声,“谁敢抓他?!他犯了什么事?!” “你不去问他的结拜兄弟,却来问我!”叶红冷笑道,“你要是高兴的话,自可到牢中去找他比武去!” “不行,我要去救他出来??”王虚空大声地、气壮地喊道,忽又自行降低了语调:“不行,我得要赶去江阴找‘金池塘’的楚楚令比刀——” 叶红心里冷哼:算了,不敢到刑部去算你走运,但江阴的楚楚令楚老怪可也不是好惹的??只听王虚空犹在喃喃地道:“奇怪,龚侠怀是为什么被捕的呢?”??是呀,龚侠怀为什么会被抓去的呢? 当那像一只长形冬瓜的身影,迎空打着喷嚏、抱着大刀离去之后、叶红发现刚才他所站之处也有滩血。——原来他也受了伤! 那刺客好厉害!他是准呢?叶红寻思着的时候,忽又回到一个隐伏在脑海里不时冒现的问题上:龚侠怀为什么会入狱呢?他</PGN 被判的是什么罪?要坐多久的牢? 不行,同是江湖天涯人,该找些人来打听打听才是。这疑问就像是另一个杀手,在叶红偶一恍惚的思绪里闪现,并索回不去。他不知道其实在同一时候,王虚空也在想这个问题:——龚侠怀因何入狱?——这个曾放了自己一马的刀中高手,而今,需不需要朋友的帮助呢?  ——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他的“朋友”?龚侠怀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这 个“朋友”?——急什么!龚侠怀有的是朋友!朋友一定会帮朋友的! 想到这里,他的伤口又痛了起来。那一剑好狠。 但他确然知道:对方也没讨得了便宜。 在那一照面里,刺客也挨了他一刀。 狠狠的一刀。——谁要伤他,他就伤人。 只要对方不是他的朋友。</PGN第三章 朋 友1.我所知道他的七八事??小寒的时候,叶红请来了他的三五好友,捏着酒杯,畅聚于“红叶庐”。 外面恁地冰寒,腊梅吐蕊。他们从天南聊到地北,无尽酣畅。 他们聊起近日军情紧急,朝廷可能与蒙古人联军攻打汴京,时正人心可用,士气振奋。 不过最近市肆上物价飞腾,朝廷屡索进贡,引致各路州府大肆搜刮,刮得土深三尺,入木三分。至于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群臣轻社稷的颓靡悲凉, 大家都只有慨叹的份儿。  既然有些话题不便深入,有的话题又不便多谈,大家便谈回文章武艺上 来了。  宋再玉和苏慕桥都说饮冰上人最近以“梅花八段”,一口气画了八幅画、 写了八首诗,且创了八套拳,计为:“蓓蕾、小蕊、大蕊、欲开、大开、烂 漫、欲谢、就实”八法。他们都想见识一下,“开开眼界”同时也“趁趁兴 儿”云云。泥涂和尚还笑说他也来八阙曲谱应合应合呢!饮冰上人虽然极力 谦辞,但言谈间仍形难自禁,有自得之色。叶红素知饮冰上人为人深藏不露、谦容百物,连他对这路拳</PGN 法和诗、画亦难免自喜,可见必是绝世之作。 这时,叶红半躺在竹榻上,伤还未好全,脸色都白了,许是因为饮了不少酒之故,面上浮现了酡红。  他们本是来品茗茶的,结果,可能因为窗外有雪、窗前有梅之故吧,在 雪光疏映、红梅依盼中,大家在炉边温酒对饮,冷落了茶。简单和单简也在场。这两人绝不喝酒。 只守护在叶红身旁。很多人向他们劝酒,都碰了一鼻子灰。  有次一位美人向简单敬酒,简单不喝。美人激他:“连酒都不敢喝,称 什么好汉?”简单脸无表情的反问:“能喝酒的就是好汉,会吃饭的岂不是 英雄了?”他问美人:“我们来比吃饭好不好?”单简更绝。有一次,泥涂和尚倚老卖老,存心要整他一下,斟了三杯酒,他一仰首就干完了一杯,然后再敬单简对饮一杯。单简不喝。他把两杯酒平 置于地,一跪不起,硬要单简喝了他才肯起来。以泥涂和尚在武林长者的身 份,这下非同小可。单简一声不吭,也跪下来,还冬冬冬叩了三个响头,泥 涂大师不起他也不起,最后还是泥涂和尚让了步,灰头灰脸没奈何的起了身, 但这也是在对跪了大半天之后的事了。  叶红喜欢有原则的人。尤其年轻人,一定要有原则。因为他知道原则就 像鞋底一样,穿得愈久,磨得愈薄;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已不讲原则, 年纪大了的时候要讲也讲不起来了。  所以他喜欢简单和单简。简单敏而厚重,单简朴而激越,不必饮酒已直 见性情,反而比喝了酒才见豪情的汉子更磊落嵚崎。  泥涂和尚又在闪烁着他一双不属于出家人而是鼠窃狗盗所特有的眼睛, 千方百计的想要找这对师兄弟饮酒。</PGN    ——要看看简单和单简喝了酒之后是怎么个样子,已成了泥涂和尚悠闲 浪荡岁月里的宏愿之一。  当然,有些人活着,只要能活得下去,自己和家人能得三餐温饱,己属 求之不得的事了;但对于另个一些人来说,能骑一骑名驹、睡一睡美人,才 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志业”。  叶红了解这些。他觉得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同情弱小,体恤 贫病,可是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可活,而且谁也不能改变一切。他关心平民 百姓,但以他一己之力,能做的是如此有限,所以也仅止于做眼下手边的事, 或者就仅止于关怀而已。况且他自己活得很舒适、写意,他也非常享受这种 舒适、写意。  人只要活得非常舒适、写意,一旦成了习惯,如果忽然放弃,那要比在 功名利禄中陡然勇退还痛苦。是以心念黎民,才力过人,却无能为力。并无 作为者,向来大有人在。叶红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少怀大志,好打不平,但年岁愈大宏愿愈小,最后便从兼善天下到 了独善其身,从众乐乐到独乐乐,真是闭目放手间的事而已。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简单已看出泥涂和尚又要找他们喝酒了。——找他们两人喝酒其实就等于找他们麻烦一样。 所以他先把话题岔开。他问饮冰上人,“上人,您捏着杯子又在怀想那位世外的知己红颜哪?”饮冰上人悠悠一笑,“我?我确是想起一个人,但不是女子。” 宋再玉问:“是酒友?”饮冰上人摇头。苏慕桥问:“是棋友?”</PGN 饮冰上人这次是用眼色摇头。叶红知道一干人聚在一起要能酣畅开怀,就得要把话题延续下去。最好是使对方畅所欲言。尽情任意,这才能宾主俱欢。要不然自己就得口若悬河, 只要所说的能使对方兴趣,也不失为欢晤良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首先得 要知情识趣,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听话的时候听话,该问话的时候问话, 甚至该说错话的时候说错话!“是剑手吧?”叶红一直把饮冰上人当作是世外高人,也是方外挚交,他也希望他是故意猜错能增添饮冰上人“道破”的兴致,“上人刚刚还不是 人在梅花八段中吗?”  “如果是‘梅花八段’,我现在已经‘欲谢’了。”饮冰上人笑道,“我 想起的是一位刀客,而不是剑手。”  “哦?”苏慕桥细长而淡的双眉一振,“上人说的莫不是‘大刀王虚空’? 听说此人最近就在这儿一带,到处找人比武呢!”  “到处找人比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论武德更不敢恭 维了。”饮冰上人不屑地道,“这是什么时候!有本领而又有斗志的人,理 当为国邦尽己之力,他却来争强斗胜、比武逞能,真是吃饱饭没事干,武林 中一天有着这种人,一天就要给人瞧不起,难怪这年头人人都重文轻武了。” 叶红因受过王虚空无意间的“救命之恩”,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绝,所以 兜了一个余地,“其实爱斗爱闹也不打紧,只要在有事时能仗得了义。持得了正。帮得了人,也不在武者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修为了。”  饮冰上人知道以叶红平素个性,决不致喜欢王虚空这等莽烈不羁之士, 所以对他的语意很是有点讶异。  泥涂和尚可不耐烦了,“饮冰,你要说就说,到底是谁?说话一吞二吐 三咀嚼的,准是记错了字号了,——如果你叫吞火上人,说话就准会爽快一 些!”</PGN饮冰上人也不以为件,“你的大号也没叫错。” 宋再玉打岔道:“上人想起的莫不是龚侠怀?” 饮冰上人眼里很有一点惘然之意,“就是他。”然后才悠悠的说下去,“你们可知道逼使我修习‘梅花八段’的又是谁?” “总不会是龚侠怀吧?”宋再玉这句话,问来是要饮冰上人说出他欲言又止的话,他己明知道答案就是“龚侠怀”,可是还是相当的不可置信,因 为他更清楚:饮冰上人和龚侠怀一向都有过节。  在江湖上,连请一顿筵宴都要小心“过节”。你请了陈某不请张某,可 能就生“过节”;同样请了张某不请陈某,陈某也会对你有“过节”。有时 候,你把张某和陈某一起“请”了过来,可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所 以对你也有“过节”。  有时候,张某和陈某本身还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节”,但正暗里或心 里做过比“过节”更深仇大恨的事。偏是世间的“朋友”,不止张某陈某, 而且有“过节”的人,也不仅在武林,所以什么时候请人、有没有请人。应 不应该请此人,全可能成了别人跟你有“过节”的理由——宋再玉是个半在 官场半在江湖的世家子弟,精明能干、应变机伶,所以就算问一个问题,也 很沉得住气。他永远记住,该问的时候一个问题比一千句自己说的话能赚人 好感,该不道破的时候装傻佯痴远比自作聪明来得受欢迎。“便是龚侠怀。”饮冰上人叹了一口气,语音控制得十分淡泊,但一双眸子却在说话时不住的喷涌出爱憎分别、爱恨交集来。“就是他,两年前我 到‘采苹山庄’赏梅,有感而咏诗,龚侠怀凑巧也在邻座,就语带不屑的说:‘古往今来,咏梅绘梅的诗画已经大多,多一首半首,除非绝顶之作,否则就投石于海,白费心机。有本事,就以梅花开谢的生态,融人诗境,再转化 成剑招武艺,否则,才情也不过尔尔。’我当时实在憋不下这口恶气,就立 下决心创这‘梅花八段’,足足耗了两年光阴,才算练</PGN 成——你说, 要是没有龚侠怀,焉有‘梅花八段’的剑、指、掌三绝?”苏慕桥抚掌笑道:“龚侠怀这回可是把话说得让自己下不了台了吧?上人可有在他面前走上几路绝招?” 饮冰上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不是有龚侠怀,我这套绝招还真创不成。” 苏慕桥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他至多不过激起上人的斗志,至于有没有这个功力来创出绝招,还是上人自己的修为与造化。” 饮冰上人苦笑,一口把杯中酒于尽,才说:“没有他,我是练不成的。我曾痛下苦功,苦练‘梅花八段’,但几次都遇上难题,不能破解,不过都 恰巧有朋友过来提醒我,点化我,让我豁然而通。朱星五、范污清、泥涂和 尚,他们也是来提点我的人。我一直到练成了以后,觉得事有蹊跷,暗中追 查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是受龚侠怀所托,特别来解决我的难关的。你们要是 不信??可以去问泥涂。”泥涂一拍千疮百疥、短发参差的脑袋,嘻笑不语。 宋再玉诧问:“龚侠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龚老弟一早已有计划以梅花开谢的姿态生机,创一套武功。但他在‘诡 丽八尺门’里的事务繁重,恐不胜负荷,而又深知饮冰老不死的‘梅鹤神功’ 已有空前修为,是以故意相激,而又把自己所参悟的学理辗转托我们几人分 别告之,希望此套武功能在饮冰手里得成。”泥涂自斟自酌,自言自语,话 当然是说给大家听的,可是酒是斟给自己饮的。他从不为人斟酒,他一向的 理由是:“人人都有一双手,谁不够,谁要喝便自己斟,干吗要人添来倒去?” 他只有一个例外:对那些不喝酒的人,他喜欢千方百计的使他们喝下第 一杯酒,一俟对方已“开了酒窍”之后,他又懒得理</PGN 会了。“嘿嘿,这倒便宜了饮冰老鬼了!” 叶红听了,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知道饮冰上人一向与龚侠怀有些“过节”。  原来饮冰上人的个性并不淡泊,虽然自称归隐山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但实际上他有三妻四妾,儿孙满堂,而且相识满天下,徒儿遍江湖。他一面 常表示自己并不热中名利,无视权位。但对切身攸关的利益名权,毫不放松, 不时与人争个你死我活,决不退让。他劝人不争,看不起人好勇斗狠,但他 自己争雄好胜之心,比谁都强,且到老犹热。不过,饮冰还算是个正道中的 人物,而且总算持正好义,武功修为也确是罕有的高手,叶红对他也十分敬重。  有一次,饮冰上人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去 世了,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样子呢?不知谁最怀念他?谁会写悼诗?谁最伤 心?谁最得意?此念一生,越想越是放不开,于是真来个装死,看看世人反 应。以饮冰上人的功力,自闭经脉、暂停呼吸一两天决非难事,可是他猝然 “暴毙”,使他的朋友,亲人都为之大惊,除了赶来奔丧吊唁之外,也有人 想要查明真相,是否有人暗施毒手。结果,龚侠怀一到灵堂前,就哈哈一笑,扬长而去。饮冰上人的门人弟子大怒,截住龚侠怀而问罪,不交待清楚不放他走。龚侠怀一笑道:“你们 真要我说破吗?只怕在棺材里的人还不高兴呢!”随即便抛下了一句话,“饮 冰这老头子怎舍得死!”这句话点破了饮冰上人苦心孤诣的“计划”,使饮 冰上人这一“死”,在江湖上传为笑谈。从此饮冰上人便与龚侠怀有了“心病”。——没想到饮冰上人,能练成“梅花八段”,却是龚侠怀一力促成的。 话一向说得很少的严寒,在火炉里添了两把炭,忽道:“‘八</PGN 尺门’离这里不远,要不要把龚侠怀也一块请来叙叙?”宋再玉说:“可惜。” 严寒奇道:“可惜什么?” 宋再玉道:“龚大侠已被抓去了?”严寒铁锥似的浓眉一沉,又似力抛万钧的一展,“刑部?” 宋再玉点头,把一双玉也似的手,放近火炉边烘着。 严寒沉声道:“多久的事了?” 苏慕桥抓了一把花生,喀咯喀咯的啖着,一面抢着回答,“好久了——大概是上个月的事吧?今天已是小寒了。” 严寒的脸色很白,一种像受了内伤的苍白,但双眉又黑又粗,远远望去,就只有一张白脸和一对黑眉。“大概??犯的不是小事吧。” 叶红忍不住问:“怎么,他的拜把子弟兄和门人没去营救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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