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天王的关于小智的小说重生另一个世界小说

“新青年写作”——《青春》2015·第1期·《冒险岛》/霍小智
霍小智,女。1985年生。天津人。
那天,我喝醉了。
我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水手在旁边的礁石上蹲着抽烟。
波浪平息了,我在等一艘船,水手也错过了它,我们都在等。
水手不是本地人,他是从另一个天空来的。他们开来直升飞机,每年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在花粉症最流行的时候,送来过敏的人。
你也过敏吗?我问他。
他咳嗽几下,说,是的。
我对所有东西都过敏。
海面和天空晃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并不强烈。我比刚才更醉了一点。
  钢琴师的手指在键盘上游走。那张脸,平时会皱起来,但现在目光呆滞。
  他想起了什么,看着海天交界处。一只海鸥冲到海面,衔起一条鱼,停在附近的渔船上。
  这支曲子说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头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一艘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他把手翻过来,用指甲从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来。钢琴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擦钢琴的人按下最高音,叮。乐曲被打断。
  请让一让,好吗?
  好的。
  他站起来,抚平礼服后摆,站立一旁,双手重叠放在腹部。
  你知道那头海狮吗?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头?
  是的。
  知道。
  它还好吗?
  还好。
  黑色的琴键抹去了尘土,映出他们的脸。有一张皱起来。
  还好就好。
  要葱花吗?
  不要。
  放辣吗?
  不放。
  几个鸡蛋?
  不要鸡蛋。
  那你要什么?
  我摊开手,耸耸肩。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她舀起面糊,甩在铁板上,用耙子转了一圈。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连章鱼都懂得交换。
  我把双手插进衣袋,又拿出来,接过折叠好的薄饼。
  别走回头路。
  我被树上的人叫住。
  他在树枝上徘徊许久,找了个舒适的枝桠跪下来。
  请给我一点钱。
  你太高了,快下来,你要比我低才行。
  阳光穿过枝叶,晃着我的眼睛。
  不,我拒绝,我也是有尊严的男人。
  他俯视着我,用额头点了一下按在树枝上的手背。
  请给我一点钱,蜗牛壳也行。
  我往地上扔了两枚铜币,转身走开,身后是他笨拙的落地声。
  几片枯叶打在铜币上,弹开。
  六岔路口来往的人很少。
  几个白背心光脑袋的穷小子偶尔路过,走近我,打量一下,又离开。
  他们有时被一支箭射中,飘到半空,等待重生。
  我坐在谷堆上喝汤,地鼠驱车路过。他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擦拭自己的牙齿。
  他要驱车渡海,到另一个岛。
  经过我身边时,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汤。
  我放下碗。车轮声远了。
  近东郊,是理发师的店。他给自己染了黑发,终日站在店门口,等着退潮。
  他的手艺丢失在入海口。
  通行管理员说,你要买一张门票才能通过。
  我没有钱,只有手艺。
  那么,就把你的手艺放在这里吧。
  怎样放?
  这样就好。通行管理员搓了搓手。
  理发师也搓了搓手。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退潮的时候,它会回来。
  他在近东郊,开了理发店,终日站在店门口,等着退潮。
  我的爬山虎在身后缓缓爬上廊柱,山的另一边投下七彩光芒。
  我向东方走,去飞机港口,一路平原。爬山虎已经覆盖了长廊顶棚,把那里变成了绿色。
  长廊在另一个大陆,那里时光匆匆,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影像,它距离我好几个光年之遥。
  我看见,我和我的爬山虎在一起,那是好几个光年之遥的我。
  那里的我向这边挥手,说,快走吧,别等我了,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
  飞机港口空荡荡的,没有飞机停靠。售票员站在码头休息,背着手望向海底。
  趁这个空闲,我放下背包,打开,把凌乱的物品倒在沙滩上,几颗小钢珠滚进大海。
  我找到一根犀牛角,它产自未知地。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跟在一个贵族身后,他把这根犀牛角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
  就像有时我扔几支箭,几片羽毛,几枚铜币,也会有人跟在我身后,把它们捡起来。
  有些东西,可以来得非常容易。那些未知地,也早晚会在我的地图上标注出来。
  到那时,我可能会丢下钻石手杖、灵丹妙药,或是这根犀牛角。
  现在,我要把它擦干净,放回背包。飞机依然没有来,我离开飞机港口。
  傍晚,我在公园里散步,穿蝙蝠翅膀的男孩从我头上飘过。
  他跳上远处的一棵树,摘下树枝上的吊坠,向我扬了扬,笑着说,我的事办完了,再见。
  等等,请问,我应该从哪里出去?
  他跳到我身边,脚刚落地就再次跳了出去。
  跟我来。
  他把吊坠叼在嘴里,跳得很远,我在后面跑,直到眼前出现一扇门。
  就是这里了。
  谢谢,你先吧。
  我的门在另一边,再见。
  他又笑,叼上吊坠,跳向另一个方向。
  十年前,我在这里见过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八年前,我再一次在这里见过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此后,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要赶到这里,看看她是否会来。
  有时她来了,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有时她没来,我会在她站的地方站一下,然后我没有了。无论在有的地方,还是在没有的地方,都没有她。
  我又回来,有时刚好碰到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十二)&&&&&
  我只想在石像身边坐一会儿。
  石像穿着湿滑的苔藓,和苔藓之下的这座岛屿一样湿滑。
  安灵师在水下抚慰亡魂,大地轻轻晃动。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我的钱不多了,所以没有买电梯票,徒步一层一层爬塔。
  塔内四壁都有窗,在第八层,我倚窗歇息。
  电梯里走出一个姑娘,穿白色婚纱,褐色长发,戴戒指。
  我要结婚了。她说。
  祝福你。
  你知道哪里有服装店吗?
  你坐到顶层,出去就能看到。
  嗯,谢谢。
  她摘下戒指,放进我手里。
  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她回到电梯里,关上门。数字闪动,依次向上。
  手里这枚镶钻的铂金戒指还带有她的体温,我把它放在窗台上。
  电梯的数字已经停在了顶层。我歇息好了,继续爬塔。
  在服装店门口再一次见到她,她换了新衣服,嘻哈T恤,短裤,板鞋,剪了短发,染成银白色。
  哎。我喊她。你好呀。
  你是谁?她注视着我,很平静。
  我是……
  她吹了声口哨,一只乌鸦落到她肩头。
  走了。她对乌鸦说。
  乌鸦呱了一声,和她一起消失了。
  我坐错了船。
  船长坐在船尾,盯着甲板上的一块污渍。
  云有时扑面而来,有时擦肩而过。青山在低一些的地方,过去了一座,又过去了一座。
  终点是我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一路的光景也是我没有见过的。
  也许我会在那里停留一阵子,也许我连船都不下,直接买返程的票,回去起点,转乘正确的船。
  无论如何,这些青山,这些云,都必定会与我再一次相遇。
  所以,我不着急,我只想在梦中。
  在我的印象中,岛上的某个地方,有几位老和尚。
  也许不是老和尚,只是穿着灰蓝色长袍,光着头,坐在那里不动的什么人。
  他们坐在那里不动,双手合十。在我的印象中,我曾走到他们身边,咳嗽一声。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不动,双手合十。
  我在想象中又咳嗽了一声。
  除了我,还有一位武士,他从金属铠甲后面传出的咳嗽声,带有匕首划过般的回音。
  他显然不允许有人与他心意相通,他想拔剑,却在心底克制住自己。
  我关闭想象。一朵云蹭着我的脸过去。再睡一会儿。
  (十七)
  一睡千年。我几乎忘记了,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可是,我要找的人已经过期。
  我在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徘徊,他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一个人,和很多人一样,微笑出现,微笑消失。
  他已经过期,没有人再需要他。
  他从不遗憾。
  没有人遗憾。
  有一扇门。门外,永世白昼。门内,永世黑夜。
  我站在山下,仰望山顶伯爵的墓碑。
  花妖们停止扭动腰肢,围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仰望伯爵的墓碑。
  他曾经被花妖围困在这里,寄给我一枚船票。
  我坐错了船,一睡千年,千年后,这里只剩一座墓碑。
  我和很多人一样,忘了远方的人,直到他们只剩一座墓碑。
  陪着他的,只有扭动腰肢的花妖。
  他老了。一只说。
  他太老了。另一只说。
  她们眼角泛起泪花。
  那么,接下来你们还要做什么?
  被杀死。
  我从衣袖里滑出一枚飞镖,握在手里。
  或是等另一个人,看着他老去。
  我把飞镖退回到衣袖里。
  那么,下次见。
  再来一杯,撤了吧。
  再来一杯,散了吧。
  再来一杯。
  再一杯。
  日复一日,我躺在缠满藤蔓的森林里,想走,不想走。
  露水打湿大地,远方海潮涌动,我的海狮在沉船缺口进进出出。
  每一棵树都伸向未知的天空,看不到尽头。
  打湿这片大地的露水,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依然湿滑寒冷。
  从看不到尽头的未知天空,投来一道阳光。阳光总是预示着什么。
  这该死的预示。
  去寻找我的海狮。
(二十一)
  曾经,为了追赶一个人,我奔跑过无数张地图。
  他听不到我的呼唤,我只有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
  直到体力枯竭,我才发现,我早已丢掉我的背包,我的药,我的飞镖,我的一切。
  我一无所有,只有不停追赶的双脚。
  直到双脚也变成一道烟,我升到空中,再也无法追赶。
  他停下来,转过身,打开一瓶酒,一口气喝光,欣赏着天上的我。
  他的嘴角在笑。
(二十二)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猜谜语。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打气球。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砸彩蛋。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走了。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二十三)
  很久很久,我只顾赶路,没有再投出一枚飞镖。
  穿过半人马村子时,我盯着前方,他们的剑呼呼砍下,只留下皮外伤。
  我把黄色头巾系在胳膊上,渗出的血在头巾上斑斑点点。
  那一年,在入海口,通行管理员送给我这张黄色头巾。
  那时我很穷。
  他说,不要丢掉它,你总会用上它的。
  你会有很多钱,但你永远不会有第二张黄色头巾。
  我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年少时的汗水在一起。
  我的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和年少时的泪水在一起。
  永远不会再有。
(二十四)
  我所说的远方,是近在眼前,却到不了的地方。
  它们飘浮着,亭台楼阁,或是古堡。
  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间建造了它们,让它们飘浮在远方?
  有人举起枪,瞄准那扇窗。
  子弹悄无声息落下。
(二十五)
  按照规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也需要买一张票才能进入。
  我在没有售票员的售票口放下一袋金币,取走一张票。
  最上面的那张票已经落满尘土,我取走的是第二张,把落满尘土的那一张重新放在最上面。
  在入口刷票时,机器发出嘟嘟的报错声。
  滑板男孩滑到我身边,轻轻推开入口的挡板,滑进去。
  这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他说。傻瓜才买票。
  按照规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也需要买一张票才能进入。
  他没有听我说话,滑进黑暗中。
  我回到售票口,把票放回原处,落满尘土的那一张下面。
  那袋金币已经不在了。
(二十六)
  事实上,我没有去过任何危险的地方,我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
  结束一生,并不是死,而是完成要完成的事情。
  我只想用无限的时间,爬下一口无底的废井。
  那里没有危险,只有一级一级向下的梯子,一级一级,永无结束。
  博士在井壁上凿出一间实验室,他和我一样,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
  他用滴管吸取井壁上的井水,滴进试管,分给爬下废井的人。
  井水滋润了我的喉咙,来自大海的井水,渗透沙滩,渗透森林和大理石,渗透村庄和乐园。
  渗透永无结束的废井。
  有人选择危险的死。
  有人选择更危险的死。融化在永无结束的废井里。
(二十七)
  没有一个地方比一座岛更加公平。
  除非你想买一把好刀。
(二十八)
  我对着阳光擦拭一把好刀,擦掉锈迹。一把好刀,与锈迹无关。
  刀刃反射阳光,晃着我的眼睛。
  你不能使用这把刀。
  我眯着眼睛,只看清仓库管理员的轮廓。
  为什么?
  不是所有好东西都适合你。
  我已经把它擦亮了。
  再亮也没用。来吧,这里还有箱位。
  好刀被锁进仓库,我得到一把钥匙。
  如果你想念它,可以随时来看看,但你要记得这个地方。
  怎么可能记得。
  我把钥匙扔下悬崖。
  一把好刀,刀刃反射阳光,从此将会再次被锈迹覆盖。
  但它是一把好刀,与锈迹无关。
(二十九)
  爵士酒吧是军队的驻地。士兵们围成一圈玩骰子。
  军官被冷落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咬着蔬菜三明治。
  我初来乍到时,岛上有一座军营,那里建了一个公用电话亭,透明玻璃门和红色听筒,是岛上唯一的通讯工具。
  军官和士兵穿着体面的制服,他们四周是荒芜的沙漠。
  后来,军营被夷为平地,沙漠被挖掘成地下迷宫,岛上到处都设置了公用电话亭。
  军官把他的电话亭搁在爵士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咬着蔬菜三明治。
  现在,它不再是公用的,它是他的。
  一只被剪断电线的电话,安静极了。
  军官取下红色听筒放在耳边,又挂回去。
  士兵们抛出六点,有人吹口哨,有人骂街。又是一袋金币,从这一边,到那一边。
  但总会回到起点。
  站在吊车横臂上,我缓缓转过半座岛屿。夕阳落在陆地高楼后面。
  我撕碎钢琴乐谱,让它们随风散去。
(三十一)
  再次遇到水手,他还在咳嗽。
  今天你对什么过敏?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他思考了一下,皱起眉头使劲咳嗽了几下,摆摆手。
  想不起来了。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
(三十二)
  砸死那个看透世事的人。
(三十三)
  一头鲸鱼搁浅在沙滩上,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微小的浪花。
  请摸摸我。
  给你一瓶超级药水会不会好一些?
  不,请摸摸我。
  我用食指在它的背上戳了一下,它的身体已经枯萎,掉下一片粉末。
  请摸摸我。
  我把整个手掌放上去,从背一直摸到尾巴,所到之处,轰然坍塌。
  谢谢。
  一个浪头掀过来,带走一地粉末。
  我在海水里洗干净手。
(三十四)
  总有一些装备精良的人,成群结队,各自招呼着匆匆而过。
  他们害怕寂寞,只有成群结队才会漂亮。
  而我,似乎从来没有一支队伍。
  我没有精良的装备,也无所谓是否漂亮。
  无数次,那些光脑袋的穷小子跟在我身后,请求我带他们一程。
  我总是扔下几枚铜币,或是自己用不到的匕首、衣服。
  殊途同归,不如各自为安。
  没有谁和谁可以相伴到最后,离别之痛不可触碰,所以,这些东西,你们随便拿去。
  三秒之后,不要再有交集。
(三十五)
  我在队伍里看到那位新娘,她的头发更短了。
  她看到我,招了下手,让我跟上。
  我和她并肩跑。她从腰带里拔出青铜小酒壶,拧开盖子,一饮而尽,把空瓶抛进我手里,又挥了下手。
  我停下来,队伍继续向前,朝着大峡谷的方向。
  她的乌鸦已经成长为凤凰,时而化为火焰,然后重生。
  像她一样。只需要丢掉一枚戒指。
  还有满满一青铜小酒壶的柠檬汽水。
  一饮而尽。祝你愉快。
(三十六)
  给我装壶酒。
  拿去吧。
  多少钱?
  说个秘密作为交换。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头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一艘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好了,可以了,秘密不要说完。
  已经说完了。
  下次免费。
  好的。
(三十七)
  夜又来了,我躺进干枯河床里的半只木船,一只鳄鱼爬过来,衔走破旧的船桨。
  晚安。
(三十八)
  吊车横臂将我缓缓送回原点。
  我伸出手,一张钢琴乐谱碎片落在上面。
  咪索索索索拉索,咪咪来咪多。
(三十九)
  我去过很多地方,推开过很多扇门,如今,那些门上了锁,贴着封条。
  我还能回想起门内的样子,它们驻扎在我的心里,每一颗灰尘都是如此。
  推开的门越多,锁上的门越多。
  我拧开青铜小酒壶,把酒洒在门前地上。
  调酒师走到我身边。
  再装一壶?
  再装一壶。
  好的。
  免费的?
  免费的。
  好的。
  如果我也有一艘船,我也会把它停在沙滩上,日日夜夜修补我的船帆。
  如果海鸥落在我的船上,我会扔给它一条鱼,望着它远去的身影。
  我会在船舱里给自己铺一张床,听着海潮声,温一盅酒。
  我会捞起鲸鱼的粉末,晾晒干净,埋葬在我的船底。
  我呼吸到鳄鱼的气息,它爬回来,归还破旧的船桨。
(四十一)
  别着急。
  你想要的都会有。
  你丢失的都会归还。
  你输掉的都会赢回来。
  你赢来的都会输回去。
  别着急。
(四十二)
  曾经,为了追赶一个人,我奔跑过无数张地图。
  现在,他坐在谷堆上,喝一碗汤。
  他长了浓密的胡子,胡子上挂着干涸的涎液。
  皱纹爬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
  他的弓柄上没有了蓝宝石,只剩下三个空槽位,积满泥垢。
  他的衣服打了几层补丁,针脚歪斜,腰间系着藤蔓。
  我在他喝空的碗里扔了一枚金币。
  他站起来,扔掉树枝拐杖,踉跄地走到我面前,抱住我。
  我拔出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四十三)
  粉刷匠在皇宫外换上工作服。他搭乘打折航班提前到达,坐在台阶上等待一周后开始的工作。
  一周后,他要重新粉刷皇宫,把它改造成贵宾美容院。
  而国王会被直升飞机接走,离开他的家。
  也许这里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继承人,他们不允许他有继承人,他只需要治好他的过敏症,喝光酒窖里的香槟,在文件上签字。
  一切听从上天的安排。他站在会客室门口,眼睛笑成一条线。
  繁忙的工作让我神清气爽!他说。
  我爱我的大好河山!他哈哈大笑。
(四十四)
  并非所有生命都有起点。
  我打开地图,这片被绿色覆盖的大地之下,埋藏着无数尸骨。
  并非所有尸骨都有终点。
  我钻进树洞,打算做一个梦,流弹击中我脚下的树根,黑猩猩敲打着心脏踱过来。
  抱歉。
  我退出树洞。有一些梦是做不成的。
  那就换一个梦。
(四十五)
  公用电话骤然响起,我取下听筒。
  听筒里传来咀嚼蔬菜三明治的声音。
  你好。军官的嗓音沙哑。
  你好。
  请问,有指示吗?
  没有。
  有任务吗?
  没有。
  哦……
  你……还在吗?
  在,我在。
  那么,请你先挂断吧。
  再见。
  喀嚓。
(四十六)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把那只弓擦洗干净,去除槽位里的泥垢,用砂纸打磨掉油污,重新刷漆。
  我爬上参天高树,采摘花朵,堆在研钵里捣碎,过滤,留下粘稠的汁液。
  我翻山越岭,狩猎野猪,掰开它们的嘴,取出蓝宝石。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用粘稠的汁液把蓝宝石黏在空槽位里,暴晒在阳光下,它们变得坚固,合为一体。
  三十万卖不卖?
  不卖,送你了。
  不要送的,二十万怎样?
  只送不卖。
  疯子。
(四十七)
  你想培养你的韧性吗?
  我有韧性,不需要培养。
  你怎么证明你有韧性?
  我自己明白就好,为什么要证明?
  你不证明,别人怎么知道你有韧性?
  韧性卖不了钱,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
  年轻人,不要只盯着钱,要有韧性。
  我有韧性啊。
  证明给我看,从这些木桩跳上去,一直跳到云层上,我就承认你有韧性。
  我不想跳,不想证明给你看,也不需要你的承认。
  每一个勇士都可以跳上去,这就是韧性。
  我不是每一个,也不是勇士,我的韧性就是坐在这里,不跳上去。
(四十八)
  我喝着免费的酒,看着勇士们跳上空中树桩,掉下来,从头开始跳,直到跳上云层,再跳下来,回到起点。
  恭喜你,小伙子,你很有韧性,你是真正的勇士。
  勇士们滴着汗水,鞠了一躬,满意地离开了。
  我喝光免费的酒,拍拍长老的肩膀。
  你厉害。
  你也可以得到我的承认。
  你厉害,你把他们都骗了。
  我跟随勇士们的队伍离去。
  调酒师走到我身边。
  再装一壶?
  免费的?
  免费的。
  好的。
(四十九)
  厨师细心切好淌着汤汁的牛排,推到我面前,点上烟,吸了一口,凑近我的脸。
  我在寻找可疑的人,你是可疑的人吗?
  谁不可疑?
  也是。
  我拧开青铜小酒壶,喝了一口。
  那个酒壶是我老婆的。
  等我喝完就还给你。
  算了,归你了。
  谢谢。
  你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谁不一样?
  也是。
  路过的每一张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
  被直升飞机带到这座岛,走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情,喝同样的药水,吃同样的牛排。
  无论是光脑袋的穷小子,还是成群结队的漂亮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终有一天都会痊愈,直升飞机会再次停在身边。
  我抓住梯子,把耳朵贴在井壁,听到螺旋桨卷起沙土的声音。
  繁忙的工作让我神清气爽!
  我爱我的大好河山!
  哈哈哈哈……
  我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向着废井更深处爬去。
(五十一)
  唱诗班在唱歌,听众只有我。
  整座岛的安灵师都集合到水下,大地剧烈摇晃。
  亡魂不相信因果轮回,他们悄声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轻轻哼起同一首赞歌。
(五十二)
  我迷路了,几年过去,没有再见到一个人。
  也许岛上已经没有人了。
  我取下公用电话听筒,拨通军官的号码,无人接听。
  从平行空间寄来一个包裹,打开后是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
  经维修,你所在的频道已撤销,请移动到其他频道。
(五十三)
  安检台前,漂亮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摘下身上各种首饰,放在浅盘里。
  我只有一个背包,正在传送带上转圈。
  我走到传送带尽头,拿下我的背包。
  那根犀牛角掉落出来,一个光脑袋的穷小子冲上来,捡起犀牛角,闪进灌木丛。
  他的鱼叉被遗忘在传送带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根擦干净的犀牛角,在灌木丛里,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赤手空拳,魂魄飘到半空。
  漂亮的人们只顾盯着浅盘里闪闪发光的首饰,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五十四)
  你好,我这里有一种神奇的芯片,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说吧。我把苹果掰开,递给他一半。
  谢谢,是这样的,这是一种神奇的芯片,只要植入你的大脑,你想去哪里,只要想一下,就可以到那里。
  我不用芯片就可以做到。
  你用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用,就是想一下,刚才这会儿我已经去了好多地方了。
  可是你一直在这儿啊。
  对,我在这儿,也在那儿。
  那……你到底在哪?
  在这儿,在那儿。
  我丢掉苹果核,拿过他手中未动的半个苹果。
  抱歉,我没吃饱。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饭量大。
  不是,我说的是,在这儿,在那儿。
  你也可以,你想去哪就想哪,试试。
  我想了。
  在那儿了?
  在了。
  所以,你在这儿,也在那儿。
  那……我到底在哪?
  这儿,那儿。
(五十五)
  这儿是湿滑的岛屿。那儿是荒凉的戈壁。
  戈壁的仓库里锁着一把好刀。钥匙被我扔在岛屿的悬崖下。
  风沙打在我身上,没有感觉,我的鞋底是湿的。
  中巴在我身边打开车门。
  走吗?
  不走。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
  不走。
  中巴开走了。
  烟雾升起,遮挡住星空。我的鞋底干了。
  我抚摸仓库箱位,那里有一把好刀,我在心里把它的锈迹擦拭干净。
(五十六)
  怪物分两种,大而丑陋的,小而可爱的。我恐惧前者,怜惜后者。
  但它们都是怪物,即使会哭着死去,一滴血都不流。
  它们所到之处都是战场,刀光剑影,勇士们划出的闪电在空中编织成网。
  我绕道而行。我知道,在这有限的一生中,我可以无限次地重生。
  但是,人生何必折腾,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是怪物?哪里不是战场?
  重生,重生,此生非彼生。
(五十七)
  我举着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鹿皮日记本,翻开。
  第一页写着:
  不要葱花,不要鸡蛋,不放辣。
  中间一页写着:
  带给我。
  最后一页写着:
  等着你。
  我撕下这三页,在烛火上烧掉,把空白日记本放回书架。
(五十九)
  等着你。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我,也不确定我是哪一个我。
  但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你。
  等着我。
  我在营地帐篷里过夜。女人坐在篝火旁,抱着熟睡的孩子,轻轻拍打着。
  篝火上方垂下一根绳子,系着一只水桶,里面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着。
  女人不时移动一下柴禾,火舌忽明忽暗。
  他们说,我丈夫去后山打猎了。
  他们说,这孩子是我的。
  他们让我在这儿烧水,你们来了,就留宿一夜。
  你的水已经开了。
  我只要烧水就好了,不管它开不开。
  我可以喝一点水吗?
  我只要烧水就好了,不管你喝不喝。
(六十一)
  后山没有打猎的人。四个男人坐在洞穴里打牌。
  我敲了敲洞口。
  请问,打猎的人在哪里?
  没有打猎的人。
  应该有一个。
  没有。
  你好像打过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
  是的,我打过猎,但现在我没有打猎,现在我不是打猎的人,我是打牌的人。
  营地里有个抱着孩子烧水的女人,是打猎的人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吗?
  她是打猎的人的妻子,我是打牌的人。
  但是你打过猎。
  我打猎时是她的丈夫,可现在我在打牌。
  应该有一个打猎的人,他们说她的丈夫在打猎。
  会有的,应该有的早晚会有。
  我走出山洞,打牌的人追出来。
  营地里有没有打牌的人的妻子?
  没有。
  真遗憾。
  会有的,应该有的早晚会有。
  也许他们觉得不应该有。
  那就听他们的。
(六十二)
  马蹄声杂乱,戈壁尘土漫延。
  天空撕开一条缝,大雨倾盆而下。
  整座岛的人都抬起头。
  直升飞机被雷声震碎,落入海中。
(六十三)
  我捡起他丢掉的芯片,插入公用电话投币口。
  你好,这里是程序员。
  请帮我删除记忆。
  哪部分?
  全部。
  请稍等……对不起,显示无数据,无法删除。
  好的。
  嘀——
(六十四)
  我的故乡在冰原上,四周环绕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有一艘沉船,它与冰海同生同亡,未曾见过光明。
  我的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它喜欢薄饼,不要葱花,不要鸡蛋,不放辣。
(六十五)
  我想离开这里了。
  你离不开的。
  离得开,只要关掉它就行了。
  你以为关掉就离开了吗?
  我该回家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家。
  相信我,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以为我舍不得吗?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回家。
  他把背包翻过来,抖落所有物品,扔掉武器,摘下首饰,脱掉衣服。
  我回家了,你也应该早点回家,回你自己家去。
  他关掉了。
  我把他的物品、武器、首饰、衣服都塞进他的背包。
(六十六)
  我从船上把他的背包扔进大海,溅起的水花被浪头打下去,我相信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
  酒在胃里烧起来。我又坐错了船。也好。这是另一个梦。
(六十七)
  又是一天过去了。
  明天,你用什么下酒?
(六十八)
  他们修补好天空的裂缝,但直升飞机已经不可挽回,我们都被遗弃了。
(六十九)
  我们被遗弃在这片乐土上。
  主题公园里,过山车冲下来又抛上去,冲下来,又抛上去。
  无始无终的尖叫声,无始无终的笑脸。
  无始无终的肾上腺素分泌在这片乐土。
  士兵们扔出三个骰子,大大小,那袋金币传了回来。
  调酒师又给我装了一壶。
  这是最后一壶了,我要走了。
  为什么?
  我要变成石像了。
  是他们决定的?
  是的。
  那就听他们的。
  听他们的。
  还能再见面吗?
  能,我会叫住你的。
  一定要叫住我。
  好的。
  干杯。
(七十一)
  从此没有一座石像叫住过我。
  我走遍整座森林,只想在每一座石像身边坐一会儿。
  石像穿着湿滑的苔藓,和苔藓之下的这座岛屿一样湿滑。
  他忘记了,石像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我肯定已经见到过他,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
  干杯。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七十二)
  时间向前调整了十年。
  一切旧事物都和十年前一样光鲜。只是有人来了,有人走了。
  有人走了又来了,有人来了又走了。
  应该有的都有了,不应该有的没有人会记得。
(七十三)
  钢琴师皱着脸,手指在键盘上游走。
  海天交界处,一只海鸥冲到海面,衔起一条鱼,停在附近的渔船上。
  他把手翻过来,用指甲从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来。钢琴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钢琴乐谱碎片从天而降,散落在岛上每个角落。
  我在海底,向着越来越近的那处亮光游去。
(七十四)
  我站在冰原上,四周环绕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沉船的旧木板吱呀着,巨大的叹息声摇动水面。
  我从怀里拿出薄饼,扔进冰海,它还温热着。
  叹息声停止,水面平静下来。
(七十五)
  你来了。
主持人的话
我反对小说的智性,如同史蒂文斯反对诗歌的智性一样。因此,我一直对所谓“反乌托邦”之类的小说心存芥蒂,而对一个叫做“幻想文学”的品种情有独钟。博尔赫斯说:“幻想是没有止境的。”这也正是博尔赫斯小说的迷人之处。尽管斯蒂文森在十九世纪就宣称英国读者已不屑于情节小说(想想,英国读者至少比我们高明了两个世纪!),但幻想文学也可以脱离美妙的故事和离奇的情节而存在。至少,我们不能把幻想文学与童话或科幻小说划上等号。在这个意义上,霍小智的《冒险岛》堪称幻想文学的令人欣喜的收获。
《冒险岛》当然是反对智性的,你找不到政治讽谕,找不到意义指归,但又没有一处不让你会心与微笑,不让你对生命、时光、空间,人与人、与宇宙的关系产生联想与遐思。它将简单与丰富,浅显与深邃,顽皮与思考等等相反相成地聚结在一起。表面松散、琐碎,其实又相互关联,有着严密的内在结构与逻辑。
冒险岛是一个奇怪的岛,全是因为过敏症被运送来的人,上面有各种奇怪的人和事,看似毫无道理的对话与行为,但却是最简单、最直接、最少心机、最不需要各种堂皇理由的生活场景的模拟。最后,运送的飞机失事掉进了大海,所有人都被遗弃在这座岛上。这里真的是一片乐土还是一个绝望之地?
对我来说,阅读《冒险岛》的过程就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不仅仅带领我观看了岛上的种种情境与人群,还使我产生了一种身在法国的幻觉——我愿意每一个读到这篇小说的人,都会产生与我一样的感觉。冒险岛虽然是一个想象中的岛,但它也可能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一个未知的地方,总有一天,它会在你的地图上标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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