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戴着一顶帽子,一顶帽子戏法是什么意思思

“‘李板脑’,什么时候回来的,呵哈哈哈哈……”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笑道:“你这死西瓜老汉,西瓜能吃了吧?走,到你们家吃西瓜去!”我说着假意拉着他要走。“哎呀,等一下,我的里(李)腿弯弯痒的,快给我挠一挠,哎呀,快点呀,快点……”
这些话你们肯定听不懂,且听我慢慢道来。所谓的“板脑”就是我。小时候我的头很扁。我们那儿说扁是“板”,说头是“脑(读náo)”。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有了这个绰号。我想:大概是我出生以后吧!该上学了,绰号和我一起来到学校,走进课堂。平时同学这样叫我,有时在课上老师也这样叫我,为此我烦透了。放学后常常对着镜子发呆,看着这颗不争气的头。后来,该死的二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有一种办法或许有效,就是每天照着镜子用手来矫正。每次要照着镜子先朝自己的额头和后脑勺来两拳,然后用手从头的左右两边往里挤,长此以往,或许可以挽救。我便按着二爷的说法去做,似乎终究没有成效。因为一直到现在他们还这样叫我。
该说说二爷了。二爷是谁?二爷是我的邻居,论起辈分来,他是我的爷爷辈。他本姓甄,人们却叫他“假二爷”;他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人们却叫他“老二”;他家不是瓜农,也很少种西瓜,人们却叫他“西瓜老汉”。这其中必有缘故!
二爷中等身材,微驼着背,酱紫色的脸,颧骨很高,嘴微微向前凸出;看他头部的造型很像在北京周口店出土的“北京人”头骨的复原图。可能是经常笑得缘故,眼睛眯成一条缝。村里人常说老母猪长着大花眼,后来我观察老母猪并不是长着大花眼(在我观察的老母猪当中,如有个例另当别论。),而是像二爷一样眯着眼睛。他的头上经常戴着一顶黄帽子,好像从来也没有洗过,在帽子的边缘和帽檐的上方有沁出脑油的痕迹,而且沾满了尘土,颜色要比其他地方的深,像是在上面镶了一条颜色不同的带子,很显眼。
二爷平时喜欢和孩子聊,尤其和我。大概是因为我的外号叫“板脑”吧。内容是给我猜谜语、打歇后语。然后问我看上谁家的女子,说他要给我做媒。他还告诉我娶老婆要娶一个胖的,说到将来我会晓得的。
那时候,农村条件不好,没电,更没有什么幼儿园。我在十五岁之前没走出过乡镇一步,我没见过电视,一年只能看两三场电影,看着放电影用的发电机能使放映机旁边的电灯发光,还能使一块白布上出现人,这些人和真人一样大小。有些人武功非常了得,打起来特凶。这些常常让我痴痴地想上半天。看电影的机会毕竟少,猜谜语、歇后语,听神鬼故事便成了我们这一代的启蒙教育。于是二爷和我有了共同语言。二爷便给我猜谜语,我刚懵懂记事。“一棵树,不太高,浑身带着小木刀。”二爷问我。“黑豆”。我得意的说。“一个鹰,一个鹞,一个圪蹴一个跳”。“铡草”。我更得意了。这些对我来说是小儿科。家里人不知给我猜过多少遍了!有一次,二爷走过来蹲在我身边,一边用手拨弄我的小鸡鸡一边说:“白胖白胖,鸡鸡朝上。猜猜看是啥?”这下把我问懵了,二爷看着我一脸的茫然,在我耳边小声说:“给我说,你爱上谁家的女子了,我就说给你那是什么。”说着用手揪了一下我的小鸡鸡。懵懂的我也似乎知道娶老婆是一件很害羞的事,便要挣扎着跑开。二爷拽住了我说:“你看村南头朱家的二女子怎么样?回家给你爹说给我吃上一只羊,我就给你这个小鸡鸡找一个鸡笼笼,不叫它冷寒受冻。”我挣着跑开了,耳后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之后,我一直在想,“白胖白胖,鸡鸡朝上”。这是什么?我低下头用手把我的小鸡鸡拉出来,黑黑的,小小的,低着头,样子很难看。它为什么一直朝下耷拉着而且还黑黑的,那白胖的朝上的又是什么?我寻思。这小家伙,原来找老婆就是为了不让它受冷受冻。这是我最早知道的男人娶老婆的初衷。这一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晚饭时,爷爷见我神情恍惚,摸了摸我的头问我哪儿不舒服。我摇摇头。这样的问题我不敢问爷爷。多年以后我知道那谜底是茶壶,还明白了更多更复杂的事情。这该死的西瓜老汉,就这小问题让我困惑的好多年。
现在回头想想儿时的那些事情,忽然觉得农村是一方充满魔力的净土,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有最原始的、最纯朴的东西。就是这些,让人长久的沉思。
当最后一抹阳光朝着西边那个最高的沙圪梁沉下去的时候,躺在洁净的带着余温的沙梁上,感觉天与你很近,你仿佛走进了一个空灵的世界。但是,村子里大人呼唤在外贪玩不回家孩子的声音,赶牛、赶羊的声音把你拉到一个“宁静”的现实中。偶尔听到孩子的哭声,那一定是父母在训斥了。缕缕的炊烟,不一会儿便在低空中形成一道道氤氲。星星次第探出头窥视着这一切,草丛里水塘里的蛙虫也应和着。这一切让你都醉了。而二爷的话语,有如这给我美让我陶醉的故乡的风景,是我心中那道最深的烙印。
我在七岁那年秋天上学了。每天下午放学在草塘边放几只羊。草塘边的草已经割了一茬,新长出的嫩草也有一拃多高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秋天下午温热的阳光下灿烂地开着,一对对白色的黄色的蝴蝶在其间翩翩起舞,也许它们并不知道秋天已经到来,也许是为最后的生命而努力地绽放着美丽。我一边看羊吃草一边背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时看着羊专注地啃着青草,那甜美不可形容的样子令人陶醉,我的嘴也常常不由自主的跟着动起来,甚至有时捧起小羊那粘满绿色草汁的嘴闻一闻然后再亲一口。有时候羊停下吃草听我背诗,听完一遍,摇摇头甩几下耳朵又低下头吃草去了,一副似懂非懂又不可理喻的样子。“放羊汉,揣羊蛋……”。我一听是二爷,赶忙捂住耳朵。这是奶奶教给我的。奶奶说跟好人,出好人,跟上巫婆会跳神。让我别和二爷说话,跟他会学坏的。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二爷发现我不理他便不说了看着我嘻嘻的笑。一会儿见我松开手,他一面做磨刀的姿势一面补充最后两句:“二爷磨刀刀,板脑割的吃羊×梢梢。”其实这些歌谣我早就学会了。常在江边走,那有不湿脚?只不过是我不愿听罢了。在学校,老师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不要学农民那些不文明的话语。要讲文明话,争取做一个光荣的少先队员,不好好学习将来回家只能戳牛屁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就得戳牛屁股,也不知道戳牛屁股是不是文明话,反正不太好听。二爷见我不愿搭理他,便又上前搭讪着:“让你猜几个谜语,你肯定猜不到。”“别吹牛×了。”我说出去又后悔了,要当少先队员怎能说脏话呢?二爷开始说了:“红房子,麻帐子,里面有个大胖子。”“花生”。“打破头进医院。”“包头”。“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蒜”。“一条蛇,卧水湾,水绳连花像牡丹。”“油灯。”“你老婆,不吃笑,一握就尿。”“你老婆才不吃笑!”我反驳道。“这回你猜不到了吧?”二爷嘻嘻地笑着。我知道谜底是搌布,我不愿意他把我心里那朦胧的形象说成那样。谁愿意娶一个像搌布一样邋遢的女人做老婆。
说到老婆,二爷显得有些兴奋。“上学好,还是在家玩耍好?”二爷问我。“当然是上学好。”“你们班上有多少个娃子?”二爷又问。“一共有二十个。”“有女娃子吧?”“除了我和二狗子,其他都是女生。”我不高兴地说。二爷笑嘻嘻的,脸上泛出一阵红晕。“有没有胖的,漂亮的,瞅一个当老婆!”光顾着和二爷瞎扯了,我的几个“羊兵”溜到玉米地里改善生活去了。我捡起一根棍,嘴里响着马达声,飞似的赶羊去了。我趁机摆脱了二爷的纠缠。二爷看我走的远了,没有回来的意思,悻悻地走了。
二爷的话提醒了我。那天晚上,我的大脑在黑暗中放映了班中几个女生的面貌。首先想到了我的同桌白海燕。自从开学老师就分配她和我坐在一起,我就对她十二分不满意,也没正经看过她几眼。其实我早就把她看够了,她和我一个村我还不知道她。她家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头。我还知道她爹叫白国庆,她爷爷叫白亮娃,再往上就不知道了。看她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凌乱且坚固如喜鹊窝式的头发。每时每刻都把左手的拇指含在嘴里,比她娘的奶头还要亲。我不知道她上厕所的时候那个拇指放在哪里?一双手十指九黑,一指独白,那白还不是正常的白,是刺眼的白,像患了脚气似的。她的左手常常是其他四指紧握,拇指独伸,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看了叫人恶心。
还有她那脸和脖子,好像从来也没有洗过。每次课间十分钟,她都玩的汗流满面,从喜鹊窝中流出一道道黑龙江,在那块肥沃的土地上冲开了一条条沟壑。农村生下来的小孩要在第三天洗澡,所谓“洗三”。那么她应该是自从“洗三”后再也没有洗。老师经常训斥她,说她的脖子像黑车轴(农村的勒勒车车轴经常上油,糊的黑糊糊的),如果再不清洗,让全校学生每人吐一口口水,然后用一块破瓦片来刮。但她终究没有清洗,老师也没有去刮,大概是老师忘了吧。还有更让人受不了的,她那两筒子鼻涕。上课经常嗤嗤作响,打断我听课。有一次我看见那鼻涕流了那么长,快要沾到课本上了。只见她眉头一皱,用力一吸,嗤——,一下子全部收兵归营了。有几次老师叫她去外面处理一下,但回来后不到十分钟又“涛声依旧”了。
再看看坐在我前排的王娇娇,白白净净的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看的鼻子,玲珑伶俐的嘴,头上梳着六七个小辫子,简直像一个小公主。老师讲《白雪公主》时说皇帝的女儿叫公主,很漂亮。“可是她爸爸才是一个乡长,乡长的女儿也能叫公主吗?”我心里想。有一次上完课我问老师乡长的女儿是不是公主?老师瞪了我一眼,我没敢再吱声。娇娇好是好,全班同学都喜欢和她玩,可是她的脾气不好。她高兴时和你玩一会儿,要是不高兴,一副盛气凌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说你这也不对,那也没味。我最不喜欢这样的人,我想有什么了不起。将来我也要当官,当一个比乡长还大的官。我也生一个漂亮的女儿,比你漂亮十万倍,看把你气成白海燕!当时我以为十万是最大的数字,但是没有想到等我女儿长大时她已经老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还想到了谁,我睡着了……第二天老师教育我们要不想回家戳牛屁股,就得好好学习。老师说的多,我也便渐渐忘记了二爷说给我的话,还有我在班里瞅一个胖女子当老婆的想法。
童年的岁月是一首动听的歌谣,许多年以后,也许生活的琐事让人忘掉了它,偶然我们能听到其中的一句,心海上便马上荡起那优美的旋律。童年的岁月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许多年以后,也许世俗的尘土埋没了它,当有一天我们路过它的身旁,它又汩汩地流过我们的心田。
再说说二狗子。二狗子是我的邻居,和我同岁,又是同班,还是“同胞”——班级中仅有的两个男生。我俩成了少数民族。关系自然是最好的。上下学一块走,也一起来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女生。我和二狗子联系一般用暗号,别人破译不了。比如说上学我先走了,我就在他家小路的出口处画一个大大的“×”号,意思我先走了,别再等我了。平时和别人谈论起二狗子,我总是说二狗子是我的铁哥们。二狗子也说“板脑”是我的铁哥们。铁哥们这词可能是从哪部电影里学的,说起来很带劲。由于是铁哥们,讲义气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二狗子叫我的外号我也不生气。用现在孩子们的话说我俩是死党。夏天一块上坡放羊,下塘摸鱼;冬天一同去捡柴火,套兔子,捕沙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共同迷恋上一件事——抽烟。那年月,想起啥干啥,说干就干。那年正好二狗子家盖新房,给工人们买了一大纸箱香烟,我俩从其中捎带一两盒是不成问题的。我也把零花钱节省下来,两角五分钱就可以买一盒廉价的“喜来”牌香烟。因此,我常给爹娘说我的铅笔丢了或者是本子写完了,他们也常说我什么都费。每次吸完后把剩余的烟用一块塑料纸包起来埋在一株大沙蒿底下。再想吸的时候就故地重游。可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放寒假了,我和二狗子就一起去拾柴火。当然我们不能放过这绝好的机会来“过上一口瘾”。完事后我们怕家里人闻到烟味,便站在沙梁的高处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然后用柴刀在小水塘里砍一块冰含在嘴里,嘴里马上就有了涩涩的感觉。
那天该着我和二狗子倒霉,是放寒假的第四天,天气不错。有好几天都没过一口瘾了,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吃过早饭,我对娘说:“娘,今天天好,我去捡点儿柴,等天气不好了再写寒假作业。”“哎,早点回来。”娘答应着。我收拾了柴刀和绳子就去约二狗子。在去二狗子家的路上我折了一截树枝含在嘴里,样子很潇洒,其实这是我俩的暗号。到了二狗子家,二狗子看到了“消息树”朝着我笑笑,我摇摇头,二狗子点点头,全明白了。意思是今天我没带口粮,二狗子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了,他会想办法的。临走时,二狗子的娘重复了我娘对我说的那句话。“奇怪,天下的娘怎都一样。”我想。
刚到目的地,二狗子舒了舒懒腰说:“饭后一碗茶,我是神仙的大(爸),饭后一根烟,赛如活神仙。”我说:“说尿都尿,谁不尿起黄瘙。”说完掏出小鸟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图形,二狗子也如法炮制。然后在一个向阳坡上躺下,美美的吸了两口,真是舒服!“哎!板脑,我那天跟三虎学会了翻烟头。”二狗子对我说。翻烟头是那些毛头青叫驴小子们发狂的举动,火红的烟头在嘴里翻一个跟头,弄不好还有好受的。二狗子这小子太张狂了,瞧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吐着烟圈表示不相信。二狗子见我不相信,他急了,一骨碌坐起来,“我现在就翻给你看。”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头不长了,可以翻了。这小子还真会,烟头刚好翻了一半,火红的烟头正翻入里面。只听得一声大喊:“你们俩在干什么?”我打了一个激灵,顺势把烟头插入沙子里,二狗子也本能的闭上了嘴。我顺着声音一看,差点没气死,是二爷。“你这死西瓜老汉!”我知道二爷不会告密的,也就骂了他一句。二爷嘻嘻地笑着。二狗子的下场可想而知了,舌头上烫起一个大大的燎泡。二狗子骂二爷,声音含混不清。二狗子的舌头疼得厉害,跑到最高的那个沙梁上伸出舌头大口大口的吸气,像夏天狗喘气一样。
二爷看到我俩抽的那盒烟,几近带着哀求又嬉皮笑脸的对我说:“板脑,把这烟给我抽上一根,我给你瞅一个大女子,胖胖的,晚上睡觉抱着可绵哩!”“谁要你瞅,不给抽。”我抢起丢在地上的那盒烟,故意为难他。其实,我是瞅上了别在二爷腰带上的那个旱烟袋。我想和他做笔交易。
旱烟袋对我的诱惑力太大了。我外爷爱抽旱烟。劳动了一天,吃饭前总先从灶膛中夹出一根带火的木棍放在炕楞边上,然后坐下来悠悠的装上一锅旱烟,夹起带火的木棍吹上几口,然后点上,长长的吸上一口,烟锅中的火星渐渐变亮,发出滋滋的响声,好听极了。接着便长长的呼一口气,从口里鼻子里腾出一阵烟雾,再端起一碗酽茶深深地呷上一口;再呼气,口里鼻子里又是一阵烟雾,好像是用茶水换出了里面的烟雾。那烟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闻着让人心动!外爷抽旱烟时,我常常坐在旁边跟着他抽烟的节奏呼吸,可是他呼吸一次时间太长了,我跟不上。我只能像一只狗一样嗅外爷吐出的烟。我一直想抽几口旱烟,过上一把“旱烟瘾”。虽然外爷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手呆脚慢反应迟钝,但我一直未能得逞。外爷毕竟是外爷!
机会今天终于来了,甚至我能想到二爷比我还要急。二爷家里穷,自己种的粮食经常不够吃,靠政府的救济粮来接济,哪还有钱来买纸烟抽?即使有钱,二奶奶能给他买吗?二奶奶这个胖女人,在村里名声不好,据说经常不回家,一个女人经常不回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况且村里的一些闲人经常议论二爷的大孩子像光棍张三,二孩子像鳏夫李四。可是二奶奶很胖(村里人不会说丰满,当时我也不会用这个词。),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她背着二爷偷吃好的?村里的人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因此也常议论这事,特别是有几个,说的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颗酸毛杏——口水欲滴!
二爷看着我直勾勾的眼神,也明白了我的心事,所谓“臭味相投”,便“一拍即合”,也就彼此“心照不宣”。我把纸烟连盒递给了二爷,二爷也把旱烟袋给我。我还没抽完一锅,就被浓烈的旱烟味呛的涕泗滂沱,咳嗽铺天盖地而来。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接着就首尾呼应了,屁也响个不停。一阵喧嚣过后,我觉得头昏目眩,好像躺在了一块飞速旋转的毯子上。接着,蓝蓝的天变成了黑色,太阳也变成了黑色,一块无边无垠的黑幕向我笼罩过来。我像正在沉入无底的深渊,又像在漆黑的夜里飞翔。我仿佛看见一缕幽魂如那丝丝缕缕的青烟慢慢的飘入天际,一会儿无影无踪。我想我是死了,我正在进入天堂或地狱。我亲眼看到了我的灵魂。自己能看到自己?或许人死了都能看到自己吧!我用力一睁眼睛:天依旧是天,太阳变得更暖和了,我没死!我挣扎着坐起来,头还昏得厉害。“或许我是把魂丢了,奶奶常说娃娃的魂是很容易丢的。”我这样想着。二爷坐在我的旁边,怀里抱着一只被兔网套死的兔子看着我嘻嘻的笑。那是一只无辜的兔子,被我首尾呼应的声音惊起,逃跑撞到了铁丝做的兔网中,最后一缕冤魂西归。可怜啊!无辜冤死的兔子。我向西边的天空望去,一片外形酷似兔子的云彩飘浮着。我呆呆的向西边望着,一直到那片云彩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想那兔子的冤魂肯定带走了我的魂,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带走了十分之一,那学期我们正学习分数。
事情的结局很明了:二爷吃了一顿兔肉,我和二狗子的屁股接受了拨火棍的洗礼。这次“痛并快乐着”的经历,为我童年的记忆添抹了浓重的一笔。此后多少年我一直没有抽烟,即使现在,我已娶妻生子,成为人父,没有人管制我抽烟,抽烟时不免东张西望,总感觉有人在另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我,要大声喊我的名字;总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攫取了我的灵魂。甚至觉得我就是一只兔子,即使我背上猎枪散步,也改变不了东张西望的习惯。或许我天生就是鄙琐之物罢,我娘生我那年是鼠年,老鼠就是这样,站在摩天大楼上高喊也是鄙琐之物。
二爷的损招让我和二狗子怀恨在心,以后每次看见二爷抽烟我俩就一起唱我们自编的歌:“甄二爷,假二爷,屁股冒股烟。”二爷也有自己的歌:“你抽烟,他点火,烧烂屁股能怨我?”二狗子没词了,我俩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我们便悻悻地走开。下来继续给二爷编歌词。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二爷戒了我俩的烟,不长一段时间,学校发现在我们这帮小崽子当中有很多烟民。严打开始了,那阵势远拨火棍厉害,一时谈烟色变。由于我俩再一直没有作案才幸免于难。老师又重了那句说了千万次的至理名言:“不好学习,将来回家戳牛屁股”。“我家没牛。”二狗子小声说。“没有牛,羊和猪总该有吧!二狗子,你说呀!”老师咆哮了。
我一下子开始认真踏实的学习了,鬼使神差似的。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了,迟一会儿就觉得睡在了老虎板凳上。从家到学校二里路,一路上念念有词,含混不清,只有我自己知道念什么。二狗子说我像阴阳念经。课上老师提问我,我背诵开一泻千里。老师没听懂我背什么,只听出我是背会了。老师连连夸赞我。不久,老师夸赞的声音传到了爹娘和邻居们的耳朵中。二狗子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他的成绩和我的成绩越差越远,为此,二狗子的屁股接受了更多次的洗礼。我觉得我对不起二狗子,但又无能为力。每次洗礼过后,我不敢看二狗子的脸。二狗子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用老师的腔调对我说:“好好学习,别回家戳牛屁股。”“我家没牛。”我学着二狗子小声的说。二狗子狠狠在我的胸上捣一拳,他笑了,我也笑了。二狗子在小学留了一级,初中毕业后就独闯江湖了。
那天早上我又嘴里念念有词往学校走,半路上碰到了同村的富贵叔赶着羊。“李家的板脑小子,有出息呀!”他朝我竖了竖拇指说道。他便给我讲起他自己的故事:‘那时候,我家是地主,我爹给我们弟兄几个请了一个先生,可我不爱念书,每天偷着溜出来和二爷玩,我写一个字我爹给我吃一个鸡蛋,鸡蛋是多吃了,现在斗大的字不识二升,后悔也迟了。’“你呀,给咱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大学,咱村就看你给咱考大学了。你看我那时候偷着和二爷一起放羊,放了多少年现在还放,可千万别学我们。”富贵叔说。我听了很得意,像大人那样严肃的点点头。富贵叔赶着羊走了。放学回家我对娘说:“娘,人家富贵叔那时候念书写一个字他爹就给吃一个鸡蛋,你也得给我吃鸡蛋。”“你咋知道的?”娘问。“人家富贵叔亲口给我说的。”“行,只要你好好学习,娘再喂几点鸡,天天给你吃鸡蛋。”从此,每天早上上学我最少要吃两颗鸡蛋,在家吃一颗,路上吃一颗。娘说:“在路上吃着风了肚子会疼。”“没事,一边吃一边背记得更快。”每天早上我走在路上,一边吃一边背,如果看见同村的人路过,我背书的声音就更高了。
碰见二爷,我就尽量地躲着他,但他常常拦住我给我猜那些老掉牙的谜语,然后问我看上了谁家的女子了,什么胖呀、绵呀、舒服呀。说的时候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我懒得回答那些无聊得问题,只好用什么时间去他家吃西瓜来搪塞他。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老古人的话一点都不假。我用实践证明了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鸡蛋加阴阳念经”让我以全乡第一名成绩考入乡中。等到我上初二那年,二爷见到我不再问瞅上谁家的女子之类的话了。因为他的妻侄女——胖二奶奶的侄女和我有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其实,初恋的那点破事我不想说了,那时候刚刚情窦初开,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能有什么大的动作,写出来满足不了读者的要求,还会骂我是傻×。不过,这件事二爷也参和了,还得说上几句。
初二的那个暑假。天气太热了,太阳一露头就板着脸孔,努力地晒着,想把它照到的一切都置于死地。全村人没明没夜地往地里放水。家里的三十多亩地,放完一遍水,下轮又得开始了,我给爹打下手。我穿着背心短裤,头戴一顶破草帽,样子很滑稽。没几天,裸露的皮肤被晒得焦黑,身上留下了背心和短裤的印子,胳膊上开始蜕皮了。
二爷家的田和我家的挨着。与二爷见了面他不是挤眉弄眼就是龇牙咧嘴,却没有像平时那样问我那些无聊的问题,或许是都太忙了吧!
我和爹给所有的田都放过一遍水,可以略微的歇息一会儿了。我拿着《红楼梦》在田边的树荫下坐下来看了几行。二爷也忙里偷闲过来凑热闹。这时候我最讨厌他过来掺和。他来了你躲都躲不开。我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夹在刚才看到的地方。“嘻嘻,板脑小子,你又在看书了,听说你考第一了?”我没做声,仰起头看了他一眼,示意叫他坐下。我知道他的下文是什么了,三句不离本行。二爷坐下迟迟没有开口,却掏出旱烟袋吸了起来。“这二爷是咋了,今天一见面说起这些来了,该说的没说,不说的却说了。”我寻思。“你咋知道的?”我淡淡的问。“放假那些天,思婷婷来我家说的。”“她是你亲戚?”“是我的妻侄女。”我想起二奶奶的名字叫思翠花。“她还说啥了?”我仓促的问,我听到思婷婷三个字时慌乱了,甚至有点失态。“还问我你几点起床,晚上学习到几点睡觉,平时学习不学习,哎呀,她说你学习可残了(挺厉害的意思)……”“剐骨头的,又死哪儿了?”二奶奶凄惨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这个驴日的,是要死啦还是咋的!”二爷小声嘟哝着。我用手推了二爷一把,让他赶紧去吧。这女人,骂起街来,谁能敌她。那声音比高音喇叭还要厉害,全村几百号人,谁敢惹她。不过,据说她温柔起来,也是无人能敌。二爷的脸红了。站起来悻悻地走了。
二爷走后,我的心还是狂跳个不停。难道我那点破事让他给发现了?我心上的那个居然和二爷有如此联系。我一下子发现二爷最近很反常。二爷今天为什么会那么反常?是二爷的思想进步了,开始关心学习的事情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嘛!二爷是“士”吗?“对了”,我眼前一亮,“肯定是二奶奶,一定是她看出了什么。”这女人,精着呢!是从侄女身上看出点什么苗头了。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叫二奶奶,在大事面前早栽跟头了。二爷这榆木脑袋就得用二奶奶这把利刃敲才开窍。二奶奶这脑瓜子、嘴皮子,平时说谋拉纤是她的绝手好戏。没那金钢钻,敢揽人家那瓷器活?
肯定是由于我和胖二奶奶的侄女就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经二奶奶的点化,二爷就收敛了经常和我说的那些话语。对我这个在他认为将来有可能成为他侄女婿的毛孩子恭敬如宾。这也怨不得二爷,在我们那儿从小就给孩子定亲的俯拾即是。村里有一个三岁的男孩子给他的泰山大人拜年时屙在裤子里,最后岳母不得不给他收拾。诸如此类的笑话层出不穷,比起那些孩子,我们已是大人了。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二爷就是我的长辈。凡是长辈,就应该在晚辈面前有点行数。二奶奶见了我也亲切地喊我“程子”,我听了有些受活不了,平时他们都叫我“板脑”的。
但是事与愿违,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市重点中学,而我心上的那个却没有。我们的约定是一起到市重点中学奋斗。于是她便去补习,没坚持多久就听从了父母的建议,放弃了学业,离开了学校,第二年就嫁人了。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这世界说快就快,说慢就慢。我的初恋就这样付之东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分吧!好在此后二爷又变回成原来的二爷,见了面没有一句正话。
高中的全部生活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忙”。换一个还是“忙”。假期在家的时间很少,不是补课就是集训。中间间或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一些二爷的消息,二爷靠养猪发了财,盖了新房还买了农用三轮车。现在的二爷正是:一群母牛----牛逼哄哄的!
三年来卧薪尝胆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骨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然后又度过了恐怖的七月中的三天,一项浩大的工程算完工了,不管质量怎样。为了庆贺走出炼狱,回到家,我昏天暗地地睡了三天三夜。我才知道什么是甜美、什么是痛快、什么是酣畅淋漓!在第四天的早晨,二爷的出现搅乱了我的梦。我正在醒睡之间游离,回味着晚上的美梦,享受着黎明暖暖的被窝。这觉真能香死人!黎明的觉自古就被流传为人间的四大香之一。(猪的骨头羊的髓,黎明的觉小姨子的嘴。)母亲叫醒了我,说二爷开着三轮车去乡里,让我搭着顺车买些东西。我梳洗完毕,二爷早已在马路上等我了。他见了我仍旧笑嘻嘻的,没有叫我板脑,而是说“念书的”回来了。二爷这样叫我,我很不舒服,一说到读书人我就想到范进、孔乙己。何况我才读了几天书。
二爷脚蹬一双胶鞋,身着西装,裤子油污不堪,褂子却干干净净。等到三轮车拐上了油路,他从兜子里摸出一副墨镜架上,可能是为了防风,要不然就是扮酷。看他的上半身,那就是一个黑社会的头目;看他的下半身,就是一个农民;再看他还全身的着装,还开着三轮车,那就什么也不像了。
二爷开三轮车的技术不算娴熟,但是动作有板有眼,努力把一招一式做到位,甚至有些夸张。
到了乡里,时间还早,我问二爷来干什么,他没回答反问我干什么。我说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二爷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我也不知道,该买的我娘都给我写在纸条上了。我发现这家伙精着呢!我问他没结果,他反倒问出了我的话。我买上了娘在纸条写的所有的东西。回来找二爷,他没在三轮车上,他在不远的信用社的门口踱着步。步伐像一位将军。我才知道他是和信用社有业务往来。太阳越来越高,二爷也焦急了。我也不便问他是存款还是贷款,也不好猜测。终于,信用社的铁门慢慢打开,信贷员还睡眼惺忪,看到二爷忙不迭地送上一个软绵绵甜腻腻的笑容。二爷说你们这儿还能不能存钱,不能存我就再换一个地儿。如此说来,二爷肯定是来存钱的,曾几何时,二爷是常常涎着脸皮来贷款,为了贷款,他三番五次的跑,死缠烂磨,天灰蒙蒙亮就蹲在信用社门口,无论别人怎么说,他都不敢多说一句。信贷员忙说,别这样,二爷,谢谢你对我们工作提出的好建议。又问二爷存多少钱,二爷伸出了一个巴掌。信贷员提起笔,歪着脖子问二爷“甄”字怎么写,什么旁过来一个“瓦”字。二爷说你要弄毬不了就算毬了。信贷员说你咋就姓这样一个怪姓,姓成‘瓦’多简单。二爷说我也不知道,我爹就姓甄。说完就把存款单拉过来给我,说让书生写。
回到家,我一直想着二爷的事,也很想和二爷拉拉家常,可是忙得一头雾水。
那年,我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大学,师大中文系。我圆了我和好多人的梦,我的理想和现实的路连在一起。文学就是我精神世界里那日夜魂牵梦萦的情人,如果能与她终生为伴,那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从三年级开始看武侠小说,什么《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岳飞传》、《封神演义》……上初中四看四大名著、《平凡的世界》、《青春之歌》……现在一下子就和她有了零距离的接触,我有点儿受宠若惊,更何况将要长相撕守!为此,我激动了很久。
大学是一块更为广阔的天地,功课也不太吃力。高中时沉重的学业把人本性中本能的一些东西也给冻结了,现在正慢慢地融解。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年轻人的生活不仅仅是读书,还可以谈恋爱呀。这一伟大的发现让我知道生活单调的原因。身边就有成双成对出入现代鸳鸯。
在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在梦里与二爷相逢在我小时候放羊的那个草塘边。二爷问我:“板脑小子,你找下老婆没有?一定要找一个白白胖胖的,晚上睡觉抱着舒服,将来也一定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你咋知道胖老婆才会生个大胖小子?”我问二爷。“我咋会不知道,我老婆不就是例子吗?”“那你咋把前面的三个都生成了女子,第四个才是儿子?”我问道。二爷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是胖子的好!”我还要问,二爷飘走了。我醒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发现二爷真不简单:白乐天在《长恨歌》中赞美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据史料记载,大唐民殷国富,国民以胖为美。而杨贵妃体态丰盈,又善于逢迎,把个大唐好色的皇上迷的嫌春宵苦短,不上早朝。
如此说来,那个好色的皇上要引二爷为知己了,可是他们生不逢时,不能秉烛夜谈或雨夜对床谈论美女了。这也是一件憾事吧!也不知二奶奶的回眸一笑有无媚态。这个二爷大概知道吧!二爷不知,肯定有人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经常梦见二爷,他的言谈举止都历历在目,仿佛一切就在眼前。难道是二爷对我的灵魂做了手脚,让我常常想起他。二爷他有这样的本领吗?如果有二奶奶早就被他治的伏帖了。也许这种本领不能治本家吧!那不流传着这样的俗语:“兽医骑个瘸骡子,铁匠用把钝刀子,医生养个病娘娘……。
大二时,我坠入了一条河,那条河很深很深,我在其中挣扎了近两年,没有被淹死,反而学了些其中的本领。恋爱中的人,假期是个难挨的日子。那个暑假里我蔫不拉叽的,常一个人发呆。爹娘看在眼里,也猜到了八九分。家里的活不多,老天也特别恩赐,下了几场雨,也不需要浇地。我也无所事事,每天看几页书,能投入的时间很少;练几笔字,毫无起色。只写了几首现在看来很可笑的狗屁爱情诗。到了农历的七月末,大雨连降了好几天。躺在床上,浑身发痛,爬起来无事可做,雨下的连门都出不去。捱着吧!
天终于放晴了,地里承水的能力达到了极限。村委会组织全村人集体劳动——挖水渠,用来排掉地里多余的水。这是一次难得聚会。自从包产到户以后,这样的日子是很少了。这绝对是个热闹的日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头攒动,锹头叮当声、劳动的号子声、休息时的欢笑声汇成一部气势宏大的劳动交响曲。这曲子给了我在其他地方永远都得到的东西。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虽说住在一个村子,有好些人我已经七八年没见面了。我见到和我坐在同一张课桌上接受启蒙教育的白海燕。“女大十八变”,这话一点也不假。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当年的影子。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变成了毛格森森的大花眼,看不出一点人为的痕迹。柔顺的头发略微漂了一点淡黄色披在肩上,合身的牛仔裤显出双腿修长优美的曲线,纯白的半袖露出白皙滚圆的胳膊。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诱人的气息。言语谈吐完全是一个现代都市人。显得精明干练。海燕说她在高一时发现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开始闯荡,做过饭店服务员,商场售货员,吃了很多苦头,遭过人家的很多白眼。最后看准服装市场,筹措了一笔资金,开了一个服装店,生意不错。
水渠里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那肯定是郭大叔。他是村里的笑星,乡里的名嘴。方圆百把十里哪个不知,无人不晓。他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无论男女老少,开朗的、孤僻的,都能被他逗笑。流传着好多关于他的典故。据说包产到户不久,上面一个领导来视察农民的生产生活情况。那时候生活还不好,到了大叔家问情况怎么样,大叔说:“蛋球事!”那位领导是当地人,自然听得懂那是很一般的意思。那位领导回去给上级汇报时用了郭大叔的原话。上级问“蛋球事”是什么意思。那个领导只好解释说就是一旦有事,实事求是。
到了中间休息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我见到了二狗子,这小子也回来啦,变化也不小。大伙各自拿出了“干粮”,推让着让别人吃。这是一个多年的习惯,生活困难时也未改变,况且现在。哪怕自己少吃几口,也要让别人尝尝,为的就是让说说你家的西瓜沙,他家的甜瓜甜;张家媳妇心灵,李家闺女手巧。
这时候人们自然把焦点聚在郭大叔身上,从内心深处。郭大叔则显得若无其事。他心里也知道大伙对他的期待。他脾气就这样。坐下来慢腾腾的脱掉那双“回力”牌篮球鞋,在铁锹把上磕了几下,倒掉装在里面的沙子,放在太阳低下晒。掏出一盒豪华美登烟,给众人散了一圈后,自己点上一根,深深的吸了一口。再美美的喝了两大口酽茶,噎得他满眼生泪。喘了一口气,连连赞道:“二爷老婆熬的茶就是好。”(休息的地方就在二爷家的附近,茶是从二爷家提来的。)“你还知道人家老婆什么好?”一旁的狗胜叔打趣道。“我不光知道二爷老婆的茶好,我还知道二爷老婆的馒头好,白格森森,真能把人给爱死,你们不信问二爷。”郭大叔含糊其词的说。“二爷,到底是不是那样?”众人七嘴八舌的问。二爷的脸皮变成了酡红色,带着难堪的笑容。众人哗笑起来。在这种场合,无论和谁开玩笑,玩笑有多大,都不会恼怒的。不过是为博大伙一笑,放松一下疲劳的身体。
郭大叔扔掉烟头,冲着二爷喊:“老二!”二爷没做声。郭大叔见二爷不理他又喊了两声,二爷还是不做声。“怪球事了,老二今天是聋啦,还是哑啦?”众人大笑起来。郭大叔伸手在自己的尻子里摸了把笑着说:“唉,忘球了,一早浇了二亩地,肯定是累得不行了!”二爷的脸涨的更红了,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我这才知道“二爷”这两个字里“二”字的特殊含义。难怪二爷是单传还要带个二字。郭大叔见这招不行便说:“甄老虎,把你的旱烟让我抽上一锅子,这烂纸烟一点劲都没,不过瘾。”二爷掏出一盒红云烟说:“抽这个吧。”这红云显然要比豪华美登好。“不抽纸烟,把你那烂旱烟锅当成啥×实宝贝了,就要抽一锅旱烟。”郭大叔笑着说。二爷慢腾腾的把别在腰带上的旱烟锅递给了郭大叔。
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地处毛乌素沙漠腹部。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知道地下储藏着丰富的天然气。但是这里夏天温度高,昼夜温差大,结的西瓜个头大,含糖量高,远近闻名。一大早从地里摘一颗西瓜,泡在凉水里,中午吃,又凉又甜,既止渴又解暑。
不知谁把半个掏空的西瓜皮递在了郭大叔的手上。郭大叔蹑手蹑脚的走到二爷的身后,将半个掏空的西瓜皮扣在了二爷的头上:“哈哈,你们看二爷戴的这顶帽子漂亮不漂亮,是绿的。”众人大笑起来,把目光都投向了正在吃西瓜的二奶奶。二奶奶甩掉了手上的那块西瓜,剜了众人一眼,欲言又止,红着脸低下了头。今天他们是不怕二奶奶骂的,甚至还想和她开更为深刻的玩笑。二爷的脸涨成了酱紫色。这时一下子长久的沉默了,从来没有的。还是二狗子反应快。“大叔,把二爷的旱烟让我抽上一锅,小时候,我和板脑为抽二爷的旱烟,受过刺激,受过强烈的刺激!”二狗子看着我,笑着说。最后两句学赵本山的腔调,惹得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二狗子这小子天南海北的跑,能看开眼色又机灵,也特能侃,简直就是现代版的郭大叔。
“哎呀,二爷的这烟锅杆子上抽出龙啦。”二狗子惊叫着。这小子,一惊一乍的,还不稳重。大家凑上去一看,果然有一条腾云驾雾的龙。众人瞅着二爷沉默了,这是什么兆头。
二狗子成了众人的焦点,听他胡侃外面的新鲜事。二狗子掏出一个打火机,让大伙看,大伙都不会使。他却变戏法似的鼓捣一下就着了,众人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猜猜看这玩意值多少钱?”二狗子看着众人羡慕的目光问。“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二狗子摇摇头:“这玩意,正宗美国货,好几百块呢!”众人摇头不信。“你们不信,不信问问板脑,他是大学生,说不定见过。”我接过来,一掂量,再看做工,知道是仿制的,再看下面,充气的地方用英语写着“中国制造”。二狗子从我的眼里看出了什么,怕我戳穿。忙说:“大学生也未必见过,你们不懂,和那些大老板做生意,不拿一两件像样的家伙,人家能相信你吗?”众人点头称是。我也说:“是正宗的美货,值那么多钱,这儿写着英文呢!”
二狗子看见二爷在一旁不做声,问二爷:“二爷,你看这玩意儿怎么样?”“好。”二爷用一个字回答。“那就送你吧,带龙的烟锅才配得上它。”二狗子说。“哎呀,我可不要,我使唤不了。”“二奶奶你使唤得了吧,得找窍门,我给你教。”众人又笑了起来。二爷推辞了。接着二狗子神侃起来。说他那年去了广州,在地铁里碰到一个算命的。算命的说他能预知后事,而且非常准,不准保管退钱。他在这儿十多年来,没有一个来退钱的。我走过去拉起算命的,说让他跟我走,算命的问我去哪里,我说你是算命的你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差点没把算命的气死。众人又大笑起来。……
这些为我单调苦闷的暑假平添了几分欢乐。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谜解开了。二爷啊,这就是生活给你的?过了几天,我碰到了郭大叔。大叔内疚地说:“那天,我是有点过分了,人一多,我就成“老二凉”了。”我没吱声,我能理解大叔的心情。“变了,变化太快了,你瞅瞅,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大叔接着说,“唉,我们都老了,有些人老得走了。”
大叔叹息着:“你爷爷是个好人呢!”大叔当着我这样说,我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大叔看着我疑惑的表情,笑了笑。“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李叔是个好人哪!”大叔重复着。“临年逼节了,下了一场恶雪,我在老李叔家拉家常,留着我吃了一顿饭。那时你爹才二十来岁,雪一直下。我准备回家时可能有十二点多了,反正是很迟了。冬天里没什么事,迟睡一会儿也无碍。”我觉得大叔的话很罗嗦,甚至语无伦次,像是写文章蹩脚的铺陈。他点上一根烟接着说:“老李叔送我出来时我看见房子前面的山药窖口有动静,我和老李叔过去看了一番,是一道歪歪斜斜走出的踪,雪还在下,踪很清楚,是刚刚留下的。是有人偷山药了,还没少偷,而且来了有很长时间了。我们俩跟着踪迹绕了很长的路,最后跟踪到了二爷家,我真要推门进去,老李叔一把拉住了我。”大叔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听起来有些困难。
大叔弹了弹那长长的烟灰,烟灰轻轻地落在地上,悄无声息;有几点没落地,飞舞了起来,然后悄悄地落在了大叔的衣服上。大叔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又说开了:我们在门口听到了二爷和老婆说话的声音,二爷老婆问二爷从哪儿绕去了,别让明天跟着踪找来,唉,今黑要多下点就好了。二爷没做声,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二奶奶急了,压低了嗓门狠声问二爷,你倒是透上一口气呀,哑啦?!死啦?!二爷哀求地说,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我的姑奶奶,我的老祖宗!不一会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二爷开始抽开了旱烟。老李叔拉着我走了,要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说一筐山药也不是多少东西,说出去二爷该如何做人,他也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让他过个好年吧,二爷也是个苦命人。程子,你知道不,那时候的一筐山药还不算多,一家人一年到头才分的几斗山药。大叔还郑重其事地叫我程子。
大叔有些激动,吸了一口烟发现没火了,扔掉烟头,又摸出一根点上,他的手有些哆嗦。他吸了两口,略微平静了一些又说开了,后来,这是村里一个公开的秘密。我问是谁说出去的,大叔说是二爷自己。二爷说他们在第二天早上看到门口有两个人的踪迹,老天爷也不成全人呀!雪停了。二爷说他等着老李撵上来,可是等了两天没动静,正要把山药送回去,老李来了,还带来两海碗软米(糯米),说过个年不容易,老婆孩子吃上一顿糕吧。以后要是缺什么,只管开口,只要能帮你就尽量帮你,可不能……二爷当时哭了,是他亲自说的,大叔强调着。二爷逢人就夸老李叔是个好人,你看他经常给你爷爷家去帮忙。
大叔顿了一会儿,吸了几口烟,吸了几口烟。我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每年春耕秋收时二爷总要来帮一天半天的忙。大叔看着我,我点点头。大叔扔掉了手中快要燃完的烟头,朝着田埂那边狠狠地吐了一口稠稠的痰,点上一根烟又说开了。二爷呀,命苦,他娘早早地走了,留下了他们爷俩。一个娃,没娘,生活也不好,吃的苦还用说。爷俩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等到二爷长大后,他爹又愁着咋给他娶老婆。家里要啥没啥,一老一小两条光棍,谁给呀?二爷十八岁那年他爹也走了,临走前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给邻居街坊嘱托了又嘱托。二爷也很争气,苦干了几年,有了一点积蓄,村里人帮他问了一个媳妇,就是现在的二奶奶。二奶奶那时候长得可水啦,肥格嘟嘟、白格森森,把村里的光棍们看的涎水流下一大滩。大叔叔说着也笑了。不过二奶奶那时候还有点看不起二爷,,不好好过日子,和村里的一些光棍眉来眼去,二爷风急火燎地要教训老婆,可是又没拿住什么把柄。二爷对生活松懈了下来,日子又紧巴起来。哎呀,我这个人,老毛病啦,老爱提那些陈年往事,说人家的家长里短。
大叔又吸了几口烟,接着说:“不过现在好了,人是会变的,二爷、二奶奶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了,二爷的光景比我的还好。当年他十个二爷也抵不上我一个郭大;什么人有什么命什么福,二爷是属猪的,大伙都说他像个猪,没出息,可是人家现在发了猪财;不过说过来,还是凭着社会好、政策好。”我点点头。“哪天见着二爷,给赔个不是,他不会恼我吧?”大叔问我。我说:“肯定不会。”
开学了,我返回学校。农村与城市的巨大反差让我感到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虽然我生活在大都市中,却常常想的是一些农村的事情,我知道我的根在那里,我的魂在那里。大三时,我的女友毕业了,不久,我就收到她的绝交信,委婉而又不容拒绝。我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再努力也是徒劳的。校门外面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世界。我只是飘浮在天空中的一片缥缈的云彩。
在大学剩余的时间里我在努力做一件事情。就是给我这片微小的云彩涂上一点颜色,扩充一点能量,让它变得更大,更多彩。至少在飘过故乡的上空时让父老不觉得轻浮。
毕业后,我在一所中学教书,也走着祖先留下的那条路:娶妻生子,尊敬长辈,孝敬父母。按着二爷的要求,我娶了一个丰满的女人(现在社会我只能这样说),果然生了一个儿子。妻子也是个浪漫的人,要我写诗给她,可终究写不出一个字。生活就是这样,二爷的话我深信不疑。
又是一载年来到,我携妻带子回家与爹娘团聚。年关时,纷纷扬扬的大雪给节日平添了几分喜气。洁白的雪,大红的对联,交相辉映。宁静的雪天中传来声声爆竹,暖融融的屋子里,娘和妻子忙碌着年饭,爹领着他的孙子,不知怎么疼。一切是那么温馨,唤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在这时,二爷要请我喝酒。看来二爷的请客是有预谋的:酒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两瓶上好的酒,两盒上好的烟,还有那杆有龙的旱烟锅也在其中,显得与众不同。二奶奶殷勤的炒菜,笑吟吟的给我和二爷夹菜。我觉得二奶奶笑的很美,像婷婷的笑容。我看出二爷兴奋,我也高兴,可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以一对一的方式干掉了两瓶白酒,我觉得我俩都没醉。不过二爷的话多了起来:“板脑小子,我,我,我最宾服念书人了,你知不知道?板脑小子,你,你,你听我说!”“我,我,我听着呢!”我也跟着他说话结巴了。二爷接着说:“我这辈子就后悔没读两天书,大字不识一个,去了城市,就是个睁眼瞎,哪儿也不敢去,一走就迷路。我第一次去市里,上厕所连男女也分不清楚,站在门口看哪一个里面进出男人。唉!现在的男女也不好分了,好多男人梳着辫子,女人的头发却只有寸把长,还乱糟糟的,有的干脆留个光头……”
二爷递给我一根烟,凑上来给我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根,感慨地说:“现在这些娃呀,条件好了就是不好好学习,我这个老汉学字就像老儿马(公马)调走一样,我都能学会,他们就学不会。”我知道二爷是生儿子的气,二爷把读书的希望全都寄托到儿子的身上,可二爷的儿子就是不喜欢读书,偏偏喜欢做木活搞装修。“这就是命吧,”二爷又说,“什么人有什么人的命,老天注定我是个苦命人,三岁没娘,十几岁爹也走了。”二爷的眼里噙着泪水,我也叹了一口气。二爷接着说:“刚成家那几年,前面的两个孩子还小,生活像一团破麻,怎么也拾掇不起来,干什么也不顺,养猪猪死,就连家里的那匹老马也在那个时候死去;我整天的和你二奶奶吵,对日子连一点心劲也没有。”二爷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也真想一死了事,就像死去的猪和马一样;多亏老李哥帮我,板脑小子,你爷爷是个好人哪!唉,走了。”二爷的泪滚落了下来,低声抽泣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奶奶端着一碟菜走进来,见状看了我一眼,放下菜退了出去。二爷看了看退出去的二奶奶,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朝我尴尬地笑笑:“这过年一下雪,我就想起那年过年;这些事大概你也听说过,唉!不说了,你看这大过年的,我净说了些不高兴的事;人呀,有时候一些东西在心里积压的多了就难受,找个人说说就好受多了。”二爷长长地舒了口气,给我夹了一块肉:“来,板脑小子,干!”“干!”我和二爷举杯一饮而尽。就这样二爷和我聊了很多,谈种地,说养猪;聊电视、论手机,他居然还知道MP3,我觉得我都有点落伍了。我也抽了一锅二爷的旱烟,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从二爷家出来,天黑了,雪停了。孩子们迫不急待的响起了鞭炮,火红的灯笼也高高挂起。空气中飘荡着年夜饭的香味,给这天,给这洁白的雪。我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气,既不是烟气,也不是酒气,它来自我的内心深处,摧人奋进,一直涌到天上,和我那缥缈的云彩连在了一起。我顿时感觉踏实多了,我加快了脚步,赶快回家,赶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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