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竹不丝不石,肉音别自唔咿。戴流苏耳环的少女瑟瑟碧纱垂,辨不出宫商角徵。一点樱桃欲绽,纤纤十指频移。

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早知君爱歇,本自无容妒。
谁使恩情深,今来反相误。【事有突变。】
愁眠罗帐晓,泣坐金闺暮。
独有梦中魂,犹言意如故。【《全唐诗》卷20-26《长门怨》(袁晖)】
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封五星分资、两方手帕,【“五星分资”是多少?五钱、五分,还是五厘、五毫?含糊了具体数字,意在说明:官场交际,全在意会。大用大拿,小用小拿,不用不拿;情多多拿,情少少拿,无情不拿。】打选衣帽齐整,骑匹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班武官儿饮酒,【周守备是武官,故文官不屑拜寿也。】鼓乐迎接,搬演戏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马来家。到日西时分,又骑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哪里去?”冯妈妈道:“你二娘【李瓶儿。】使我来请你爹。雇银匠整理头面完备,【头面,即首饰。】今日送来。请你爹那里瞧去。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备府周老爷处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罢。等我到那里,对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累你好歹说声,你二娘等着哩!”【冯妈妈再三叮咛,说明李瓶儿已经急切的不得了。】这玳安打马迳到守备府。众官员正饮酒间,玳安走到西门庆席前,说道:“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雇银匠送了头面来了,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备哪里肯放?拦门拿巨杯相劝。西门庆道:“蒙大人见赐,宁可饮一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辞周守备,上马迳到李瓶儿家。
妇人接着,茶汤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原定嫁娶之日在六月初四日。】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绡,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亸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西门庆好品箫,潘金莲善品箫,故二人最是契合,所以久爱不衰。李瓶儿好倒插,西门庆爱屁股,故亦淫乐合拍。】但见:
不竹不丝不石,肉音别自唔咿。流苏瑟瑟碧纱垂,辨不出宫商角徵。一点樱桃欲绽,纤纤十指频移。深吞舔吐两情痴,不觉灵犀味美。【词话本此处词为:“纱帐香飘兰麝,蛾眉轻把箫吹。雪白玉体透帘帏,禁不住魂飞魄扬。一点樱桃小口,两只手赛柔荑。才郎情动嘱奴知,不觉灵犀味美。”两首词各有情调。】
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哪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得狗血喷了头。【李瓶儿从梁中书家逃出,被花太监纳入家中,名义上给了花子虚,实为自己“对食”的性玩伴,侄儿花子虚当然不敢染指。所以,花子虚对李瓶儿向来不屑一顾,只在妓院鬼混。】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词话本十四回作“打俏棍儿”。绣像本(北大本、内阁本)作“打倘棍儿”。梅节校点本作“打躺棍儿”。《金瓶梅解语微言》作者傅憎享认为:打倘棍儿,即是打躺棍儿。躺,借用为倘。打躺棍儿,用棍儿轻轻的触碰,不是实辣辣狠打,略示打罚。然而挨打者,确如小羊,被迫自行躺下,等待挨打。所用的罚具,有杖、棒、棍、板等。】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碜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叫奴只是想你。”【“医奴的药”,此比妙绝。李瓶儿与潘金莲命运大有异同。李瓶儿先嫁给梁中书为妾,虽有不饱之嫌,但无饥渴之忧。后纳入花公公家,名为花子虚之妻,实为花公公之性玩偶。有花公公在,花子虚怎敢染指?当有饥渴之忧。花公公虽死,但花子虚已养成妓院寻欢之癖,又碍于叔父的玩偶,故不愿,也不想理会于她。今天遇上一惯风流、极擅风月的西门庆,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逢迎,自然当成解性饥渴之灵丹妙药耳。】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旁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仁肉心、鸡鹅腰掌、【鸡鹅的胗掌,也就是鸡鹅的胃和爪,如今亦成上等佳肴。可见堕落时代之有闲阶级的饮食追求,大同小异,都是下三滥的玩意儿。】梅桂菊花饼儿,【梅桂即玫瑰。此饼当是玫瑰、菊花为馅的小甜饼。】小金壶内满泛琼浆。从黄昏掌上灯烛,且干且饮,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得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道:“我吩咐明日来接,这咱晚又来做甚么?”【乐极生悲也。】因叫进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因西门庆与妇人睡着,又不敢进来,只在帘外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福祸相依也。】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咱晚,端的有甚缘故?须得到家瞧瞧。”【官商黑恶之家,度日不宁。西门庆自然早有思想准备,随时应付突发事件出现。】连忙起来。妇人打发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
打马一直到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先吃了一惊,【虽有思想准备,也难免不“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明清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统称“科道官”。明·周晖《金陵琐事》卷一《雅谑》:“科道官最难得其人,即如孔门四科十哲,未必人人可用。”《明史·职官志一》:“凡京营操练,统以文武大臣,皆科道官巡视之。”《清史稿·圣祖纪一》:“八月丁未,试汉科道官於保和殿,不称职者罢。”当属如今之纪检、监察、反贪……一类官僚。】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叫儿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笼,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但知借光是福,焉知株连是祸。】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陈敬济道:“有书在此。”向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折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大德西门庆亲家台览: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救兵,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护官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代的连坐制度,似强于今天社会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道丝毫无损”的官官相护。】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陈洪亦不例外,也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故有此周密之举。】生令小儿外具银五百两,【约合人民币25万元,用于西门庆打点地方官僚。】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书,不宣。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此时此刻,早已无心再想巧取李瓶儿之财、之色矣。】叫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不忘到手之飞来横财。】
陈敬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吴典恩出场。】与他五两银子,【约合人民币2500元,买一个公文抄写权。】叫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抄录一张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上面端的写得是甚言语?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1079—1146),宋朝大臣、诗人。初名黄中,宋徽宗亲改其名为虚中,字叔通,别号龙溪居士。成都广都(今成都双流)人。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进士,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南宋时出使金国被扣,被迫官金朝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封河内郡开国公,并被尊为“国师”,后因图谋南奔而被杀。宇文虚中未曾当过兵科给事中,此为作者假托耳。】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猃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至我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谚云:霜降而堂钟鸣,雨下而柱础润。以类感类,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尪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陛下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扞,则虏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萃聚一门。迩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卒使金虏背盟,凭陵中原。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散。今虏犯内地,则又挈妻子南下,为自全之计。其误国之罪,可胜诛戮?杨戬本以纨绔膏粱,叨承祖荫,凭籍宠灵,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蒙蔽,为陛下腹心之蛊者也。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虏犯顺,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纲纪废弛,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该科,备员谏职,徒以目击奸臣误国,而不为皇上陈之,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宸断,将京等一干党恶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罚;或致极典,以彰显戮;或照例枷号;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国法以正,虏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着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手下坏事家人、书办、官掾、亲家董升、卢虎、杨盛、庞宣、韩宗仁、陈洪、【正是杨戬亲家,亦是西门庆亲家。三人是拐弯亲家。】黄玉、刘盛、赵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昨日官官相护,今日俱荣俱损。】
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就是:
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
当下即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此为来保第三次被派往行贿。第二次是在第十四回,为李瓶儿请托花子虚家产纠纷之事。】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这般:“雇头口星夜上,打听消息。不消到你陈亲家老爹下处。但有不好声色,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又与了他二人二十两银子。【合人民币1万元。】绝早五更雇脚夫起程,上去了,不在话下。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许往外去。【打马骡子惊。心中早有应急处理预案。】
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蜒蚰【即蛞蝓(ku&y&),又称水蜒蚰,中国南方某些地区称蜒蚰,俗称鼻涕虫,是一种软体动物,与部分蜗牛组成有肺目。雌雄同体,外表看起来像没壳的蜗牛,体表湿润有黏液,是一种食性复杂,食量较大的有害动物。】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为什么不派人告知一声李瓶儿?作者故意留下不提,以便为李瓶儿与蒋竹山一节做引子。】吴月娘见他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只得宽慰他,说道:“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吴月娘对外事一概不知,故有此说。由此可知,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处理对外事务,处处漏洞,时时被动,非为虚话。】西门庆道:“你妇人都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平时为人不善,出事方知无助。】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绵〕羊驹驴战。’【类如“打马骡子惊”、“杀鸡给猴看”等俗语。“打着羊驹驴战”,六十九回为“打着绵羊驹驴战”,说明此处的“羊”字之前,亦应有“绵”字。这里的“驹驴”二字,非指驴驹子,而是指山羊。明·宋应星《天工开物·乃服第二·褐毡》云:“凡绵羊有二种:一曰蓑衣羊,剪其毳为毡、为绒片,帽袜遍天下,胥此出焉。一种矞艻羊(番语,)唐末始自西域传来,外毛不甚蓑长,内毳细软,取织绒褐,秦人名曰山羊,以别于绵羊。”由此可知,矞艻羊,即山羊。此俗语即是说:打了绵羊,山羊也打颤颤。作者将宋应星音译的“矞艻”(y&
l&)二字,写成“驹驴”,虽然形象化,却容易使读者产生误解——不明就里的读者,不易由“驹驴”联想到“矞艻羊”,而极易由“驹驴”联想到“小驴驹子”。】
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小人也怕小人。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正是: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不题。
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此句不为多余。这个典故正说明李瓶儿此时此刻对西门庆的疑虑,不当删节。】等了半日,没一个人牙儿出来,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仅仅过去四天,李瓶儿等不及矣。】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立在对过房檐下等。【西门庆惶惶不可终日,焉能开门!】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到院外大街之街坊公用井饮马,还是到城外河边饮马?】看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李瓶儿急着出嫁。】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事儿,不得闲。【西门庆急着躲灾。】你老人家还拿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好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叫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无法多言,不能多言,只能点到为止。西门庆已向李瓶儿打招呼,尔后李瓶儿失去主张,做出招赘蒋竹山之事,实乃五心不定,六神无主所致。】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
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间阻。【原定嫁娶之期在六月初四日,如今已过,李瓶儿一时缺了“医奴的药”,自然心神不安。】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匀。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瓶儿厚道而迂腐,遇事无处,六神无主,自是疑心身暗鬼。】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冯妈妈听见,慌忙进房来看。妇人说道:“西门爹刚才出去,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哪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李瓶儿此症谓之夜梦鬼交,或曰梦交,又称性梦。一种无意识或潜意识的性心理活动。大多数人在梦交中的感受是以性快感为主,也可能伴有忧虑、恐惧等情绪。梦中的形象越生动,色情成分越浓厚,想象的性行为越是剧烈畅快,在生理和心理上引起的性兴奋,以及产生的性快感就越大,结局多以梦遗而破梦。男性常以阴茎勃起射精而结束;女性则伴以阴道湿润、白带增多。梦交的引发机制,除性对象是虚假的以外,其余都与性交行为没有什么区别。大多数学者认为,梦交是自慰行为的一种方式,是正常的生理、心理现象,是机体自身调整过于紧张的性张力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19世纪,天主教修女泰丽莎(St.Theresa)曾在梦中看到一个天使朝她走来——“我看见那个天使手中握着一支金色的长矛,其铁硬的尖端,似乎还燃着一点火光。他就用这支长矛朝我心中刺了好几次,终于穿透了我的脏腑。当他拔出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他连我的肠子都拉出来,他让我完全燃烧在上帝的爱里。那是很痛苦的,我呻吟了几声,但这种痛苦带来了无限的甜美,使我几乎不愿失去它。”这是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色情梦,那支“尖端铁硬、有着火光的金色长矛”乃是阴茎的象征。按中医理论说,梦遗,乃遗精之一种。明代医家戴元礼《秘传证治要诀及类方·遗精篇》云:“遗精,得之有四:有用心过度,心不摄肾,以致失精者;有因思色欲不遂,精色失位,输泻而出者;有欲太过,滑泄不禁者;有年壮气盛,久无色欲,精气满泄者。然其状不一:或小便后去多不可禁者;或不小便而自出;或茎中出而痒痛,常如欲小便者。”】
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轻浮狂诈。【此等之人,更是乘人之危,劫财又劫色的主儿。】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勉强茶汤已罢,丫鬟安放褥垫。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有姿色,【不研究病症,先研究色相。此乃无职业操守的医生。】便开口说道:“学生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鱼际,手太阴肺经穴。手掌正面拇指根部,下至掌跟,伸开手掌时明显突起的部位,医学上称其为大鱼际。与其对应的掌内侧称为小鱼际。一般大鱼际代表人的心肺,而小鱼际代表内分泌。】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骨”,表示深层的意思;“蒸”,表示熏蒸的意思。骨蒸,形容阴虚潮热的热气自里透发而出。即为结核。骨蒸是虚热的一种,临床常称作“骨蒸潮热”。骨蒸潮热乃久病阴虚而致,即感觉有热感自骨内向外透发。】必有属纩之忧矣。【属纩(zhǔ
ku&ng),古丧俗,人濒临死亡时,用新棉置于临死者的口鼻上,以验呼吸之有无,称之为属纩。属纩习俗,自周代始沿袭甚久。唐·杜佑《通典》载:“疾故,去故衣,加新衣,彻乐,清扫内外,分祷所祀。侍者四人,坐持手足,遗言则书之。属纩以候气。”后来,人们渐渐把属纩作为人临终的代称。】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学生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全安。”说毕起身。这里送药金五星,【五星,即五分银子,约合人民币25元。可见当时的医药费远比今天便宜。】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哪消数日,精神复旧。【蒋竹山并非庸医,知道李瓶儿病根在一个“心”字上。故先以“心药”治之——心理治疗,继而辅之以安神镇静之草药。】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约合人民币1500元。不独见李瓶儿感激之情,亦见李瓶儿心地善良,为人厚道。】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蒋竹山自从与妇人看病,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李瓶儿不知,蒋竹山乃“轻浮狂诈之人”也。】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酒馔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旁,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银子亦俗称白金。】妇人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此是学生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蒋竹山虽不及西门庆豪恶,但也是一个劫财窃色的主儿。】妇人递酒,安下坐次。
饮过三巡,竹山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学生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
【略显挑逗之意。】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弃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失了“医奴药”,得病当自然。】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正中下怀。】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竹山道:“曾吃谁的药来?”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同行是冤家。所谓“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犹如今日所说“不是专业学校毕业生”,即“非科班出身”。在古代,太医院是专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医政及医疗保健组织,主管全国医学教育,设有各种名称的太医和医官。周官有医师上士、下士,掌医之政令。秦置太医令。西汉时太常、少府都有太医令。属太常者为百官治病,属少府者为宫廷治病。东汉、曹魏沿置。隋唐设,其主管官员为太医署令。宋有医官院,金代始改名太医院,其长官为提点。元代亦称太医院。明、清两朝相沿。将竹山乃太医院出身,算是科班出身。】妇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还是拙夫没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妇人道:“儿女俱无。”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闷,岂不生病?”【深度挑逗。】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家中丫头不算,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清河县人都清楚,惟有李瓶儿不知道。岂不是太愚蠢了吗?更何况与西门庆为邻多年,又有偷情关系,何来蒋竹山说教?此为当局者迷也。】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嗔怪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他家中为事哩!”【蒋竹山所言不差,但此人用心不良,有趁火打劫之嫌。可叹李瓶儿一时糊涂,不能识得市井小人之“庐山真面目”,竟被他蒙骗了一回。】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说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李瓶儿先为梁中书之妾,又为花太监玩偶,再做花子虚之妻,继而成西门庆姘妇,未得过上一天真正的夫妻生活,纵然是水性杨花,也是社会堕落使然,怪不得李瓶儿个人。】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学生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大小,只要象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学生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学生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蒋竹山小人嘴脸,有机可乘,决不放弃。】妇人笑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学生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冰人即媒人。《晋书·艺术传·索紞》:“孝廉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紞曰:‘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事也。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婚姻事也。君在冰上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君当为人作媒,冰泮而婚成。’”后因称媒人为冰人。】妇人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她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时,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学生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夙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已成其亲事。竹山饮至天晚回家。【李瓶儿急不可待,寻夫心切,西门庆转告的话全不记在心里。】
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有何不可?”【李瓶儿不是没计较,也是计较了半天。但是,李瓶儿年轻浮躁,虑事不周,不得要领,前已因将家产大半交与西门庆,从而铸成大错。今又再次无三思而行,草草解除与西门庆之婚约,匆忙嫁给不知底细的蒋竹山,故将再次吃亏。】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递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蒋竹山倒踏门【与上“入赘”同意。即男方到女方结婚居住。】招进来,成其夫妻。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两间门面,店内焕然一新。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李瓶儿拿出流动资金约合人民币15万元,给蒋竹山开一个生药铺,其规模当不算小。如果二人再不做非分之心,安心居家过日子,想必也会是一个日益殷实的家庭。但蒋竹山终究是穷人得地,得地就起屁。所谓“摇摆”,即是“起屁”之表现也。又有西门庆这个睚眦必报的黑老大虎视眈眈,自然不会有李瓶儿和蒋竹山的好日子。】正是:
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白流苏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