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解读《道德经》：给我们一个思想或信仰的“王座”
“《道德经》是关于如何约束君王、把君王踩在脚底下的书。是唯一没有歌颂君王的书。”日午后，《杨鹏解读&道德经&》研讨会如约在北京成府路万圣书园举行。
研讨会由万圣书园掌门人刘苏里先生主持，与会嘉宾围绕杨鹏先生的新书《杨鹏解读&道德经&》，从各自专业的角度展开了深度的探讨与交流。吴思先生认为杨鹏这本书为中国文化的“援西入道”提供了一种方式。刘军宁先生则直接指出这是一部与基督教对话的《道德经》解读，他希望这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发言中，杨煦生先生认为中国的超越性过早内在化了。王建勋则就杨煦生老师的观点发问：“我们如何找回超越性的东西，重新相信老子所讲的这些道理是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杨鹏先生在发言中揭示了一个他在书中不曾展开的《道德经》的范式，这个范式第一是独立，第二是创生，第三是制衡。他指出，理解透了这一点，我们人间社会的规则就会很清楚：珍惜创生，保护竞争，这样最终才能出现“和”。
“如何给我们一个思想的‘王座’或者说信仰的‘王座’，为什么我所知道的这几位非常著名的学者都同时指向了老子？”主持人刘苏里在现场发问。12月寒风凛冽的北京，这小小的书店一隅犹如温暖的方舟，因思想碰撞而生的火花令人心头明亮。
以下为研讨会现场与会嘉宾精彩发言摘录，不敢私藏。更详尽的全文实录将在近期推出，敬请期待。
刘苏里 | 万圣书园掌门人
老子的《道德经》，应该是中国人思想的王座
今天，可以说民间解读《道德经》最重要的三位学者都到了现场。杨鹏的那本《老子详解》很厚，大概有四五十万字，我记得那是2003年的时候。也就是说，我真正接触老子是十多年前看杨鹏的那本书。后来我跟吴思有一次关于老子的对话，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子曲线”，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人知道吴思发明的“老子曲线”？（ 吴思插话：是老子的，不是我的。）另外就是刘军宁前年出版的《天堂茶话》，天蓝色的封皮。《天堂茶话》模拟老子和孔子的对话，这应该是我看到的民间对老子解读最系统的一次努力。我非常吃惊，也受益很多。这一脉有二十多年时间，学界一直在中国古典思想资源当中寻找今天安身立命的工具或者说“王座”，我们这么多人究竟聚在哪呢？也就是说，如何给我们安放一个“王座”，一个思想的“王座”或者说信仰的“王座”？为什么到最后，至少我知道的这几位非常著名的学者都同时指向了老子？虽然是一小群或者是只有几个人，但是历史的逻辑往往就是在某些个体身上体现着，或者个体身上承载着历史的逻辑。
这本书我翻了一下，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解读作品，而是一本哲学作品。披着解读老子的外衣，穿着解读老子的马甲，实际上是一本哲学作品。这个哲学作品篇幅虽然很小，但它有一种容量，不是篇幅的容量，而是能紧跟着它跑，能供你思考的容量。从知识到观念到问题的容量相当之大，我相信这一定放进了杨鹏先生很多年以来的哲思，正好在老子的平台上有一丝发挥的余地。
杨鹏 | 学者，哈佛大学亚洲中心研究员，《杨鹏解读&道德经&》作者
《道德经》有一个范式，第一是独立，第二是创生，第三是制衡。
《杨鹏解读&道德经&》这本书是把宇宙观、人生观合在一块来分析的。跟我们的社会行动或者说政治哲学相关联的，在中国历史上有两大宇宙观：一个宇宙观是非常经验主义的，就是《周易·系辞》所讲到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这个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等级秩序。这个观念真正支配了我们中国的政治哲学，也支配了中国的伦理，儒家的思想就是这个思想。大家知道孔夫子讲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对他来说宇宙的特征第一是等级制的，是“天尊地卑”的；然后是“中心边缘”的，像北斗一样，众星环绕北斗旋转。这个实际上是中国主流的宇宙观。有这么一个宇宙观，当我们向世界学习的时候，就会遇到不容易跨过的坎。尊卑有别的宇宙观没有办法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社会。
但是，当我研究中国哲学里的平等问题，最后在《道德经》中发现一种与“尊卑有别、中心边缘”截然不同的宇宙观。大家知道《道德经》有一个太极图，太极图不是一个上下尊卑结构，也不是中心边缘结构，而是一个制衡结构。比如太极图里不讲男尊女卑，因为阴阳是平衡的。《道德经》第42章所讲的对宇宙的认知，跟刚才讲的儒家的“天尊地卑”很不一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首先是有一个力量把宇宙万物持续不断地创生出来，而且这个力量是独立而不改的。也就是说，它是超越一切、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配它的，这个独立而不改的力量是创生的。
“道可道，非恒道”，怎么能说得出“道”呢？道就是持续不断地创生，强调这个创生的力量，强调独立而不改，强调在宇宙当中有一个力量超越任何人、任何权力。把这个讲完以后，就是“万物负阴而抱阳”,这个力量的运行过程，是“冲气以为和”，是在不断地竞争。这背后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力量，超越我们的计划在支配着宇宙的运行。
《道德经》有一个范式，第一是独立，第二是创造、创生，第三是制衡。一般来说，只要发生竞争发生冲突，就会乱；一个金字塔秩序或一个尊卑有别的秩序，就是不希望发生竞争和冲突的，理由是一放就乱。实际上《道德经》会告诉你“冲气以为和”，最终会进入平衡，而且认为这个平衡点天天在动。这边在创生，那边在竞争，然后形成平衡点，这是一个自然过程。老子整个宇宙观的秩序，如果我们理解透了，我们的人间社会就会很清楚：要对一切创生的东西予以珍惜，对竞争的秩序予以保护，这样最终才能出现“和”。
刘军宁 | 政治学者，《共和、民主、宪政》《保守主义》作者
《道德经》是关于如何约束君王、把君王踩在脚底下的书，是唯一一部没有歌颂君王的书。
我觉得探讨《道德经》最大的就是，从中国文化的原则上看，中国是在呼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对同一个世界源头的认识、理解，并把这种认识和理解分享给大家。这个道，不是一个部分的道，不是一个局部的道，而是一个全盘的道。道生一，不可能两个道生一。所以宇宙万物，包括人，出自同一个地方，而不是两个地方。这个是《道德经》对中国文化最大的贡献。
但是真正回到本源，我认可这种看法：《道德经》是关于如何约束君王、把君王踩在脚底下的书，是唯一一部没有歌颂君王的书。所以我觉得，杨鹏的第一部书（《老子详解》）非常重要。第二部书也是同样一本重要的书叫《“上帝在中国”源流考》，这本在找更往上的东西：中国的上帝跟西方的上帝是同一个上帝还是两个上帝。他写这本书以后皈依了基督教，更上了一层。在这本《杨鹏解读&道德经&》里，我看到一些影子，就是与基督教对话的《道德经》。如果要提什么期望的话，我希望这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结合，是描述西方人和东方人如何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而不是两个太阳、两个月亮。所以我希望以后进一步描述，你们和西方人、和以色列犹太人看到的是同一个天，同一个地。
吴思 | 历史学家，《血酬定律》《潜规则》作者
杨鹏的解读为中国文化的援西入道提供了一种方式。至少在将来，不言而喻的东西，可能会增加。
你（杨鹏）非常清晰地引入西方的视角去解读《道德经》，把它做了很多归类，然后归出一个非常大气的、要在公理的层面上——也就是说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意义上——建立一个公民体系的解读《道德经》。
你（杨鹏）的解读为我们读者或者为中国文化的援西入道提供了一种方式，我觉得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中国人，不管是汉语还是英语，还是拉丁语……是哪种语言的使用者，都会努力地去想象我们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是什么样子的，而且尽可能地简化、提升、抽象。这（《道德经》）是我们用汉语思维的人简化、抽象所能达到的这么一个水平，就是古人达到的水平。
现在我们汉语又增加了很多来自西方的概念，包括日本汉字的概念，对世界的想象、抽象，已经有了和这个时代不同的东西，但是《道德经》仍然代表古典的最高峰或者是双峰之一。至少，儒和道都认为《易经》是自己的经典，至少儒家在抽象的成分可以达到类似的高度。然后，我们干脆就直接把英语引进来，把现代汉语引进来，把日本人对汉语的理解引进来，一起再用我们的语言想象，把古汉语融合起来，通过一种视野的融合，形成新的理解、新的创造，形成对这个世界新的想象。
我觉得这就是努力的一种。 最后很可能，这个语言就是通过你的想象、你的定义，比如说“道”，形成大家公认的一个比较清晰的定义。然后，就是整个这汉语对世界的想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准确，越来越得到大家的共识。是不是能够达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公理（不敢说），至少将来不言而喻的东西，可能会增加。这是一个语言的进展，也是思维的进展，逻辑的进展。在这个意义上，你就是这个进展中的一个，再往前走，我觉得这是一个挺重要的成绩。
杨煦生 | 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世界宗教普世伦理中心主任
中国的超越性过早内在化了。杨鹏从基督教基本价值观的议题上提出老子问题，这是目前学院派学者起码没有达到的一个水准。
研究老子，杨鹏是从西方视野来做，尤其从他特别关注的基督教基本价值观的议题上、从基督教价值观跟社会政治生活和现代性紧密关联的塑造上来看这个问题，他这样把老子问题提出来，这是目前学院派学者起码没有达到的一个水准。（刘苏里：你肯定吗？）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总以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已经占了主导，总量上来讲是这样的。就是说，西方人翻译儒家经典400年了。老子在西方大概在18世纪慢慢有拉丁文译本，接着有各种文本。1992年，当时德国国家基金会资助过一个很大的老子项目，中方的领导是社科院哲研所的薛华教授。当时有很多教授参与，这个事情到现在在德国已经结出一定成果了。当时统计里，1992年一共有17种译本，不管是拉丁语还是不管后来越来越多的语言。从1992年到今天25年过去了，我个人知道的起码多了5种左右。
（刘苏里：我特别想听杨先生讲一个问题，学院派将近40年时间没有摸天花板，能说一到两个理由吗？哪怕是猜的。） 杨煦生：说原因的话有这么几个。有一些原因是一个最基本的知识储备。比如1990年有一个小小的读书班，老钱（钱理群先生）说了一句话：“你们去读，我估计我来不及了，所以我必须按照我的计划，尽快地去做我的事情。” 第二个，有很多人讲过，你摸天花板也必须有基本文字的素养，比如说知识，基本的素养必须得通；还要具备神学的东西，尤其是基础神学的东西，不是那些枝节的。
最后一句，允许我说一下我自己研究的结论，中国的超越性过早内在化了。我把这个过程作为一个历史性的过程展开。所以，中国的宗教性在三千年前没有这种严重的文化上的差异，模态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异。2600年前开始有本质性的差异，然后到2000年（西汉时期）左右这个差异基本就固定下来了。我自己做了很多年，这个过程体现的就是内在化。这个内在化的结果是我们一直以来追问的问题。从学理和学术的角度，还有很多东西现在刚刚展开，刚刚开始。
王建勋 |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我们如何找回超越性的东西，重新相信老子所讲的这些道理是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
我觉得杨鹏老师这本书，其实是《圣经》和《道德经》的对话，或者是基督教和《道德经》的对话。或者换句话说，是一个从基督教的视角来解读《道德经》的作品，因为它在分析这个《道德经》里面的语句时，心里一直装着《圣经》的语言，一直装着基督教的东西，试图在二者之间找到一些关联。我觉得西方人做得比较好。西方很多学者都把老子作为自由主义第一人，他没有觉得中国和西方在这个问题上有区别，他们列举的第一个自由主义者，就是老子，就是《道德经》。然后才是西方的经典，洛克、孟德斯鸠，《联邦党人文集》、托克维尔等。可以看出，他们认为东西方之间对宇宙、对自由的看法，其实没有根本性的差距。反而是我们认为有这种差距。
刚才杨煦生先生讲到中国超验性的观念过早地内化了，我觉得这带来很大的问题，我们如何找回超越性的东西，让我们重新相信老子所讲的这些道理是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而不是像今天一样用功利主义或者是用其他逻辑经验的方式去证明它，因为它没有办法被证明。只有相信它才会追求它，不相信它就不会追求它。
这本书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另一方面，是讨论人性的问题。《圣经》和《道德经》在人性方面关联了起来。在基督教传统当中，一方面讲人是有原罪的，每个人都有罪恶；另外一方面，上帝又充分相信人——基于这样一个基础才会让人自由，让人自治，自己管理自己。在《道德经》中，同样可以找到这样一种表述：对人性一方面有一种警惕，另外一方面是绝对的信任。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我觉得这是《道德经》非常重要的一个独特之处。而我们在儒家看不到这两者之间的结合，要么认为人性本善，要么认为人性完全糟糕，这两种方式都不给人足够的自由或者是自治。
何海波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揭示一个时代的命题，也唤起我们这个时代共同需要的一个精神，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杨鹏）可能会做到。
杨鹏所做的工作是否可以成为中国文化创造性的解释？跟我所见到的大多数解释不一样的是，他不是以儒家经典作为材料，而是从道家经典去解释我们的文化。
第二，他把《道德经》看成一本政治哲学，而不是管理学，或者是其他的战争艺术，权谋术。第三，刚才吴思说的援西入道，我觉得挺形象。所有的经典，都是不同的人从中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内容的著作。在这一点上，创造性解释是完全可能的。
至于杨鹏能不能成功，他可能能够成功。第一个，他个人的知识结构。他（杨鹏）个人经历蛮丰富的，他在机关干过，在公益组织干过，在海外也有非常好的背景。我跟他碰到就是在哈佛，当时他送给我一本刚刚翻译成英文的《道德经》。他自己对于西方宗教、艺术的了解，我觉得差不多可以用我们原来用惯的词，叫贯通中西，这是他的一个特点。第二个，做这种创造性解释，我觉得需要一个明确的指向，这里援西入道，它可能代表了我们一定的未来。
今天说西方，已经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源头。我们要做的不是要指向真正不言自明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不言自明的东西。《独立宣言》我们认为这个是不言自明的真理，所有人生来平等，其实很多人是不认同的。所以问题不在于所有人都同意，而是揭示一个时代的命题，也唤起我们这个时代共同需要的一个精神，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杨鹏）可能会做到。
柳理 | 凤凰网国学频道主编
柳理导语：我看这个书的感受，第一个叫做温暖。第二个就是与善。印象非常深的是对于”道生一，一生二”这个“生”字的诠释。
看杨老师这个书的时候，我特别注重的就是他对于“道生一，一生二”这个“生”字的诠释，对“生”这个字印象非常深。你探讨“生”的原理，“生”的意义，包括“生”的原动力，“生”的规律和“生”的方向性等，都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
所以，昨天晚上一点多钟我发了一个朋友圈，谈看您这个书的感受，第一个是，叫做温暖。第二个就是，有一个与善。天道很与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有太多焦虑的东西。在我们的媒体上，每天会面对大量这样的东西，焦虑、寒冷，凛冬来临。这个时候需要什么东西来指引我们或者说温暖我们。不是一个简单的口号，同圆中国梦。而是有一个体系说服你，这个体系就是《圣经》，从《圣经》的角度看《道德经》，是一个新的启示。非常喜欢这个书的视角，中间深挖出来的关于“生”、关于“善”的两个诠释。
苏元 | 著名出版人
“道”在杨鹏老师这里是一个信仰。在杨老师课堂上有一个特别深的感受：一下子觉得心有所依，而且所依甚大。
“道”在杨鹏老师这里是一个信仰，是基督教和《道德经》的对话。当杨老师把宇宙观、价值观、执政观一直到生活观的线路打通，这种阅读或者听课的感受，是以前学习经典著作时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以前的学习，很难把经典与个人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而这次跟随杨老师学习《道德经》，是让你感到灵魂有依靠，行动有方向。这也是许多学员的感受，《道德经》具体化到生活中的很多问题上，使人在行动时有了一种方向感。
我觉得杨老师解读的时候有很强烈的问题意识，《道德经》与现实问题形成一种交锋。这个特别珍贵，我深深感受到这种解读中所传递出的力量。在老子的思想、视野和智慧高度上，面对当下的问题和困惑，它让人心有所依，且所依甚大。这种依托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本来有许多，但现在都被掩埋起来了。正是通过杨老师这样的解读，一些看似死的东西一下子活了，有了强大的生命力，杨老师在对经典的解读中找到了应对现实的能量， “大道之悟与践行之路”，就是在实践中去丰富和发展我们的文化，在对现实的观照和回应中，把文化传统当中最优秀、最好的东西挖出来，形成一个真正的文化传承。
作为《杨鹏解读道德经》一书的出版人，特别希望杨老师在以后的研究中，继续对现实问题有更多的回应，期待杨老师的新作早日完成。谢谢！
本文以嘉宾发言先后排序，未经发言人审订
书 名：《杨鹏解读&道德经&》
作 者：杨鹏/著
出 版 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青豆家教馆出品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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