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是谁?我在海阳你在哪哪工作?

快乐你在哪里
快乐你在哪里(小说)
芝金魁老汉都七十三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个家去。意思是说人的一生中七十三八十四是两个不太好过的坎儿。尽管芝金魁身体条件不是太棒,且有两次差点因冠心病紧急发作而蹬了腿闭了眼,但就算苟延残喘,也终于捱到了七十三岁,他不是人们常说的农民哲学家一类的人,可也喜欢在闲暇无事时埋头思索点问题。最近他常思索的问题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城市及农村的面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生活条件得到改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可就是高兴不起来快乐不起来。出去大门随便碰上一个人,对方往往拉着一张驴脸,一脸的郁闷沮丧,仿佛是别人掰烂了他家的馍馍,或者以什么不良的言行触犯了他,惹得他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为什么生活过得越舒服就越欠缺快乐幸福?
这问题也不是凭空袭上他脑海的。话没声音咋讲,树没老根咋长?它是由央视新闻联播引出来的。芝金魁老汉喜欢看点电视新闻,央视新闻联播节目基本是每晚必看,一次不看,那夜里就合不上眼,睡不成觉,仿佛婴儿肚里还欠点母乳似的,烧挠得慌。
前段时间看新闻联播,时不时看见记者们手拿个驴毬似的黑棒棒对准老百姓的嘴问话,问的是诸如“大爷您幸福吗”、“阿姨您幸福吗”、“师傅你幸福吗”、“先生你幸福吗”之类的话。芝金魁极其认真地倾听被采访者的回答,感觉这事儿挺有趣的。可不知咋的,这种采访只鼓捣了一阵子后就停止了,往后再也没有在新闻联播节目中出现过。他当然不知道网络报刊上炒得挺热闹的“被幸福”之话题,即或听了、见了“被幸福”这个词语,他也会狗咬汽车莫名其妙、月婆子放屁昏三愣四,实在地说,他搞不懂。新时代里应运而生的这类日毬八拐的新词语也太多了,弄得人们眼花缭乱,一脸迷惘。
芝金魁所在的村子不大,也就一千来口人,村史也不长,大概就二百多年。村名叫甘河。
芝金魁个子不大,人精瘦精瘦的,身上皮包骨头,与脚腕一样粗的脖子上挑着一颗不算大的脑袋,脸是两头尖中间宽的脸,脸上最显著的特征是一只秤砣似的鹰勾大鼻。芝金魁一生都戴帽子,从没耍过分头。说脑袋瓜的灵便程度,估计跟梁晓声笔下的陈奂生差不离。
芝金魁这一生不算坎坷也不算一帆风顺,书只读到小学四年级,成人后当过生产队的拖拉机手,当过队里副业队长及生产队长。那时每年夏天他都会带上几十名壮劳力外出搞副业,当然钱也挣得颇为顺利。为盼个延续香火的儿子,他跟老婆加班加点、出力流汗,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再生就算超生,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计划生育政策措施已在全国广泛推开,老婆说咋办?芝金魁用心思考了几天几夜后说,继续生吧,罚款就罚款,大不了出个千儿八百。没个儿子,别说党家七社的人见不上,就是乡亲和亲戚朋友们也会下眼观你啊,没其他好法子可想,夫妻二人就继续鼓捣,苦心人天不负,终于生了个大头儿子。芝金魁一家人对天赐的宝宝是掌在手里怕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呵护,千般娇惯,还常常怕毛线从细处断,在儿子身上,两口子确实费尽了心血。儿子一有点头痛脑热就立马送医院救治。儿子在村巷里或小学校里受了别人打骂欺侮,芝金魁两口子要豁上老命闹腾几天,直闹得鸡飞狗跳驴嘶马叫。
如此,本着热手不动冷货的原则,村里大人小孩见了芝金魁的宝贝儿子芝晓军,就再也不愿靠近并玩闹了。
儿子也总算长大成人、娶妻生孩。依如今的计划生育政策,农村妇女可生两胎。芝晓军妻子先后生了两个女孩,再生那就算违法,乡村两级计生干部的挫磨你都受不了。
芝晓军是个不走正路的二百五,铁里进不去,铜里进不去。书读到初二后他由于经常抄别人作业,考试时门门功课不及格,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劲儿辱骂了一番,自此后他打死也不去学校了。辍学在家后也无事可干,只能像和尚的鸡巴一样闲打浪,每天跟着一帮不读书的同龄人上墙扒瓦替天行道,偷鸡摸狗,玩赌喝酒。
芝晓军生性懒惰,三十岁以前他极恶农活。娶妻生孩后情形稍见好转,不过仍令父母揪心扯肺。每天早上他和妻子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等太阳把屁股晒热了,才在父母的吆喝逼催之下,极不情愿地起床。芝晓军起床后也不喜欢洗漱,常抬着一张脏脸吃饭,吃了饭就去村巷里晃荡。他爹半调侃半指真着实地说:你那脸又不是金脸,洗洗会丢掉一块吗?年轻轻的就这个章法,别人会咋说?
芝晓军脸皮厚,他接过父亲的话茬说:狼不洗脸还天天吃肉呢,你的口面太宽了,管的事也太多了。我的脸又没长在你屁股上,我想洗就洗,不想洗拉倒。
由于父子间从没黑过脸吵过架,芝金魁一听只能笑一笑了事。
农历二八月,人人家家忙死忙活地播种或收割打碾,芝晓军赖在炕上,上午宁愿睡几个小时懒觉也不愿去地头或打麦场边转悠。芝金魁就说,你这个懒怂娃,人说种庄稼是马啃骡子工缏工,你不干自家的农活不要紧,可给左邻右舍帮帮忙,缏个工总可以吧?
芝晓军说:你管头多,再大的豌豆都得从磨眼里下,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么些年过去,哪一年没种好庄稼,哪一年把你们老两口给饿死了?别人家早弄几天我晚弄几天又有啥不可以的?你心急着……
后半句话没说,是句丑话脏话,说完整了是“你心急着要日媒人哩”。你听你听,这是一个大脑正常的儿子该说给父亲的话吗?芝晓军不走正路,可歪门邪道走得还算可以。比如打麻将推二八之类的,他就玩得不错。一是他脑袋瓜特聪明,挺够用的;二是他老舅本是远近闻名的赌棍,玩赌时动不动出老千,技艺精湛,收获颇丰。芝晓军与其舅臭气相投,经常在一起厮混,时间一长,老舅便把自己的三十六锛斧全传授给了外甥。另外芝晓军撺掇父母养猪养牛养羊,他还向父母要钱买卡车跑运输拉砂石,还包租别人的田地栽植松树柏树苗。如今川里水浇地尽都被政府廉价圈占,他家也收入了一笔数目不算小的土地款。如此说来,风风光光地推日月还是可以的。
可芝金魁就是没个孙儿,孙丫头迟早是外人家的人,是泼出去的水。没孙儿那往后传承香火、顶门立户的责任谁来承担?芝金魁的头发白得好快,不上三四个月,由半白变全白,芝金魁为此食不甘饴夜不安寝,确实愁烂了心肝肺。出门去在乡亲们面前也无脸面,总觉得短些精神。
儿子没事可干就满村巷晃荡转悠,要不下省城玩赌喝茶洗桑拿,反正都是些日毬八拐的营干。他一点苦也吃不了,让他去当小工那比要他登天还难许多倍。只是苦了儿媳妇,每日老早起来,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后,就出门去打工。她在一家藏毯公司当合同工,每月下来也总有两三千元的工资收入。
乡村两级计生干部三天两头来家里,动员芝晓军妻子去做输卵管结扎手术,为此,芝金魁两口子的头都快痛烂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办法想尽,可对方仍不歇气,不厌其烦地来说服动员,有时话语中还带些咋呼与恫吓。老两口磕尽了头,说尽了怂话软话。芝金魁不同意儿媳去做绝育手术的唯一理由是儿媳有心脏病和肾炎,上不得手术台,他还当着乡村计划生育干部的面说:你们硬逼她去,出了人命那我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不是怯铁的磨石,不是任人捏弄的泥巴,更不会是遭鸡奸死捱着不吭声的哑巴,我这张老羊皮要换你们一张羔子皮!
就这么死皮赖脸地拖着抗着,村妇联主任和乡上的计生干部最终也无妙计良策,只能听之任之。至于芝金魁家儿媳妇到底有没有心脏病和肾炎,那就只有老天爷知道。
如今计划生育方面的行政比三十年前文明多了,村庄里墙皮上再也见不到“一人超生,全村结扎”及“两女户结扎,一次性奖励三千元”之类的标语了。那时乡上组织人员不分昼夜地抓故意躲避绝育手术的妇女,女人们东躲西藏,有的逃至天南地北,倘被乡干部抓获,就只能自认倒霉,被人家像押犯人一样押向医院或县计划生育辅导中心。
芝金魁打年轻时就有胃病,消化不好,别人一顿吃两三碗饭,而他只能凑合着吃下一碗。他的皮包骨头也与此有关。手抓羊肉、猪排骨、牛腩等是庄稼人最喜欢最实惠的东西,可他只是看看而已,一块都弄不下去,压根儿没食欲。身体不行,性能力也便大打折扣,二三十年都没跟老婆体贴过了。前些年老婆就曾背着他在外面打饥荒找野食吃。填坑不用好土,她瞅准的那些个男人在别的女人眼里挂都挂不上。窝囊,邋遢。
芝金魁身上唯一正常的就是脑子,老了老了,夜里少瞌睡,顶多睡三五个钟头,其他时间只能大睁着眼,望着黑乎乎的墙壁或天花板发呆,思绪如天马行空,末了脑仁子发痛,两眼干涩红肿。
在村里,芝金魁逢人便问:你快乐吗?
一部分人萝卜算盘地臭骂他,骂他个狗血喷头;一部分人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是朝他翻翻白眼,然后离去。
经常在一块抹牛九牌的几个老头几乎被芝金魁问遍了。他们玩时赌注不大,抹牛九牌时一个蛋蛋不是一毛钱就是两毛钱,反正一天玩下来输家鼻子大过脸也就输个十来块钱。打麻将最初打的是五毛钱的包庄,后来升至一元、二元。芝金魁在牌桌上的生死战友主要有以下几人:王背锅、王尕寿、刘干人、陈尕人。这些名字中除尕寿是乳名外,其余都是绰号。
王背锅个子大,可是驼背,走路常弓着腰。王尕寿是原省山川铸造厂的工人,退休已有十年。刘干人嘴巴子麻利,动不动在嘴上占别人便宜。老婆死得早,他打了半辈子光棍。所谓干人,指的是绝情、不通人情事理,心肝黑,叶儿麻,什么事都能干得下。所谓尕人,指身材矮小,上不去章台。这几人中家庭最困难的是陈尕人,年轻时为盼个儿子,他和老婆一鼓作气生了七朵金花,末了连根儿子的毛都没盼得一根,家里人多口多,那时春天过没过家中就断顿,青黄不接的情况年年有,饿肚子的滋味尝了个够,遭别人冷眼是家常便饭,在人前头永远抬不起头来。包产到户后,时来运转,他招了女婿,小日子越过越好。如今一夏天姑娘女婿早出晚归地打工,他和老伴无事可干,每日不是满村巷转悠就是跟别人扯闲话,鞋底子短鞋帮子长的也怪没意思的。想去打牌也行,反正姑娘女婿过几天就给他点零花钱,手头也不拮据。陈尕人走路时有个特点,他喜欢迈碎步,并且用鞋掌摩擦地面,发出清晰的刺刺声。
王背锅人收拾得干净,虽不是一天三打扮,可衣裤总是纤尘不染,黑皮鞋也擦得锃亮,苍蝇趴上去肯定会劈裆。这是个玩了大半辈子拔木碗的老赌棍,在赌场里当宝官时会做各种手脚,什么抛砂、地雷、手雷、灌铅骰子……乌七八糟会的挺多。他也曾无数次狠劲儿宰过村里赌客们。
几个牌友中除了陈尕人,其余几人都喜欢嫖点风、烧点火。烧火是西宁方言中的一个词,指公公跟儿媳关系暧昧、乱伦。烧火又被称为锅头上吃锅头上屙或窝里吃窝里拉屎撒尿。一桩一件地列举也多少有些乏味。在河湟谷地兄长跟弟媳有染叫阿伯子扒灰,小叔子跟嫂子有染叫小叔子挖嫂或抬罗盆。
王背锅本来只是与外人发生点关系,有时在村里闹,也就是兔子吃窝边草。有时下省城去玩物美价廉的小姐。有一次他远远瞥见自己的三儿媳花花跟在隔壁一蠢头小伙身后进了小伙家的门。他感觉事情有点蹊跷,便蹑手蹑脚跟了过去,一推门不开,原来里边已扣住。他推搡了半天,小门终于开了。进去以后就发现一对鸟男女已干上了,一边干一边哼哼唧唧呻唤个不消停。王背锅只说了一句:你们这对畜生干的好事!
儿媳见了公公的面,便一脸潮红,接下来慌忙穿好衣裤,跟着公公走出那家的大门。王背锅有三个儿子,老大在省城招了女婿,老二老三娶妻后分开住,一人一付庄廓,王背锅老两口与老二一家过活。
王背锅跟着三儿媳进了她家以后,三儿媳说:阿大,今天的事只要你不告诉你老三儿子,你想干啥就干啥,我认了。王背锅一听头脑随之嗡地一声,说大就大了。他当仁不让,就慢工细火地把儿媳给拿下了。从此以后隔三岔五的,王背锅总要占占儿媳的便宜,儿媳尽管多少有些厌恶,可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这是狗嗥怨自己,是自作自受。可王背锅也真是没皮没脸,锅头上吃锅头上屙,吃驴肉也不往驴脸上看一看。
王尕寿老婆的两只乳房抵得上两只篮球,在村里也算是巨无霸,没有谁能比得过。王尕寿在外上班时,几月半年地回不了家,他老婆耐不住寂寞,就在村里东勾西搭,干麦衣底下放水的好事,先后勾搭过四五个人。那时一儿一女已上学了。有一次王尕寿老婆将隔壁一年轻光棍叫到家里,想办点事情却害怕俩孩子发现,想来想去就夹上一件破旧的棉大衣,领着光棍下了洋芋窖。俩人正在洋芋窖洞的最暗处运作,忽听得儿子趴在窖口上叫喊:妈你在下面干啥呀?
他妈说你玩去吧,我在里头掰洋芋上长出的绿芽子呢,要不洋芋长了芽会发软,人吃了会中毒呀!
那你哼哼唧唧地干吗呀,是牙痛吗?要不要我给你买点药去?
儿子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是呀,多少有点呢。王尕寿老婆说。那光棍老不安分,这时候还要动作,王尕寿老婆使劲儿在他胸部推了一掌。
后来王尕寿给儿子娶了媳妇,那媳妇要面相有面相,要身套有身套,在庄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标致人。一夏天穿着裙子从村巷里走过去时,挺能捉男人们的眼球,尤其是一些老色鬼们的眼球。
有天老婆去邻村集场上转悠,儿子也不知去了哪儿,王尕寿就将儿媳压在炕檐头上办了,玩的是典型的老牛推车把戏。俩人闹得正欢,不提防让推门而入的儿子发现了,儿子心里那个气呀,简直没法形容。儿子的性格像极了父亲,他也是个急性子人,脾气暴躁,干事雷厉风行,一发火嘴里不干不净,驴日马捣,水缸粗的怨语就会接连不断地从其嘴里喷出来。至于当时是咋骂的我也难以转述,反正脏丑难听。
王尕寿先前在外省当的是公安部队的兵,在部队上他学了些拳脚,打人时手脚麻利,别人连打愣登的机会都不得就会被他放翻并擒住。前年的腊月二十八日,他去邻村农贸集市上购年货,他在密密麻麻的人伙里走走停停,忽然觉得胸口有异动,低头一瞧,原来是一名年轻扒手在动作,那扒手已从他衬衣口袋里夹出一张百元大钞。王尕寿身上从来不带钱包,钱一般就装在挨肉的衬衣口袋内。说时迟那时快,在小偷还没回过神来时,他一下就捉住其手腕,一脚将扒手踏倒,然后拳脚相加,三下五除二就将扒手拿下了。那扒手龇牙咧嘴,呻吟不止,口鼻内有鲜血流出。他忙跪在王尕寿面前又抓揖又磕头,嘴里叔叔大爷地喊个不停,一连声地讨饶。王尕寿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咬紧牙关对小偷说:妈的你吃过几年青盐,见过几个世面,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滚蛋吧,我也没工夫陪你去派出所。
小偷想:他娘的今天瞎了眼,倒了大霉,就算是小鬼碰上了阎王爷,我呸!晦气。
小偷一听,如同死刑犯在刑场上遇到大赦令一样,心花怒放,马上来个鸡蛋走路——滚开。
王尕寿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他的大弟被村里人称为三坏,平时吃喝嫖赌,打架斗殴,为女人争风吃醋耍横,一庄子的人都瞧不起他。他还嗜酒如命,每次酒局中不把自己喝死就不罢休。喝醉酒后回不了家,大小便失禁,屎尿动不动拉一裤裆两裤腿。他往日里与二哥王尕寿有些过节,存点嫌隙。有天酒喝得有八分醉后提着一把杀猪刀去找二哥胡搅蛮缠。他在村里兼做屠夫活儿,家中有几把式样各不相同的杀猪刀。那天他手里攥着的是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王尕寿正坐在沙发上品茶,忽听得自家的狗像被烧过的靑油烫了似的,发出异样的接连不断的咆哮声,还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吵闹。他扔下茶杯走出大门一看,原来是弟弟三坏,三坏双眼圆睁,两只脚像辫蒜一样绞来绞去,站都站不稳,右手提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嘴里驴日马捣地数落个不消停。
王尕寿自恃会些拳脚及擒拿,平时连天王老子都不怕,今日还怕你这从裤裆里掉下来的东西,笑话。没等三坏骂完十句话,王尕寿几大步跳过去,然后飞起一脚踢翻了三坏,三坏的杀猪刀不知飞到何处。接着王尕寿伸出两只手,一手攥住三坏衣领,一手揪住三坏的裤腿。要干啥呢?他家大门旁边就是一个三四米高的黄土崖,他竟然把三坏扔下了土崖。围着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们见了低声嘀咕:这下完了,三坏必死无疑,要不死,也会给弄成个残废。想不到三坏汗毛都未伤一根,他只是在崖根里平躺着装了一阵子死,然后爬起来骂骂咧咧跌脚绊坎地回了家。那步态是孙悟空驾着祥云行进的步态,有点飘逸,有点诗意。
三坏在老二哥那里没占上一星半点便宜,回家后就将猪肚里的气倒在了羊肚里,咬不了大豆就咬起麻麦来。他无缘无故几拳将老婆打翻在地,然后用麻绳拴住老婆脚腕,将老婆倒吊在梁上,老婆的头侧放在砖地上,接着三坏就用脚狠劲儿踏老婆的太阳穴,那天三坏穿的是一双黄色翻毛大头皮鞋。要不是三坏的弟弟听得异样的叫声跑进来拉开,三坏老婆的一只眼球就会被挤出来。三坏老婆的右眼睛配上了大熊猫才有的黑眼圈,这黑眼圈在三坏老婆脸上挂了两月多时间。三坏老婆好长时间里不敢出大门,出门去人们见了黑眼圈会刨根问底地打听,三坏老婆又不敢如实回答说这是男人三坏留下的杰作,只能撒谎掩饰,比如说是自己天傍黑时去喂猪,冷不防一头撞在猪圈铁门上给撞下的。若说了实话,三坏听见后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操练她。
三坏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种,在庄里挺有名气,动辄欺侮娃娃打老汉,蛮不讲理,格外自私霸道。只是前些年的一个雪天里,在一次车祸中,被阎王爷收留去了。那天早晨公路两侧的雪有五寸厚,路中间由于车辆来往,没有多少积雪。三坏儿子开着一辆小货车,三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车子如飞般向省城驰去,突然与迎面上来的一辆大卡车相撞,儿子脊椎受损,从此残疾,半身不遂,三坏当时就从风挡玻璃孔里飞了出去,连飞七八米远,然后蹬了蹬腿,咽了最后一口气。事后王尕寿检查伤势时,发现三坏的胸骨皆被撞碎,手压上去软塌塌的,像刚做出的凉粉儿。
公媳之间老牛推车的事件发生后,儿子就请来村干部和家族里的长辈,坚决要求大家给他做主,坚决要求与父母分家。没其他好法子可想,父子就分房另居了。如今老两口只能自己趴锅趴灶、喂猪、煨炕。分到名下的几亩承包地也只能由他们老两口侍弄了。
刘干人老婆死得早,他年轻轻的就成为光棍。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早分出去住了,他和老三两口子住。老三是个大忙人,每年春天就领着一伙人出外修公路、造桥梁。还在县城里开着一家旅行社,由于他脏腑硬,下得狠手,周围别的旅行社老板都不敢招惹他,处处让着他,还尊他为老大,一切行动听他的指挥。另外旅游景点的负责人、旅游局领导及旅游执法大队和景点导服中心的人他也混得熟。在他手里几乎没有摆不平的事儿,他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
他一年下来各方面的收入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多万元,生活档次也高,平时穿的是几千上万元的名牌服装和皮鞋,另外光各种款式的名牌小车就有三辆。但是好景不长,这老三嗜赌如命,玩赌时是花椒的叶叶儿麻叶儿,赌注大,下注时手不颤心不跳,只因为比较执着沉厚,钻了一年推二八的赌场,遭了人家无数次算计,不仅输干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而且他名下的装载机挖掘机及几辆大双桥货车和小轿车都给输了个一干二净,输掉的现钱及各种装备、车辆的折价加起来也有五百多万元。
几年前两口子在村里打了新庄廓,盖了一座小洋楼,另外在省城还买了一个大套。一冬天两口子在城里窝着,城里房子冬天供暖气,住着舒服。一夏天又回村里居住。平时生活舒适惬意,美中不足的是没个孩子。男人有病,没办法让娇小玲珑的妻子怀孕,他也曾辗转于全国各地,到处求医问药,可最终无济于事。老三在外交往狐朋狗友,再加上忙些赌博和公司里的事,所以十天半月地不回家。他妻子在县城某私营商贸公司打工,晚上开着车回村里的家。一天夜里,头脑里发生了短路现象的刘干人摸黑一骨碌翻起身,然后下炕,趿着鞋跑至儿媳睡的屋里,然后将手伸进儿媳被窝,乱摸媳妇子的乳房,边摸边颤抖着声音说:尕肉儿,你的命也真够苦的,就让爹爹给你坐上个娃娃吧!
儿媳被惊醒后着了魔似的大吼一声,那声音足可惊天地泣鬼神,相信隔壁庄廓院里的人听见了也会被吓一大跳。儿媳随之翻起身胡乱套上衣裤,一蹦子跳下炕来,飞也似的逃至大门外。她索性开上小车去了城里的家。
从此以后,除了年头节暇,三儿媳基本不回村里的家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往后见了老公公的驴脸,恐惧心理自然而然滋生。老公公呆眉石脸的没啥反应,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
有次六十多岁的刘干人去老大儿子家吃晚饭,当时儿子及孙子孙女们都不在,在厨房里他突然对老大媳妇动起手脚来。老大媳妇说:你是个人,不是畜生不是驴,锅头上吃锅头上屙的丑吗不丑?
他一听,觉得没脸面没意思,连晚饭都没吃就夹着尾巴溜出了老大儿子家大门。
后来有关他的绯闻又在村里给传得沸沸扬扬。原来他经常花钱或靠干苦力活讨好两个亲侄媳,与两个侄媳搭上了话,一来二去就勾搭成奸。本来也没啥,世上的事,一本戏,该上演的还是得上演,没想到嗑瓜子磕出个臭虫来——真是什么仁(人)儿都有。其中一个侄媳与其男人密谋策划好了。让男人在关键时刻回家来捉了伯父的奸,侄子问伯父要公了还是要私了。还说你没听过“买卖上的利大,女人下身上的气大”这句话吗,我受不了这气,我这次要豁出脸面跟你见个高低。你是什么长辈,简直不如一匹牲口,不如一头驴。这次我要把你弄成一把锅刷子。
要公了刘干人的脸面拉不下来,以后就别想在村里混了,乡亲们会把他的风流韵事当成《西游记》传讲,人们的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他,三天两头的牙话(风凉话)也受不了。那只有私了这条路可走了。刘干人掏了二千元钱,还将家里盖楼剩下的一双排车地板砖送给了侄儿。这样以后事情才算有个了结。
老大儿子听闻此事后对人说:唉,羞死我们这些作后人的人了。如果是一头驴,我会把它拴在槽上,不让它胡乱转悠踢腾,可他是个人啊!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吃风蓬就大,别人就会发现。我们这里离省城就牙长的半截子路,有班车直达,城里咖啡屋茶园之类的人肉卖场到处都有,隔三岔五下去花个几十元钱就能解决问题,你说你至于吗,垛子驮上,鞭杆挨上,哪头划得来?再说三四千块钱得嫖多少次风啊,你一个老头有多少羊赶不进山里?这窝里吃窝里屙的成何体统啊!
边说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以上几位老头都是烧包头,就是嗜好烧火的人。
世上的事,什么味儿的都有。人没尾巴,确难估量。
以往这些牌友老头们一碰面嘴里就高三起四地胡扯,戏谑、讽刺、侮辱对方时方法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互相见面后,一般会问:这两天你二(或爱)了没有?什么意思呢?我思考了好多天也不得其解。在河湟方言中,“二”一般指“二毬”,比如人们在闲扯时动不动会说“张三很二”或“李四是个二毬”,二毬指不管不顾别人,我行我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从来不顾及对象环境,特立独行,说话行事不知高低深浅。爱是从电视节目中学来的,是个挺时髦的词,此处意同做爱即性交。“这两天你爱了没有”意思可能是这两天你有没有做过爱。如此推测下来,这话或许偏重于第二种意思。
当然问这话时也得看火候看对象,面对王尕寿一类脾气暴躁、一不乐意就跟你翻脸且动拳动脚的人,谁都不敢问以上的话。
对那些脾气温和,能逆来顺受的人,大家就有恃无恐,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比如甘河村有个刘生春,虽是刘干人的堂侄,可岁数比刘干人大好多。这老头平素温顺得像只羔羊,五年前他们老两口跟老三媳妇吵嘴,老三媳妇怒不可遏,竟然伸出大巴掌煽了公公刘生春好几个响亮的满脸花。当时七十七岁的刘生春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硬是忍了气,脸上白白挨了几巴掌。刘生春平日里没干头,喜欢跑到老头们的身边,看抹牛九或打麻将,有一天刘干人边玩牌边问刘生春老汉:大阿吾(藏语,大阿哥),今天没领上阿奶吗?你年轻时候盘山的故事让庄子里的人当成了骨节儿当当啊,真能把鸡儿的大牙笑掉呢!
骨节儿当当在这里指趣话、典故。
盘山是方言词,指在外奔波的青壮年男子思念家中媳妇,久而久之成相思之病。刘生春年轻时参过军,当过解放军里的司务长,在部队上盘了山,没办法,只好连官都不当,辞职回家务农。俗语说:年轻的时候是夫妻,老来是伴儿。刘生春有个习惯,哪怕是出门去打瓶酱油或醋,都要叫上老伴,俩人边走边扯闲板,一脸眉飞色舞,大声扬气地说着笑着。
刘生春听了刘干人的屁话,脸上笑了笑说:这个杂怂(杂种,是西宁方言骂人脏话中最轻描淡写的一个词)尕爸子(小叔叔),狗嘴里愣是不吐象牙,你专心致志地打毬你的牌吧!
如今川里水浇地尽数被政府圈占,人人家家卖了驴马骡牛,猪和羊也很少养了,没几亩地可种,老人们也懒得垫圈攒粪,每天无事可干,只能背着手满村巷转悠扯闲蛋。
这天早晨八点过了几分种,五六个牌友就来到刘干人家院子里,刘干人家没有自动麻将机,只有手搓麻将和一张小方桌,这也够了,老汉们嘛,要玩顶多也就玩两块钱的包庄,玩着玩着还会为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摔下麻将牌,吵闹半天。吵一阵子等气消了、思想通了再玩。有赖钱不认帐的,有笨牛一样偷牌的,有诈和的,乌七八糟什么样的事儿都有。年轻人们在旁边看上半天,没有不发笑的。比如上家打了一张九条,下家有个夹六条的嘴子,慌乱中将上家打的九条拿过来夹上,然后打出废牌。明白自个弄错了时,再哎、啊地喊叫几声,可想悔牌已是日过了午,牌已打了几圈。如此,这一局中他只能当相公,当然既不是大相公也不是小相公,是错相公。
还没到开局时间,按惯例,每次开玩前几个见不得离不了的老牌友先要狗扯狼扽、你撕我咬地过过嘴瘾。芝金魁不失时机地说:王哥,近些日子你快乐吗?
其实芝金魁称王背锅为王哥除了表示尊敬兄长的意思外,还有一层讽刺意味。在青海民间小调中有王哥与尕妹拔胡麻这么一个典故,称王哥有点嘲讽王背锅是个老骚驴且在女人身上舍得花费时间和金钱的意思。
那曲词是这样的:
八月里到了八月八,
我跟个王哥拔胡麻。
王哥一把我两把,
拔下的胡麻抿头发。
以前青海的农村妇女们有用胡麻水抿头发的习俗,说用胡麻水抿头发发色亮,梳起来利索。
四月里到了四月八,
手拿上铲铲儿把草拔。
王哥穿的是白汗祂,
你看时羡煞不羡煞。
五月里到了五端阳,
杨柳的叶叶儿插门上。
窗子关上门顶上,
我跟个王哥闹端阳。
王背锅听了芝金魁的话后心里颇不舒服,便说:你管我快不快乐干啥?张家的柜里没面了,把你的瞎心操烂了。你吃的饭不多,管的毬事可真不少呢!你这个没皮没脸的贼杂怂。
芝金魁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人城府极深。生产队时期惯会给别人使绊脚、设圈套。为人狡诈,阴险狠毒,当时树敌确也不少。当队长时动不动与大队干部穿一条连裆裤,批斗、打骂、整治一些社员。考虑到小说篇幅长短问题,我就不在此一一列举了。他身体弱,明明吃不了几升豌豆,偏还爱踢腾两下子;明明缺少金刚钻,还爱揽别人家婆娘们的瓷器活。
他的脸皮比拖拉机的外胎估计也薄不了多少,听了王背锅的回答,他又来了个反唇相讥:王哥你别把好话当成坏话,别把茄子当成菜瓜。我想拍个马屁,谁承想拍在马蹄子上了。
王背锅接过话茬说:你光知道我的鸡巴肿了,不一会儿又说我把你哄了,你毬事不懂,还好吃黄瓜莴笋。
芝金魁也真是个不识火色的人,当时他处在下风,人人都在看他的笑摊,他偏又问起刘干人来:干人,王哥不说算毬了,你说说如今快乐吗?
刘干人一听,比王背锅更为恼火。他黑着脸说:我快乐个屌啊,老婆死得太早,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撂掉实话没说头,一晚上欲火难耐,常常在炕上翻油饼,一翻翻到大天亮,孤魂野鬼一个,是怎么熬生活的,你不懂吗?你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吧!我哪来的快乐,你认为人吃好穿好就快乐吗?不是别人嫌怨你,你本来就是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把不疼的鸡巴往噗烫火里塞,你他妈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天天夜里有热屄大奶头可摸,我只能寡妇洗澡——自摸,揪着自己的背篼系徒唤奈何。我呸!
刘干人以前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刘干人是那时的高小毕业生,这大半辈子里也读过不少书报杂志。
对方一个猛兔儿上墙,弄得芝金魁骑虎难下,言语不是,不言语也不是,只好红红脸,就坡下驴地说:那算了算了,今天就不说这些玩笑话了,开玩开玩!
大家都闷闷不乐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玩起麻将牌来了。
那天玩罢麻将,已是下午六点。陈尕人的外甥娃来叫外公回去吃晚饭,赌局自然散了。回家的路上,芝金魁与陈尕人同路,俩人边走边说着闲话。当然五个牌友中陈尕人是各方面条件最差的一个,人也弱,是个谁都可欺侮、谁都可上牙话的人。有时他正坐在巷道边玩扑克牌,芝金魁、刘干人等人悄悄凑过去,抬起腿来在他头上抡来抡去,边抡边说:今天你手气不太顺,输的钱多,让我给你禳解禳解吧!
当然陈尕人也不会生气发怒,至多站起身来佯装恼怒地臭骂几句,要不拾起身边的土块或木棍假惺惺地追打一阵子了事。他没脾气,性格好,跟谁都能玩闹一阵。
芝金魁问陈尕人:你给我说句实话,这些年你快乐吗?
快乐我的毬哩吗!年轻时整下的腰膝病这几年把我折磨得好苦,家里的钱有多没少都让我和阿奶看了病、吃掉药了,如今我腰来腿不来,坐下起不来。两个外甥娃都在社会上学成了贼打鬼,连初中都毕不了业。大哥哥,你说我快乐不?依我看你这嘴比女人们生娃娃的那家什还脏呢,哪天闲了该给上上税(指挨别人嘴巴)。
芝金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慢腾腾地回了家。回家后发现老婆、儿子儿媳都一脸怒色,晚饭也没做。芝金魁问儿子,你们这是咋的了?看脸色,像是一个鬼背着送下的,怎么都像死了老娘似的哭丧着脸。
儿子芝晓军没好声气地说:谁像你,成天吃粮不管事,浪游四方,天黑了就回家装车。
看看看到底咋回事儿吗,真是急死人。看着老婆儿子儿媳愣是不吐核儿,芝金魁也生气了。
芝晓军说:你还记得我在张家寨村租的那三十亩地不?架在两山间的倒虹吸由于年久失修,今天竟然断成几截,泥水流进我租种的地里,淤埋了我大多数的松树苗和柏树苗,你说现在该咋办?
你这杂怂娃脖子比驴臭棍还犟,前面我说你热手别动冷货,别想靠种树苗发财致富,如今都完了吧?鸡飞蛋打,倒霉遭殃。哼!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芝金魁气不打一处来,越说越急。
儿子说: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事后诸葛亮,早知娃娃要尿床,我还不早点把毡拉掉?谁都不是韩信的鸡巴——神棍棍,能未卜先知的,我起诉于法院讨取点赔偿的权利还是有吧?我就不信当今社会还没个说理的地方,我看它水管所背着牛头认不认帐!
不一会儿,一家人闷闷不乐地低头吃完了晚饭,然后有的上床睡觉,有的打电话找人问话。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芝金魁想。今天的自己是石臼窝里睡觉——白挨了几锤子。另外打麻将手气也背透,就打两块钱的包庄,一天下来竟然输掉六七十块钱,回家后又遇上这么个惊死人的倒霉事儿。那三十亩地的租金和买树苗的本钱加起来就达几十万元,还有雇人栽种、浇水、除草、施药的工资,又是多少钱。他妈的真是运有三年败神鬼撵着害呀,人倒霉了喝口凉水也瘆牙。
你快乐吗?我快乐吗?大家都快乐吗?他脑海里动不动涌上这个问题。这是个颇难顺利回答的问题,这是个哲学问题,一个老庄稼人轻易还回答不了。
回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出现过饿死人的灾荒年,另外青黄不接的年份也常有,就是好的年份,大家用来填肚皮的也不过就是洋芋蛋、清拌汤、杂面饭,村民们一年到头很少闻见荤腥,一般也只能在梦里大快朵颐,狠劲儿吃肉,可是大家高兴快乐。吃过晚饭,大人小孩都不愿早点睡觉,当然那时候电视机也很少见,满巷道的大人小孩都在扯闲板斗嘴,要不摔跤或者手提着柳棍你追来我打去,闹腾个不休。那时候人们思想单纯,大家对终能走进共产主义社会的事深信不疑,自然那时传统文化中的诸多迷信对象也被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句话封为“牛鬼蛇神”,有谁胆敢信仰,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会毫不客气地砸烂他的狗头。往轻处说,至少也会把这类所谓居心叵测的破坏分子砸趴在地。
包产到户后,社会开放了,西方世界的各种思潮纷至沓来,国内各种迷信思想也死灰复燃。在农村,封建家族势力重新抬头,人们大修家谱、大叙宗亲、细定族规、推选族长,还采取一切有力措施抢夺村支书和村主任的职位。另外五花八门,只要人能想到的东西都有信仰的。比如什么上帝、佛祖、胡大、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赵公明元帅、二郎神、关公等,还参加什么天主教、门徒会、全能神、法轮功等组织。有一些人今天信玉皇大帝,明日又改信上帝。前几年是门徒会会员,后几年又抛旧喜新,入了全能神组织,还有一些人凡是别人信仰的东西他们都信奉,见了任何神佛都上香磕头、虔诚膜拜。信仰多,相等于没信仰。人人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归宿,金钱至上,人与人之间靠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维系。谁都会感觉到空虚、无聊、焦虑、疑惑。资本来到这个世界,它的每个毛孔里都是血。随着改革开放进入纵深阶段,社会上确也有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了,这里边有贪官污吏,有大企业家大老板以及各行各业的暴发户。到如今,极少数人掌握着全中国的大量财富,广大工人农民生活在温饱线上,得了病看不起,住医院住不起,缺少积蓄房子买不起,城市里满大街的房奴们摩肩接踵。物价基本是只涨不降,东西买不起,饭吃不起,路走不起。腐败现象越反越多,越反越大。权力场上的角逐竞争愈益白热化且方式方法上不断升级换代,许多高科技手段都为名利场上的角逐推波助澜。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走在路上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
此在即烦。海德格尔一语中的。而叔本华的“自我”也只不过是“焦虑的自我”。现代人在时代夹缝里苟延残喘,为生活疲于奔命。
七十年代的最初几年里甘河大队书记叫莫大功,这人年轻时当过兵,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特点是鼻台上一老拉着两绺清鼻涕,不论夏天还是冬天均如此。故此全大队的人给他起个绰号叫莫拉鼻。那年代哪儿都穷,集体也无资金积累,干部们想贪点也无甚可贪。顶多是给谁家答应一个庄廓指标或者上面安排下来招工指标后随便指定一两户人家,然后就名正言顺地去这些人家吃喝上一两顿。仅此而已。当然有机会的话,“窝边草”也是能吃就吃。
莫大功家隔壁住着个小媳妇,名字叫王秀玲,一根葱的身套,两根坠到腿弯处的粗辫子。面相没说的,不仅肉色白,而且五官端正标致,堪与电影明星相比。身上凸处凸凹处凹,身体曲线异常好看。由于人漂亮且是初中毕业生,莫大功就特意培养她,让她入了党,推举她为大队团支部书记兼党支部委员。大冬天的某个晚上,吃过晚饭天已黑尽,王秀玲和她男人大傻正坐在炕上围着炕桌没高老低地胡扯淡,莫大功走进来了说:秀玲啊,跟我去开个支委会,有几个紧迫问题得讨论研究。
王秀玲一听大书记这么说,也便相信了,接着书记前脚走她后脚跟,走至大门外一粪堆前,莫大功就脱下身上穿的黄军大衣,接着把大衣铺展在粪堆前,说时迟那时快,在王秀玲还一头雾水时,书记就猛地抱住王秀玲满脸乱啃。王秀玲想喊又不敢喊,怕惹恼了大书记以后书记会给他好果子吃。书记得寸进尺,看王秀玲不敢吱声,像骡马一样啃了几嘴后,就势放倒了王秀玲,然后成就了好事。俩人正在急死忙慌地动作,王秀玲的老公大傻不知是受了直觉的指使还是因为疑心过重,竟然走出大门东张西望。当时夜色挺黑,黑得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忽听得三十米外一粪堆根里有响动,乍一听似是一头肥猪在哼哼唧唧,走近一看,约略摸清是莫拉鼻和他大傻的媳妇王秀玲俩人摞成一人在哼吆哈吆地动作,一时怒火升腾,他抬起右脚狠劲儿踢过去,也不知是踢在大书记身上还是踢在自己老婆身上。嘴里胡言乱语起来:我日了你两个贼畜生的娘吧,驴屄里说得好,说是去开会,你们就在这里开会呀,你们就开这样的会呀!
骂归骂,但他也干不动莫拉鼻,胳膊扭不过大腿,咋说人家也是大队的一把手。不久,在莫拉鼻批给大傻家三百斤储备粮后,事情就只能不了了之。
大傻的大脑里时不时短点路、打点火。他想:也罢也罢,女人们那东西弄了也就弄了,就好比水面上打了一柳条,也留不下什么印记,打什么要紧。
大傻是其绰号,其实他人不傻,只不过平时跟别人说话时高三起四,大脑操控不了嘴巴,大脑与嘴巴缺少密切联系。
这莫拉鼻身上发生的骨节儿当当还挺多。他女儿给了同村一户姓李的人家,他亲家是县上公路工程队的工程师,那时已退休。有一天他和亲家在亲家家大门口下象棋,棋盘是用青杨木做成的。下着下着亲家三番五次地悔棋,莫拉鼻不让悔且骂亲家说跟你这么个没皮没脸的人下棋倒了八辈子霉,我算瞎了眼,我还不如在哪儿躺上一觉。
李亲家脾气暴躁,一听莫拉鼻的话就说: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你这头犟驴下毬的棋呢,还不如回家给婆娘哄娃娃去!
一边骂一边提起木头棋盘朝莫拉鼻头上掼去,棋盘的一角正好砸在莫拉鼻额头,一时给砸出个三角形的洞,鲜血大股大股涌流出来……
两亲家有一两年时间不曾来往走动,见了面也不看对方,快步溜过去,也不说一言半语。
有个夏天,几个四类分子在大队小学校校园里剥刚伐回来的一些青杨树的树皮,大队准备给小学校再盖两座教室,还要补做些课桌凳。莫拉鼻背着手去校园里监工,村里有个喒天谎扬名四海钻炕洞拉不出来的中年人叫杨俊山,年龄跟村支书差不多,他也曾当过解放军,1958年在省内牧区剿过匪。这人一辈子全靠他那张嘴活人。话比屎多,只要有人倾听,不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都会滔滔不绝地讲述,一讲就能讲三四个小时。那天这个官名叫杨俊山绰号叫火镰嘴的家伙也正好被派到小学校给四类分子中的一名木匠打下手。
先说火镰嘴的厉害之处。他曾说:在果洛剿匪时,我见过一头牦牛,这牦牛的肩上四个大人能坐下来打牌。有一次他还说:我在果洛当兵时团里有一只大面柜,你们猜这只面柜有多大,我告诉你们,装满一柜麦面全团的人能吃三年。
当时他的好友王伦山正好坐在一边跟其他人打三五反,一听他的话心里就不太舒服,王伦山嘴巴子麻利,他接过杨俊山的话把儿说:我说火镰嘴老兄,你把你的沟们(肛门,西宁方言中有时也指人的嘴)填住点了说,你撂掉四十说五十的人了,这些有底子没帮子的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个家不羞别人还羞呢。
火镰嘴一听老朋友不给他面子,也便噤声不语了。
剥树皮、砍檩椽的这天谁也想不到书记和火镰嘴会上演一出绝妙的生活小插曲。俩人也不知是因何话何事引起的口舌争吵,反正他们的火气一个比一个的大,俩大男人仿佛是拴在一只木槽上的两头叫驴,你说你的声音大,我说我的蹄子硬,谁都不服对方。吵着吵着,火镰嘴突然迅疾地脱下自己右脚上趿着的破布鞋并且提在手里,跑过去左手揪住书记的衣服,右手抡起破布鞋,使劲儿在书记的光头上拍了十几下,当时那破鞋打在书记光头上发出的声音特响亮。火镰嘴脸上也挨了书记几拳头。
书记年轻时常犯牙痛病,年龄大了下身机器不发达,关键时刻会丢人现眼,因此嘴里填过有止痛功效的麝香,也喝过些鹿血,吃过许多鹿鞭、牛鞭、驴鞭,有时还用鹿茸、鹿血、鹿鞭、牛鞭、驴鞭再加冬虫夏草泡药酒喝。如此折腾了几年后,牙都让麝香给打成了半截子,头顶也变成光秃秃的山垣了,成了不毛之地。这也好,省了不少理发钱。书记一年四季都戴顶蓝斜布单帽子,那神态模样跟电影《月亮湾的笑声》中的主人公茂富大哥相像。
打完了架,俩人分坐在一根青杨木的两端,大口大口喘气。待气定神闲之时,火镰嘴忽然对莫书记说:老莫,把你的旱烟袋扔过来,我抽两瓶烟。
在场的四类分子和一些娃娃们一听就噗嗤噗嗤地笑起来。书记气呼呼地极不情愿地扔过他的羊皮烟袋来,里边装着烟瓶、旱烟末和汽油打火机,袋口用一根有橡皮筋那样粗的细皮绳扎住,细皮绳的一头缝在烟袋上半腰,另一头带着一个铁制的烟挖子,烟挖子小巧玲珑,皮烟袋底部还有些装饰性的皮条穗子。
火镰嘴听见人们的笑声后说笑啥笑啥,鸡儿放屁鸡儿惊——怪着——怪着!少见多怪的,男人们心胸开阔,哪会像女人们那样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吵点嘴打个架以后就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说话不来往。作为男子汉,嘴照样吵,架照样打,吵打完了不会积攒仇气,不会为点小磕小碰耿耿于怀。
不知因为什么,那年月的人们就是喜欢摔跤。明明刚吃过早饭或晚饭,俩人的肚子都圆鼓鼓的,可彼此一见面说不上三两句话就撕揪起来,不一会儿双方都给摔得鼻青脸肿,有一年还摔死了一个小伙。死因是摔跤时下手没轻重,一方用力过重过猛,另一方的肠子被摔断,并且没来得及送医院处置。那时村里无汽车三轮摩托等的,只有手扶拖拉机,运送急症病人时用时太多,等把病人送到医院,最佳治疗时间早过去了。死人的事也常有。那时不像现在,无论村巷道路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见水泥地坪。在连续几月不下雨的情况下,地面也既干又硬。如此,即或人们在黄土地皮上摔跤也是挺危险的。
队里有个芝老汉,与芝金魁同姓不同族。他人高马大,年轻时候给本村地主家打过长工,也被马步芳的手下抓过壮丁,当了几年兵。当兵时由于无法承受身体及精神上无休无止的挫磨,他在外出拉练的途中以去路边树林里方便为由,当了逃兵。那是一片占地不小的原始森林,林中乔木与灌木杂植,乔木有青杨、马尾松、云杉、柏树、榆树、尖杨柳、红桦、黄桦、白桦等。灌木的种类就多得不计其数。一个人钻入里边,其他人梳篦似的寻找也未必能找见。麻雀、斑鸠、布谷、戴胜、画眉、伯劳、火焰焰、石头雀儿等鸟儿在树林间穿来穿去,发出各具调门且清脆悦耳的声音。由于植被繁密,树木摩肩接踵,天上下雨时地皮上落不下来多少。
那年代当逃兵是手榴弹擦屁股——危险的事儿。被抓回去的逃兵一般逃避不了被枪毙被砍头的命运。那天他瞅准机会逃脱后就一路小跑去阿舅家躲避,他不敢走大路,只能钻树林抄小路。也不敢站在路边堵便车,见了人能躲开就躲开,实在躲不开就死声不出低头溜过去。他只有一个舅父,住在南山山后的阿燕麦台村。阿燕麦台坐落在拉脊山南边半山腰处一个土台子上。
十余天后,他还是被捉了回去。还好,他没摊上被杀头的份儿。那阵子马步芳正在扩充壮大自己的军队,并且国民政府的蒋委员长多次打电报逼迫青海马家军出兵抗日,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个兵是一个兵。芝老汉(当时还是个壮小伙)只被判打六十军棍。行刑时他趴在地上,诡秘地向施刑人奓了奓两根手指。施刑人一看高兴坏了,心里美滋滋的,他们想今天还好,出门给摔了个跟头,拾了一圪垯金子,竟有行贿的主儿。如此,施刑前先用军棍将受刑者的睾丸往下捣了捣(不捣下去,行刑时睾丸会被打个稀巴烂,从此受刑者就只能断子绝孙了),然后装模作样地打了六十军棍,棍子抡得欢,挨在受刑者下半身上却挺轻。监督官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边抽纸烟边踱来踱去。完事后两名施刑人向受刑者要二两银子,受刑者轻描淡写地说:哪有银子,我穷得叮当响,一家人连条新裤子都穿不起,哪还有钱给你们。我奓出两根手指头是提醒你们打棍子板子时注意点,别打坏了我的俩睾丸,我可全指望他们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啊。两名行刑人给气了个无话可说,要报复却已错过了机会,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芝老汉小时候没进过一天学校门,可不知怎的,大传看了无数,那些书上还尽都是繁体字。在生产队时,芝老汉岁数大了,干不动农活,每天吃过早饭后,胳肢窝下夹着一张狗皮走出大门。天气有些凉就躺在大太阳下,背靠墙根,眯着眼想心事或睡觉;天气太热,就移到别人家的大榆树下,靠着树根躺着,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条死狗。
村里不论大人娃娃,都喜欢听他讲大传。他口才好且不说重话,记性也好得令人吃惊,他能把几十本大传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讲下来,一讲起书来就极有气势,滔滔不绝,随便能讲三四个钟头。由于听芝老汉讲传书故事,许多人急等着要干的正事儿给耽搁了,人们便既骂芝老汉好吃懒做,是生产队肌体上的寄生虫,说他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又恨自个没记性、无意志。讲至情节的关键处榫卯处,芝老汉就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众们就说这老家伙肚子饿了,想回家去装车。众人便也咂着嘴,极不情愿地离去,各走各路,各干其事去了。
芝老汉讲的多是《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昭君和番》、《包公案》、《施公案》之类的东西。因耳濡目染的缘故,老大儿子后来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给人们讲传书。讲书时口才、记忆、腔调声嗓等各方面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老大儿子还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埋头钻研各种术数,闲下来时常去给别人看病、看宅第大门、看坟茔阴址。他们家家徒四壁,一家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也是一天学校门都没进过,却识得几千汉字。有些字词的整体意思他懂,可个别字的音他经常读错,不过也无伤大雅。比如“破绽”的“绽”他就经常读作“定”,还有自怨自艾、虚与委蛇等成语的最末一个字,他都弄错读音。“提防”也读成t&f&ng。
上世纪三十年代芝老汉给地主家扛长工时力气大,饭量也好得没人能比。地主家的打麦场就在大门前不远处,他能把两条各装了二百五十斤小麦的大口袋一次性从打麦场上挟到地主家粮仓里。
芝金魁也已忘了具体是哪年哪月,队里打麦场边有几个大柴摞,柴摞是用小麦青稞或蚕豆豌豆燕麦胡麻等作物收割后扎成的捆子摞码成的小山。芝老汉与几个年轻人打赌说,我能把这根二百斤重的石碌碡挟到柴摞顶上,你们信不信?
几个年轻农民听后笑了笑,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说:你老汉就狠劲儿吹吧,反正吹牛也没人给你上税。
芝老汉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三两下脱了棉衣,然后卷了卷裤脚,咬了咬牙,轻松地抱起石碌碡,然后将碌碡挟在右胳肢窝里,左手攀着麦捆屁股,挺艰难地上到柴摞顶上,那柴摞少说也有十多米高。一打麦场的男男女女都像看耍猴戏似的围拢来看,人人都咂舌慨叹,啊呀,实在不简单,让人无法想象。读过不少书的人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真乃神人也!
其实这也没啥,只呈现了人的久练之功。某村有位身强力壮的老太太,以前她家乳牛下了一头小牛犊,老婆子那时还年轻,她一天天地抱小牛犊,抱到牛圈外面,又抱至牛圈里面。抱来抱去,小牛犊长成了半大牛犊,她还是抱,也依然能抱得动……
那年代的人就是这么找乐子的,没事也偷着乐。早请示晚汇报之后的空隙里也要乐一乐,有些摔跤,有些挟桩,还有的掰羊头、拧中指(方言中叫铐勾儿),也有面对面坐在地皮上蹬棍的,俩人四只手握着同一条木棍,脚掌两两相对,发力比拼。双腿不能弯曲,谁最先被拉起来就算谁输。当然也少不了切磋武艺、较量软拳和棍术的人。女人和小丫头们则踢毽子、跳皮筋,玩了个不亦乐乎。
芝金魁也爱玩闹。有一天吃过晚饭后他去村巷里转悠,碰上小时候的玩伴王六六,俩人没扯上几句话,就动手动脚玩闹起来了。芝金魁伸出双手,从墙根里抬起一块约有十一二斤重的麻青石头,然后将石头举过自己头顶,他诈唬王六六说:你信不信我会砸你脚面?王六六说:就你那点鸡毛掸子(胆子),还牛皮哄哄,你吓唬谁啊。我把脚伸出来让你砸,看你下不下得去手。芝金魁一听王六六的话就用力朝王六六前伸的右脚砸下了石头。当时芝金魁猜想我砸下石头时王六六会把自己的右脚缩回去,王六六想这家伙只是吓唬吓唬而已,不会真砸。结果就出了大麻烦,王六六的右脚血肉模糊,骨头也被砸碎了。王六六蹲下身子,爹哟妈哟地喊叫个不休。在县医院里,芝金魁为治疗王六六的脚伤花掉了近千元钱,在当时一千元确也不是个小数目呀。人说人狂祸出来马狂瘙出来,果不其然。
队里有个年轻媳妇叫李芝兰,个子在一米六左右,满月型的脸盘,大眼睛,棱鼻子,还有不大不小的一张嘴,人长得白净、端直,跳毽子时俩乳房似一对活蹦乱跳的兔子,俩屁股蛋圆滚滚的,男人们见了心里不免发潮。那时她男人在一外乡兽医站当兽医,她在家伺候公婆,操心儿子和女儿的上学。
那是农历二月末的一天,队里男女劳力都去山上种田。在劳动间隙里,一伙男人猛地拧住李芝兰,然后把她放倒,扒了她的裤子,接着有个中年男人抓了一把尿素,放入她的下身。
没上几天,李芝兰的阴部红肿异常,她连正常的农活都不能干了,每天只能由请假回家的老公借来车子拉她去公社卫生院打点滴治疗,前后花去几百块钱。
也不知怎么的,那年月里社员们动不动被召集起来开会,什么路线政策学习会,检举揭发批斗会,阶级斗争动员会,农业生产形势宣讲会,乌七八糟的反正挺多。有时讲台上干部们唾沫星子乱飞,讲话似懒婆娘的裹脚带——又长又臭,没两三个钟头讲不完。尤其是大队书记蔡成春,像乌鸦一样,每句话前面都要带个“啊”字。
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啊,我们呢……
社员们讨厌他讲话,大家称他为“大乌鸦”。
有一次庄子里来了工作组,晚上工作组干部要召集全队社员大会。队指生产队,一个大队分成好几个生产队,以后一个生产队还被分成若干个生产小队。
那晚吃过晚饭后,社员们纷纷去队里饲养院开会。队长点了一遍名以后对一个年轻人说:全队男女劳力中就差卓玛,你去通传一下,要快点,否则为等她把开会时间推迟,那势必会影响明天的生产劳动。
那小伙急死忙慌地跑到卓玛家,卓玛正在厨房里蒸煮洋芋,厨房里烟熏火燎的,进不去人。卓玛边忙碌边伸出右手揩额头上浸出的汗珠和眼睛里流出的浊泪。那时卓玛的男人在省内祁连铜矿上当工人,一年内回不了几次家。
那小伙一说情况,卓玛忙说:你等等,洋芋熟了,没时间吃我可以在大襟里兜上十几个热洋芋,到会场里再慢慢吃。
那晚,二十多岁的卓玛上身只穿一件红花格子衬衣。她揭掉锅盖,取下草圈,然后翻拣锅里的洋芋。不一会儿,大襟里就兜上近二十只洋芋,末了她说走吧!
那晚天上没有月亮,黑灯瞎火的,一路上俩人跌脚绊坎、深一脚浅一脚确也不好走,走了不多路,那小伙欲火陡起,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占卓玛的便宜。卓玛无设防,被那愣头小伙扳倒在路边,小伙子不由分说就趴了上去,卓玛怀里是近二十只热洋芋,热洋芋一时被压烂,烧得卓玛叽哇乱喊,可那小伙欲火难耐,哪管卓玛的喊叫,只顾扒她的裤子,然后进入既定运作规程。事儿办完了,卓玛的肚皮与胸口也被热洋芋烫伤了,因疼痛难忍,无法再去开会,就只好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队长与工作组组长去卓玛家询问卓玛昨夜缺会的原因。卓玛没办法,就一五一十交代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队长和工作组组长听后就很气愤,晚上立即召开全队社员参加的批斗大会,会上宣讲了那流氓小伙的违法犯罪事实,并且上纲上线,说他从骨子里仇视社会主义制度,与党和政府对着干,强奸妇女,肆意破坏良好的社会秩序。
第三日,县公安局派三名干警到甘河村,逮捕了这个流氓兼反革命分子。后来那小伙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想想也怪为可笑,那些年月里这样的事儿人们司空见惯,不觉稀奇。为偿还一笔风流债,那小伙子竟然付出了十年的青春时光,你说哪头划得来?
芝金魁是六十年代初入党的老党员,那年月里党员们三天两头开会,什么民主生活会、路线方针政策学习会、党员民主评议会以及党员表彰会等等。年底农闲时,全公社的党员们还要去公社大院参加党训班,党训班一弄就弄他个十五二十天。每天上午的会开完,全体党员还可到公社大灶上吃一顿放了猪排骨或羊肋巴骨的粉汤,白面刀把馒头管够,想吃几个是几个。对于吃手大的人来说,无疑是老母猪得了烫糟食,总算吃了几顿饱饭。
想至此,芝金魁咂咂舌头。那一幕幕场景至今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泛起,惹人感慨唏嘘。
可如今呢,每年除了七一建党节那天组织全村党员去某农家院或哪儿的草皮上、树林里嘬一顿,其余时间什么会都不开,任何活动都没有。芝金魁常怀疑自个还是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他也不知道支部书记一年到头都干些啥毬事。书记忙成了大年三十晚上的鬼,一见村民们的面就喊忙喊累,说自己是褐裤里的鸡巴——给舂掉了。
这样的支书不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吗?再说社会上各单位部门的党组织只知盲目扩大党员队伍,只抓党员数量而不问质量,许多党员混同于普通群众,其思想道德还不如普通群众。群众议论纷纷,骂到驴上驴毛会纷纷往下掉。更有甚者,村里个别党员还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有的还偷偷摸摸加入法轮功或全能神组织,干了许多让人不齿的事儿。想想挺让人无奈,也挺让人恶心。
公元二零一二年中秋节那天,芝金魁大挑担的儿子王懿非来看姨父姨娘。挑担在西宁方言中指连襟。芝金魁老婆姐妹四个,王懿非是大姐的老二儿子,是从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现在县一中高中部当语文教师。正常教学工作之余,王懿非还爱舞文弄墨,写点诗、散文、小说之类的东西,并且时不时发表在省内报刊杂志上。他是市作协和省作协会员,在省内文学界也有一定声誉。
这小伙人长得端正白净,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平时爱吸烟也爱喝点青稞白酒。当然他也不是嗜酒如命的人,在酒场合里他能放开也会恰到好处地收场,不会把自己弄得云里雾里、不知高低西东。
吃过几道菜,喝过几盅互助八大作坊青稞酒后,芝金魁不失时机地问起作为高中语文教师兼作家的王懿非来。
大侄子,这些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王懿非起初没有回答姨父,他一脸微笑,双目紧盯着姨父,仿佛要从姨父脸上发掘出什么宝贝东西来。过了几分钟后,他才开始回答芝金魁。
姨父,你这问题好难回答呀。挺复杂,挺深沉的。我要回答也是狼吃天爷没处下口。
在王懿非说话的当儿,院子当中的沙果树、菩提树以及南墙根里长着的一排青海云杉树上,一些斑鸠、劳公雀及小麻雀叽叽喳喳各说各话,一刻都不消停。隔壁祁家的那只白猫从东南墙角里跳下来,然后立在芝金魁家猪圈顶棚上,东张西望。芝金魁家那只小黑狗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不已,吠叫声接连不断。这一切惹得芝金魁心里挺烦躁。他走出房门,从门边拿起一只用媳妇儿草扎的笤帚朝小黑狗扔过去,嘴里骂道:去你个狗日的!
接着他又回到屋里,继续倾听侄甥的回答。
王懿非接着说:别看我们做教师的人活得挺潇洒,吃的是雷打不动的皇粮,且工资还算可以,比公务员们要高点,人们说这些年全社会重视教育,教师的地位被推得很高。其实啊,骆驼吃青盐——咸苦在自个心里。在中国,教师朝朝代代都没地位,人说吃上韭菜留下根,古人说“九儒十丐”、“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郑板桥还说老师是“类似风流破类娼”。教师这小玩艺可真不是人当的,尤其是男人。我就多次在同事和领导面前发过誓,说我的儿子就是沿街乞讨,也绝不从事教育事业。下贱哪,教师这小媳妇难当啊。上头的管家婆婆太多,任谁都可以在教师们头上拉屎拉尿,比如家长、学生、政府官员、媒体记者、学校领导还有既不是袜子也不是套裤的一些小玩意儿,屁大一点小事就被炒得沸沸扬扬,就会让老师颜面尽失。
如今我们国家实行校长负责制、教师聘任制、结构工资制,撂掉实话没说头,校长就是封建皇帝,那学校就是他的小王国,所有事情由他说了算,踢出调入教师、学生分班、插学生、校园建设、教学硬件软件的配套,所有事体都是他一锤定音。君叫谁死谁不得不死,死前还得谢主隆恩。贪污公款,接受各种贿赂,每年至少有百多万元的进项,当然我说的是县上市上省上有几千学生和数百名教师的大中学,一般小学和初中我不清楚,也不好信口雌黄胡言乱语。姨父你是长辈,有些话不好说,但也不得不说。校内漂亮点年轻点的女教师们多为他的妃嫔,他想弄谁就弄谁,当然这对于他来说是酥油里抽毛的轻松事儿,他的法眼里瞅准了谁,那就张天师抓毛鬼神——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还没必要花分文钱。他是鸡巴上抹石灰——白嫖。有些女教师还望穿秋水、日夜盼着校座垂青,他们主动投怀送抱、自甘堕落。
也不能全怪她们,只要入了校座的法眼,进入了他的交际圈子,那你的评先选优、评聘职称、进档次甚至升官都有了希望或可能。
还有长得靓点、会溜须拍马、舔痈吮痔的男教师,人说小殷勤能买转帝王之心,有时他们一文钱不花,只凭一两个媚眼、一两句恰到好处的甜言蜜语,就能搞定校领导,这算投其所好顺其所为,楚王爱细腰宫中皆饿死。自然花了钱情形更好,不多时间就能与校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他妈的,一帮贱货,一样的弥子遐。有了他们,小皇帝的龙阳之好也就得以继续。这些人随便能弄个县级骨干、市级骨干或学科带头人当当,职称评得早,档次进得也快,每年带的是好班、好学生。学校里的班级被分为A、B、C等几个层次,各层次的班级其学生入校考试分数就有明显区分,我几乎年年带C班,也就是最差的班。钦定的嬖臣靓女们年年雷打不动地带A班,也就是重点班。那班里的学生都是从成千上万名学生中掠出来的“油花儿”,不用你下狠劲儿教,睁只眼闭只眼地应付,就能在期末统考以及高考中弄个全县第一名。带C班的人你挣死了学生成绩也上不去。即或成绩抓上去了,那也是领导的本事,说是引导措施得力,方法得当,条件提供得充足。考砸了任课教师就成了倒霉蛋,一切责任都由你负。受不完的瞎气,扣不完的工资奖金,算是垛子驮上,鞭杆挨上,哪一头都不划算。
回头再说教师工资,看似挺高,其实那是死工资。如今买房买车的人有几个人不拉贷款,谁不是车奴房奴?老师们花的就是这点死工资,可你再看其他部门和单位,工资基本不动,各种补贴、外快、奖金就够花。有的垄断行业每季度末就给每个员工发三四万元钱,这是暗箱操作,不会轻易让别人知晓的,发钱后领导会对员工说: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我有个高中同学,从省医学院毕业后在省城某大医院当外科主任,他亲口对我说,如今每月工资是多少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他一般不花自己工资,工资折由老婆保管。作为医院“一把刀”的他每月里所接收的红包、好处费、处方提成(据说由医药公司和各制药公司核发)等就达四五万元,就这些钱他都愁没处花销,更别说动工资了。我儿子考取了某医学院的医学检验专业,有一次我给我的这位科主任同学提起这事,我是想以后巴结他,让他给我儿子在省城大医院里寻份工作。他听后就说:你傻屄呀,不学刀斧手学那鸟专业有什么好,以后顶多就拿点死工资,一分外快都没有,那还不被穷死?话虽如此,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今临床医学专业的毕业生要找个正式工作比登天还难,朝内有人还好说,有足够的钱也行,可啥都没有的人就只能考研,你有了研究生学历人家才考虑要不要你。
我们每天起得比麻雀还早,因为要看学生早操、上早自习。睡得比蝙蝠还迟,因为晚自习要从晚上七点上到十点半,完了还要操心学生睡觉并维持就寝纪律,每晚头搭在枕头上一般都是十一点多。在晚课期间,老师们上完规定上的一课以后不敢离开,一离开教室里就乱成马蜂窝,学生吵闹打骂个不休。有的扯闲话,有的递求爱纸条,有的在手机上玩游戏、上网聊天,有的听mp3,耳朵里插着耳机听筒欣赏音乐的学生都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嘴里吱吱咕咕地哼着,头颅摇来晃去,脸上痴痴呆呆的。有的学生索性在桌巷里追来打去。校领导或值周教师们见了,那晚负责管理该班的任课教师就算倒了大霉,年级主任和校长副校长们的一通臭骂你就承受不了。人活脸树活皮,人家在大厅广众之下把你的脸皮撕破,你会是何种感受?
补助高点也还说得过去,可一节晚自习上完学校只给教师发十块钱,周六日本是法定休息时间,学校偏要给学生补课,老师上一节课只得八块十块钱的补助。都啥年代了,还只给这么点“雀儿头”,人权呢,法律呢,谁还管这些毬事啊?一个副高职称的人经常被人家当叫花子打发,其劳动价值不过如此。
不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到这儿,我还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从前有个衙门里的衙役对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衙门人靠的就是两根棒槌,少不得要敲你的骨髓,喝你两碗浆水。人后面总有一些人,他们知道你是高中教师,想把自己的娃娃插进你所在的学校读书。当然有些是成绩达不到入学分数线的,有些是户口不在本县的。即或插了班也只能算择校生(议价生),要出高额的插班费。
可大多数老师在校长前面根本搭不上话。副校长和各类主任们是脬子(阴囊)不性交——跟上鸡巴凑热闹的角色,平时顶多是吃两顿不花钱的饭,喝几瓶酒抽几条烟,接不接受一个插班生的事由正校长掌控。为何呢?钱眼里有火,除了省市县有关官员们硬压进来的学生,其余学生其家长都得花钱,赆仪从五六千元至一两万元不等,有钱可赚的买卖校长能拱手让于别人吗,他也不是个大傻逼。
老师们插不上学生,哪怕是议价生。而校门口马路边的钉鞋师傅们就能顺利插进学生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教师们给领导塞钱送东西领导死活不收,说实话他也不敢收,怕以后因某件事跟这位老师闹僵了关系后,老师会去有关部门检举揭发他,把他煮到锅里。可钉鞋师傅就不同了,他们与校长的关系是砂罐里煮驴毬——半生不熟,送多少钱校长都敢接收,他不怕钉鞋匠们,自然钉鞋匠们一般也不会对人乱讲行贿之事或者去上级教育部门控告。
如今学校之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不是我故意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像我这样的“苦尽忠”虽是中学高级教师,可只能被划到沉淀层,连个六档、七档都弄不上,更别说五档了。校里高级教师人数众多,五六七档岗位指标少,能进档的都是跟领导关系过铁的人。不是下层领导,就是自己的姘头嬖臣,这些人即或工作成绩一塌糊涂也照样升级晋档。吾等鼠辈只能被打入沉淀层,苦熬时日。
说句不怕你耻笑的话,校里每年的岗位考核成绩是从高到低排的,是按大头头、二头头、三头头到各大主任、副主任的位次排下来,然后是各大姘头、嬖臣,末了再点缀性装饰性地放上一两个教学成绩特突出的人。岗位考核优秀是这么划定的:每个级别中,比如初级、中级、高级,只有百分之十五的人被定为优秀,其余人干瞪眼靠边站。
每年校级、县级、市级、省级甚至国家级的优秀教师、先进教育工作者、劳动模范的评法都如出一辙,与上面的弄法类同。孔子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起祸妖精是谁,给姨父说姨父也未必能弄得清,那就不说罢了。反正就有这样的一些人。
再说所谓的教师外出参观学习。我这里加了“所谓”一词,意思不言自明。这类参观学习是挂羊头卖狗肉,是拿公家的钱出去游山玩水。能陪领导去的一般是校长划定的圈子里的人,至于是哪些人我就不啰嗦了,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在这所学校里呆了十几年,可是外出“参观学习”或“培训”的机会一次都没轮到过,而有的教师一而再,再而三,不知转过几趟、跑过多少个地方。像我一样的人是砍不上事的王宝钏。
校长是正科级,副校长是副科级,各类主任副主任那自然就是股级干部了。平时趾高气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在老师们面前是大尾巴狼的派头,路上碰了面,你出于礼貌问候一声领导,可领导最多动动下巴,有些连个声都不吭,佯装日不进去。看那阵势,与封建皇帝比也差不了多少。每个周末,大校长领着校委会一班人马,屁颠屁颠地去附近餐馆或农家院吃喝,当然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去总结检讨近期各项工作,大家都是嘴上抹石灰——白吃,是吃公款。他们吃起来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学校里每学年光插班生的“赞助费”就能收几百万元,可是一个老师一年到头拿不到两千块钱的福利。
唉,当着个瘦教师,许多事情都是没把子茶壶——提不成。
你说我幸福吗,快乐吗?
芝今魁听后便想,真是隔行如隔山啊,没生过孩子不知下身疼的滋味,我问人家快不快乐干吗呢,不是多此一举吗,惹得人家痛心疾首、怨语不断。那么这世上谁快乐呢,快乐在哪里呢?
如今是个自由开放的时代,只要不违背四项基本原则,不触犯国家法律,你爱干吗干吗去,别人也懒得理你烦你。
有些年轻人的背心和小汽车腚部还印上了“别理我,烦着呢”之类的字句。
又到了盛夏季节,其实我们青藏高原一年中只有夏季和冬季的季节特征较为明显。春季秋季就大打折扣。比如春季,内地山垣天野河谷已遍着绿装,许多草木尽皆开花,蜂蝶在花枝间飞来翔去,可河湟谷地仍是一片土黄,只有人人家家北墙根里窜出的几根葱或几棵小草在晨风里搔首弄姿。迎春花开满城镇之时,春天已过了大半。再往后,碧桃、杏树、李树才慢腾腾地开出粉红或刮白的花。再接下来是沙果树、苹果树、花檎树以及梨树桃树开花。
由于川里水浇地尽数被政府廉价圈占,村里昔日宽阔的河滩已不复存在,河水也已改道。河滩边一丝丝一簇簇的棉柳、沙柳、沙棘已不见了面,是被工业园区开发队的挖掘机装载机连根拔起,然后被人们拾回家去做了柴禾。青杨树、榆树等乔木更是不见踪影。
芝金魁和另外几个牌友只能去村后山坡上的树林里野炊。那儿好是好,可就是没水,做饭煮肉烧茶的淡水得从山下往上拉。
青壮年农民们还好说,出手往往较大方,在吃喝玩乐上舍得花钱。年老点的人就不好说了,平时听说要他掏钱,就抠抠缩缩的,一点也不痛快。也许是这辈子吃的苦受的难太多的缘故,他们把钱看得挺重。就说外出旅游,许多老人都不乐意也想不通。他们说干吗要把钱撒在路上,交给外地人?放在家里干点啥实事儿不好,偏要带在身上犯了痔疮病似的满世界转悠来转悠去。
人的观念意识往往根深蒂固,说不清也道不明。庄稼人认准一个死理,那就九头牛都拉不回,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天大家去村后山林里打平伙(方言,均摊钱款野炊),所准备的无外乎是一点五花肉、猪排骨以及几种普通蔬菜和菜籽油、麦面等东西。白酒灌的是一斤卖十二元的互助青稞散酒,那一加仑大约有十斤。这还可以,再差的还有一斤八元或六元钱的。
大家齐动手,寻柴禾的寻柴禾,烧火的烧火,炒菜的炒菜,煮排骨的煮排骨,忙了个不亦乐乎。接下来吃菜、啃排骨、喝酒。酒喝掉半桶时,有些人就醉了,半天爬不起来,爬起来了又站不稳脚,走不成路。有人说:他奶奶的脚后跟,年轻时我一气灌上二斤青稞酒后农活照干,啥事儿照做,还能吼两声花儿,可如今,老了,真的老了……
有人一听就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过不了二十年,我们都要去土里了。人活一辈子,啥场面都见过了,荤素的事儿也都干过了,你还要老天爷的熬饭哩吗?
喝着喝着王尕寿就说:你们这伙龟孙子也太贱,狗肉上不去章台。你们说这死猪肉一年到头谁家不是拥住嘴儿地吃,你们没见过吗,感觉稀奇是不?野炊一年下来就这么一次,为何不买点羊肋巴骨,不来一锅手抓羊肉?叫我说青海的羊吃的是冬虫夏草、野沙葱、野蒜和中藏药材,喝的是天然无污染的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手抓羊肉之香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呀,你们这些老抠皮愣是舍不得几个钱,抠巴抠巴一辈子,攒下了个毬吗,挣下金山银山了吗,儿女们都活到人前头去了吗?还不都像鸡一样,是土里刨食的贱货色。
王尕寿也算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如今牛羊肉价格差不多是猪肉价格的三倍,猪肉一斤卖十元左右,牛羊肉一斤卖将近三十元钱,有几个庄户人能吃得起?就是一些专吃牛羊肉的少数民族,一年里也难得吃几回。
刘干人接过来说:老王你是退休工人,至少有一份工资可拿,我们有啥呢?张大嘴巴等着,兴许天上飞的老鸹能拉下一泡屎来。要不今天你多掏点钱,请大伙吃顿手抓羊肉吧!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还值得我如此高看贵待吗?真能把鸡的大牙笑掉,什么东西呀!
王背锅一听心里颇不舒服,就随意说:出门玩闹玩的是高兴愉快,你怎么挑刺时尽带好肉,有话就好好说嘛,或者只说刘干人算了,我们没招你也没惹你,你至于这么说吗?
芝金魁很狡猾,怕事态恶化难以收拾,便说:算了算了,吃菜喝酒,待会儿还有肉面片要下,没事儿吵什么吵呀,冤家宜解不宜结啊,骂人没好口,打人没好手。都克制点吧,别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王尕寿一听越发恼怒,他歘地一声站起来,抬起右脚,踢翻了架在三叉石上的铁锅,然后一脚踏扁了支在灶坑上面正熬茯茶的铝合金茶壶,嘴里说:打平伙打平伙,打个老子的毬!还不如在家里馍馍就开水,闲得没事干就躺会儿觉。
说罢提上自己带来的菜刀、切菜板和手摇鼓风机回了家。菜板上还有些碎猪肉块和碎蔬菜,像菜瓜、蒜薹、辣椒、菜花啥的,都让王尕寿给泼到草皮上了。大家被王尕寿的野蛮举动气坏了,可骂不敢骂,动手的话又打不过人家,人家是公安部队上下来的人,会拳脚,你连人家的一拳两脚都承受不起。
王尕寿是个挺强势的人,自认为天爷老大我老二,是个脾气玍古、我行我素的人。等到他走远了,剩下的几个老头才嘀嘀咕咕地议论起王尕寿的不是来。有人说:这个老牛推车推坏了脑子的二百五,真不值得大家计较。
王尕寿走后,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其余几个人依然吃菜喝酒,沟里洼里鞋帮长鞋底短地扯闲话,不知不觉天已向黑,该收拾收拾回家了,可人人都晕头胀脑,走几步脚底下如辫蒜,这可咋办哪?
有人说本来今天轻易见不了醉汉,可大家让王推车的一顿臭骂给骂晕了,结果心情不好,醉得既快又彻底。
没办法,老人们只好掏出手机,给儿子儿媳或姑娘女婿打电话。不一会儿,几家的后人们纷纷拉着架子车或开着手扶拖拉机,上山来拉自家的老汉。不拉又怎么样呢,几位老汉今天像是给后人们挣下了功劳似的,赖在那里不动弹。
太阳将一张深红色的、调皮的脸搭在西山头上,发出它最末几缕光束,四周八下疯闹了一整天的鸟雀们将回归林中窝巢,满树林都是吱吱咕咕的鸣叫声,林子里一时热闹非凡。
芝金魁抬眼瞧了瞧山下自家的庄廓院,发现他家烟囱里还不见炊烟升起,他想:这些贼杂怂们都疯哪儿去了,怎么连晚饭都不做呀!
从那天始,他再也不问别人“你快乐吗”的问题。管他呢,你快不快乐干我鸟事,我还自顾不暇呢,我管你的事那口面不是太宽了吗,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在文化被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后,县城省城里常常举办旅游文化节开幕式或花儿会,还搞地方曲艺展演以及书法绘画摄影展、非物质文化展览。芝金魁没事可干了便也去城里转悠,他看见台上演员们表演得挺投入,可台下只稀稀落落站着不多一些人,仿佛是在应景似的。各种展览也是门可罗雀、观者寥寥。
不久前他还听说国内一部赞颂好人好事的影片在各地上映时票房竟然为零。报纸上说谁都不喜欢花钱去看那玩意儿。当然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之贵,买一张电影票花的钱能买好多菜呢。
日子就这么推着,八十老儿门前站,一日不死要吃饭。只为弄饱狗肚,人们东奔西跑、晕头转向、累得够呛呢。
快乐仿佛是没把子茶壶——提不成。
2013年6月16日改定于清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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