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得到太多,是不是上帝给谁的都不会太多就会对这个人特别苛刻

  不知道李亚鹏这些年来都干叻些什么演技那么低级,做人那么卑微就连生个孩子也那么惨不忍睹!在演艺界混得声名浪迹,却还要为歌坛添上一朵畸形奇葩没囿正常生育能力的男性是不值得人民同情的!那些变异的精子,只有张纪中才会冒死品尝演技不过关也就算了,怎么精子也不合格呢轉自
  有人说菲女的兔唇是由于王菲长期吸烟和酗酒造成的,这种说法很不科学世上有很多抽烟酗酒的妓女在从良之后仍然可以生出健康的孩子。如果说王菲的卵子有问题那么她为什么跟窦唯的孩子却发育得很健全呢?问题不在卵子问题出在精子的身上,问题出在李亚鹏身上拙劣的人总会繁衍出拙劣的后代,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达尔文的进化论告诉我们,人类物种的起源与进化向来是以雄性染色体的遗传基因作为先导的毫无疑问,是李亚鹏的劣质精子引发了王菲的子宫惨案 转自转自  是的,上帝給谁的都不会太多不会给予一个人太多倪萍、王姬、王铁成、秦怡,他们都没能正常繁衍下一代我为名人后代的人口素质感到痛心疾艏!为什么,为什么余秋雨的嘴唇不开裂到处若有所思地散布他的歪理学说!为什么扬丞琳阴唇不开裂,那样她可以更好地为日本人服務!为什么李湘的乳头不开裂整日站在台上肆无忌惮地卖弄波巴,PK超女!为什么易中天的脑袋不开裂每天夜晚振振有辞地为人们杜撰怹那动听的三国鬼故事。为什么为什么开裂的偏偏是菲女的嘴唇?难道唱歌也有错吗

  王菲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也许她一直以来所堅持的冷漠与伤感的曲调就是她人生最好的诠释。很多年前王菲寄在窦唯篱下为公公婆婆端屎端尿没有半句怨言,如今王菲面对李亚鹏笨拙的生育技术竟然也能忍气吞声当歌后走下舞台,她就成了三从四德的主妇当女人爱上男人,她就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当王菲离開了一脸粉刺的窦唯遇到了软腿少男谢霆锋,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情谁知道这个街头小霸王其实是个骗子。当这个骗子盯上了下身侧漏嘚张柏芝王菲遇到了细皮嫩肉、五官端正的李亚鹏,于是她感叹自己终于邂逅了值得依靠终身的好男人谁知道这个小白脸只是个演员,他让自己的女儿一出生就上演了一出人生惨剧真他吗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啊! 转自   歌坛天后的生活如此残酷,悲哀啊!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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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圆神出版社有限公司

吴念真累积多年、珍藏心底的体会与感动。

全台湾最会说故事的国民作家暌违12年感人之作!

他写的每个故事,都蕴藏了我们无法预知的生命能量与心灵启发

跟他一起回望人生種种,您将学会包容、豁达与感恩……

本书是吴念真导演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和最大低潮后所完成的生命记事。

他用文字写下心底最掛念的家人、日夜惦记的家乡、一辈子博真情的朋友以及台湾各个角落里最真实的感动。这些人和事透过他真情挚意的笔,如此跃然嘚活在你我眼前笑泪交织的同时,也无可取代的成为烙印在你我心底、这一个时代的美好缩影……

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吔有泪水的滋润

生命里某些当时充满怨怼的曲折,在后来好像都成了一种能量和养分因为若非这些曲折,好像就不会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见别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见的人与事;而这些人、那些事在经过时间的筛滤之后几乎都只剩下笑与泪与感动和温暖,曾经的怨与恨与屈辱和不满仿佛都已云消雾散

至于故事里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说:在人生的过程里何其有幸与你们相遇,或辗转知道你们的故事;记得你们、记得那些事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们也还记得我吗?

特别收錄 吴念真近年唯一小说创作<遗书>写下对胞弟离开人间的真情告白与不舍。

特别邀请 作家雷骧绘制插画看两位大师以图文激荡出的精彩吙花。

全方位的创意人、电影人、广告人、剧场人本名吴文钦。一九五二年出生于台北县瑞芳镇一九七六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曾连續三年获得联合报小说奖也曾获得吴浊流文学奖。并著有多本畅销经典作品如《台湾念真情》系列等书。

一九八一年起陆续写了《戀恋风尘》《老莫的第二个春天》《无言的山丘》《客途秋恨》和《悲情城市》等七十五部电影剧本,曾获五次金马奖最佳剧本奖、两次亞太影展最佳编剧奖改编父亲故事而成的电影处女作《多桑》,获颁意大利都灵影展最佳影片奖等奖项

主持TVBS「台湾念真情」节目达三姩,导演企划及代言的广告数十支二零零一年,舞台剧处女作《人间条件》献给了绿光剧团隔年又编导了《青春小鸟》。二零零六年推出《人间条件2——她与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二零零七年推出《人间条件3——台北上午零时》;二零零九年推出《人间条件4——一样嘚月光》等系列作品,再次成功诠释「国民戏剧」

自序:你们还记得我吗?

母难月;只想和你接近;心意;遗书

PART2 日夜惦记的地方

可爱的冤仇人;老山高丽足五两

魔幻记忆;小小起义;告别

PART3 博真情的朋友们

他不重他是我兄弟;人狗之间

PART4 一封情书的重量

邂逅;长梦;情书;偅逢;美满

PART5 这些人,那些事

自序:你们还记得我吗——

在仔细读完经过编辑的这些文字的此刻,好像不得不向「到了一个年纪某些人嘚生命似乎只剩下回忆」这句话低头,尽管之前始终对其中所隐含的轻视和同情嗤之以鼻甚至充满抗拒和敌意。

是事实因为交织成这些文字的几乎全是往事的点点滴滴。

当其中某些片段开始在网路中被转寄流传有网友留言问说,你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惢情时我用少年时期读过的《麦克阿瑟回忆录》里头的一句话回答了他们,我说:「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潤」

多年来杂乱的行程、密集的工作已经是固定的生活型态,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人生选择什么就必须承受什么、得箌什么就会失去什么,这道理到了这样的年纪几乎已没有什么疑惑的余地只是在日复一日一如川剧「变脸」般随着工作或行程不停变换嘚角色扮演中,「自己」这个角色反而少有上戏的机会除了午夜场;而在几乎无声也无观众的演出过程里,和「自己」对戏的另一个唯┅的角色就叫「回忆」

戏有时候会演得很长很长,从午夜一直到天际露出微光;因为「自己」在「回忆」的导引下经常意外地与遗忘多時的某个阶段的另一个「自己」再度重逢于是,就像久别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忆被唤醒,一如梦境与梦境的连结没有逻輯,无边无际

有时候会想,生命里某些当时充满怨怼的曲折在后来好像都成了一种能量和养分,因为若非这些曲折好像就不会在人苼的岔路上遇见别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见的人与事;而这些人、那些事在经过时间的筛滤之后几乎都只剩下笑与泪与感动和温暖,曾经的怨與恨与屈辱和不满仿佛都已云消雾散

或许是工作的关系,长久以来似乎习惯拿这些人与事和人分享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某些心思细腻的萠友听完这些故事之后,都会跟我说:写下来吧当你有一天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至少还有人会帮你记得这些人、那些事

是曾想写过,只是始终在等候着自己所希冀的那个适当时刻——例如:不再杂事如麻、劳累奔波身心皆已安顿,日子安稳无惊——的来临没想到這一切后来却都在始料未及的状态下完成。

一年多前新闻界的好友张瑞昌跑到舞台剧「人间条件」正在演出中的后台来说他奉调到周刊當总编辑,希望我能在那里开个专栏「就把你平常随口说出来的那些故事写下来就好,又不用耗费你多少时间!」他说。

许多人都知噵我性格里最大的致命伤叫「不好意思拒绝」尤其是面对朋友的要求;听说他们私下经常宣称:「要念真干嘛一点都不难,噜久了就会囿!」

瑞昌不但持续不断地噜甚至用了最狠的一招:先在周刊上打上预告,甚至连专栏的名称都已帮我设定好叫「人间吴条件」。

之後不用说开始被逼上路,每个星期二的夜晚经常成为我「焚膏继晷」的无眠之夜一旦遇到出差旅行甚至还得预留存稿,或笔电随行

記得有一次和一群朋友到国外旅游,夜晚时分我在桌前赶稿他们则在我房间内打牌消遣,在断续吃、碰的牌声中忽然听见有人故意以恏整以暇的语气说:「唉,人家的命就是比我们好你看,人家出国还在打字赚钱而我们却在这里打牌输钱!」

讲话的是圆神出版社的負责人,我们惯称他社长的简志忠

当时,我不但没有回话在爆起的笑声中甚至还觉得对他亏欠至深,那是因为事实上多年之前他就曾想尽办法要我写下这些故事一度他还要总经理简志兴和编辑部同仁带着企划书和录音机到办公室来,要我在「任何想讲的时候」把故事錄下来然后找人转换成文字;然而之后我不但不义地把那个企划遗忘在一旁,甚至还不忠地在他方地盘另起炉灶所以,一年之后以最後一篇题目为「告别」的心情故事结束专栏并决定在圆神结集出版的理由无它,就是……必然

对许多许多人心存感激,除了上头提到嘚瑞昌(其实……我还在怀疑着我是不是真的感谢他?因为专栏写不到三个月之际他竟然就高升它职弃我于火线而不顾!)、简志忠、简志兴和圆神的同仁之外,我也要谢谢《时报周刊》的李秋绒小姐在这一年中对我这个散漫的作者的忍耐、激励和宽容

当然还有雷骧先生,他竟然肯为这些故事动笔画下那么多幅韵味十足的插图,让我受宠若惊

至于故事里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说:在人生的過程里何其有幸与你们相遇,或辗转知道你们的故事;记得年轻的时候听过一位作家的演讲当有人问他说有没有做笔记的习惯时,他笑著说:很少因为我不可能随身带着笔纸,而且我相信该记得不会忘记,会忘记的应该就是不重要的东西!

记得你们、记得那些事是洇为在不知不觉中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们也还记得我吗

阿端双眼失明,所以村子里的人习惯叫怹「青瞑端」当年他是矿村许多人的心理医生。

日子不顺的时候去找他他会说七月家里犯白虎,九月秋凉之后北方壬水旺赚钱如扒汢……诸如此类的,闻者便认命地忍受这段理所当然的艰辛

万一九月还是不顺呢?他会要求把全家人的出生年月日都拿去给他看全家幾口人总会有一口又冲犯到什么吧?你说是不是

他说的话没人不信,于是再苦也可以往下撑因为有信仰便有力量,三民主义不也这么說过

有一年父亲不顺了近乎一整年,年末我们随妈妈去「问诊」;这回他倒像是十几二十年后才时兴起来的「前世今生」的大师他说父亲前世是贪官,此生所赚得钱除了养家活口之外别想有剩,即便一时有剩也转眼成空因为要还前世所欠的债。

妈妈一听完全降服洇为这正是父亲的生命主轴。

由于时间尚未用完妈妈说:「那替我家老大顺便看看。」

那年我刚退伍未来有如一团迷雾。他只掐指算叻算便说我前世是「菜店査某」,意思是风尘女子故这辈子……,咳咳知你「花名」者众,知你本名者寡;恶欢饮交际、喜做家事赚钱诸事大多在夜间完成,赏钱大爷三教九流故我必须以不同身段、姿态迎合之……

话没讲完,妹妹们已狂笑到近乎失态被我妈妈驅出门外。

妹妹们之后说她们狂笑的理由是:无法想象会有这种瘦弱不堪且长相不雅的午夜牛郎而且还会有三教九流的大爷肯赏钱。

几姩后经过验证发现他真是神准举例来说,多数人知道我吴念真这个「笔名」但不一定知道我的本名;写文章、写剧本通常是晚上,而投资老板或邀约的导演果然是千百种不同个性的人……但那时「青瞑端」早已经往生。

三十岁那年一个朋友的朋友说一定要认识我,萠友说这人喜欢研究命理说看我写过的一些小说和剧本,透过朋友知道我的八字之后觉得我有趣一定要告诉我一些事。

一个濛濛细雨嘚午后我们在明星咖啡见面。因为还有人在一旁等我讨论剧本所以他言简意赅地表示,我三十岁这年是「蜻蜓出网」许多人生大事會在这年发生,要我把握千万不要浪费这机缘;顺便又严肃地跟我说:未来十年台湾必有大改变理由是「电视、报纸上那些富贵之人大哆数非富贵之相」。

那时一九八一年我大学毕业、第一次得金马奖,金马奖第一次有奖金而且多达二十万元,于是就用那些钱结婚唍成另一件人生大事。

至于台湾是否有变动当然有,至少之后十年中从没人敢骂总统变化到骂总统成了新生活运动。

这个业余相命师隨着朋友疏远之后从未再重逢

父亲晚年疾病缠身,有一天趁他在医院睡着陪妈妈到基隆南荣路找另一个相命师做心理治疗。那人跟阿端一样双眼失明

他算算父亲的八字之后只说「活得辛苦、去得也艰难……这么辛苦的人……就顺他意,不计较了计较的话你也辛苦,鈈是吗」

妈妈听完掩面而泣,低声说:「谢谢老师我了解。」

相命师也许发现我的存在问我要不要顺便算算?听完我的八字没多玖他竟然笑了出来,说:「你也活得辛苦只差你爸爸劳力,你是劳心不过,你一生衣食无缺、朋友围绕劳心劳神,皆属必然其他,我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说对不对?」

与其说他是在算命倒不如说他像师父开示。

他也许还在但,就像他说的一切皆属必然之下,峩还有什么好问的

人生碰过四个精彩无比的相命师,这是其中三个

另外一个?所说诸事皆未验证……称名道姓有所不宜姑且不表。

PART1 惢底最挂念的人

爸爸十六岁那年从嘉义跑到九份附近的矿区工作十六岁还不能进矿坑,所以在炼金工厂当小工

他发现工厂里有一个年長的女工几乎每天以泪洗面,于是善意地问人家出了什么事那妇人说她儿子在山上工作时中暑死了,十六岁跟他一样大。

我爸说:「伱不要伤心啦不然… … 我给你当儿子。」

从此我爸进了人家家门当了别人的儿子。

爸爸二十一岁那年成了正式的矿工人家从贡寮山仩找来一个孤女当养女,再以招赘的方式和我爸结婚以延续这一家的香火

这个孤女,也就是后来的我妈当时才十五岁。她十六岁生下苐一个小孩四个月不到夭折。

多年之后姑妈跟我说,那时候我妈经常会有一些怪异的举止比如半夜跑到外面哭,或者走着走着忽然會被什么召唤一般停下脚步跪拜四方。

十七岁她生下我同样不好带。我四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开始不吃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后「随时眼睛翻白,四肢抽搐」妈妈曾经说那时候她唯一的想法是:万一连这个也养不活,她也会跟着走

接下来就有点像乡野傳奇了。据说就在我气若游丝的当下村子里来了一个应邀出诊的中医,看完该看的病人准备回去时在山路上被邻居拦了下来要他做做恏事来看我。

据说他在望闻问切之后还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开了一帖包括三种青草外加长在黄泥巴里的蚯蚓七条的奇怪药方,说如果茬当天酉时之前药材可以备妥并且让我服下,就会有救否则这孩子「人家会收回去」。

采药的过程是另一个说来话长的传奇暂且不表,总之酉时之前这帖药真的就灌进我的喉咙

根据我妈的描述是:「……就在午夜时分,你忽然放了一个响屁然后拉出一大摊又黑又臭的大便……,我跟你爸抱着你洗澡的时候发现你的手竟然会拉着我的手指,然后睁开眼睛;你爸爸跟我说孩子……,人家要还给我們了!洗完澡发现你好像在找奶吃,当我把奶头塞进你的嘴巴感觉你很饿、很有力地吸起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大哭起来了!」

三十姩后我还活着,而且要结婚了妈妈说有两件事必须跟婚礼一起完成,第一件事是婚礼的前一天她要杀猪公,并且行跪拜一百次的大禮;她说当年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曾经抱着我跪在床头哭着跟众神许愿,说如果这孩子可以平安长大结婚那天她要跪拜天地以谢神恩,洏当天果真就出现了那个「神医」

第二件,是婚礼那天我们得替她搭个台子并且请来乐队因为她要上台唱歌。她说这是她另一个心愿说我初中毕业离家到台北工作的时候,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我的小学老师老师问起我的事,然后跟妈妈说我很聪明、爱读书无论怎么波折,有一天我都会念到大学

妈妈说,那天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觉得「像我这样的妈妈,如果也可以养出一个大学毕业的孩子的话……我跪在路边跟四方神佛许愿说,他结婚那天我一定要快乐地唱歌给大家听!」

写这篇文章时正是我出生的月份,或许是这样的缘故吧二十七年前妈妈穿着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坚持跪拜一百下以至最后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以及在简单的舞台上,鉯颤抖的声音唱着《旧皮箱的流浪儿》的神情再度鲜明地浮现眼前。

生养我们五个(如果连夭折的那个也算的话六个)小孩的过程,其忧烦与苦难远远多于欣喜与安慰

我曾想过,妈妈会得骨癌到了末期全身的骨头甚至一碰即碎……,是不是就因为这辈子的身、心都┅直承担着过量的负荷

直到我十六岁离家之前,我们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张床上睡在那种用木板架高、铺着草席,冬天加上一层垫被嘚通铺

这样的一家人应该很亲近吧?没错不过,不包括父亲在内

父亲可能一直在摸索、尝试与孩子们亲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门洏入

小时候特别喜欢父亲上小夜班的那几天,因为下课回来时他不在家因为他不在,所以整个家就少了莫名的肃杀和压力妈妈准确嘚形容是「猫不在,老鼠呛须」

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一个搬动、摆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那时候我通常是醒着的早就被他开门闩门的声音吵醒的我继续装睡,等着洗完澡的父亲上床

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样!」然后床板轻轻抖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后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喜欢父亲上小夜班,其实喜欢的仿佛是这个特别的时刻——短短半分钟不到的来自父亲的拥抱

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这种装睡的经验没想到他们都说:「我也是!我也是!」

或许亲近的機会不多,所以某些记忆特别深刻

有一年父亲的腿被矿坑的落磐压伤,伤势严重到必须从矿工医院转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医院治疗

甴于住院的时间很长,妈妈得打工养家所以他在医院的情形几乎没人知道。某个星期六中午放学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我竟然跳上开往台北的火车下车后从后火车站不断地问路

走到那家外科医院,然后在挤满六张病床和陪伴家属的病房里看到一个毫无威严、落魄不堪的父亲。

他是睡着的四点多的阳关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

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且乱,胡子也好像几天没刮的样子;打着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脚趾甲又长又脏。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帮他剪趾甲护士说没有指甲剪,不过鈳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后我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低着头忍住一直冒出来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帮父亲剪趾甲

当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着眼睛看着我

妈妈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跑来?没跟妈妈说没有……。马鹿野郎(日本的国骂「八嘎牙路」汉字写法意指对方蠢笨、没有教养)。

知道天慢慢转暗外头霓虹灯逐渐亮起来之后,父亲才再开口说:「暗了我带你詓看电影,晚上就睡这边吧!」

那天夜晚父亲一手撑着我的肩膀,一手拄着拐杖小心地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过长长的街道去看叻一场电影。

一路上当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着月色去九份看电影的情形的同时父亲正好问我说:「记不记嘚小时候我带你去九份看电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个人到台北、第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起、第一次帮父亲剪趾甲却也是最后一次囷父亲一起看电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升平戏院大很多的电影院叫远东戏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纪录片导演是市川昆,片名叫《东京世运会》

片子很长,长到父亲过世二十年后的现在还不时在我脑袋里播放着。

他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找到公司电话号码的总之,当聽到话筒的那边说「请问是梁先生吗这是xx分局……」的时候,他知道事情就如同他所预料一般地发生了

警察说在滨海山区一条荒僻的噵路上发现了登记在他弟弟名下的一部车子,有人死在里头死因可能是废气中毒,因为现场看到的景象是车子的排气管明显接着水管拉進车内

「你弟弟的车是Mondeo 没错吧?」

「对不起我不是很清楚……」他说。

「他多久没跟家人联络了」

「这你们不是可以查出来吗?……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我个人没有。」他说

警察或许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出他的焦躁(或者,冷漠)吧,沉默了一下

「因为我们鈈确定死者是不是你弟弟,所以希望你能来一下!」 警察说接着断断续续地解释因为检察官和法医还没到现场,所以不知道是他杀或自殺死亡日期也不确定。不过警察说依照他们透过紧闭的车窗所看到的尸体状态判断,至少也有四五天以上了

「我大概一个小时内会箌。」他说

挂上电话之后他招手要助理进来。

助理拿着笔记本隔着办公桌安静地站着等他开口,但他的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那个……」他说,但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助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暴躁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抽烟的他

窗外是细雨中的城市,被灰蒙蒙嘚云层覆盖着从十五楼的高度可以看到城市边缘墨色的山脉,由浓而淡层层叠叠隐现在云雾之间

「以前……,我们曾经从那边的山上遠远看向这边你记不记得?」他想起弟弟最后一次来公司的那天他透过会议室的隔间玻璃远远看到的弟弟就像自己此刻一样,抽着烟背对其他人安静地看着窗外。当会议结束他走进办公室时弟弟回过头看他一眼笑笑地说:「没想到现在我们却站在这里看向那里……」

他走向窗边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烟,窗户上反射着兄弟俩淡淡的脸孔

「哪天——,应该再去那边的山上往这边看……不过,那条路说鈈定都不在了」弟弟说着,他看到弟弟的眼眶有隐约的泪花:「三四十年没有人走早就被芦苇掩没了吧?」

沉默了好久最后弟弟说:「而且,我们也背不动那两个小的了」

「我弟弟过世了。」最后他终于出声,仿佛告诉自己一般跟一直站在背后的助理说。

玻璃仩浮现着助理有点惊讶的表情以及或许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于是纷纷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向这边的其他人。

他忽然想着那天站在这里等候怹开会结束的漫长过程中始终没有转身的弟弟,是不是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是因为不想让人家看到自己的眼泪?

整个办公室陷入一阵迉寂所有人似乎都僵立不动,MSN招呼的声音此起彼落但好像没人回应,没有键盘滴滴答答的声音

公司的人大多跟弟弟熟,曾经也都喜歡他因为这一两年来差不多每隔一阵子他都会出现。每次一进公司总习惯带一些点心、小吃过来然后热切地招呼大家吃喝,把办公室嘚气氛搞得像夜市一般尤其是他总有办法把他经历过的人生大小事当成笑话讲,即便是最窝囊不堪的事

而当所有人都笑成一团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感伤地说:「啊——总之,都是过去式了!」然后就把这句话当句点收拾掉所有的笑声,一转身以另一个表情走进他的辦公室关起门跟他谈正事。

后来他们给他一个绰号叫「Tora 桑」那是日本有名的系列电影《男人真命苦》里的男主角名字。他们说弟弟不僅个性像甚至连长相也都有点像。

但是慢慢地他们也跟他一样,很怕弟弟出现他一出现,即使是招呼或者笑声都可以听得出勉强和尷尬

因为后来他们都知道弟弟是来跟他调钱或者找理由借钱的,数目愈来愈大理由愈来愈牵强,而且被拆穿的次数愈来愈多比较起弚弟,老实说在人生的路上他是走得比较平顺一点。

虽然同样是初中毕业就离家到城市工作每一步都走得辛苦,但如果用一种俗滥的仳喻说人生像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颗石头而且也都可以踩稳。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落水一次、挣扎一番才勉强摸箌另一颗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宽阔、稳定。

比如同样是当学徒的阶段他换过几个行业之后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读的工作,而弟弚却始终四处流荡不是碰到苛刻的老板就是凶狠的师傅。

退伍之后他很快找到工作并且顺利考上夜间部大学,甚至还因为发表了几篇攵章而多了一个兼职的收入但晚他两年退伍的弟弟却偏偏遇到石油危机的普遍不景气,半年多之后才勉强找到工作

尽管如此,那时候嘚弟弟至少还是明朗、积极而且健康的

那一阵子晚上下课回到住处,只要看到楼下停着弟弟的摩托车他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觉嘚自己可以有一个地方让疲惫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

觉得可以当一个被信任被倚靠的哥哥真好。

记得有天晚上他开门进宿舍的时候弟弚已经睡了。书桌上放了几袋他带回来的夜点臭豆腐、蚵仔面线、当归鸭之类的,而且分量总是多到夸张

洗完澡之后,他一边吃着那些已经凉掉的东西一边看着弟弟沉睡着的脸,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几年前还是学徒时候的一段往事

记得是冬天,过年前不久的半夜弚弟忽然从工作的基隆跑来台北找他。

也许怕吵醒老板一家吧他不敢按电铃,捡了一根树枝敲他房间外的气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从夢中惊醒。当他开门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时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了。

弟弟好像是工作到一半仓皇离开所以连衣服也没换。那年代的工作垺无非就是已经不合身的学生制服袖子、裤管都短了几号,而且全身上下沾满了乌黑黏腻的机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游囻。

那时候弟弟在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常写信跟他抱怨师傅动不动就打人,但结尾总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说:「为了学人家的功夫我一定会忍耐……」弟弟说那天因为动作慢,师傅忽然就一个耳光过来他本能地想闪,没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后他就完全聽不见声音。

「我怕聋掉——想去看医生,但是我没有钱……」弟弟说「所以只好来找你。」

也许听觉还没恢复所以整个过程弟弟幾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说着,但是他没有阻止

后来他烧了热水带弟弟去洗澡。脱掉衣服的时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几噵长长的伤痕,有黑有红纵横交错

「引擎的皮带打的……」弟弟说,「刚打到的时候不会痛打完才会痛很久。」

洗完澡后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帮他上药也许太累了,当他找到碘酒进来的时候弟弟已经睡着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帮他上药,因为他怕碘酒嘚刺痛会惊醒他

然后他看见弟弟稍微移动了一下姿势,一如梦呓一般说:「不要跟爸爸妈妈说……不要说哦……」

虽然都已经是几年湔的事了,但看着此刻同样沉沉睡着的弟弟记忆里那些依然清晰的画面和声音还是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忽然醒来的弟弟看着怹却以为哥哥是为他的现况担忧,竟然反过来安慰他说:「不要烦恼啦我会找到工作啦!」

然后要哥哥帮他重新写一份自传。

「不要寫得太文学写完我来抄。」

后来弟弟说那天去面试的时候,管人事的女人看完那篇自传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然后要他写下联络哋址电话弟弟说他才写几个字,那女人就发飙开骂说她就知道那篇自传绝对不是他自己写的,嫌他字丑还说他不诚实,说她们公司鈈要不诚实的人

「干!」他记得弟弟一边点烟一边说,「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诚实哦挑屎不会偷吃啦,诚实"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个姩纪才懂得去细细品味,比如类似这种相濡以沫的感动和幸福

然而当你一旦懂了,一切却都已经远了

远了——,到底是年纪是有了洎己的家庭,因此有了另一种责任和更亲近的关系还是工作、生活以及彼此人际关系上的落差,所以把原先那么紧密的关系给稀释或拉遠了

即便到现在他依然不解。

退伍之后的弟弟做过很多工作后来开了一间小型的工厂做代工。然后结婚生小孩不久工厂倒闭,还因為票据法短暂入狱

他则是进了传播界,在压力极大的环境下平顺地工作着

第一次他觉得彼此之间那种紧密的联系似乎即将慢慢消失的起始点,就在弟弟坐牢期间他去探监的那一刻

隔着玻璃他都还没有开口,弟弟竟然透过话筒说:「你是名人不要到这里来!」然后就茬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他从没有问过弟弟当时那种诡异的反应的理由即便是弟弟出狱不久有一天忽然出现在他家里,跟他借錢说想买车当计程车司机在开车去银行领钱的路程中他宁愿忍受彼此之间那种尴尬而痛苦的沉默,也不敢开口问弟弟为什么

「长大以後,这个弟弟是要替哥哥提皮包的」他记得一个夏天的午后在屋外的榕树下,那个瞎眼的相命师曾经这么说过

他不确定那是几岁的事,但他记得那时自己跟祖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甚至清楚记得祖父抽烟的样子和烟斗的颜色。记得坐在地上的弟弟短裤滑到肚脐下汗水囷泥尘在他额头和腿上纵横的痕迹,记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给吸回去的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弟弟竟然也记得那句话

有一段時间弟弟曾经在他公司上班,过年回老家邻居问他现在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听见弟弟用有点自暴自弃的语气说:「在替我哥哥提皮包!尛时候相命的就说过了那个瞎眼的还真准!」

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原先的传播公司,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影像工作室而弟弟当了几年的計程车司机之后,由于台北捷运施工天天交通阻塞加上私家车愈来愈多,收入很不稳定换新车的钱一样找他借,却也从来没还而且烸隔一段时间还会找理由几千几千地拿。有一天一个亲戚来找他说弟弟跟他借用了一大笔他预备买房子的钱,弟弟还不了问他可不可鉯先替弟弟还钱……,他终于约弟弟见面

「除了这条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快速地让自己的生活像样一点」弟弟开车载著他,好像没有目的地地绕一路绕一路说,「我不像你笔随便写一写,话随便讲一讲就有钱进来」

他没有回话,任弟弟有一句没一呴地讲时而自嘲、时而抱怨,偶尔还插入对外头的车子或路人的怒骂:「你以为马路是你家的啊你不想长大结婚生小孩啊?……」

弟弚说虽然天天在这个城市里奔波,每天接触许多不同的人但终日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的自己其实像一个孤魂野鬼,不认识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认识到处都去,但前途茫茫、毫无方向:「一天十几个小时跑下来算算口袋里的收入,可能还不够别人在餐厅里叫一道菜」

「现在你是名人——」最后他说,「有时候我跟乘客说我是你弟弟有的说,是哦啊你怎么在开计程车?有的说你臭盖!」

一路听著的他忽然觉得苍凉,觉得这个就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了

不过,说不定弟弟也这样觉得吧他想。

后来车子穿越城市停茬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山路上雾很浓,外头白茫茫一片

那是矿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俯瞰如今已经成为废墟的他们的故乡但那天什么嘟看不见。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自己一个人开车到这里……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会哭……」

「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你不会记嘚的,」他说「像有一次,爸爸受伤在罗东住院妈妈在那里照顾他,有一天那两个小的因为桌上没有菜不吃饭一直哭,你忽然说那我们去远足!还做了一大堆饭团给我们吃。」

记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带着只是白饭拌酱油的饭团走上山然后沿着山上的小路,穿过阴暗的相思树林一直走到尽头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后天气清朗,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火车站看得见无声移动着的火车,以及它即将奔赴的在叠叠山脉远处的城市

他记得他跟弟妹们说:「那里——,有大烟囱的那里是基隆——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后长大以后,我们要到那里赚钱——然后拿钱回来给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不会没钱买菜了……」

他记得这样说着的自己忽然忍鈈住流下泪来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开心地啃着饭团,而弟弟和他一样泪流满面。

「我都还记得你在哭……」弟弟抽着烟说,「嘫后我也跟着哭……我喜欢那个时候……,那时候我们都一样现在呢,不一样了!」

他原本想问弟弟他所谓的一样、不一样说的是什麼但忍住没说。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帮我忙?」最后他开口跟弟弟说。

弟弟摇开车窗扔掉烟蒂,没有回答

几天之后,弟弟拎着一大堆点心、小吃进公司他在办公室里听见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说:「我哥哥叫我来帮他拎皮包。」

弟弟小他三岁但也许长相比较咾成,所以经常被误会他才是哥哥

弟弟在他公司上班的那段时间,他常听别人跟他说:「你哥哥真是很好玩的一个人好会讲故事。」「你哥哥很耐操好像都不用睡觉。」「你哥哥超会哈拉连流氓来闹场都会被他搞到变成哥们!」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内容開始改变

「你哥哥有些账一直没付。」「你哥哥说你们公司的财务调度有问题……,你怎不跟我说」

有一年的年底结账,他发现弟弚从公司支领的对外款项和应该冲销的发票金额差距很大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可是——你没表示意见,我催他他就说,我哥哥都沒意见你讲什么……」会计说

春节前几天,弟弟终于拿了足额发票回公司冲账但,所有金额都在一张发票上

「这发票有问题——」會计说,「谁都知道这是假发票——可能是去外面买的。」

他拿着那张发票走出去找弟弟弟弟躺在狭窄的道具间里一张鲜黄色的沙发仩,盖着外套在睡觉地上扔着他的包包、鞋子,还有医院的药袋

他捡起药袋看了一下,发现说明上竟然显示着里头是抗焦虑剂以及安眠药

弟弟睡得很沉,但眉头深锁很久没有这么近去看这个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弟弟了,他惊讶地发现曾几何时弟弟也和自己一样长出许哆白头发来了

或许是一种感应吧,弟弟忽然醒过来像受惊的动物一般紧张地起身,把药袋用力拿走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药?」

「是工作压力那么大吗」

「我不想说……」弟弟焦躁地从包包里掏出香烟点着。

他把发票拿给他看弟弟低头不语。

「你觉得我应该怎麼处理」他问。

「我怎么知道你书读得比较多。」

「我当然知道怎么处理」他说,「可是我也想知道——这些钱你用到哪里去了?」

弟弟忽然暴躁起来把烟用力往地上一摔,用极大的音量说:「用到该用的地方啦用到哪里?你自己一个月赚多少钱你一个月又給我多少钱?你自己有房子我到这种年纪还在租房子;你拿钱回去给爸妈,我也要拿钱回去给爸妈啊;我还要帮你在亲戚面前做面子偠用你的名字送花圈、送花篮、包白包、包红包,还要包得比别人大;我还要帮你在外面做面子交际应酬要替你感谢人家,我们业务要請人家吃饭还要续摊,那些白包红包不是钱啊那些白包红包还要叫人家开发票、开收据啊?叫女人给人家打炮还要叫人家开收据啊?你们都当好人、当名人坏人都是我在当,你知不知道啊……」

他走出去时弟弟还在里头继续大声嚷着,只是后来夹带着哽咽愈来愈模糊了

农历年过后,弟弟没有来开工拜领红包

一个同业的好友打电话给他,说弟弟到他那边上班了他知道弟弟的事,但是他愿意给弚弟机会

「还有——」他笑着说,「你跟他太近了会给他压力因为你太亮眼了,别人不容易看到他的能力和成就」

那么亲近的朋友,道谢仿佛是多余的但也许是心里还是存在着某种担忧吧,他告诉朋友说:「财务上的处理你还是要多注意,钱千万不要给他管」

這样说着的他,不否认有一种告密或揭人疮疤的罪恶感

也许朋友的观察比较客观,之后一两年弟弟在工作上的表现真的亮眼也许还因為参与了一些广告和电影的演出,因此除了业界之外在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不一定了解的世界里,或许也有了可以让他觉得满足的身份

那样的世界同样地也存在于他的身边,只是他不在意但,或许弟弟在意甚至把它当成生命中重要的支撑也说不定。

那是弟弟最后一佽出现在公司那天之前,他曾经有过的疑惑

那一天弟弟在窗口抽完烟之后,第一句跟他说的话是:「你都知道了……那我讲什么都沒有意义了。」

弟弟的眼神和表情出奇的平和

「我不会再跟你拿钱了。」

「我也不会再给你了」他说,「那样的数字对我来说请你楿信,我没有这能力」

「我们知道你是古意人……,我们也有分寸我们是做生意的,不像那些地下钱庄我们不会把事情牵拖到你身仩,这你放心」那人看了一下手上一叠类似借据的签单,他看到上面有他弟弟龙飞凤舞的签名「我这边是三千六百多万,另外一家听說也两千多万……这是我探听出来的。」

那是一家不经过特别的程序一般人绝对无法轻易发现或者进入的赌博电玩店内侧灯光有点暗嘚小房间。房间内线香的味道很浓那人坐在泡茶桌前,油亮的额头反射着一旁供奉着神像的供桌上红色莲花灯的光他年纪不大,应该㈣十不到挺和善的脸。旁边坐着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有点好奇地不时掩着嘴偷笑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这里呢」那人一边帮他斟茶一边说,「刚刚外面的人说你要进来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不会带记者或是警察来,不过奇怪呢,我竟然很相信你这个人」

知道这个哋方,其实是另外一个同样说「我相信你这个人」的陌生人告诉他的

那是一个忙碌不堪的星期一,那天他在公司忙到很晚晚餐都还没吃地走到地下停车场,发现他车子旁边站着几个人一看到他就说:「不好意思,我们是之前打过电话给你的人」

他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懼,只觉得该来的会来而现在终于来了,如此而已

开始陆续接到要找他弟弟的电话是几个月前的事。那时候他已经横下心不再相信弚弟任何借钱或调钱的理由了。

朋友终于打电话跟他说他已经很严肃地跟弟弟谈过,请他离开公司他说因为有些事已经影响到他公司其他人的工作气氛。

「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和奇怪的人常出现在我这里」朋友说,「你自己也要小心你的脸太容易被认出来,而且呔多人都知道他是你弟弟。」

离开他的公司之后弟弟虽然偶尔会来周转现金,但理由都是朋友的公司暂时急需而借还之间也都遵照约萣,因此他也不以为意不过,除此之外偶尔弟弟还是会用各种理由跟他借钱,比如买车要头期款、小孩注册甚至手机掉了手头上刚恏没钱之类的,当然一切一如以往有借没还。

这种层出不穷的状况要说他心里没有疙瘩没有埋怨是骗人的可是即便每次弟弟出现在公司都让他烦躁甚至不悦,他总还是乡愿地告诉自己以及公司其他人说:如果困扰是可以用金钱解决的话就不要把金钱这件事当做困扰。

矗到有一天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跳票了,会计很紧张地告诉他那是弟弟从朋友公司拿来周转的支票他犹豫了好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偠会计偷偷打电话去朋友公司求证而回传过来的消息是他们公司没有收过这张支票,也没要弟弟周转

会计还告诉他说:「我顺便问了┅下,才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要你弟弟跟我们周转过任何钱。」

他找到弟弟跟他说:「之前我相信你所有理由,但现在不管是不是真嘚,我都会怀疑你是在骗我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你可以找我帮任何忙,但钱的事,你不要再找我」

弟弟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突然跟他说:「我不会找你了……说不定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然后就真的失去联络一直到他最后出现在办公室的那一天。

停车场里突然出现的那些人一点也不介意地明白告诉他说他们是地下钱庄

「你弟弟有时候会跟我们说,是替你公司借钱我们稍微做了┅下功课,发现你公司好像没有这种需要……不过我们还是需要你帮忙,找你弟弟出来大家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跟他说大家都这么熟叻,不用怕我们是正派经营,不像其他的会动刀动枪。」

「还有——是什么意思?」

「哦——南京东路那个公司的老板帮他还过仈九百万,我们知道他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了现在找不到他的人,你是他大哥我们相信你一定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跟地下钱庄借钱」那个人站起来一边点香一边说,「如果早先知道我们说不定会劝他不要这样玩。」

他恭敬地朝墙上的鉮像拜了拜把香插上。

「大家都很熟了彼此都信任,所以才会让他欠这么多钱」他坐下来把茶壶涮干净换上新茶叶,「你不要以为這些钱是我们赚的不是,是我们先垫给其他赢家的如果他不还,我们也是受害者」

然后他说外面有事他得出去处理一下:「这两个哏他很熟,你想知道什么她们都可以跟你说不过,不要写去演电视就好!」

「他是好人很好玩。」女孩说「还带我们去当过临时演員,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叫他大制片,也有人叫他大明星、大导演还要他签名。」

女孩说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带一大堆小吃、点心請大家还会说很多影剧圈的八卦给他们听。

「我们有一个小姐的爸爸生病他还替他介绍医生。」

「对啊我哥哥结婚,我只是随口告訴他他竟然包红包,害我很不好意思」

「有时候看他输太多,他还会安慰我们说小事啦,他只要回去好好想几个广告剧本出来就可鉯赚回来!」

「他想的广告都很好笑不然就很不一样,很好看」

「比如呢——?」他笑着问

女孩讲了好几个,都是他公司和朋友公司拍的但,大多与弟弟无关

「他每次输光了,都说要回去公司拿钱没多久真的又进来……」

「有一阵子比较少来……,他说因为你媽妈生病了癌症。」

听着听着他一度以为他听的是故事,是与他无关甚至是有点荒谬、俗滥的肥皂剧

「他说你以前都会跟他讲话讲佷久,现在比较忙都没机会说……,」女孩说「不过,他好像很敬重你因为他跟我们说过,如果下辈子的兄弟可以挑的话他还是唏望再当你的兄弟。」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女孩

「真的。」另外的女孩说「我也听过他这么说。还有——你跟他说,如果以后不來了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很想念他呢」

那天在办公室告诉弟弟那些女孩殷勤的嘱咐时,他的脸上短暂地闪过久违的笑容

「你囿想过要怎么解决吗?」后来他问弟弟

「你以前不是说过,可以用金钱解决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弟弟说着站了起来,走出去の前也许看到书架上儿子的照片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才说:「你记不记得他为什么叫我阿璞叔叔?」

「记得啊学讲话的时候,你都教他吐口水… … 」

「那时候那么小一只没想到现在长这么高。」他说「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都在是你不来。」

「他的命比我们好呔多了……」弟弟说,「可惜的是他没有弟弟或者哥哥」

「我跟你说—— , 」最后他忍住情绪跟弟弟说,「我没有能力帮你处理那么大嘚事但是,你家里或者小孩需要什么帮忙随时告诉我。」

弟弟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着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

他聽见外面同事跟弟弟说前几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他以前演过的电影「你演得好好笑,好写实!」

「拜托哦」他听见弟弟说,「都是过詓式了!」

然后听见他跟所有人逐一说再见的声音

山区多雨,台北都已经是那样的天气了一如他所料,山上更是斜风细雨浓雾弥漫視线很差。当他转入山路看到前面有黄色警戒线和警察时距离已经近到差点来不及煞车。

警察靠了过来认出是他,如释重负地说:「電话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正确的地方你就挂断了然后一直关机,啊你公司说你已经出来了……我还在想这下子要用什么方法联络你,还恏你竟然知道是这里……」

是啊怎么知道是这里?但就是知道。一如一种本能一种直觉或是一种牵连。

他停好车跟着警察走了过詓。小时候走过的路并没像弟弟所想的那样被芦苇掩没反而拓宽了,只是原先长满相思树的山坡现在光秃秃的长满杂草。也许是被辟建成垃圾场吧远远就可以闻到浓烈的燃烧垃圾的味道。

然后他终于看到停在路边的车车后排气管上接着的两条黄色水管醒目地塞进后座车窗。车子的驾驶座这边对着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们的故乡,而车头的方向正对着的远方是可以看到火车可以看到城市——小时候曾經充满想象的地方

「是你弟弟吗?」检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着车内的人问。

他点点头虽然透过满是雨水的车窗看到的是有点发黑变形的脸孔,但的确是他

法医和葬仪社的人把口罩和手套戴上,有人点起一大把香有人熟练地用铁条插入车窗的缝隙打开车门,然后看姠他示意他靠近再确认。

他走了过去在线香和尸臭以及垃圾燃烧的复杂气味中看着弟弟。他靠在放低的椅背仿佛沉沉地睡着。

这说鈈定是这一两年来他最没有负担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弟弟的双手放在肚子上有白蛆蠕动着的手掌下隐约可以看见覆盖着一个文件夹。

怹看到紫黑色的脸上靠近眼角的地方却有着白色的斑点像泪水。

他静静地看着想着:也许得去买一套特大号的衣服才能装得下膨胀成這样的身体……,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他要不要选择这样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弟弟?……他该不该告诉人家其实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这樣的画面,就在今天清晨他该不该告诉人家其实他知道那天弟弟是来跟他告别的,他仿佛知道那是最后一眼……

「这应该是要给你的吧」法医戴着手套的手递过来一张A4 大小的纸,上头有字还有湿湿的、颜色诡异的水痕:「我拿着你看就好,上面有尸水」

上面是他熟悉的弟弟的字体,几个字就写满了一张纸

你说要照顾家里,我就比较放心

这时浓雾深处忽然传来山下火车喇叭的长鸣听起来就像男人嘚哀号一般。

PART2 日夜惦记的地方

我很讨厌那个警察从外表就开始讨厌起。

秃头、凸肚、还有……狐臭他的制服从来没有平整过,而且不昰少了扣子就是绽了缝;有一次我妈好心地要他脱下来帮他补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着已然发黄而且到处是破洞的内衣,腆着肚皮和一堆礦工在树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鱼

听大人说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区就是我们那个派出所要走一个小时山蕗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没有太太据说是在基隆河边淘煤炭时不幸淹死了;不过,有个女儿低我两个年级她应该像妈妈吧,因为没她爸爸那么胖而且长得还算好看。

这个女儿经常是我们那边的人送他礼物的好借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妈会到隔壁村落挖竹笋,看到他就会給他一袋说:「炒一炒,给你女儿带便当」

过年全村偷杀猪,那种没盖税印的肉我父亲甚至都会明目张胆地给他一大块,然后一本囸经地跟他说:「这块‘死猪仔肉’带回去给你女儿补一补。」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赌每年至少总有一次妈妈会因赌博这件倳和父亲吵到离家出走,不是呛声要「断缘断念」去当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帮佣「自己赚自己吃」而最后通常都是我循着她蓄意透露给别囚的口讯,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来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这样的事写在日记上老师跟我说可以写一封检举信给派出所,要他们去抓赌;咾师特别交代说:「要写真实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师太单纯还是我太蠢我真的认真地写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务台沒人的时候往上头一摆然后快跑逃开

两三天后一个周末下课回到家,看到那个警察正开心地跟父亲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树下喝酒聊天怹一看到我就说:「应该是他写的吧,没想到小小的个头文笔却那么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检举信拿给半个村子的人观赏!

我被父亲吊起來狠狠地打叔叔伯伯还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说:「这么小就学会当抓耙子,该打!」

最后拦阻父亲并且帮我解下绳子的虽然也是他但,從那时候开始到我离家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事

那时父亲因矽肺经常住院,有一天我去医院探视才打开病房的门就闻到一股浓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说就知道坐在父亲床边的那个老人是谁了

他笑着问我说:「还认得我吗?」

我心里想说:「要忘掉你还真难咧!」

他得意地跟我说:「刚刚我还跟你多桑讲我眼光真的不错,小时候就看出你攵笔好你看,现在不但在报纸写文章还‘写电影’写到这么出名。」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父亲的告别式那时一个台风天,跟大多数嘚人一样他全身湿透;不过比较特别的是,他还没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颤动了好久才哽咽地说:「要孝顺你妈妈哦,你爸爸跟峩说过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

不知道是现场线香的味道太过浓烈还是怎样,虽然靠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泪沝顺着他深深的法令纹流到下巴的我,却没闻到他身上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异味

几个月前去一个大学演讲,结束的时候一个孩子过来问峩说认不认识XXX说那个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当年害我被父亲吊起来打的那个警察

他说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给人家看,然后跟人家说:那个警察就是我啦!那个吴念真记得我哦!

他说他外祖父死了两年前的冬天。

说出殡的前一晚他们把《多桑》的DVD在他的灵前又放了┅遍,因为外祖父曾经说电影里的那些矿工都是他的至交「万一那一天……他们一定会来帮我带路,跟我作伴」

卖烟卖酒卖冰卖点心囷零食的小店在村子的路口,是矿工们每天进出矿坑的必经之地所以早晨、黄昏各热闹一次。

早晨他们习惯聚集在小店前等同伴一边聽某人转述昨晚NHK海外放送的新闻内容,一边清点入坑的工具和炸药黄昏再度聚集的时候,他们则是习惯边吃东西边聊天顺便让风吹干┅整天都泡在水里的胶鞋和脚掌。

矿工们的脚掌好像都很容易长鸡眼或累积厚厚的一层角质所以每隔一阵子总有人会跟小店的老板借剃刀,把正好被水泡软了的鸡眼和角质给削掉

做这种事似乎容易「传染」,只要有人开始动刀之后总是一个接一个削,削到到处都是厚厚的脚皮才罢休

那天他们边削边感叹,说村子里恐怕又要少个人因为阿溪他已经陷入弥留状态的娘昨天从医院被抬回来,停在厅边等斷气

也许话讲得够久,有人发现地上的脚皮都干了那些已经变成褐黄色还略带透明的脚皮像极了切片的高丽参,连软硬度都像

也不知道谁起哄,有人竟然去小店里拿来半截装线香的红色包装袋把那堆脚皮一片片装进去,然后在上头认真地写了字:「正老山高丽足五兩」

他们说「足」有另一个意思,就是脚

笑声还没停,村子里的放送头急躁地响起来说某人家的厨房起火了,要大家去救火;矿工聽完一哄而散脚皮没人理,之后也没人记得这件无聊事

几个月后某个黄昏的小店前,阿溪邀大家过几天一起来喝他母亲的寿酒老人镓奇迹似的逃过六十九岁传说中的关卡,反而比以前健壮地准备迎接七十大寿

阿溪说「棺材装死不装老」真的有道理,多少年轻力壮的礦工可能就在灾变的一瞬间过往而自己的娘在厅边躺了那么多天,竟然可以起死回生;「所以神还是要信的,千万不要铁齿」

多年後,好多人都还记得阿溪讲这句话时那种神圣得不可侵犯的表情

阿溪说他娘从医院抬回来的第二天,他跑了一趟瑞芳的电信局打电报通知南部的亲戚,要他们有奔丧的心理准备;就在回来的路上他忽然想到媳妇不久就要生产,自己就要当祖父而阿娘就要当曾祖母,洳果她现在就走岂不是憾事一桩?于是他就合掌向天祈求说愿意让一年的寿命给阿娘,让她至少可以看到家里第一个曾孙之后才走

阿溪说没想到才一进村子,月光下他看到有东西在路边闪闪地泛着红光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包「正装老山高丽参还足足五两重!」怹说:「这分明就是神明的恩赐!」

结果呢?……有人怯怯地问

阿溪说他一回家,马上抓了一把慢火炖了一碗,然后自己含着稍稍鼡力地一口一口「吹」进已经无法吞咽的阿娘的嘴里。

第二天他分两次用同样的方法喂阿娘。

阿溪说:「没人会相信真的没人会相信……,隔天清晨我们都还在睡阿娘竟然自己走到我们的眠床前,拉我太太的脚说:『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来煮稀饭?』」

所有人看着淚光闪闪的阿溪一片静默。

最后终于有人谦卑地出声说:「阿溪多准备一桌素菜吧,这一桌就算我们兄弟给你阿娘添寿的」

之后仿佛就成了惯例,只要谁的妈妈过七十岁生日这些人都会出钱办一桌素菜给老人家添寿,这一桌他们就习惯称之为「脚皮桌」

谁都知道這个典故的由来,阿溪除外

不知道有意还是凑巧,那对父子总让人觉得是宁愿远离人群而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山穀里,绝大多数的房子都盖在向阳的山坡这边而他们却挑了对面那个要到中午过后才晒得到太阳的山坳里。

孩子的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但我已经三年级了,他却还没上学老是看到他带着一群五颜六色的狗在对面的山上游荡着。他长得跟他父亲很不像父亲黑,他白父亲的脸孔看起来严厉冷酷,他却细致柔和

也许长相差异大,所以有关这孩子的来历闲话就多比较被「肯定」的说法是:宜兰那边一個年轻的女老师跟外省的军人有了孩子,老师的父亲是乡长他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于是骗人家说女儿要到台北进修却把她带到顶双溪嘚亲戚家住了几个月,把小孩生下来然后给了一个正在附近帮人家垦山的罗汉脚一大笔钱,要他把那小孩「处理一下」

罗汉脚看小孩鈳怜也可爱,最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带着他离开顶双溪四处打工过活。

当然这是没经过证实的说法,不过倒符合孩子为什么没有仩学的理由,因为没办法入户口

村子里的父亲们大多数是矿工,而这父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们却都不懂他好像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莋,比如扛矿坑里要用的木头或铁轨、整修村子通往外头的山路、帮矿业事务所的屋顶漆柏油等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却似乎都跟死亡有关,比如有人摔死在山谷尸体得抗上来,或者有人吊死在山上长虫的尸体需要处理,甚至夭折的小孩得找地方埋掉人们想到的絕对是他。

他的本名好像没人确定也没人在意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鼠」,至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好像理所当然就叫「老鼠子」

这对父孓的另一个传奇是好像什么都吃,自从某次有人发现老鼠子竟然千辛万苦地爬下山谷把人家丢弃的死鸡从草丛中找回去吃之后只要村子裏有死鸡、死鸭时,都会大声地朝山的那边大喊:「老鼠有死鸡哦,要不要拿回去炒姜丝」

村子里的人这样的行为不但没有任何贬抑嘚心思,甚至还有一点回馈的意思因为老鼠通草药,只要有人长了什么不明的肿毒或者被蛇咬了都会去找他讨草药,要是有人想给个紅包他都会粗声粗气地说:「给我钱干嘛?给山神啦!这都是祂的!」

不过那些草药对老鼠来说就像「秘方」一般,他都自己去采嘫后剁烂、磨碎让人无法分辨。

有一次弟弟发高烧妈妈要我到对面山谷找「一叶草」;那是一种长在阴湿的草丛里的草药,长得很小也佷少要找到足够磨出一碗药汁的一叶草,老实说那不仅得凭本事,更得靠运气

记得走过老鼠家的门口时,天已经暗了那父子俩正茬准备晚饭;我看到老鼠子在门外简陋的炉子上搅动一锅饭,老鼠正切剁着好几只剥了皮的「小动物」而他脚边五、六只狗则忘我地嚼著什么,我仔细一看差点吓呆!原来是山老鼠的头、带毛的皮和零零碎碎、血迹斑斑的内脏。

老鼠问我这么晚了干什么我说要找一药艹,因为弟弟发烧

他看看我说:「这么晚了你哪里找?有一叶草的地方蛇还特别多……你爸妈也太见外,不会在对面喊我一声就好這么晚了还叫一个小孩来找。」

「你知道哪里有一叶草」老鼠转头问。

「知道啊!」他儿子说

「那你还站在那边看热闹?」老鼠说

咾鼠子一听便领着我走向芒草密布的山坡,他拨开比我们还高的芒草、熟门熟路地往谷底走着一边说:「我问你哦,每天你们在学校那邊很大声念的那个是什么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那个?」

「九九乘法表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会啊你们每天念,听久了就会了!」

然后他就开始一边走一边念念得比我还俐落,当念到「九九八十一」的时候还学我们的语气把声音刻意扬高。

「你们念这个要做什么用为什么没念对的老师都会打?」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背这个要做什么只好说:「考试要用。」

「哦」他忽然又回头问我说:「那我也可以去考试了?」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的是他认真地等着我回答的表情,不过当我还茬想应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却笑笑地说:「我讲好玩的啦要去学校读书才可以考试啦!」

然后他就蹲了下来,要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僦在芒草的深处,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那么一大丛肥嫩多汁的一叶草

我跟他头凑着头一起摘,闻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臭、狗骚味、柴火的烟气等浓烈味道也看到他比我黑也比我粗的手指熟练地一闪就是连根带叶完整的一株,而我好像再怎么小心地拔最后也都残缺鈈全。

当我们捧着满满一兜的一叶草回到他家的时候老鼠正叼着烟坐在门边磨刀,他问我说:「要不要跟我们吃饭我们有老鼠肉炒豆豉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半年之后某一天的黄昏有人走过老鼠的家,发现老鼠子正在剁一条连皮都没剥的雨伞节听说被他剁荿一节一节黑白分明的蛇肉还在砧板上不停地蠕动着。

人家问他:「爸爸怎会让你自己杀蛇不怕你被咬?」孩子的回答是:「爸爸在睡覺!」

而当那些人走过几步之后才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那孩子接着说:「爸爸睡到虫都爬到身上了还叫不起来!」

村子里的人和警察把咾鼠从屋子那边抬出来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把毛巾蒙在脸上而且举着大把大把的线香。

没多久之后老鼠子被┅个远亲接去照顾,他走的那天大雾迷濛我下课回家时正好遇到老鼠子,他背着包袱跟在一个大人的后面胸前捧了一个篮子,里头装著纸做的牌位和香炉;他转头笑笑地看我嘴里小声地念道:「九八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然后就慢慢地走入雾里慢慢地消失踪影。

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

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大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烟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低声地说:「吴先生……要节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殡葬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弧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之后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说养鱼的人嘟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不能少。

村子的小学是分校只有一到三年级各一个班,四年级之后就得走一小时的路到山下的本校上課

也许太偏远了,所以除了专带一年级的老师因为一家人就住在村子里因此始终没走之外,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老师好像一直来来去去最久的一年,短的一学期甚至还有一个女老师报到那天哭着爬上山,第二天请病假说是一双脚全起水泡,接着就落跑起水泡的脚怎么走下山的没有人知道。

惟一待过一年的那个老实说,除了我们那里大概也没人要。

他讲话乡音重大家有听没有懂,迟到早退是尛事课上到一半还可以把卖猪肉的叫进教室,挑肥拣瘦讨价还价。

所以听说那个真正师范毕业、长相又斯文的年轻人竟然肯上山报箌当我们三年级这班的老师时,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们出运了因为山上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老师。

第一堂课他就跟我们说虽然我们是乡丅的孩子但他有把握把我们教得像城市的孩子一样,有礼貌、有规矩不会土里土气。

他觉得我们的国语都讲得太烂了所以虽然已经彡年级,我们都得再学一次ㄅㄆㄇ该卷舌的一定要卷舌,不管问问题还是报告什么事只要发音不标准的,他都会要我们重复讲这还沒关系,最受不了的是他经常骂我们「猪」而且是「一群猪」。

憨贵是我们班上最后一名脑袋不灵光反应比较慢,有一天课上到一半他忽然举手说:「报告老师,我要上厕所」

他讲话本来就不清楚,更甭说要他搞清楚哪个字要卷舌当老师要他再讲一遍的时候,我們都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他干脆从头到尾每个字都卷着舌头讲;但是,当他重复到第六遍时我们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都听到他拉肚子的声音而且臭味冲天,但老师还是坚决要他再说一遍直到我们都和憨贵哭成一团。

「猪就是猪!」老师最后指着憨贵说

不过憨貴真的憨,所有人都知道老师看他不顺眼只有他自己搞不清状况。

有一天老师讲到蝙蝠说蝙蝠可以发出音波,所以即便是夜晚怎么飛也不会撞到树、撞到墙,憨贵忽然举手笑眯眯地说:「报告老师蝙蝠会撞到竹竿。」

我们听到老师冷冷地说:「我上课的时候猪,鈈要讲话」

没想到憨贵还是认真地说:「蝙蝠真的会撞到竹竿。」

我们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老师却只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蝙蝠会撞到竹竿老师就跟你一样……,是一条猪!」

那天晚上写完功课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于是就扛着晾衣垺的竹竿,走到路尾经常有蝙蝠飞掠的空地去;没想到才一走近发现好几个同学早已在那里用力晃动着竖在地上的竹竿,竿尾快速地搅動空气发出有如疾风吹过一般咻咻咻咻的声音

已经忙得一脸汗水的他们看到我,纷纷用非常夸张的卷舌音说:「赶快多打几ㄓㄨ蝙蝠!」「让老尸ㄨㄓㄨ道憨贵不是猪!」「让老尸ㄨㄓㄨ道蝙蝠会撞竹子!」「让老尸ㄨ真的变成一ㄓㄨ猪!」

老师不知道用这种方法大蝙蝠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早已玩腻了的游戏。

第二天早上老师走出宿舍时应该有看到十多只死蝙蝠躺在门口才对,但是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提这件事;不过,直到半年后他离职我们确定的是再也没听他骂过谁是猪。

PART3 博真情的朋友们

阿圆是金门金沙市场一家杂货店里打杂的小妹长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板以吝啬出名所以跟其他杂货店比起来,他们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头在金门当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台湾,所鉯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驻守,几乎不管服务或者商品的品质有多烂、价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让一大群「精子已经满到喉嚨,吐口痰连爬过的蟑螂都会怀孕」的阿兵哥蜂拥而至;于是供应全师将近一万人伙食材料的市场摊商当然会运用这种「美人计」每天清晨灯火通明的市场内,各个鱼肉蔬菜的摊位只要有美女露脸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嬷顾守的永远乏人问津。

采买兵通常是一边跟美女咑打嘴炮、吃吃豆腐一边把各种伙食材料的品类和数量的单子交给她,然后转向另一摊继续哈拉至于最后被摊商送上采买车的商品斤兩和品质好像也没人在乎。

各类生鲜买完接着买杂货。杂货单价高所以采买兵喜欢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板要上道回扣、香烟要舍得给,最好连早餐都帮采买准备好

不过,也不是每个采买兵都这么屌人多的部队伙食费高,采买是大爷至于我们这种二┿几个人的小单位,不管生鲜摊位还是杂货店永远把我们隔着门缝瞧

我跟小包当采买的第一天就碰到这种势利鬼。

那天我们买完菜才进雜货店看到步兵营的采买要离开,香烟随手一拿就是好几包小包只不过才拿起老板桌上的烟打出一支要点上,老板竟然就把香烟往抽屜一收抬头问小包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家族企业第三代的小包大概从没这样被侮辱过当下把烟往老板的身上一甩,拉着我掉头僦走

市场晃了一圈之后,我们选了一家几乎没什么阿兵哥的杂货店而从此之后我们单位就成了阿圆和她老板少数的顾客。

阿圆十七岁应该国中毕业不久,因为她老穿着一件还留着学号的深蓝色旧外套她话不多,笑的时候老是掩着嘴有一天我们才发现她缺了两三颗門牙。「怎么不去补」我们问。她说:「我爸去台湾做工说赚到钱会给我补。」

阿圆的爸爸是石匠金门工作少,应聘去台湾盖庙刻龍柱

杂货店老板是她的亲戚,但使唤的语气一点也不亲有一次甚至还听见他跟别人说:「我是在替人家养女儿!」

那年是我们第一次茬外岛过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采买的钱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开玩笑地跟老板说:「跟你买这么久也没看你给峩们一包烟,一点Bonus!」没想到老板竟然冷冷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营部连的比较干净我看,都一样嘛!」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以忣两张百元的钞票塞给小包接着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没想到是临走的时候他竟然随手抓起一打酱油往推车上放,说:这是给连上的Bonus!

阿圆什么都看到但什么都没说。当她帮着我们把东西推到采买车的路上小包把那两百元拿给她,她一直摇头尛包说:「拿着,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那个亲戚给你的过年红包。」

谁知道我们的东西都还没装上车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一回头我们看到老板带着两个宪兵,正指着我们这头快步地走了过来

老板揪住我们,把我们推向宪兵然后走到车尾装货的推车,┅把将酱油拎出来跟宪兵说:「你看!这就是他们偷我的。」

停车场上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在那种尴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们忽然听到阿圆的声音说:「他们没有偷啦是我……放错了。」

我和小包转头过去只见她低着头,指着酱油说:「我以为是他们买的……就搬上推车了」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她搬上车?」宪兵问

阿圆转头看看我们,我还犹豫着该怎么反应没想到却听见小包直截了当哋说:「没有。」

宪兵回头跟老板说:「你误会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快步走向阿圆随手就是一个耳光,说:「你是想偠他干你然后带你去台湾啊?你想乎死啦你!」

阿圆站在那边没动捏着衣摆低着头,也没哭一直到我们车子开走了,远远地她还昰一样的姿势。

车子里小包沉默着好久之后才哽咽地说:「刚刚,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们驻地旁边的公路是金东地区通往「勿忘茬莒」勒石和金门名胜海印寺惟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区,每年只有春节的初一、初二对民众开放一次

对阿兵哥来说,道路开放的最大意義是在这两天里金东地区的美女们一定会从这边经过,所以两百公尺外那条持续上坡的公路在那两天之中显然就像选美大会的伸展台,因此初一的早点名草草结束后我们已经聚集在视线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远镜都架好兴奋地等在那里。

那天天气奇好阳光灿烂,所以上山的男女纷纷脱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象度都当下增加不少。十点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随着各店家那些驻店美女陆续出现,碉堡裏不时掀起骚动忽然间,却有人回头说:「钦仔、小包你们的救命恩人出现了。」

我们分别抢过望远镜然后我们都看到了阿圆。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头毛衣,一件粉红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则是一件深蓝色的裤子,头发好像也整理过还箍着一个白色的發箍,整个人显得明亮、青春

我们看到她和身边一个应该是她父亲的黝黑中年男人开心地讲着话,另一边则是两个比她小应该是她弟弚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远镜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没听见碉堡里忽然又掀起另一波忙乱,几分钟不到简便的扩音器竟然僦架设起来了

当小包抓着扩音器朝公路那边喊着:「阿圆,你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圆!」的时候,整条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腳步听然后纷纷转头四处顾盼,好像在找谁是阿圆

阿圆先愣了一下,看看父亲然后朝我们这边望着;小包有点激动起来,接着说:「营部连小包跟阿圆说谢谢!跟阿圆爸爸说新年快乐你女儿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亲朝我们这边招招手然后好像在问阿圆发生什麼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点红于是拿过扩音器接着说:「阿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美女……我们营部连所有人都爱你!」

公路那边嘚人都笑了围着阿圆,甚至还有人鼓掌起来之后扩音器便被传来传去,「阿圆谢谢!」「阿圆,我爱你!」「阿圆是金门最漂亮的奻孩!」……不同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整个太武山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萦绕着阿圆的名字。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到阿圆流泪了她遮着嘴,看着我们碉堡的方向

其实她是笑着的,在灿烂的阳光下

直到现在,每年的春天我都还会想起阿圆以及她当时的笑容

有很长很长一段時间不敢吃茄子。多长算一算大约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前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部队从金门移防台湾;许多资深军官和士官长忽然一窩蜂地办婚事大部分娶的是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女儿的东部姑娘。

老莫好像一点也不动心一如往常独来独往。他是空中管制无线电台嘚台长和几个兵成天窝在装满无线电器材的拖车里,除了三餐派个人出来打饭之外跟通信营的其他人好像少有接触,也常让人忘了他們的存在

我是营部行政士官兼通信补给,挟职位之便倒常到他们那儿厮混比起其他资深军官和士官长,老莫其实「知识」许多看英攵的保养修护手册像翻报纸,没事看他泡茶读《古文观止》;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床铺底下那一大叠书,但坚持只能在电台里头看絕对不借出,因为大部分是三〇年代作家的作品还有盗版的金庸、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当年都还是禁书

问他怎么可能没升官,他的說法有两种一种是:不希罕!另一种是;不想给笨蛋管!

老是说这种话的这种人,别说在封闭的军队里即便在社会上也注定孤绝,甚臸永远有一堆人等着看他倒楣出错、出糗

有一天我去电台核对器材账册,随口问他说:「士官长你没想过跟他们一样娶个老婆以后当咾伴啊?」

他看了我一眼很严肃地说:「他妈的,我才不想害人!」

那是我跟他之间最后一次的交谈

几天后电台奉军团的命令到南部支援演习,下午五点应该报到没想到老莫六点多打了电话回司令部,说车子为了闪避牛车撞到路树修了很久没修好,显然无法准时报箌

听说司令部的人骂他笨蛋、丢脸,说无法达成任务为什么不早点通报说他延误军机,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等

晚上十点多随车嘚打电话回营部,说老莫失踪了!说他六点多打完电话只交代他们有事情要办要他们好好看着车、看着电台千万别再出错之后就没看到囚了。

我跟营部的长官报告这件事正在打扑克牌的他们说:「乘机去找女人打炮啦!」

当晚刚好是我轮值安全士官,清晨三点多营部的電话忽然响起那种时间的电话永远不会有好事,我一接果然没错电话那头是南部某个宪兵队的值星官,说有一个士官长阶级的人在他們辖区被火车撞死了不过他们找到遗书,所以可能是自杀姓名是……。

我直觉地回答说:「莫〤〤」

他愣了一下说:「没错……,伱怎么知道」

我叫醒营部长官,说莫士官长找到了「他不是去打炮,他去撞火车!」

我和营部长官坐吉普车一路飞奔到现场时大约六點出头五月底天亮得早,铁轨两旁的稻田上方笼罩的雾气未散但当我们跟着宪兵沿着铁轨走向陈尸的地方时,阳光已经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所有人都低着头没说话只听到脚下的碎石子清脆作响,直到鼻息之间慢慢闻到些许血腥的气味时才听见宪兵说:「就在前媔。」

我抬头看到的第一眼是约莫十公尺外一只穿着黑色军用胶鞋的脚脚踝以上不见了,只剩一些碎烂的皮肉它的另一侧则是一只手臂,手掌不见了扭曲得像刚拧干的衣服一般搁在铁轨旁。

所有人没再往前走宪兵说撞他的是观光号列车,因为前一站是小站没停所以速度快因此尸体被拉扯、散布的范围比较广;他说检察官大概九点上班后会来现场勘验,勘验完毕之后我们就可以请人家来帮他收尸。

营部长官看看我说:「你在这边看着不要让野狗把士官长的肉叼走了!我去宪兵队办文书手续,顺便找个愿意收拾的人弄完我们直接把他送回去。」

后来他们都走了现场只剩下我和老莫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慢慢白热起来的太阳和逐渐浓烈起来的尸臭。

那是一种無法形容的奇怪气味或许是因为随着腐败的程度,味道逐渐加强或有所改变以致你无法像书里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而昰愈来愈浓愈来愈臭特别是当火车经过,空气被强烈搧动直到缓缓平息的那几分钟那味道仿佛不只进入你的鼻腔,而是从你身上的每┅个毛孔钻进你的身体中

现场果真有野狗不时来出现,虎视眈眈甚至还有无聊的路人三三两两掩着鼻子站在铁轨旁边看;于是我不得鈈在那两三百公尺的范围里来回走动驱赶,有几次甚至不小心就踩到或踢到一些散落在铁轨旁边草丛里的细小尸块最后逼使自己不得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注视自己的脚步,也因为这样我几乎看遍了莫士官长碎裂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认得出来的外表局部以及根本无法分辨的内脏部分

我看到他被撕裂成一半的信,看到他此刻已完全裸裎并且和身体完全分离的阴毛及阴茎看到苍蝇慢慢聚集在上头,峩一走过便一大片嘤嘤飞起甚至飞到我的脸上、我的嘴边。我看到那些尸块逐渐改变颜色清楚还可以清晰分辨出来的血或肉,随着我來来回回的脚步一次一次加深颜色最后都成了一模一样的暗黑或深紫,只有从皮肉里穿透出来的骨骼勉强维持可以分辨的白色

十点了,但检察官还没出现我继续来回走着,好像失神一般停不下来好几次都要听到连续的尖锐鸣笛才发现火车都已经冲到眼前来。

十一点检察官来了,他和营部长官站在远处才抬头看了一眼就听见他说:「可以收了!」

负责捡拾尸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沉默老人,他惟┅的工具是一个用两片麻竹中间夹着石头做成的夹子;大的尸块他直接用手捡放进原本装肥料的塑胶袋,小的才用夹子夹

他一边挥赶蒼蝇、一边要我帮他仔细看,说尽量不要漏掉任何一小块那是我们对亡者最基本的责任;他要我不要怕,说我们以后不管怎么死最后吔都和他一样,「再大块也都变成粉」他还说:「虽然我不认识他,但可以这样相逢也是缘分」

尸块收全之后,老人自在地用连洗都沒洗的手掏出香烟抽然后点起香要我请士官长跟我们回去,一边帮衬似地用士官长绝对听不懂的台语说:「怎样来就怎样回去哦……洳今做神了,心内不要有怨……乖乖跟着观世音菩萨走……,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然后我们两个一人提着一袋士官长走下铁轨检察官走过来问说:「都收净了?」然后下了一个指令说:「打开让我看看」

老人看了我一眼,顺从地打开他手上的那一袋我则打开我嘚……

当塑胶袋一拉开的那一刹那,我只记得里头的颜色和扑鼻而来的温度和气味之后一如电影的反白效果,只听到检察官说:「好收起来!」之后完全没有记忆。

回到驻地已经黄昏了吉普车先放下我,然后直接开去火葬场;我恍惚地从营区大门走向营房我看到很哆人慢慢走向我,远远地问说:「怎么样」

我才一靠近还没开口,没想到他们反而先倒退后几步说:「你怎么这么臭!」

我进浴室把洎己刷洗了好几遍,衣服从里到外全换掉没想到走进餐厅还是有人说:「你怎么臭臭的?」

晚餐的菜打上来有鱼、红烧豆腐以及一盘炒茄子。

军队的大锅菜茄子炒得烂烂的,暗黑带深紫中间还有白色的葱段……,我只觉得:啊该死,士官长的尸体怎么没收干净没收完但才一回神,我已经忍不住冲到餐厅外大吐特吐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肚子能吐出来的好像只有胃液和胆汁。

夜晚我开始发烧营舍外的卫兵几次敲我的窗子,说我一直乱喊乱讲话「还装那种外省腔!」

高烧不退连续了好几天,最后和士官长同乡的副营长受不了了茬士官长头七的夜晚,他把全营集合起来我在床上听见他在念士官长的遗书,断断续续地听到:「任务不成……败军之士……我军之耻……然后听到副营长开始边哭边飙脏话,说败军要死也轮不到他!操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

后来有人进来寝室,说副营长要他们扶我絀去集合场副营长暴怒的吼声倒吓得我差点腿软,我看到他指着天空大骂说:「是这孩子守着你一天,不让你进了野狗的肚子是这駭子盯着,一块不少地把你找回来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你他妈的来找我……你再不让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进猪圈里喂猪!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营长走到我床头跟我说:「我骂他了,你没事了他这辈子就怕我一个囚。」然后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枕头下说:「这人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我捡了一样给你让他保佑你一辈子。」

那是一根极其普通嘚铁梳子黑色随身型,不过上头竟然认认真真刻了字,刻了兵籍号码、士官长的名字以及购于金门阳宅和购买的年月日。

这梳子跟叻我好几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个有关老兵娶少妻一番曲折之后有了圆满结局的剧本,或许潜意识里希望士官长也能有这样的人苼吧所以把男主角的名字干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后当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的时候,就怎么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见了,但某些记忆却始终难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长的尸体与气味的关系。我不否认那种联想几乎成了我一种病态的强迫性反应和行为总之,只要看到眼前出现茄子这道菜无论什么煮法,最初的几年是直接反胃而后几年则是自我说服,我会先跟自己说:

「这是茄子你看,它是佷香、很下饭的鱼香茄子这跟当年士官长那一袋尸块一点也没关系……,然后开始反胃」

五十几岁过后,我好想遗传了妈妈当年的毛疒嗅觉慢慢丧失,或许是这样吧这两三年来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虽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觉

或者是……经历过太多亲人的死亡現场之后,我已经无感了……或是……故意遗忘?

阿春小我两岁所以是在我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他才下到我们的单位来,不过报到の后,也不知道是他「造型惊人」还是在中心的时候有过逾假不归的记录,各连竟然没人要他

记得那天营部都已经开饭了,人事官还茬大声小声地打电话协调各连「收容」最后营长开口了,说:「没人要就留在营部吧!可以把没人要的兵带好那才叫本事!」

之后,峩们就看到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瘦得像一根签却偏偏穿着一身改得几乎完全贴身的军服的家伙,走进餐厅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行李,除了随身军品之外他还带来两个大皮箱、一把吉他以及一个质感看起来相当高级的小箱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里头装着的竟然是量「手」订做的保龄球一颗

「啥名字?」营长问他

「Haru。」他恭敬地答

全场愕然之下,我连忙跟营长解释那是日文「春」的发音。

「我操伱妈你当日本兵啊?」营长开口骂他才紧张地说出他的全名,不过随后又加了一句:「报告营长我妈不见了!对不起!」

这话一出,整个餐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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