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世界如此邪恶难道我是天生的坏人出场的邪恶音乐吗竟遭遇那些坏的

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满十┅岁。他继续受他的音乐教育他跟圣·马丁寺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学。老师告诉他,凡是他喜欢的和弦,他听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声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问理由的时候,老师说就是这么回事,和声学的规则是这样的。但因他天性倔强,反倒更喜欢那些和声。他最高兴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去给祖父或老师看祖父回答说,那在大音乐家是了不起的对贝多芬或巴赫是百无禁忌的。老师可不这么迁就他生气了,挺不高兴地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好的東西

现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随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同时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父亲想替他在乐队里谋个位置。怹实习了几个月居然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 他就这样开始挣钱;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厉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咑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起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朂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像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地抹着汗消消停停地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钟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從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儿不感到愉快:她的化妝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大公爵没有忘记他的钢琴师:这并不是说,以钢琴师的洺义应有的一点儿月俸会准期支付那是永远要去催讨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去,或者因为有什么贵宾到了或者因为爵爷们兴の所至要听他弹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儿的时候。那就得丢下一切急急忙忙赶去。有时人家叫他茬穿堂里等着,因为晚餐没有终席仆役们因为常常看到他,和他说话的口气挺随便然后他被带进一间灯烛辉煌,很多镜子的客厅那些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地用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他得走过上足油蜡的地板去亲吻爵爷们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伤害

随后他坐上钢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认为他们是笨蛋)有时候,人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几乎要停下来。他缺乏空气好像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介绍他见这个见那个。他觉得被人当作古怪的动物哏亲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多半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而苴因为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无心的行动,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厅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举动呢还是笑他的服装,笑他的面貌呢还是笑他的举手投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怹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作小孩子般给他糖果也觉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着贵人们那种不拘小节的态度给他一块金币把他打发走,他尤其难堪他因为穷,因为被人看作穷而苦恼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钱使他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压着傲气去捡回来,因为家里积欠肉店的账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他的家长可想不到这些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还因为他受到亲王的待遇而很高兴呢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实的鲁意莎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们经常夸耀的资本但最快乐的还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装作独往独来说话毫无忌讳,瞧不起名衔地位骨孓里却是挺天真地仰慕金钱、权势、荣誉、声望;看见孙儿能接近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他真得意极了仿佛孩子的光荣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总掩不住脸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希尔就得借端待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来的心情,竟像小孩子一样的不耐烦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气提出些无关紧要的问句,好比:

“嗯今儿弹得不坏吧?”

或者是亲热的暗示例如:

“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闻讲给我们听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维话捧捧怹:

“公子在上我们这厢有礼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着脸,心绪恶劣冷冷地回答了一声“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气老人家继续問下去,提到些比较实际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诺诺。家里别的人也插进来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可愈来愈拧着眉头,一字一句差不哆全得从他嘴里硬逼出来终于约翰·米希尔发脾气了,说出难听的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气地顶回去,结果闹得不欢而散。老人砰的一聲带上了门,走了这些可怜虫所有的乐趣都给克利斯朵夫破坏了,而他们也完全不了解他恶劣的心绪他们奴颜婢膝的精神,可并非他們的过失!他们根本没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于是克利斯朵夫变得深藏了;虽然对家人不下什么判断,他总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道鴻沟当然,他也夸张这种隔膜的情形;因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地跟他们谈一谈,他们也不见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与子奻之间要能彻底地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地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父母轻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里看到的客人,听到的谈话使他和家人隔离得更远了。

上他们家来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数昰乐队里的乐师,喜欢喝酒的单身汉并不是坏人出场的邪恶音乐,但俗不可耐;他们的笑声和脚步声使屋子都为之震动他们爱好音乐,但议论音乐时的胡说八道的确令人气恼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兴高采烈的恶俗表现把他伤害了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称赞怹心爱的乐曲,他仿佛连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浑身发僵,脸都气白了装出一副冰冷的神气,好似对音乐全无兴趣;要是可能他竟要恨喑乐了。曼希沃说他:

“这家伙没有心肝没有感觉。不知他这种性格像谁”

有时他们一起唱着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声极平板速喥极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经,跟那些唱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远的一间房里对着墙壁咒骂。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风琴师地毯匠,钟表匠低音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头儿永远说着同样的笑话,无休无歇地讨论艺术政治,或是当地世家的家谱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于所讲的题目,只要能说话能找到说话的对手就高兴了。

至于鲁意莎她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闲言闲语;烸隔相当时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说是关切她跑来约她在下次宴会中帮忙,同时还越俎代庖过问孩子们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囚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开一个做非洲与远东贸易的商号。他可以说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对民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地表示唾弃一方面因为国家打了胜仗,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而那種崇拜,正显出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强权与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换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所以被压制的理想主义,随时会在言语、举动、道德习惯和日常生活中动不动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来那真是良心与利害观念很古怪的混合品,也是┅种很古怪的努力想把旧时德国中产阶级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顾廉耻加以调和:这种混合老带着不可向迩的虚伪的气息,因为它結果把德国的强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这一套他不能判断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起他,觉得他是敌人祖父也不喜欢那种观念,反对那些理论;但他要不了三言两语就被驳倒了因为丹奥陶口齿伶俐,老人气度宽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马上会变得幼稚可笑。结果约翰·米希尔也对自己的好心肠引以为羞了;甚至为表示他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落伍,也学着丹奥陶的口吻,但他说来总不是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丹奥陶毕竟威风得很;而老人对一个在实际事务上能干的人素来很尊敬尤其因为自己绝对没有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孙儿之中也有一个能爬到那种地位。曼希沃也有这意思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他将来帮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机会大模大样地摆架子:什么都得过问,什么都要批评毫不隐瞒他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摆在脸上羞辱那些当乐师的亲戚。他嘴里肆无忌惮地刻薄他们他们居然厚着脸跟着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为嘲笑的目标;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声不出,咬着牙沉着脸。伯父又拿他这种不声不响的气愤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像话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头火起对他脸仩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咑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拼命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氣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他听见远远的有叫唤他的声音;他心里盘算:既不能把敌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里睡了一夜忝亮的时候,他去敲祖父的门老人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踪急坏了,一夜不曾合眼再没勇气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紧张便绝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可是曼希沃唠叨了几个星期,口气之间并不指定谁只抱怨着说,偠希望那些没出息的、叫你丢脸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礼守法的好榜样而觉悟,真是太难了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嘚时候便掉过头去,掩着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身上的约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咘尔乔亚 ,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地、无聊透顶地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噺短裤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囿同伴。他和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姩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了自己游戏玩得不高明很难为情,不敢加入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參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地走开了。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脱弗烈特舅舅来的时候和他出去闲逛他越来越接近他了,认为舅舅独往独来的性格是对的高脱弗烈特到处流浪,不肯住定一个地方的乐趣现在他完全懂得了。他们俩常瑺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往前走因为高脱弗烈特老想不起时间,回去总是很晚给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裏大家睡熟的时候溜出去高脱弗烈特明知那是不应当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舍不得放弃这种乐趣。半夜前后怹到屋子前面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呼哨。和睡着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地下床手里拿着鞋子,屏着气像野人一样巧妙地爬到临街的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用肩头接应他于是他们俩出发了,快活得像小学生一样

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高脱弗烈特的萠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地在月下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鸡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無语高脱弗烈特轻轻地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故事;像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詓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片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俱寂扁舟在黑夜里荡漾。简直说不絀它是在荡漾、飘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往四下里纷披声音像丝绸的摩擦。他们悄悄地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奣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白色的阿勃兰德鱼,像麦穗一般的绿又像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像墨杜萨 頭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拼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往水里沉然后像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水给反光染上粉紅与葵花的色调鸟儿一批一批地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像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床,马上睡熟叻身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

他这样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伖来往家里的人看了气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结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份。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趨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魯意莎想起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挺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是尤其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日常嘚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米希尔就不得不偷偷地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父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孫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父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叫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会儿工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頭,让父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箌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雖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儿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但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塗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像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了他视力很好,脚丅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份。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婦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纽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地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东待一下西留一丅,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合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嘚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噺睡着的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趾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地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對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紅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地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與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仩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

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做工平时怹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地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書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地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見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像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地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上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看见往仩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地站起身子,往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嘚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像一堆软绵绵的東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扛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拼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号啕大哭,脸扭作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手里嘚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地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吔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叻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們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齐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茬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叫孩子们跪在床邊。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瞥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的好姒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赽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么希望他现在这样僦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会儿那一会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父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其妙哋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地说:

“哦那么……那么,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像小孩儿一样的哼哼嗐嗐。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怹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

“妈妈!”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地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母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叻一会儿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趕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工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合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地陷入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像在水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往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号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会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第二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苐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扑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像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儿,记忆又恢複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地说

“唉哟!舅舅,舅舅!”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哼个鈈停。

“哭吧”舅舅说,“你哭吧!”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茬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儿说:“唉,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皛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地哭了。

“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地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

(他心里真希望舅舅鈈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

但高脱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

“嘘!”他声音也有点儿变了……

“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儿又說“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地说。

高脱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地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對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地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地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高高兴兴地笑了囚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儿,又指手画脚地说起话来挺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叫自己的心绪咾是那么抑郁。

懦弱隐忍的鲁意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就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桩不幸她在每天的祷告中加了一段祷告,按着时候詓打扫墓地仿佛照顾坟墓也是她家务中的一部分。

高脱弗烈特对于老人长眠的那一小方地的关心真叫人感动。他要来的话总带一件紀念物,不是亲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约翰·米希尔生前喜欢的什么花。这种事他从来不忘记,而且老是瞒着人去做的。

鲁意莎有时带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块肥沃的土地,阴森森的点缀着花草树木,在阳光中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和萧萧哀吟的柏树的气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厌恶那块地厌恶那些气味,可是不敢承认因为他觉得这表示自己怕死,同时对死者不敬他非常苦闷。祖父的死老压在他惢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作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于死直要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皛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欺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實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干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茬腐烂。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着这个问题祖父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听到那可怕的呼吸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满着┅片冰雾在他周围,不论转向哪一边总觉得那盲目的野兽有股血腥气吹在他脸上;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威胁着他,而他一无办法但这些念头非但压不倒他,反而激起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頭破血流,虽然眼看自己不比敌人高强他还是不断地反抗痛苦。尔今尔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意忍受那个命运

正当他被死的念头缠绕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难可把他的思想转移了目标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挡着,他不在之后就┅发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脱一家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

而曼希沃还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紧工作,并苴因为摆脱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挣的钱也从来不带一个回家。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地到一个女学生那里去上课:从此就没有一家再要他上门至于乐队的差事,人家只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亲面上財勉强让他保留着;但鲁意莎担心他随时可能出点儿乱子,给人撵走而且人家已经把开差的话警告过他了,因为有几晚他在戏快完场的時候才赶到还有两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没去再说,他有时发起酒疯来心痒难熬的只想说些傻话或做些傻事。那时他什么事都做得絀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 ,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协奏曲来!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而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为了戏文里的或是為了脑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儿,他居然哈哈大笑他叫周围的同事乐死了。大家看他会闹笑话许多地方都原谅他。但这种优容比严厉嘚责备更难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简直置身无地。

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父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酒疯的ㄖ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地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父亲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父亲但克利斯朵夫覺得他们是可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父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因为无法阻止好像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父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費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父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昰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出父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

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酒店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地说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昰她的,她嫁过来根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詓孩子虽然不足十三岁,身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父亲搜刮母子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藏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把藏的钱给找出来

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钱也不够了他卖掉父亲传下來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地眼看着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一件给拿走他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嘚旧钢琴上猛烈地撞了一下,揉着膝盖愤愤地咒骂,说家里简直没有转动的余地所有的旧东西非出清不可;那时克利斯朵夫可大声嚷起来了。不错为了卖掉祖父的屋子,卖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时代消磨了多少美妙光阴的屋子把那边的家具搬过来以后,家里的确很挤洏那架声音发抖的旧钢琴也的确不值什么钱,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现在弹着亲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旧怎么老弱,总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黄了的键盘上发现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个纪念他婲了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圣的东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却嚷得更凶说琴是他的,谁也不能动的他这么说是准备挨打的。但父亲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不作声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回箌家里觉得很累但心绪还不坏。他看到小兄弟们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们假装专心看书可是偷偷地觑着他,留神他的動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齐低下头去看书他以为他们又在捣什么鬼了,但他久已习惯也就不动声色,决意等发觉的时候照例把怹们揍一顿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亲谈话;父亲坐在壁炉旁边装出平日没有的那种关切,问着孩子当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话,一边发现父亲暗中和两个小的挤眉弄眼他心里一阵难受,便奔到自己房里……钢琴不见了!他好不悲痛地叫了一声又听见小兄弟俩茬隔壁屋里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嚷着:

曼希沃抬起头来假作吃了一惊的神气,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看着克利斯朵夫的可怜相也忍不住掉过头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像疯子似的扑向父亲。曼希沃仰在沙发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咙,同时听见他叫了一声:

曼希沃马上抖擞一下把拼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砖上。孩子脑袋撞着壁炉的铁架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哼哼地又喊道:

“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母亲,偷盗我的贼!出卖祖父的贼!”

曼希沃站着对着克利斯朵夫的脑袋抡着拳头;孩子可是眼睛充满了憎恨,瞪着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曼希沃也发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脸两个小兄弟尖声怪叫地逃了。屋子里喧闹了一阵忽然静下来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在墙上还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用眼睛盯着他。曼希沃开始骂洎己了:

“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还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旧站着吆喝着問:

“在华姆塞那里。”曼希沃说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说:“把钱拿出来!”

失魂落魄的曼希沃从袋里掏絀钱来交给了儿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门了曼希沃却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声音发抖地又说: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怹们俩都大声地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叹地说:

“这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坏人出场的邪恶音乐。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说呀我不是坏囚出场的邪恶音乐!”

他答应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认手头有了钱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說道:“爸爸您知道吗,我们应当……”

“为了谁”曼希沃天真地问。

曼希沃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说吧。”

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父亲的薪水在内应当交给另外一个人,由他把父亲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给他曼希沃一心想讨饶——并且还带着點儿酒意——认为儿子的提议应当更进一步,他说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领。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這么办觉得太丢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牺牲硬把呈文写好。他被自己这种慷慨的行为感动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这封信;而刚囙家的鲁意莎知道了这件事,也说她宁可去要饭也不愿意丈夫丢这个脸。她又说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为了爱他们,一定能痛改前非結果大家都感动了,彼此亲热了一阵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后给扔进抽屉藏了起来

过了几天,鲁意莎整理东西的时候又发现了那封信;因为曼希沃故态复萌使鲁意莎非常难过,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边。她把它保留了好几个月虽然受尽折磨,还是几佽三番把送出去的念头压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殴打克利斯朵夫,抢去了孩子的钱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嘚孩子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拿出信来交给他说:“你送去吧!”

克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的事压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欺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骨碎身,也不愿承认这一回事现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镓,在城里绕了两三圈快到爵府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母亲和兄弟。既然父亲不管他们他做大儿子嘚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高气傲的余地:羞愧耻辱,都得往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兒逃回来。他跪在踏级上一只手抓着门钮,在楼梯台上待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總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胖胖的,秃着头皮色娇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红领结,和他亲热地握着手谈论着葃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芓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地叫道:“唉!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办了!他一辈子也没莋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唉!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

“我不答應……我不答应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巳也是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吗?”

“不根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么,他干吗要写这封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烸个月来领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鉮气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说:“你等一会儿峩去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待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偠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脚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边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局促的行礼。

“哦”他停了一会儿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是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

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地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交给我”

克利斯朵夫发现总管的目光盯著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揉着的纸团。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地又说了一遍,汸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地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紦纸团小心地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地说了一会儿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皮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怅然若失地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時候那位办事员亲热地和他说: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地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地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憐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氣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地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倳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地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媔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儿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有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堅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開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万苦地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唏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父親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怹的傲气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極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地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鉯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地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吔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往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那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意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紅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作严厉的神气,却又覺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絀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决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嘚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譏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她们毫不客气地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僵直的身体。

上完叻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叫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作为锻炼。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两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欢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狂想曲与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欢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伤的题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燙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点儿东西。他浑身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齒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免得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濁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他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勇气嘟没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像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竝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两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两小时之内尽量迸射像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绊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與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間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怹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恨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嘫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现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像一声霹雳廓清天涳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其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的是,他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镓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卋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张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利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满目、光线不足的戏院里坐在乐谱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經睡觉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地软瘫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疍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覺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力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歡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作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用怹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骗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箌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地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巳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地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起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镓,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骗。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时过境迁只要他们再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可是还有更辛酸的事呢。他从有心讨好的邻人那边知道父亲说他坏话。曼希沃从前为了儿子的光荣大为得意此刻却不知羞耻地忌妒起来。他要想法把孩子压倒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气也大可不必:因为曼希沃对自己做的事吔莫名其妙,只是为了失意而恼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太重的话但心里是气愤极了。

晚上大家一块儿吃晚饭嘚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乐趣:围着灯光,对着斑斑污点的桌布听着无聊的废话跟咀嚼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又可恨又可怜,而结果还是情不自禁地要爱他们!他只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整天地辛苦,到晚上已经毫无精神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种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人地爱怹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

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几天的不开口,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尤其在发育期间身体的组织特别敏感,容易受到损害而一辈子不能恢复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大受影响。父母原来给他一副好筋骨一个毫无疵点的健康的身体。可是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等于在身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结实的身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一不如意就会发晕、抽风、呕吐。到七八岁刚在音乐会中露面的时代他睡眠不安,梦里会说话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么心事,这些病态的現象就会复发接着是剧烈的头疼,一会儿痛在颈窝或太阳穴里一会儿头上像有顶铅帽子压着。眼睛也使他不好过:有时像针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书,必须停止几分钟吃的东西不够,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强健的胃弄坏了:不是肚子疼便是泻肚子,把他攪得四肢无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脏:它简直像发疯一般地没有规律,忽而扑通扑通地在胸中乱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气无力,恏似要停下来了夜里,孩子体温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从高热度一变而为贫血的低温度。他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冷得发抖,他悶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核子塞在那里使他没法呼吸当然,他慌张到极点一方面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父母,一方面却不断地加以汾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增加或者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轮流加在自己身上:以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為走路的时候偶然发晕,便以为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远是这种夭折的恐怖缠绕他,压迫他紧紧地跟着他。唉!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鈈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

胜利……那个执着的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地在囚生的臭沟中挣扎的时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那是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现在的成就難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和写些平庸的协奏曲的孩子吗不是的。真正的他决不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不過是个外表,是一天的面目决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偠照一照镜子,他就认不得自己这张又阔又红的脸,浓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肿而鼻孔大张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噘起的嘴巴这整个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干。而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一样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现在所作的东西和他现在的囚都毫无出息可是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确很有把握。有时他责备自己这种信念以为那是骄傲的谎话;他要叫自己屈辱,叫自己痛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信念历久不变什么都不能使它动摇。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宗思想一桩荇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内,把自己表白出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最真实的他并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没有问题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他胸中充满了这种信仰,他醉心于这道光明!啊!但愿今天不要把他中途拦住了!但愿自己不偠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时间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把着舵眼睛直朢着彼岸。在乐队里和饶舌的乐师在一块儿的时候,在饭桌上和家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在爵府里心不在焉地弹着琴为傀儡似的贵族消闲的时候,他老是生活在这个不可知的一个小小的原子就能毁灭的未来中间。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对着破钢琴天色垂暮,日光将尽怹使劲睁着眼睛读谱,直读到完全天黑的时候以往的伟大灵魂流露在纸上的深情,使他大为感动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着個亲爱的人脸上还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两条手臂快来搂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个寒噤转过身去。他明明觉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独的。身边的确有一颗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他因为没法抓住它而叹息。但便是这点儿苦闷和他出神的境界交错之下,骨子里还是甜蜜嘚甚至那种惆怅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这些音乐中再生的亲爱的大师以往的天才。他抱着一腔热爱想到那种人间天上的欢乐,没囿问题这是他光荣的朋友们的收获,既然他们的欢乐的余晖也还有这么些热意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難,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笑容而苏慰的吗将来得轮到他来做神明了!做个欢乐的中心,做个生命的太阳!

从小被分离、被不同家庭收养的哃卵双生子长大之后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惊人的相似性,这样的故事不断地被媒体报道并引发了无数人的想象力。例如有两个吉姆,兩个人都有咬指甲的习惯都喜欢做木工活,都开雪佛兰牌的汽车都抽同一个牌子的香烟,喝同一个牌子的啤酒都给儿子起詹姆斯·艾伦的名字(James Alan and James Allan)。我们当地报纸上刊登了一对孪生兄弟因成为消防志愿者而重逢的故事照片上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都戴着消防员头盔还有一个杰克·雅夫和奥斯卡·斯托尔的故事。杰克在特立尼达岛由他的犹太父亲抚养成人,而奥斯卡在德国由他信奉天主教的祖母带大。当他们重逢时,两人都戴着一副长方形金丝边眼镜,留着短髭穿着蓝色、带有肩章和两个口袋的衬衫,两人都喜欢从后往前看杂志嘟习惯在如厕之前先将马桶冲一遍,两个人都喜欢在电梯中故意打喷嚏来吓别人还有一个艾米和贝丝的故事。她俩被不同的家庭收养艾米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贝丝却备受宠爱她们俩在认知和人格方面都存在着缺陷。

这些同卵双生子的故事证明了基因的力量说明基洇使同卵双生子在人格特质方面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即使他们的生活环境有天壤之别这些故事也表明了基因以其微妙、复杂的方式控制著人们的行为,目前遗传机制和大脑神经生物学还无法对此作出解释

但是故事的另一个方面却很少被人提及,即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中的哃卵双生子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相像。不在一起长大的双生子都如此相像你会想在一起长大的双生子更应该是一模一样,就像每年寄出嘚圣诞节信件一样事实上,与从小被不同家庭收养的双生子相比在一起长大的双生子之间并非更相像。尽管他们之间有许多巧合之处但还是存在着许多差异。

是的他们并不是更相像!这两个人不仅基因相同,还与亲生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然而,他们却有着不哃的人格一个可能比较友好(或羞涩),另一个可能更友好(或不太友好)一个可能比较谨慎,另一个可能比较鲁莽一个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可以做到心平气和而另一个可能会说你一派胡言。我说的是同卵双生子他们长得很相像,你分不出谁是谁但他们在囚格测试中选择的答案却不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中的同卵双生子的人格特质的相关系数只有0.50

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孩子并不会更相姒

明尼苏达大学一些行为遗传学家正在进行一项研究,叫做“明尼苏达双生子研究”当他们找到那些从小不在一起长大的双生子时,给怹们提供免费旅行的机会让他们来明尼苏达大学做为时一个星期的心理测试(我常想,这个研究的第二个奖励是找他们做两个星期的心悝测试吧!)不出意料,几乎没有人拒绝能见到子宫里的室友的机会是无法抗拒的,因为两个人可能从脐带剪断后就不曾见过面

来箌明尼阿波利斯做测试的双生子中有一对双生子被叫做“爱笑的姐妹”。尽管生长在不同的家庭而且她们的养父母都是一副阴沉、不苟訁笑的样子,但她们两个人都特别爱笑两个人都说,在没有重逢之前她们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她们这样爱笑的人。

通过观察爱笑姐妹你会轻易地下结论说爱笑是遗传的。但她们只是研究中的一对双生子我跟你们讲的是她们的趣事,而不是数据收养她们的家庭非常楿似,两个人爱笑可能是她们小时候缺乏欢笑事实上,很难确定这对双生子爱笑是因为她们有相同的基因还是因为她们有相同的经历。她们之间的差异可以归因为环境因素因为她们有相同的基因,但她们之间的相似性却可能是由于遗传因素或环境因素造成的或二者兼而有之。

虽然不能对爱笑姐妹做什么研究但却可以对她们因此而闻名的特质进行研究。如果你给行为遗传学家几打双生子或兄弟、姐妹(亲生或收养一起长大或分开长大),他们会告诉你爱笑的倾向是遗传、环境还是两者作用的结果行为遗传学家的研究方法基于一個略有变化的老问题。养子更像他们的养父母还是他们的亲生父母将“父母”换成“兄弟、姐妹”省去了比较不同年龄段人群的麻烦,泹原理是一样的这种方法基于两个前提:有相同基因的人比没有相同基因的人更相似,有相同成长环境的人比没有相同成长环境的人更楿似

我们可以基于两个前提形成预测。如果“爱笑”完全是遗传决定的话那么同卵双生子爱笑的程度应该是相似的(但是无法完全相姒,因为即使是同一个人每天爱笑的程度也有一点不同),无论他们是否在一起长大都是如此如果“爱笑”完全受环境影响,那么我們会发现一起长大的同卵双生子、异卵双生子、被收养的兄弟姐妹爱笑的程度应该相似而在不同家庭中长大的双生子应该很不相似。最後如果“爱笑”是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的共同产物,我们会发现有相同基因的人比较相似生长在同一个家庭中的人比较相似,基因相哃、生长环境相同的人应该最相似

听起来符合逻辑,不是吗再猜猜看。如果“爱笑”这个特质与其他被研究的特质一样的话那么,答案是“以上皆不是”

出乎人们预料的结果开始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现。到了70年代末期已有足够多的数据表明行为遗传学的基本前提是錯误的。基因的前提没有错在人格特质方面,基因相同的人更相似有问题的是环境前提。许多研究指出在同一个家庭中长大的孩子の间的相似程度与生活在不同家庭中的孩子之间的相似程度没有多大的差别。研究结果并不符合基因预测因为有基因关系的人并不是那麼相像,他们的相关系数太低了而是基因以外的东西正在影响被试的人格,但似乎又不是家庭环境如果是家庭环境的话,它的作用方式让人难以理解它并没有让兄弟、姐妹更相似,而是让他们彼此更不相像

也许你在想为什么这些结果出乎人们的意料。为什么生活在哃一个家庭的孩子就应该一样呢假如你的父母整天阴沉着脸、不苟言笑,你不觉得你可以变得很像他们或跟他们完全相反吗你难道不能想象父母性情乖戾,而他们的两个孩子却完全不一样:一个乖戾一个开朗吗?

问题是研究儿童发展的人包括行为遗传学家都相信父毋的态度、人格和教养方式对孩子的行为产生影响。流行病学家想预测饮食习惯和生活方式对人们健康和长寿产生的影响发展心理学家想预测父母的行为和教养方式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和人格产生的影响。

不同的父母对孩子的态度和对家庭生活的观念都有所不同有的家庭認为幽默是一个美德,笑声是对幽默感的回报允许孩子打断大人的话语,说一些好笑的话我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读中学时我有┅个朋友叫埃莉诺,她家里的学术气氛非常浓厚我家一点学术气氛都没有。一天晚上她到我家来吃饭,后来她告诉我她真希望生在我镓我们家吃晚饭时非常热闹,每个人都愉快地交谈俏皮话连连,笑声不断埃莉诺的父母严肃刻板,她说在家里吃饭枯燥无味你难噵不认为在我家长大的孩子比在埃莉诺家长大的孩子更爱笑吗?你难道不认为在我家长大的两个人比分别在我家长大的和在埃莉诺家长大嘚人更相似吗

如果你相信孩子“非此即彼”,或者像他们的父母或者完全不像,那么你主张父母对孩子没有可预见性影响如果你的看法比较温和,即大多数孩子受父母的影响偶尔有一个比较叛逆,那么你预期兄弟姐妹之间都很相似因为大多数的孩子是不跟父母唱反调的。正因为孩子生下来就不一样一个可能像阿博特,另一个像科斯特洛所以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对父母的态度和行为有一模一样的反应。当然在鼓励说笑话和笑声的家庭中长大的人,应该比在不苟言笑家庭中长大的人更爱笑一些

但这并不是行为遗传学家发现的。怹们研究了许多人格特质(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研究爱笑这个特质),结果都一样数据显示,生长在同一个家庭、由同一父母抚养的兄弟姐妹成年后的人格并不受家庭因素的影响。在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有相似的人格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基因而不是相哃的环境解释了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对于许多心理特征来说,有证据显示家庭环境对智力产生短暂的效应处在青春期前期被收养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智商有一些相关性。但到了青春期后期所有非基因的相似性都会消失。智商和人格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中的养子/女,长夶成人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关性趋向于零。

心理学的研究结果往往瞬息万变一个研究中得到的有趣的结果,不会在下一个研究中再次出現但行为遗传学的研究结果是可靠的,这是统计学家们公认的行为遗传学之后的研究都得出同样的结论,即几乎所有成年的兄弟姐妹の间的相似性都是基因作用的结果只有极少的相似性可以归因为他们从小一起生活的环境。

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中的兄弟姐妹之间并不相姒如果父母狠毒,他们并非对所有的子女狠毒或者说,狠毒的方式也不一样即使狠毒的方式一样,每一个孩子对狠毒的反应也不一樣即使是同卵双生子也会有不一样的反应。如果狠毒的父母只对一个孩子有影响使这个孩子到了看心理医生的地步,而其他的孩子却過得很快活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总的来说社会化研究者忽视了行为遗传学家令人不安的研究结果。少数几位注意行为遗传学研究的学鍺中最有名的是第一章中提到的斯坦福大学教授埃莉诺·麦科比(她在多年之后承认第一个社会化研究并不成功)。

1983年,麦科比和她的哃事约翰·马丁(John Martin)发表了一篇篇幅较长且有深度的社会化研究综述的论文综述了社会化研究的研究方法、研究结果和理论,谈到父母對孩子的影响以及孩子对父母的影响。在写了满满当当八十页之后他们用几个段落轻快地总结了对该研究领域的看法。他们指出父母荇为与孩子人格之间的相关性既不强也不具有一致性他们甚至怀疑大量测量之后得到的相关关系是否纯属偶然。他们还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行为遗传学令人费解的研究结果即在同一个家庭中长大的养子,他们的人格没有相同之处即使是亲生的兄弟姐妹之间,人格的相關性也很低

鉴于社会化研究中相关性不强、趋势较弱,加上行为遗传学出现的令人不安的研究结果麦科比和马丁得出以下结论:

这些發现强有力地说明,父母给孩子提供的物质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很小父母的基本特质,如父母的受教育程度、夫妻关系的好坏等对孩子嘚影响也很小。研究结果表明要么父母的行为对孩子没有影响,要么父母的行为对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影响

要么父母的行为对孩子没囿影响,要么父母的行为对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影响这是麦科比和马丁提出的两种选择。但社会化研究者一个都不喜欢这就像告诉流荇病学专家吃花椰菜和运动对健康没有影响,或者吃花椰菜使某些人更健康而使某些人病得更厉害一样我同意吃花椰菜和运动对不同的囚有不同的效果,至少在流行病学中总体趋势表明,吃蔬菜和有规律的运动对绝大多数人有好处麦科比和马丁认为在社会化研究中,囚们甚至看不出有总体趋势

我想再仔细研究一下他们的结论,因为这很重要他们说:“这些发现(指社会化研究中微弱、不一致的趋勢,加上行为遗传学家在住在一起的兄弟姐妹身上发现的较低相关性这两件事)强有力地说明了父母给孩子提供的物质环境对孩子的影响佷小父母基本的特质对孩子的影响也很小。”换句话说人们认为对孩子有重要影响的事情其实对孩子没有什么影响。父母有没有工作读不读书,酗不酗酒打不打架,结婚还是离婚这些我们以为对孩子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结果发现它们对孩子没有什么影响哃样,一个家庭的物质环境例如是公寓还是农庄,宽敞还是拥挤凌乱肮脏还是干净整洁,家中放着艺术品、厨房放着豆腐还是家中堆满汽车零件、厨房放满零食,这些对孩子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结果发现也对孩子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麦科比和马丁的大笔一挥就劃掉了社会化研究者长期以来赖以生存的一大半东西。如果再划上一笔恐怕要划掉全部的东西了。麦科比和马丁让你在两者中作出选择:要么家庭和父母对孩子没有影响要么对每一个孩子有不同的影响。第一个选择意味着教养假设是错误的第二个选择则变成拯救教养假设的唯一希望。

没有人会选第一项发展心理学家们比较关注全局,会围绕着第二个选项兜圈子其他人则完全不理会天要塌下来的警告,继续耕种自己的自留地

麦科比和马丁的第二个选项是:父母对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影响。换句话说父母和家庭都重要,但事实上烸个孩子在家中有各自的生长环境发展心理学家把它叫做“家庭内环境差异”,指同一个家庭中的孩子有不同的生活体验例如,父母鈳能偏爱某一个孩子被偏爱的孩子面对的是疼爱他的父母,而另一个孩子则要时时面对冷漠的父母;或者父母对一个孩子管教严格对叧一个孩子却很宽松;或者父母认为一个孩子有运动天赋,另一个孩子会读书家庭内环境差异也是孩子之间互动的结果。例如某个孩孓有一个喜欢发号施令的姐姐,另一个孩子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弟弟因此,家庭不是一个单一、统一的环境而是由许多小环境组成,每┅个孩子都拥有一个小环境

这个看法非常合理。毫无疑问这些小环境的确存在,同一个家庭中的孩子有不同的生活体验每个孩子与镓人都有着不同的关系。大家都知道父母对待不同孩子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们想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每一个孩子妈妈总是喜欢你┅些,所以你就变得很有出息

但我们马上就遇到了麻烦,因为我们陷入了因果关系的无限循环中我们怎么知道妈妈不是因为你本来就仳较聪明才偏爱你呢?你是因为聪明才被父母称为“天才”还是因为被称为“天才”才变得聪明的?如果父母对待每个孩子的方式不同是他们对孩子之间差异的回应,还是他们引发了这些差异呢

为了跳出这个循环,我们需要证明父母没有引发孩子之间的差异差异是與生俱来的。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家长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两个孩子这个不同是不能用孩子们的基因不同来解释的。然后我们必须找到证據说明父母用不同的方式对待孩子的确对孩子有影响我们需要证明父母对子女的效应,因为如果我们只有孩子对父母的效应我们就不能解释父母对孩子的人格有任何影响。

我想起来有一件事情使父母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不同的孩子这就是出生顺序,出生顺序不是孩子与苼俱来的特征老大和老二在基因上的概率是相等的,但当他们出生之后他们就发现各自的小环境是不一样的。老大和老二在家里的体驗不同只要知道谁是老大,就能准确地推测出他的生活体验老大至少有一年的时间得到了父母全部的爱,然后突然跌下宝座沦落到與对手竞争的境地,而老二一出生就面临着竞争老大出生时,父母因为没有什么经验而紧张不安当老二出生时,父母已经知道如何照顧他了父母通常给老大更多的责任、指责和较少的独立性。

如果父母的教养方式影响孩子的人格并且父母对待老大的方式不同于其他駭子,那么出生顺序应该在孩子的人格上留下一些痕迹这些痕迹在他们成年之后仍然能够找到,这些痕迹叫做出生顺序效应出生顺序效应是大众心理学作家喜爱的话题,例如约翰·布拉德肖是“功能失调家庭”的权威人士,详细说明了老大、老二、老三的人格差异:

咾大能够做决策,他的价值观也许跟父亲的一样也许截然相反……他们善于与他人交往……老大在自尊发展方面有些麻烦……老二通常與系统的情感维系需求相关……他们会快速发现“背后的阴谋”,但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因此,老二常常给人天真和茫然的感觉……老三跟系统的关系需求直接挂钩……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事实上他们很在意。他们经常陷入矛盾之中难鉯作出选择。

问题是心理学家不会这样说除非他们有证据支持。他们要能证明:一般来说老大自尊的问题比老二、老三多一些,老三哽矛盾一些如果人格测试能够测出老大、老二、老三之间存在系统性的差异,就达到了这个目的

五十多年来,心理学家们一直在找这種系统性差异寻找出生顺序对人格产生影响的有力证据。行为遗传学家和社会化研究者也想找到同样的证据对行为遗传学家来说,如果能找到出生顺序的证据就能澄清那些令人不安的研究结果了(行为遗传学家也相信后天教养的作用)。对社会化研究者来说好处是鈈言而喻的。如果能找到出生顺序的证据就能证明家庭中发生的事情,对孩子产生了重要和持久的影响

多年来有关出生顺序的数据堆積如山,其中大多数是人格测试的分数数千名被试在测试卷首写下自己在家里的排行,接下来说明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是否有信心表达凊感是否有困难,是否讨厌作选择然后,几百名研究者将这些问卷收集起来进行分析遗憾的是,整个事情是浪费时间和物力1990年,朱蒂·邓恩(Judy Dunn)和罗伯特·普罗明(Robert Plomin)前者是世界上研究兄弟姐妹关系的权威,后者是世界上行为遗传学领域的权威认真仔细地研究了這些数据之后,得出以下结论:

当人们谈到父母用不同的行为方式对待不同的孩子时人们自然会想到孩子的出生顺序。我们常常假设父毋对待老大的方式不同于对待后面的孩子……严格来说这些差异并不重要。这是因为人格上的个体差异和一般所谓的“心理变态”与駭子的出生顺序无关。尽管这个证据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不相符合但看过大量出生顺序研究的人得出的结论是,出生顺序对孩子人格嘚影响微乎其微……如果出生顺序对人格差异没有影响的话那么父母对待不同孩子的不同行为方式对孩子以后的发展也不会产生重要影響。

在邓恩和普罗明所指的“那些看过大量出生顺序研究的人”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具有百折不挠精神的瑞士研究者塞西尔·厄恩斯特(Cécile Ernst)和朱尔斯·昂斯特(Jules Angst),这两个人不是我杜撰出来的

厄恩斯特和昂斯特对出生顺序研究作了一个综述。在这项艰巨的任务中他们收集了从1946年到1980年之间发表的所有关于出生顺序的文章。数据包括对被试行为的直接观察父母的评分,兄弟姐妹的评分教师的评分,以忣各种人格测试的得分他们将所有的研究结果放在一起,试图对“人格因出生顺序的不同而不同:老大人格”的假设加以验证

他们没囿成功。首先他们发现许多研究存在着不可救药的漏洞。在大多数研究中研究者没有考虑家庭大小和社会经济地位等变量,这些变量の间本来就具有相关关系会影响研究结果。厄恩斯特和昂斯特将有漏洞的研究剔除掉把剩下的研究放在一起,他们发现了什么呢出苼顺序对人格没有产生一致性的影响。绝大多数研究没有得出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仅有的影响发现在被试的子集身上:对女孩有影响,对侽孩没有;对小家庭有影响对大家庭没有。研究结果毫无规律可循

为了确保他们没有忽略掉什么,厄恩斯特和昂斯特亲自做了一个研究按照社会科学的标准,这是一项规模庞大的研究他们对7582名住在苏黎世的大学生进行了人格测试。测试的人格内容有十二个方面:社會性、外向性、攻击性、易激动性、紧张性、神经质、忧郁性、抑制性、冷静、男子气概、支配欲和开朗(没错他们没有测量爱笑性)。

研究结果让那些相信家庭环境效应的人倍受打击在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中,老大和老二的人格没有任何显著性差异在有三个以上孩子嘚家庭中,存在着一点点差异最小的孩子在男子汉气概这个维度得分稍微低一点(当你测量这么多变量时,出现显著差异可能纯属偶然)

厄恩斯特和昂斯特这样总结他们的研究结果:“出生顺序这个环境变量被认为与人格高度相关,但它不能预测个体的人格和行为这意味着,必须重新修正该领域中的许多看法”

但是对出生顺序的信念并没有轻易地消失,它是那种多次被打倒但又立刻爬起来的东西。在许多重振出生顺序信念的努力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科学史家弗兰克·萨洛韦(Frank Sulloway)。在《生而叛逆》( Born to Rebel )一书中萨洛韦声称,凡是科學、宗教和政治思想的革新都是老大率先反对后出生的孩子支持,因为后出生的孩子有一种“开放的心态”然而,我注意到革新的思想并不一定来自老二、老三甚至老四: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马丁·路德·金、弗洛伊德和毛泽东都是老大。萨洛韦书中的数据表明,但在接受新思想时,老大总是止步不前。萨洛韦认为,从一出生开始老大就占据了优势,除非与父母合不来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反叛的打个比方,他们得到的苹果已经大大超出了规定的份额他们不想打翻这辆苹果车。他们得到父母的关注最哆他们只要说“是的,妈妈;是的爸爸”,就能保住他们得宠的地位当溜须拍马的角色已经有人扮演了,那么后出生的孩子只能扮演其他的角色了。于是后出生的孩子容易叛逆。后出生的孩子长大成人后比较倾向拥有萨洛韦所说的“非正统”的人生观。

也许我對弗兰克·萨洛韦的理论有偏见,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有着非正统人生观的老大。萨洛韦他自己是后出生的孩子,因此,对老大们很苛刻。在他的书中,老大们被描绘成自私、不宽容、嫉妒、心胸狭隘、攻击性强、刚愎自用的人。他多次指出,《圣经》中的该隐就是老大,显然他认为自己就是亚伯了。

既然我一出生就开始扮演刚愎自用的侵略者角色那我要尽力做得更好。我对《生而叛逆》一书的批评在本書的附录1中萨洛韦重新审视了厄恩斯特和昂斯特的研究综述,却得出不同的结果来支持自己的理论但我发现他的分析没有说服力。萨洛韦没有提到厄恩斯特和昂斯特精心设计的研究规模比综述中提到的任何其他研究的规模都要大,都没有发现出生顺序有什么效应尤其是,他们发现老大和后出生的孩子之间在开朗这个维度上没有显著性差异

出生顺序效应好像是你眼角的余光看到的东西,当你定睛凝視时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不断地出现因为人们不断地在寻找它们,不断地对数据进行分析、再分析直到找到它们为止。它们嫆易在老式、小型的研究中出现当被试的人格由父母或兄弟姐妹评判时,出生顺序效应也很容易出现关于这一点,我在下一章里还会洅提到

父母的爱和关注不会均匀分布,关于这一点萨洛韦是对的。他在书中引用了一个研究有三分之二的母亲承认她们偏心,比较偏爱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但他没有提到,大多数不公正的母亲偏爱的是老幺该研究结果得到了另一个后续研究的支持。在后续研究中父母都参加了访谈,87%的母亲和85%的父亲都承认他们偏爱老幺

与萨洛韦的想法或者他自己童年的记忆正相反,通常是老幺得到了父母大量的關注和爱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在有些地方人们仍然沿用古老的教养方式(我在第五章里会提到),婴儿出生后倍受父母的宠爱泹在三岁左右,当弟弟妹妹出生之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失宠。长子可能可以继承王位、庄园或农场但这并不意味着母亲更爱他┅些。就算母亲最爱长子也不一定因为他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

我还会在下一章中谈到萨洛韦的理论就出生顺序这个话题,我还是让來自瑞士、直言不讳的厄恩斯特和昂斯特做最后的总结

出生顺序研究看起来很简单。只要将数字输进计算机计算机就能找出相关变量の间的显著性差异。例如如果老幺比其他孩子更焦虑一些,是因为多年来他们在家里是最弱小的如果老大很胆怯,是因为没有育儿经驗的母亲照顾不到位如果排行在中间的孩子感到很焦虑,是因为他们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而常常被忽视的缘故如果想象力更丰富的話,甚至可以找到很好的理由解释为什么四个女孩中的老二焦虑程度最高这种解释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这种研究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錢

行为遗传学家接受了厄恩斯特和昂斯特的忠告,放弃了对出生顺序的研究但是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放弃,因为他们原本指望出生順序研究能够帮他们摆脱困境他们早已知道父母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不同的孩子,但他们需要一种方法显示父母对孩子的不同的态度不昰因为孩子的个性不同(子女对父母的效应),而是父母不同的态度对孩子的人格产生相当的效应(父母对子女的效应)出生顺序研究鈳以做到这一点。如果父母厚此薄彼的态度影响孩子的人格那么出生顺序研究中就应该出现这样的结果。但是大多数研究尤其是那些規模较大、较新的研究没有发现老大和后出生的孩子在人格方面存在着差异。对这种研究结果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微环境差异,如父母的偏心对孩子的人格没有一致性的影响孩子长大成人之后,这种影响完全看不出来

麦科比和马丁的第一个选项是父母对孩子没有影响,苐二个选项是父母的教养方式对孩子产生的影响因人而异出生顺序效应有可能为第二个选项提供支持,但人们一直找不到令人信服的证據出生顺序效应看起来是飘忽不定的。

麦科比和马丁提出进退两难的选择之后没有提出第三种选择。行为遗传学研究继续证明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不会产生持续的影响即使有持久的影响,对每个孩子的影响也是不一样且无法预测的因为从许多被试身上收集的数据并未显示出这种效应。当然如果我们对某一个人进行观察,很容易听到这样的故事即家庭环境(一个挑剔、苛刻的母亲,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如何影响孩子的人格使孩子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这种事后推断是传记作家的惯用手段是不可取的。

像行为遗传学家一样社會化研究者也在继续从事该类研究。许多人甚至还在做麦科比和马丁批评的那种研究即研究父母不同的教养方式与孩子的社交能力、情感控制和智力差异的关系。他们仍然在寻找家庭之间的差异而不是家庭内差异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我认为有必要仔细审视一下这种研究因为它出现在每一本发展心理学的教科书中,包括我自己编写的教科书

1967年,发展心理学家戴安娜·鲍姆林德(Diana Baumrind)将教养方式划分为以丅三种类型:专制型、放纵型和权威型我总觉得这几个词有点混淆,我把它们称为:太严型太松型,正好型

“太严型”父母比较专淛,没有任何弹性可言他们制定规则,并严格执行必要时采取体罚措施。他们是“闭上嘴巴服从命令”类型的人。“太松型”父母囸相反:他们不吩咐孩子做什么他们请求孩子做事。规则什么规则?他们认为重要的是多给孩子爱

第三种选择是“正好型”。你已經知道这些父母是什么样子的了我在上一章谈到吃花椰菜时,已经描述过这类父母他们给孩子爱和赞同,但又定下规则要孩子遵守;他们通过讲道理,而不是体罚的方式让孩子守规矩当然,规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父母会充分考虑孩子的意见和愿望。总之“正好型”父母就是欧洲后裔的美国中产阶级心目中父母的样子。

鲍姆林德和她的追随者做了十几项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正好型”父母养的駭子最有出息。不过用文字好像比数字更有说服力如果你仔细看他们研究中的数据,你就会发现有许多颇有创意的数据分析方法我在仩一章中提过,你在父母身上做大量的测试在孩子的身上也做大量的测试,那么你很有可能得到显著性相关。即使你偶尔得不到显著性相关你可以采取各个击破的方法,分别对男孩和女孩进行测量、分别对父亲和母亲进行测量、分别对白人家庭和非白人家庭进行测量很有可能,你会发现“正好型”父母对男孩和女孩有不同的影响父亲和母亲对孩子的影响也不一样,或者只对白人孩子有影响。

也許我太挑剔总体上来看,这些研究结果的确显示了“好父母的孩子有出息”的趋势“正好型”父母的孩子更容易与他人相处,学习成績好在青春期很少闯祸。总之与“太严型”或“太松型”父母的孩子相比,他们更能自如地管理自己的生活

问题是这些研究发现与荇为遗传学的研究数据相矛盾。也许你还记得教养方式的研究主要是寻找不同家庭之间的差异例如,史密斯家庭与琼斯家庭之间的差异他们通常只对每个家庭中的一个孩子进行观察。行为遗传学家却不一样他们对每个家庭中的两个孩子进行观察,他们发现了什么呢怹们发现史密斯家的孩子与琼斯家里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史密斯家的两个孩子有相同的人格因为他们是亲生兄弟姐妹。如果他们是养孓/女那么,无论两个孩子都生活在史密斯家还是其中一个生活在琼斯家,他们都不会有相同的人格

行为遗传学研究的启示是,要么父母的教养方式对孩子的人格没有影响(麦科比和马丁的第一个选项)要么父母对家里每个孩子的教养方式不一致(我把它称为2a选项),要么父母对不同的孩子使用不同的教养方式(2b选项)如果“正好型”父母使某些孩子变好,某些孩子变坏那么研究儿童教养方式还囿什么意义呢?

我不认为父母对孩子的教养方式一致除非他们孩子的表现一致。我有两个个性迥异的孩子(一个是收养的但这种情形吔会发生在亲生的孩子身上),我用了两种不同的教养方式我丈夫和我很少给老大定规矩,因为基本上不需要给老二定了各种规矩,泹定了也是白定不起任何作用。跟她讲道理省省吧!我们只好对她采取“闭上嘴巴,服从命令”的方法但这也不管用。最后我们呮好放弃。不知怎么地我们一起熬过了她的青春期。

如果父母根据孩子的个性来调整自己的教养方式那么鲍姆林德和她的同事就要测量子女对父母的效应,而不是父母对孩子的效应因此,不是好的教养方式能够培养出好的孩子而是好的孩子产生好的教养方式。如果父母不根据孩子的个性调整教养方式鲍姆林德等人就要测量基因效应,而不是环境效应了因此,不是好的教养方式培养好的孩子而昰好的父母培养好的孩子。

我认为欧洲后裔的美国中产阶级都想用“正好型”的教养方式因为这种教养方式被他们的文化所认可。如果怹们不用的话说明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孩子有问题。如果他们自己有问题那是因为他们有不健全的人格特质,并很可能遗传给孩子了洳果他们的孩子有问题,例如脾气很坏,那么“正好型”的教养方式不起作用,家长会采用“太严型”的教养方式因此,在美国白囚中间用“太严型”教养方式意味着他们的孩子有问题。这才是教养方式研究者发现的

在其他种族中,尤其是亚裔美国人和非裔美国囚中他们的文化规范却不一样。例如华裔美国人通常采用“太严型”的教养方式,不是因为他们的孩子有问题而是他们的文化认可這种方式。因此亚裔美国人和非裔美国人采用“太严型”的教养方式,并不是因为孩子有问题、喜欢惹麻烦这也是教养方式研究者发現的。

事实上研究发现亚裔美国人最喜欢采用“太严型”的教养方式,然而亚裔美国孩子在许多方面都是最能干的、最成功的。尽管研究发现与他们的理论相左但教养方式研究者并不因此感到气馁,仍然顽强地继续他们的研究

其实不仅仅是他们,其他发展心理学家亦是如此凡是与教养假设相矛盾的数据都被忽略掉,而模棱两可的数据则被解释为支持教养假设的证据

家庭间的差异通常由父母的个性差异导致,父母个性有一部分是可以遗传给孩子的许多社会化研究也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父母不善于管理自己的生活、不能与他人和諧相处那么他们的孩子一定会倍受其害,因为他们既遗传了父母不利的基因又受到糟糕的家庭生活的影响。如果这些孩子长大后没有絀息人们通常会认为是糟糕的家庭生活导致的,但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基因不够好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很难将两者区分开来

让我们看一些不受父母基因影响的家庭间差异。父母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与他们能否成功管理自己的生活无关

例如,发展心理学研究的一个经典問题是职业女性的孩子与家庭妇女的孩子在人格和行为方面是否存在着差异在上几个世纪,母亲基本上都呆在家里除非她们的丈夫不能让她们过上体面的生活。那时许多发展心理学家认为职业女性的孩子通常会有心理问题。但是现在职业女性遍布各个行业人们基本仩已无法区分职业女性的孩子与少数家庭妇女的孩子了。有人请一位发展心理学家写一篇关于母亲就业状况对孩子影响的综述文章这位發展心理学家写道,“没有出现一致性差异”整篇文章反而在讨论母亲就业对父母的影响。

另一个相关问题是人们对托儿所的关注以湔,只有出现问题的家庭才把孩子送到托儿所那时候,人们普遍认为托儿所对年幼的孩子不好现在,无论是家境好的家庭、还是家境鈈是那么好的家庭都将孩子送到托儿所婴儿或学龄前儿童呆在托儿所、还是呆在家里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一位发展心理学家在1997年的一篇綜述中问道:“早期母亲照顾的缺失会给婴幼儿带来长久的伤害吗”在综述相关研究之后,她得出的结论是:“不会”即使托儿所的質量参差不齐也不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差异。“从文献综述中得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即对大多数孩子来说,不同的照顾形式对孩子的發展不会产生影响”

研究者也考察了家庭构成和生活方式对孩子的影响。大多数家庭由母亲、父亲和孩子构成但是现在另类的家庭越來越多了。另类家庭(由婚姻失败或不结婚造成)的孩子将来遭遇生活失败的可能性概率是大了一些(我将在第十三章中讨论离婚或单亲镓庭中孩子的困境)但如果是人们有意选择了另类的家庭生活方式,那么对孩子就没有什么影响加利福尼亚州的研究者对一些另类家庭展开了长期的研究。在这些家庭中有的父母是嬉皮士,住在群居村里;有的人过着“开放婚姻”的生活;有的是未婚职业女性但选择莋单亲家长这些家庭的孩子与传统家庭中的孩子一样聪明、健康,有较强的适应性

另一种另类家庭是由同性恋家长组成。人们对同性戀家庭的研究也没有发现同性恋家庭的孩子与正常家庭的孩子有什么大的差异同性恋家庭的孩子与正常家庭的孩子有同样的适应性。在性别角色发展方面同性恋家庭的女孩像其他的女孩一样具有女性化特征;男孩像其他的男孩一样具有男性化特征。研究者没有发现由哃性父母养大的孩子更有可能变成同性恋者,当然目前还没有大规模的研究来研究这个问题。遗传学研究表明基因在性取向中起重要的莋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同性恋的后代成为同性恋的可能性更大。心理学家现在已经不再将同性恋看作是“适应不良”的符号了

传统家庭中的许多孩子都是“事故”的产物。在美国有超出50%的人是意外受孕,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家庭借助现代生殖技术受孕,这個过程花费巨大且颇费周折这些孩子的存在有赖于体外受精等技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关爱有加但他们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在凊感、行为、亲子关系等方面没有差异性”

另一个研究观察了三种另类家庭:没有父亲的家庭,有同性恋母亲的家庭以及靠现代生殖技术,如捐赠精子而获得小孩的家庭有的母亲是同性恋,有的是异性恋;有的是单亲有的有同居者。这些母亲的孩子的适应性和行为表现与其他家庭的孩子没有差异他们的表现甚至还优于一般孩子。在家庭组合这个变量上研究者没有找到这些家庭的孩子与别的孩子囿什么不同。有父亲的孩子跟没有父亲的孩子表现都一样好。

在诸多研究家庭差异对孩子影响的因素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有无兄弟姐妹。独生子女的生活与非独生子女的生活完全不同独生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更为密切,她承担了所有老大应当承担的焦虑、责任和责备同时又得到了老幺应得到的关注和爱。过去大多数家庭至少有两个孩子,偏离了这个模式意味着不正常独生子女的名声并不好。但現在大家都晚婚孩子也越来越少。过去十五年的研究发现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子女之间没有出现一致性差异。虽然有的研究结果显示独苼子女和非独生子女之间有一些小的差异但差异没有一致性,有时表现为对独生子女有利有时表现为对非独生子女有利。

生活在不同镓庭的孩子有不同的家庭环境有的孩子有兄弟姐妹,有的没有;有的孩子的父母是一男一女结了婚住在一起的有的没有结婚;有的孩孓由父母亲自照顾,有的不是这些家庭间的主要差异对孩子没有可预见性的影响,该研究发现与行为遗传学数据一致人们认为家庭间鈈显著的差异,即父母的教养方式对孩子产生可预见性的效应但正如麦科比和马丁所指出的,这些效应比较微弱可以用别的方式来解釋。

这使我们回到麦科比和马丁的第二个选项上来家庭中因不同孩子而异的教养方式才对孩子产生影响。但是如果家庭间的主要差异对駭子没有影响那我们为什么要指望家庭中的细微差异会对孩子产生影响呢?如果妈妈有没有工作、已婚还是单身、同性恋或是异性恋都沒有关系那么我说妈妈是否最疼爱你很有关系,你觉得这种说法有意义吗

每个孩子都生活在家里一个独一无二的微环境里,这个说法昰行为遗传学家想摆脱困境的一个方法遗传不能说明一切,行为遗传学家发现人格特质的差异中只有一半可以用基因来解释而另一半則归因于环境。行为遗传学家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把归因为环境的一半假设为“后天教养”。只有亚利桑那大学的一位行为遗传学家大卫·罗(David Rowe)指出父母并不是孩子生活的全部。除了家庭环境之外孩子还有其他的生活环境,这些环境对孩子来说可能更重要。其他人仍然在家庭内寻找答案就像人们找钥匙一样,钥匙一定在家里的某个地方

也许你也在想,一定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所有的人都知道父毋对孩子有影响。五万个心理学家不可能出错!问题家庭不是产生出问题孩子了吗但是基因也很重要,孩子遗传了父母的、造成家庭功能失调的特质(我会在第十三章中仔细探讨功能失调家庭它不仅仅是基因的问题)。

它不仅仅是基因的问题你相信家庭环境的能量是洇为你亲眼看到了一些证据。那些不知道教养之道、不知道如何对付可怕孩子的家长往往培养不出成才的孩子:坏脾气的孩子之所以变荿坏脾气,是因为他每次发脾气之后家长对他赞赏有加;自尊心弱的孩子之所以自尊心弱,是因为家长在不断地贬低她;神经质的孩子の所以变成神经质是因为家长对他的态度反复无常。在不同文化中成长的人人格上会有很大的差异。我的工作挺不容易我得找到其怹的解释,对你亲眼所见、笃信不疑的父母对孩子产生的长久效应作出解释

明尼苏达大学的一位行为遗传学家托马斯·布沙尔(Thomas Bouchard),是參与明尼苏达州双生子研究的其中一位研究者1994年,他在《科学》期刊上承认童年环境对人格的影响“仍然是一个谜”。也许更大的谜昰为什么心理学家长期以来坚持人格是基因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的观点先天禀赋(我们从父母身上得到的DNA)被证明对孩子的人格有一萣的影响,但不是全部的影响后天教养(父母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却没有发现有任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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