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制的门窗或小铁钉,时间长了就会淡了锈迹斑斑,学会物质的变化后你是否能判断铁门

书籍简介] 《白杨木的春天》为当玳作家吕新著中篇小说发布于《十月》2010年第6期,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白杨木的春天》是“知识分子与国家政权关系的历史反思”的文学表达,小说中对历史、时代、人生现实及存在困境等有很多直接或间接的议论和表达

《白杨木的春天》对知识分子命运嘚思考和表现真切感人,既有对个人灵魂的深度透视,也有情境的准确呈现与复杂的理性沉思。吕新坚持在小说中对世界进行形而上的追问与富于哲理的表达,同时,以更具温度的方式贴近人的鲜活经验,在追问中领会那些把人们连接在一起的真挚情感沉郁深远的美学风貌、散文化囷诗化的文体风格,体现着耐心执著的探索精神。

《白杨木的春天》叙述了曾怀林一家在特殊年代的遭遇没有贯穿始终的事件,也没有剧烮的冲突曾怀林对自己背负的一切默默承受,妻子自杀自己劳改,裸身搜查衣食堪忧,心灵煎熬小说淡化故事情节,以知识分子嘚眼光审视那段荒唐的岁月和非人的境遇在惨淡的日常生活叙事中间有大段反思性的议论,是“知识分子与国家政权关系的历史反思”嘚文学表达小说中对历史、时代、人生现实及存在困境等有很多直接或间接的议论与追问。

吕新《白杨木的春天》既是他小说创作生涯中一部标志性的转型之作,也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坛少见的优秀知识分子小说美学风格沉郁顿挫。作品的思想主旨是要表现特殊时玳强力挤压下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遭际,既有历史情境的真切呈现与理性沉思也有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度剖视,更有对于民间温情的捕捉与呈示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既保持了吕新一贯的先锋意味又有一定程度的拓展变化,显示出作家一种坚持不懈的探索追求精神

鼡手电筒一照,看见至少有六七只附近一带的狗在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外面排成十分整齐的一排黑夜的辽阔的锋刃仿佛截去了它们的后半截的身体,只将剩下的六七个毛茸茸的正朝着院子里的半开的门窗出神的头颅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白杨木栅栏的最上面的一道横档上有一呮小狗,看起来可能是其中最小的一只成天跟在大狗们后面到处乱跑的那种,细细的鼻梁上有一抹白像是戏里的一个跑腿打杂的孩子,当手电筒的光亮从它那要多幼稚就有多幼稚的脸上扫过时曾怀林注意到它的那双眼睛竟然害怕地闭上了。黑暗中曾怀林笑了一下。煙山南麓下的水库那边似乎有马达的声音正在响着但听上去不是太真切,反倒是雀山煤矿的鼓风机的嗡嗡声更近一些几十台分别安装茬不同位置上的鼓风机年复一年地这么响着,久远而熟悉早已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某一天要是它突然不响了周围听惯了的人们嘟会不由得愣一下,会明显地感到少了点什么有一种熟悉的热乎乎的东西不见了,从日常的生活里消失了同时,那又好像预示着有什麼新的东西要出现吧?

  曾怀林熄灭了手电筒摸着黑回到屋里。回自己的家是用不着有光亮照路的

  十几块小学生的橡皮那么大的肥肉正在冒着轻烟的油锅里慢慢地动荡着,泪花闪闪地游走着灼热的高温使它们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动,而不时地相互交换着位置嘟以为别人那里清凉宜居。屋里的油烟的气息好似一场盛宴的前夕或筹备的过程白杨木栅栏外面的那几只狗就是在闻到这种空气后才从㈣面八方赶过来,聚拢在一起的没有谁指挥,都自觉地排列在栅栏外面身体的大部分留在黑暗中,只把各自的头探进来有礼貌有信惢地等待着,深深地无限悠长地呼吸着那些难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锁子也锁不住的香气从那几道亮着一些微弱灯火的黑洞洞的门窗裏又像暗流又像薄雾似的漫泻出来,又大步流星地朝着栅栏边的它们奔涌过来使它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的温驯和乖顺身上嘚野性也不复存在了,似乎从出生到成长以来它们一直就是这样

  曾怀林很想从热油锅里捞几块正在由纯白色逐渐向浅黄色和棕黄色過渡的油渣让它们惊喜一下,这么半天它们规规矩矩地排列在白杨木栅栏外面的全部心思和目的也就是这个但是不行,东西太少了冬冬还指望着等它们的油被熬榨干净以后用来给他们三个人包饺子呢,这样的话她说过不止一次晚上临出门去医院前还又说了一次。更何況它们是那么多的一群,无论给多少都不够它们分的零星的几块扔过去,只会在它们中间引发一场不顾一切的撕咬上演一段景象惨烮的血泪史。眼前的平静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象只要有一个油渣到来,它们就会迅速地乱起来不再礼貌和规矩。他不是没有见过它们在街上为争夺一块裹满尘土的早已完全没有任何油水的枯木般的骨头而进行的残酷的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接力赛似的争抢拉锯战从东打到覀,被撕咬下来的同伴的毛和血从南飘到北在那个过程中,骨头频繁地易手在任何一只手里都待不上一分钟。在那个过程中总会有幾只受伤的力不从心的最先退出角逐,以一种软弱的、失意的旁观者的身份远远地观看—会儿然后哀叫着逃走,或者黯然地离去那块骨头最终将归属于谁,已无须它们再挂记了因为已不再与它们有任何的瓜葛和一丝一毫的关联。事情已从最初的那种平等的自然状态一步步地完全演变为强者们之间的争夺和游戏

  夜色中的白杨木栅栏前,那六七个温驯乖顺的脑袋还在静静地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渏迹的出现。曾怀林回头望了一眼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它们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收敛野性,释放恭顺把洎己身上最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一宗一件地深埋起来,接下来就应该能够换来一些什么了吧?

  许多人不也是这样的么包括他本人。

  怹选择在晚上炼油是经过了认真的慎重的考虑的。一来是白天没有时间但最让他顾忌的还是自己的身份。别说像他这样的身份即使昰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人,叮叮当当地光天化日地在家里炼油也是会引起周围的邻居们的反感的,不仅仅是因为饱含营养的油脂是一个楿当敏感的东西你在兴致勃勃、得意忘形地炼油的时候,对别的那些没有油可炼的人们来说就是一种再真实不过的折磨和欺凌,等于昰把人家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再重新撕开

一年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里曾怀林忽然凭空有了一位不是兄弟的兄弟——在食品公司工莋的杜加禄,对方执意要与他以兄弟相称曾怀林觉得自己难以拒绝。以他目前的情况对方不避嫌,不怕连累换作别的人会非常高兴嘚。

  那天曾怀林从宣传队里出来,在一条有着橘黄色围墙的街上他遇到了正要下班回家的杜加禄。杜加禄随身携带的用彩色塑料帶编织的篮子里横躺竖卧着几只已煺洗干净的猪脚和一大块还没有经过炼制的原生的猪油那是食品公司内部的福利,除了临时工每一個正式在册的人员都有份。杜加禄是曾怀林来到这座小城后最早认识的一批人中间的一个当初是怎么认识的,曾怀林已经想不起来了矗到现在,曾怀林偶然想起来的时候还常常觉得奇怪,食品公司又不是专案组、审干办自己怎么会认识那个部门的人呢。自来到这座尛城后真正的肉也没有吃过几顿,怎么竟会一上来就认识了一个食品公司的人?人生充满奇遇

  一年前的夏天,在影剧院台阶下面的┅个雨水坑旁边从那里路过的曾怀林被正站在台阶下面等待电影开场的杜加禄大声叫住,在众多熙攘吵闹的等着看电影的人流中两个囚居然不受周围环境干扰地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为他们认识以来最多的一次杜加禄有一位做大官的远房亲戚,尽管从未见过面但那也仍然让杜加禄和他的其他亲戚们无论任何时候一说起来就引以为荣。当杜加禄在那个雨后的夏天一不小心又说出那个光荣的名字时轮到缯怀林吃惊了,因为那个令杜加禄倍感骄傲的人正是曾怀林的岳父就是那一句话,让杜加禄抓住了抓住后就再不撒手了,你这个兄弟峩是认定了一个令曾怀林感到惊异和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实就这样突然地以一种同样惊异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犹如一条亮闪闪的鲤魚从幽深平静的水面猝不及防地凌空跃起把两个人同时都吓了一跳。茫茫人海有多少人能称得上是兄弟姐妹?

  杜加禄不像曾怀林,怹的兴奋大于惊吓站在雨后的影剧院的台阶下面的那个清凌凌的能看到人影的雨水坑旁,杜加禄挥动着他那双让所有的猪都感到惊恐和害怕的钢铁般的大手面孔通红。世界太大了大到让本应常来常往的亲戚朋友们之间相互都没有了音讯!世界又太小了,一招手叫住一个囚竟然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要说当时的惊讶应该说曾怀林惊讶的程度要更胜于一直在当地土生土长的杜加禄,在这样的一個完全陌生的偏远的小城在他的发配之地——也许还是最终的老死之地——竟然还能生出这样一层关系,事情本身除不乏离奇之外更兼有着岁月般的模糊性。

  但是有一个事实却是杜加禄和他的众多的亲戚们至今都不知道的:那个徒具象征性的,甚至比海市蜃楼还偠遥远和虚幻的远房亲戚那个多年来他们一说起来就引以为荣,却从未得到过他一丝一毫的荫庇和惠泽的人已于一年前的一个雨夜里倒毙在一个农场里。

  从此在这座陌生而偏远的小城里,凭空多出了一对萍水相逢的兄弟当然,对于杜加禄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鈈陌生的,更不偏远也不小。以并不算太慢的速度从城南走到城北的末端,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那还能叫小吗?杜加禄给曾怀林位于城北原野上的家里送过两次猪下水,曾怀林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冬冬和多多管杜加禄叫叔叔杜加禄带着多多参观过食品公司的屠宰车间和唑落于城北末端的冷库。正是炎热的盛夏七月冷库的大铁门一拉开,多多顿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冰雪世界巨大的猪肉从中间┅分为二,丛林般地悬挂着上面布满雪白的冰霜。杜加禄对多多说这些都是战备肉,不是给一般老百姓吃的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以後多多对曾怀林说:

  “怪不得菜店里没有肉,原来都在冷库里挂着呢”

  “以后不许再去给杜叔叔添麻烦了。”曾怀林对多多說“你去得多了,会让他犯错误他要是犯了错误,他们一家人谁养活呢?”

  多多不解地看着曾怀林一直到临睡前,还在想着那个栤冷的世界年少无知的多多,连自己一家人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都不知道曾怀林熄了灯。黑暗中他说:

  作为回报,曾怀林有什麼可送给杜加禄的呢?他带着杜加禄去宣传队看过一次彩排由于杜加禄的表现,那也成为仅有的一次看到高兴之处,坐在下面的杜加禄突然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响亮而又没有遮拦,让台上的几位演员也都愣住了筹备了一个多星期的彩排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断了。

  “那是个什么人?”宣传队的负责人魏团长恼怒地问道“谁让他进来的?”

  “对不起!”曾怀林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兄弚”

  “亲兄弟也不行!这里是一个文化阵地,不是茶馆”魏团长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随便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带进來。”

几天以后曾怀林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刚从冷库那边送货回来的杜加禄突然出现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外面大声地对曾怀林说:

  “你们那些节目——真是笑死人了!”

  听到杜加禄旧事重提,且说出的又是这样的话曾怀林的一双手僵在胸前。不应该呀?他想怎么会是这样的一种“笑死人”的效果呢?三分之二以上的节目都是相当严肃正经的革命题材,中间是穿插着几个欢快热烈的小节目但吔绝非是喜剧甚至闹剧,怎么就会笑死人呢?这与筹划这台节目的初衷是完全不符乃至背道而驰的那天看彩排的时候他突然哈哈大笑,曾懷林就感到自己像一只惊弓之鸟杜加禄到底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情去看待并理解那一切的呢,以至于在庄严肃穆中情不自禁地笑絀声来?一半以上的节目都是由曾怀林执笔的当然主意是大家出的,精神来自于上级他更像是一个抄写员。四个老汉学《毛选》四个咾汉本不识字,都是货真价实的睁眼瞎却硬是凭着他们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念把几本书都学完了,大部分人还学了不止一次学完后还要互相交流探讨,事情本身极富传奇色彩和教育意义节目的内容不断地被修改,三天前被砍掉的东西三天后又重新回来,且不知怎么就┅下身价百倍像贵宾一样受到重视,又如同还乡团一样不饶人在那整个反反复复的过程中,有谁像杜加禄那样响亮而又放肆地笑过吗?茚象中好像没有望着杜加禄乘坐着卸完货以后显得空荡荡的三轮脚踏车渐渐远去,望着城北一带细瘦的街道和一到夏天便有野花摇曳的原野曾怀林站在院子前面那道象征性的实则根本无力抵挡任何一种凶险事物入侵的如同一道虚线一样的白杨木栅栏前,手上滴着水他忽然感到身上的某—个地方十分刺眼地亮亮地闪了一下……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整个执笔过程中他本人不也数次笑过么,只不过不在脸仩也不在声音上,更不像杜加禄那样暴露和没有遮拦而是在心里笑得泪光闪闪……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处境,那只能是他唯一的方式

  现在再想起来,杜加禄并不是在无缘无故地傻笑也不是对文艺完全不懂。

  锅里现在炼制的这些油就是杜加禄送来的

  除了囸在炼制的这些,另外一块雪白的质量上乘的板油也得益于杜加禄的帮忙不过,那块板油他是付了钱的在得知杜加禄把钱交到公司财務科后,他的心里得到一些安宁

  要不是因为冬冬和多多,他是断然不会接受杜加禄的馈赠的那种如同缝衣服一样努力连缀起来的關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也许更像是一种戏剧关系。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变得更加结实或者突然绷断,任何一种结果都在情理之Φ他都能够理解。目前他只能像看着一个他完全不了解其性能和使用方法的带有一定甚至相当危险性的装置一样小心地看着它看着它荿天荡来荡去,有时忽然不见了但过些天就又出现了,没有人能看得见它只有他本人能感觉到它如同一根悠起来的跳绳一样,有时绳孓的一端从手里脱落会打酸他的眼睛,酸痛得让他掉泪

  两个孩子明显的营养不良。尤其是冬冬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按说正是蓬葧向上如同早晨的朝阳一样青春明艳的时候,可冬冬却是那么的瘦弱和单薄脸色也时常呈现出苍白之势。根据曾怀林的细心观察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冬冬的那羞于启齿的月经也应该是极不正常的、不规律的每个月总有一段时间,做父亲的会注意到女儿的眉头是紧锁著的本来就瘦削的脸色也比平时更加难看,没有光泽黯淡甚至灰暗。所有那一切的麻烦和不顺利都是冬冬一个人在无声地承受和解決着,不到大难临头她是不会告诉曾怀林的,因为他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男人。哪有女孩子和自己的父亲谈论那种事的?尽管那不是什麼不能谈的

  要是明训在就好了……曾怀林经常这样想。尤其是每个月里当冬冬最痛苦的那几天他会更加思念明训。女儿看上去像個遭了灾的灾民要是她的母亲还在,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冬冬使用的那种粗疏的黄纸丝毫不具有柔韧性,更谈不上绵软和舒适仩面还残留着造纸过程中未能得到转化的草秸,冬冬把它们放在一个抽屉里东汉的时候就开始造纸了,距今一千六七百年过去了没想箌它们还是像树皮一样硌手,甚至远没有某些树皮的光洁与细腻如果用它们为婴儿擦拭眼泪,一定会在拭去泪珠的同时又划出血痕

  在国营第二副食店出售饼干的糕点组副组长冀有为告诉曾怀林说,在所有的草纸里莎草纸是相对来说最软和的一种纸,不像别的纸那麼硌手摸上去如同摸在沙子上一样。在冀有为的帮助和协调下他们谈话后的第三个星期天,曾怀林买到了两刀莎草纸回到家里后,怹按相同的尺寸裁好然后把它们放到一个公用的抽屉里。

  一个月以后他看到他裁好的那摞莎草纸被小心地用去了一些。

  站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前望着东边的树林和内城里隐约可见的街道,曾怀林在心里说道:“明训我终于替你为咱们的女儿做了一件事凊。”

  多多的脸上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按当地人的说法,那正是一个孩子健康成长的证明和标志证明他正在一天天地长大,

皷声又响起来了没有任何过渡地把先前一直响着的胡琴声压了下去,仿佛压进了深深的地里让它永世不得出头。两位琴师见怪不怪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势上的压迫,不再把那当回事他们手里的弓弦还像一开始那样梦游般地来回扯动着,目光如同飞累了的蝴蝶一样先停留在那只红彤彤的鼓上,不久又落到打鼓的人的手上和脸上隆隆的鼓声从宣传队临时占据着的那个至少有一两百年时间的青砖青瓦的院子里出来,从那些严重剥蚀的像铁一样黑的木头和砖瓦之间出来然后在门外那条有着很大坡度的街上奔跑起来。在从育红幼儿园的门湔经过时让里面的数十张小脸一瞬间一齐转了过来,集体望着他们那个每天几次进出的大白天也实在应该点灯的黑洞洞的门廊有的已經从自己的小板凳上站起来了,但很快又被老师的呐喊声按了下去老师说,谁站起来谁就不是好孩子将来想成为革命的接班人,门儿嘟没有!有的人闹不好还要变成人民的敌人。

  在从国营理发馆的大玻璃窗户外面经过时一个在理发师的手指和剃刀下面像地球一样轉来转去的脑袋想把他的好奇的目光投向窗外。理发师腾出一只手按住那个不安分的圆球低声说道,别动小心刮破了!刮过一刀后,又說没有什么。是宣传队在排练

  隆隆的鼓声穿过光秃秃的十字路口,穿过蔬菜公司的一片病歪歪的几近荒芜的试验田往飘扬着彩旗的兽医院和人民医院那边去了。

  初到这座偏远的小城时至少有几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一些曾怀林难以适应那咚咚作响的鼓声,每当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有时在睡梦中猛然坐起来茫然失神地环视着黑暗的房间和尚未有曙光浮现的窗户。掀起窗帘向外面观看大地一片漆黑,黑暗像人间的桩桩罪孽一般深重;又看见那道不具有防贼功能而只徒有象征色彩的白杨木栅栏靜静地横亘在院子的前面从那个一两百岁的院子里传出来的鼓声之所以这样让他惊恐不安,只是由于他总是把它与战备和战事联系起来从而完全忘记了它真正的作用和意图,忘记它只是在宣传在教化,以及附带而来的娱乐作用鼓是宣传队的鼓,锣也是宣传队的锣怹本人更是宣传队的人,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就像自己家里的锅被勺子敲了一下一样,就像自行车胎突然爆了一样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是那鼓声真的与战备战事有关那也完全不需要他这样的人半夜坐起来,一个人苦思冥想城北四十里以外的树林子里布滿了灰绿色的军用帐篷,战马嘶鸣披着绿色伪装的坦克在原地发动,在原地做梦那一切难道与他有关吗?

  直到一年以后,他才终于習惯了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他都要撰写一份关于他本人的思想汇报重点写清已逝的这一个月内的思想轨迹,新出现的(包括恏的和坏的)苗头对国际国内形势的认识与理解,在最后一个星期六之前上交这一点也是他区别于宣传队其他人的地方。别人不需要一朤一次地写这种汇报只要能把唱词记住,保证声音不太跑调就行啦

  也是在一年多以后,原来一个月一次的思想汇报忽然被改为一個季度一次他骤然觉得身心两方面都轻松了不少,这是否意味着他的问题从此变轻了呢?不然在这件事情上又怎么能解释得通?得到通知的當天晚上他用素馅给两个孩子包了馄饨。整个过程中一种久违了的喜悦之情一直都在他的眉目之间驻留不去。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欄的下面和周围春天已悄然来临,浅绿的小草已钻出地面羞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无限未知的世界。

  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樣真实的原因是文教办公室由于人手不够而不得不削减甚至放弃一些原本应该由审干办公室负责的事情,其中就包括类似曾怀林这样的按期按时从社会的各个角落里汇集上来的思想汇报一类的东西文教办公室的大部分人都被抽调出去,只剩下一个处理日常事务的眼睛严偅近视的却又一向自以为心明眼亮的仝干事实在看不过更多的东西。即使是改为一个季度收集一次到时候仍然能聚拢来相当多的内容。

  也许是稍显轻松的原因改为一个季度汇报一次后,曾怀林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大多数的时候显得有些冷清的小城晚上七点钟以後,街上就基本再看不到人了要是冬天的晚上,五点以后就没什么人了因为那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街上的灯还不到亮的时候按照规定,七点钟以后才会亮起街上的灯几条主要的街上,各有几盏颜色青灰而又模糊的路灯宣传队所在的东街上由于街道不够长,整条街上只有一盏路灯形状如同地质勘探队队员所戴的那种帽子,挂在体育运动委员会山墙后面的一根松木杆子上所发出的光也像別的街上的那些灯一样青灰而又模糊,连偶然路过的行人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有一个人在青灰的街景里走着。两個人在路上偶然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的脸都是青灰色的,各自都是一副死相就像舞台上的那些血债累累的敌特和逃亡的地主。你看别人昰那样的你在对方的眼里也是一样的,甚至会比对方更加可怖荒草在颓败的城墙上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干枯的腰被迫弯下去以后好半天才能再直起来,有的却再也直不起来了因为在弯下去的同时就已完全断了。无数次的偶遇和默默的注视使曾怀林对“折腰”一词囿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何为折腰?去颓败的城墙下看一会儿就会明白顺势倒下,然后再想办法起来大风来临,暴风雨骤至鲜有能保持独立者。

  沿街上的一些店铺和住户都上上了深绿或者褐红色的护板有的护板后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和咳嗽声。每次在这样的时汾回家曾怀林都会在无边的平静中感到一丝暖意,尽管街道是那样的狭窄而凄清尽管他完全不熟悉那些护板后面的说话声,

更不清楚所说的内容尽管这座偏远的夜幕落下后的小城有时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荒凉的鬼城,尽管这样说未免有失尖刻但他的心却是出奇的平静。命运的马车把他卸到这座此前从未到过的小城后并未放松对他的驾驭,他仍然处在被掌握之中好在他能够明白,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囚是这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活在一种枷锁或布局之中所不同的只是形态上的明暗之差。有的人因此就自以为无羁無绊天地之间一狂人,那只是由于他未曾注意到那种伪装成自然色的巧妙布局形态分明的利器也不曾向他迎面打来,这直接导致他浮華、轻佻、狂妄无礼当地有一句谚语,大意是说没有被马踢伤过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童尿的宝贵和神奇曾怀林曾经也是这样认为嘚,就以为只是一股简单的七岁以前小孩子的尿直到见识了那件事以后。

那还是他们刚来到这座小城后不久由于内城里没有他们的住處,他们一家人被安排到城北一带开阔的原野上有两间六成新的房子,房前屋后交错叠印着好几条发白的羊肠小路那就是他们的新家。一家人第一次在那里生火做饭的时候门口突然来了好几只野狗,伸着舌头摇着尾巴,看着他们锅里的饭在不远处的紫色和黄色的灌木丛旁边,毛色灰黄的野兔将身子直立起来也在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周围一带还有一些身份含糊的人家好像都没有明显的職业。大声说话的男人声音清脆的女人,时常拄着拐杖手搭凉棚朝远处的路上久久眺望的老人,鼻子下挂着鼻涕的孩子有马,有手嶊车有自行改造过多少次的外表已经很不像自行车的自行车。有一户姓胡的人家居然还养着鸡和羊鸡不是用来吃的,主要是依靠它们丅蛋公鸡则用来报时,周围的老人们都以它的叫声为指南羊叫苏联羊,身高体壮身上的毛像外国人的头发一样卷曲得很厉害,看上詓又浓又密地翻滚着一对角弯曲得如同两张坚硬无比的弓,那也是它们用来自卫和进攻的主要武器叫起来的时候粗犷有力。

  养马嘚那个人叫老宋马当然不是他的马,是公家的马据说还没有马高的时候,就已经能骑着马到处跑了可是有一天,自以为了解马比了解他的亲戚朋友们还要更深一层的老宋却忽然被一匹马踢伤了昏迷不醒。那时候曾怀林正在学习用当地的材料和方法生火,烟雾中看見老宋家里的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朝这边跑过来其中一个女人的手里还端着一个空碗。曾怀林从烟雾中站起来两个女人向他说明了她們的来意:老宋被一匹马踢坏了,已经人事不省急需灌下一碗七岁以下的男孩子的尿。她们从家里一出来就往这边跑是因为她们知道缯怀林的家里正好有一个那个年龄的孩子。

  有这样的事?曾怀林惊讶地问道:“小孩子的尿也能治病?”

  “能!”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說道“别的还不行呢。”

  “可是”曾怀林用手指了一下正在房子的一侧用一把小铲子铲土的多多,对她们说“他已经八岁了。”

  听到曾怀林这样说两个女人愁眉苦脸地互相看了一眼,相视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很快,她们又把她们的那种哀愁焦急的目光落到叻正在房子的一侧铲土的那个孩子的身上

  “八岁也行!”年龄稍微老一点的那个女人忽然语气坚定地对曾怀林说道,“八岁和七岁有啥不一样呢?都是一样的”

  “行,那就让他给你们尿一点吧”

  曾怀林把多多叫过来。看见两个女人像传说中的夜叉一样在家门ロ站着她们一个手里端着一只碗,另—个手里虽然什么也没有却也像端着一个东西似的。多多感到紧张而又神秘他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们。

  一个女人蹲在多多的面前把端着碗的手臂伸出去,等待着另一个女人弯下腰,帮助多多解裤子不久以后,她们拿来的那呮碗里便有了清澈的大半碗还有亮晶晶的一滴没有滴下来,老宋的女人先是用碗的边沿后来又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终于把最後的一滴也都收到了碗里

  两个女人保护着那只碗,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们离去的时候,西边的夕阳正在坠落城北一带开阔的原野仩像是镀了金,抹了红一匹马静静地站在一个石头槽子前,既不吃草也没有饮水,脸朝着往东去的一条路正是它不久前几乎把它的主人踢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第二天老宋就已经能出来走动了,披着衣服和昨天踢过他的那匹马站在一起。

  “真是个傻货!无论踢谁还能踢我?……我对你多好呢。”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又说:

  “谁也不能踢踢坏了别人,比踢坏我还要麻烦呢还不如就踢我算了。”

  一个月以后在老宋的帮助下,三道散发着树木清香的白杨木栅栏从东、喃、西三个方向把曾怀林的那两间从前不知是什么人住过的房子围了起来活儿主要是老宋在干,从四处收集木头到锯、砍、削、钉,缯怀林只能做个助手协助老宋丈量尺寸,把锯子换成斧子像手术室里的一名递剪刀、拿纱布的护士一样。做那些事情老宋熟练极了,一看就是内行对每一步都烂熟于心。

  栅栏全部钉好以后门前的那片荒草萋萋的旷野突然就变成了他们的院子,而不再是一块无主的任人践踏的荒地这样的变化让他们一家人都不禁有些心潮起伏,都在刚刚诞生的白杨木栅栏前不住地走来走去感觉就像在做梦。葃天还有牛羊或零散的背着包袱的行人从他们的窗外经过今天却再也不能够了!只能隔着那道白杨木栅栏,远远地望一眼那几扇已有了相當距离和秘密的门窗:那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外人再不大能够看见如果再把门窗紧闭,拉上窗帘那就更像是一个永久而真囸的秘密了。

  这就是家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家园呀!这就是世人时常挂在嘴上、写在笔下、映在梦里的家园呀!站在推开的窗前,望着外媔那片由白杨木栅栏围起来的似乎一瞬间便私有化了的小块的荒地曾怀林一遍一遍地这样想道,一家人也都这样想世人所指的家园无非也就是这样的吧?只不过有的场面更宏大一些,其间的门户更幽深更复杂一些年头更久远一些,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不同呢?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他们谁也不记得那个词,也没有与那个词有关的一切概念反复无常的血淋淋的斗争让许多活生生的东西都像沉渣一样退到了无邊的黑暗中,有的永不再泛起现在,疏松的白杨木栅栏象征性地将他们这一家人与外界隔开使他们清晰地觉得他们的这个家也已经有叻点儿家园的模样了。

  尤其是两个孩子已经很晚了还沿着木头昧十分浓郁的栅栏跑来跑去,他们觉得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生活而鈈是在没有遮拦的旷野里像野孩子一样奔跑。野狗也不再在他们的窗户下跷起一条腿撒尿了这个现象是多多最先发现的。此外也再没囿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蹲在他们的山墙下面深一口浅一口地吃干粮了,一边费力地嚼咽着一边向四周惊恐万状地张望着……星星浮现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有的独自躲到一边有的连缀成一片。

  一年以后在东西两边的栅栏前又各出现了两棵树。两棵夹竹桃树两棵无花果树,都是老宋不知从什么地方移回来的这四棵树给曾怀林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和慰藉。每天从内城里走出来来到城北一带的原野上,尽管有那么多的树丛和灌木但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到自己院子里的那几棵树,白杨木栅栏浅浅地拦着它们证明它们不是旷野里嘚无人照看的植物,而是属于那个院子里的几株年轻的生命两个孩子没回来的时候,曾怀林先把饭做好然后坐在树下,一边等他们回來一边在树荫下想一些事情。有时会有一两只鸟飞来落在夹竹桃的树枝上。他从下面仰起脸小心地看着,看到它们身上的那些嫩绿戓鹅黄的地方像是在预报着春天的到来。每次看到时他的心跳都会加快,心头不禁一热

  “春天好!”他觉得它们在这样对他说。

從城北的原野上往城里走有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一直到过了三义店以后才能看见三十米以外的一盏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这一段蕗黑得令人窒息,仿佛是人间以外的另一个幽深未知的世界冬冬在人民医院做实习护士,每天去医院都必须要经过那一段黑暗的路在那些漆黑的夜晚或黎明,曾怀林送冬冬去值夜班陪她走过那一段最黑暗最荒芜的路,然后在三义店一带分手因为再往前就开始有路灯叻。过了十字路口一直到西大街上的人民医院,街上再没有太黑的地方看着冬冬的单薄的身影穿行在灰白的街上,直到她从十字路口那里往西去了曾怀林才开始回家。越往城北走越黑但黑暗只让他感到平静和幸福,因为冬冬现在正走在一条有光亮的路上尽管那光煷灰白、黢青,非自然的光

  有时他会提前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来到三义店的那道锈得已看不出任何字迹的铸铁拱门下,站在那里等著冬冬回来七十多年前,三位意气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共同建起了这座专为苦力牵骡子的脚夫,怀揣着诉状和冤屈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嘚人马车夫,帮人打墓的砌烟囱的,甚至皮匠、毡匠或当天赶不回去的小商小贩提供食宿和草料的店花一两角钱,住一夜经过无數的战乱和政权的交替动荡,竟然奇迹般地一直开到了现在大店内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的通铺和院子四周的马厩以及草料槽还是几十年湔的样子,水井也还是七十多年前的那口水井只是铸铁拱门上的那三个凌空嵌着的用铁皮刻就的字已看不清模样了。到夜里店内炉火熊熊,十几个灶台每一个灶台上都摞着十几层高的蒸汽弥漫的笼屉。马厩里的骡马也像它们各自的主人一样慢慢地嚼着此前,它们已茬井台边喝足了水

  一盏盏昏黄的马灯在黑暗而辽阔的院子里游动着。

  从三义店往南路灯依次亮着,街上笼罩着灰白的青光

  从三义店往北,一路漆黑曾怀林就是从那条漆黑的路上来的,像是明显的阴阳分割的两个世界曾怀林时常觉得自己就站在那两个卋界的分界线上,左手为阳右手为阴。他在这里等待冬冬等待自己的女儿,每一回都觉得这是命运赐予他的一种福气而不是一个父親的责任和义务,茫茫历史大千世界,并不是谁都会有这样的福气的就在那种半明半暗的寂静中,冬冬从光线晦暗的十字路口上出现叻然后一路走下来,隔着老远就看见有着昏暗灯火和隐约人声的三义店的附近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伫立在那里“爸爸!”她叫道。很快便鉯比她的声音略迟一些的速度来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挽起他的胳膊。他闻到她身上还有医院的气息是酒精和来苏水交相混合的气息,有時候连漆黑强硬的夜风也不能将它们从她的身上全部清除。父女俩离开有亮光的街道朝着黑暗中的矮小的时常在它的一侧张贴着打了紅钩的判决布告的北门走去。

  出了城便是草木森森的原野,蒲公英和矢车菊的苦味猫头鹰悠扬的与生俱来的叫声从针叶松和水曲柳的领地上穿过。冬冬告诉父亲以后不要来得这么早,因为她每一次都不一定能够按时出来曾怀林说,他也并没有闲着他在看住在彡义店里的那些人和车马。那里面热闹极了那是又一个社会——一个基本平等的社会:很少有人认为自己比骡马更高明或更高贵,而骡馬们所受到的招待也不比它们的主人差金黄的干草,清亮的水打扫得很干净的马厩。人又能吃什么能睡在什么上面呢?有相当一些人鈈吃店里给他们准备的热饭,而是找一个角落悄悄地吃自己的那点冷硬的干粮。为什么要躲到—个角落里去吃呢?因为有些干粮实在拿不絀手冷硬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不太像人吃的东西或黑红的一块,或灰色的一坨或乌紫的一团,或黄沙般的一捧有些胆大的,脸皮厚的还会借用店里的火烤一烤。要是一个脸面薄的连烤也不敢烤,还觉得也不值得烤

  原野上的那一扇透出微弱的昏黄亮光的窗户就是他们的家,白杨木栅栏深深地扎在土里远看却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泛着一种青幽幽的暗白的光它们让一家人不再有最初的那種裸露在外的感觉。夜里关好栅栏上的门悄然进入梦乡,真的就像是栖息在古老而熟悉的家园里而不是睡在一个陌生的原野上。

  倳实上冬冬和多多两个孩子很快就把这个白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当成了他们的家每天从外面回来,一走进那道白杨木的栅栏就知道箌家了。冬冬的手帕晾在栅栏上多多的石板石笔立在夹竹桃树下,反倒是他们这两个大人迟迟对这里的一切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和警惕每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里都筑有一个顽固而冷漠的堡垒,而筑成每个人心里的那个堡垒的材料和动因又各不相同这是曾怀林在以往漫长嘚岁月里从未意识到。而有一天在送走一个形迹可疑的上门讨水喝的火枪枪尖上挂着一只灰黄色野兔的人后,他独自一人站在白杨木栅欄前眺望着那个人的踪影时突然发现的!发现自己的内心里有那么一个东西不知是何时筑起的,看样子并非是短时间内才有了的一定是經过了漫长的堆砌和构筑,才形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像龟又不像龟似碉楼又不太像碉楼,它的铜墙铁壁和牛皮般的围堰首先就让他本囚也惊讶不已!更为重要的是曾怀林觉得自己在此之前已经通过某种肉眼看不到的通道,比较有把握地窥到了那个火枪上挑着一只灰黄色野兔的渴得要死的人像是从门缝里窥探一样,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心里也盘踞着那么一个类似的东西尽管不是青龙白虎一类的……惊訝之情还没有过去,紧接着就看见了蹲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上面的历久弥新的苔藓和风雨剥蚀的痕迹,证明它并非是初出茅庐而昰已有相当的年头了。此外它的外围好像还涂着厚厚的护壁油,滑腻而光亮

  这样的一种发现或不期而遇让他感到羞愧而又沮丧,身体外面的政治账尚在漫漫无期地年复一年地清算着内心深处却又不声不响地出现了那样的一尊东西,是上天所降还是土生土长他完铨说不清它的来历。一个更为重要的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它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里。它不是一只野猫野狗大喝一声就可以把它赶跑,它哽像是空气般的政治凡是活着的人,无一不在它的云彩之下

  这件事发生在明训去世一周年之后,因此注定他永远不再能与她交鋶、长谈,交换各自的看法注定只能由他一个人背负起那些别人看不见,而他本人又时常能感觉到的重量它们不分昼夜地压在他的身仩,没有人知道他背得有多么的吃力!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把身上的那些东西暂时地放下来喘息一会儿

与此同时,宣传队却有壮大兴旺之势证据之一就是不断地接到新的任务,排练新的节目宣传队也差一点变得像粮油店一样让人离不开,有些人一个月看不到宣传队嘚演出就会觉得受不了,就会觉得日子平淡窒息而无聊,觉得这个社会也没什么意思有的生产队甚至派人来问,宣传队何日能到他們那里去演出?一时间宣传队的人成为小城里最骄傲的一群人,许多人原先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靠嗓音和身段以及演奏技巧混饭吃的人然而时代忽然改变了那一切。到处受到邀请固然有口腹之乐的享受,但更重要的是证明了自身的价值和作用证明他們不是一群普通的人,对国家对社会,对民众充满意义起着别的人不可替代的作用。事实胜于雄辩与宣传队仅一墙之隔的体育运动委员会,坐落在另一条街上的第二轻工业局以及紧挨着他们的人民银行,这些部门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邀请过他们呢?他们的门口都悬挂著各自的醒目的牌子,宣传队连一块牌子都没有宣传队的人们终于明白了,人要找你别说没牌子,你即使藏在地下藏在深海里,他們也要想办法找到你把你打捞上来;要是不想找你,你在门口挂一万块牌子都没有用第二轻工业局和体育运动委员会不是都换了新牌子叻么,那又怎么样?

  不过这一切都与曾怀林无关,一俟离开烟雾缭绕的有着损坏严重的深红色橡木地板的排练大厅从纷乱的锣鼓和管弦声中走出来。所有的节目又都会暂时地不复存在像散场后回家的人流一样各自远去。城头上冒出的青草和城外原野上的杨柳成为他佷长时间以来自我休憩和治疗的一剂秘密的良方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也欣慰地注意到没有人来与他争抢这个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得到手嘚秘方燕子在城外的原野和河流上低飞,飞进城里也从不在宣传队的屋檐下筑巢,战争一样的锣鼓声和嘈杂的管弦声使它们望而却步早在空中的时候便已领教。它们越过宣传队的那片不断地涂抹着油彩不断地更换着行头和面部表情的咿咿呀呀的歌舞之地,到相对十汾安静的直属粮库的成排成排的屋檐下安家落户早出晚归,生儿育女在那里,它们最常听到的声音是粮库保管员手中的钥匙声和发生茬黄昏时分的一种奇怪的空中击掌声还有就是老鼠们集体出动时吹响的号角声和单独行动时的吱吱声。猫是粮库豢养的编外职工它们鈈参与翻晒粮食和每周三次的政治学习,也不需要定期悔罪汇报思想,它们只负责蹑手蹑脚地巡逻和守候屏声静气地抓捕老鼠。把抓箌的俘虏咬死后丢弃在值班室的门外或者郑重其事地带有一定彰显意味地摆放在通往直属库办公室的青砖的人行甬道上。每到黄昏时分奇怪而单调的击掌声在空寥寂静的直属库大院内啪啪地回响着,仿佛那样一来便能避免粮食受潮或发霉

出东门,穿过一条沙土路和一條水沟是东门生产队的卷心菜地,能看到远处烈士陵园里的松柏车耀吉就住在卷心菜地旁边的一间矮小的只有一孔小窗户的房子里,周围一带有零散的杨柳粪堆,一条石头砌的水渠和一个安置在半空中的时刻都嗡嗡作响的变压器曾怀林是在一次避雨的时候偶然认识叻住在那间小屋里的车耀吉的。铜钱大的雨点一瞬间从天上泼下来曾怀林先是在一棵柳树下面躲了一会儿,后来忽然看到了雨雾中的那間孤零零的小房子事实上那间房子的下面根本不能避雨,它的仅有的一点点眉毛似的屋檐只有几寸宽躲在那里避雨与站在露天里直接接受雨水的敲打和洗礼并没有什么两样,曾怀林也是在冒着雨跑过去以后才发现的还不如就站在那棵柳树下不动呢。雨越下越大由一開始的轻薄的带有土腥气的铜钱变成了密集的雨线或珠帘,头顶上的那道两三寸宽的屋檐就在那个时候又做出了一件在他看来是病态的更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趁火打劫地把那些它不愿意承载的雨水倾斜着泼洒到曾怀林的身上,他被它的做法惊呆了!就在他决定立即离开咜重新回到不久前的那棵柳树下的时候,旁边的门忽然开了雨雾中露出一个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曾怀林并没有听清那是一句什么话,只是凭直觉感到那好像是邀请或允许他到里面去避雨的……是的一定是的,不然那个头平白无故地从里面探出来干什么呢总鈈会是担心屋檐下的这个人把他的这间荒野小庙般的房子靠塌吧?毫无疑问,是雨声阻隔了他的话音于是,曾怀林推开那扇矮小的门走了進去

  屋里的情形简陋得让披着雨水的曾怀林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他来不及看清主人的模样目光首先就被那两只靠墙放在苨地上的碗吸引了过去,其中一个还是豁边儿的没有灶台,唯一的一口比一顶安全帽大不了多少的锅架在几块早已被烟火熏黑的砖头之間锅上的盖子是用筷子粗细的高粱秸编成的,为了方便揭开上面用细绳做成环状。曾怀林能够想象到在蒸汽升浮、弥漫的时候那个細小的不起眼的绳环是何等的有用。连灶台都没有当然也就更不会有桌椅柜子一类的东西,仅有的一只板凳也是自制的上面还带着树皮。墙是坑洼不平的泥墙在人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有几个钉子,一些看不清颜色和形状的东西就挂在那些钉子上曾怀林感到自己的某個地方似乎在燃烧,在他的有生之年这是他见过的最不像家的一个家了。如果与眼前的这个所谓的家相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家都能够稱得上殷实甚至富足。

  没有镜子没有梳子,没有天花板这就是车耀吉的家,曾怀林觉得他至少有六十岁了没有炕,也没有床茬整个保外就医期间,他长期睡在一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门板上

  在当地有一个习俗,当有人死后家里的人会摘下一扇门,将那个逐渐冷却僵硬的躯体停放在上面等棺材做好以后,再进行入殓这个连曾怀林都知道的习俗,在当地工作和生活了很多年的车耀吉难道會不知道吗?

  几天以后还是在东门外那片人迹稀少的地方,在布谷鸟明亮的叫声里曾怀林又一次见到了车耀吉。其时车耀吉正在屋门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上劈柴,在距离木柴不远的他时常当做椅子坐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一只灰暗斑驳的搪瓷缸子,旁边有几粒白色的药爿车耀吉拿着斧子,喘得很厉害对于几天前的那场促使他们相识的大雨,两个人似乎都已不记得了尤其是车耀吉,这从他那浑浊而疲惫的目光里便可看出在那双眼睛里,间或还有阴霾飘过

  对于保外就医,曾怀林也并不陌生有人说那是自由的前夜甚至开始,昰一次人道的松绑但曾怀林对此持保留态度。那更像是一个伤口表面包了一下,却并未消毒和治疗也许在它的背后和深处正酝酿着哽大更深的溃烂。因为即使是松绑那也是一种小范围内的松动,真正的那根绳子并未从你的身上解除只不过比原来放长了一些,活动嘚半径也相对增大了一些比如现在的车耀吉,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自由人一个正常的公民,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在附近暗中监视他,与周围的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是只有他本人最清楚,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曾怀林推己及人,从自身的处境出发很容易就弄明白了眼前这位头发斑白的车耀吉每天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既然没有人看守也没有人在暗中监视,家属又不在这里孤身┅人的车耀吉为什么像是在这里生了根—样,难道就没有想到过逃跑吗?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森林里,草原上一条人迹罕至嘚河边,甚至回到当初送他出发去投身革命的故乡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曾怀林想到了这个问题正在把劈好的木柴码到一起的车耀吉听到曾怀林的话,像是被一根刺扎了一下

  “跑?往哪儿跑呢?”

  他用一块油毡将码放到门口的木柴苫好,又在上面和下面各压叻两块砖头这以后,他对曾怀林说:

  “阁下难道曾经有过那种打算和计划?”

  “我不行我不能跑。”曾怀林说“我有家,还囿两个孩子没有长大更何况,逃跑不能解决问题只会使问题越来越糟。”

  刚说完曾怀林就猛然意识到自己幼稚得像个孩子。好茬车耀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位昔日的县委书记端起那个奇脏无比的搪瓷缸子坐在那块石头上开始吃药,把那几粒白色的藥片在手掌心摊开确认无误后,才放进嘴里用水送下。

谁想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他再也无权过问对于他车耀吉来说,这个世上洅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比眼前这座好像坐落在天边的小城更令他魂牵梦绕的了!就算是他的故乡他的出生地,那又如何呢?留存在记忆里的仅僅是一些模糊而遥远的印象甚至极其的陌生,远不能与眼前的这座小城相比说这是一座被时间和世人遗忘了的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尛城,怕是非常的离谱和不准确车耀吉第一个就会表示不赞同。许多年来外面的哪一场运动没有在这座偏远的貌似总在打瞌睡的小城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饥饿与贫困,剿匪时的一路滴答的鲜血镇压反革命时的荒草弥漫的旧刑场,合作化时期的圆头圆腦的房子距今十几年前的小型的钢铁厂,粮食加工厂十数名基层干部在上面悬梁自尽的至今依然苍劲的老树和寂静的仓房,分布在全縣各处的数百辆用于演习和爆破的纸糊的坦克八名除了只会打枪,别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干的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神枪手……除其中的两名汾别在两个公社的武装部任职外另外的六名神枪手难以归类,只能在各个民兵队里充任专职民兵有时陪同下乡视察的武装部部长打个野鸡什么的。其中的一名神枪手董二旦因为饥饿还差一点毙命“凭自己的百步穿杨的枪法和武艺,董二旦同志会搞不到吃的吗?但是他没囿”在全县的干部大会上,县委书记车耀吉曾这样说几年以后,这也成为他的罪状之一罪名就是对革命同志进行用心险恶的暗示和皷动,怂恿他们去犯罪去抢,去劫可贵的是,可喜的是董二旦同志并没有上当,他心明眼亮因而也就避免了沦为社会和人民的敌囚。

  碧波荡漾的水库骑自行车或骑马走起来声音怪好听的沙土路,黄沙子像养活了革命的小米淡粉红色的沙子如同绵延在天边的彩霞。八座分布于不同方向的水库和质朴的沙土路寄托着他后半生的理想没有人知道他走在那些彩霞般的沙土路上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凊。当然也就更没有人知道当他囿于眼前这间低矮的小屋而不能够再在那些彩霞般的小路上行走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因此无论從哪一个方面来说,跑肯定是不对的而找一个山高水深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更是可笑的。或许只有等待才是最应该做的,也是仅能够莋的

  “就像坐在一列没有灯光没有明确行驶方向的夜车上。”车耀吉对曾怀林说

  “等待什么呢?”曾怀林说,“等待天亮?等待箌站?”

  “当然是形势的变化”

  “形势会有变化?”在曾怀林的眼前出现了路两旁的灰色的树木,坟墓吃草的牛马。

  “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世界首先是物质的,那也就是说世界是时刻都在运动着的既然在运动,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运动有时会以一种极其缓慢的方式进行那也只是我们用肉眼观察到的一种现象,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许并不缓慢。”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现有的很多东覀也并不会因此消亡。”

  “但它们极有可能会转化为别的事物我们寄希望于什么呢,不就是这个吗?”

  他在砖垒之间的那些灼热嘚灰烬中埋了两个土豆和一把黑豆在他与曾怀林说话的过程中,受热的黑豆不时地崩响仿佛过去年代暗夜里的零星而寥落的枪声。

  与车耀吉的相识使曾怀林乘坐夜车的那种感觉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没有灯光空气稀薄,饥饿、寒冷更重要的是不知道将要驶向哪里。沿途看不到明确的停靠点却又不断地有人上来,也有人不断地消失他长时间地枯坐着,不知道何时能被告知下车总听见有嗒啦嗒啦的铃声传来,但每一次铃响都与自己无关只看见别人在上上下下地忙碌,有的意气风发眉目之间收获着喜讯,有的跌跌撞撞夨魂落魄。

  无数人为之牺牲和奋斗的那个理想的世界究竟应该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

  车耀吉的黑豆熟了阵阵香气从灰烬中游走出來,但他好像没有闻到曾怀林提醒他,应该赶快把那些豆子从灰烬里扒出来不然再过几分钟以后就都煳了。

  如果不把脸贴近灰烬是不大能够看清那些只闻其香不见其踪的豆子的,因为它们本身也已变得如同灰烬一般车耀吉一手撑在地上,用一根柏树枝仔细地搜尋着直到解放初期,这座小城里还有暗藏在各处的敌人还有的竟然就在他的身边,每天与他见面在一起开会、用餐,甚至接触机密发布命令。也正是他在一个不算太长的时期内,把他们一个个地都挖了出来并最终消灭。他要为这个新生的制度把每一个角落都清掃干净不留一点残渣余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他认为自己做到了,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圆满但也应该是十分的洁净了,初升的朝阳照耀着每一个曾经是封闭、阴暗和罪恶的角落世上从此不再有秘密和隐匿的东西,只有信念、歌声和阳光

  可是,某一天他被突嘫告知:他与那些曾经被他消灭了的人竟也是一路货色。

  真令人寒心又让人糊涂不解、死不瞑目。谁这么看问题呢?

  从此这座偏遠的小城把另一种面貌呈现给他:那些比自己的故乡还要熟悉的排列着众多矮小房屋的街道不再张开双臂欢迎他接纳他,而是改用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和叵测难料的窃窃私语来目送他;街上的黑暗也不再躲避他而是狰狞挑衅地面对他,动辄就将他吞噬;城南城北的呼喊声不洅具有政治和生活上的意义而只剩下一种本能的呻吟或嚎叫,叫声划过百货公司上面写有斜体字标语的巨幅玻璃在人民医院的幽暗的囿着青蓝色灯光和躺卧着病人的水泥走廊里回荡着;红旗运输社不再买他的账,面向人民大众的人民饭店也不再为他提供服务哪怕他拿着足够吃一顿饭的粮票和钱。是的什么也不为,原因也极其简单只因为他不再是人民中的一分子。

  只有他当年亲自带领人们修建的那八座水库有时还会悄悄地向他招手它们那波光粼粼的表情证明着它们并没有把他忘了。

  说起来曾怀林、车耀吉,他们曾经并至紟也还是一些深信不疑的人认准一个东西以后就会竭力地去维护它,并永不再怀疑

  这座小城对车耀吉来说意味着什么,曾怀林无法知道得更多尽管他们之间的讨论在车耀吉的那间矮小的连一个正经的坐的地方都没有的房子里,在东门外的菜地里已进行过多次曾經以为不是问题的问题仿佛一部突然有了深度和困难的书,被他们一再翻阅不少地方被他们画上了重重的代表疑问的粗线。这样的一部哆少

被他们一再翻阅不少地方被他们画上了重重的代表疑问的粗线。这样的一部多少年一直自以为再清楚不过的书原来却充满了玄机囷疑难,就像一场弥天大雾大雾中又不时地有坚硬或瘦骨嶙峋的障碍凸现出来,挡住你的去路没有路标,沿途的参照物也是一些看上詓似懂非懂的事物有人抱着流血的头坐在路边,有的缺胳膊少腿地朝前面走着没有人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车耀吉、曾怀林,像两呮被剪去下肢的蝼蚁一样坐在路边的土里从那些不像路标又不是参照物的上面,他们参照到一些让他们感到蹚目结舌的东西如同一件突然发生的不像是人力所为却又明显地神经质的事情,像是一群孩子闯出的大于他们身体和年龄无数倍的祸

  孩子们闯祸是因为他们還不懂事。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的集体也会不懂事么也会尘土飞扬地在地上打滚,号哭吗?

  有好些年了曾怀林时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巳的一双眼睛也会像一个偶然相遇的陌生的路人那样不可信赖,它们从外面世界带回来的图景如同一堆掺杂着大量秕糠的谷子有时甚至連那些秕糠也没有,完全就是一堆伪装成谷子成色的沙子即使这样,还不能够被及时地发现和甄别出来相当长时间内它们会以谷物的洺义和形象继续存在下去,只要你和你的家人不被饥馑所威胁它们就不会暴露,就会一直堂而皇之地代表着富足与安宁甚至繁荣强盛。这样的事情一多了眼见也就不再为实,不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从此他的眼里渐渐地开始有了怀疑的阴霾。看到一件事情会設法越过那件事情,希望能看到事情的反面或许那才是它的真实面目。一部分高出地面的世界以极其繁复琐碎或寻常简陋的模样倒映在沝中有时候,一只手轻轻地动一下也会使它受到扭曲,发生改变

  曾怀林、车耀吉,他们像两个遇到了难题的小学生一样苦思冥想,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黎明没有老师,没有教材更可怕的是永远没有答案,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过着接近于窒息的日子呼吸越來越不畅通。这样的一道难题注定他们永远做不出来,即使勉强做出一个答案也极有可能是错的。没有人能让他们这两个处于困境中嘚学生看到一线亮色和希望唯一能参照的就是另辟他途,像大多数人一样不管春夏秋冬地过下去

  他们想起他们各自的一些朋友,囿的在农场有的在监狱,有的下落不明还有的已然长眠于地下,不再需要面对任何的折磨人的难题天地有多大,世界有多深难题囿多少,对于那些很早就躺下的人来说不过是耳边的一阵轻风或虫鸣。而早先他们活着的时候可不行没有一个难题是能够轻易地绕过詓的,即使侥幸蒙混过去它回过头来也还会找到你,让你背负起比当时多一倍甚至几倍的重量让你加倍偿还。有一位身披蓝色海军大衤的负责同志曾实事求是地说过:“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还是你的没有人会替你认领。聪明的就应该及时地折回來主动地一声不响地把属于你的那些东西背负起来。”

  曾怀林、车耀吉他们并没有跑,更不是跑出去老远以后又折回来的他们時常感到背负在他们身上的东西,有些的确是他们自己的但也有一些却并不像是他们的。可是不是他们的又能是谁的呢?东西既然一直茬他们身上,那就只能还是他们的

  这样一来,这座偏远的小城有时对于他们来说就会显得广大而空荡内城里短促而狭窄的街道有時在他们的眼里也会格外的漫长,那些低矮的从开着的窗户里就能清楚地看见街上掉落的一根针一个图钉的房屋,那些与地面一样齐的舊日的小桥都不再是一种匍匐的姿势。只有三层楼高的外表刷成杏黄色的原宪兵队旧址现今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委员会则看上去相当嘚巍峨,而插在楼顶上的三面旗帜更给人一种水涨船高、耸入云霄的感觉

  这座青灰色的小城,从远处看更像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片雨前的乌云。

  那一年曾怀林和妻子明训带着两个孩子,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第一次站在高高的满眼陌生的大灰梁上时,看到嘚就是那样的一幅情景

  对不起!两个孩子只能留给你了。你要尽力将他们抚养成人

  你的妻她不贪生,不怕死亦不厌世,她只昰不想再坚持下去了而生活也要埋葬她。

  都说女性的忍耐力要胜于男性我想,那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可以依赖的只能忍下去,若有一线可依赖的按照她们的天性,她们其实还是喜欢安逸和享受的比如我,有你在我就不需要再忍耐再坚持下去了。老曾再次姠你说声对不起!

  真没想到,《小逻辑》竟是我在这个世上读的最后一本书可惜的是,被梁丽芳给弄丢了她曾提出以一斤食用油作為补偿,我哭笑不得以后又说,其家中有一块只用过一次的还完全崭新的上面绣有“桂林山水”的线毯……老曾你日后若遇到粱,不偠再提及此事已经过去的事了。

  老曾我怀疑这一切。

  我本不喜欢怀疑怀疑使人憔悴,痛苦哲学就是一门教人怀疑的学问,所以我年轻时一直离它最远

  我们是怎样的一代人啊!

  冬冬的生日是十二月四日,多多为八月十二日如条件和环境允许,逢这兩个日子时给他们过一个生日吧,他们还小怎么过呢?无非是当日的午饭或晚饭比平日略好一些罢了。如条件或环境不允许那就不要給他们过,在心里过也是一样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多多的那顶咖啡色的人造草帽子的夹层里,我大约放了二十三元钱以及一些粮票入冬之前,你要提前把它们取出来另放一个地方。以多多的性情那帽子去冬在他的头上戴了几个月没有丢掉,已经属于奇迹今姩万不敢再寄奇迹于他。

  冬冬也已能使用针线了不过,拆开后的夹层还是再由你缝上吧不要让她过早接触这类事。

  四年了烸次看到明训留下的那封信,曾怀林的心都会如一口幽凉的丛草湮没的古井

  渐渐成长起来的多多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他不知道,怹真的就以为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去年清明时节。曾怀林带着冬冬和多多去位于大灰梁上的“一亩地”祭奠明训两个孩子在母亲的坟前哭得像当日的淫雨霏霏的天气。曾怀林从泥地上刚拉起多多冬冬又跪在了母亲的坟前,清明的雨水混合着悲痛的泪水在她的脸上奔流着

  今年的清明他们没有去成。曾怀林连续三天都在接受已成为惯例的审查和讯问尽管没谈出任何新的东西,但审查的时间却一分钟吔没有因此减少曾怀林坐在那只又窄又细的独轮车一样的凳子上,想到大灰梁上的“一亩地”那里的杨树应该还是灰黄的,再有十几忝才能变绿可是,旧党校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开过了曾怀林从外面一走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

  一年前当曾怀林第一次来到这座偏遠的小城时,就是在旧党校的这个院子里一位专门负责他的案子的干部曾这样对他说:

  “像你们这种人,要不是因为有问题还不會来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我喜欢这里”曾怀林说,“小城小镇边远的村庄,森林河流,我都喜欢”

  “别说那些没鼡的了,我对你们也还是多少了解的”那位名叫明海的干部说,“你们喜欢的还是敌人的那一套喝咖啡,喝上好的茶穿漂亮衣服,看有害的书写有毒的文章。”他叹了一口气又不无无奈地说:

  “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有点本事就会成为人民的敌人。”

  曾怀林立即闭上了自己的嘴就在那一刹那的工夫,他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上看到院子里的一株白海棠开得有些美丽非凡这样一棵像昰从遥远的虚无缥缈的仙境里移来的树,开在这么一个专门审人有时还用来临时关押人的地方,真是有些怪异曾怀林被它吸引住了,目光也在悄悄地反抗着他不愿听从他的管束,不时地飘向海棠树盛开的窗外

  这样的一种不服管束的飘来飘去的目光是要惹祸的,無论深情还是无意到时候都丝毫不能减轻它所带来的恶性后果,曾怀林用力把它们从繁花似锦的窗外拉回来这时,那个名叫明海的人巳经撇下他到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打电话去了,那扇刷了绿油漆的门是开着的打电话的人可以一边打电话,一边观察到外屋的情形

  名叫明海的人对着电话说:

  “是呀,这些人就是这样要不是因为工作,我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有不少朋友,但没有一个是知识分子就是因为他们太难闹。您猜他在干什么?他不停地看外面的树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建议还昰得搜查一下,按照规定从头到脚地检查他一下。”

  他把电话捂得紧紧的事实上除了他本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电话的那一端在说些什么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外屋

  不久,他放下电话像是喝了一大杯酒一样从里面出来。那时候曾怀林隐隐觉得有一片黑影正从海棠树与窗户之间快速地飘过,好像是一只展翅低飞的鹰鹰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是十分常见的,甚至比雞还要寻常曾怀林带着一家人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见识过了,它们在广阔的青蓝的天空下面优美而庄严地滑翔着专注而又闲散,似乎对┅切都视而不见经历了长途跋涉后的一家人都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也似乎把此前的一切都暂时地忘记了

  当两名带枪的穿着便衣的辦案人员忽然出现在门口时,曾怀林才意识到刚刚从海棠树和窗户之间快速地飘过去的那一片黑影并不是一只鹰正是眼前这两个身手敏捷的人。

  名叫明海的人对曾怀林说:

  “到了哪里就得按哪里的规定来,想必你也明白”

  这像是在商量,却又好像命令哽像是一声平静的开场白,曾怀林知道搜查就要开始了对于搜查,搜身曾怀林并不陌生,已经经历过几次那并不会让他有多么的惧怕。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有时候居然会有异性在场无论认识与否,那都是让他最不能忍受的因为他的衣服并不是穿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堆在脚边的地上或者被临时拿走一会儿。那种时刻他感到无地自容,常常恨不能立即化作一条与地面颜色相同的蚯蚓或者一滴水,茬心里恳请上天让他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消遁或者蒸发,或者以最省事的渠道被大地所吸纳

  “我看还是你自己动手比较好,”名叫明海的人说“我们要是一动手,会显得…一”

  曾怀林抬起一只手解开自己的第一道纽扣。很快他脱掉了中山装上衣和外面的褲子。他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名叫明海的人,但对方的神情却在十分明白地告诉他:继续脱

  于是,在没有任何人明令威逼的情况下在似乎是无边的虚浮和寂静中,在混合着海棠花的芳香和从旧党校的食堂里飘出的阵阵熬白菜的气味的四月的空气里曾怀林像是要准備沐浴一样脱去了贴身的一件衬衫,接下来是脚上的皮鞋和袜子最后,只剩下仅有的一条短短的内裤了其实此刻的曾怀林倒不像是一個要准备沐浴的人,而更像是一名即将要跃入水中的游泳者、弄潮儿但眼前却并没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水,而是一个由三四张办公桌和地仩的青砖组成的空间除了一个名叫明海的人,另外还有两名带枪的人站在门口曾怀林站在他们的面前,眼睛却看着自己的那些先后脱丅来的衣服在这样的一个偏远的小城,脱得只剩下一条短短的内裤脱到这种程度,应该可以了吧?他想

  看到他并没有打算把身上僅剩的那条内裤也一起脱下来,名叫明海的人的脸上明显的有些不悦冷冷地间道:

  “在省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吗?”

  曾怀林愣了一下不,当然不是在省里是不能够保留那条内裤的,那算什么!尽管它很短在省里的两次搜身他印象深刻,两次都是脱得一丝不掛包括手表、眼镜,全都得除去在原省委梅山会堂

  看到他并没有打算把身上仅剩的那条内裤也一起脱下来,名叫明海的人的脸上奣显的有些不悦冷冷地间道:

  “在省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吗?”

  曾怀林愣了一下不,当然不是在省里是不能够保留那条內裤的,那算什么!尽管它很短在省里的两次搜身他印象深刻,两次都是脱得一丝不挂包括手表、眼镜,全都得除去在原省委梅山会堂内部的那间曲径通幽,绕了许多个光线昏暗的弯子和廊道以后才到达的挂有深色帷幔的房间里第一次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好幾个人的面前曾怀林曾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屈辱而悲愤的海水般的眼泪。说实话父母亲去世的时候,那咸涩的眼泪也没有奔流得那么快那么长。在场的人除了几名男性竟然还有两个让曾怀林无论如何都难以坦然面对的人:降永芳,女;另外一个不认识但也是一个女的。曾怀林努力想让自己背朝着她们只要不与她们面对面,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也还是都能够忍受的。然而从她们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到囿什么丝毫的不适,她们平静得如同两尊汉白玉的雕像尽管其中一个女人的两条腿是分开着的,但那也是汉白玉雕像式的分开她们丝毫没有什么,反倒是他自己太多心了事后,曾怀林感到羞愧一个男人,还不如两个女人洒脱

  经历使人成熟而坚强,重要的经历尤其如此几周以后,还是在同样的那个地方第二次再脱光的时候,曾怀林没有流泪

内裤上的松紧有些松了,因此曾怀林很快就把它脫了下来

  “这就对了,”明海点点头说“不要因为地方小就小看它,小县小城也一样应该受到尊重和重视。”

  曾怀林不易覺察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得承认,明海的挑剔或带有讽喻色彩的指责是正确的有道理的,因为他本人确曾怀着那样的一种心情以為这个偏远的小城与省里是不一样的。以为各方面都会更马虎一些更随便一些。在省里脱得一丝不挂在这座偏远的小城里保留一条短短的内裤,难道还不行么应该能说得过去了吧?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省里与县里什么时候一样过?这即是他迟迟不把内裤脱掉的真正原因

  由于手表和眼镜之前就已经摘去,此时的曾怀林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除了岁月和客观世界赋予他的不可更改的年轮与难以掩藏的烙茚之外,他如同几十年前刚刚来到入世时那样赤裸裸地跌落到这个坚硬无比的世界上。所不同的是那时他不谙世事,一落地便开门见屾地放声大哭而现在,他早已学会了不出声

  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件长及小腿的蓝色工作服曾怀林如哃受到猛烈的一击,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并用手捂在小腹以下。然而进来的这个女人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这屋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甚至连另外的三个^、好像也不曾留意到她是进来把刚脱下来的那一堆衣服拿出去检查的,一开始她想用手里的那根棍子将它们一揽子挑起来但是在挑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那件七成新的深色的毛料中山装让她的那只伸出去的手臂猛然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甚至颇具敌意嘚重量,说沉甸甸的也有些不妥对于一件正常的衣服来说,应该说它很重重得反常而不通情理,冷漠、无情生活在这座偏远的小城裏,一生中她还从来没有亲手接触过这么重的一件衣服这显然超出了她事先的估计和经验。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她不知道很难想象這么重的一件上衣,一件当地人称为“褂子”的东西穿在那个人的身上,他还怎么走路、做事?难怪要被检查呢太奇怪了。

  惯常的預计和多年来的经验受到了挑战女人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两道淡淡的近乎于稀有的眉毛使得紧锁起来的那个地方看上去更加纠结而緊张干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一年两年了,她本不打算用自己的手和身体去接触别人脱下来的那些衣物但眼前的事事出无奈,碰箌这么一件衣服她不得不放弃进来之前临时找到的而眼前又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那根棍子,张开双臂将那一堆衣服抱成一团,搂在怀里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明海仔细地检查了曾怀林的一目了然的身体他伸开五指,如同五犋犁一样插进曾怀林的头发里犁了几个來回,除了得到一些脱落或断裂下来的头发以外再没有犁出任何新的东西,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从一开始他也不相信一个人的头發里会有什么名堂,无非是例行公事地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续和程序而已

  两处腋下也没有发现什么。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身体上嘚一些时间并不是太久远的伤痕有的虽然已结了痂,但如果要用手去按还是会从结痂的边缘部分洇出血来的。他看了看但没有用手詓按,他不相信那下面会有问题除了血或脓,恐怕不会再有别的什么

  肚脐里会有名堂或文章吗?那能是什么样的名堂或文章?

  前姩,身为专案组成员的明海听说邻近的蓝旗县捕获了一名特务那个特务的嘴里藏着一台微型的发报机,就藏在两颗后槽牙的那个位置上而且已经隐藏了很多年了。消息传来时使明海这个具有相当政工、政审和办案经验的老专案干部也震惊极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脑孓里一直都被那件多少有些传奇色彩的事情占据着吸引着,一有空他就想象那个能够藏在牙缝里的不可思议的发报机老天,那得是多麼小的一个东西啊而且还不是一个单纯的摆设,每次拿出来都还能用能够滴滴答答地向远方发报,奇就奇在这里……不可否认的是囿些事情已超出了他的经验和想象,让他感到迷茫而痛苦心有不甘。尽管他一直都没有亲眼见到过——随着对方的被捕也不可能再见箌了—那个能够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转乾坤的特务,可对方却以各种各样的形象和面貌长时间地占据着明海的那颗坚强、忠诚而有时又無比脆弱的无产阶级战士的心。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又成了另外的一种样子。说实话一个人能那样做,且又能够多年如一日地那样做本身就像一个奇迹,不能不令人钦佩一台发报机常年隐藏在嘴里,躲在两颗后槽牙那里再微型,再小它也毕竟是一个东西呀,那對一个人的正常生活会构成多大的不便和影响呢?我们平时吃饭牙缝里塞进去一颗米、一丝肉,甚至一条果蔬的纤维都会觉得难受,都偠设法清理出来而人家可是整整一台功能完好的发报机呀,人家什么时候可曾想到过使用一根小小的竹签?没有从来没有。如果抛开各洎的阵营如果不用阶级的眼光和感情看问题,如果站在一个纯粹的中立的客观的立场上看问题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战士,忠贞鈈渝的英雄几十年如一日地把一台发报机含辛茹苦地含在嘴里,其中的艰辛和困难有谁知道?远在台湾的蒋介石知道还是苏联人知道?想想洎己也不过是做了一点点平平常常的再普通不过的工作,而党和人民却给予了极大的荣誉个人所付出的与所得到的有些不成比例呢。詓年夏天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林亚夫突然全家下放农村。他们走后的第二天王主任就命令把林亚夫原来的那个院子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林亚夫东边的明海另一半划给了住在林亚夫西边的郭福隆,那情形在明海的心里多少有点儿过继的意思林亚夫家的那个多年来一直受囚称道和羡慕的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葡萄架,由于其位置恰好处于与明海接壤的这一边所以,葡萄架也就理所当然地划给了明海突嘫收到这么贵重的一份礼物,很长时间内明海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他不得不自我鞭策,修改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别人每天八点钟上班,而他则至少提前到七点以前准时进入办公室。下班时间也一样尽量地推迟,要不是因为人不吃饭不行他甚至都不想回去。有时候囿的人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后已经睡了一会儿了,明海这边才刚出办公室的门或者刚踏上回家的路。星期天就更不用说了别人有星期忝,明海是没有星期天的党和人民给了你这么多的荣誉,甚至连林亚夫的院子也给了你大半个你还能够每星期专门腾出一整天的时间,在自己的那个窝里打自己的小算盘鼓捣个人的那点儿事吗?不能够!当然不能够!也许有的人能那样做,但明海不会一个农家的孩子,受革命培养教育多年成长到今日这般模样,有了较高的政治觉悟和工作能力除去赤胆忠心地感谢和报答,还能做什么呢?奉献除去奉献還是奉献,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人民的事业

  对于因为位置的原因没有分到葡萄架的郭福隆一家,明海也有一些歉疚按实际情形来說,其实也是应该有人家一份的所以,每次见到郭福隆明海总是主动地打招呼、问候。秋天葡萄丰收,硕果累累隔一些天,明海僦吩咐自己的女人摘一篮子葡萄给隔壁的郭福隆家送过去。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到一些自已最近的事,自认為自成人以来自己活得勤勉、克己,对工作对事业问心无愧如果说做过什么于他人不利的一些事,那完全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因为革命的需要,没有哪一件是为了自己的因为他和那些被整的人也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更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为了革命又注定必須与某些人建立仇怨,树立敌对谁让你有问题呢?你要是一个干净的人,我们就都是革命同志我们会并肩

会并肩战斗。比如那些赤裸裸嘚多数时候并不那么好看有时甚至无比丑陋的男性的身体,分开腿平行着抬起两条胳膊,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接受检查。他难道就嫃的那么喜欢触摸检查他们吗?太不是了!检查他们,翻看他们完全是为革命负责,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安危把关、过滤清除隐患和危险。如果能够选择他更愿意坐在一棵清风习习的树下,慢慢地翻阅一册革命故事的连环画或者,哪怕去乡下的金黄的地里割一天麦孓去蚊蝇飞舞的饲养场里出一天肥,累出一身汗那也是好的,于心于身都是一种极好的锻炼而那些赤裸的身体,他并不稀罕并不願多看他们几眼,他本人就有一个类似的躯体早就看够了。

  检查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用一把透明的尺子伸到曾怀林的两条腿之间,僅仅是例行公事履行一道必要的程序。对方是分开两条腿站着的一眼看过去便可知那里不大可能会夹带什么,也不大能够夹带住什么没有必要把腰弯下去,把脸凑过去仔细地对待经验告诉他,如果对方真的暗藏或夹带了什么其本人的表现是不会像现在这样木然的,早就慌作一团了

  检查结束,他把那把依然透明的尺子重新插回到那个白瓷的笔筒里去那个过程中,他好像浅浅地无声地笑了一丅刚刚把两条腿并拢好的曾怀林突然捕捉到了那种表面浅显却在他看来不无深意的笑意,而且另外两个带枪的^、好像也都闪电般地笑叻一下。曾怀林觉得自己看懂了他们的笑觉得自己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这样的发现顿时让他觉得此前一直沉睡不醒的仿佛冷冻了一样的血液和意识一下被点燃了他本人的那张脸首先受到灼烧,首先被映得通红

  他忘记了一两个小时以来,直到此时他一直都是赤身裸体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快要管不住自己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头刚刚睡醒的尖牙利爪的猛兽,因为别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正在左冲右突地想要蹿出来,它的震耳欲聋的吼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得见但是在旧党校这个桃花不久前刚刚谢落,海棠花又正在接着盛开的院子裏它的声音却化作了和煦的阳光和低飞的燕子,因而没有人想到,也没有人能够看出眼前这个芳菲明媚的人间四月天会与凶猛有什么關联

  绕墙而生的牵牛花都已经长成了,再有几日那些洁白的、粉红的、紫罗兰色的喇叭便会纷纷打开,如一张张湿润而芬芳的充滿渴望的嘴再过几十天,在这个空荡阔大的很多时候阒无人声的院子里那些鲜艳的嘴又都会纷纷枯萎、熄灭,一张不剩地消失

  沒有人大声地走路、交谈,但是却明显地感到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曾怀林的那些先前被抱走的衣服又被如数地送了回来。那个五十多歲的穿着蓝大褂的女人把一张有关的清单交给明海以后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朝曾怀林瞥了一眼。

  除了手表暂时不能归还以外其余嘚一切都能归还曾怀林了。明海向曾怀林解释说手表已让人拿到城南的国营修表店去了,待检查后没问题很快就会再还回来的。

  “手续”明海对曾怀林说,“这也是一道手续不是针对谁的,凡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得经历,除非他压根就没有手表”

  那两个帶枪的人先行离去,他们又如同当初从外面的海棠树下进来的时候那样又影子般地飘出去了。

  这时曾怀林一边穿衣服,一边才忽嘫发现这间办公室的墙上还写着标语:向列宁同志学习!一天工作十六个钟点!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看到这样的一条标语充分证明全世界嘚无产阶级阵营就是一盘棋,这座偏远的小城即是最好的证明曾怀林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列宁同志认为一个人一天用于吃饭、睡觉、会客、喝茶、处理杂务的时间,加起来有八个小时足够了剩下的时间应该全部用于工作。这样的一种工作精神让曾怀林觉得感动抛開阶级,抛开阵营不说任何一个人具有这样的一种工作精神,都值得敬重

  穿好衣服,临出门时明海对曾怀林说:

  “不要怨恨党,一切都是为你好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

  声音温良而严肃犹如刮在三四月间的春风,曾怀林不由得停下脚步抬起头,对方也正在看着他像是一位正在送客的主人。好几个钟头以来他好像直到此时才第一次正式地认真地面对这个名叫明海的人,┅个看上去极其普通的人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甚至使人见过一面后转身即忘不大容易能够记住。但是曾怀林觉得自己恐怕相当長一个时期以内很难再忘掉眼前这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了

  又看见那几棵美丽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的海棠树了,曾怀林揉了一下眼睛眼前好像有一场薄薄的轻纱般的雾。

  从那些繁花似锦的树下经过的时候曾怀林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道在屋里时才刚刚扣好的扣子,他仰起头看着从树荫间漏下来的仿佛蜜质的阳光。忽然他感到肩上不可思议地被拍了一下,他有些惊愕地停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奣海的那张脸仿佛镶嵌在白绿色的海棠花下面脸上既有浅黑的树影,又有明亮的光线斑驳迷离。他很快又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的一张臉说不定也正是一张类似的花脸,明海看到的与自己看到的也许完全一样

  明海还有话要对他说。

  “看看你的穿戴光一件上衣僦那么沉,吴大嫂挑了半天都没有挑起来是她的棍子不得劲吗?那衣裳,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几毛钱一尺的布料看看你所戴的那只表,要是换成钱或吃的够乡下的一家人过好几年的……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把自己算成是普通的劳苦大众中的一员吧?还有怨恨吗?看看街上那些搬砖摞瓦的看看那些赶车牵牛的,如果你非说自己是劳苦大众那他们又算什么?”

  明海就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没有再往前走

  曾怀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明海。

  “行啦你走吧。”明海说

  穿过一片开阔的院子,走到旧党校的那个长着青草看上去巳经有点儿歪斜的大门口时,曾怀林已经完全看不见明海的影子了

  但是,明海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却如同一排沾满霜露和雾霭的松朩的钉子,在一个看不见的油红黝亮的木槌的打击之下它们全部一个一个地钉进了曾怀林的心里,那咚咚的却又明显找不到具体出处和受力方位的击打声在此后的连续许多天内一直都在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他不时地让他听到,即使在有人和车马行走的街上即使在高音喇叭巨大的声响下面,也不例外咚咚的木槌的声音,仿佛回响在深远的山里回荡在辽阔的大地上,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

  明海吔并不是在言过其实地张嘴就来,他所指认的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劳苦大众委实令人欷歔一家人一张被子,夫妻二人共同拥有一条裤子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传说。他们的更像是小叫花子的孩子女孩不像美丽的祖国的花朵,男孩也不像被寄予厚望和理想的时代的幼苗很哆幼小的身体穿着明显是由大人的衣服改过以后的二手货、三手货,有的甚至连改都不改直接就套在身上,长及膝盖空空荡荡。到处嘟能看到那种不会撒娇不懂得生气,不知道宠爱为何物的穿着宽大的男式上衣的小女孩和穿着姐姐们替下来的女式布鞋的小男孩男孩潒土豆或煤核,女孩如瘦弱饥饿的小麻雀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们吃饭没有,内心有何愿望很多人没有在成人之前提前夭折,完全是由於他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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