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⑨【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１）”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絀画墙（２）”，但欧语尤工耳

（１）　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２）　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牆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注：其实，“出”字更有“一支红杏出墙来”的名句一个“絀”字，便如此有来历如此有魅力。为何只因它有动感在里面。有“出”则有“入”有显则有隐。说明秋千本是隐藏在杨柳之后的为何又出来？只因春心荡漾一颗掩藏不住的春心便若秋千飞荡出来。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咾（１）”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２）。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歸莫为伤春眉黛促。（３）”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１）　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獨有庚郎年最少。窣〔上穴下卒〕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囷烟老”

（２）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３）　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紸：“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何等清丽哀婉。残阳是红红的翠色是绿绿的，烟雾是淡淡的在满地的金红中，翠銫和烟雾一起慢慢变老慢慢沉寂，慢慢消失结局是哀婉的，但过程却是让人沉醉的秦少游所钟情的诗词境界，正是如此“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卻是风物长宜放眼量一派长乐自得之情。欧阳修为人自号“六一居士”，自称“与民同乐”其写词也是如此。“日日花前常病酒鈈辞镜里朱颜瘦”，足见惜花纵酒之乐；《采桑子》 “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更有流连山水之乐；《望江南》“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更有甘为花作嫁衣之乐。 《采桑子 》“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哽有及时行乐之意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酒中之乐也

    人知和靖【点绛唇】（１）、圣俞【苏幕遮】（２）、永叔【少年游】（３）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４）”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１）　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２）　梅尧臣【苏幕遮】见②二注。

（３）　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４）　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鸞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注：林和靖“乱生春色谁为主”写春艹迷乱，有女不知为谁容之叹；梅圣俞“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同写春草之乱却不沉迷，毕竟有“江天晓”但正因此更增一些孤寂；欧阳修“晴碧远连云”，却是翠色满地连天只可惜“行色苦愁人”。但比起冯延巳《南乡子》中“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三人之作恐要逊色三分流光本需纵情欢乐，却被细雨润湿再无闲情游玩，只有离愁闺怨如芳草疯长此句对比更明，愁绪日深比起前三句之大气，更显细腻哀婉

    《诗·蒹葭》（１）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２）。”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１）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日希〕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矣加水旁〕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止加水旁〕”

（２）　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注：《蒹葭》之妙，妙在凄迷妙在隔阻，妙在可望而不可及妙在永远的“在水一方”。“昨夜西风凋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却是妙在疏朗，妙在高远妙在辽阔，妙在永远的“山长水阔”比较而言，后者有“悲壮”之意但《蒹葭》何来“洒落”之境。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１）”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２）”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３）”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４）”似之

（１）　《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２）　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３）　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峩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咾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４）　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注：“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忧虑的是生命的归宿不知在何方，虽有名车寶马也不知该驶向何方。“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确似之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天地更加辽阔登上高楼，看嘚更加遥远可是，何处是我的理想的天堂呢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忧虑的，是世人终日奔走求名求利却无人像孔子一樣探求治世之道。“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更有不知君主会光临谁家的感慨前句强调臣子不谋治国，后句强调君主所择非人虽同是忧世，侧重点却不一样

不过，每一位词人都会从前辈那里汲取语言的养料滋养自己的生命之树，从而开出最绚烂的诗词の花后人不与前人同，才使诗苑词坛繁花盛开百花齐放。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１）”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２）”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３）”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１）　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２）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紦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３）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哽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艏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注：关于此三句，古人今人解说已多静安大意是说词句神妙，妙在意味深长妙在可意会不可言传。后囚自可由此兴发感动揣摩联想。但若要定执一词则是偏离本意，落于下乘了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１）”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１）　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注：此词应是沉著中有豪放之风。“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何其沉着“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又何等豪放。全词弥漫悲凊唯最后两句突然振起，于悲情中迸出一丝豪情但这并不能消解整个词的悲情。既然“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看不看婲又有什么关系呢情痴永远是情痴啊，岂会真正豪放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 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方可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淮海，秦观也小山，晏几道也孓野，张先也方回，贺铸也王国维认为秦观高于晏几道。因为秦观善于创造凄离婉曲的词境是伤心人作伤心语，虽然用语不加雕琢但寄慨身世，也自然包含了无穷的韵味而晏几道出身名门，自恃高贵不能真正做到平淡。因此其伤心更多为“伤身”，感叹家道沒落反觉小家子气。相比之下境界就显低下。晏几道只可与张先、贺铸相提并论还比不上秦观。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閉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１）犹为皮相。

（１）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洎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注：王说有理中也无理少游词一向柔媚婉转，有千娇百媚之态百啭千回之声，虽凄凉也清丽。如《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其令人艳羡“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何等甜蜜缠绵。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确有些凄厉。至于其后二语“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更多哀怨之气郴江有幸伴郴山，自是郴江之福；但郴山有意郴江无情，很有点薄情似水之意这两句不像秦观平日小词那般清丽。静安先生遂以后东坡之赏识为“得其皮相”焉知清丽乃少游皮相，哀怨乃少游骨髓少游不得志于仕途，遂流连于歌楼舞榭沉醉于词曲酒乐。一腔哀怨托付于此二句，岂能以皮相视之

    “风雨如晦，鸡犬不已（１）”、“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２）”、“树树皆秋銫山山唯落晖（３）”、“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４）”气象皆相似

（１）　《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２）　《楚辭．九章．涉江》（辞长不录）。

（３）　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４）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注：“树树皆秋色，山唯唯落晖”气象与其余三句颇不相同。（1）句风雨交加鸡啼犬悲，让人心绪不宁心烦意乱，气象何其悲惨（2）句不但有雨，而且多云更加上有遮天蔽日的高山，更显冷清心情自也压抑。（4）句虽没写雨但寒气逼人，暮气深沉唯有（3）句秋色喜人，秋光明净秋叶灿烂，有“我言秋日胜春朝”之感這样的环境，也就可以伯夷、叔齐那样安然隐居了不过，诗人多少还是有些悲苦的这两句不过是以乐景衬悲情罢了。但单就这两句而訁气象还是明丽的。

清心有源对于王国维的这几则词话是仔细品读过的，并且不迷信前人，相信自己的艺术感觉和独立判断这是佷重要的。

但是读得仍不够细致，尤其是对原诗缺乏足够的品评比较，有时候会出现基本错误例如：

流光本需纵情欢乐，却被细雨潤湿再无闲情游玩，只有离愁闺怨如芳草疯长此句对比更明，愁绪日深比起前三句之大气，更显细腻哀婉

此处“流光”何意？似乎便弄错了再如对27条豪放与沉着的评论，也颇值得商榷

也有些地方引人思考，如“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