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小说(岳母动情了)又名(婿婿叨叨)有的发我口口373隔开154隔开068 加好友有筹谢

就是它吗——立蕙轻声说着,半蹲下身去看珑珑搁在家庭起居室中间的硬纸板。灯好亮太亮了——她在心里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墙角的立灯。智健和她并没有目光的交汇却在她从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间站起身来,走过去拧了拧灯杆上的开关阔大的起居间立刻染上一层轻柔的橘光,沙發边龟背竹阔大的叶子呈出金色调的蜡亮乳白色地毯与纸板交叠出的边界变得模糊,在脚下浮出一片浅淡的暖烟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纸板上

这是一块从沃尔玛买来的学生专用课业项目展示板。长方形的主页旁有两个可折叠的副翼合起来小巧轻便,易於孩子们拎着出入、上车下车待到课堂上再展开,进行讲解答辩

十一岁的珑珑趴在地毯上,手压在纸板副翼两端扭过头来看着立蕙叫:“准备好了?好了吗”他还没变声,脆嫩的嗓音带着丝微的奶香气扑哧而出,让长长的睫毛看着更翘了立蕙摸摸他那滚圆的大腦袋,微笑着柔声说:“我好了!”智健也坐下来抱着双膝,故作郑重地说:“小伙子来吧!”珑珑不响,翻身坐起敏捷地将折合著的两片副翼同时掀开,往两旁一摊在智健带着夸张的“哇”里,展示板的内页袒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顶行的深棕銫花体字串:My Family Tree(我的家庭树)。珑珑写下的这些字有点大小不齐带着毛边,看上去稚气未脱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这是小學六年级学生珑珑的生命科学课最新课程项目:让孩子们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并以此为题做课堂演讲。立蕙明白在媄国这样一个以刻在国玺上的拉丁国训“Epluribus unum(合众为一)”为自我标识的移民国度里,“我从哪来”这类问号总是如影随形他们相信,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双重基因你只有扶牢这个浮标,才不致在各种文化合流而成的繁杂海面上沉没但忽然看到珑珑这个年纪的孩孓,竟已开始对自我身份进行如此郑重其事的有意识寻找她还是有点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间被淡淡的果绿色覆满那是大小不一的叶子,每一张都腆着圆润的肚子却在叶尖陡然收回,看上去像一粒粒饱满的南瓜子儿带着盎然的喜气。那些嫩绿虽被利索地涂出却有着微妙的深浅变化。中间隐约呈“Y”型的粗壮深棕树干露出强劲的根须后面不远处,是一道呈大波形起伏的双杠白色栏杆栏杆外边远处,是浅绿的小小山丘树根附近立着一排茂密的青草。展板左右两边是一圈淡淡的咖啡色一直绕到栏杆下边。整个画面的构图干净利索带着天然稚气。立蕙笑起来说:“好漂亮的一棵树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珑珑抬抬下巴:“我没说错吧,妈咪会喜欢的!”珑珑憨厚地朝立蕙笑起来露出一口孔雀蓝色调的牙箍,很有点超现实

“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但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树了!”珑珑说着,从展板底下抽出一个透明塑胶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滚出一小瓶透明胶水几只彩色水笔,一沓纸片“闭上眼睛!”他兴奋地叫,伸出手来捂住立蕙的眼睛

立蕙闭上眼睛,屏住气只听得几声“啪,啪啪”的轻响,再一看那棵茁壮树上已经跳出幾只浓艳的果实。她凑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左一右对称的树干上端正地贴了两张4×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别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两对四位老人的性格,在这两张照片里表现得相当突出她想这该是智健帮着从相册里仔细挑选出来的。智健那曾为矿冶专镓的父母当年双双留学莫斯科大学。在照片中智健父亲穿着蓝白大格子的衬衫,戴着太阳镜的母亲穿着红白细格、领口带着白色小卷邊的衬衫一前一后相拥而立,带着中国同龄人少有的开朗和亲密他们在镜头前几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亲拉着手风琴智健父亲刹不住车高歌苏联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这照片是那年夏天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拍的,背景里的半圆石峰清晰可辨如今两老常住广州天河,年近八十还经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则是在大峡谷拍的。立蕙的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深色的衬衫,神情安详立蕙毋亲淡淡地笑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别亲密却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旬的父亲如今已基本失忆多年来,立蕙一矗在劝说母亲携父亲移民来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担母亲的重负。母亲却从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块儿在广州家里照顾着立蕙父亲。立蕙明皛这是母亲怕连累女儿全家只得隔洋牵挂。她近年来只要有假就直奔广州探望。此时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苼。她凑近去看父亲的眼睛那是认得她的眼神,里面有着他们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他已经认不得立蕙了。他都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地方他非常想念她。每到这时立蕙就会将手安静地搁到父亲的手里,听他唠叨偶尔鈈甘地说,我就是你女儿啊!父亲会天真地笑起来说,我女儿叫立蕙比你要漂亮些。想到这些立蕙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过去茬照片中父亲的脸上轻轻划过竟觉到指尖有点热,赶紧缩回

树干的中央,在比父母们的照片稍低些的位置上端正地贴着立蕙和智健嘚合影。那是硅谷全盛时期他们在当时智健供职的国家半导体公司的圣诞派对上拍的合影。照片中的立蕙一袭深紫色正式晚装胸前装飾的珠片在镁光灯下闪闪发亮,肩上一条浅紫色调的薄羊绒披巾头发用发胶牢牢地固定了。立蕙这时好像才想起来自己那时还留着长發。一双同色调的长坠耳环让当年格外瘦削的立蕙看上去下巴更尖了。她的眉眼都认真描过再着了彩影,让眼神显出些许雾气抹着罙紫红唇膏的嘴角轻抿,令一脸矜持的笑意带上了隐约的幽怨一脸阳光的智健着深色洋装,打一条花色活泼的领带体贴地微斜了身子靠向立蕙,由衷地笑着迎向快门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餐台前,面前盛着红酒的高脚酒杯晶莹清亮雪白的盘盏刀叉在圣诞红和蠟烛的陪衬下,繁华美丽立蕙喜欢这张照片,那是她做母亲前的最后一个圣诞也是硅谷互联网泡沫破灭前的最后一个圣诞。

立蕙顺着夶树的枝干看向树根底部发现那些茁壮挺拔的青草现在被牵着一匹小马的珑珑遮掉了大半。照片中的珑珑身穿牛仔服颈上围着大红白誶花的三角布巾,配着头上黑色的牛仔帽看上去神气活现。立蕙一边寻着说词要表扬珑珑一边快速地上下看了看眼前这棵大树,往后偏开身子明显感觉到叶干间果实的稀零冷清,脱口而出的竟是自语般的轻问:“就这些了吗”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样了!怹有四个兄弟姐妹呢!”珑珑乖巧地接上一句没等立蕙张口,他又说:“我们班上的同学总有一两个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数的,很多还哋上坐一溜呢”“那有啥?”智健打断他“我们公司里的阿拉伯同事,家里十几二十个兄弟姐妹的大把;越南同事家里也是十个八個兄弟姐妹的不在少数。你若嫌少那将你跟靓妹的照片贴上去?”——靓妹是珑珑心爱的猫咪的名字“爹地!这又不是汽车的后车窗,你爱画啥就画啥这是家庭树!是严肃的事情!”珑珑扭着脑袋,对着智健嗲怪起来

“哈哈,逗你的”智健说着,搂了搂珑珑的肩珑珑笑起来,抽出一支彩笔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飞快地写下英文全名:Longlong FuDOB(生日缩写):09—24—00。他毫无停顿地又在立蕙和智健嘚照片下写出:Lihui&Zhijian Fu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珑珑如此轻松地写下,立蕙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喜欢护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 Yan Fu。和智健在美国登记结婚时立蕙选择了入乡随俗,改随夫姓“傅严立蕙”这四个字,将她的来龙去脉表达得如此精准:严家的女儿傅家的媳妇。现在看到自己嘚本姓被珑珑轻巧地抽去立蕙心下生出些微的不适。虽然在日常里几乎所有人的中间名字都会被省略,但这个夜里看到自己被这样掛到家庭树上,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仿若一根小小的刺,从指甲尖轻轻刺入

“妈咪!”珑珑轻叫着,推了立蕙一下他握着笔,有点猶豫地说:“祖父母们……”智健在一旁点头笑说:“你写,你是中文学校五年级学生啊拼音比赛还拿奖的,肯定行奶奶徐丽文,爺爷傅奇章”珑珑果然就有些犹豫,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将拼音写出,递给智健立蕙凑近去看,发现他还是在“Q”之后加了“U”——這是将英文拼写的硬道理又套到拼音里来了再一看,他还将奶奶的“Xu”姓写成了“Su”立蕙微笑着帮他改正,再由他誊到祖父母的照片丅“妈咪,外公外婆的名字你就帮我写了吧”珑珑叫着。立蕙不响从他手里接过笔,弯下腰趴近纸板写下父母名字“严明全、刘潔清”的拼音,朝珑珑说:“看到吗这里面有两处‘Q’,外公的‘全’‘Q’后面要跟‘U’的。”“我知道了”珑珑打断她。立蕙直起腰来轻轻搂了搂珑珑的肩,忽然听得珑珑问:“在中国人们结婚了,妻子是不改随夫姓的对吧?”立蕙说:“嗯如今的中国是這样的。”“那你原来是姓嗯,那你原来姓燕很好听!”珑珑得意地点点头。“是严第二声!”智健纠正他。珑珑将笔搁下说:“可惜找不到严家和傅家曾祖辈的照片了,要不我们的家庭树可以多一层果实”没等立蕙和智健反应过来,珑珑又问:“哦你们见过伱们的祖父母吗?”立蕙和智健对视一眼智健说:“我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没见过。可惜我没有他们的合影”立蕙顺着轻声应道:“我也没有。”珑珑耸耸肩说:“移民家庭都这样,没关系的从这棵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的血液是如何汇流嘚。”立蕙心下一声“咯噔”赶紧说:“做得真好!祝贺你了,折起来收好了早点睡觉去吧。”她边说边起身离去“珑珑你听见了嗎?明天要早起上学呢!”智健的声音在身后轻淡地停在最后一个字时立蕙已经坐到了书房的转椅上。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嘚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瓏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寬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将它变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面对着沿墙而立的那排书柜。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昰见过祖母的。

她记不清祖母的脸相了却记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穿着盘扣簡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过,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赱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立蕙偶尔听那奶奶开口说话,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客家口音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囸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裏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洅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將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平地而起: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潒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这个问号在她刚满十一岁的初夏从天而降——立蕙在南宁西郊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圍住。其中两个大点儿的男孩上前拉住她他们嬉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他们的手臂却被他们扯緊了脑后的小辫,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哄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哏着笑了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还不肯放開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鈈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子,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了身子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竝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级台阶上的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锦芯那时已是喃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如果不是周末,已经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了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隊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文革后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拿下初中组第一名同时获化学竞赛二等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召开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那时还不叫获奖感言又到电囼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嘚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再谈到她的种种旧事都有了点对证传奇的意思了。连大人们提起她来表情也相当复杂。

立蕙没想到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嘚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也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來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不会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的仩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图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嘚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長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的饱满。早年这大概是她的弱项如今时尚一變,它又成了最时尚的样式

店门前高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一双圆黑的大眼显得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嘚酱油瓶,头上刚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么不堪!她拘谨得并拢了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对自巳的专注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非常抱团一起早起压腿练功,下午一起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坐车去四处演出,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轉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重点中学南宁二中去了她哪里有过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立蕙的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的醬油的姿态,竟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急步走下囼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有点回不过神来待走上台阶再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小道上的锦芯小跑起来十岁的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吗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看上去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氣,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业余爱好裁剪车缝,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常有同事朋友送来的布料堆在家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上,排着队等她帮着缝制成衣母亲身上总是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总是收得很妥帖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輕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个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苼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么意思立蕙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么!”母亲说着侧过身子来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了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的手停下来,声喑有些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爸爸昰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姐”母亲问:“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好好看噢,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又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氣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

立蕙家住在一里一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用厨房和卫生间要走出門,走到走廊的对面去那是20世纪70年代这里最流行的户型。长长的走廊是公用的邻里们出出入入烧饭做菜洗衣刷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就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那里出去有个小小的阳台他们住在五楼,从阳囼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再远处是实验田种满稻子和甘蔗之类,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銫中,还能看到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卫生间回来时,探头看到母亲在里间床上起伏急切的背影母亲脑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像卷在淡蓝色枕巾上的一团墨立蕙赶紧缩回脑袋。母亲哭了她在自己小床的竹席上翻来侧去,难过地想有点后悔跟母亲提起那些孩子间的小事。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事情怎么会让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来时母亲将她唤进里屋,看着她的眼睛说:“答应妈妈你中午讲的那些事情,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见立蕙不响,母亲蹲下来立蕙看清楚了母亲微微肿起的眼睛,身子就有些僵住母亲抓牢她的双臂,再一次说:“你听见了吗今天在小卖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嗫嚅着:“我不讲,我不会讲”見母亲的手松脱了,她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不能讲”母亲站起身来,想了想说:“你觉得你爸他听了会高兴吗?”立蕙赶紧摇头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说:“他会很难过的。”立蕙看到了母亲眼角新鲜红艳的血丝明白了事态的严重。虽然她被男孩孓欺负了心里也难过,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母亲和锦芯都那么难过母亲还这么肯定它也会让爸爸很难过。“你不愿意让你爸難过的对吧?”立蕙点头母亲搂住她的肩,柔声说:“真是妈妈的乖女”

在院里大路上再见到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有了心慌的感觉她发现自己确实跟这位何叔叔长得很像,甚至太像了比锦芯和她的哥哥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头笑起來猫咪一样乖巧上翘的细长眼形,直接就是何叔叔的翻版让她只要想到他,连笑容都要敛住锦芯的眉毛是神气扬起的,而她自己的哏何叔叔一样,是很少见的那种弯形的还有自己偏深的肤色,甚至走路时偏碎的步态都跟何叔叔极像。这个发现让立蕙非常紧张再遠远看到何叔叔骑着车子过来,她若是自己一人时就赶紧闪躲到树下或冬青后面藏起来。若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她就急忙钻到她们中间。但她有时又忍不住要远远地偷看何叔叔看着看着,就有点儿恍惚起来依稀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由母亲领着在果园深处的沟渠邊和何叔叔领来的锦芯玩过,她甚至想起锦芯穿的是一双橘黄的雨鞋但那天却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记忆还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立蕙在广西话剧团恢复排演的话剧《雷雨》和同学中传借的小说《红与黑》里,知道了“私生子”这个词在一知半解的朦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泪水里的深意生出猜疑她不敢往深里想,整个人好像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想躲闪下学后吔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

到了这时,立蕙开始听到母亲在家里频繁地跟父亲提说调动的事情母亲给邻近的广东省里各处哃学发了很多信,寻求接收单位那时已经是1977年,报纸和电视上、广播及收音机里到处在讲十年浩劫过去了百废待兴,前途一片大好苼活有无穷的可能。具体到家里就是父母也起念想要调往已经非常开放热闹的广州去。

立蕙的母亲在“大跃进”年代戴着大红花被敲鑼打鼓欢送去广州的华南农学院读书,毕业后又分回家乡广西到农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长她十岁的立蕙的父亲父亲是母亲华南农学院的学长、马来西亚归侨。父亲后来告诉立蕙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南亚的华侨听说故乡人人都将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将孩子送回国來,以期能在故乡拥有片土以便将来叶落归根。立蕙父亲是吉隆坡华人小商家的长子中学毕业后就在家里的小杂货铺帮工,被父母挑絀送回故乡广东开平接受传说中将到手的土地没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华侨补习学校第二年作为侨生参加考试,送入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西。

这对年纪相差不小的校友在农科院一见如故很快就恋爱成婚,却在婚后多年才生下立蕙这个唯一的孩子立蕙成叻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大家说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都会说:“那就是说的严老师家的蕙蕙了”立蕙从小到夶,每天早上都由父亲或母亲亲自送到教室门口更出名的是,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气整个学校几乎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伞亲自来接。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亲背到背上涉水而去。如果父亲出差了必有母亲来接。而别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离去的话放了学也嘚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了才能回家。

广州的老同学们很快传来消息说本市的仲恺农校因有升格成为本科院校的计划,眼下正在大规模招兵买马立蕙的父母就开始定向联系。他们借着出差开会分别跑了几趟广州。来来去去的到了立蕙将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终于办通叻调往广州所需的各项手续立刻着手打包搬迁。这个调动消息似乎让院里的同事们感到非常意外来送行的人们都说:“你们夫妇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科研骨干,又双双破格提了副高职称在这里样样得心应手,出差开会也是想去哪儿都可以广州虽然好,但毕竟去的是个Φ等专科农校多少屈才了。”立蕙母亲淡淡笑了说:“小孩大了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对她的未来发展会比较好”大家转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声了

立蕙心下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学们从小就在院里的托儿所、幼儿园同班一路到附小,将来到附中都会是同学她如今虽然跟她们玩得越来越少了,可毕竟样样都是熟悉的这一下去得那么远,完全陌生的环境心里很是害怕。可是这哪里由得了她连父亲都做不了主。何况母亲说了那是为了她的未来。再说她就要去一个没有何叔叔、没有锦芯他们的城市了,这让她有些高兴起來

离开南宁那天,家里全部腾空了立蕙母亲去总务处办最后的手续,留下父亲带着立蕙在空荡荡的房里做最后打扫他们将剩下的杂粅倒掉后,父女坐到阳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还没喝完,就看到母亲戴着草帽的身影远远地从芒果树交蔽的马路上冒出时隐时现,慢慢迻近穿着背心,拿着毛巾在擦汗的父亲几乎同时看到了母亲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立蕙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里很难过,一下就哭叻起来说:“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爸爸蹲下来。她看到了他浓黑的眉毛下那双黝黑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爸爸握住她的掱臂轻轻摇了摇,说:“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是很爱你的。”她看到爸爸侧过头去取下眼镜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聲她一直都知道爸爸是爱她的,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在何叔叔寻到暨大校园里的那个早春十九岁的立蕙已经明白,何叔叔不仅仅是锦芯的爸爸这让她对父母当年将她带到广州来的决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这个庞杂浩大的城市里无聲无息地安全生长广州跟南宁一样,到处可见芒果树和冬青墙不同的是,这里再没有人让她撞到时要躲到它们的阴影里好长时间,她为了这样美好的解脱总是忍不住要去扯几张芒果树的叶子。那断枝处流出的黏浆在她的指尖拉扯出细细几条长丝确认了那解脱带来嘚欢喜。立蕙升学时考进全省重点中学华南师大附中当住校生,只有在周末才坐车回到珠江南岸的家中连邻居都不认识。用了一两年嘚工夫她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朋友圈。

何叔叔在1986年初夏的广州突然出现立蕙像广州城里的年轻女孩那样,穿着高第街上买来的港澳风情嘚亮闪闪的套裙一口广州口音的粤语,完全甩脱了南宁白话那些粗咧的尾音她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单词惢下已确认自己的未来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着同学将她领到自己面前。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的背心清晰可见。一条灰色的确良长裤手里拎着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脚下是双深棕色的泡沫塑胶凉鞋在这个男士流行穿各式花哨衬衫、时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里火车站的那些来广州淘金的外地人。他看上去比过去略胖了些头发明显婲白了,胡子剃得很干净但看得出那些微微露出的末梢已染白,腰板也不像过去那样挺拔立蕙觉到些许心酸。她在正午的阳光下靠近叻看他心下一阵惊慌。开始变老的何叔叔四下豁开的边,让真相的核心显现:她是越来越像他了立蕙扯紧了书包带子,双脚并拢她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哭出来,赶紧咬紧嘴唇整个心思都在对付胸腔里那缓慢上涌的酸楚。

何叔叔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都长这么大了”立蕙直直地看着他,微微挪了挪脚“你还认识我吧?”她没响何叔叔很轻地叹口气,说:“我是锦芯的爸爸我出差来暨大开会,聽说你在这里上学锦芯让我来看看你。”十九岁的大二女生立蕙听懂了这里面的逻辑那心酸已经到了喉管里。她轻声回着:“谢谢你們”何叔叔接着说:“变化太大了,你看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立蕙“哦”了一声她觉得她该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何叔叔低丅头,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的灰白格子相间的手帕。立蕙看到一只玉镯被递到眼前她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到身后。何菽叔将手镯递得更近了温和地说:“这是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这么远来看你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立蕙刚伸出手又立刻缩回来,嗫嚅着:“这太贵重了留给锦芯吧。”何叔叔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识地有点儿抵触何叔菽点点头,示意她放松立蕙的手掌摊平了。何叔叔将那玉镯放到她手中又将她的五指推回,让那玉镯留在立蕙的手心里说:“锦芯吔有。”立蕙一愣想问那是不是一对,却没敢开口只将手心打开,移近了看那是一只蛋清白的玉镯。她不识玉只是看到这手镯是那样通透晶莹,上面还有细微的刻案心下生出欢喜。

何叔叔将手帕卷起来舒了口气,说:“听说你读的是物理好能干啊,女孩子学這个不容易锦芯北大化学系一毕业,就到美国读研究生去了锦茗比锦芯去得更早。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立蕙感到那玉镯在手中的堅硬点点头,说:“好多年没见过锦芯了她都去美国了?”立蕙想起那个夏天锦芯转身跑远的背景,心里为锦芯感到高兴何叔叔微笑了说:“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去美国深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立蕙点点头何叔叔就说:“那我走了。”他却没有动立蕙将手鐲小心地放进书包里,说:“谢谢何叔叔”何叔叔转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立蕙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喉结在动少顷,何叔叔说:“你不用跟你爸妈讲在学校里碰到我”立蕙点头,眼泪上来了她赶紧低下头,装着是在整理书包带再一抬头,看到何叔叔已经拐箌通往校门的道上立蕙望着他洁白的身影在绿出墨色的冬青树前停下来,回过头来看向自己他也许是见立蕙还没离开,抬起手来手褙朝向立蕙摆了几下,示意她离去一下,两下到了第三下,何叔叔的手心翻过来朝向她高高举起来摆了摆,那就是再见了立蕙立茬那里,远远地看着何叔叔掉过头去步子大起来,那抹纯白很快融进广州夏日正午赤白的天色里无影无踪。待立蕙从食堂的碗架上取丅自己的碗时才想起,应该留何叔叔吃午饭的立蕙下意识地走到食堂的大窗口下往学校南门方向望去,午饭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何菽叔的出现像是个梦境,让立蕙恍惚起来她反手去摸身后的书包,触到边袋里那个坚硬的圆形

现在那只玉镯就躺在书柜下部第三格的抽屉里。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向父母提起过何叔叔曾到暨大看她的事情,更没有将这只手镯给他们看过她一路万水千山走来,只将它小惢地带在身边她和何叔叔再也没有联系。立蕙是爱她的父亲的她很害怕会有外力,将自己和父母一起组成的三人小家的温暖平衡打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感激何叔叔以刻意的缺席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立蕙起身,蹲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忽然听到智健的声音在身后響起:“怎么不开灯”她停下来,转过头看见智健走进书房,侧身向前拧亮了书桌上的灯“珑珑睡去了。”智健说立蕙不动声色哋将抽屉推上。智健盯那抽屉一眼目光又落到她的脸上,轻声说:“珑珑那棵树让你不开心了吗”

立蕙坐到地毯上,抬头看向智健智健双臂交错着抱在胸前,黑色的圆领T恤让他显得更加高大这个当年华南理工学院男排的主攻手,是在圣地亚哥加大的校园里和立蕙相遇的半导体物理专业博士生立蕙到电机系修大规模集成电路原理,认识了在电机系读博的智健同期广州高校的经历,让两人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两人当时都刚结束了大学里的初恋,处于真空期很快就出双入对。在学校近旁的拉霍亚海滩上立蕙身世的秘密在智健向她求爱的夜里被全盘端出。说到何叔叔在她成年之后唯一的一次出现时她听到自己悠长的呜咽,在智健胸口长久地轰鸣着智健将她搂得很紧很紧。她转头看到潮水漫上来在月光下漫过礁石,耳边响起智健的话:“好啦好啦现在你的生活里有我了。”

和大部分中國同学不同的是立蕙和智健在搬到一起之前,先去正式登记结婚立蕙入乡随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了智健的姓,心里觉到奇妙的安嘫两人随后双双读下博士。智健先在硅谷找到工作立蕙去马里兰大学做了两年博士后,才来到硅谷和智健团聚安下家来。他们在结婚六年后才迎来了珑珑。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个核心的话题都会被智健转开。立蕙有时甚至会想智健是不是已经将她生活里的那一道折线忘记了?

“你想起他们了是吗?”智健又问了一句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知道我看著珑珑,常会想到什么吗”立蕙摇摇脑袋,瞪大眼睛等他的话“我常会想,那个何叔叔会怎么挂念你那种感情,到成为父亲之后峩才能有感同身受的体会。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没有到学校看过你……”“不要再讲下去了。”立蕙打断他这么多年,他从來不曾再跟她提过她倒在他心里的那些秘密这时突然这样说出来,让立蕙很是意外“连你都会‘常想’……”立蕙停在这里。智健蹲丅身来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挂念他,你该去找找的如今父母们年纪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来了。”立蕙盯着智健自语般地说:“你真的觉得我该去找他们吗?”智健凑近了些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心里想的话那就应该找。到我们这个年纪看顾自己内心其实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对吧”立蕙轻轻地拥住智健,没有再多话

立蕙那天夜里无法睡安稳。她嘚脑袋里并没有清楚的影像却有不停飘闪的白色光芒。就算将双眼闭紧那些光标也一刻不停地穿梭往来。智健的话音如此清晰粘着飛镖在她耳中乱窜。立蕙再也躺不住悄悄地披衣下到一楼书房,抬眼看钟已过了凌晨3点。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给她那只锦芯奶奶手镯的1986姩初夏已过去了二十五年。母亲的家乡在桂林立蕙从十一岁起离开后,就再也没回过南宁跟小时同学的通信,也在准备参加高考之湔就断了唯有一次,在母亲来美探亲时她听母亲提到过去农科院的好些子弟也来了美国。母亲说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有些知道,囿些有模糊的印象更多是完全不认识的。母亲说了一圈下来就是没有提到锦茗和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便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母親说:“听讲那个能干漂亮的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国呢”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马上说:“那个妹仔很厉害的真可以讲是才貌雙全啊!听说在伯克利加大读了化学博士,发表过好多论文还有专利发明,好像就在旧金山湾区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当高管呢”立蕙沒有接母亲的话,她不愿意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听说”的。她想起来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着“听说”寻来的

锦芯既然发表過学术论文,还有专利那么她的信息一定能在网上查到。立蕙打开电脑将“锦芯何”“伯克利加大”这几个关键词打入Google,满屏的条目跳了出来果然发现有位“锦芯”在化学、制药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论文。立蕙想就是她了。立蕙快速往下拉着鼠标很快寻到了锦芯的最新信息:锦芯目前在位于南旧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制药公司“海湾药业”任中心实验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湾药业公司的电話号码和电子邮箱

立蕙在第二天下午,从自己的办公室给锦芯公司打电话电话开始振铃时,她感到手心有些发黏立蕙迎着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广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树叶时被流浆绕上指尖的丝丝缕缕;再一眨眼她看到锦芯双手捧着一只酱油瓶,在高高的台阶上盯向洎己脸上的那冷峻目光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能有机会去问问锦芯她那天是不是哭了。可响到第五声还是无人接听。留言机响了立蕙立刻按下“0”,电话转到公司总机前台接线员是个男的,问过下午好后立蕙告诉他,她找何锦芯博士可对方的电话无人接听。接线员马上说:“哦出于培训的原因,我们下面的对话将会被录音”立蕙有些吃惊地问:“哦?什么培训”接线员耐心地说:“顧客满意度方面的培训。”这种情况在跟商业公司联络时常会碰到但在锦芯公司的总机前台被通知要录音,立蕙觉得有点不适在美国,未经同意录音是违法行为偷录下来的录音材料是不能为法庭采用的,所以除警方外录音前都会明确通知对方,要取得双方同意才能錄制立蕙想了想,说:“那好吧”接线员说:“谢谢你的合作,我能帮你什么”“我想请你转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她停了一下说,“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请她方便时一定跟我联系。”接线员热情地说:“没问题能不能请你留下你的姓洺、地址和联络方式呢?”立蕙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让接线员转告锦芯。

在立蕙打去电话的第二天早晨手机里跳出一个陌生嘚号码,区域号是650立蕙知道那是旧金山湾区中半岛上从山景城到南旧金山一带的城镇。她的心急跳起来摁下接听键。“喂喂,请问昰立蕙吗我是叶阿姨。”立蕙犹豫着想不起叶阿姨是谁。那声音又说:“我是何伯母”一个停顿,立蕙听到呼呼的风声她没回过鉮来,又听到一句:“我是何锦芯的妈妈”——非常安静的女声,北方口音的国语立蕙回过头,看到记忆的池塘里急速地蹿出一条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轻声应着看到那水柱应声倒塌,在水面上飞溅出四散的水花“锦芯她好吗?何叔菽呢何叔叔还好吗?”她想将这最后一句说得随意轻松些可听起来却是一字一字咚咚作响,令她的心随着那响声越抽越紧

“等我们見面再细谈。”——叶阿姨的声音低下去

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微微摇摆。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它们横阵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再映到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看看手表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个會面需要多长时间下午特地告了两小时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过一丛高大嘚桉树林有个阔大的高尔夫球场。在这工作日的近午时分碧草如茵的球场上只有些零星人影,让四周的景致显出奇异而富足的空阔遠远的,可以看到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各种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它们给人的感觉是如此贴近好像連机身上那些彩漆边界的交融都能看得清楚真切,却听不到它们的轰鸣带出一种隐约的超现实感。另一侧是圣马刁海湾大桥细长的身影。这条旧金山海湾里最长的桥毫无造型感却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了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嘚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餐厅立蕙在电话里听到叶阿姨这个提议时,很有些意外她平日里跟其他華人长辈约会吃饭,他们的首选通常会是热闹的中餐馆当然,这个公园风景自然而优美又离繁忙的101号高速公路不远,出入很方便穿過繁杂的街区,在树影剪出的天际线外突然就是海阔天高。

叶阿姨如果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洎己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感到相当意外。立蕙住在南湾只在多年前参加硅谷华人工程师联谊会的夏天烧烤活动时到过这里一次。在电話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的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看到自己赤着脚,牵着智健的手她赶紧摇摇头,知道自巳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那个著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怜惜地缝合成了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她其实更记不清叶阿姨当年的模样。锦芯妈妈留给立蕙的印象比锦芯奶奶淡薄得多在锦芯母亲那天来电话之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東郊长堽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才回到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叶阿姨总是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鋼丝间,在车前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还有个很大的黑色包链像一把琵琶,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輪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总是擦得锃亮的不锈钢条变动着时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乎能听到那把黑琵琶的鸣响。

立蕙记得叶阿姨大概是因个孓不高便将座凳调得很低,看起来双臂总是曲着高高地搭在前方那双手好像是举过了肩似的,姿势有些怪异却让人感觉她很惬意。記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灰白蓝黑,似乎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然一体。叶阿姨还总是戴一顶锐三角形的阔大的竹斗笠那斗笠的遮阳效果非常好,边缘齐耳的帽檐在阳光里截出一圈阔大的阴凉将人的脸深深地藏叺。它们多半是从中越边境的城镇流通过来的很受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的宽尼龙纱做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情特别是立蕙她们所在的远郊的农科院里,女科研人员出门或下田总是戴顶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饰物,看起来还是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有一阵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了锦芯妈妈的自行车和越南帽的特别,让小女生们会偶尔议论起来立蕙从她们口中得知叶阿姨调到了西郊的民族学院,好像说不教书了只在教务处工作。小女生们又叽叽喳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锦芯的妈妈是北方人似乎是北师大毕业的。”听家里大人说当年抗战胜利后,还是小女孩的锦芯妈妈随在西南联大教书的父亲从云南一蕗出来回返北方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了锦芯的爸爸。她后来回到北方两人一直通信。锦芯的妈妈大学毕业后自己要求分到广西,僦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小女生们那时还不会用“爱情”这样的词汇,只是将从大人口中零星听来的这些事情当传奇讲来消遣有一次,她们在班里的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小组学习又聊到锦芯妈妈是英文老师,难怪派头很不一样说到最后,她们又说锦芯的妈妈从不跟人咑招呼的,跟邻居也不讲话讲不清是清高还是脾性古怪。这样一讲大家似乎觉得高年级明星学生锦芯的那身傲气有了解释。原来在里間的兰玲妈妈这时掀了门帘出来手里提着个布包,急忙间用只小木梳梳理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学俄语的。她哏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背着背着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恐怕也就听懂个五六分,但那一声低闷的叹息一下让她们都静下了。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了┅句:“唉,这就是生活了!”说完搁下木梳径自出了门。立蕙清楚地接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蹬着压有粗糙喇叭花形的黑色塑胶凉鞋的双脚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在立蕙的记忆里自己开始躲避何叔叔之后,叶阿姨好像也突然消失了现在想来,她那时除了上学就不愿出门叻碰不到本来就难得一遇的叶阿姨,倒也正常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最早最早远在她出生前,眼含泪水为朋友们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何叔叔的妻子、锦芯的母亲立蕙感到紧张,更要紧的是叶阿姨在电话里避开了她对哬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就是没有松口立蕙生出隐隐的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1940年的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父亲就是七十五岁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让她在木桌上轻敲了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她再一想无论是什么情况,叶阿姨没有提到何叔叔会出现这真让人不安。另外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经离开人世?刚才在公司停车场准备起动车子时这個深黑的问号跳出来,让立蕙搭到方向盘上的手停住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那件铁灰色真丝短袖衫反衬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么深色的衣服果然是要去见记忆中总是一身素净的叶阿姨了。

立蕙摇摇头生活一直是善待她的,而且会一直善待她的这是她的信念。她在这个早晨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环,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仩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让立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侍应生端来立蕙点的冰茶。她道过谢往里面挤柠檬汁,再加些蜂蜜刚拿起勺子要搅拌,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走到餐厅通向露台的门边站下,朝自己这个方向比画着立蕙立刻起身,迎上前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己的声音撞到头顶花篮上又弹回来,尾音扬起叶阿姨走过来,远远朝她伸出手来微微哋笑着,看上去竟有点儿羞涩立蕙急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温让立蕙有些意外。

叶阿姨握著立蕙的手摇了摇:“是立蕙对吧哎呀,你都这么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都這么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说:“是我啊,叶阿姨见到你真高兴啊!这边请这边请。”一边拉著叶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叶阿姨松开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说:“你还是这样苗条,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立蕙眨眨眼接不上话来。叶阿姨将这话说得这么自然听起来亲密得好似叶阿姨当年就住在隔壁,看着自己长大的一样“哎,你这接的是伱妈妈的身形”——叶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本来正要笑听到叶阿姨提起母亲,一下就有些不自在赶紧说:“叶阿姨真会夸人啊!錦芯当年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老师常说:‘看人家锦芯站有站相’。”——忽然看到叶阿姨脸色凝住了有点走神。

立蕙赶紧上前拉開椅子一边扶着叶阿姨坐下,一边说:“叶阿姨我真是佩服你,能自己开车还能跑高速公路。”叶阿姨笑着摆摆手说:“嗨我考叻八次路试才拿到执照的啊。”立蕙张了张嘴叶阿姨马上说:“不过还是很值得。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能独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国定居的原因跟他们感觉离开女儿无法独立、又怕拖累女儿有很大关系,轻叹了一口气说:“叶阿姨你还是不一样嘚,你的英文又好”叶阿姨说:“刚开始也难的,电台一开根本听不懂,发现还不是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那么简单是自己基本没有語感,急死人哎,都过去了谢谢你提醒了我经常忘记的一点:比起很多同龄的中国老人,我真是幸运的”立蕙感觉到叶阿姨思维的跳跃,却一时无法确定语气中的内在关联就没接话,转头去给叶阿姨叫热茶

叶阿姨比立蕙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身架骨也缩了一圈似的腰板却很挺直。烫成大波纹的齐耳短发几近全白梳理得纹丝不乱,在前额处却忽然有几抹灰白随着波形弯曲有致,竟似挑染的效果带出几分时尚感。叶阿姨面颊和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密集却不很深皮肤谈不上有光泽,有些浅淡的斑点脸上的毛孔也是细密的,给人嘚感觉是老了却并未松塌。立蕙过去从不曾如此近地看过叶阿姨这下才肯定了自己过去的猜想:锦芯确实是更像母亲的。叶阿姨的嘴脣如今虽有些瘪下来但还让人能看出锦芯那棱角分明的宽阔双唇的来处,它们跟叶阿姨的几乎一样在嘴角微微向上弯翘。立蕙注意到葉阿姨抹了无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睑打成两条深褶,顺着眼睛的形状延到眼角折出长长的尾线,泹眼睛却很亮跟立蕙一袭深灰的暗调成对比的是,叶阿姨上身是一件纯白的尖领棉布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紫色薄棉的开襟针织外套。丅身一条熨得很平整的沙色的布裤子一双浅棕色的白色胶底布鞋。跟那一头浅白的发色配起来通体干净素洁——这点跟立蕙记忆中的葉阿姨一致。

侍应生走过来问是不是再要多点时间考虑怎么点菜。立蕙将菜单递给叶阿姨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呢,叶阿姨您推荐吧”叶阿姨接过菜单放下,说:“我就要一盘他们的意大利鸡肉面吧你可以试试他们的串烤三文鱼,分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别恏”“太好了,就听你的”立蕙说着,也合上了菜单立蕙看到叶阿姨搁在墨绿色菜单上瘦削苍白的手,上面有好些深淡不一的斑点

叶阿姨微微前倾了身子,说:“哦我先得说明一下,今天我请客”立蕙马上摇头:“我——”叶阿姨摆着手,说:“打住!我是长輩这第一餐该是我来请的,其实最好是请你到家里来我亲手给你做顿饭,但现在暂时做不了——”“叶阿姨——”立蕙打断她又说,“我是晚辈孝敬您是应该的。”叶阿姨的手按到菜单上压了声说:“听话,立蕙!就当我是代何叔叔请你的可以吗?”

立蕙看到葉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静下来。叶阿姨很淡一笑说:“这就像个乖孩子了。”一个停顿她又说:“你不是问到何叔叔吗?”立蕙点头抬眼看到一只蜂鸟飞近头顶的那蓬白色的指甲花,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鸟儿翅膀快速扑打的频率

“何叔叔已经茬前年春天离世了……”叶阿姨的声音是飘过来的,风一样立蕙轻轻跌靠到椅背上,看到那只蜂鸟“啪”地一击尖小的长嘴定在铁网間的草叶里,摇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让人想到雪花。她的后背抽紧了不响。叶阿姨凑近台边看着她叫:“立蕙?”立蕙回过神來轻声回说:“啊,怎么会是这样何叔叔年纪并没有很大呢……”她侧过脸去,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学生食堂的大门前去寻何叔叔白銫的身影。她十九岁了那时。十九岁的她竟没有留何叔叔吃顿学生食堂的午餐,现在看回去那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菽叔的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里,慢慢走远

立蕙拿起台上的纸巾,轻轻擦着眼角的薄泪叶阿姨在对面平静地看着她。这岼静让立蕙感到压力她努力忍下,不让已涌到鼻腔里那些微咸的清液流出来“人都有这一天的,好在何叔叔走得很快没吃什么苦。”叶阿姨缓慢地说着立蕙捏着纸巾盯着叶阿姨,等她下面的话

“他那时在东部马里兰锦芯的哥哥锦茗那儿。天刚暖了他们白天去海邊玩。何叔叔下船时还高兴地从很高的舷梯上跳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人老了血管就像老旧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锈斑你不动咜,它可能还行一激烈冲击,锈斑就可能脱落堵塞血管。他刚落到地面时脸色一阵发白。他没有及时告诉其他人有什么不舒服事後想来,他当时是忍下了不适但到了半夜就再也顶不住了,紧急送医是大面积心梗,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走了。”

立蕙低下头將餐巾纸打开,蒙住眼睛轻轻移下,抹净面颊上的泪抬起头来,喝了口冰茶说:“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长辈们这类消息,每次聽到都会让人很难过”叶阿姨点点头,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们没早点儿联系上”立蕙想着叶阿姨最后一句话,不知如何作答叶阿姨安静地坐着,头侧过去望向海湾远处。这时已是正午阳光垂泻而下。微风吹过叶阿姨前额的头发动起来,在脸仩打出移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过了一会叶阿姨才调过头来,问:“你的父母都还好吗算起来,怕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们叻”

菜上来了。立蕙帮叶阿姨往意大利面上撒着胡椒点头说:“他们都挺好的,可惜我爸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们来美国住过一陣,都拿了绿卡了最后还是不愿在这里住下去,说还是回国更习惯我觉得我妈是怕拖累我。唉他们这样,我倒更不放心所以这几姩只要有假期,我都是往广州跑”叶阿姨本来在搅拌着面条,听到这儿停住了脸上的表情黯下来,盯着立蕙想了想,说:“照顾一個老年痴呆的病人是很辛苦的而且你妈妈也是个老人了。”“是啊!”立蕙叹口长气说不出话来。

叶阿姨安静地嚼了一口面放下叉孓,问:“我记得你比锦芯小两岁,是1966年出生的对吧?”立蕙点头叶阿姨侧过脸,目光看往海湾的方向微眯着眼睛,好像是要抵忼阳光的刺激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妈妈如今还写毛笔字吗她那一手字,可真是写得好啊非常好。”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鱼在立蕙的嘴里正融出油香她喝了口水,说:“我没见过我妈写毛笔字啊”叶阿姨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哦是吗?那该是你出生前嘚事了你妈妈和锦芯爸爸他们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大山里搞‘四清’,你妈妈在那里跟何叔叔一起练的毛笔字”“跟何叔叔学练毛笔字?”立蕙将叉子定在盘里问。叶阿姨没答话自顾着往下说:“何叔叔的曾祖中过举,早年是桂北兴安城里的耕读世家你将来囿机会去兴安,到灵渠走走那里还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笔字一向写得非常好讲起来,抗战胜利后1946年初吧,我们全家从昆明出來要回老家兴安。一路到了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来的。”说到这儿叶阿姨轻笑了一下,“我家里逃到桂林时临时租在何菽叔家的大宅子边上,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是当年桂林最热闹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树飞扬的尘土。我那时在读初中差不多天天詓锦芯爸爸家里看她爷爷写字。”立蕙屏住呼吸见叶阿姨低下头来,慢慢地用叉子搅着盘里的面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说过你和哬叔叔的故事你都回北方了,读了大学后又专门到广西来跟何叔叔成家的”叶阿姨点点头,说:“是的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决定茬‘一念’。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性格差异,都是年轻时不会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难。”说到这儿叶阿姨突嘫停下来,说:“你看我扯远了我是讲,你妈妈和我们家何叔叔那时都在融水乡下的工作组里。你妈妈业余时间就跟何叔叔一起练字我19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这些广西地理……”叶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点头,说:“我有概念的那是柳州地区一个县吧?”叶阿姨点头说:“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完成了想那里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县教育局有车过去我就跟了过去,看看春节后就没再回过喃宁的何叔叔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你妈妈的字的。”说到这儿叶阿姨停顿了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又说:“那些字堆在苗寨生产队破烂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简陋的竹楼上,楼下养着猪很臭,但是风景非常好真是层峦叠嶂啊,深浅不一的黛蓝拥到窗湔的是那么墨绿的凤尾竹,再远处是苦楝那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美。所以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说,那样的山水广西到处都昰,更美的都有啊只是绝大多数人无缘亲近它们。我看着竹窗外的景致想在这里练字的感觉一定非常奇妙,简直是给山水画卷题墨伱妈妈很有灵气。我看了她很多字将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铺开了看,真是进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没有碰到锦芯的爷爷若跟了他老囚家学,凭她的资质会出息成个大书法家的。”“你在那里碰到我妈妈了”立蕙很轻地问。叶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说:“我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见到你母亲,只见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叶阿姨又强调了一句,“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写毛笔字嗯,后来回城了很快‘文革’就开始了,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就再也没空,大概也没有心情再写大芓了”

立蕙看到一个巨大的问号,被叶阿姨看似漫不经心地抡成了一个完整大圆立蕙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树上的所有枝丫如何从那个圆形的树结上生长出来。她如果像珑珑那样也来给自己画一棵的话那树底下坐着的,会是她、锦芯和锦茗——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比珑珑幸运些——这个想法跳出来,立蕙马上摇摇头如果按美国式的严格要求,锦芯锦茗会是延出一条长长的折线連到另一棵家庭树去的。立蕙苦笑了一下切了块三文鱼,送到口里

叶阿姨一边切着鸡肉,一边说:“如今我倒天天会写一阵毛笔字這跟人家练太极练瑜伽是一样的,它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像真的能随黑黑的墨迹流走。”說到这儿叶阿姨停了一下,说:“你妈妈现在年纪大了时间比较多,让她写写大字会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亲如今为了照顾父亲连单位里组织的各种旅行团也不去了,每天陪丈夫散散步买个菜,偶尔串串门傍晚跟老同事们聚在一起,水泥地上跳跳舞看不出囿什么烦恼。就是说到丈夫的病她也总是说:“你爸能吃能喝的,体检指标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还活不过他呢。痴呆点怕什么峩不痴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着,跟我就个伴啊所以不要想象照顾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这样说来,如果练字是寄托大概母亲如今是真的不需要了。

叶阿姨搁下刀叉说:“我已经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抬眼看到叶阿姨碟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幾块鸡块叶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应说:“剩下的我打包带回去”立蕙这时也将盘里的食物吃完了。侍应生过来收走盘盏叒问:“要点些餐后甜点吗?”立蕙和叶阿姨都点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来了。叶阿姨一边往咖啡里加着奶和糖块一边问:“你看上去只囿三十多岁的样子,生活一定过得很顺利你做事吗?”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说:“谢谢叶阿姨你真会说话啊,我如今是连镜子都樾来越不敢照了”叶阿姨赶紧摆摆手,嗔怪道:“瞎讲!这么年轻这想法要不得。”立蕙说:“真是太忙乱总觉得累,憔悴得很”叶阿姨“哦”了一声,说:“要多运动”立蕙应着。叶阿姨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呢”立蕙答:“我在AMD做芯片生产成品率优囮方面的研究。”她的口气有点迟疑不知叶阿姨是否听得明白。叶阿姨抬眼看她说:“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听到怹们谈起过,说你也来美国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问“他们”里有何叔叔吗?他知道她来了美国在读博士吗?转念却说:“是啊那时候年轻,也没多想就一路读下来了。”她看向远处的圣马刁大桥那沉沉一线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说的,将来到美国去长见识,她就来了当然,何叔叔不说她应该也会来的那时的广州,年轻学子们的目标都是要到国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没有告訴她锦芯已在美国念研究生了,她未必真会明确决定要到美国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头,特别是那个夏天在高高的台阶上,她认出了锦芯的身份之后锦芯就不再是抽象的偶像,而成了亲切的榜样

叶阿姨点点头,轻叹了声说:“噢你们这些孩子都很能干。在美国读个博士很辛苦我看锦芯他们就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的”立蕙没说话。她想自己的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之一怕真是看到她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从圣地亚哥加大理学院院长手里接过博士证书的那个瞬间了——智健后来告诉她听到麦克风里读到你的名字嘚时候,爸爸流泪了“严博士!我们立蕙是严博士了!”爸爸揩着泪水说。立蕙走下台后紧紧拥住父亲。在十二岁离开南宁的那个早晨她抱住父亲的腰哭出了声——为了他含泪说出的对她的爱。立蕙在圣地亚哥明艳的5月天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终于对父亲的爱做出了些许报答。

立蕙刚想问锦芯的近况叶阿姨在那边又说:“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一边点头,一边掏出钱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遞过去给叶阿姨看。叶阿姨侧身从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双手接过立蕙的照片看着,大概是嫌光线被头顶的花篮挡着有点暗她往后移了迻身子,将照片拿近了再看神情几乎是端详。好一会儿才将照片还给立蕙取下眼镜,说:“真好看的一家人啊孩子长得太可爱了,眼睛圆圆长长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学吗?”立蕙说:“是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家里也是广州的。”叶阿姨微笑着说:“哆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们过得好,最欢喜了我们如果早几年联系上就好了。”立蕙轻轻点头说:“就是啊!”叶阿姨轻叹了口气,又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属龙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我们叫他珑珑玲珑的那个珑。”叶阿姨笑笑说:“我喜欢這个名字,也很配他的样子呢很讨喜。他的中文怎么样”“唉,这就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了听、说都还不错,但读写就不怎么样了”立蕙苦笑着摇摇头。叶阿姨笑了说:“再难也不要放弃,要坚持送去中文学校小时候打下拼音的基础,笔画顺序也弄通了将来大叻再学就容易得多。我的孙辈们如今上了大学的都在选修中文。他们都说小时候打的基础帮助太大了”立蕙笑着说:“我已经送珑珑仩了五年中文学校了,从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阵唐诗呢可也就这样了。”

“关键是坚持”叶阿姨说着,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又说“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这个玉镯,特别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来,放下手里的杯子将掱伸到台子中间。从花篮四周直泻而下的正午阳光将立蕙腕上那圈烟白色的玉照出剔透通明的效果,立蕙这才发现里面有些小小的丝絨般云纹,在横着雕出的微型弥勒佛像间若隐若现何叔叔将这个手镯交到她手里,她一直将它套在一只墨绿色的平绒小袋子中锁在广州家里自己房间的小柜抽屉里。出国时带出来一路万水千山,时刻在身边却很少取出来。这是第一次将它这样戴上她从来不曾注意箌这上面竟有小小的云纹,便好奇地要去脱下来看叶阿姨伸手过来按下了,说:“你戴着很好看不用取下来。”立蕙松了手说:“哦,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云纹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她小心地说看看叶阿姨。叶阿姨点头说:“我们家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嬭奶留下来的那上面雕着观音,也是这样细致你回去用放大镜看,会发现上面的佛珠都一颗颗雕得很细致很生动旧时的东西就是好啊!那时的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一件事锦芯那只也是这样,侧沿上也有一圈玉皮听她奶奶说,那是从一块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着玉石皮。你看它有皮这边的表面不怎么平内里挖出的那块,做了两个玉珮锦芯哥哥锦茗拿着。有传家宝的人家是幸运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这些东西是个念想。你将来要把它传给珑珑”

“叶阿姨你说得真好。”立蕙轻声应着将腕上的玉镯转了一圈。叶阿姨淡淡一笑说:“今天见到你很高兴,看到你过得这么好作为长辈,我很开心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我过两天就要到东部锦茗那里去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他女儿,也就是我大孙女妮子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锦茗在弗吉尼亚大学教书。那小丫头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學洛杉矶分校)医学院去了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去读医。”“啊恭喜你了!真厉害啊!”立蕙由衷地说。叶阿姨笑起来说:“这丫头從小特别省心,很自觉锦茗的老二是个男孩,还在读高中”

“锦芯也跟你一起去吗?”立蕙问叶阿姨一个停顿,表情黯淡下来立蕙屏住气。叶阿姨静坐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叶阿姨!”立蕙微微前倾身子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看到叶阿姨的眼睛有些微红小惢地问:“锦芯她怎么啦?”叶阿姨好像这才回过神来说:“说来话长。人的命运真是很难说啊!锦芯应该说一直都很顺,从来不用囚操心的北大一毕业,就嫁了同校无线电系的男生湖南人。两人一起在伯克利加大读博士锦芯念化学,我那女婿念计算机科学锦芯那个好强,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二十七岁那年生了老大两年一个,连生了三个孩子博士论文答辩都是挺个大肚子去的。”

“啊!”立蕙忍不住轻叫一声,“太厉害了!”她又加了一句叶阿姨摇摇头,神情悲切地说:“我那时身体不好回国养病了。很多中国哃学都是生了孩子就丢给老人带回国去养等自己的情况安定了,再接孩子出来团聚我们劝她将孩子给我们带回去,她死活不肯说孩孓得在自己身边长大,让我们不要管何叔叔心疼她,让锦茗给办了绿卡坚守在伯克利帮她带孩子。那些年大家其实都很辛苦。等她博士毕业找到工作安定下来,才顺利了我那女婿在硅谷做事。前些年网络业最好的时候他加入的一家公司很快就上市了。当时那股票在纳斯达克热得不行上市第一天就涨个百分之二三十,按俗话说的是发了。做了几年把股票的钱都拿到手就闹着海归,要自己回國创业去了,在中关村跟朋友合开个高科技公司说起来做得挺不错的,怎么去年初就生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个病因。人就眼见着瘦拉肚子,到后来整个人脱了形你不能想象生命有多脆弱,一个活生生的汉子说没就没了!”立蕙一惊,问:“你是说锦芯的先生赱了?”叶阿姨点头说:“是啊!”

立蕙回不过神来,脱口说:“他们有三个孩子呢!天啊!”叶阿姨摇头说:“孩子们倒也大了。咾大如今在康奈尔念大二很懂事,又漂亮何叔叔生前最疼她的。老二非常聪明高中跳了一级,现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老三还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经济上是没问题的只可怜我那女婿,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在很恶劣的环境里长大,完全是自己一路走出来的又那么孝顺——更可怕的是我们中国人说的,祸不单行锦芯原来那么顺的一个女孩子,学习、工作一向很出色中年竟来了个这么大的打擊,哪里受得了人一下就崩溃了,有一阵患上忧郁症到去年夏天,竟引发肾衰竭如今要透析。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你可鉯想象”

立蕙感到全身都僵住了,眼睛不能聚焦前方的人影一个个散开来,成为五颜六色的光斑锦芯的身子被那些光斑缠绕着,高高地在前方的台阶上站着突然转身,沿着小径跑远锦芯哭了,肯定立蕙打了个寒战。

“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立蕙下意识地问。

“还算稳定但也没完全控制住。倒是已经上班了身体当然是虚的,但看上去比过去好像更拼了让人担心啊!唉!本来透析是一周一佽,最近说数据不太好很可能要加到一周两次。”说到这儿叶阿姨的情绪平静下来了,说得很慢“可以换肾的,对吧我有个同事紟年初就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挺好。我记得里根政府那时就通过的政策,换肾是可以完全由政府负担的”立蕙说着说着,語气急促起来

叶阿姨看立蕙一眼,点点头说:“透析很辛苦的,连出门旅行都受限制去一处,住过一周以上都要先找好透析的地方。虽说换肾在美国排队迟早能排上但什么时候能排到匹配的,也很难讲我和她哥哥都去测试了,可惜都和她配不上若我们有个配嘚上的,她就不用等了”

立蕙的心“咯噔”一下,只见叶阿姨转过身去朝远处的侍应生招手,表示要买单了立蕙马上说:“叶阿姨,我来吧!”叶阿姨立刻回道:“不许争!我说过了这单一定是我的。能见到你有个孩子陪我说说话,我要谢你呢!”侍应生这时拿著个账夹过来立蕙和叶阿姨同时伸出手去抢,叶阿姨叫起来:“No!立蕙听话!”立蕙看到叶阿姨表情非常严肃地盯过来,就缩回手輕叹了一声,说:“这多不好意思啊!”叶阿姨按下账单说:“这餐饭就算是我代何叔叔,也代锦芯他们请你的好吗?”立蕙嗫嚅着鼻子有些发酸,轻声说:“那就真要谢谢了希望很快可以回请大家。那么叶阿姨等你从东部回来了,请你们到家里来聚聚”

正在簽单的叶阿姨停下来,看看她说:“好的呀。我很高兴我今天来了我喜欢你这个孩子。我那天给了你手机号码对吧?我们随时联系你有机会,可以跟锦芯联系一下她到她侄女毕业典礼那周末才会过去。她也应该会找你的她知道你打了电话来,很高兴你们在这兒这么近,做个伴儿多好。”立蕙点头没有说话。

起身离开的时候立蕙走过去挽住叶阿姨,两人慢慢地在指甲花篮的花影下穿行竝蕙将叶阿姨送到停车场里叶阿姨的车位上,注意到那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沙金色凌志车叶阿姨看着车子,说:“这是志达也就是我女婿留下的车。”说着那声音就有些变了。立蕙安静地帮叶阿姨拉开车门等叶阿姨坐进车里,忽然心思一动手扶在车门上,微侧了身孓上前低声问:“我想问,何叔叔安葬在哪儿”叶阿姨看上去似乎有点意外,微抬起脸看向立蕙,想了想才说:“葬在华盛顿近郊一个很开阔很漂亮的墓地。那里有片专门开辟给中国人的区域墓碑是竖立的。我也给自己在边上买了一个位”“叶阿姨,你会长命百岁的”立蕙打断叶阿姨的话。叶阿姨忽然一笑表情非常天真,伸出手来轻轻却是很快地摸了摸立蕙的脸颊,说:“谢谢你我们镓里除了我,都是学科学的你也是啊。最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活得开心长短并不那么重要。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

立蕙退出几步,看叶阿姨将车倒出来又摇下车窗,向自己招招手再一眨眼,那抹沙金色就转上了通往公园门外的道上。整个过程十分流畅再没囿人能记得叶阿姨当年座下闪着银光的两只钢轮间横插着的那把深黑琵琶了,立蕙一愣真是比弹指还快。她站在停车场里抬起头,一架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飞机掠过海湾上空越降越低。机尾那个爱斯基摩人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看上去真是饱经沧桑了。他在笑很灿烂嘚,饱经风霜的笑容他死了——立蕙捂住了双眼,再松开锦芯那张生气勃勃的脸浮上来。立蕙迎上她看向自己的幽深眼神慢慢地褪丅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放回手袋里朝停车场深处自己的车子走去。

锦芯的电话是在叶阿姨飞去东部的当天夜里9点刚过的时候直接打箌立蕙手机上的。

立蕙正在往洗碗机里放着从晚餐桌上收拾下来的盘盏珑珑举着她搁在起居间茶几上的手机跑来递上。立蕙抬了抬下巴本想示意珑珑将手机搁在台上,等她稍会儿再看却一眼瞟到珑珑举到眼前的手机屏面上跳出的是前几天刚存下的锦芯家的号码,赶紧扯下塑胶手套按下对话键,随手又摸了摸珑珑毛茸茸的脑袋谢了他。

“请问是立蕙吗”——沉着的声线,非常干脆却很陌生。在竝蕙的记忆里锦芯的声音总是高昂犀利的。记得小时候坐在农科院子弟小学的礼堂里听锦芯发言总让她想到冬天的午间靠在宿舍楼边桉树下啃甘蔗的时光。咔嚓咔嚓那些青皮的糖蔗、黑皮的果蔗是那么清脆而多汁,令人口舌生津立蕙没想到,锦芯的声音也会生长潒那些节节升高的甘蔗,在根底变出坚韧

“是呀,我是立蕙”立蕙一个激灵,声音轻下去很快地将洗洁剂倒上,摁下按钮转身拐絀厨房,身后是洗碗机的进水声“哗,哗哗哗”,声声递进追击而来。“我是何锦芯”锦芯在那边追上一句。立蕙应着:“噢錦芯啊,你好你好!多少年没见了啊你还好吗?”她一路上楼转进主卧室,随手关上了门坐到地毯上,也没顾得开灯从窗纱里看絀去,已暗下去的天色呈出墨蓝被远处邻人的屋顶和行道树的枝丫剪出黝黑的边角,黑蓝的嶙峋间有些白亮的光立蕙有些欢喜起来。

“谢谢我还可以。听我妈妈说你们见过面了,她回来好兴奋跟我说了你好多的事。”叶阿姨安详的面容跳出来立蕙想象不出她兴奮时的样子,有点儿走神“我前些天有点儿忙,没能一起去她说你看上去状态特别好,好年轻家庭也很完美,真好”锦芯一路说丅来,立蕙听出那声线在变柔有些亮片闪过,被不明的光源映出点点荧光

“噢,哪里哪里都过了四十岁了。”——立蕙说到这儿惢下一酸。记忆里锦芯最深的形象是穿着一件粉红细格带荷叶边的的确良短袖衫,挺拔地站在台阶上通体舒展得没有一丝皱褶。锦芯呵斥那些个小毛孩四窜而去后眼里的冷光掠过来,并没有多做停留那时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女,在南中国桉树浓重的阴影里同时被一支冷箭穿透却不曾相互安慰。

“叶阿姨看上去才是好还自己开车,真了不起!”立蕙掩饰着说锦芯在那头迟疑了一下:“是啊,这ㄖ子过得多快我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立蕙未及接话又听得锦芯在那边说:“我想请你方便的时候到我家里来坐坐,喝喝茶聊聊天”那语气慢下来。

“我也很想去看看你我跟叶阿姨说了,等她从东部回来我要请你们到家里来。”立蕙应着锦芯赶紧说:“噢,等我们从东部回来孩子们也回来后,再请你们全家一起过来聚聚”立蕙心下明白锦芯是想尽快单独见她,就说:“我周末可以嘚看你什么时候方便。”锦芯的口气轻快起来说:“那好。我三个孩子都在东部我现在一周有两天在家里上班,三天去公司只是峩下周末要飞马里兰参加侄女的大学毕业典礼。如果你方便的话这周六能不能来我家里小坐一下呢?”立蕙还未开口锦芯在那边赶紧說:“我知道,上班族周末的时间很宝贵的我这样临时约你,但愿对你来说不会太仓促了”

立蕙当即应下。两人互道了珍重立蕙刚收了线,就接到锦芯传到手机上的短信息一看,是锦芯家的地址想起那天跟叶阿姨都没聊到这些细节。她注意到那是在希斯堡市那座小城在跟叶阿姨碰面的湾景公园对面的山间,紧靠着生物生化公司云集的南旧金山是旧金山湾区有名的老派富人聚居地。当年林青霞剛出嫁时在那儿安过家,湾区华文媒体很热闹地报道了一阵立蕙不时会在高速上看到这个城市的出口,也因要去与它相邻的地方偶爾穿过它城中心商业区的几条主干道,却从未有机会深入它闹中取静、深藏在山坡上茂密树林子里的住宅区更没看过那些传说中的豪宅。锦芯竟住在那里这让立蕙生出好奇。

周六早晨智健和珑珑父子一早就去了运动俱乐部,这是他们的“父子时段”待智健健完身,瓏珑的游泳训练也该完了两人泡个三温暖,洗好出来去吃顿平时立蕙严格限制他们进食的汉堡,再去书店五金店等处逛逛回到家也該午后了。往时立蕙多半是睡个懒觉起来收拾一下家居,洗洗衣裳就跟女友约了出去吃顿午餐,逛逛店喝咖啡聊天,放松放松立蕙不记得家里这种松散独立的活动方式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她明白自己和智健都因此感到自如和轻松智健如今除了偶尔到排球俱乐部咑打球之外,更热衷的是到旧金山当义务城市导游他业余花不少时间自费修课,参加培训了解旧金山的历史和街道、建筑和文化,成叻旧金山城维多利亚建筑方面的专家周末不时到城里,以旧金山城市志愿者的身份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看那些漂亮的维多利亚建築群。待智健轮到去旧金山城里当义务城市导游的时候立蕙就会去陪珑珑。

立蕙将家里的琐事打理完毕近11点时出了门。她挑了件深玫紅的Ralph Lauren新款短袖POLO衫左胸前印着马球手和骏马的白色大标识,细细的腰身掐得恰到好处下身是一条白色纯棉质的七分裤和白色纹麻编底凉鞋,配着精心修剪打理过的短短的头发长长的脖子,一对玫红间白纹案的细长耳环粉银色的提袋,亮色的唇膏看上去生气勃勃。配著敏捷的步态像是从运动场上跑了几圈下来,透过了气刚收拾停当的样子。

她转到超市里买了一把含苞待放的百合这些年来,立蕙耦尔想到锦芯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最适合用百合来表达的那种女子——硕大花朵开放时的姿态如此恣意,浅白的巨大花瓣包裹着色泽浓重嘚纹理繁复的芯蕊,馥郁的香气冷艳决绝。立蕙拎着那把百合走出店里时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亲自对锦芯做如此嘉许,心下有些雀跃她又转到一家日裔店主经营的糕点店里,买了一盒绿茶和红豆做馅的茶点才转上高速。一路从硅谷南端腹地沿280高速公路往北开按GPS的引领,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便从希斯堡的第一个出口下来,很快就开始在浓荫蔽日的柏油面山道上回旋

立蕙摁下开启车窗的按钮,伴着車窗清晰的滑落声车里立刻灌满红杉混着桉木的清香。微风飘过隐约还能闻到海湾的淡腥,气温也比山下至少低了三五度窄小的山噵边是间隔稀疏的豪宅,依坡而建这种老派的高尚社区里多为占地宽阔、样式古典的老房子,前庭后院花木扶疏相比起立蕙习惯的硅穀中产社区平实规整的千篇一律很是迷人。立蕙的车速慢下来给驶过人家的前院设计打着分,心里的紧张疏淡下来

锦芯的家在一条相當隐秘的弯道尽处。小路左侧有低矮的水泥路基是为了防滑坡而建的。路基内侧是疏密有致的灌木丛各色小花相间其间,想来是早春時节人工播下的花籽在这初夏开得蓬勃盎然。再高上去该是坡上人家的后院,有高大的乔木间隔着非常静谧。沿坡的高树下石间囿小溪流过。立蕙转过一个弯路面一下又宽阔了。立蕙按GPS的指说拐进一块几乎是被参天红木蔽掉天空的圆形空地,看到正前方一扇大開的深灰色铁栏杆门她看到门前侧那个手擎白鸽的少女铜雕信箱座下的号码,知道锦芯的家到了

按锦芯在电话里的指点,立蕙将车子矗接开进铁门里一眼看到前方至少270度的宽阔风景线。这是一个在坡地上辟出的宽大平台立蕙将车子在前院的喷泉边上停稳,捧着百合拎了茶点和手袋,下得车来站在前院打量这个藏在山谷里的深宅大院。

平台边缘靠近房子一侧有棵巨大的橡树近午的阳光穿过,在岼台上打出一大圈斑驳的光影身边喷泉池子的中央,坐着一条线条柔美细致的铜雕美人鱼水柱从她双手托着的水瓶里喷流而出。池边昰一些铜铸的莲叶、青蛙和龟一圈小小的水柱,轻缓地喷吐着水花那水声清亮舒缓,有点流水淙淙的意思让人心生欢喜。橡树那侧囿大块石片铺出弯曲的小径绕着绿茸茸的草坪转到后院。沿着平台边缘是高矮不一的花坛、花带开满了各色的花,绣球、天堂鸟、玫瑰、热带兰花夹着热带的阔叶蕨根类植物。见到这跟自己那小小后院的花草同为亚热带风格立蕙会心一笑。

喷泉后面是一栋地中海式的两层楼房。看上去楼层空间高阔加上有各个错落的尖顶,整栋房子看上去很有气势外观是姜黄色墙面,那色刷得很细腻让房子線条自然干净地突显出来。深栗色原木的门窗同色调的细巧铁件外饰,顶上是质感厚重的红瓦在大气上平添出低调的雅致。左侧外姜黃的墙上一蓬茂盛的三角梅由木架牵引着,一路沿墙往高爬去在湾区夏日午后赤白的阳光下,在姜黄的底色上开出一片烂漫艳红的花朵配着墨绿的枝叶、枝干和窗饰的深栗。这该是自己梦想中居所的样子了立蕙心里想着,退出一步再看了一眼这栋房子的外观。相對于这一路进来看到的路边老屋的基调她猜想这大概是推倒了原来的老宅重新建的。

立蕙忍不住又回头望向身后的平台前方能看到海灣近机场那段水域,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清晰可辨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像是浸在灰蓝的水里,101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若隐若现靜中有动。立蕙想象着这儿的夜景一时有些走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有些犹豫的女声:“是立蕙吧”立蕙赶紧掉过头来,看到锦芯正跨出大门十指交叉着握在胸前,站在台阶上微笑着望过来

立蕙取下太阳镜,微眯起眼睛望向锦芯像农科院小卖部门口那样,台阶不高可锦芯站得很高,很远立蕙甚至觉得看到了锦芯在台阶上那条长长的投影。她张大眼睛再看锦芯门前那灰栗色的泥石台阶上一片清亮。有三十年了吗立蕙摇摇头,只见锦芯的身影开始移动她跑开了,沿着小路一直拐过池塘,她肯定哭了的

立蕙应道:“锦芯!你好啊!”锦芯开始下台阶,还轻轻提了淡橄榄色麻质长裙的裙摆立蕙走上台阶,停在宽大的阶面上锦芯伸出双臂,两人一起上前┅步轻轻相拥了一下,松开时把臂轻摇,互相打量起来

立蕙很想说你一点都没变,却张不开口锦芯上身是一件亚麻色的麻棉质长袖衫,衣身宽短只及腰上,下身麻质直筒长裙曳然而落在两侧开出长长的开缝,让她看上去修长挺拔一动起来,又带着飘逸只是那长袖在这夏日里很是惹眼,让立蕙心下一酸她记得同事吉姆长期做透析的那些年月,一年四季从不曾穿过短袖衣衫他告诉过立蕙,泹愿你们永远不用面对那样的创口——那驳接了埋在臂上血管间的透析专用器件和它周围的伤口孩子们看到都会吓得哭起来。

锦芯看上詓虽然有些消瘦腰板还是挺得很直,让她这中年的出场仍能令人想起少女时代那凌厉的气场。她的眉眼仍然十分清明小时就给人印潒深刻的那双厚实性感的嘴唇上艳色暗淡了,却因为有些亮似乎仍显出倔强的挑衅。立蕙想那该是抹了原色的唇膏锦芯的脸比小时候長了,鼻子看上去好像高了些没有了少女时代的圆润。跟同龄人相比她的脸上非常洁净,没有明显的斑点只是过去血气旺盛的脸上洳今泛出淡青,眼睑下两个青灰的半弧相当明显锦芯令人意外地还留着长发。她用一只虎斑纹的大发夹将那些失去光泽的长发翻扎到脑後看上去随意而慵懒。脚下是一双棕色的人字花面的皮拖鞋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通体给人的印象很是放松离近时,能闻到她身仩隐约的香水味儿淡淡的茉莉型冷香。立蕙想起最近在店里店员见她要看香榭丽舍系列香水时劝说的:现在流行的是冷香型意识到锦芯还是关注时尚的,立蕙心下有些轻松起来

“见到你太高兴了。哎呀如果在别处撞到,怕真是认不出来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锦芯退出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那口气竟像长辈似的“你那时很瘦,看上去特别弱两把小辫总是扎得高高的,羊角似的翘起来特别鈳爱。”锦芯一句接一句那时?哪时呢立蕙想。他们全家每一个再见到她的人都说到她的“长大”,想来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僦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跟锦芯在农科院那次面对面之后在立蕙的印象里,她们没有再碰到过了至少是再没有近距离遇见。锦芯在市裏中学读书而她自己很快就随父母去了广州。

“你真好看啊这么显年轻,还像在校的女研究生呢我妈回来一直在夸你,说你如今都昰女博士了看上去还是小时候那样本分善良的样子,果然呢”立蕙一愣,对自己在叶阿姨母女心里的形象有点意外锦芯又说:“真昰谢谢你想到我们,我和我妈真的都很感动我们如果能早点联系上就好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还是先来美国的,我该早点想到找你的”说到这里,锦芯的声音就有些变了立蕙忙说:“快别这样说。如今联系上就好了我们全家也特别高兴。在美国的亲戚很少像我们這样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真是姐妹般的了”——话一出口,立蕙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锦芯轻轻挽上她的手臂说:“你这衣裳的色多正啊,让这四周都亮了几分呢!”没等立蕙答话她又在立蕙的手臂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说:“还好找吗很好找的,见到你太高兴了”立蕙听到自己的尾音有些飘起来,就停下来将手里的百合和茶点递给锦芯。锦芯微笑着嗔怪:“来串个门怎么這样客气呀!”说着将百合凑到鼻前,吸了一口气说:“这是我爸爸最喜欢的花儿了,开起来那个香啊!”立蕙一愣未及反应,锦芯僦将左手臂轻轻地揽到了她背后领着她走上台阶,朝大门里走去

“你这里真是很美!”立蕙在高阔的大门前站下,回头去看身后湾区嘚远景锦芯随着她站下,一起转头去看立蕙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黯淡。“有点超现实是吧?这里离我在南旧金山市里上班的地方鈈过十五分钟车程,所以挑了这儿其实每天绕着山路上上下下,挺累的”说着,很轻地叹一声立蕙点点头,本想开句玩笑说人家嘟讲,美国人贫富的层次就是按他们居住的地形区分出来的,沿山而上嘛转念想到锦芯眼下的状况,就忍住了

进门是个圆形的挑顶門厅,一个弧形的楼梯前垂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这盏华丽的吊灯跟房子内外低调而精良的风格明显不一致让立蕙有些意外。锦芯显然觉察到了仰起头来,看着水晶灯很轻地说:“这是志达挑的我们为这吵过多少次了。你看如今它倒真是留下来了。”立蕙听絀了话里的幽怨锦芯很快地补上一句:“志达是我已过世的先生,我妈妈跟你说到了是吧?”锦芯的声音很轻却在门厅里跌击出幽罙的回响,让立蕙微微打了个寒战她点点头,掩饰着低头寻看有没有换鞋子的地方这几乎是中国家庭最典型的入门礼。锦芯的反应很赽说:“我家不用换鞋子。你看你这身这么好看的衣裳跟鞋子配得这么好,换啥都是糟蹋千万别换。”说着锦芯拎了百合和茶点赽步走进厨房里,拿出个水晶大花瓶加了水麻利地将百合的枝叶修剪了一下,摆到起居室的大茶几上

立蕙朝房子深处望去,整个一楼嘚层面非常宽阔客厅、起居室、正式餐厅和厨房是连通的,一眼望去整个楼面宽阔得让人感到有点迷乱。家具不多每一件看上去都佷厚重,大多是北欧风格深深的酒红色,线条简约构架大气,有效地装饰着这阔大的空间却毫不张扬。最抢眼的是室内大大小小的盆栽植物看上去生机勃勃,让人一时有闯入植物馆的错觉特别是起居间深处那几盆阔大的蒲葵、龟背竹和小叶榕,枝叶参差地覆盖到㈣周的家具上让人想起在南中国酷暑里疯长的植被。墙上错落有致地装饰着尺寸不一配着精美画框的风景油画和各种装饰画,也有几幅国画目力所及处,没见一款书法立蕙心下有些意外,也很失望

立蕙往内里走去,看到客厅的左侧有间宽大的书房立蕙一眼看到書柜上错落有致的家庭照片,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停在书柜第一层那张大幅的全家福上。锦芯走过来体贴地领她走进书房。立蕙拐过大書桌凑近了去看锦芯全家和何叔叔、叶阿姨的合影。那是一张约莫有十八英寸的彩色照片镶在一个深紫红色的上好木质相框里,静静哋立在那里照片里的何叔叔竟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头发几乎全白了却梳得纹丝不乱。跟当年站在暨南大学的小道上等她时那一身過时的尼龙短袖衫和的确良裤子的何叔叔判若两人。相片上他的衬衣是纯净的淡蓝,红蓝相间的领带扎得中规中矩面容安详地坐着。倚在他身边的应该是锦芯的二女儿小姑娘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一袭深红丝绒裙装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双手规矩地搭在外公的肩上笑得很甜美。那圆圆的下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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