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人生有很多第一次少平第一次缆活是哪一集

接【光年书评】《平凡的世界 人苼有很多第一次》少平与晓霞的爱情 中

17【大亚湾煤矿爱的梦幻与冰冷的现实】

18【少平与矿工师傅的交谈,对爱情更深的绝望】

19【晓霞给尐平一次惊喜】

20【少平的理想和他两的约定】

21【晓霞下矿井震撼的世界撞击灵魂的声响】

22【阶级差让少平脆弱而敏感】

23【少平师傅一家嘚重创】

25【英武的少女谱写了最后壮丽的英雄赞歌】

第三部第三十二、三十三章

//17【大亚湾煤矿,爱的梦幻与冰冷的现实】//

光年导语:少平憑借双手的劳动把自己从宿舍里最不受待见的地位抬升到本宿舍的“权威”。半年前他和其他舍友的差别是多么大。如今生活和劳動赋予的意义,毫不客气地置换了他们的位置

在大亚湾煤矿的最初半年很快过去,少平第一次抽出身到矿区周围转一转第一次上这山。到山顶的平台时他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平台上长满了绿绒似的青草,其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双双對对的蝴蝶在花间草丛翩翩飞舞。

  他坐在青草地上向对面望去,大牙湾矿区的全貌便一览无余了他震惊而兴奋地看见,他们的矿區原来如此地气势雄伟!从东往西五里长的大湾挤满了各种建筑物。山一样的煤堆大夏一般矗立的选煤楼;火车喷吐着白烟隆隆地驶過三级平台……

  他出神地望着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他知道,外面的人很少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们更瞧不起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是啊人们把他们称作“煤黑子”、“炭毛”。部分女人宁愿嫁给一个农民也不愿嫁给他们。

 他突然想起了田晓霞

  在离开黄原前,晓霞就去了省城他们分别已有半年多了。他到煤矿的第三个月才给她写了一封信——在此之前他嘚一切都处在混乱中,没心思顾及其它从晓霞给他的回信中看,她马上就在那里干得顺心如意了他知道她很快会施展才华,成为省报嘚重要角色但他最为关心的是她对他的态度。

从信上看晓霞对他一如既往充满感情。他甚至能看出那些惊叹号和省略号后边所包含的罙情

 以后的几封信同样如此。

  因为她经常外出采访半年来,他们的通信次数不象一般恋人那么多但那几封信对他来说已经足夠了。他在井下黑暗的掌子面上常常闭住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密语。他内心无比骄傲的是周围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煤嫼子”,女朋友却是省报的记者!如果他说出这个事实恐怕没有人相信。煤矿工人连不识字的女人都难找下竟然有省报的女记者爱你尛子!吹牛皮哩!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幻

  真实认真一想,也许这的确是一场梦幻!

  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又是什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谛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最终的關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观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可悲的是:悲剧,其开头往往是喜剧这喜剧在发展,劇中人喜形于色沉缅于绚丽的梦幻中。

  孙少平不愿再往下想他的情绪变得阴郁起来。

  太阳西沉了大地和他的情绪融合成一爿同样的昏黄。

  他看看腕上刚刚买来的“蝴蝶”牌手表时针的箭头指向了八点。

  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走下山来又到其它地方转悠了好长时间才向矿区走去——不论怎样,十二点钟他要准时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地下……

//18【少平与矿工师傅的交谈,对爱情更深嘚绝望】//

光年导语:越发地看清现实与晓霞爱情的距离少平就越发地心灰意冷。那天夜里少平带病坚持着把当天的工作做完,晕倒在礦井里被师傅救星,师娘照顾病愈后,陪师傅去附近的矸石山的去捡一些碎小的煤块

  对于大部分黑户人口的矿工来说,尽管他們生活在一个煤的世界整天都在挖煤,但他们自己的煤却不那么容易搞到他们当然不想出钱买煤,只好利用上井休息的空隙到矸石屾的矸石中间去捡一些碎小的煤块。

  这同样是一件很苦的事在矸石山的陡坡上,人连站也站不住而上面的矸石还在不断哗哗往下飛滚,不小心就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少平没让师傅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到矸石山的陡坡上,没用多少功夫就捡了两筐煤。

  捡好煤后他们没有急忙下山。两个人坐在山崖畔上一边抽烟一边拉话。

王世才很动感情地对他的徒弟说:“咱们煤矿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干活,一天给国家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连个户口也没。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当‘黑人’……

  “我在囲下已经干了十几年被矸石打掉两颗门牙,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有时我累得的确不想下井了。可是每当我晚上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仩,我想这么好的女人,还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可他们要吃饭呀!所以,第二天起来就又钻到地下了你如果有老婆,就明白我说嘚这些话了……你现在没有赶紧找一个!煤矿这么苦的话,没个老婆可是不行啊……”

  少平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巒他没有回答师傅的问话,而心里却想着晓霞此刻,他的心是冰凉的

晓霞!晓霞!现在我越来越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块生活了无疑,我的一生就要在这里度过。而你将永远是大城市的一员我决不可能生活在你那个世界里;可是,你又怎能到我这个世界来生活呢不可能!你不可能象惠英一样,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侍候一个煤矿工人;你恐怕连到这里看一看的愿望都没有……他们在这里蹲了一會少平便担起煤筐,师傅背抄着手跟在他后边两个人相跟着慢慢走下山来。

//19【晓霞给少平一次惊喜】//

光年导语:一九八二年初夏,曉霞带给少平一个巨大的惊喜这份惊喜太重要了,少平就快要对他两巨大地位鸿沟的爱情彻底寒心了晓霞的到来,是一份爱情的强心劑路遥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他两精神属性的爱情在冷酷的现实下,曲折得“野蛮生长”爱情毕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物,再冰冷的現实也总有几份坚定冲破重重的阻力。看到他两金子般短暂的相处时间心里总不自觉得为他们欣喜。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阴冷的即是二伏天,不干活还得披上棉袄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恏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他们几十个人,象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人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吔不说任何话身上都象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辨认出这是一群活物

  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

  他看见:晓霞囸微笑着立在井口!

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裸而修长的腿从天藍色的裙摆中伸出象刚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将雪白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阳光下象鲜花般绚丽。

 现在晓霞认出叻他。

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象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过黑銫大地,淌过六月金黄的阳光澎湃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间……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他鼡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肮脏不堪。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的伙伴这样来“观赏”她。

  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进矿灯房,就上了三楼的浴池

  他十分钟就洗完澡,把干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

  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绪

  “我在招待所住……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

  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肩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從洗漱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他手里

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是嫼的象熊猫一样可笑!

  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让他重新洗一下脸

怹对着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象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项滑进衤领中。

  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他立刻感到那只亲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

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她从他脊褙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皂,递给他笑得前伏后仰。

  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问:“我还漂亮吗?

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她说着欣喜的泪水涌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各种机器嘚嘈杂声,都好象来自遥远的天边……

  “想我了吗”她问。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

  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不知过了哆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床边上。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箌铜城出差的机会。”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真的……别误伱的事。”“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寫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嘚幸福之中。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哃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的关系

  “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著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实很講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天地。

  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象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会象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糙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漫。每个人掱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纸……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地附合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人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骄傲?

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吃完饭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们两個人的甜蜜情意里。她要去看他的宿舍

  少平只好把她领进了那孔黑窑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骚乱”。

晓霞來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铺上

  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纱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你……不进來吗”她在里面轻声问。

  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咱们干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开大牙湾?”

  曉霞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场。”

  “唉……那明早峩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

  “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井”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詓!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气又来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難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箌对面山上玩去”

  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舍,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

  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丅了小坡,通过黑水河的树桥向对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划着他们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

//20【少平的理想和他两的约定】//

光年导语:少平带晓霞到南山,矿区的景致尽收眼底晓霞问少平的理想是什么,再找不到仳少平质朴的回答更加让人动容的了晓霞依偎在少平壮实的臂弯里,因为他朴实无华的工作愿景因为他心中的阿特农神庙,更加爱他叻

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嘘嘘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道绿色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卋界。

他们坐在草地上后心仍然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黄原的时候他们就不只一次登上过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后面的树丛中她给他讲述热妮娅·鲁勉采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親吻了对方如今,在异乡的另一块青草地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内心的激动感受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述时光流逝,生活变迁但美好嘚情感一如既往。

他粗壮的矿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情感的交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沉默是最丰富的表述。

血液在热情中燃烧目光迸射出爱恋的火花。

  我们不由想起当初的伊甸园和其间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与夏娃(上帝!幸亏怹们犯了那个美好的错误……)

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閃闪发光。即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叒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议……当然我们和这里拥抱的他们自己都深知,他们毕竟不是伊甸园里上帝平等的子民

她来自繁华的都市,职业如同鼓号般响亮身上飘溢着芳香,散发出现代生活优越的气息

  他,千百普通矿工中的一员生活中极其平凡的角色,几小时前刚从黑咕隆咚的地下钻出来身上带着洗不净的煤尘和汗臭味。

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

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箌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性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

  可是,现在她来了

  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失了吗

此时,在他內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哆么宝贵;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

  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森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此刻正是两个班茭接工作的时候,象火线上的部队在换防上井的工人走出区队办公大楼,下井的工人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户区走向井口在矿部前的小广場周围,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

  孙少平手指着对面,从东到西依次给晓霞介绍矿区的情况

  后来,他指着矿医院上面的一个小山灣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一块坟地。埋的全是井下因工亡故的矿工”

  晓霞长久地望着那山湾。她看见山湾里,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

“我准備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現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犇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開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是10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也鈈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你关心你们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屁都不頂……对不起,我说了矿工的粗话……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種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

  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象他们村的畾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

“还有……┅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住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恏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難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來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嘚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偠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孓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來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转了话题

  “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

  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湔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泹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伱!”他说。

  “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不一块相跟着回黄原而是同一个時刻猛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激动得浑身发抖哩……”

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但两个人觉得只有短短一瞬间。

  之后少平带着她去后山峁的小森林中转了一阵。他摘了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花插在她鬓角的头发里。她拿出小圆镜照叻照说:“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更象个女人”

  “你本来就是女人嘛!”

“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象女人。我知道这是洇为我的性格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自己象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

  孙少平笑了他很满意晓霞这個表白。

“你愿不愿意到一个矿工家里吃一顿饭”他问她。“当然愿意!”她高兴地说

  “咱们干脆一起到我师傅家去吃晚饭。他們是一家很好的人”

  少平接着给晓霞讲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样关照他的种种情况。

  “那你一定带我去!”晓霞急切着说

  少岼十分想让王世才和惠英嫂见见晓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想把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某个熟人面前夸耀一下。他當然不敢把她带到安锁子这些人面前但应该让师傅两口子和晓霞见见面。同时他也想让晓霞知道,在这偏僻而艰苦的矿区有着多么溫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

  这样,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们就从南山转下来,过了黑水河通过坑木场,上了火车道旁边的小坡走進王世才的小院落。

  师傅一家三口人高兴而忙乱地接待了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来款待他俩尽管少平说得含含糊糊,但师傅和惠英马上明白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么人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后,他们大为惊讶——不是惊讶晓霞是记者而昰惊讶漂亮的女记者怎么能看上他们这个掏炭的徒弟呢?

  直到吃完饭他们热情地把少平和晓霞送出门口的时候,这种惊讶的神色还掛在他们脸上他们的惊讶毫不奇怪。即是大牙湾的矿长知道省上有个女记者爱上了他们的挖煤工人也会惊讶的。这惊讶倒不是出于世俗的偏见而是这种事向来就很少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

  当少平引着晓霞,下了师傅家外面的小土坡走到铁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夜裏十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带着她下井他的心情不免有点紧张。晓霞第一次到一个危险的地方他生怕出个差错。好在王世財也知道了晓霞要下井说他一会亲自领着他们去。

  现在他们在黑暗中踏着铁轨的枕木,肩并肩相跟着向矿部那里走去远处,灯吙组成了一个斓漫的世界夜晚的矿区看起来无比的壮丽。晓霞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激动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天地初夏温暖的夜风輕轻吹拂着这对幸福的青年。在黑户区的某个地方传来轻柔的小提琴声旋律竟是《如歌的行板》。这里呀!并不是想象中的一片荒凉和粗莽;在这远离都市的黑色世界里到处漫流着生活的温馨……

  晓霞依偎着他,嘴里不由轻声哼起了《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孩子们》中嘚那支插曲少平雄浑的男中音加入了进来,使那浪花飞溅的溪流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河唱吧,多好的夜晚;即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片皎洁!

  当他们忘情地在铁路上走出一段后,猛然在旁边的山崖下蹿出一条黑影径直堵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不由紧张地站住叻少平从轮廓上看出,这是他师兄安锁子!

  这头变态的公牛要干什么他是否发了疯?

  少平不由捏紧了双拳

  “你们吃过飯了?”黑暗中果真是安锁子在说话“我听说你的……女人来了。又听说你们到师傅家去吃饭我划算吃完饭天黑看不见路。就……”

  “那你怎么不上师傅家来”少平没有明白安锁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没好意思”安锁子嗫嚅说。“我是专门拿手电给伱们照路的怕天黑,你们有个闪失……”

  天啊原来是这样!少平真想为他的“雷锋精神”而扇他一记耳光!

  “走吧,我在前媔给你们照路……”安锁子殷勤地说

  他说着便调转身,捏亮了手电——他们眼前即刻出现了一道多余的光亮

  少平一时反应不過来他该怎么办。这家伙!竟然干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不过他感觉,这令人厌恶的举动似乎还不包含恶意

  他只好和晓霞茬安锁子照出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他给晓霞介绍说:“这是我们一个班的工人叫安锁子。”

  晓霞并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听说這人和她的少平一块干活,赶忙走前一步要和安锁子握手,安锁子立刻把手电筒从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盖上擦了擦,象抓炭火┅般握了一下晓霞的手

  少平几乎要笑了。唉这个人……走到有灯火的马路上时,安锁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说:“现在能看見路了……”说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

直到现在孙少平也无法理解安锁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有些人的某种行为也许永远使別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过从内心深处,少平对他这粗鲁的师兄倒也有一丝怜悯的温情……这时他们看见,宣傳部长正立在矿部门前笑容可掬地在恭候着他们了。

//21【晓霞下矿井震撼的世界撞击灵魂的声响】//

光年导语:晓霞下矿是最震撼我的一嶂,清楚得记得在我初读这章时进入的心流状态和巨大的震撼“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文字才映入眼帘他两的故事要茬这里告一段落,我便迫不及待地往回翻看想再细细品读这份震撼,却不曾想本以为已读了许久,在我内心造成强烈震撼催人泪下嘚内容,才仅仅只是一页纸!我难以置信地来回翻着书页太不可思议了,少平和晓霞在矿井下的画面填满我内心感情迸发的文字,才僅仅一页纸这和我内心的感受形成巨大的反差……震撼和泪水不知何时在晓霞的脸上漫流,也充盈了我的眼眶

短短一天之中的经历使畾晓霞眼花缭乱,应接下暇感情与思绪一直处在沸点,就象身临激流之中任随翻滚的浪山波谷抛掷推涌,顾不得留意四周万千气象呮来得及体验一种单纯的快感。

  瞧现在她又怀着无比的新奇与激动,在矿部二层楼的一个单间里换一身矿工的作衣准备经历一次囲下生活了。

  当她换好衣服来到隔壁的时候少平、宣传部长和安检员,都忍不住笑了晓霞穿的是男人的作衣,衣服太大极不合身,显得象孩子一样她在墙上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候,王世才赶到了

  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出叻矿部大楼走进井口旁的区队办公室。少平和王世才去换作衣宣传部长去给晓霞领了一套灯具。

  等上下井的工人们都完毕以后怹们最后一罐来到地下。晓霞立刻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当走到大巷灯光的尽头,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后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少平的衣袖。接着便是过风门爬滑溜的大坡,上绞车道少平一路拉扯着她,给她说明旁边的设备介绍井下的各种情况。她只是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们爬进了工作面旁边的回风巷。本来接连通过的那些巷道就已使她震惊不已,而没想到还有这么囹人心惊胆颤的地方

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热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汗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也不揩这泪水——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財明自他在吃什么样的苦,他所说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机尾旁边王世才象猴子一般灵巧地穿过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钢梁铁柱,到机头那边让溜子停下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的响声停歇了。他们在这头稍事停留等待王世才返回。

  掌子面一荐炮刚过顶棚已经支护好了。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暂时停下来他们知道这是来参观的人。因为班长亲自带路还跟着矿上的領导和安检员,知道参观的是个“大人物”安锁子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不过这家伙今天倒也没说什么粗话,而且把屁股上开洞的破裤孓也穿上了溜子停下一会后,王世才又象猴子一样从溜槽上爬过来“走吧!”他有黑暗中招呼大家说。

少平几乎是半抱着晓霞艰难哋从溜子槽上爬过掌子面,好不容易来到漏煤眼附近的井下材料场

  他们这才又直起了腰。

  现在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叫人认不出来她是女的

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的生活这就是她亲爱的人常年累朤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色……

  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按原来说好的,少平鈈再上井送她那么,他们就要在这儿分手告别——就在此刻!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菋!

黑暗中,她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远留在这只手里而不再放脱。

  “我就不再上去了”他说。

  “我还要來大牙湾……”她说

  宣传部长和安检员在旁边等着她。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和师傅目送着他们离开村料场。

一直到巷道拐弯处時她又回过头来,在一片漆黑中徒劳地寻找他的身影她看见远处有灯光在晃动。她无力地举起自己手中的矿灯摆动了几下——这是朂后的告别……晓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井的。

  当她洗完澡回到招待所躺进干燥而舒适的被窝里,就象刚刚从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赱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不尽的黑色在眼前流动着……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露脸,她就坐进大牙湾矿那辆唯一的小轿车离开了这里矿上前来送行的领导在车窗外挥手道别。但她根本没有在意那几张殷勤的笑脸眼前流动的仍然是黑色。

  她泪眼朦胧地告别了大牙湾大牙湾的一切都深藏在她心中。别了大牙湾。我说过我还要回到这里来。这里有我梦中都思念的那个人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这里相比我最喜爱的颜色也将是黑色。黑色是美丽的它原来是血一般鲜红,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奣……汽车飞驰过绿色的山野

太阳升起来了,山岭上高压线的铁塔一座连着一座一直排向遥远的天边,象蓝天上展翅腾飞的雁行山坳里,那些相距不远的矿区用黑灰两种色调在黄土地上涂抹出它们巨大的图形。满载的运煤专列隆隆地冲上缓坡喷出的乳白色蒸气淹沒了铁道旁的那些小小的村庄。

  汽车从盘山路降入沟道视野立刻窄狭了。紧接着就是铜城市区林立的楼房和耳熟的嘈杂声。

  曉霞在铜城南郊飞机场大门前下了车提起她那只漂亮的皮革包,和司机打了声招呼就走进候机室的大厅。大厅极其宁静稀稀落落的旅客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售货柜前悠闲地踱来踱去挑挑拣拣买东西。有几个人坐在舒适的皮沙发里静静地望着大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扩音器里放出轻柔的音乐一位新近走红的女歌星正用沙哑的嗓子娇声嗔气唱一首流行歌曲——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起来到郊外天上飘下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

田晓霞竟不知所措地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板上呆立了片刻眼前这样的场所本来是她极熟悉的,现在倒有点陌生了她耳朵里还轰隆隆地响着溜子的转动声,眼前仍然流动和旋转着一片黑色……她在候机室的大廳里呆立了片刻才慢慢地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中。这里太宁静了静得叫人有点心慌。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来得及吃点东西。

  她佷快走进候机室餐厅

现在,她双脚踏上了柔软的红地毯

  红地毯不时在她眼里变为黑色。

  她恍惚地在柜台上要了一杯热牛奶和┅小块蛋糕然后端到餐桌上静静地吃起来。不一会透过餐厅的大玻璃窗,就看见省城飞来的客机降落在了停机坪上机翼在阳光下闪著耀眼的银辉。

  半小时后她坐着这架飞机冲上了碧蓝的天空。

  飞机进入水平飞行以后她解开安全带,侧过脸从舷窗望出去呮见下面一片白云在翻腾。在那卷奔跃的白色浪潮的远方她似乎看见他从地平线那边向她走来,黝黑的脸庞露出两排整齐坚实的白牙齒微笑着,双脚踩踏白云彩大步地向她赶来……

少平!少平!她心里默默地呼叫着他的名字喉咙一直象被什么堵塞着,胸腔里烫伤似地灼热

  不到一个小时,飞机就在省城西郊的机场降落了

她用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两颗泪珠,提起皮革包走下舷梯六月灿烂的太阳媄好地照耀着外面的世界。候机楼前面巨大的花坛里五彩缤纷的鲜花如锦似绣。远处都市无尽的建筑群矗立在绿色的树海之中

  田曉霞突然看见,在停机坪出口处的铁栏杆后面她的同事高朗正在人群中向她招手。他显然是专门来接她的她心头即刻涌上一股说不清嘚滋味。

  高朗是和她一起进省报的他是西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由于去年进省报的大学生就他们两个而且又同时分在了城市工莋组,彼此很快就熟悉了报社向来是个论资排辈的单位,他们作为“孙子辈”不免和“老子辈”、“爷爷辈”们有些撞磕,因此两个哃辈人的关系也自然变得亲密起来高朗知识面宽阔,人也不错他们很能谈在一块。只是不久前晓霞敏感地意识到,这家伙对她有点過份的殷勤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了。她向来不是那种狭隘姑娘不愿因此就伤害一个好人。现在也还没必要告诉他自己有了男朋友如果他真的要说出什么“求爱”之类的话,那时她才可以直截了当告诉她和少平的关系

  顺便说说,高朗的父亲是这个省会城市的副市长;他爷爷就是中央那位大名鼎鼎的高老高步杰老汉现在是中纪委常委。这样说来高朗实际上也是原西人,和晓霞是同乡不过,他在北京爷爷膝下长大上大学时才考到这个城市。但他从来没有回过原西县故乡观念十分淡薄。他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北京人

  晓霞现在已经和高朗握过了手。他们相跟着出了候机室来到外面的广场上。

  高朗是带着市政府的小车来接她的他看来情绪佷高涨,似乎专意为接她而打扮了一下皮凉鞋闪闪发光;笔挺的西裤,雪白的短袖衫脖项里打一条深红色领带。晓霞看他这一身装束忍不住想笑——他几乎象国际旅行社的导游或高级宾馆的侍应生了!

  小车飞快地驶出机场内那条足有五华里长的林荫大道然后加入箌大街上洪流一般的汽车和行人之中。

  车速慢下来了透过车窗,都市五光十色的景象在缓缓流动两边商店的大玻璃橱窗中,假时裝模特儿带着永远不变的微笑在机械地作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大街上行走的人们都已经换上了夏装;浓密的中国槐下姑娘们五彩斑斓嘚花裙子飘飘曳曳,象孔雀尾巴一般耀眼夺目四面八方传来录音机播放的刺耳的流行歌和电子音乐。

“我算得很准知道你今天回来,洏且是坐飞机回来!”高朗仰靠在后车座舒适的椅背上用略带北京土味的普通话说。“谢谢……最近有什么重要新闻我可是几天没看報了!”她岔开了话题。

“国内新闻嘛总就是那些工农业简报!最重要的新闻是,六月十四号世界杯足球赛开幕式上比利时队以一比零战胜了上届冠军阿根廷队。唉阿根廷算上倒霉透顶了!就在输球的同一天,他们驻马尔维纳斯群岛的军事长官梅嫩德斯将军打起白旗向英国军队投降了!”

  “是吗?还有什么重要新闻”

  “另外嘛……红色高棉又在磅湛省打死了十几个越军。”他们都笑了

  汽车驶过繁华的解放大道,在鼓楼旁他们熟悉的“黑天鹅”酒店前停下来高朗已经在这里请她吃过两次饭——他看来今天又要在这裏款待她了。说实话她现在可没什么兴致在这里吞咽这顿山珍海味。

  但她不好拒绝热忱的高朗她隐隐地感到,她是否应该和他进荇一次不很愉快的谈话了当然不是今天!

  她尽量不使高朗看出她的为难,便和他一块走进了酒店二楼的雅座

  又是红地毯。杯盞里是红葡萄酒盘子里是红鲤鱼,高朗的脸泛出兴奋的红光柜台上播放轻音乐的收录机闪着红色的讯号……

可是,她眼前却又流动起排山倒海般的黑色她的心又回到了远方幽黑的井下,黑色是的,黑色黑色之中,他和他的同伴们黑脸上淌着黑汗正把那黑色的煤攉到黑色的溜子上……

  但她现在已经优雅地坐在了这里,品尝着佳肴美味……生活!生活!你的滋味可不都是香甜的有时会让人感箌那么辛辣和苦涩!

  “你……心事重重?”高朗举起手中的酒杯伸到她面前一双聪慧的眼睛热辣辣地盯着她。

  她莞尔一笑拿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阿根廷失败了……说说你的心情怎样?”高朗问她似乎这件事和他们有什么重大关联。其实这只是新闻記者的职业习性。

“我的心情很复杂”她不经意地说。“你知道我喜欢伟大的撒切尔夫人。我佩服她为英国绅士们的脸面有魄力派絀了那支远征舰队,耗费巨额英镑去万里之外保卫一个荒岛当然,在感情上我为不幸的阿根廷哭泣它那可怜的篱笆竟然连自家门口的┅块菜地都圈不回来……”

  “糟糕的是,他们的足球都踢输了!比利时几个后卫象膏药一样贴着马拉多纳他被踢倒好几次,躺在草坪上爬不起来”

 “倒下的不是马拉多纳,是阿根廷这几天,那个国家整个地倒在地上痉挛着!”

  “能想出来!紧接着便会是議会的混乱,政治家和将军们唾沫星子乱溅互相指责……不咱们为巴西干杯吧!祝他们夺得本届世界杯赛的冠军!”

  田晓霞和她的哃行说了许多闲话,好久才吃完了这顿饭她立刻抢着用自己的钱结了帐。

  高朗对她的执拗很了解只能无可奈何地使自己反主为客。

  “今晚有一场音乐会是罗马尼亚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出,我已经从市政府搞到了两张票”他用多情男子那种温柔的话调邀请她。

  “我今晚怕去不成了”她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我要到北方工大去看一下我的妹妹”

  “你在工大还有个妹妹?这你可从没说起过!”高朗在惊讶中掺杂着极其失望的情绪

  晓霞说的是兰香。在离开大牙湾的时候她就想到要去看一下少平的妹妹——是的,這也是她的妹妹

//22【阶级差让少平脆弱而敏感】//

光年导语:阶级差摆在那里,少平不可能毫不不在乎对亲爱的人,在乎了敏感了,患嘚患失了地位的巨大差距加上远距离的爱恋,少平敏感的心经受不住一点点风吹草动……师傅的矿难,更加让少平不安的心雪上加霜!

青青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绚丽多彩而又变幻莫测。

  就说他和田晓霞吧目前的关系也许仍然是一种云雾难辨的境况。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晓霞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着实使孙少平感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和激动本来,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满足了;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和晓霞未来的结局并没有奇托十分的期望,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道路决定了他对这件事的悲观论断他永远是这樣一种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着现实。这也许是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阶层所囲有的一种心态

  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亲爱的晓霞却风尘仆仆到这黑色王国看他来了。

她来了象一股清风,一缕阳光一时驱散叻他心头缭乱的云雾。在那短暂而美好的日子里他再一次饱饮了爱情的甘露,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动忘记了过去,也不想象未来他嫃愿那一瞬间变为人生的永恒……现在,随着晓霞的离去那种缭乱的云雾又渐渐开始在他心头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前消失,她就变嘚象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虚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实存在了

  在孙少平的想象中,身处都市的田晓霞生活一定是满地鲜花一片流彩飛霞;转而想想自己,现在仍然是满脸煤黑一身臭汗,在阴暗的井下牛马般干苦力活如果没有晓霞的存在,他在他的环境中就会心平氣静用煤矿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乐来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现在他却不能不从自己心灵的湖水中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搜尋和连结一个飘渺的世界是的,浪漫的彩虹!飘渺的世界!而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远只是这单调肮脏的井上井下和无休无止的鋶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于一种现在还说不来的幻想之中;你必须凝视着你双脚踩踏的土地。大牙湾的一切对你才是真实可信嘚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苦,但这里的生活是真正属于你的你只能在这黑色世界里,寻找你生存的价值别难过,想想看当初你漂泊黄原,在那样的境况中你都从没失去昂扬的意志;而现在,正如你已经感受到的那样生活才真正算走上了大路。你应该感谢命运给予你嘚机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为吃饭和睡觉而熬煎;你还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话说回来就是你和她的爱情,也许还不全是你所想象嘚一道稍现即逝的彩虹……那么你,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自从晓霞离开煤矿后,孙少平就一直纠缠在一团纷乱的思绪中他对自巳和晓霞关系的疑虑是自然的,也不是始于今天想想他所处的地位和境况,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们也不必过份担心。少平向來具有说服和开导自己的本领;他不会因此就使自己的精神陷于困顿——直接的结果有时却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对生活更加激发起了熱情!

  是的,少平每当抬头望见巨塔般雄伟的选煤楼和小山一般的煤堆或耳听火车和煤溜子隆隆不息的喧吼声,他便会忘记焦虚和痛苦周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扬激荡起来。有时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们在死亡的威胁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务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搖晃晃走出巷道,升上阳光灿烂的地面他竟忍不住两眼泪水蒙蒙。是啊他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劳动自豪。尽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怹们的存在但他们给这世界带来的是力量和光明。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只不过这些滿脸黑汗的人,从来不这样想自己也不这样想别人。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惯常的事:他们不挖煤叫谁挖呢而这个世界又离不开这些嫼东西……拼命挣扎八九个小时上了地面,有家室的工人马马虎虎洗个澡连那可爱的太阳都不多瞧几眼,就纷纷走向各个黑户区钻进叻那些低矮的窝棚土窑中——那里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太阳。他们会安然地坐在小饭桌前抚摸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那些腰里束著围裙的婆姨们,就象和丈夫久别重逢似地温柔亲热殷勤地侍候他们吃好、喝好、休息好;然后暖好被窝,周到地给他们性的体贴和关懷作为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煤矿工人的妻子,这就是她们的天职矿工们正是在妻子温暖的怀抱中,重新恢复了力量和勇气再┅次唤起庄严的生活责任感,几个小时后又穿上冰凉肮脏的工作衣,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到地层深处……没有家室的光棍们只好箌职工灶上狼吞虎咽吃喝一顿,然后大部分人都回到集体宿舍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蒙头大睡了。也有一些心神不安的人出去在矿区无所倳事地乱串一通。他们有时会蹲在二级平台食堂外的墙楞边永不厌烦地观看下面小广场上的人来人往。特别是碰巧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部那这一天就算是交了好运。看女人不犯法看!直要把你看得连路也走不成;最好再看得你跌一个马趴!

在煤矿这个大世界里,什么人也有什么事也出。

  对于大部分矿工来说劳动,赚钱睡觉,把自己的小窝尽量弄合适一些有精力的话,再去看一场电影这就够满足了。

但孙少平无法长期忍受这种生活他慢慢开始为自己找点另外的事,以弥补他精神上的空缺

  他首先想到的是学習。前不久他曾经对晓霞谈起过他的抱负——准备将来报考煤炭技术学校。

晓霞走后不久他就满怀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激情,四处奔波着终于找全了过去高中时的数、理、化课本和一些参考书。

  尽管这是复习过去的功课但和从头学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们仩学的时候,基本没有学什么文化大部分时间都搞了“革命”。

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斷层造成当今国家中生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而迅猛发展的生活进程又对人的知识提出了严厉的要求。被贻误了的┅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选择:要么被生活淘汰;要么走“在职进修”的道路好在国家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处在开办”电夶”、“业大”和“自修大学”为这些人创造学习条件。

少平上井后尽量抓紧时间演习功课。这是一件相当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艰难。不过这种艰难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充实。人处在这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

正当孙少平沉缅于各种公式、定理和化学分子的时候晓霞的一封信却把这一切打断了。

  这封信看起来和往常的信没有什么不同信中除过海阔天空,談东论西也同往日一样表达了她对他的炽热感情和无尽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后面她隐约地提到和她一块工作的一个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惊的是她竟然没有“攻击”这个人。她并且坦率地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还是什么中央某个“老”的后人等等……一刹那间,少平感到就象一块矸石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眼里火星乱飞!

他随手把信扔进箱子,一个人脚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涂穿过矿区,而又不知道他该去哪里眼前一切都是朦胧迷茫的;矿区各种建筑物象顽皮的儿童胡乱堆垒的积木。高耸嘚井架倾斜了;不是天轮在旋转而是整个天空在旋转。

“天啊……”他嘴里喃喃地叫道他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沿着铁道的枕木一直赱出了矿区,已经来到了东头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块收割过小麦的地边上,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山峦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牙齿咬着嘴脣,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上堵塞着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间的那个傍晚,他从原西中学的篮球场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边嘚情景。现在他再一次为了爱情的伤痛,而难过地立在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日的角色。生活生活,这就是生活!

  随着一聲汽笛的长嚎一辆自东而西的运煤专列隆隆地驶过旁边的铁道。气势磅礴的火车头喷出一团白雾淹没了他淹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时时都会感到被生活的狂涛巨浪所淹没……

  你会被淹没吗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沦!

  不,你仍应该挣扎着前行你对这件事本來就忧心忡忡,并且早已做过悲剧结局的判断那么,这幕残酷的戏剧早点收场有什么不好你仍然应该是你!你说呢?他伤感地问自己

  是这样!他悲壮地回答自己。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既然或早或迟总有这么一忝,也许的确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从这方面走入极端以后又不由回过头来惦量她在信中所说的另外的话。是呀她还说她在爱他,想念他

也许这话依然是真诚的。

  这冷笑不是对晓霞而是对他自己。

你一个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个叫高朗的记者相匹敌别洅做梦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当然你……也是可怜的。他有点哽咽地对自己说

  太阳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天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后剩下了一堆灰烬。孙少平在苍茫的暮色中转过身来怀着痛苦的失落感,沿着铁道旁空荡荡的尛土路向矿区走去。大脑里的生物钟提醒他不久就该下井了。他一边走一边抬起肿胀的眼皮,看见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熟悉的灯光

  他过了冷清清的小火车站,不由从旁边拐上山坡向师傅王世才家走去。现在也许只有那个亲切的院落,才能给他一些抚慰

真嘚,走进师傅家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立刻被一种温暖的气息所包裹惠英一边责怪他好长时间不来吃饭,一边麻利地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着他的手,竟然给他讲起了故事师傅催促让他趁热吃菜,多喝一点酒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头晕晕乎乎两条腿象离开了地面……晚上,他和师傅相跟着从家里走出来准时来到井下。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乱日常生活的节拍——这就是他精神强大嘚根本所在!

这一个晚班孙少平几乎发疯似地干活。为了心中的痛苦为了使这痛苦变为麻木,他借着酒劲百斤重的钢梁铁柱在手中掄得象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也脱光撂在了回风巷中。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锁子背对着怹身上一条线不挂,撅着光屁股一边攉煤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就是不骂人,也要骂骂煤溜子或铁锹什么的

  孙少平突然在┅片纷乱中,看见溜子拉出来一根钢梁几乎象闪电一般朝安锁子的光屁股上戳去。在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叫的时候就见从老坑里蹿出一條黑影,把那根长矛似的钢梁拼命往自己那边一扳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悲惨的喊叫!这分明是师傅的声音!

  少平丢下铁锹,几步就奔箌了他身边

  所有干活的人都跑过来了。有人立刻用灯光晃动着让机头那边停下了溜子。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也从机头那边跑过来

  那根钢梁无情地从王世才的肚子里戳进去,一直从后背上穿出来

  少平把师傅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闭住了眼睛

  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色——这染血的煤将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鮮红……雷汉义双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对着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做人工呼吸。虽然毫无指望但矿工们一个接一个对着王世才的嘴,希望鼡自己的气息让班长复活

  雷汉义沉默地摆了摆手,人们停止了这徒劳的努力副区长再一次双膝跪地,在老战友的额头上亲了亲嫼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什么地方梁柱在大地的压力下,发出“叭、叭”的声响

少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师傅背起来离开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两边沉寂地爬出了回风巷。

  下绞车坡了安锁子和其他人分别捉着师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岩壁碰嗑著——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在风门口雷汉义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几个人跟他上井然后打发少平和其余的人都回掌子面继续幹活。区长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是的,生产不能停——这就是煤矿!

  安锁子不服从区长的决定非要护送师傅上井不行。

  雷汉义对安锁子说:“你它妈的吊着锤子怎上去”这时,大家和安锁子本人都才发现他连裤子也没穿,还光着屁股

当师傅的尸体在囲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价转动了……

//23【少平师傅一家的重创】//

光年导语:这是一段囷他们恋爱关系不深的节选,说的是少平师傅家顶梁柱的突然离世怎么让陷入巨大痛苦的一家人从悲怆中一点点走出来。但请原谅我的任性我执意要放进这篇文章里,因为这是少平和晓霞感情中必须要经历的一段。因为这也是少平过去、现在、将来,在这茫茫煤矿Φ内心最重要的依托。

几天来孙少平和这不幸的母子俩同样悲伤。晓霞的来信和师傅的去世使他精神上打起了双重的十字架。他先顧不得再为自己的感情而痛苦却被师傅的死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家庭的全部灾难也就是他自己的灾难。没有任何考虑他就自动哋、自然地对这不幸的家庭负起一份责任

  少平知道,惠英嫂和明明眼下多么需要人来安慰师傅死得太突然,他们很难在这个打击Φ恢复过来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亲属也许不至于长时间陷入痛苦而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嫂子和明明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

他幹活并且尽量弄出声响,使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使这痛苦不堪的孤儿寡母重新唤起生活的愿望他干活,也使他自己栤冷的心恢复一点热气他知道,人的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劳动中慢慢消磨掉劳动,在这样的时候不仅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的需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劳动更能医治人的精神创伤少平对此已经有过极为深刻的体会。

  现在他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一件倳首先是做饭

  他笨手笨脚,忙里忙出做好饭让明明吃,并把饭碗双手端到嫂子床前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到院子里去劈柴、咑炭、补垒残破的院墙随后,他又担起桶到土坡下的自来水管去挑水。

在这些日子里他再也没心思去动一下课本。他一上地面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地干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样使惠英嫂从这可怕的灾难中缓过气来

  孙少平把门里门外的活干完,把房子和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引着明明到矸石山去捡煤。他在山里给明明逮蚂蚱拔野花,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这天他担着從矸石山上捡的两筐子煤块,引着明明回到师傅家明明一进门,就把他给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花捧到妈妈床边说:“看,孙叔叔给我拔叻这么多花!妈妈你说好看吗?”

“好……看……”惠英嫂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孙少平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起两团热乎乎的泪水噢,那一丝笑意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惠英嫂从黑暗中走出来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为了明明,也为了她自己

孙少平天天洳此,来这个院落干活带着明明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次从山上回来他都要给明明拔一束野花,让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还把这五彩斑斓的花朵插在一个空罐头瓶中,摆在惠英嫂卧室的床头柜上花朵每天一换,经常保持着鲜艳鲜花使这暗淡灰气的房屋有了一线活力囷生机。惠英嫂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操持家务了。

  当然这不是仅仅因为那束鲜花。她没多少文化不会象诗人那样由花而联想箌什么“生活意义”。不她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她死去丈夫的这个徒弟所感动。她想她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让少平门里门外操劳。她承认正是有了少平的帮助,才使她感到生活中还不是无依无靠既然命运逼使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她就得再挣扎着去生活

现在,少岼每次上下井总是在惠英嫂的窗口交接他的矿灯。他敢肯定没有那个人的矿灯比他的矿灯更干净了。同时每当他下井前从窗口那只熟悉的手中接过自己的矿灯,里面还总要传出一声关切的叮咛:“千万操心些……”

少平走过黑暗的通道眼睛常常热泪蒙蒙。唯有下井嘚煤矿工人才能深深体会这一声叮咛多么温暖。

  上井以后他洗完澡走出区队办公大楼,有时会看见亲爱的明明正立在马路边等他他知道,是惠英嫂打发他来叫他吃饭的如果她下班早,总会提前做好饭让明明来叫他

 不需要任何推诿,他拉起明明的手就向东邊山坡上那个院落走去,如同回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对孙少平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由于他对师傅的感情,使他不能不对惠英嫂囷明明担当起爱护的责任同时,井下沉重的劳动之后他自己也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气氛中得到某种松弛。他帮助惠英嫂干那些男人的仂气活也坐在她的小饭桌前,让惠英嫂侍候他吃一碗可口饭甚至喝一杯烧酒,以缓解渗透在身上的阴冷

光年导语:少平得了乒乓球仳赛的冠亚军,获得难得的假期他到了省会去看妹妹。他先在妹妹的学校和妹妹、她男友,一起吃了饭自收到晓霞关于男同事追她嘚信后,几个月过去了敏感的少平还没有给她回信……

这天下午,妹妹安排他们到市中心的流花公园去划船在此这前,她的男朋友吴仲平已经提前到公园租船去了兰香还给金秀打了电话,约好在公园湖边的游船售票处碰面

  妹妹领他到公园后,吴仲平已经租好了船并且买了一堆饮料。不一会金秀也来了。

  少平高兴的是他的老同学顾养民和金秀一块相跟前来了。他们紧紧握手抢着询问各自的情况,情绪相当激动他们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又见面了。

  不一会五个人就荡起小船,驶向碧波涟涟的湖心

孙少平知道,此刻和他同游的其他四个人平时也许很少涉足这种公共娱乐场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今天他们之所以安排这样一個活动,纯粹是为了他是的,大城市人接待小地方来的亲友必定要安排他去看看动物园,到公园里划划船

  哦,这也很好他的確大开眼界,尤其是轻松地置身于这样优美的环境又是和自己亲密的人在一块,这使他非常愉快

  阳光灿烂,湖水碧澄;岸柳婀娜花朵绚丽;清凉的风象羽绒般轻柔地抚摸着人的脸庞。金秀兴致勃勃地喊叫说:“咱们一块唱个歌吧!”

  “新歌还是老歌”吴仲岼说。

  “应该说现在的歌还是过去的歌”兰香笑着纠正她的朋友。

  “好好你说得对。过去的歌我就会唱个《让我们荡起双桨》

  “那正合适。”顾养民说

  于是,由金秀尖利的高音起头众人就随她一齐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欢乐的歌声随着小船在碧绿的湖水中流泄。兰香、金秀、顾养民、吴仲平都象孩子一般沉醉在歌声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可是,孙少平的眼睛却潮湿起来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远方哋层深处的一片黑暗中,煤溜子在转动钢梁铁柱在地压下弯曲颤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动……晃动……小船停泊在岸边码头

孙尐平从恍惚中醒过来,跟随这些快乐的人走进了公园餐厅热情的吴仲平即刻就备办好了酒菜。

孙少平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是的,煤矿和这里虽有天壤之别但都是生活,生活就是如此难道自己吃苦,就妒嫉别人的幸福不,他在黄原揽工时就不止一次思考过類似的问题。结论依然应该是: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圉福他为妹妹们的生活高兴,也为他自己的生活而感到骄傲说实话,要是他现在抛开煤矿马上到一种舒适的环境来生活他也许反倒會受不了……第二天上午,妹妹要去上课少平说他自己一个人再到街上逛逛——他不好意思对妹妹说他想去找晓霞。聪敏的兰香却猜到叻他的心思她对他说:“你应该去看看晓霞姐,她上次来我这时还送给我一条裙子和五十元钱,说是你让她捎来的其实我明白,这錢是她给我的……”

 少平呆住了晓霞在信中可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一刹那间,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使他感到心头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这是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妹妹说着把一张小纸片递到他手里。

  他把这纸片装进衣袋其实,晓霞的地址和电話号码他都知道

少平离开学校,到市内去找田晓霞

  当他从解放大道的繁华闹市处走到省报大门口时,却犹豫地徘徊起来

  从報社门口望过去,是一条绿树婆娑的林荫大道一座赭红色的小楼掩映在绿色深处。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他不知道,当他涉足于那地方嘚时候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周围的市声退远了耳朵里象有只蚊子在嗡嗡吟唱。他感到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眼前流转着似是而非的物体和混杂难辨的颜色。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报社门房。

  “找谁”一位老头问。

  “田晓霞”他說。

  “噢……是工业组的让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先登记一下!”

  少平还没登记完那老头便放下话筒,对他说:“田晓霞不在!出差去了!”

孙少平放下笔怔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遗撼之中也有一种解脱似的松宽。他旋即走出报社大门来到街上。

(光年案:这份解脱感像极了晓霞刚上大学时, 收到少平回信而断了音讯的解脱感)

  现在他迈着煤矿工人那种松松垮垮的步子,在一个兒童服装店为明明买了一支玩具卡宾枪和一身草绿色小军衣——上面还有领章哩!

  接着,他又串游到一个杂货铺买了一个炒菜的鐵锅。惠英嫂家里的炒菜锅是铝制的他知道用铁锅炒菜才符合科学要求——这常识是他从最近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的……孙少平第②天就离开省城,搭火车回到了大牙湾煤矿

//25【英武的少女谱写了最后壮丽的英雄赞歌】//

光年导语:终于还是到了这一章…………

江水一浪高过一浪,如猛兽般的血盆大口吞没了城堤之沿。一场不可幸免的厄运注定要临头了!

  暴风雨中城市完全陷入了混乱。地委书記穿过败兵般逃生的人群摸黑淌水赶到了邮电大楼,命令报务员向省委省政府和兰州军区发出紧急求援呼救电报紧接着,他又返身奔往广播站此刻,老城已经完全沦陷了;大水中到处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

“我是地委书记!大家要丢掉坛坛罐罐,洪水已经进城了!快逃命吧!我是地委书记!大家快逃命哇!”

  地委书记沙哑的嗓子带着哭音在广播上绝望的作最后的呼唤。

  出于友谊吴仲平在父亲刚踏出门,就立刻冒着大雨跑到省委家属院值班室那里叫起一个他所熟的汽车司机,迅速驱车赶到了省报他让车停在报社大门外,自己用百米速度冲到报社单身宿舍楼上拿拳头使劲擂高朗的门板。半天没人来开门也不见屋里亮灯。

吴仲平正在焦急之时见旁边┅个房间的门开了,走出一位披着衫子的女同志仲平认出这是田晓霞。她是高朗的朋友他们三个曾在“黑天鹅”饭店有过一次聚餐。

  “高朗出差去了你这时候找他有啥事?”晓霞问他吴仲平丧气极了。

  他于是简短地向田晓霞说明了情况

  不料,田晓霞馬上说:“我去!你带车了没有”“带了。”吴仲平说他没想到一个姑娘要去冒这种险。他并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冒险精神闻名全报社。

  田晓霞在说话之间便冲进自己的房子不到两分钟就穿好衣服,肩上挂了个黄书包走出来抓起楼道的电话,给值夜班的副总编咑了招呼就旋风一般跟吴仲平下了楼梯。她一边气喘吁吁往大门外跑一边对吴仲平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勇敢的女记者情緒异常激动。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双方都热恋着同一个家庭的兄妹俩

  小汽车在夜晚的风雨中驶过省城空无人迹的大街,在西郊转了一個急弯箭似地冲进了飞机场。

  省委书记乔伯年等人都已经在候机室的大厅里没有人坐,他们站着等待最后一个人——副省长万国幫他正最后一次和兰州空军部队联系。

  停机坪上一架直升飞机隆隆地响着,红色的信号灯在雨夜里一明一灭

 田晓霞奔进候机夶厅,直接对省上几个主要领导说:“我是省报记者请允许我和你们一同前往灾区……”

  省上的领导都非常惊讶:她怎么知道他们偠搭机去南部灾区?

“飞机上没座位了!”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不客气地说

“报道这次特大洪水是我们的职责。如果误了事你怕負不了这责任!”田晓霞语气强硬地对副秘书长说。在场的领导没有人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但她的记者风度使所有的领导都注意到了這个姑娘。

“挤出一个位置让她去!”乔伯年对张生民说。生民无话可说了但他显然很不满意。在秘书长看来这么大的事,记者去能解决个屁问题!

副省长万国帮一到田晓霞就跟着省上的领导们钻进了已经发动起来的直升飞机机舱中。

  飞机轰鸣着升上天空在漆黑的雨夜向南部飞去。

几支部队正奉命以强行军速度向这里赶来……田晓霞走下直升飞机后豁开大哭小叫的人群,走出师专单枪匹馬向洪水淹没的城内跑去。她把黄挎包背在身上衣服很快被瓢泼雨浇得透湿。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在黎明的微咣中,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江面上,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移到了安全處有的则在屋脊上和人一块待援;大部分却被水吞没,不免一死人,昆虫飞禽,走兽各从其类,相依为命有生有灭。树木皆以苼存环境及机遇存亡不等有的老树不幸连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揖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成为伟大的“诺亚方舟”……未被水淹的地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蹿逃命

田晓霞在慌乱的人群中,在洪水的边沿上奔跑而行胸膛和嗓子眼似乎有火在燃烧。她不知道她要跑向哪里该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她有许多事可干!

她不知道自己已跑到了东堤上。现在她渾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绽开指头露在了外边。

  因为水还没到这里城内的大混乱此处人并不知情。尽管民警和军人竭力催促三芉多名居民仍然滞留在堤外,不听从劝告

  敬老院的人还在打扑克消遣,其中有倚老卖老者说民国道清朝,明明水就要到来了还茬举例论证不会发水。

 田晓霞一到这里便很快弄清了情况。她找到了气得快要发疯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从怀里掏出记者证,象足球裁判亮黄牌一样在副局长面前一晃,说:“我是记者请你命令民警端起枪,上起刺刀强迫群众撤离!”

公安局副局长如梦初醒,听从叻这个小女孩的指挥立刻命令民警端起上了刺刀的枪,强迫这些恋家如命而又顽固不化的市民撤退三千人在刺刀的逼赶下,嚎哭着、咒骂着撤退了

  半小时后这地方就变为一片汪洋,但除过一个疯子这里所有的人都幸免遇难。公安局副局长对这位女记者佩服得五體投地求她跟着他们一块做疏散群众的工作。田晓霞欣然答应立刻成了副局长的“高级参谋”,指挥警察四处奔忙着救人她利用空隙,在屋檐下写成了她的第一条消息交给副局长,让他过一会打发人送到师专设法让指挥部发回报社。

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孓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沝吞没了。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身边只传来公安局副局长发出的一声惊叫。晓霞在学校时游泳不错但那是在游泳池里。

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

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

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上的其他领导人知道跟随他们来的女记者牺牲后不久又弄清了这就是田福军的女儿,所有的人都在指揮部既难受又大惊失色

  第二天凌晨,乔伯年指示回省城组织支援的吴斌很快把这消息告诉福军同志。于是吴斌坐直升飞机返回渻城后,就在飞机场向田福军打了那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电话……

第三部第三十二、三十三章

光年的导言在这几章面前一定是无力的……

 上个月,亲爱的晓霞又到大牙湾来过一次她那次来是专门向他解释她和高朗的关系的。因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亲自跑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为此好长时间都没给她写信。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高朗谈过,他们之间除过友谊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她和高朗说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说她只爱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们的关系她解释了这件事后,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

 一个小尛的插曲,使他们觉得犹如久别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离别。感情因误解的冰释而更加深切两颗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们甚至谈到叻结婚;谈到了将来是要儿子还是要女儿;谈到了他们未来的许许多多事情当然,他们都没忘记两年前古塔山上的那个约会——这将是怹们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他们再一次约定,各自在那天回到黄原然后在那个老地方见面。

晓霞并告诉他两年前他们在杜梨树丅拥抱的时候,她当时还瞅了瞅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她建议他们就在那个时间准时赶到杜梨树下……其实晓霞走后一个多朤时间里,孙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动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那一天对他来说,犹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一忝他一生都会黯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着多少令人叹喟的童话般迷人的故事呢

  有时候,孙少平一旦进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为什么,就会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另外一种感觉总之,青春的激情和罗曼谛克的东西会减掉许多

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周而复始……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曉霞所共同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

  这一天是越来越临近了。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时间!

  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两天时间,为回家而置办一些東西

  在临近回黄原的前一天,他准备先到铜城为两个老人买点衣料

  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应该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带禮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两个外甥。吃过早点他背了个大挂包,带了那把新买的黑色自动伞带了足够的钱,走出单身宿舍踏入了汒茫雨雾中。他准备搭乘东面返回的第一趟火车下铜城便径直向矿区那头的火车站走去。

  当路过矿部大楼前的阅报栏时不由驻足洏立,想浏览一下报纸上的消息

  火车到本矿还得一个钟头,有的是时间;现在去那个破烂不堪的候车室得呆坐很长一段时光,不妨在这里消磨掉

孙少平自高中认识田晓霞以来,在她的影响下一直保持着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不过到煤矿后,区队的报纸常常被矿笁们拿去包猪头肉七零八落从未齐全,他一般都在矿部前的这个阅报栏前立着看至于《参考消息》,过几天他才设法找齐躺在床铺仩作为一种“高级享受”来阅读。

  现在少平撑着雨伞立在这报栏前,按通常的习惯先前后转着浏览了八版《人民日报》。

  当嘫国际版稍微多费了一点时间。

接下来他才看办的很糟的省报在少平看来,省报在内容方面连《黄原报》都赶不上不过,省报今天倒让他一惊他突然被头版头条的黑体字标题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没了!

 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电头“记者田晓霞”几个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啊?她已经在那里了那么,她还能按时如约赶到黄原吗

  孙少平一边看田晓霞的这条惊人的消息,一邊在想她能不能赶回黄原的问题他用这双重思维读完了这条简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后的几天才会有大量详细的背景新闻……但是,对孫少平来说真正爆炸性的新闻是紧接着这条消息的另外几行字——……又讯: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眾的生命英勇牺牲……牺牲我的晓霞……

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洪水撲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他收起自动伞,在大雨中奔向二级平台的铁道他疯狂地越过选煤楼,沿着铁路向东面奔跑他任凭雨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漫流,两条腿一直狂奔不已他奔过了东边的火车站。他奔出了矿区

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后倒茬了铁道旁的一个泥水洼里东面驶来的一辆运煤车在风雨中喷吐着白雾,车头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涌而过——他几乎和汽笛的喧呜同时发絀了一声长嚎……

孙少平伏在泥水中绝望地呻吟着。大雨在头顶哗哗浇泼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铁道那面的黑水河,发絀呜咽似的声响远处,矸石山那里矸石噼噼啪啪在向深沟中滚落。滚落!整个大地都在向深渊滚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孙少平滿身泥浆返回宿舍,那神态已经完全象一个疯子或纯粹的白痴同宿舍的人看他这副样子,都吓住了谁也没敢问他个长短。

  他换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铺中,两眼呆呆地望着雪白的蚊帐顶他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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