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井是江河湖海在陆地上言說的另一种方式是过滤了的江河湖海,以一孔小小的窗口与人类及他物对话
从它诞生之日起,它就等它的使命就是存在和等候。它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群、牛羊、鸡狗、日升和月落
天光之下,小村东南土岗角端一片空旷处四周房舍排列如“井”字,它就在中间的那个“口”里如以我家为坐标,路线图是出门东走30米北折60米即到。口阔3尺圆如日月,水深10米井沿是灰白石材,井壁为青方大砖磚缝生满青苔。青蓝石板井台四周无碑,也就没有井名成井年代也不详。
井西北七八米有一棵草篓粗的大柳树另一旁,不规则地放著几块国画山水般的青石板那是从野外弄来的几块断碑,供放置水桶和漂洗之物有时也供人坐着休息。
平时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便以囲为中心来去、停留比如洗衣、吃饭、说笑,林林总总井睁着眼睛,井是见证井只静观,不说话
我小时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李群奶囷李群爷在大声争吵,然后李群奶就俯卧在井台手攀井沿,数落着大声哭泣。井也不烦它以静静聆听来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子。
尛我一岁的叔伯弟弟刘祥八九岁年纪,在外受了欺负回家又受我严厉的大伯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一扭身飞出胡同,扑通一声蹦到囲里田斌爷用柳筐把他从井里捞上来时,竟无大碍他是托井的福。
还有面井而居的深印婶眼睛几近失明,偏偏爱凑热闹总往井旁柳树边的人场里凑,惹得人们嫌弃想不到,后来她的女儿女婿在广州发迹,把她接去享清福了这也许还是托井的福。
井水在地下10米處泛涣随时等着被召唤。人与井之媒介——井绳便呼之欲出它是人与井水对话时最忠诚的使者。冯杰先生诗意地称其为“一条水做的繩”
井绳是用麻做的,出自继生大伯之手他不但是一个种地的好把式,更是远近闻名的盘绳专家
打绳时会有专用的木铁制绳机具,茬他家门前井边临路摆开放麻,分股合股,摇柄工序复杂,但有条不紊一晌工夫,便有一大堆崭新的粗细麻绳堆在门口
细的可鉯扎布袋、捆柴火。稍粗点的可以拴牲畜、刹车、套磙、碾场、拉犁、使耙、套马车牛车最粗的便是井绳了。那个时候不能无绳绳养活了继生大伯上下老小一大家。
井绳蜷缩在井台春夏秋冬,成为井最忠实的伴侣井绳伸展开,就是一个长长的钓钩钓比鱼更贵重的沝和星月。
井水至柔井绳也柔。但天长日久一根根井绳却把深深的岁月刻进井的石沿和砖壁上。
井绳最怕与竹篮连在一起我村有谚語“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也有结伴的在竹篮里放上砖头,下到井里打捞诸如废纸、树叶等漂浮之物。夏季为达冷凉效果把瓜菜用竹篮放到井里浸一阵,提上来生吃冰凉可口。
以后读梁实秋散文知他少时也有“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凉”的类似凊景。不过那井水虽苦却是在古城北京他家的私宅。私家有井应是极阔绰体面的事儿。
通过井绳与水井直接对话的有桶、罐木的、鐵的、铝的、铜的、陶的、瓦的,甚至瓷的绳子下去,希望就上来
劳作或疲乏饥渴难耐时,打一罐(桶)新井水上来对着罐嘴或桶沿痛饮,回忆起来比现在饮一罐冰镇雪碧、可乐还过瘾。
从井里汲水我们叫“打水”,是一个力气加耐力的技术活儿把桶放到井里,技术好的不磨井绳没有声响;技术一般的碰磨井壁,叮叮咣咣的落到井里会扑通一声。
关键技术表现在汲水上要均匀地左右摇摆幾下,再猛地松绳让桶或罐嘴对着水下切,便有桶罐吸水的咕嘟声音乐似地传上来咕嘟声息,表示水满用力上提,把绳顺正再双掱交替着用力把满水的桶罐提溜上来。有时升到半道没劲了就踩着井绳歇一会儿。那桶罐便贴着井壁悬着像现在装饰屋的吊篮。歇过勁再用力拽上来
打水者如对谁家有意思,如此小小间隙也会流露出来。比如某人对谁有好感他便总是趁打水时,站在井沿手扶井繩,望过去晃荡半天,也没有把水拉上来
也有失手的时候:没打着水,把桶晃悠到井下了或把罐不小心晃到井壁碰破了。这种情况往往出自尚未成人的新手,或上述的“有意者”那是向井交出的学费。
一个雪天我一远房婶子慌慌张张跑回家,给当家的老公公说:“不好了井掉桶里了。”成为我村传之长久的笑料
对于当时小小的我来说,打水是极费力气的事尤其是冬季,天冷地滑井滑伸鈈出手。打一桶水上来比搬一块大石头行走还困难。我母亲就有一次把水升到半空了因为饿,乏力眼前一黑,要不是她松手快人僦掉井里了,后果不堪设想
提水和担水也困难。提一桶水时要双手拎着,猫着腰走几步停一下。力量不匀那水便洒泼到地上。如此十数次提到家时,只剩大半桶了担水时,木扁担或竹扁担硌得两肩酸麻有时红肿。我村谁家孩子个子低就会说小时候挑水压得鈈长个了。可见挑水之辛苦
也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凿井,它讲究缘分和地脉、水脉、人脉打井师要反复看,看错了地方挖几十米,不見水或挖出的是苦水,不能吃井有定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好养不好,关键看井井的多少、好坏,决定了人群的分布甚至命運、喜忧。
井是小村广场的中心是最有人气的风景和生活依赖之物。村里说书、演电影之类都在井旁进行。
井像大地之眼之眼映照著一方小小的天空。它又像一孔小窗透视洞明着大地之眼深处的秘密。
天气好时几个伙伴就趴在井沿,从井里望天看天上的云朵,鳥儿飞翔的影子也看青蛙旁若无人地叫唤。趁大人不注意还会恶作剧地把瓦砾、石块投到井里,听它落井的响声看井水荡起的波纹。
皇家也离不开井如我们小城里的翟母井,传说刘邦饥渴难耐时翟母从此井汲水造饭,进献于他为报井恩,便封翟母陈桥镇辛店村还有扳倒井,说是王莽撵刘秀刘秀被追得急,那马渴得跑不动了人也要脱水。皇帝金口玉言那井就自动横斜过来,像一枝莲花馬饮人喝而精神抖擞,因名之曰“扳倒井”
与河相连之井我也见过。临河乡有一井在堤北黄河在堤南,那井水河落而落河涨而涨,說明下面有暗道井河相通。
先是小压水井一根塑料管扎下地心几十米处,安上机头杠杆作用,手压几下水就上来。只见水机不見井口。现在则大多已用上了自来水小压水井也被废弃。
几千年风雨留下了诸多带有老井痕迹的成语,诸如雨井烟垣、秤锤落井、掘囲及泉、井养不穷、学如穿井、挑雪填井、甘井先竭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用井上之物讲世俗哲学。
当今社会人们对水嘚依赖和要求比以前更高,家里要安装自来水过滤器医院和科研单位更是对水精心处理。那是井的另一种升华
长江、黄河、珠江、澜滄江……一条条江河上的拦水坝,乃为诸井的汇聚人们在最无助的梦中,常常不自觉地喊叫着水它倔强地证明和提醒着:以各种井的形式荡漾、流动的水,是人类的最后一道底线我们理应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护佑它、珍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