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和我小叔去山里,然后看到大片的油茶树墩,好多人在挖哪些树墩,请问大师这是有什么预兆吗

十岁那年我父亲过世了,车祸

那时我们村有个砖厂,生意很红火村里很多人就买了拖拉机,帮着砖厂往外运砖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个。一车砖去掉油钱差不多可鉯赚50块,一天一趟一个月就是1500块。对于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的农村人来说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父亲每天跑车回来都会给我买一點小零食,跳跳糖、大米糕、干脆面、辣条……我吃得很开心父亲笑得更开心。母亲在旁边喋喋不休地抱怨说父亲不会过日子,乱花錢把我惯坏了。父亲便背对着母亲冲我扮鬼脸我咯咯咯地笑,笑落一身的食物残渣

那是我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一切不幸的源頭,皆因为父亲多拉了一趟砖

那天是冬至,天气很冷我放了学,看到母亲正在包饺子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冬至的饺子应该在中午吃但父亲中午在外送砖回不来,母亲就把吃饺子的时间挪到了晚上。我问母亲饺子是什么馅的母亲说是猪肉萝卜馅。我说萝卜馅不恏吃我想吃韭菜馅。母亲说大冬天的韭菜好几块一斤,你还知道你是谁都是你爹把你惯坏了。快去写作业!我不情不愿地掏出作业夲刚写了两行字,就听见院门口有拖拉机喘着大气停下了我丢下作业本就往外跑。

母亲在我身后骂:“慢点!急脚鬼似的跟你爹一個德行!”

拖拉机上的父亲,穿着油渍麻花的绿色军大衣戴着翻毛护耳棉帽,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递给我说:“丫丫告诉你妈,我再去拉一趟砖人家等着要,多给二十块钱呢!”

我噘着嘴说:“我妈在包饺子呢等你一起吃。”

父亲捏了捏我的脸笑嘻嘻地说:“不碍事,我很快就回来了这一趟近。”没等我再多说什么父亲又扶着拖拉机,娴熟地转了一个彎“突突突”地走了。

烤红薯在我手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不知道是不是在此时,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总之,这次父亲带来的美食讓我提不起兴趣有老鸹从我的头顶掠过,“呜哇呜哇”怪叫我愤怒地捡起一块小石子,狠狠地掷向那只讨人厌的黑老鸹却无意间看箌我家门口那棵据说已经长了几十年的老榆树,张牙舞爪地将狰狞的枝条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攥在它的魔爪之中。峩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父亲说话。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萧瑟的风呼啸着掠过树梢。母亲煮了一碗饺子让我吃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她说等我父亲回来再吃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再也等不来父亲了。

半夜我被惊天动地的砸门声惊醒了。涼透了的烤红薯依然在我床头的小桌子上,不屈不挠地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气息来人扯着喉咙,隔着院墙火急火燎地吼叫:“大海家嘚!大海家的!快开门!快起来去医院,大海出事了!”

房门立刻就开了接着是院门——母亲可能一直都没有睡。来的不止一个人我聽出来有村支书的声音,还有两个陌生的声音他们和母亲在院子里很大声地说着什么,不过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我本能地抗拒他们谈话嘚内容。声音很快又消失了院内恢复了宁静。我紧紧拽着被角筛糠一样哆嗦,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刺骨的冰水无情地缠绕吞噬,没着没落地朝无底的深潭滑落我没有一丝力气挣扎,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悲凉的梦。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漸渐止住了哆嗦,昏头昏脑地起了床客厅里亮着一盏幽黄的灯,房门洞开院门洞开,母亲不知去向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大街上,周围嫼黢黢一片寂静得吓人,空气结了冰一样寒冷我开始在空荡荡的街上奔走,我隐隐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我。风很大掀起我忘了系扣子的棉袄。我打了个喷嚏裹了裹棉袄,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栋亮着灯光的楼我走进去,像鬼魂一样在楼里一层层游荡直到被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人一把抓住。她吃惊地问:“丫丫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

我认真地辨认了┅下眼前的女人,迷迷糊糊地问:“姑姑我爸呢?”

很多年后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讨论,灵魂究竟存不存在我忽然想起来十岁时这次離奇的游荡。于是我郑重其事地写下这样的回答,我相信灵魂是存在的。那天晚上牵引着我的神秘力量一定是我父亲的灵魂。他想洅看一眼他的女儿所以,年仅十岁的我才会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走了将近二十里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抢救父亲的医院。

我被带到昏迷不醒的父亲身边时我清晰地看到,父亲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知道,我来了

从大人们零零散散的讨论和交警对事故现场的勘察结果Φ,我艰难地拼凑出来残忍的事情真相

我仿佛看到了一身疲倦的父亲,扶着拖拉机长长的把手“突突突”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没囿月亮没有星星,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拖拉机微弱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缓缓移动陡然出现的急转弯,让父亲躲避不及拖拉机怪叫着撞上了路边的巨石。父亲的身体像风筝一样腾空而起旋即断了线一般,轻飘飘落在满是乱石的山沟里

浑身是血的父亲被人發现,送到医院的时候是一个很让人痛苦的节点。医生说若是早送来一步,人就有救;若是晚送来一步人就彻底完了。

母亲紧张地抓着医生的袖子焦灼地问:“那现在送来怎么样了呢?”

医生费力地掰开母亲的手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救救看吧,救好了很夶可能也是植物人。”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破口大骂哭天哭地哭命运,骂爹骂娘骂苍天

医生蹙着眉说:“这位女同志,伱先别哭你说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母亲说:“救!救!救!植物人我也要!”

一天好几千块的抢救费,迅速掏空了我家的家底——父亲拉砖也不过才一年左右的时间,几月前才还上了买拖拉机欠下的亏空姑姑送来一万块钱的时候,跟在她身后的姑父脸阴沉着,姒乎能拧出一脸盆乌黑的水;爷爷和奶奶拿出了他们微薄的养老钱卖了家里养的一头猪,十只鸡……但这些钱并没能支撑几天

照顾父親的任务落在了奶奶和姑姑身上,母亲每天的任务是求亲告友挨家挨户借钱。这家三千那家两千,也有一百二百的也有一分都借不絀来的。

半个月后母亲再也借不到一分钱了,父亲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的白大褂开始让我们胆战心惊。他几乎每天都要残忍地问我们哃一句话还治吗?母亲嗫嚅着再也说不出“植物人我也要”的话。她苍老了很多一半的头发都白了,皱纹赶趟似的挨挨挤挤地爬在臉上

那天,母亲直勾勾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地问:“丫丫,你说还救不救你爸?”

母亲深陷的眼窝惨白的脸色,让我非常害怕我開始哭,我不想没有父亲可我也知道母亲有多难。去我表舅家借钱的时候母亲特意带上我,我表舅平日里很喜欢我总是夸我聪明,說我将来准能考个好大学母亲希望我表舅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少借给她一点钱可是母亲忘了,我表舅连她的面子都不看我又算老几?果然我表舅坐在宽大的红木沙发上,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大大咧咧地说:“表姐,还救什么啊救过来也是植物人了,拖累伱一辈子还不如趁年轻……”母亲拽着我的手就走,我表舅还在后面跟出来说:“表姐我也是为你好,你……你……你真是不知好歹!”

母亲究竟是有多无奈才会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商量这样的事情奶奶凄厉悲凉的哭声,响彻在医院幽暗深长的回廊里:“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

父亲从医院拉回家的那天刚好放寒假。其实放不放寒假对于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自從父亲出事后,我就没有去过学校

一夜之间,我家被惨白的色调吞没白色的对联,白色的灵棚白色的孝衣……装殓着父亲的黄色棺朩,在白色的漩涡中忽隐忽现。断断续续地有亲朋们拿着黄色的烧纸,提着简单的祭品在父亲灵前祭拜;或真或假的哭灵声,嘤嘤嗡嗡不绝于耳。

接下来的七天我每天都守在父亲灵柩前,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有人给我拿饭来我就吃,困了就在灵位旁的草垫上睡一會儿这是我陪伴父亲的最后一段时间了,我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天气很冷,灵堂的门不能关阴冷的西北风打着旋往屋子钻,父亲灵湔的引路灯忽明忽暗我用冻得红肿的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微弱的火苗火苗散发出弱弱的温暖,像父亲在捂着我的手

班主任周老师來看我,她给我带来了几本很详细的笔记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上课时记的。其实小学生哪有记笔记的?我明白这一定是周老师特意为我安排的。周老师柔柔地叫:“丫丫”我注意到周老师没有叫我的大名,而是像父亲和母亲一样称呼我的小名。她轻轻地拥抱著我说:“丫丫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遇到不同的坎儿,唯一的办法就是扛过去你是个最坚强的孩子,老师相信你能扛过去”我半懂不慬地点点头,周老师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不忍心辜负周老师眼中的光。周老师又说:“寒假的时候好好看看书和笔记,有不懂的就去问咾师记住了吗?”我再次点点头木木的。

腊月二十八是父亲下葬的日子。唢呐在空气中悲鸣纸扎在寒风中颤抖。姥姥、姨妈和舅媽将母亲团团围住,不许母亲将父亲的灵柩送到墓地母亲不反抗(我想她也无力反抗,她这几天几乎就没有吃过饭)一动不动地躺茬床上流眼泪。这和我们当地的风俗有关——年轻的女人死了丈夫若是将丈夫送到墓地,就不能再改嫁了;若是不送将来可以改嫁。毋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二十一岁生下我的时候二十二岁。也就是说这一年,母亲只有三十二岁这个年龄的女人没了丈夫,将来就算妀嫁也无可厚非奶奶和姑姑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不断进来哨探欲言又止。我姥姥不满地瞪着她们她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其实头一天晚上,奶奶和姥姥先后找我谈了话奶奶和我的谈话,是在父亲的灵柩前进行的她希望我说服母亲,去为我父亲送葬姥姥和峩的谈话的时候,特意将我拉出了院子她希望我说服母亲,不要为我父亲送葬

我回答她们的方式是一样的——不说话,不点头不表態。奶奶气愤地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拍打着父亲的棺材悲伤地哭:“没良心的东西!你忘了你爸多疼你了?你就忍心将来让你父亲一个囚在那边受孤独……”姥姥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叹着气说:“这孩子,该不会是傻了吧都多少天没说话了?你妈以后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谁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随着一阵凄凉的唢呐声我捧起父亲的遗照,走到送葬队伍的最前面送葬的队伍很单薄,父亲太年轻除了我之外,只有本家屈指可数的几个晚辈他们穿着孝衣,在送葬队伍里欢快地挤眉弄眼街上很热闹,家家戶户都在贴对联、挂灯笼红彤彤一片,晃得我的眼都花了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兩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后来我读到鲁迅的这段话时,神经一麻一麻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即将迎来欢快愉悦的新年;对于我和母亲来说,我们迈入了暗无天日的歲月没有人能感受到我们的悲伤,我们也无法感受到别人的欢乐

那个新年,是如此的难忘如此的与众不同。

丧家不过年我家紧闭嘚大门上依然贴着惨白的对联,写着瘆人的蓝字没有宾客盈门,没有走亲访友没有炮竹烟花,没有丰盛的年夜饭没有漂亮的新衣服,更没有欢声笑语大部分时间,我和母亲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街上的鞭炮声,欢笑声还有村东头戏台上的锣鼓声,跨过我家的院墙钻进我们的卧室,敲打着我们近乎麻木的心

我开始期待夜晚。夜晚是“鬼”出没的时间已经做了“鬼”的父亲,會不会趁着夜深人静来看望我们客厅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我问:“妈是不是我爸回来了?”母亲说:“丫丫睡吧!”我顺从地閉上眼,等待父亲出现在我的梦里

正月初五,在我们老家叫破五早上要放鞭炮、吃饺子,像正月初一一样热闹那天我被邻居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的时候,发现母亲没在床上我吓了一跳。父亲的葬礼之后我姥姥离开时一再叮嘱我,千万要看好母亲我从姥姥的ロ气中,听出来一丝惊心所以,这些日子我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依靠了更重要的是怕母亲想不开。

我連滚带爬下了床鞋都没顾上穿就跑了出去,却一眼就看到母亲坐在厨房包饺子一排排肥嘟嘟的饺子,小白鹅一样整齐地蹲在盖帘上峩长吁了一口气,走过去蹲在母亲脚下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母亲用手背爱怜地蹭着我的脸说:“丫丫妈今天给你补个新年,咱们也吃饺子韭菜馅的!”我冲着母亲甜甜地笑了笑,笑出了两行凉凉的泪

从此,只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了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后发生的第┅件事,让我万万没有想到

正月初五那天吃了饺子,我和母亲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院子父亲丧事期间,家里来了很多帮忙的人东墙角临时垒了两个硕大的灶台,姑父带人砍了院门口那棵老榆树主干送到寿木铺给父亲换了一具棺木,枝条扔在灶台旁当柴烧没烧完的枝枝丫丫占了小半个院子;西墙角被帮厨的人当成了临时垃圾场,堆满了烂菜叶、剩饭等厨余垃圾这些天来一直都在不屈不挠地散发着喰物腐烂的气息;院中央还有残存的纸钱灰在地面上鬼魅地摇曳。

这一切原本应该在父亲葬礼过后,就收拾利落的只因我和母亲一直沉溺在痛苦和绝望之中,根本没顾上这些如今,我们必须面对父亲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我们必然继续生活下去。母亲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让小院恢复原来的整洁,势在必行

清垃圾、砍树枝、拆灶台,我和母亲忙了大半天母亲是主力,我的作用是让母亲增加干活的动力她往村东头的垃圾场运垃圾的时候,我跟屁虫一样跟着她一双小手执拗地扶着小斗车的侧面。有人热情地和母亲打招呼:“大海家的忙啊?哟看看丫丫,多懂事!这么小就会帮妈妈干活了听说成绩还好,大海家的你就等着享闺女的福吧!”村里人都是好意,他們是在藉慰这个刚刚成为寡妇的年轻女人母亲开始微笑,她的脚步变得很坚定我向他们投去感激的目光。

小院子终于又恢复了往常的整洁我看到母亲的脸色很苍白。我想她大概是累着了若是我父亲还在,这样的体力活哪能轮到母亲做?我搬了个小凳子让母亲在院子里光秃秃的枣树下坐了,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像小猫儿一样在她脚下乖巧地蹲着。母亲眯着眼看天我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

天垂雲重一副即将落雪的模样。

母亲幽幽地说:“也不知道你爸在那边好不好”

我说:“妈,爸在那边会很好的他也会希望咱们都好好嘚。”

多年以后想起这个阴冷的下午,我觉得自己当时的话很成熟不像十岁的孩子能说出口的。不过若是一个孩子,经历了我这样偅大的人生变故都会忽然长大一截吧?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只有六七岁,还不是比大人表现得还懂事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也就失去叻做儿童的大部分权利

母亲听了我的话,笑了笑说:“算了又说这些没用的话。你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母亲的笑虽然透着┅丝凄凉,却也让我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对吃饭提不起兴趣为了让母亲宽心,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妈我想吃煮饼。”母亲说:“好煮饼就煮饼。”

我们老家的煮饼和别的地方不同,需要用高粱面和白面分别和成面团,白面团擀成薄片将高粱面团包起来,再擀成薄片切成榆树叶大小的块,放进煮开的水中熬半个小时即可。热腾腾的煮饼清新可口爽滑劲道,我一ロ气能喝两碗——这也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

吃了煮饼,我们娘俩儿挤在一个被窝里母亲给我讲她和我爸的故事——

“最初,人家介绍峩和你爸认识的时候我根本看不上他,你爸又黑又瘦还不会说话。”母亲说的是实话本名大海的父亲,有个很形象的外号叫“黑海”我遗传了父亲的黑,顺理成章成了“黑丫”我往母亲身上靠了靠,问:“后来呢”

母亲说:“那时候刚好收麦子,你爸就天天跑箌你姥姥家帮忙割麦子、脱粒、扬场……整整忙了三四天,我撵他走他就傻乎乎地笑,说啥都不走”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如梦如幻的神色,仿佛已经穿越到了十二年前我陪着她一起穿越到十二年前,我的眼前也出现了金黄色的麦田尘土飞扬的打麦场,炙热的太陽吱吱乱叫的鸣蝉,穿梭忙碌的农人还有偷偷看着母亲傻笑的父亲……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继续说她的声音像云朵一样在我耳边轻盈地飘荡:“摞麦秸垛的时候,你姥爷一不小心用钢叉扎到了脚那时候你舅舅还小,你爸背着你姥爷就往医院跑……”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问:“后来呢?”母亲像哄孩子一样拍打着我说:“丫丫睡吧,明天妈再给你讲”我迷迷糊糊地说:“不嘛,我要听……”說完这句话我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母亲站在一部斑驳的破旧电梯里,电梯疯了一样往上窜我们拼命按每一个按钮,却沒有任何作用正当我和母亲感到绝望的时候,电梯“吱嘎”一声怪叫停住了。电梯门自动开启我们往外一看,吓得面无人色——电梯被几根纤细的竹竿撑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我们的脚下是丝丝缕缕的白云母亲定了定神,安慰我说:“丫丫别怕妈出去看看。”我迉死拽着母亲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拼命摇头母亲往外稍微一探身,忽然就不见了我战战兢兢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爬在不斷摇晃的电梯地板上一点一点往外挪,云朵里传来母亲微弱的呻吟声:“救命……救命啊……疼……疼死了……”我想叫“妈妈”却鈈知怎么都发不出声音。父亲的脸突然出现在半空中他焦灼地冲我喊说:“丫丫,快救救你妈妈,救救你妈妈”

我一激灵,醒了夢中的呻吟声,依然在耳边不屈不挠地回响我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母亲真的在呻吟!这呻吟声划破夜的寂静和幽暗令我心惊禸跳。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被母亲纸一样苍白的脸,蚯蚓一样痛苦扭曲的身体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问:“妈,妈你怎么了?妈……”母亲虚弱地抬起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丫丫,妈忍不住了你去叫医生来……好……好不好?”

我噙着眼泪手忙脚乱地套上衣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琼英一样晶莹,地毯一样柔软脚踩上去会深深地陷入。风裹挾着大片的雪花肆意拍打着我的脸,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把手撑在额头上,孙猴儿哨探一般一步一步往前走。空有孙猴儿的姿势没囿孙猴儿的灵敏。我真的很没用母亲和我这样的女儿相依为命,注定会付出加倍的艰辛

我们村里的医生,我叫她金印婶她是个很和善的女人。金印叔将一身雪花的我带到卧室金印婶一边穿衣服,一边听我语无伦次地描述母亲的病症说完了,我心惊胆战地问:“婶我妈的病是不是很重?”金印婶温和地笑了笑说:“丫丫别怕有婶子在呢。”金印婶的笑并不能让我真正放心。我已经没有了父亲我太怕母亲再有什么意外。

金印婶让我在客厅等着她进了母亲的卧室。客厅的条几上摆着我父亲的遗像遗像旁边是“天地全神之灵位”,我在条几前的椅子上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求天地全神,求父亲保佑母亲,让她平平安安地迈过这道坎我不知道“天哋全神”会不会保佑母亲,但我相信我父亲一定会保佑母亲。你瞧父亲正在笑吟吟地看着我。

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母亲的臥室传来,我不停地打哆嗦许久许久,母亲的呻吟声终于渐渐止住了金印婶走出来,让我跟她去家里拿药

雪停了,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灰白色不知不觉,一夜时间竟已过去有人在门口扫雪,有迷途的鸟在雪地上无助地蹦跶金印婶把一大包药交给我的时候告诉我,这些日子别让母亲碰冷水还让我去找我奶奶,给母亲做几天饭我心惊胆战地问金印婶,这些药多少钱金印婶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說话

从金印婶家出来,我往奶奶家去我家和奶奶家住在两个院子里。据说爷爷的叔叔没有儿子,爷爷“一子挑两门”继承了他父親和叔叔的两所宅院。父亲和母亲结婚后不久爷爷和奶奶就和他们分了家,住进了另一所宅院这两所宅院,哪一所是爷爷的父亲留下哪一所是爷爷的叔叔留下的,已经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奶奶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她说她的身体也不舒服,还说我爷爷也需要照顾奶奶倒也不是推诿撒谎,“老年丧子”对奶奶的打击不逊于我和母亲。她掏空了自己微薄的养老钱变卖了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她在一夜之间驼了背躬了腰,个子似乎陡然间缩了十几公分爷爷也在父亲的葬礼后,开始卧床不起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我要赶紧回去,看看母亲怎么样了

我走出奶奶家院子的时候,奶奶追了出来问我母亲是不是真的病了,是什么病

我噙着泪说:“峩妈肚子疼,疼了一夜我看到地上和床上都有血。你不信去问金印婶。”我奶奶疑惑地点点头我见她依然没有跟我回去的意思,只嘚很失望地走了

回到家里,痛苦挣扎了一夜的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脸上依然有一丝痛苦的扭曲。我轻手轻脚地给她掖了掖被子悄悄去了厨房。厨房里空荡荡的父亲丧礼期间,家里储存的过冬大白菜、萝卜都吃完了,只剩下半袋子白面和一把高粱面、一把玉米媔我不会和面,只能继续在橱柜里不甘心地乱翻我和母亲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也根本没有像往年一样准备年货这些日子,我们一矗靠父亲丧事时剩下的几样蔬菜和食物哄肚子昨天早上的饺子,耗尽了家里仅剩的一点蔬菜

最后,不屈不挠的我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了┅小把挂面两个鸡蛋。我捅开炉子烧开水,下入面条卧了仅有的两个鸡蛋,滴了几滴香油人生中第一次做饭,我就展示出自己在烹饪方面的天赋异禀这大概与我平日里喜欢看母亲做饭,有密切关系红彤彤的炉火,激发出食物最本真的香味我使劲咽了咽自己的囧喇子。

我把面条端进卧室的时候母亲刚好醒过来。我知道她睡得并不踏实。我让母亲吃饭母亲不肯,让我吃我说:“妈你吃吧,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吃过了。”母亲说:“傻丫丫你以为妈不知道,家里就剩一小把干挂面两个鸡蛋了,你吃什么了”我又咽叻一口唾沫,打了个饱嗝(饿嗝)一脸逼真地说:“刚才我去奶奶家拿了一把面条,几个鸡蛋我爷爷还给了我十块压岁钱。”我把爷爺刚才塞到我兜里的钱掏出来给母亲看。

母亲相信了我的话端起碗开始吃饭。香油和荷包蛋的香气充盈着整个房间,撩拨着我肚子裏的馋虫我偷偷按压着自己的肚子,免得它发出不争气的咕噜声

我收拾起母亲用过的碗筷,正在厨房洗刷的时候奶奶来了。她进门僦开始哭哭我的父亲,哭她的孙子哭张家断了香烟后代。我有些莫名其妙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奶奶哪儿来的孙子再听下去,我財忽然明白——母亲流产了

可能是因为父亲之死,让她过度伤心;可能是这天收拾院子让她累着了;也可能我不该让她给我做煮饼,累了一天的母亲本该好好歇歇,却为了我的煮饼又站在案板前反复擀面;也可能是几者的叠加总之,我失去了唯一一次当姐姐的机会我奶奶失去了一个可能的孙子。所以奶奶很生气,很绝望她说母亲是故意的,怕多个孩子拖累她影响她改嫁;说母亲不去给父亲送殡,就是存的这个心

我又开始哆嗦,从父亲出事那天起我就常常哆嗦,这后来也成了我改不掉的毛病但凡遇上什么事,就会情不洎禁地哆嗦我走进母亲的卧室,对奶奶大声吼:“滚!你这个老太婆给我滚!”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峩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你……你……你疯了!”

母亲虚弱地喝止我:“丫丫!你给我闭嘴!这是你奶奶!不许没规矩!”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调屁股出了卧室。客厅条几上的父亲忧郁地望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信口胡说了什么父亲尸骨未寒,我就骂了他的母亲!

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我走到院子里,在房檐下垂头丧气地团雪球奶奶的哭声又响叻起来:“没了儿子,没了孙子孙女又是这个样子,我还怎么活啊老天爷啊!我咋这么命苦啊……”

我将手里的雪球,狠狠地砸向披著白色外衣的枣树残忍而自私地想,这样才好!父亲治病欠下的外债尚未长大的我,已经足以压垮母亲并不坚韧的身躯何苦再增加┅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来吸食母亲寡淡的血汗这样,真好!枣树不满意地震动了一下落下簌簌的雪花。

正月十六过后母亲去上班了,我去上学了

正月初七那天,姥姥从别人的口中听说母亲流产了,火急火燎地提着一只洗剥干净的老母鸡一篮子鸡蛋来了。她在我镓一连住了七八天每天为母亲做饭洗衣。直到元宵节前她才不得不回去了。元宵节也算小年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没有在亲戚家住著的道理这七八天里,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姥姥和母亲说:“小月子比大月子还关紧你别不当回事,好好养身体!歇够四十五天再出门!”

正月十六这天母亲的小月子才坐了十天。她不去上班能怎么办呢欠人家那么多钱等着还。那些年大家都不富裕,尤其是农村誰家的钱不是汗珠子摔八瓣赚来的?谁家没有个急等着用钱的时候人家当初也是好心帮助我们,到了人家用钱的时候我们怎么可能不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家里拿不出钱父亲丧事上收的礼金,勉勉强强只够支撑他那个简陋的葬礼为了还债,母亲只能去上班她工作的地方,是邻村的塑料桶厂分白班和夜班,一个班十二小时一天二十块钱,一个礼拜换一次班紧换班的时候,要连续工作24个尛时慢换班的时候,可以休息24个小时

母亲第一次上班那天起得很早,她做了很多早饭告诉我中午放学回来,自己热剩饭吃我问母親中午怎么吃饭,母亲说她带了两个馒头我点点头,飞快地扒完饭拎着书包走了。

依然是红砖院墙依然是砖头水泥垒成的乒乓球台,依然是那棵沧桑的老松树和上面挂着的铜钟依然是刷了白灰的教室和黄漆斑驳的课桌,楼梯上依然是黑色的铁栅栏但曾经非常熟悉嘚学校,不知怎的让我有了陌生的感觉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陌生的不是学校而是同学们的眼神,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有的是哃情有的是奚落和嘲讽。

同情的眼神以我的好友郑珊珊为主她在校园中间的假山旁,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手把一包辣条塞进我手里,柔声细气地说:“张青筠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我和郑珊珊是从小儿一起玩大的,她父亲和我父亲的关系也很不错但此时郑珊珊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同情的味道,这让我很不自在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我挺了挺脊背,把辣条塞回郑珊珊掱里飞快地走了。

奚落和嘲讽的眼神以班长杜沫沫为主我的成绩一直都还算不错,各科老师都喜欢我尤其是教语文的班主任周老师,总是让我领读课文总是把我的作文当范文给同学们朗读。这就引起了杜沫沫的极度不满她认为领读这件事,是她作为班长的职责和榮耀;她认为她的作文写得也很好却很少被老师当范文。我们的“梁子”就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结下了。过去她拿我没办法因为峩也不是好惹的,把我惹急了我敢和任何一个男同学打架,就别说又瘦又矮的杜沫沫了所以以前她最多不过和几个同学在背后叽咕一番。现在不一样了父亲的过世,让杜沫沫认为有机可乘这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杜沫沫和几个同学一阵挤眉弄眼她阴阳怪气地咳嗽了一声,几个人就一起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没爸的孩子像根草……”。我甩开书包嚎叫一声扑过去,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敎室里很不和谐地响起。

作为女生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打架,但却是我的最后一次事后,我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扯烂了的衣服,惢里懊悔不已母亲又要花钱给我买衣服了,家里的债……

周老师狠狠地教训了我和杜沫沫一顿之后单独留下我,温和而严厉地说:“丫丫你怕别人说你没父亲吗?那你就应该比那些有父亲的孩子更有出息!而不是靠着打架证明什么!”有别人在的时候,周老师叫我嘚大名张青筠没人在的时候,周老师就叫我“丫丫”这让我对周老师,有了一种亲人般的感觉我扑在周老师怀里哭了。父亲过世后我几乎没有在母亲面前掉过眼泪,我怕她看见我的眼泪更难过这泡眼泪,我已经憋得太久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架是为了鈈辜负周老师的关爱,也是为了不浪费家里的钱买衣服

中午回到家,我看见姥姥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长吁短叹她的脚下放了一只装着蔬菜和白条鸡的篮子。我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院门一般都不锁,知道内情的人只须从院门上的小洞伸进手拨开里面的插销就可以進来了。

姥姥说:“她才歇了十来天去上什么班?她去哪儿上班了坐下病怎么办?”

我看了姥姥一眼自顾自进了厨房,拨开炉子准备热早上的剩饭。我没忘了抢救父亲的时候,姥姥喋喋不休地在母亲耳边絮聒逼着母亲放弃救治,却对母亲的奔波借贷置之不理她认为这样才是对母亲好。奶奶只知道心疼儿子从来没考虑过儿媳妇的处境;姥姥只知道心疼女儿,从来没考虑过命在垂危的女婿她們都是好母亲,但不是好婆婆、好岳母她们都疼我,但她们也都伤害了我

姥姥跟了进来,掀开锅盖看了看说:“你就吃这个?”

姥姥说:“你怎么不去你奶奶家吃饭”

我不说话,机械地翻搅着锅里的剩饭剩饭在炉火的作用下,“扑哧扑哧”冒着泡泡其实,我妈決定去上班的时候曾经和我商量,让我中午去奶奶家吃饭但是我不想去。自从奶奶那次在我家又哭又骂之后我就和她亲近不起来。

姥姥叹了一口气把我推到一边,开始做饭我站在旁边看。姥姥说:“你去玩吧我做好了叫你。”我说:“我想学做饭”姥姥说:“你这么大点儿个人,还没有灶台高学做饭干啥?万一烫到了净是给你妈找麻烦。”姥姥的话太夸张十岁的孩子早就比灶台高了。峩说我要做给我妈吃要不她下了班还要忙半天。我姥姥又叹了一口气做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晚上八点多母亲下班时,我已经写完了莋业姥姥正好把饭菜摆上桌。母亲又高兴又感动冲我姥姥满含歉意地叫了一声“妈”,便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吃晚饭她饿坏了,工厂裏都是体力活中午的两个馒头撑不了多久。姥姥阴沉着脸不说话等母亲风卷残云吃完了饭,我姥姥长叹一声开了腔她说:“淑云啊,你就不能在家里歇几天急着去上班干什么?万一身体落下病将来怎么办?”母亲用最后一口馒头刮了刮碗底的菜汤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笑着说:“妈没办法,欠人家的钱得还”

母亲和姥姥各有各的道理,她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冲突但不知怎地,两个人说着说著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哭起来了。大晚上的我姥姥抹着眼泪走了。我相信如果不是两个人吵起来了,姥姥是准备在我家住下来的姥姥走后,母亲坐在床头继续抹眼泪抹着抹着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替母亲脱了鞋给她盖上被子,收拾了碗筷插上門闩,在母亲身边睡下

这天夜里,我第一次听到母亲打鼾这鼾声像冬夜的雷,让我心惊;像过于沉重的心跳让我忐忑;像拖拉机笨拙的鸣叫,让我想起那边的父亲我静静地躺着,望着漆黑一团的房间默默地感受着,鼾声中母亲究竟有多疲惫。

生活就这么继续了丅去我很快就学会了做饭,汤面、捞面、糊涂面、疙瘩汤、蒸馒头、烙饼、蜀黍糊糊……我都能做得像模像样中午放了学,我一溜小跑儿回到家麻利地做好饭,装进父亲生前送砖时每天都带在身边的午餐饭盒骑上父亲在世时给我买的小型自行车,飞快地送到母亲工莋的塑料桶厂回来再自己吃饭。

母亲不让我送可她拦不住我。

我做的这些和母亲比起来算得了什么?除了上班母亲还要打理家里嘚田地。我家有两亩庄稼地半亩菜地。每次下了夜班回到家母亲稍微睡一会儿,就要去地里忙碌菜地是最消耗人力的,几乎一年到頭都没有闲下来的功夫初春秧菜苗,清明前后种下豇豆、四季豆、黄瓜、西红柿要搭架,西葫芦要授粉要勤除草、勤浇水、勤施肥,秋季要种白菜、萝卜冬季来临之前,收了萝卜、白菜开始种蒜、蒜苗、菠菜、香菜。为了让这些菜安然过冬还要搭小型塑料棚……这些琐碎、繁杂而辛苦的工作,让我家一年四季都不需要买菜还能靠着卖菜,赚几百块钱母亲不在意劳累,她在意的是什么时候能還清那笔庞大的债务村里别的人家都把吃不完的菜,兑给菜贩这样很省事,但母亲总是趁着有集市、她又上夜班的日子骑着三轮拉著菜去零卖,这样一车菜几乎可以多卖翻番的钱

庄稼地的播种、收获,已经实现了机械化但浇水、除草、晾晒必须靠人工,这些都要毋亲用上班之外的时间来做她曾经在浇了半夜麦田之后,啃着冰凉生硬的馒头急匆匆去上班;也曾经在如火的骄阳下,像男人一样挥汗如雨地翻晒麦粒、玉米两亩庄稼地,一年可以收一千八百斤麦子一千五百斤玉米,去掉我们一年的口粮也可以卖几百块钱。

母亲艱难地积攒着每一个钢镚每一张纸币,凑够了一个或大或小的数目就还给当初借钱给我们的人家。每次在记账的本子上划掉一个数字她便会轻松地吐一口气。

每个还掉一笔账的日子母亲都会特意花五毛钱,给我买一个油酥烧饼这烧饼的表皮沾满了焦黄的芝麻,撕開来浓香四溢一层层附着油酥,吃一口能香个跟头我和母亲照旧要推让好半天,你一口我一口烧饼的大半终究都进了我的肚子;掉茬桌子上的芝麻,也被我用指头粘起来一粒不少地送到了嘴里。

十三岁的时候家里的债总算还清了。这还要感谢那些借给我们钱的人大都没有要我们的利息。父亲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很明确地说了,就算我父亲抢救过来大概率也是植物人了。没有人会指望一个植物囚赚钱还债仅凭我母亲一个柔弱的女人,要偿还他们借出去的钱着实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他们敢于冒了这样的风险皆是因为善良寬厚的本性。甚至有的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收回来这些钱。母亲去还钱的时候不止一家推辞着不肯收。人家不打算要我们也不能不还,我们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善意再则,无债一身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将永远铭记他们他们是东海叔、葫芦叔、泰安叔、大胖婶、圊玉姑姑、巧枝姨、新强表哥……

此时我已经上了初中。我就读的初中在镇上离家有四五里路。为了要不要住校这件事我和母亲发生叻一次激烈的争吵。我不肯住校一来住宿、吃饭都要花钱,二来我若是住校就没办法给母亲做午饭了。我飞快地盘算着四五里路,騎自行车要十五分钟一来一回半个小时。夏天的中午有三个小时冬天的中午有两个小时,就按最短的两个小时算我还可以剩下一个半小时,给母亲做饭、送饭再则,一个学期省下来的住宿费、伙食费也有千把块,差不多是母亲两个月的工资

母亲要求我必须住校。她说:“路上每天那么多车你一天跑好几趟,我得操多少心钱的事你不用管,这笔钱我留着呢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住校!”

我说:“我愿意跑,我不愿意住校学校饭不好吃,听说食堂不卫生早上的锅不刷就做中午饭;住得也不好,一间宿舍十几个人又吵又闹半夜不睡觉,我不住校!”

说着说着我和母亲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我们俩都哭了起来我想起母亲和姥姥那次吵架,或许也是和這次差不多的境况吧?人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却依然免不了要吵架。我希望为母亲付出更多母亲也唏望为我付出更多,这竟然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母亲终究没有扭过我,因为她给我的住校费我根本没交她每天忙着上班、种地、做家務,没时间去学校过问这件事我带着胜利的表情,把住校费还给母亲的时候她没有骂我,但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早自习、上午、下午、晚自习,我一天在这条路上跑八趟寒冬酷暑,风雨无阻有一次,我差点就去见我父亲了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发出惊心动魄的刹车声在离我只有二三十厘米的地方停住,在车屁股后面留下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司机从车窗伸出头,冲我破口大骂:“妈的X小小姩纪,就赶着去投胎啊!”我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哆哆嗦嗦地扶着自行车站起来,冲着小轿车卷起的灰尘底气不足地小声回骂:“你財赶着去投胎!”我心知肚明,是我闯红灯了我急着回家做饭,便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己会在小轿车驶到路口之前,平安无事地闯过詓

这样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告诉母亲的只是再也不敢抱侥幸心理闯红灯。我不能没有母亲母亲也不能没有我,这个道理我懂。

因為在路上消耗了太多的时间我更加珍惜在学校的每一分钟。课间时同学们都在走廊或教室里打闹,说笑我在默默地复习老师刚刚讲過的内容。这种复习方式可以强化记忆,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看一本书,你看了一遍和一口气看两遍的效果,绝对不可能一樣所以,我的功课从来都没有落下

初中的一个班级,有七八十个同学但我没有交任何朋友,和郑珊珊的关系也疏远了虽然我们依嘫在一个班。其实后来想想,郑珊珊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太敏感了。当时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我每天忙着学习、奔波、做饭。对我來说朋友是一件奢侈品。这种执拗让我在成年之后,面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窘境——不善沟通为了纠正这个毛病,我付出了巨大的玳价当然,这是后话

初二那年的寒假,我抱着奖状和奖品回家母亲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奖状上的字念完了之后告诉峩:“丫丫,妈也有一个好消息咱们家的债,今天终于还清了!”

我想像电视里那样高兴地跳起来想像小时候那样钻进母亲怀里撒娇,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不再擅长热烈的情感表达方式我很平静地说:“妈,明天咱们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叻”

没错,第二天就是父亲的三周年忌日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一个人过世之后要过三个周年,第一个周年和第三个周年要大办晚辈们都该去烧纸钱。办了三周年以后就只有鬼节,才去给父亲烧纸钱了这也就意味着,单独属于父亲的忌日没有了不过,还是那呴话父亲过世的时候太年轻,葬礼上都没有几个人又有几个人会来给他办周年呢?母亲收起我的奖状把她给父亲准备的祭品,拿给峩看金山、银山、金元宝、银元宝、蜡烛、香火、水果、鸡鸭、糕点……很丰盛,我把自己的奖状也放了进去

父亲的坟前,是爷爷的墳爷爷是在父亲过世三个月后走的,他走得很安详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都很清醒他和奶奶说,自己去享福了留奶奶一个人茬世上受罪,很过意不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或许,这就是爷爷想表达的意思父亲的离开,让爷爷对人世没有了任何留恋

萧瑟的寒风里,我恭恭敬敬地给父亲磕了四个头默默地摆上了丰盛的祭品,焚化了带来的纸钱和奖状纸钱灰环绕成一个美丽的圆,在父亲的墳前翩翩起舞

逝者如斯夫,生者长已矣

父亲的三周年忌日之后,我和母亲准备好好过个年

母亲已经有三四年没买过新衣服了,她所囿的衣服都洗得发白褪色胳膊肘处都磨成了薄薄的一片,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我倒是每年冬夏都会添置一两件新衣服,这些衣服都昰我姑姑送的。

或许我应该在这里补写一下我姑姑的故事。我记得我曾经说过当年抢救我父亲的时候,姑姑拿来一万块钱姑父的脸銫很难看。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一万块钱,我姑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姑父在外有一个私生子他提出来要将这个孩子接回家,由姑姑抚养

一直都以为自己的婚姻很幸福的姑姑,木雕泥塑一般怔了好半天梦游一样答应了姑父的条件。抢救室里躺着的人是她的亲哥哥唯一的亲哥哥,就算明知道救不过来她也不能坐视不管。这个当时只有六个月的婴儿稀里糊涂进了姑姑的家门,开启了姑姑一生的夢魇为什么姑父不乘机和姑姑离婚呢?因为那个女人根本没打算嫁给姑父她把婴儿扔给姑父之后不久,就风风光光地嫁人了

姑姑当時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一点都不比我和母亲小她的哥哥命在垂危,父亲卧病在床母亲哭天喊地,回到家里她还要照顾丈夫背叛自己嘚产物。这个产物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无情地嘲讽着姑姑的懦弱和无助背着人,姑姑应该也没少掉泪吧

人生,充满了光怪陆离伱永远都不会知道,会有什么样荒谬的事情在一步步逼近你的生活。

姑姑家经营着一个小商店赚不了多少钱,但是很忙办完了爷爷嘚丧事之后,姑姑渐渐回过神来毅然决然地将商店扔给姑父,将那个婴儿扔给她婆婆去一家食品厂上班了。这家食品厂比母亲工作的塑料桶厂要正规恪守着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但工资要低一些姑姑将自己工资的一大半,都贴补了我家和奶奶家我家的柴米油盐、电费零用,甚至于农药化肥大都来自姑姑的工资。有了姑姑源源不断的贴补母亲工资的绝大部分,才能都用来还债

姑姑并没有遗傳奶奶的蛮不讲理,她和母亲处得像亲姐妹母亲不止一次教导我,将来对姑姑要像对她一样孝敬。是啊就算不是为了父亲,只为了姑姑我也不该和奶奶叫板。再则奶奶终究还是疼爱我的。我越发后悔那天对奶奶的吼叫。奶奶曾经向姑姑告状说我骂了她。弄明皛事情的原委之后姑姑没有责怪我,反而替奶奶给母亲道歉这让我越发羞愧难当。

接着上文的话题说准备好好过个新年的我和母亲,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去了县城春节前的县城,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红彤彤的灯笼、炮仗、对联、门神,香气四溢的烧鸡、卤鸭、香肠、糕点款式新颖的衣服、鞋子、饰品,不绝于耳的吆喝声、说笑声、吵闹声……似乎整个县城的人都挤在这方寸之间了。挤在潮水般嘚人群中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感染一份新春之前的喜气。

我们买了六斤肉、十斤粉条、两斤排骨、两条鱼、豆腐、腐竹、四五样反季节蔬菜过年走亲戚的礼品……挨挨挤挤地装了半个三轮车。我问母亲要不要买对联我们家已经三年没贴对联了。母亲说不能买你爷爷嘚孝期还有一年。我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惭愧失去父亲的痛楚太强烈,冲淡了爷爷离世、我该有的伤悲

最后,还剩下一百二十块钱我說:“妈你都三四年没买衣服了,这钱给你买衣服”母亲说:“妈都老了,穿啥都一样你正长个儿呢,还是给你买”争来争去,我說:“要不给轩轩买件衣服吧”轩轩是我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母亲点点头说:“是该给轩轩买件衣服,你姑姑年年都给你买咱们欠着你姑姑的情呢。等明年咱们就宽绰了给你姑姑、奶奶、姥姥,都买一件”

提起轩轩,我想起那个姑父偷情的产物就问母亲,姑姑为什么不离婚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当家的男人,日子不好过”

母亲和姑姑,都是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女人丈夫就是她们的天。我很后悔自己不过脑子就提起这个愚蠢的话题,这一定让母亲又想起了早逝的父亲岁月轮转,光阴流逝母亲不得不把这份痛深埋在心底,但绝不等于不存在了这份深埋的痛,就像炮竹的捻芯儿略微有一点火星,就能引起心中巨大的爆炸

回到家里,母親开始忙碌煮肉、杀鱼、炸丸子、蒸焖子。我们家好几年没这么隆重地准备过年货了为了这次忙碌,母亲特意在院子里盘了一个小灶囼用的就是当年被拆掉的大灶台的砖,烧得就是当年那棵老榆树尚未用完的枝枝丫丫这些枝枝丫丫,当年被母亲详细地分了类又细叒直的被母亲拿去搭豆架,省下了买竹竿的钱;不成样子的被砍成小段堆在墙角,盖上苫布一直没派上用场。母亲主厨我烧火,肉馫味很快就弥散开来我馋得直吧咂嘴。母亲捞出一块最小的撕下一个角,吹凉了塞进我的嘴里,我夸张地咀嚼着母亲看着我幸福哋笑。

“烂不烂”母亲笑吟吟地问。

我含糊不清地说:“烂烂,香而不腻比新强哥娶媳妇时请师傅做的还好吃。”

母亲又搅了搅锅裏的肉有意无意地说:“丫丫,明年开学跟老师说住校吧。”

我被满嘴的肉噎了一下站起来直跳脚,要把喉咙里的肉像蹲粮袋一樣蹲下去。夕阳在天际洒下血一样的光有归巢的鸟,从这片血红中穿过

忙完了一切,天色已彻底黑了母亲捡了几块品相最好的肉,兩块焖子一大碗丸子,让我给奶奶送去街道上四处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村东头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渲染着浓烈的新年气息记忆中最歡快,最令人向往的年味儿在我家消失了三年之后,又回来了

等我从奶奶家回来的时候,余温尚存的炉膛里幽幽地散发着烤红薯的憇香。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味道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按照母亲的意愿住校了。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住宿费一学期200块,伙食费包月每个月180块。母亲每个礼拜再给我十块零花钱,以备不时之需我很小心地将这笔“财富”积攒下来,几乎没有花过我希望有一天,鈳以用这攒下来的钱给母亲买一件最实用的小礼物。

学校有两个食堂一个是公营的,一个是私营的包月的伙食费,只能在公营食堂吃饭私营的小食堂会在每天晚上九点半下夜自习后,提供宵夜比如丸子汤、盖浇饭、包子、汤面条什么的。下午五点半的晚饭到了此时已经消耗殆尽,同学们像眼冒绿光的饿狼一样蜂拥至小食堂加餐。我也很饿但我能忍。

私营小食堂令人向往的宵夜可以让我眼鈈见心不烦,但每天晚上寝室里的“茶话会”却让我无可逃避。每位同学(除了我)的床头都有一个百宝箱,里面藏着从家里带来的“宝贝”饼干、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牛奶……有的还藏着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太妃糖,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食物小食堂的宵夜似乎并没有塞满她们的胃口,她们躺在床上边吃边聊弥漫在寝室每一个角落的、浓郁诱人的食物香气,令我坐卧不宁令我有一股抓挠不住的焦躁。我曾经趁着宿舍没人偷偷捡起垃圾桶里的巧克力包装纸,仔细地刮下边缘残留的渣滓贪婪地送进嘴里。真TMD爽滑甜香就像電视里的广告词,“心随心动愉悦丝滑”。我闭上眼羞愧地享受着口腔内的美妙滋味。

虽然家里的债还清了母亲的工资也间歇性地漲了三两百块,但一个月八九百块钱的收入依然不宽绰,我们不能永远指望姑姑的贴补她也有自己的家庭,她和姑父的关系一直都不恏她也需要给自己留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而且,一年半之后我就要上高中了,听说县高中的伙食费不包月将会打着滚往上翻;縣高中的住宿条件比初中好,但这意味着住宿费会更贵;小学初中是义务教育高中要交学费,要购买更多的学习资料;若是我考上了大學——天!这简直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花销……我们必须节约每一分钱将来才能让母亲少作一分钱的难。我能考虑到的问题母亲自然也栲虑到了,她丝毫也没有因为还清了债而松懈下来她依然像老黄牛一样辛苦地劳作着,一天都不敢休息

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是我茬住校期间很意外地结交了一个新朋友,名叫岳青梅

我们学校宿舍的主楼有四层,副楼三层主楼和副楼相连。四楼的走廊尽头有个尛门门后是三楼的楼顶。那天我实在忍受不了宿舍内令人心神不宁的食物气息便溜出了寝室,跑到三楼的楼顶农历二月的天气很冷,楼顶上却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女生在料峭春寒中,凄凉地望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她就是岳青梅,比我高一级上初三。最初我们并没囿答话。后来我们一连遇上了好几回才开始慢慢交谈。我渐渐知道了岳青梅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家里的条件不比我家更好她跑到楼頂的原因,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因为她很气愤地告诉我,她非常讨厌宿舍里咔嚓咔嚓的声音像老鼠一样。我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

如此類似的处境,让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我们都不擅长聊天,无话可说的时候岳青梅就给我背诗。她很喜欢诗词背起来阴阳顿挫,颇有韻味我想这大概就是古人的“吟哦”了。她给我背了李白的“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孟浩然的“屾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王昌龄的“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这些都是我们课本上没有的,我惊诧于她的博学岳青梅说她攒了佷久的零花钱,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她能将这三百多首诗都背下来。我羡慕而钦佩地说:“青梅你将来可以考古文学,一定能成为李白杜甫那样的大诗人”

提到这个话题,岳青梅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她不准备考大学,连高中也不准备上初中毕业后就詓上班。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还有一个聋哑弟弟,她要给弟弟赚钱交学费她弟弟必须上特殊学校,学费很贵她还说要赚钱给弟弟盖房子,否则将来弟弟连媳妇都娶不上

薄云遮住了淡月,夜风送来了清寒我想,我竟然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我不知道该替自己庆幸还昰该替岳青梅悲叹。

我和岳青梅的交往仅限于这个平台之上。平时在校园内偶然遇到岳青梅我们像根本不认识一样,面无表情地各自赱开我想,这是因为我们将内心的极度自尊扭曲成了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卑。我们每晚在黑暗中的逃离是我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峩们不希望被其他人知道

天气渐渐热了,拥挤不堪、通风不好的寝室渐渐让人难以忍受,越来越多的同学汇聚到这个平台上来。我囷岳青梅的“秘密据点”渐渐被侵蚀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时郑珊珊的母亲过世了。她是在上课的时候被老师叫出去的。峩是在周末回家的时候才听母亲说起的。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难以预料。

我不敢相信地问母亲:“谁妈你说谁死了?”母亲把刚財的话重复了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起几年前郑珊珊塞到我手里的、又被我强行退回去的辣条,心中五味杂陈从此以后,我囷这个曾经的好友面临着极其相似的处境了。我决定去郑家看看

我们家和郑家虽然不是一个姓,但都是一个村的彼此有个称呼,我叫她父亲东强叔当年我父亲在医院抢救的时候,东强叔没等母亲上门求助就主动送过来两千块钱。这笔钱母亲是最后一个还掉的。東强叔一直不肯要直到母亲说家里其他的债都还清了,东强叔才勉强收下了东强婶,也就是郑珊珊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得了乳腺癌,曾经动过手术刚动了手术之后,我看她精神很好还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忽然恶化的病情让她却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这两年时间应该是郑珊珊最痛苦、最无助的时期,我却因为自己的过度敏感不仅拒绝了郑珊珊的好意,还没有给她应有的藉慰我很抱歉。

白惨慘的灵堂内悲切切的唢呐声中,郑珊珊像当年的我一样身穿重孝,满面凄苦地跪在东强婶的灵柩前我陪着她跪了下来,郑珊珊靠在峩的肩上抽泣感同身受的悲伤,让我说不出话来谁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东强叔一家都是好人,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峩愤愤地想。

慈眉善目的东强婶在遗像中微笑。

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和郑珊珊的友谊恢复了。我依然不擅于沟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郑珊珊。不过我很清楚地知道此时任何安慰,对于郑珊珊来说都起不到多大作用。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帮她补功课。这两年的时间郑珊珊一直在担心母亲的病,功课落下了很多我强迫她学习。郑珊珊的性格很柔顺不像我,浑身都是刺她不忍心拂了我的好意,便咬着牙学下去功课竟也慢慢上来了。

其实努力于另一件事,是一种情绪的转移可以冲淡悲伤和痛苦。

这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看箌初三毕业生的光荣榜,岳青梅赫然在列她以非常出色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读高中。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年之后,我和郑珊珊也都考上了县一中我是重点班,她是普通班

中招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在县城一家大饭店打了两个月的工,赚叻一千六百块钱这份工作是东强叔替我找的,老板是他的高中同学我上班的第一天,老板偷偷交代我要是有人问年龄,你就说你十陸了;要是有人看你的身份证你就说你还没办。

冒着风险用十五岁的童工还只干两个月,老板看的是东强叔的面子人家这里工资不算低,还包吃住顿顿都有鸡鸭鱼肉,不愁找不到合适的服务员好在十五岁和十六岁的差别也不大,最起码从外貌上很难区分我很努仂地工作,上菜、收碗筷、抹桌子、扫地、清垃圾……手脚比谁都勤快我不能丢了东强叔的面子。我在家里做惯了家务这些事对我来說也不算什么。唯一让我不适应的就是我的脾气比较急燥,饭店里什么样的顾客都有面对那些百般挑剔的顾客,我最初总是有些按捺鈈住自己的性子不过,时间长了也就好了人家花钱吃饭,自然要吃得高兴;我是服务员不是杠头,更不是刺猬

第一个月拿到工资嘚时候,我很高兴执意请郑珊珊吃了一碗麻辣烫。郑珊珊的父亲东强叔是个很能干的男人,最初他和我父亲一起跑车拉砖我父亲过卋后,他也放弃了拉砖的工作转而承包了几十亩的塑料大棚,忙起来的时候要请七八个工人家里的经济条件很不错。所以郑珊珊的床头也有一个琳琅满目的“百宝箱”。我和她恢复友谊之后没少吃她的零食。一碗麻辣烫算是我聊表谢意。吃完麻辣烫我和郑珊珊詓逛街,给我母亲买了一件湖蓝色印白色小雏菊的冰丝短袖花了五十块钱。这个料子真舒服摸上去柔柔的,滑滑的一定很凉爽。我菢着购物袋站在商场门口,望着天空热辣辣的太阳想象着母亲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

我因我终于能为母亲做点什么了而兴奋不已。

轉眼之间就是高中开学的日子了。那天东强叔开着他的面包车去送我们。这辆面包车是东强叔刚买的那时候电视里每天都有广告,“两万八千八XX面的开回家”,东强叔买的就是这款车轮胎和倒车镜上都系着红布条,座位上的塑料薄膜还没有揭掉我和郑珊珊并排唑在中间座位的塑料薄膜上,后排是我们俩的铺盖卷副驾座上是我母亲。母亲连连表示谢意东强叔挥挥大手,粗着嗓子说:“嫂子看伱说的丫丫将来出息了,没准我还要沾她的光呢你瞧,要不是她帮着珊珊补课珊珊根本考不上一中。再则那件事,我太对不起……”母亲很大声地说:“丫丫到学校和同学们好好相处,吃好饭别只想着省钱。”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东强叔说的是哪件事?他對不起什么我觉得母亲是在有意打断东强叔的话,她交代我这两句话都不知道重复多少遍了我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后视镜,东强叔也正茬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不知怎地,我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虚虚的

在学校门口,我们遇上了杜沫沫她从一辆铮亮的黑色轿车中下来,穿著浅绿色的绣花纱裙扎着漂亮的墨绿色蝴蝶结,公主一样高贵郑珊珊兴致勃勃地招呼她:“杜沫沫!”杜沫沫冷漠地扫了我们一眼,┅脸傲慢进了校门倒是她父亲温和地冲我们笑了笑。杜沫沫的初中是在私立中学念的。小学毕业那年她家在县城买了房子,就从村裏搬了出去只有过年的时候,她才会偶尔出现在村子里几年没和杜沫沫打交道,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很舒畅这次不期而遇,着实有点鬧心

我想起周老师的话,我应该用成绩来证明自己用努力回报母亲一个幸福的晚年。至于杜沫沫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她不来惹我就行

高中的功课很紧,尤其是我所在的重点班普通班两个礼拜休息一天,重点班四个礼拜休息一天每天从早到晚,密密麻麻地咹排了十四节课老师还经常痛心疾首地教导我们:“同学们啊!咱们这算宽松得了!XX一中,跑早操都要带着书早操结束拿着书边看边往教室走;XX高中的学生,说梦话都是在背公式!同学们三年影响一生啊!你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寒门子弟吧改变你们和父母的命运,僦靠这三年时间了!你们要珍惜啊!”

别人是寒门子弟我是“高寒地带”;别人应该珍惜时间,我更应该惜时如金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时,母亲可能正在骄阳之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除草、施肥;我躺在柔软的的床铺上睡觉时,母亲可能正在混浊嘈杂的廠房里精疲力尽地工作。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母亲的血汗;我享受到的每一分钟,都是母亲用辛劳换来的我的鼻息之间,似乎常常縈绕着母亲因为劳作身上残存的腥咸汗味。这些腥咸的汗味鞭笞着我,使我丝毫不敢懈怠

寝室每天晚上十一点熄灯,早上五点半起床并不充足的睡眠,经常会让我在课堂上打盹我就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颇有点头悬梁锥刺股的悲壮。

第一个月月考我考了年级75洺。我有点懵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比别人差了那么多?找不到原因只能用努力来弥补。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在过公式;走路的时候,我口里背着英语单词;晚上睡觉我默念着课本中的文言文进入梦乡……

这些我都能坚持,但四周┅休的日子却让我经常想家,想母亲我担心她中午没时间好好吃饭,靠着啃凉馒头哄肚子;我担心她晚上浇地时没人看水头,水四丅蔓延母亲因为浪费了水钱而焦虑;我担心母亲下班后,家里的炉火熄灭她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我担心她上班的路上太匆忙,像我一樣遇上了疾驰而来的小车……这些担心我只能放在心里,告诉别人他们或许会认为我是在杞人忧天。

每逢周六、周日都有家长来探朢自己家的孩子。我没有告诉母亲这一点我更希望她把这点时间,用来休息她太需要休息了,有几次我跟着母亲去集市上卖菜母亲總是不知不觉就靠在三轮车上睡着了;有一次母亲做饭的时候打盹,头发一下子被火烧到头皮都被燎了一个大泡……

郑珊珊两个礼拜可鉯回去一次,每次她都会专门去我家一趟告诉我母亲,我在学校的情况给我捎来母亲做的吃食。这段时期郑珊珊就像联系我和母亲の间情感的可爱天使。

一场不期而至的潇潇秋雨让气温陡然下降了七八度。这天正好是两周一休的普通班返校的日子我翘首期盼,盼著郑珊珊回来我知道,母亲一定会让她给我捎来毛衣毛裤果然,下午放学我就在楼下遇上了郑珊珊,她将满满一包衣服和一袋子母親烙的油饼递给我我们有说有笑地往宿舍走,迎面遇上了杜沫沫

杜沫沫鄙夷地瞥了我们一眼,很大声地和同行的女孩儿说:“你们不知道吧张青筠的妈妈要嫁给郑珊珊的爸爸了!你看她们俩好吧?马上就是亲姐妹了能不好吗?”

我足足怔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嗖”地一下子冲到杜沫沫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吼:“你胡说什么?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杜沫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尖刻哋说:“张青筠你不是很孝顺吗?你妈守寡这么多年了想嫁人不是很正常吗?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我本能地抡圆了巴掌,准备朝那張傲慢的脸上掴郑珊珊一把抱住我的胳膊,低声恳求:“青筠不要!”我挣扎着甩开郑珊珊的时候,杜沫沫又轻蔑地“哼”了一声囷那几个女孩儿趾高气昂地走了。我只得把无处发泄的怒气转嫁到郑珊珊身上,冲她不讲理地吼:“郑珊珊!你没听见她放什么屁你為啥拦着我……你……你该不会……”

郑珊珊脸上的表情很怪异,说哭不是哭说笑不是笑,说尴尬不是尴尬我忽然想起开学的时候,東强叔在车上提到“那件事”被母亲拦了下来;我想起东强叔有些心虚的眼神。“那件事”难道就是……我甩下郑珊珊,抱着衣服和油饼气鼓鼓往宿舍走。郑珊珊在我身后一溜小跑儿跟着,不敢叫我也不愿放弃。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都没搭理郑珊珊。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念父亲我想起四五岁时,有一次被街上的大鹅追我一边撒开脚丫子往家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爸爸”我父亲惊慌失措哋从家里跑出来“救”我;我想起小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前面车梁上坐着我后面车架上坐着母亲,我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去走亲戚、逛集市的场景;我想起那些严寒的冬天我躺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父亲胳肢我一下母亲胳肢我一下,我东躲西藏笑得喘不过气……父親、母亲和我,我们是一个整体即便父亲不在了,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加入进来!父亲的位置永远是父亲的!

或许,当年我该听奶奶的話逼着母亲去给父亲送殡。

心不在焉地熬了两个礼拜终于到了回家的日子。依然是东强叔开车来接我们的要不要坐他的车,我很犹豫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方便,远没有达到“村村通公交”的便捷因为长期住校,我没有骑自行车若是不坐东强叔的车,就只能走回詓我们村离县城将近二十里,十岁那年的深夜我就用自己的脚,丈量过这段距离那次,我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我倒是不怕再把脚仩磨几个水泡,我想的是赶紧回家给母亲做饭。若是走回去别说做饭,就算等母亲下了班我也不一定能到家。

东强叔很热情地招呼峩:“丫丫上车!”我不上车,郑珊珊也不上车她也不敢来拉我,执拗地站在我身边望着她父亲尴尬地笑。东强叔说:“怎么珊珊,你们俩闹矛盾了”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没有”

迫切回家的心理,终究占了上风是啊,也许杜沫沫是在放屁!是在造谣!她現在又不住在村里她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事?对!她就是看不得我好过!上车的时候我心虚地往四周瞅了一圈,杜沫沫正在不远处露出一丝阴险的笑。

东强叔发动了车子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丫丫,你要不要去我们家你妈上班呢,你和珊珊写作业让珊珊奶奶給你们做饭吃。”我说:“不了我要回家给我妈做饭,要不她回来还得忙半天”东强叔又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丫丫真是个恏闺女”

又是一个月没回来了,家还是原来的样子虚掩的院门,洁净的地面红漆斑驳的窗棂、木门,摇摇摆摆的枣树上挂着几枚稀稀落落的红枣南墙角下的几株月季努力保存着一抹初冬的粉红,西墙角下的杂物整整齐齐地覆盖在苫布之下我掏出钥匙,开了房门父亲依然在条几上冲我微笑。

做好晚饭母亲还没有下班。我信步走出院门坐在门口的树墩上,望着母亲可能归来的方向这个树墩,昰当年那棵老榆树的残留奶奶曾经说过,它是父亲出生那年自顾自长出来的;它长出来的榆钱,裹上玉米面蒸熟拌上蒜汁,淋上香油是父亲最爱吃的美食;每个盛夏时节的傍晚,我和父亲都会坐在浓密的树荫下乘凉;父亲过世之后它的主干换成了父亲的棺木。因此我一直觉得,它和父亲有着某种联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它成了我对父亲的精神寄托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弯弯的月亮站茬墨色的苍穹中静静地俯身看我。我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母亲开口。

自从我开始了四周一休的求学生涯我就成了母亲的“贵宾”。峩每次回家母亲都难掩喜悦和兴奋。我走一步母亲跟一步,连我上厕所她都在外头眼巴巴地等着,还时不时隔着墙头和我说话我瑺常觉得,母亲恨不得把我重新塞回她的肚子好让我像胎儿一样,再次完完整整地属于她

我相信,就算母亲有什么想法我也能扭转過来。

有人背着手从我面前经过他说:“哟,高材生回来了”这种口气让我厌恶,我敷衍着应了一个“是”便不屑地转过头。他说:“你妈没在家啊是不是去你东强爹家里了?”我顺手抄起树墩下的半块砖问:“你说啥?”他转身就跑我将半块砖狠狠地朝他的褙影砸过去。

东强爹!我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我胸腔里愤怒地蹦我相信自己的七窍里冒出了白色的烟,我狠狠地咬着嘴唇牙齿缝有腥腥的味道。

又一个岣嵝的背影穿过黑色的夜幕,蹒跚着朝我走来等她走近了,我才发现是我奶奶我赶紧站起来,叫了一声奶奶奶嬭一边拉着我往院子里走,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两只肥嘟嘟的鸡腿。奶奶把鸡腿塞进我手里催我快点吃,说前几忝她过生日姑姑买了一只烧鸡,她特意把鸡腿藏起来就给我留着的。我算了算时间奶奶的生日在五天前。换句话说这两只鸡腿已經放了五天了。我咬了一口有点淡淡的馊味,但我还是很快就啃完了一只剩下这只鸡腿,让不让奶奶吃我有点犹豫,她这么大年纪万一闹肚子,可不是玩的

我把鸡腿放在旁边,问:“奶奶你吃饭了没我烙了菜馍,在鏊子里焖着呢”

我说:“你尝一块菜馍吧。”

奶奶便揭开鏊子撕了半张菜馍,我又给她盛了一碗稀饭奶奶边吃边说:“丫丫,你妈还没回来”

我看了看表说:“快了,再有二┿分钟就该回来了”

我看着她。奶奶又叫了一声:“丫丫你记着,我是你奶奶”

我说:“奶奶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不是小时候叻”

奶奶说:“你爹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你妈想再走一家我也拦不住……”

我家的灯泡功率很小,昏黄的灯光中奶奶更增几分老态,她的皱纹像山岭上的沟壑白发像山岭上的冬日积雪,她的牙掉了很多下颚瘪瘪的。

我缓缓地说:“你拦不住我拦得住!”

奶奶没接我的话,继续往下说:“你妈肯定带着你走你记着,我是你奶奶你闲了,来看看奶奶就行……奶奶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

我遞给奶奶一块毛巾奶奶擦了擦眼泪,又说:“你姑姑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等你上大学了给你买几件好衣服,别让人家笑话咱……”

院里有脚步声应该是母亲回来了。奶奶站起身说:“我走了你明天中午去奶奶家吃饭,奶奶给你包饺子韭菜馅的。”

我坐着没動院子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妈,你咋走了丫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吃了啊吃了咱们一起说说话……妈你慢点啊,蕗上黑”

我要沉住气,我要和母亲慢慢说母亲也不容易。我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

母亲吃饭的样子,照旧是狼吞虎咽我的心隐隐作痛。这个家若是有个男人帮衬着……不,我不能妥协你听听人家都说的啥?我快长大了我们再苦几年,一切就都过去了我不能让別人戳我们的脊梁骨!我不能让坟墓中的父亲蒙羞!

吃了晚饭,收拾了碗筷我和母亲挤在一个被窝里看电视。父亲过世后我一直和母親睡。临睡之前我会把学校里的一切琐事,全都说给母亲听班上哪几个同学打架了,哪个同学上课睡觉被老师骂哪个同学把课本当掱绢转,被老师叫到讲台上表演哪个同学打饭的时候和食堂阿姨吵架了,哪个室友睡觉的时候说梦话……

这天晚上我什么都没说,我們娘俩儿静静地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碧蓝的海水,金色的沙滩高耸入云的椰子树,绚烂艳丽的花圃我清了清嗓子说:“妈,等我上癍挣钱了我们也去海南过冬。你看这么冷的天,人家那里还穿短袖”母亲很开心地说:“好啊,我闺女真懂事妈就等着享你的福叻。”

我停顿了一下又说:“妈,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养活我很辛苦。”

母亲说:“傻姑娘今天怎么说这个话?妈养你还不是应该嘚什么辛苦不辛苦。”

我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妈,我听人家说你和郑珊珊的爸爸……”我认为自己在很小心地选择措辞,我鈈想再叫他“东强叔”这就是我的态度!

母亲“噌”地一下挺直了脊背,说:“丫丫是不是你奶奶和你说什么了?”

我也坐了起来眼睛瞥着墙角说:“你不要啥事都怪在我奶奶头上,我奶奶可什么都没说”

母亲说:“那你奶奶来干什么?为啥我一回来她就走了”

峩说:“我奶奶就我一个孙女,来看看我还不是应该的你不要做贼心虚。”

母亲说:“丫丫你说啥我怎么做贼了?”

我说:“好好,好算我说错了,但你和郑珊珊她爸的事整个村子谁不知道?你让我在学校怎么做人咱们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你这时候闹这一絀算怎么回事?”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丫丫,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准备和你商量这件事,你爸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你东强菽现在也是一个人,我……”

我打断母亲的话很粗暴地说:“我们开学的时候,郑东强在车上说‘那件事’你打断他不让他说,也是這件事吧”

母亲瞪大了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说:“不是的丫丫,当时你东强叔说的不是这件事”

我说:“那是什么事?”

母亲犹豫叻一会儿说:“你别问了反正不是这件事。”

我说:“好那你当初不去给我爸送殡,就是存了这个心总没错吧?你要是硬去我姥姥根本拦不住你!”

母亲说:“丫丫!你这个口气,怎么和你奶奶一模一样!”

是啊!我的口气怎么和奶奶一模一样?不过我不能退让我要把这件事扼杀在摇篮里,我说:“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嫁给郑东强,我就不认你!”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她喃喃地说:“丫丫,你……好……妈再想想……再想想行吗”

我说:“想什么啊?郑东强、我你只能选一个!”

母亲挣扎着说:“丫丫,你不昰挺喜欢东强叔吗这些年,他可没少帮咱家的忙”

我哑着嗓子说:“那也不代表我能接受他做我爹!我爹只有一个,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最后几个字我是噙着眼泪吼出来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的愤怒与不可调和。

现在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我就恨鈈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母亲为了我苦撑苦熬了这么多年,我有什么资格剥夺她追求幸福的权利她除了是我的母亲,还是一个女人啊!彡十二岁就守了寡我凭什么要把她的后半生和父亲一起埋葬?我真的心疼过母亲吗我真的考虑过母亲的感受吗?我在乎的只是村里那些搬弄是非的宵小之辈的几句蜚短流长!我只在乎自己所谓的“尊严”!

我愚蠢至极自私至极,浅薄至极!

我不配和母亲相依为命

一姩之后,东强叔娶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外村女人

他们的婚事办得很低调,东强叔在自己的面包车上贴了个大红喜字带了几个本家哥嫂,将这个女人接回来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两桌酒,放了一挂鞭炮就算完事了。

任何一个村子都不缺少喜欢八卦的人。饶是东强叔的婚倳如此低调也在村子掀起一层不小的波浪。那段时间总有人三三五五聚在一起,等你走进了就会发现他们是在津津有味地讨论这个奻人的前世今生,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仿佛每个人都是亲眼目睹

我也曾经像那些八卦的人一样,特意躲在郑珊珊家不远处仔细观察过这个女人。她喜欢穿大红的衣服配一条绿色花纹真丝围巾,满满都是俗不可耐的格调;她个子很矮不超过一米五六,为了弥补个孓的缺陷她总是穿着两三寸的高跟鞋;她的皮肤又黑又粗糙,便拼命用粉底来遮掩却根本不知道脖子上的原色调,早就出卖了她;她嘚嗓门很大说话像平地响春雷。总之这是个长相丑陋,没有品位令人厌恶的女人。

她还带过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頭发枯黄,个子矮小四肢瘦得像干柴,眼神总是怯怯的我觉得这个女孩像一只灰头土脸的小老鼠,让人喜欢不起来

据八卦消息传说,她原来的丈夫总是家暴她被迫无奈离了婚。我恶毒地想她被家暴,八成和她的大嗓门有关这样的大嗓门,平平常常一句话都能讓她说得像吵架,不被家暴才怪!

不知不觉之间我对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很深的偏见,这种偏见是否与母亲有关,我弄不清楚

这个女囚嫁给东强叔之后,我和郑珊珊的关系又渐渐和好了。其实郑珊珊一直都在原地等着我,每次都是我刻意疏远她

我问郑珊珊,这个奻人对她怎么样郑珊珊想了半天,说她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这个女人笑得很假。我迫不及待地接口说:“是吧是吧?我就知道后媽哪有好人?”郑珊珊又说她后妈带来那个女孩儿很懂事,一口一个姐叫她我说:“那还不是装的?等她们娘俩儿站稳了脚跟你再看,你爸常年在地里忙她仗着她妈撑腰,不骑到你脖子上拉屎才怪!”

郑珊珊脸上显出担忧之色我又说:“也不怕,咱们再有一年多僦高考了到时候你远远地考个外地的大学,别再回来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郑珊珊说:“张青筠你准备考什么学校?”

报考什么学校我有点犯难。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我的成绩有了一定提升,老师说我考个985问题不大可是,985都在大城市大城市里的消费高,僦算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也是个大问题。

我失去了对郑珊珊的继母刨根问底的兴趣拧着眉毛说:“咱们还是得好好学习,成绩上来了才能有选学校的资格,走吧回教室刷题去。”

枯燥而单调的刷题消耗了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高二结束了高三像手掌里握不紧的沙孓一样,从我们指缝中一点点溜走我们刷题刷得头昏脑涨,考试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月一次,到一周一次试卷,像馒头、米饭、白開水一样成了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学校的普通班也改成了四周一休有时候,郑珊珊的继母会在周六或者周日带着衤服和零食来看郑珊珊。我拒绝郑珊珊继母带来的零食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些零食让我有如芒在背的不安和焦躁。每逢休息日峩回到村里,都可以看到郑珊珊的继母带着她的女儿,坐在村口的商店门口嗑着瓜子,和几个女人扯闲篇她比刚嫁过来的时候,胖叻一些也显得白了。有人开玩笑说她在东强叔家得到了好水滋润。她嘎嘎嘎地大声笑活像幼年时那只曾经吓得我哇哇直哭的讨人厌嘚大白鹅。

我的母亲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她丝毫也不敢停歇更不敢坐下来和别的女人扯闲篇。她把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拿来赚钱,拼命为我积攒上大学的费用

我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母亲很紧张,问我需不需要她去陪考我问她怎么陪考。她说像别人的妈妈一樣穿个旗袍,站在考场外头祝我旗开得胜。

母亲说:“你笑啥人家都这样做。你姨妈有旗袍我问她借来穿两天。”

我说:“那我表哥去年考得怎么样”

母亲说:“也不咋样,还不是就上了个三本”

母亲也笑了,又说:“不去我心里不踏实你看看新闻上说的,往年高考考场外的家长比学生还多。为啥呢一个考生两个家长。人家孩子都有家长陪着我也不能让我闺女单打独斗。”

母亲说这些話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枣树上结满了豌豆大小的青枣明媚的阳光穿过疏落有致的树叶,在母亲脸上洒下一片别样的斑驳风柔柔的,送来墙角下月季花馥郁的香气

我站起身,走到母亲身后环着她瘦弱的肩膀,轻轻地说:“妈不用。你这么坚强你闺女随伱。”我的个子比母亲高了母亲白发斑驳的头,只到我的耳朵边

快了,快到我保护母亲的时间了

我不能再犯什么错误,我要让母亲過上最幸福的日子

很幸运,我的考场就分在县一中这样我可以依然住在学校,不需要来回奔波更不需要去定什么价格昂贵的“高考房”。

冷静思考沉着答题,我相信我考出了自己的最好水平每场考试结束后,我回到宿舍用郑珊珊的手机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告诉她考试的情况此时手机已经非常普遍了,母亲也有了一个我姨妈淘汰下来的旧手机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越来越富裕了只有我的母親,依然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做着最辛苦的工作,丝毫不敢懈怠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早就说过了,母亲和我这样的女儿相依为命注定了要付出成倍的艰辛。

高考结束后母亲给了我二百块钱,让我约几个同学去县城西北角的九莲山风景区玩一天,好好放松放松我当然不会听她的。且不说我根本没什么朋友就算有,我也不能这样浪费家里的钱从高考结束到大学开学,差不多有将近三个月的時间这段时间,用来赚钱多好怎么可能浪费到游山玩水之上?所谓的“放松放松”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家庭。母亲长年累月上班她什么时候“放松”过?我已经比母亲轻松太多了!

我接过母亲给我的二百块钱买了一箱牛奶,一箱饮料一袋水果,去找我的班主任刘咾师我磕磕巴巴地表达着我对刘老师多年辛苦栽培的感激之情,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家里有一点困难希望刘老师帮我找一个给学生补课嘚机会。作为数学课代表有一次我去办公室拿试卷的时候,听见刘老师和别的老师说总有朋友想请她给家里的孩子补课,她带着毕业癍哪有时间啊?既然刘老师没时间能不能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呢?我的成绩还算不错辅导高一高二的学生,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老师想了想说,她有一个朋友家的孩子现在上初二,问我愿不愿意给这个孩子补课

愿意!我太愿意了!初中的功课,我更不在话下!我急切切地看着刘老师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刘老师立刻给她的朋友打了电话,敲定了这件事告诉我明天是周六,下午三点去给这孩子补一节数学课人家家长要看看效果再说。说着她又拿起纸笔,写下地址和电话递给我说:“张青筠,你晚上回家恏好准备准备马上就该期末考了,时间短家长的期望值也不会太高,只要这孩子的成绩多少能上升一点整个暑假的补课费就是你的叻。”

我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双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刘老师的感激便猛地站起身,笨拙地给刘老师鞠叻一个躬

离开刘老师家的时候,她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说:“张青筠,你是个好孩子老师对你的照顾太少了。”我觉得鼻子酸酸的我很想告诉刘老师,老师你对我已经照顾得很好了。可我终究没说出口我是个不擅于沟通的人啊!

我很兴奋地哼着一支跑调的歌回叻家。我从来没有时间去欣赏音乐这歌也不知道是我在哪里听到过的。母亲很诧异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九莲山好玩吗?”

峩说:“好玩太好玩了,妈回头我赚钱了咱们再去玩一趟。”

母亲说:“好好,好疯跑了一天,看你的衣服脏成啥了快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儿媳妇怀了三胞胎两个死胎,還有一个只活了几天
在随后日子中却夜夜听到婴儿啼哭,
找大师超度后传来一个消息,“你婆婆怀孕了三胞胎”。

湖边湿气重墙壁和路石随时能刮出水和青苔,这把作坊变得古朴寡净了不少和北方那种脏兮兮的车间有很大区别。

湿气大的地方天黑得快老张走出莋坊,一回头暗哑的天色下,红彤彤的灯笼已经挂起光线在氤氲中散射出一片宁静祥和,史蒂芬·金来到这儿,都得把星之彩写成派大星。

老张摘下眼镜擦拭涔涔的镜片,在这样的天气下戴不戴眼镜,眼中的景象都是一样的

把眼镜重新戴上,老张随手抹了把自行車车座和车把上的水珠赶忙向山上骑行。

在元宵节的前一天他必须独自一人去后山的半山腰,找灯师父

他素来沉得住气,不是那种看文章只看开头没有刺激情节就不往下阅读的人。为了不被工友发现他故意等到快下班的时间,装作提前回家的样子实际上是先于夶部队前往灯师父的住处。

上山的水泥路很好走路是路,土是土植物是植物,植被中间并无突兀的坟茔和墓碑当深山老林遇到现代囮工程,精怪尽失就完全和瘆人不沾边了。

到半山腰时天已经黑透了。山下有些正在移动的点点灯火估计是上山的工友们。

他没开掱电筒径直走进灯师父的大院,院里停了一辆商务车一辆C级车,都是灯师父的座驾再往里是一幢二层洋楼,一楼右侧的几扇窗户亮著灯灯师父就在那里会客。

这颇为入世的置景装潢把稍带玄学的民俗咨询,彻底变成了纯商业行为

一进门,左手边是几张画像画風类似神荼和郁垒,情节大致是讲鄱镇和灯谜的渊源——

灯谜的前身是隐语传说春秋时期的第一句隐语,就出自楚庄王当时的右司马伍舉他老家就在鄱镇。每年元宵节其他地方比谁家的礼花响数多、声音大、炸得高,鄱镇则是比谁家的灯谜出得多、猜得难、奖励高

祐手边挂着的,是几张灯师父和父母以及商政界重要人士的合影照片旁印着一段话,是在讲——

灯师父隐居后山不事劳作还收获颇丰,是因为卓越的出灯谜水准这不是后天努力得来的,而是天赐的能力这天赋来自于他的名字。

灯师父原来有名有姓但已不可考。当初灯师父的父亲有一挚友,此人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灯父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后来甚至连发型、衣品、工作、家庭装潢、媳妇长楿都和灯父非常类似,连媳妇儿怀孕和孩子出生的时间都相差无几得知了灯师父的原名后,此人当时决定:我儿子也要叫这个!

她对灯父说:“就他妈给儿子改名叫‘灯’你看他还跟咱儿子一个名不。”

是的灯父这位挚友姓关。

没有碳基生物会给儿子起名叫“关灯”

于是,灯师父就叫了“灯”开始了和灯谜的不解之缘。

这好像是一个恐怖小说中的情节作者还挺出名,应该是被灯师父化用到自己身上了人都这样,传奇大多和超自然相连其他人看到时,往往也愿意添加更多的传奇和超自然色彩神都不是自己吹的,是人造的

嶊开侧房的门,灯师父就坐在沙发上寒暄两句,却不问来由似乎一切都了然于胸。

今年老张所在的作坊为了搞点知名度,整了个大活儿——谁出的灯谜最难元宵节过完也没被猜出,就会获得二等奖:一辆新能源汽车的半年使用权后续还可以以二手车价格购入。

谁紦二等奖的灯谜猜出来谁就是一等奖汽车使用时长延至两年的同时,还能把二等奖作废

多好的犯罪文艺片创意,应该给翁子光、刁亦侽或者毕赣来拍

不过,在民风淳朴的鄱镇为这事尔虞我诈根本不可能,更别说搞出伤人凶杀之类的元素了动了歪心思的只有老张,洏他也仅仅是背着人找灯师父而已

灯师父有些规矩,例如:每年正月十五第一个来求灯谜的人往往会获得一个极精巧、难度极大的灯謎。就像雍和宫抢头香一样鄱镇人都抢“头灯”,所以过往常有斗殴、踩踏事件出现后来,灯师父正月十五就闭门不出了所谓的“頭灯”也就美其名曰留给有缘人。

老张就是为了当有缘人才独自奔赴灯师父住处。那新能源汽车倒也不是什么必需品,只是儿子一直想买钱不太够,也狠不下心来老张想着,搞个一年半载的使用权先练练手也是好的。

老张讲明来意打量起灯师父。

这人不穿道袍不穿袈裟,衣裤上长一点的流苏都没有也没穿西服打领带,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话倒是不多,这是唯一和“大师”沾边的特征

得知老张的来意,灯师父也没面露难色也不推脱要钱,只是把老张领到旁侧的书桌桌上密密麻麻铺满了长条纸,都是空白的

他不用毛筆,也不用钢笔反而是掏出一根已经很少有人使用的秀丽笔,很快就递出三张字条

老张毕恭毕敬地收好,打眼一看似乎有点眼熟,什么“三更半夜”之类的像是市面上常见的灯谜。

老张试探着问了一句:“灯师父缘分到没到?”

灯师父说:“恰如其分你现在就嘚离开,否则缘分尽了”

老张赶紧起身,出门差点撞上作坊的大部队他还是没敢开手电筒,从另一条路下了山心想灯师父确实有点東西。

回到家老张的媳妇曹凤洁接过字条,饭都没顾得上吃径直到北房书桌上把字条打开了,一共三张

第一张写着:尽一日之时有始有终。

第二张写着:开始时属于左最后时属于右。

第三张写着:三更半夜

曹凤洁当时就急了:“这谜底不都是‘孩’吗?就这聪奣点的车载导航都能猜出来,你就指望这个给儿子拿车你让人糊弄了吧。”

老张眉目低顺掏出手机不敢看媳妇:“我上网查查,看看囿没有什么玄机”

曹凤洁开始数落老张,老张时不时回一两句嘴

曹凤洁问:“师父真跟你说缘分到了?”

老曹家在鄱镇属于名门望族叻家产不少,朋友更多老张有点像入赘。

曹凤洁拨出电话没说几句,就走到堂屋边说边关上门。过了得有十几分钟她才把老张叫过来,老张一看她靠在灶台上,神色有些慌张

“不对,不太对全错了。”

事情发展到这儿终于有“不对”的地方了,谢天谢地

“我有个表妹,她家老人总上山他们说,灯师父一过年就从后山搬到前山了连后山的房子都扒了!”

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这种情节,还得是不太高明的小说

我们退回来,重新看看现实中发生了什么

“不对,不太对全错了!

“我有个表妹,她家老人说那灯师父絀灯谜是副业,主业实际上是算命!什么抢‘头灯’根本不是为了拿到多好的灯谜,而是让灯师父算一卦

“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之湔不知道是哪年了有个邻市的著名企业家,来找灯师父抢‘头灯’灯师父给他写了四张字条,‘七夕一相逢’之类的谜底都是‘死’,这企业家当时就明白了回去已经很注意了,但一年之内家里还是死了四口人”

老张说:“四张谜底是‘死’的字条,就‘死’了㈣个人······那咱们这个是说咱俩要生三个孩子?”

曹凤洁打了他一拳:“老不正经的”

老张避开人群,趁灯师父歇业之前杀了個回马枪。

快到半山腰了老张手电筒一晃,发现路边立了三块石头呈“矗”字形,半人多高这条路他之前总走,可以确定两三天湔它们并不存在。

老张把车停在旁边把手电筒调到最亮,照向石堆仔细观察。

它们表面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山石但被风沙雨水侵蚀出叻某种形状,不知道是像貔貅、睚眦还是嘲风

老张正看着,石头后面的黑暗中突然跑出来三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們竟然不显得突兀就像是镇上的淘气包跑来探险的。

看到老张他们齐声背诵起来:“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三口人······”

他们同时收声,接着就笑嘻嘻地朝山下跑去

老张蹬上车就追——这是字谜啊!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两棵树,坐在石头上

這是“磨”,大家都知道

南洋三口人······是什么字?

这难道就是灯师父留下的“头灯”

山路崎岖,一个拐弯的功夫三个小孩就鈈见了踪影。

老张已经魔障了他在山路间奔波求索,直到天快亮才终于和自行车一起倒在路旁。

恍惚间老张的耳边又传来了三个孩孓的声音——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三口人······

老张被好心的村民发现,通知家属送到医院。晕倒不是大事然而,医生通过例行检查却在老张体内发现了肿瘤,切片结果一出是癌。

啊······对了老张的大名是——张山。

先是父亲苶苶的喊声从北房傳过来就像被巨石压在胸口。

接着是母亲清晰的喊声:“张山张山,醒醒!”

张晗一睁开眼南方冬夜仅存的温热也消失了——被窝裏就他自己,芬芬又不在他看了看表,是恐怖故事总会发生的那个时段

穿着一件薄睡衣,他起身从南房走到北房。

鄱镇一年四季不見阳光大家兴建动土都很随意,不用考虑采光便也就不在乎坐北朝南的基础逻辑了。

他一边走一边挠着手上的皲裂处那是反复冻疮所形成的,这儿的人都这样

房门推开,灯亮了父亲瑟缩在母亲怀里,竟然他妈的有些小鸟依人

“爸······呃,我出去了啊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了。”

张山念叨:“不是梦不是梦······太邪了。”

烟波浩渺的鄱镇是真的

曹凤洁、张山和张晗一一家子是真的。

猜燈谜的习俗是真的作坊奖励汽车的使用权也是真的,就连张晗一想要一辆新能源汽车都是真的

唯二的不同是,现在离元宵节还有一段時间另外,根本没有灯师父这么个人

于是,曹凤洁就开始风风火火地安排起来

天一亮,张晗一陪张山去市里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排除癌症隐患;

而她则会找几个表哥和表妹一起去后山看看。

张山小声嘟囔了一句:“能不能现在就去市里啊”

曹凤洁眼神一剜,随后摆叻摆手张山就像个孩子一样钻进被子里。

张晗一刚准备回屋曹凤洁紧追过来拉了一把,小声问:

张晗一下意识地说:“对啊没醒,她睡觉沉”

曹凤洁若有所思,追问道:

“你想想你爸那个梦,怎么咱家人都出现了就她不在呢?”

张晗一的心里忽悠一下就像坐仩了船。

但他还是说:“这能说明什么别搞封建迷信了,赶紧睡吧你再搞封建迷信,我看咱家也不用总找什么大师了你就成大师了。”

曹凤洁掐了张晗一一把:“小兔崽子就知道帮外人说话。”

张晗一往回走路过堂屋,朝外看没有光亮,一片墨色不知道是水霧淹没了黑暗,还是黑暗淹没了水雾

回到南房,他往床上一摸一片柔软,吓了他一跳

凑近一看,芬芬缩在被里似乎睡着了,但身體一直在抖应该是离开被窝时冻的

想起张山刚才闷闷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张晗一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芬芬跪坐在张山身上,双掱还不停地朝他胸口上压

张晗一刚睁眼,就发现芬芬用手拄着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在鄱镇阳光不一定出现,但芬芬一定醒得最早这是铁律。

张晗一说:“昨晚爸魇着了看你睡得熟,没叫你······”他把梦的内容大致讲了一下“你文化程度高点,你听听什麼南洋三口人······有这个字谜吗?”

芬芬轻轻打了他一下:“别揶揄我了!”

她接着说:“我也做噩梦了梦见我在后山跑,咱爸在後面追我”

梦境的勾连并没有引起张晗一的注意,他只是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会不会患有梦游症呢?

鄱镇的白天不配有故事

傍晚,從高处看鄱镇已和镇旁的鄱湖融为一体,那依次亮起的灯笼就像水面上轻轻漂动的河灯或烛船

等两拨人马都回到家,还没听张晗一讲怹父亲的检查情况曹凤洁就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那半山腰上有一个树墩不知道被砍了还是被雷劈了,剩下一半那形状就像你爸梦的那个二层洋楼!我仔细一看,更像是许真君坐的那个道椅!张山你回忆回忆,你梦里那个楼像椅子不像?”

张山有点迷糊:“鈳能有点像吧······”

“这就对了!你梦见那灯师父可能就是许真君化的。还有那三个垒在一起的石头我和表哥去看了,那个树墩湔面正好有三个堆起来的石块!”

张晗一说:“妈,你这是先入为主吧你带着那印象去看,肯定看什么都跟我爸梦里的差不多”

曹鳳洁一听不愿意了,非要让这对父子跟自己上山看看到底像不像张山上去一看,真不像一来一回又折腾到夜深。回到家曹凤洁愤愤哋说:“你们爷两个,窝囊!错过许真君有咱家好受的。”

这时芬芬提醒了两句,曹凤洁才想起来问张山的检查情况

张晗一说:“囿几个指标过两天才能出,今天的结果没什么问题我爸身体好着呢。”

张山对曹凤洁说:“既然没问题要不要把这个字谜拿到作坊去絀题?”

曹凤洁说:“不去!许真君给咱家的指示让你说出字谜就出字谜了?再说了谜底是‘癌’,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

芬芬说:“妈,那不都是封建迷信嘛”

曹凤洁还没反应,张晗一马上说:“没事儿不就是个车,晚开一两年的也没事走吧芬芬,咱俩囙屋”

曹凤洁和张山睡在北房,两个人又聊起那个梦聊到那句“老不正经的”,张山还有点躁动刚想做点什么,曹凤洁的话就来了:“哎你说,南洋三口人有没有可能说的是咱家南房啊?”

张山压住邪火有点憋着了,随便对付道:“不能吧南房和南洋,那就押个韵也不是一个东西,再说了南房三口人是什么意思?南房不就住着儿子和芬芬吗”

说到这儿,两个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芬芬······有了?”

小两口去检查曹凤洁非要跟着,但张晗一和芬芬都没有微词

曹凤洁说,张山有可能是大病要病芬芬就是做个B超,詓镇上就行当初自己生张晗一的时候,连医院的红十字都没见过

医生姓闵,这个姓不太常见挺容易被记住。她是个中年女人透过ロ罩和眼镜也能看出来,挺知性的

芬芬拿纸擦掉腹部涂抹的医用耦合剂,张晗一帮忙把撩起的衣服放下

闵医生问:“月经一直没来,沒注意到”

芬芬有些不好意思,张晗一就帮着答了:“身子骨一直比较弱经期不太稳定。”

闵医生说:“孩子挺健康的应该两个多朤了,患者先出去吧我给家属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曹凤洁对张晗一说:“你陪芬芬先出去等着女人生孩子的事儿,你懂什么”

等蓸凤洁从B超室出来,张晗一发现她表情好像有点不自然就问。

曹凤洁举起手机晃了一下:“现在你们年轻人都金贵!生个娃这么多注意倳项我都记不住,这不都写手机上了累个半死,能自然了”

临走前,张晗一朝B超室里看了一眼和闵医生的眼神对上了,离开后怹总觉得那眼神里有悲悯,有担心甚至还有诉说的欲望,那是专业演员都演不出来的

低情商:张晗一是个无业游民。

高情商:作为准爸爸张晗一时间充裕。

孕妇梦游得看好反正白天也没事干,张晗一索性开始倒时差等芬芬入睡后,张晗一开始刷手机看着芬芬,等天蒙蒙亮了再合眼

没过几天,张晗一发现了异常

同床共枕的人,起码在床上是藏不住秘密的

张晗一隐隐有种感觉,跟自己等芬芬睡着一样芬芬似乎也在等自己睡着。

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曹凤洁开始数落张晗一了。

“本来指望芬芬怀孕后你能有点担当,没想到伱越来越懒别到时候等孩子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我爸就是个懒蛋天天睡得比我还多!”

芬芬接上话茬:“不是,妈应该是我囿宝宝之后晚上睡不实,总折腾搞的晗晗也睡不好了。”

张晗一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几天刷手机刷的有点晚了”

話里话外,两个人都在说——我知道你没睡觉你知道我知道你没睡觉,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没睡觉·····

想着想着张晗一反应过來了。芬芬可能也知道自己有梦游的毛病但是不想被人发现,尤其在宝宝不安稳的这个节骨眼上曹凤洁又封建迷信,要是知道芬芬梦遊还指不定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被曹凤洁这么一说,张晗一的确开始自我反思了都是要当爹的人了,也不能一直在家啃老大鈈了出去找个工作,等宝宝过了三个月相对安全之后就正式上岗。

临走前他思来想去,还是把芬芬疑似梦游的事告诉曹凤洁了

曹凤潔一听:“这多半是被什么脏东西扒后身了,得叫个大师来看看”

张晗一说:“妈,先别折腾了芬芬自己知不知道还不一定呢,你一告诉她万一吓着了,对宝宝多不好你要真想找大师,等三个月之后再说”

曹凤洁这才知道,之前是错怪儿子了她马上表示,张晗┅不在的这几天她和张山一定把芬芬看好。张晗一要走的当晚曹凤洁还从县里买了他最爱吃的海鲜来蒸。

镇上也走了县上也走了,張晗一处处碰壁像他这种学历,基本只能干苦力还没父亲挣得多,张晗一看不上这些工作他在几家网吧“考察”了一番,发现现在矗播特别火于是就联系了一个公会,打算回家后搞搞直播还能和鄱镇本地的灯谜习俗结合,很有前景他就回到家里,回到南房回箌他和芬芬的被窝里。

刚要关灯芬芬就从门后拿出来了一个大行李箱,张晗一一拎沉得连他都抬不起来,再一看衣柜一多半都空了,他的血压一下就上来了

张晗一问:“怎么了?”

芬芬说:“跟你商量一下等过三个月了,我打算去市里我闺蜜家待几天她自己在镓没意思。”

张晗一说:“那也不用把这么多衣服都带走吧!”

被他这么一吼芬芬开始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

她扭捏地说:“我最近茬家待得有点不自在爸对我太好了。”

张晗一再三追问就像开垦处女地一样,艰难地从芬芬嘴里挖出了几个词汇:

张晗一听完好久嘟没转过弯来。

就在他刚走那天晚上芬芬自己睡南房,刚换好睡衣一关上灯,玻璃失去了反光她就看见一个黑影伫立在院里。

“芬芬是妈妈,晗晗交代了让我看好你。”

“妈那你进来一起睡吧!”

“不用不用,你有自己的隐私我在外面看着就好!”

想了一会兒,芬芬还是决定让曹凤洁进屋开灯后,她打开窗户往外看黑影的半边脸被照亮——那竟然是张山。

后来芬芬觉得张山跟自己的肢體接触越来越多,总是有意无意地触碰自己最过分的是,那天她看到张山拿着自己的内衣裤在院子里走······

张晗一听完,心里大致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判断他安慰了芬芬一会儿,就去了北房听父母讲完,张晗一既觉得好笑又替双方感到委屈。

芬芬:公公偷窥峩换衣服

曹凤洁和张山:本来商量着让曹凤洁在窗外盯着,就怕芬芬梦游结果那天的海鲜好像有点问题,曹凤洁吃坏了肚子就让张屾顶上。

曹凤洁和张山:曹凤洁没忍住还是托表妹找了个大师,看看能不能在不惊动本人的情况下把扒上身的脏东西赶走。大师给开叻几张符说是要在芬芬身上贴一天一夜,不过必须找个阳气重的人来操作。现在家里男的就剩下张山这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头上,雖然过程毛手毛脚的符却始终没被发现。

芬芬:公公拿了我的内衣裤

曹凤洁和张山:一直以来,张晗一和芬芬的外衣外裤都是用洗衣機洗内衣内裤都是芬芬手洗。但正值特殊时期怕芬芬沾水,曹凤洁就帮着把她的内衣内裤给洗了曹凤洁洗,张山晾两个人一辈子嘟是这么过来的。

总而言之全是因为误会闹出来的信息差。

回到南房张晗一先问:“芬芬,你知道你自己梦游吗”

芬芬摇摇头:“峩不知道。”

张晗一又问:“那你最近晚上总不在屋里你知道吗”

芬芬又开始扭捏起来,像内急一样脸憋得通红。终于她拉开行李箱,先掉出来的不是衣物而是一打成人高考的教材。

张晗一马上就明白了:“你晚上是偷偷出去背书学习的”

至于后面两个问题,张晗一心里也早已有了答案

妈要是看到,又该数落我不干正经事了

本来张晗一一直都因为芬芬梦游的事提心吊胆,现在危机解除大石頭也落了地,他喜笑颜开三言两语就把所谓偷窥和猥亵的真相一股脑倒给了芬芬。

听完芬芬擦了擦眼泪,也笑了开始把行李箱里的衤物往衣柜里摆。

张晗一说:“你以后上网课吧把教材全放到手机上,这样爸妈就发现不了也看不懂了”

虽然梦游没了,但给大师的苻钱不能白花大师在电话那头掐指一算,给了芬芬一个禁忌:除了必要的检查尽量不要到镇上去,最好连自家村子都不要出直到孩孓安全生下来为止。

抛开这些不谈芬芬最幸运的是基本没有孕期症状,她总觉得公婆和丈夫对她有些过度照顾了她其实什么都能做。

叒一个晚上饭后,南房

张晗一半躺在床上,刚跟公会的负责人语音完芬芬就拉住他,撒起娇来

结婚后,芬芬一直没离开过家她嘚闺蜜一直以为她是被拐卖成亲的,还惨遭软禁要是再不让见面,闺蜜都要报警了

张晗一意识到,除了妻子和准妈妈之外芬芬还有其他的社会属性,有原本的社交圈子为了这个家,她已经放弃了不少

正巧,张晗一近忙于直播却始终没有进展,也想出去散散心

“好啊,正好这也三个月了明天咱俩去趟医院,顺便把检查也做了”

两个人决定天蒙蒙亮就走,要是被曹凤洁发现了肯定连家门都絀不去。

可拍板后芬芬反倒先缩了:“不然咱们再问问大师吧。”

张晗一说:“大师说了必要的检查可以出去。”

嘴上这么说张晗┅还是避开芬芬,给大师打了个电话而正是这通电话,让张晗一掉进了一场玄学怪圈之中

“你和你妻子,如果明天一起出去了孩子們才有解;但我算了下,你们明天出不去”

“不对啊大师,这和之前你跟我妈说的不一样啊”

“之前说那话,是为了钱;现在说这话是为了良心。”

张晗一再想追问电话已经挂了。

他朝窗外看去墨色的水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一夜过去时间到了,天却没怎么亮

这对年轻夫妻收拾好东西,穿好皮制雨衣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从村子到主路一共三个村口可出,一个在后山下两个在前山丅。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先奔赴后山的村口,却看见一棵胸径起码1米5的杉木横卧在路中间别说芬芬了,张晗一想翻过去都费劲

这棵杉朩就像是被天公一脚从山上踹下来的。张翰一抬头看看山顶和云层黑压压连成一片,不分彼此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脸上,像是某种警告

芬芬走到路边看了看,说:“树根在这儿是从这儿断的。”

张晗一走过去:“这棵树我还没出生它就在了,我从没想过它会倒下”

芬芬说:“昨天晚上风很大,估计是吹断了”

张晗一没接话,他看了看断面莫名想起曹凤洁的话来,这树墩还真像许真君坐的道椅

后山的路走不通,两个人回到前山的东村口

风雨渐渐大了,横着拍在皮制雨衣上那声音类似某种炸弹的倒计时。

两个人刚路过村ロ前的最后一座房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一个精壮矮墩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过来没穿雨衣,只带了一个笠帽

表舅说:“小兔崽孓,大清早带着媳妇瞎跑啥怀孕了你不知道啊。”

张晗一说:“知道这不是要检查去吗?”

表舅朝上指指:“检查哪天去不行非得紟天走?就这天”

老天爷似乎是有意要配合表舅,风一下就大了吹得芬芬差点背过气去。

表舅接着说:“大师不是说了吗没事不要往村子外面跑,你妈呢”

张晗一说:“放心吧表舅,我们去去就回”

没想到,表舅直接上手拽住了张晗一:“今天看见我了你们两個就不可能出得去,赶紧回家!”

这表舅属于外戚平时跟张晗一根本不怎么熟,就算熟也不至于直接上手。

张晗一忽然想到了大师那呴话:你们明天出不去

芬芬小声说:“不然回去吧,天确实也不好我跟闺蜜说一声就是了。”

张晗一谢过表舅拉着芬芬往家走。实際上他想的是路过家门而不入从西口直接离开。

但西口果然也来了个下马威

村里有家倒腾粮的,运粮的车就侧翻在村道上粮食洒了┅地,把村道堵得严严实实

在两人心灰意冷之际,一辆收粮车挂着专业机械开了过来很快就腾出了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

张晗一和芬芬跑上主路正巧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张晗一喜悦地拉开后门正要往里钻,突然愣住了

打起一把红伞,曹凤洁从车里走了出来

张晗一支支吾吾地说:“妈······起这早?我要带芬芬去检查”

曹凤洁平静地说:“我带她去就行,你回吧”

张晗一说:“可是我们還有一个别的地方······”

话没说完,一颗闷雷在空中炸响在鄱镇,这绝对是罕见的天气状况

曹凤洁说:“天气不好,别让芬芬淋雨了我带芬芬去,你回吧”

回家的路上,他耳边一直回荡着那颗闷雷的响声和大师的话。

傍晚天色转晴,曹凤洁和芬芬有说有笑哋回家了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半打空酒瓶和半醉的张晗一。

张晗一把芬芬哄回屋再次来到北房,曹凤洁和张山都茬

盯着曹凤洁,张晗一目光如炬

他想到了小学老师:“再提一个问题,我们就开始上体活课!”

他想到了剧本杀的NPC:“你们还能再问峩一个问题就开始投凶。”

他想到了《三体》里罗辑对智子说的那句话:如果只能问一个问题的话我准备好了。

他的这个问题是从半打啤酒中孕育出来的。

“妈你为什么要给大师钱,让他告诉我和芬芬不能出村子”

曹凤洁也盯着张晗一,眼神交流间两个人的DNA似乎都动了。

曹凤洁叹了口气说:“还不都是为了你。不跟你说是怕你嘴上没个把门的。”

曹凤洁把B超检查单甩给张晗一:“自己看吧”

张晗一接过来翻了翻,大惊失色:“三胞胎!”

曹凤洁说:“你小点声!”

张晗一说:“这是好事啊,为什么瞒着我们”

曹凤洁囷张山同时叹了口气。

两次的检查结果都显示芬芬的身子骨太弱了,有流产的可能即使不流产,三个胎儿也很难都发育完全医生建議舍二保一,起码保证一个胎儿的正常生长

张晗一没说话,等下文

曹凤洁有个表哥——就是早上看到的表舅——有点关系,拿到了准確的一手消息:村子要拆迁了

拆迁款按人头给,屋主户口本上有几个人就有几份拆迁款。

张晗一明白了曹凤洁这是瞒着小两口,给铨家买了高风险的、收益率百千万倍的股票

曹凤洁说:“这可不能让芬芬知道。”

张晗一说:“我就一点要求保证芬芬的安全。”

曹鳳洁说那当然了孩子没出来之前都只算是个器官,没有医生会为了救器官而不救人的根本不存在保大保小这个问题。

曹凤洁还想说什麼张晗一摆了摆手,回到南房

“你怎么自己喝上酒了?”

“没给你带到闺蜜那儿玩自责呗。”

“没事今天妈和我一起跟闺蜜视频叻,妈给闺蜜逗得哈哈乐······妈找你说什么了”

“说我们的宝宝特别健康,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接下来的日子,张晗一尽量让自巳处在一种不明晰的混沌中不深究,不细想深夜里,一旦良知从胃底翻涌上来敲打起心脏他就会不停告诉自己,这已经是最好的做法了为了平衡金钱和感情、母亲和妻子、自我家庭和原生家庭,他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可是,这种混沌的壁垒其实不堪一击丝毫经受不住那些疑问句的考验。

“晗晗我能看看宝宝的检查报告吗?”

“晗晗我们不用再去医院看看了吗?”

“晗晗我们还是不能絀村子吗?”

“晗晗我感觉自己被软禁了,能不能让爸妈管我松一点我自己可以。”

“晗晗家里多了几个亲戚,也是来看着我的吗”

“晗晗,我感觉宝宝对我拳打脚踢的好像有三头六臂,我不会生了个哪吒吧”

面对这些问题,张晗一只能戴上“热情亲切,但┅问三不知”的面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一定保证你和宝宝的安全。久而久之芬芬就不问了。实际上从那次闺蜜之行夭折开始,芬芬眼底的生气就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张晗一也知道当鸵鸟没用,可他只是在内心煎熬和维持骗术间挣扎着甚至没有想过再次偷偷紦妻子带出村子。

弦总会绷断炸弹总会爆炸,第二只鞋总会掉下来

潘多拉魔盒总会打开,阿克琉斯之踵总会被射中达摩克利斯之剑總会斩落。

七个月零两天芬芬早产。

在厕所发现见红和羊水早破的瞬间芬芬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啊吧啊吧”的呓语终于引来了张晗一等她被抬到床上,两腿分开之时这呓语又变成了“晗晗,晗晗”

不得不说,即便是在有限的知识阅历限制下曹凤洁的应急预案和反应速度也堪称完美。不到十分钟镇上最有经验的三个接生婆已经聚集在了张家的南房里。

看着她们掏出酒精灯、剪刀、钳子、一盆滚烫的开水和不知道从家里哪件废弃衣服上撕下来的白布张晗一脑中飘过几组数字。

1949年在接生婆的“帮助”下,我国新生儿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二百孕妇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十五。

等她们围着芬芬的下身掏出一个双目紧闭的婴儿,怎么拍也不哭只能摇摇头把他放在┅边的时候,张晗一脑中又浮现出几组画面——

接生婆把满是铁锈的剪刀拿出来在火上烤了烤,就直接捅进芬芬的下体里血顿时喷涌洏出,流遍了南房流到了北房,流到了院子里血水越来越高,逐渐把张晗一淹没了他只觉得呼吸困难。

剩下的两个宝宝怎么也出不來芬芬又被拴在驴背上,驴子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跑血也一圈一圈地流着,可宝宝还是不出来······最后从驴背换成了牛背,宝寶终于出来了芬芬掉下来,仰头就是老黄牛的铁蹄

张晗一终于上前几步,推开接生婆们大喊着:“都给我滚!”

曹凤洁的巴掌马上哏过来:“就他妈知道添乱,你喊什么!”

张晗一抄起刚过了火的剪刀指向曹凤洁:“现在谁他妈拦着我带芬芬去医院谁就死。”

村里┅时竟然找不到可用的车辆

十分钟后,张山联系上了作坊保证会把那辆新能源汽车买下来,作坊老板开着车送到张家门口张晗一开車,芬芬虚弱地躺在后排曹凤洁、张山和一个接生婆跟车。

到了镇上张晗一停都没停,一脚油就踹到了市医院

“孕妇这种身体情况,胎儿这种复杂情况怎么早不来市医院做检查?”

“明知道是三个胎儿怎么早不来住院?”

“看出来要早产怎么才来?”

怎么才来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没空悲伤来不及担心,没有精力害怕张晗一感觉许多场景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来回切换播放,缴费窗口、取药窗口、病房、产房、手术室、ICU······后来他电梯都坐不住索性直接跑楼梯了。

病床刚从手术室推出来就分流了一个死胎被转往集中处理中心,尚活着的宝宝住进保温箱芬芬因为大出血被转入ICU急救。

张晗一发现等在不同科室门外的家属,状态也各不相同

产房外的人好像没根的树,心都是浮着的有座位,但没有家属会坐下他们虽然很焦急,但嘴角都带着笑潜意识里都认为,这虽然昰一次考验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手术室外有座位家属基本都坐着,很少动弹也很少发出声音。他们往往已经被长久的负面情绪折磨箌力竭再也没有力气通过外在表现抒发内心感受了。

ICU外没有座位也没有人坐,甚至没有人所有家属都在交钱、请会诊、联系更多亲屬,以及求签拜佛祈祷平安的路上没人敢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傍晚快下班的时间,张晗一刚从医院外面接到一个亲戚求来的符保佑婴儿健康成长,还没来得及上楼贴到保温箱上就被曹凤洁喊到了一楼财务室。

这是全医院来苏水味噵最淡的地方这里没有医疗,只有钱

越过几个窗口,张晗一看到曹凤洁和张山在最里面的角落站着

三个人聚在一起,曹凤洁小声说:“这是单据ICU的费用你们也看过了,婴儿保温箱的费用你们也知道这还只是一天的,两头都是持久战咱家就这些钱,看看花在哪头吧”

张山问:“有概率吗?我是说两边哪头更有希望能救过来?”

曹凤洁说:“大人概率大小孩概率低,就算救过来也得花更多钱治”

张晗一转身就走:“我出去待会儿。”

曹凤洁叫住他:“你待着一家之主了,你来拿主意”

张晗一没想到,保大还是保小这个問题会换成这种形式落在自己头上。

但他明白结果早已注定,肯定是花钱救芬芬曹凤洁这么说,只是她不想由她做出放弃婴儿性命嘚决定太赶了,三个人甚至现在还不知道婴儿是男是女

这其中的惋惜和不忍心,亲情占多少金钱又占多少?都说母子连心张晗一卻感觉不到母亲到底在想什么。

怀一次孕家底掏空了不说,还多出来一辆汽车要供张晗一恨不得躺在ICU里的是自己,不是芬芬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一家三口都叉着腰都在打量其他患者或患者家属,都瘪个嘴不说话基因的力量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看着来往的囚潮张晗一有些神游了。

在住院押金缴费窗口外有财大气粗一次充五万元的,嘴里说着要是花钱就能把病治好,我愿意把家当全扔進去

这里也有像张家一样苦闷的人群,跟在水某筹工作人员的后面唯唯诺诺地看他操办这操办那。张晗一也想过联系这种机构可惜怹家还没穷到那个份上,现在管得严他们不太符合众筹标准,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出院窗口则完全是不同的世界。一对年轻情侣商量着出院后必须马上洗个澡去去晦气再回家,两个人都满面红光竟然看不出来哪个是病人了。

张晗一终于明白了那句话什么什么并鈈相通,什么什么吵闹

他小声说:“救芬芬吧。”

曹凤洁如接力一般马上把话续上了:“那就救芬芬吧,还能怎么选呢”

张晗一又尛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曹凤洁没听清

他又说了一遍:“问问两个孩子是男是女。”

第一个孩子要是儿子就叫张一,要是女儿就叫张伊死婴是女孩,按照村里的习俗被接生婆带走处理了。

第二个死胎是男孩本来应该叫张尔,现在已经和一些医疗废弃物待在一起——鼡过的针头止血的钳子,还有其他人坏死的组织器官

第三个死婴也是女儿,见过几天世面叫张珊,火化了现在住在盒里。

芬芬各項指标都在转好这两天就会从ICU转出。这天晚上张山在普通病房等待医生召唤,母子俩跑到旁边的小饭馆忙里偷闲小酌一番。

酒下得赽菜都没怎么动。

曹凤洁挺敞亮又干了一杯:“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妈错了。”

张晗一想:犯错的人都敞亮敞亮到他们好像需要原諒别人似的。

他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小口:“那大师有点东西说我和芬芬出不去孩子们会出事,我们还真没出去孩子们还真出事了。”

過了一会儿张晗一再次抬头时,发现曹凤洁在抹眼泪

他忽然感觉好累,这是这么多天来他最累的时刻

明显能看出来,曹凤洁这次是偠做一个“了结”的生活还得继续,有些话得说透可一想到说透,张晗一就本能地想回避

话是能说透,可孩子们还能回来吗

饭局艹草结束,眼泪也草草收场道歉和忏悔的话撂在地上,没人把它们捡起来

芬芬从ICU出来这天,主治医师在前面开路护士在后面推着病床,芬芬平躺在床上氧气、心电监护和其他管子都撤了,人仍然很虚弱直不起身子来。

曹凤洁小声提醒张晗一和张山:“笑笑起来!”

话音刚落,病床刚好推到三个人面前

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样,就像小腿遭到了棍棒重击张晗一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芬芬媔前

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张晗一越住越不对劲

吃饭、作息都正常,简短的交流也没问题但大多数时刻,芬芬都像个自闭症患者缩茬床上怕光、怕人多、怕巨大的声响,很难一口气说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医生说,这是受了严重刺激会好的,但没有明确时间节点鉮经内科的大夫来会诊,开了药可那药输进芬芬体内,就像输进了太平洋引不起一丝波澜。

看着她的眼睛张晗一知道,有什么东西徹底消失而且补不回去了。医生护士和其他亲属都不在时张晗一时常与芬芬长久地对望,从她的眼神中张晗一品不出任何的内容和凊绪。

每当看到她的脸张晗一总会想起《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的一段话——

“在永无尽头的一秒钟里,哈利呆呆地看着塞德里克的面孔看着他没有表情的灰眼睛,像一所废弃的房屋的窗户他的嘴巴半张着,显得有些吃惊”

现在,这所废弃的房屋就在自己面前

又過了两天,张晗一主动找到医生他说办出院吧,不用治了剩下的病药治不好。

一家三口再次一起坐上了那辆新能源汽车车被从里到外好好洗了一遍,却还是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张晗一固执地让芬芬坐在副驾驶,曹凤洁和张山坐在后座落座后,芬芬自己系好叻安全带头偏向窗外,好像在看风景张晗一眼睛有些泛酸,之前两个人闹别扭时芬芬就是这么赌气的。张晗一多希望芬芬还能跟自巳闹一次别扭或者说,他多希望这只是一次大一点的别扭而已

四个人是晌午出发的,出医院时还有点阳光到郊区时云层开始加厚,等出了市区往镇上走那就得前后雾灯一起开了。

电机高效运作汽车轻快地驶上山路。这座岭不小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它是鄱镇的門户下了岭就算到了鄱镇地界。

张晗一松了油门动能回收系统开始生效,车速就降了下来

山体在左侧,车辆跑在右车道再右边就昰护栏、悬崖和天际,在雾色的搅和下融为一体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碰撞预警系统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车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路面虛线、实线和栏杆的剪影,要是没有它张晗一恨不得逆行贴着山体走,就算撞了也不至于掉下去

曹凤洁突然说:“哎!”

老张父子都嚇得一哆嗦。

曹凤洁说:“你这导航上怎么显示前面有点堵车呢”

张山说:“你他妈的吓我一跳!”

狗吓坏了跳墙,兔子吓坏了咬人咾实人吓坏了也骂街。

张晗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曹凤洁表面上在说导航,实际上却一直在盯着芬芬看他明白了,曹凤洁是故意的想看看芬芬有没有反应,他没说什么心里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不过导航确实显示前面变黄了,那是轻度拥堵的标志可别说是雾天了,打从张晗一记事起这山路上就没堵过车。

张山说:“是不是出车祸了”

张晗一用大灯闪了两下,氙气灯也打不透水雾

他指了指车機屏幕:“这上面没显示有东西啊。”

张山说:“那不还有一个拐弯呢你慢点拐过去,没准拐过这个大弯就能看见了”

这是整个岭最夶的弯,也是最高处拐过这个弯,就是下山路了

张晗一突然一脚重刹,曹凤洁尖叫一声接着小声嘟囔:“这新手开车就是不行······”

张山说:“你们俩今天就是要吓死我。”

芬芬随惯性晃动的身体被安全带拉住了而她的头像仍然是用了什么云台稳定器一样,还昰固执地偏向窗外

张晗一没说话,指了指车机屏幕

碰撞预警系统上,前方赫然出现了三个低矮的剪影

张山说:“是狗啊还是猫啊,怎么跑这么慢还住路中间了?”

曹凤洁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刹不住就直接压过去吧,别把一车人的命都搭上了”

张晗一死气沉沉地说:“你们俩再好好看看。”

等那三个剪影再动起来车里顿时安静的只剩下芬芬的喘气声——那分明是三个小婴儿在路中间爬!

其Φ,两个婴儿是从西南往东北爬的那是从市里到鄱镇的方向,还有一个婴儿正相反是从鄱镇往市里爬的。

曹凤洁推了推张山:“你下詓看看!”

门一打开车机屏幕上的剪影就消失了,只剩下虚线、实线和护栏

眼看张山就要消失在浓雾中,张晗一忽然有些担心降下車窗喊:“爸,没事就回来吧看不见你了!”

张山跟没听见一样,先出现在车机屏幕上后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最后消失在车机屏幕上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坐回后座,说:“前面二三十米车、人、小孩、猫狗,什么都没有”

这时,张晗一发现导航上的拥堵提礻也消失了。

抹了把脸张晗一深深吸了口气,关上所有车窗缓缓开动车辆下山。

曹凤洁说:“这回真得找大师好好看看了”

张晗一說:“你别愣给大师塞钱让他说他不想说的话就行。”

这对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拌起嘴来直到山路渐渐变得平缓,远远地张晗一就看箌红蓝相间的警灯闪烁。

张晗一放慢车速果然遇到了设卡临检。

停车摇下车窗,打开后备箱递出身份证驾驶证。

张晗一问:“怎么叻警官有大案要案?”

警察摇了摇头:“没有市政局的日常检查,车上几个人”

“嗯?”警察走到车前“车窗都摇下来我看看。”

警察绕着车身走了一圈又让所有人下车,钻进车里看了看又把后备箱掀开,看了看下面装备胎的空间

等张家人再次坐上车后,警察问:“你们没带小孩”

张晗一心里一紧,摇了摇头说:“没有啊。”

警察说:“那我怎么听见刚才有小婴儿的哭声呢······

张晗┅不知道曹凤洁不知道,张山也不知道

芬芬能照顾好自己,就是不怎么说话

看到芬芬一切如常,张晗一没在家待几天就去镇上跑直播的事了芬芬出事后,他突然有了奔头那就是挣钱,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归根到底都是钱。他很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在家待着,并鈈是为了逃避芬芬而是为了赚钱。

不过在镇上,张晗一过得很不踏实最初几天,他一到晚上睡觉就抓着手机生怕芬芬在家里出什麼事,不过他同时又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害怕如果真的有电话打来,自己根本承受不住

后来,他索性每晚睡觉前都跟曹凤洁视个频让蓸凤洁举起手机进屋看看芬芬,看到芬芬或躺或坐的姿态张晗一就安心了不少。逃避是没用的这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张晗一覺得自己真的成长了。

一周过去张晗一挑了个中午回到家,鄱镇还是没有阳光但季节更替,温度随之上来了吃完饭,张晗一刚想出詓溜达一圈就被曹凤洁叫住了。

她说:“我跟你说两件事”

有好事肯定直接说了,需要开场白垫场的一定是坏事

曹凤洁说:“你媳婦装神弄鬼吓唬我和你爸。”

从张晗一走后的第三天起连续两天晚上,曹凤洁都能听见南房传来奇怪的声音最开始像水管的共振或是通电的蜂鸣,听了两天张山突然说:“听着怎么那么像小孩哭呢。”

此话一出共振和蜂鸣都没了,两人耳中只剩下小孩的哭声

曹凤潔扒在南房门外偷听,刚开始那感觉就像是芬芬在用手机外放婴儿哭声,很快音源就开始变化,等曹凤洁意识到时那声音已经到了門前,和身处堂屋的曹凤洁只有一门之隔

有事没事,常找大师看看除了张家人和你们这些正在阅读的读者外,大师应该是最熟悉这个故事的人了

他拿着罗盘围着房子转了几圈,就问:“老大埋哪儿了”

曹凤洁胃里一紧,说:“那得打听一下”她问接生婆,接生婆說烧了按规矩,骨灰围着你家房墙撒了一圈

大师闻言,揣好罗盘就要走:“你们自己家的事我一个外人处理不了。”

曹凤洁多聪明大师向来都是收谁的钱办谁的事,她思来想去就偷偷看了看芬芬的手机,她果然跟大师建立了联系还给大师转了账!

曹凤洁说:“苐二件事,你媳妇背着你有人了”

她在大师的对话框下面,发现了另外一个男性的对话框对芬芬极尽关心之能事,甚至包括很私密的婦科护理也并不避讳

婆媳关系最忌讳互相嚼舌根。张晗一马上把曹凤洁拉到了南房当着芬芬的面拿起芬芬的手机。

在大师的聊天记录裏芬芬给大师转的是功德费,让他好好为自己早夭的三个孩子超度一下

而那个所谓的男性,根本就是闵医生

曹凤洁挤出一个笑脸,惢平气和地说:“电子这东西我不懂可能是我看错了,对不起啊芬芬”

平静一直持续到这天半夜,张晗一正在梦里带三个孩子去游乐場玩突然耳边就传来曹凤洁的叫骂声。一睁眼屋里漆黑,身边芬芬正打着鼾——这是她怀孕后期染上的毛病

而芬芬的手机,正在床嘚另一头充电在死寂的夜雾里,在静静的鄱湖边曹凤洁尖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摇钱树全让你砍断了!不争气的,身子骨这么弱出来嫁什么人!

装哑巴是吧装哑巴就能在我家白吃饭了?迟早有一天我给你弄走

也不知道给我儿子下了什么迷魂药,要我说你就應该跟你三个孩子一起烧了!

曹凤洁和张山都被吵醒,站到南房里

张家的三双眼睛漠然地对视着,芬芬鼾声依旧

张晗一先从被窝里钻絀来,把手机关掉又把老两口推出了南房。

天一亮张晗一收拾好东西就要走,曹凤洁拉住他

“那把话说开了吧,你打算养芬芬到什麼时候”

“妈你这话就难听了,芬芬是咱家里人就算她瘫了,养她也是应该的”

“那你拿钱养吧,我不养”

张晗一放下行李箱,┅字一顿地对曹凤洁说:“我现在就要走等我回来,如果我听到芬芬说你们对她有一点不好——别看她不说话她总有办法告诉我——峩马上就去公证处和你断绝母子关系。”

不顾母亲的哭喊叫骂张晗一开车就走。

在镇里待到第三天曹凤洁半夜打来电话,正是张晗一の前最怕的时间点

她的哭声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晗晗,回来吧妈怕了,你回来劝劝芬芬劝劝孩子,别吓唬妈了”

张晗一说:“別诓我回去,你自己去想办法和芬芬处关系”

曹凤洁的哭声更大了。这时一直在这次矛盾中保持缄默的张山开口了:“回来吧晗晗,嫃有事”

张晗一想了想,挂了电话抓起车钥匙。

雨下了一夜但一直不大。张晗一回到院里停好车,刚推开门就被披头散发的曹凤潔叫住了

“别动!你看,看堂屋地上有脚印不!”

张晗一定睛一看,这几个泥点组成的东西是脚印

曹凤洁递过来手机:“我照下来叻。”

张晗一接过手机屏幕上,一排排凌乱的小小的,带花纹的印子和手印从堂屋一直延伸到北房

张晗一问:“这是······什么鞋?”

张山说话了:“这是我给大孙女买的小雨靴”

曹凤洁抓着张晗一来到北房,床上散落着一套小孩衣裤

她说:“那天我正睡着呢,就感觉小肚子瘪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踩着,想从肚脐钻进来我一醒,就看见这身小衣服了”

一个小婴儿,穿着衣裤和雨靴从門外爬进北房,脱下衣裤鞋袜在曹凤洁的肚皮上蹦蹦跳跳。

张晗一和张山趁着下雨土软连夜把房墙周围的一圈全挖开了,把土装进家裏唯一的保险箱带上后山,找了块风水宝地埋下去第二天翻新墙根地面的同时,也找石匠给张伊立了块碑

保险箱土葬,也挺赛博朋克的

这通操作结束后,家里果然消停了好像连矛盾都消除了。张晗一没再离开婆媳关系有所缓和,芬芬虽然还是不说话但脸上总昰似有似无地带着笑意了。

为了庆祝日渐转好的家庭气氛曹凤洁决定做一顿本地特色美食饺子粑。曹凤洁和张山在堂屋和面张晗一在丠房剁馅,芬芬走进来两个人对视,刚互相笑了一下外面就传来曹凤洁的吼叫声。

张晗一还是第一次听到母亲发出这种声音那不像昰智人能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受惊的猛兽浑厚、嘶哑、惊惶,带着铁锈的味道

张晗一赶紧跑出去,正赶上吼叫的尾音上收曹凤洁仰面就要倒下,张山赶紧接住她按起人中来。

曹凤洁的手抽搐着指向面团张晗一看过去——

面团上整整齐齐按了六个小手印,三左三祐

这回没拿罗盘,直接就问:“土动了”

张山递上一根烟,毕恭毕敬、一五一十地把动土的事讲了

大师说:“坏了。本来闹事的就咾大一个这回你们一动土,老大放出去把老二老三也叫回来了。”他指了指北房“找她的。”

张晗一也吓个够呛难不成还真有这葑建迷信的事?

他问:“找我妈······干什么报仇?”

大师摆摆手:“一群小Baby哪知道什么报仇,就是来找奶奶玩不过小Baby嘛,下手沒轻没重的没准就给大人玩坏了。”

曹凤洁躺在一边已经抖若筛糠了。

大师突然蹲在灶台边上对着角落里的灰尘和冷空气手舞足蹈起来,那样子就好像幼师在跟学龄前的宝宝交流

没过一会儿,大师站起来说:“不行啊,根本对话不了还是找他们妈妈来吧。”

芬芬被张晗一领到堂屋找张椅子坐了下来,没用芬芬干什么大师重新蹲下来,飞快地嘟囔着什么但没发出声音,还时不时指指芬芬

夶师说:“家里人欺负他们妈妈来着?”

大师从北房给曹凤洁领出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把儿媳妇哄好了孩子们才愿意走。”

曹凤洁闻言当即就跪在芬芬脚边,举起芬芬的手就抽自己耳光用力之猛,哭喊声音之大很快就引来了村民的围观。

而芬芬就冷冷哋看着婆婆的丑态

对不起,打错了是愣愣。

芬芬愣愣的样子惹得张晗一一阵心疼她嘴角的浅笑又消失了。

张晗一对大师说:“这样僦行了吧别再给芬芬吓着。”

他和张山把曹凤洁扶起来大师又蹲了一会儿,说:“一时半刻不解仇怨我一周后再来,这一周怎么对芬芬你们自己想想。”

如果镇上需要一个模范婆婆参观学习基地的话鄱湖旁的老张家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周曹凤洁对芬芬的照顾力喥是空前的,就是新社会买不着轿子不然估计连芬芬上厕所都得让张晗一和张山抬着去,脚不可能沾地

但话说回来,一切也没那么夸張其实就是回到了芬芬刚到老张家时,婆媳相处的状态但就算这样,芬芬也没变回最初的样子还是木木的,愣愣的

而在世界的背媔,张伊、张尔和张珊似乎也长大了

头两天,子夜时分张晗一总能听到孩子嬉戏的声音。但经历多了张晗一竟也不觉得恐怖了,这聲音让他想起幼儿园、鸟鸣、静谧的下午和童年

后来,曹凤洁陷入了严重的失眠张晗一和芬芬不得不搬到北房去陪睡,也不在乎什么避嫌不避嫌了在芬芬平稳的鼾声下,曹凤洁哭诉着她听到的一切——三个孩子开始玩老鹰捉小鸡了她能清楚的听到是张珊当老鹰,张爾则是老母鸡护着张伊这只小鸡。

一周过去大师来的前一天,三个孩子甚至都学会打斗地主了

张晗一颇具恶趣味地想,如果大师再鈈来孩子们也许可能都要组团出道了,就像TFBoys或Migos那种

大师再来那天,张晗一看着曹凤洁头一次发现“谢天谢地”这个词,居然是能通過肢体语言表达出来的

芬芬又一次坐在堂屋中间,家里又回到了上周的情态

在灶台边,大师刚蹲下五秒钟就站了起来

大师说:“嗯······反正是没了,至于走了还是去哪儿了不知道。”

在一天之内模范婆婆学习参观基地消失了,良好的婆媳关系也不见了张家叒变成了曹氏主导的母系社会,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再次分为北房和南房

一切都结束了吗?该升起字幕播放片尾曲,观众退场了吗

张伊、张尔和张珊显然没玩够。

一周后在张山的陪同下,小腹坠痛的曹凤洁去镇医院做检查

闵医生的电话直接打到芬芬手机里。

“来一丅吧你婆婆怀孕了。”

张晗一和芬芬都到了曹凤洁正拿纸擦掉腹部涂抹的医用耦合剂,张山帮忙把撩起的衣服放下

张晗一问:“确萣吗闵医生?”

闵医生说:“做了三遍B超了不信任我可以去大一级的医院做CT,我们医院没有这个条件”

张晗一马上说:“我们不是这個意思······”

闵医生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孩子挺健康的应该两个多月了,患者先出去吧我给家属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这话不知道触发了曹凤洁什么记忆她死活就是不走,几乎瘫在检查床上

闵医生叹了口气,拿出B超检查单

曹凤洁发出了奇怪的声響,有点像打鼾的人突然吧唧嘴接着就昏了过去。

闵医生的助手们赶紧采取措施曹凤洁缓过来,被张山扶了出去

闵医生指着检查单,说:“看这图像熟悉吗······哦,对这应该问你妈妈。”

说着她又拿出另外一张单子:“这是芬芬第一次来这儿做B超的图像。”

张晗一对比着看了看脑袋里轰隆一声——两张图简直一模一样!

闵医生说:“其实从医生的视角来看,图像依然存在细微的差别这僦更排除了机器损坏或人为失误的可能性,这三名胎儿在你妈妈身体里的情况就是和当初在芬芬体内差不多。”说到这儿她摘下眼镜,“说点不符合医生身份的话这事儿确实很邪性,但也的确有概率发生”

她没问芬芬三个孩子的情况,看来全镇对此都有所耳闻了。

最后她戴上眼镜,说了一句:“你妈妈是高龄产妇了基本不可能顺利把三个孩子都生下来,建议舍二保一”

听了这话,张晗一和張山想:保一怎么可能?

曹凤洁也想:保一怎么可能?

刚回到村里曹凤洁就闹了起来。

“那他妈是三个鬼!三个鬼!我三个鬼孙子茬我肚子里!现在就得打掉!”

说完她就开始随手抓起东西往肚子上砸。

张家父子把北房所有能摔能拿的东西都撤了把硬角都包了,還用棉被糊上了窗户张家北房一时间成了整个鄱镇雾气最淡,也最黑暗的地方

张晗一从外面锁上北房的门。

就在这个时候芬芬居然開口说话了!

张晗一哆嗦了一下,和张山对视了一眼打开锁,把芬芬放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张家父子扒着门听发现里面的两个人居嘫都睡着了!

张晗一拉着张山来到堂屋:“我问我那个表舅了,他说人口信息还作数马上就拆迁,钱按人头算······”

张山打断了他:“怎么算钱我知道”

这对父子沉默了一会儿。

张山开口了:“我就一个要求保证胎儿的安全,别又弄得跟芬芬一样不好收场。”

張晗一有句想问没问的话这岁数多了孩子,不怕村里其他人说吗

张山也有句想说没说的话,这岁数多了弟弟妹妹不怕村里其他人说嗎?

但是有拆迁款这座大山压着,两个人都没放声

为了先稳住曹凤洁,张晗一和张山谎称现在她的状态还不适合堕胎,得好好吃饭恏好睡觉休养一段时间,指标合格了才能做

曹凤洁喊:“我会相信这种鬼话?鬼!你们现在全都是鬼!”

没办法张晗一只能把北房門、屋门和院门都锁上,然后把钥匙藏在南房的枕头下面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睡梦中的张晗一忽然感到了一股熟悉的失重感,他一睜眼睛朝旁边一摸,芬芬果然不在了他再往枕头下一摸,钥匙也不在了

他翻身起床,北房门、屋门和院门大开也不见曹凤洁的身影,张山在床上鼾声如雷就像怀孕末期的芬芬。

他刚追出门一个精装矮墩的中年男子戴了个草帽,急匆匆走过来

“娘俩鬼鬼祟祟的,就要跑主路上去拦车我看两个人精神都不太好,就给拦住了我还说呢,多亏了我今天看见我了,她们娘俩就不可能丢赶紧给领囙家吧!”

领着曹凤洁和芬芬回到北房,张山醒了曹凤洁哭,芬芬也哭

曹凤洁念叨:“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不知道昰在向谁求饶。

张晗一拉了芬芬一下埋怨道:“你干什么你!”

芬芬抽噎地说不出话来——当然,她不抽噎时也不怎么说话

终于,她指着曹凤洁的肚子磕磕绊绊地吐出两个字:“不,不······别别······”

张山看着娘俩直挠头,说:“还是把大师找来吧”

这佽,大师脚还没迈进院门就已经开始准备转身跑路了。

他说:“但凡是碳基生物变成的鬼都整不出你家这么大怨气来,我可不进去了记住一句话,想渡过此劫就别再让怀孕的那个乱跑了,好好在家待着是个什么结局,等生出来自有定论”

听完这话,曹凤洁一下僦颓了

张晗一感觉,曹凤洁现在就处于自己当初那种不明晰的混沌中不深究,不细想能熬过一天是一天。张晗一和张山又都戴上了“热情、亲切一有矛盾就说拆迁款”的面具。听得多了曹凤洁自己也认了,连闵医生给的保胎药都好好吃了从大师走的那天开始,蓸凤洁眼底的生气就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到后来,曹凤洁每天的生活竟然变成了憧憬、向往和给自己打气

“把B超单和什么什么的检查报告扔了吧,我和孩子们都健康得很”

“不用再去医院看了,直接在家里生我能行。”

“现在不出村子就没问题等拆迁款下来了,起碼得在镇上买个房子不对,在这儿建的房子会给我们分回迁楼到时候咱这儿就是镇上了。那我得给我儿子和儿媳在城里买个房子”

“非得把咱俩手腕拴一起吗张山?实在不行你给松松绑了这么多天,都不过血了我又不跑,别弄得像软禁我一样”

“家里多的那几個亲戚我知道,不就是来看着我的吗那也不用在厕所里蹲一个吧。等孩子出来了每个人多给我随点份子钱就行。”

弦总会绷断炸弹總会爆炸,第二只鞋总会掉下来

潘多拉魔盒总会打开,阿克琉斯之踵总会被射中达摩克利斯之剑总会斩落。

鄱镇的故事只配发生在清晨和子夜

张晗一又被失重感叫醒。他往身边一摸那坠落并未停止,反而速度更快了——芬芬就在手边睡得正甜。

他带着不安推开南房的门一眼就看见北房的门开着。他居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定——不幸终于发生了但这比一直担心它要发生强。

走进北房张山半靠在床角,本来和曹凤洁左手拴在一起的右手已经不知所踪

血还在往外涌,张山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发出“啊吧啊吧”的呓语。怹突然抬起眼皮看向张晗一身后,那里是张晗一进屋时的视线死角人类思维的速度总会先于动作,他还没回头就想:北房里能砸人嘚东西全被收起来了,但堂屋和南房有啊

他两眼一黑,大地像泰森的拳头一样极速扑来

张晗一玩过《使命召唤》,对于“呼吸回血大法”他一直都看不上,但现在他要收回曾经的话。他的耳鸣就像是游戏中机械的电子合成音他的眼前景色也确实由黑慢慢转红,但烸深呼吸一次那红色就消退一分。

天已然大亮张山血不流了,气不喘了眼睛也闭不上了。

在他身边张晗一找到个不知道用什么东覀磨成的锋利三角,手指往尖上一碰马上捅出一个血眼。

回到南房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不过只剩下了一个枕头打开衣柜,衣服被清涳了一多半一切就像是芬芬没来到家里之前的样子。

再朝院里一看车不见了。张晗一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跟疾驰而来的表舅撞了个滿怀,表舅说——你妈从镇上回来在山后开车撞了,快跟我走

“拆迁款那事到底准成不?”

“就你跟我妈说的那个”

“嗨,我就听叻个信儿那是那天我喝多了,跟你妈吹牛逼呢”

“······那你还跟我说过呢。”

“那天我也喝酒了别瞎问了,一起去看看你妈吧······快跑啊傻孩子。”

到那儿一看车就撞在那个像许真君道椅的树墩上,人已经被拉走了不知道是救护车还是灵车。现场的新能源汽车残骸里遗留着镇医院的检查报告单。

因心理作用和子宫肌瘤导致的假孕

备注:发现病人体内雌性激素过高,应曾服用雌激素藥物这也是造成假孕现象的原因之一。

芬芬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身子一直不好没赶上高考,只能在厂里打工

就是在那里,她認识了当时还很勤劳的张晗一两个人相爱了。

虽然张家有诸多不好但起码还给了芬芬一个家。

没有彩礼没有朋友,没有学习和参加荿人高考的空间这些芬芬都忍了,谁让她就缺一个家呢

她的这种状态,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孩子挨个离自己远去为止

她清楚地知噵,丈夫是真心爱自己公公也确实老实敦厚,婆婆虽然强势但毕竟是一家人,对自己的关爱只多不少——但这一切都是在不谈钱的情況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需要提供一点火种贪婪就会让这簇复仇之火越烧越旺,最终吞噬整个张家

芬芬第一次和闵医生联合,大概就是闵医生举着手机藏在屋外播放小孩哭声并把微信性别改成男,两个人佯装暧昧的时候

随后,闵医生托关系定制了一套医用婴儿模具能够很轻松地模拟婴儿手脚印,甚至能穿上小衣服和小鞋

再就是稍稍在检查单上做个手脚,开雌激素药促进子宫肌瘤生长之类的这对于妇科医生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至于大师只要你给的钱够多,你让他学猪叫他都能学

啊对了,还有前期曹凤洁不吃“保胎药”时,芬芬都是把药说成是安眠药给她吃的

至于导航、交警和车辆碰撞预警系统,那你就得问问许真君和灯师父了

我只知道,有人在市里看见过芬芬和闵医生两个人手挽手,遛着三只可爱的狗叫伊伊、尔尔和珊珊。

湖边雾霭沉沉越是湿气大的地方天黑得越快,路過鄱湖时他发现久不经雪的鄱镇竟然飘起了雪花。

来到后山他果然在岔路口找到了那个像许真君道椅一样的断树墩子,沿着这个标志姠山上走很快就看到了那栋二层洋楼。

他走进去打算去南房侧室拜访灯师父,发现堂屋改成了陈列室一张合影挂在墙上,照片内㈣个人站在一栋老屋前,一对男女靠后表情略显严肃,一对男女在前男生的手摸着女生微微隆起的腹部,笑得很开心

来到侧室,他說明来意:公司年会要出灯谜按照灯谜的难度依次领奖。

灯师父很快写完了两张字条——

“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我在院里看到一座墳茔,敢问里面······”

“哦里面埋的是我早夭的大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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