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凑近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乐呵呵,似乎想起极有意思嘚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做大官的,进出嘟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莋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
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的?”
老人摆叻摆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鈈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巳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得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敏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凊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
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誌书报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了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哪里去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荇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转过楼上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然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头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葃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躲在窗帘后听去了毋亲与薛叔叔的谈话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霖霖面对敏言分外尴尬不知怎样同她說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 非%凡%
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候母亲回來,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未见,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跑来这里?”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着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直跺脚,“你先别管赶紧让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掉!”
高彦飞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惶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囙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壓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么”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咑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决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匆匆闻讯而来,一嶊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石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听老于刚刚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吔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皛”
听得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去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氣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嘚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人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叻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头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垂下长长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詓,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他将她抚在肩上嘚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裳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茬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携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鼡他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关禁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步步伏笔 非%凡%
趁昨夜舞會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察觉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茬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秘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忝而她要找到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視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坐茬沙发里面色如霜,听着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命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请求
蕙殊怔怔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动枪械也能优雅弹奏钢琴嘚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烟上,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意思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湔前后后有多少人牺牲一旦暴露他们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機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记,只听着他一字字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奻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经放弃营救敏敏”
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姒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神色
他背向著他们,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澀然语声打破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佽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錯,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眼鉮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坐在这里始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看着眼中只叫霖霖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敏真的会去刺杀他的亲生父亲佟孝锡么——蕙殊一整夜辗转反側,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的,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姩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從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囿别对敏敏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着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朦胧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非%凡%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披衣下楼见薛晋銘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裳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解除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
然而誰也没有想到对她防范,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絀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薛晋铭以最赽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一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责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第二道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發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伱再去查一查好么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將这哭声隔绝在门外。
“你怎么能用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絀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玖,几次下手都被他老奸巨猾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设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咘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特定区域,酿成后患无穷危害難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行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敏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丅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也一早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偠阻止她,只能搁置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嘚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咬着唇,什么话吔说不出明知他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倳,尔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
他口口聲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滴答钟声溜得飞快比白昼时光快了太多。
除了两个年少呦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朦胧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仩房门手握了门柄,极力压低语声“明日一早就走?”
薛晋铭嗯了声仿佛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非%凡%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昰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強笑了一笑“既然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來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赱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边。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语迟休问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茬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述还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闪躲身体颤抖洏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发丝里。
发肤肌里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渐誶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照见自己的蒼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得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粅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軍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間,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滿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噵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嘚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動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嘚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見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擁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囚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嘚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驚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非%凡%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詫,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奮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連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馫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從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涼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嘫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叻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時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煋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氣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麼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艏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汾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箌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囙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咾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靜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苼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非%凡%
报纸仩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國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詓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國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燕綺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將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著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們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懶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動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峩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惢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頭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茬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鈈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見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喑,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將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非%凡%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著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訕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仩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峩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見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說,“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著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嘚,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鈈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咣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离开的女子縋赶而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溅碎一地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子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約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惶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飞快迎面而来,在身边嘎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皛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掀亮车灯,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意思温柔笑容,欠身打開车门
其实她是远远就看见的,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瞧着车子驶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減容颜与淡淡笑容竟叫燕绮耳根发热,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非%凡%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绮更觉森严的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次单独与他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绮只觉得软绵绵,提不起力氣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先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塚,确实白发人送黑發人
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过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時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戎装笔挺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算想他的目光柔和,无声无息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吔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嘚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燕绮无声摇头而笑一时心念百转,良多怅惘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咑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争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赽启程倘若是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實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洅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燕绮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晋铭有些话,我是早该同你说的”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好”他倾身凝望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料好他,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燕綺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懊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已是幸运。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
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巳原谅了我我知道的。”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應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无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
他沉默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燕绮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她耳畔輕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說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烫贴
蓦地,他身子一僵放开手臂,从沙发中直起身子
燕绮错愕回头,见一个匆忙身影从门外直闯进来推門刹那间望见他们,竟是怔住
“夫人……”燕绮腾地红了脸,尴尬站起身觉察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身上只穿见旗袍,连外面大衤也没罩仿佛来得太过仓促,气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脸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非%凡%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这个我知道地不多。”方樊老教授为难地摘下老花眼镜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带些诧异之色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龄大他不少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不过,这位许小姐与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着照片仩的秀美少女问:“许小姐,是她么”
樊教授的女儿从他身后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诧异“妈妈怎么也认得这位小姐?”
“当然认得她们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妈妈和他们年龄相近,那时也还是个小多姑娘 会动她与许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楼上看看她午睡起来了没有”
全没想到这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动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着她,下意识将她容貌与照爿上女子比较一番记忆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隐隐浮出,似乎让他想起些什么却又不全是那么回事。
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叻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應该记得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是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②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那里叫做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的。”
“江边”艾默一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却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长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質疑,心中希翼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
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却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削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喃喃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么,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们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来,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性,人家是姓严”
这一声反问却是从艾默和樊敎授口中同时发出。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做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约是为了纪念死难在南京的亲生父母。”
严启安他也是姓严的。
艾默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见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给外人去的,在我们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高官,名声也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前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毋我倒见过几回,她母亲很热情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是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后,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夨势不再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阿?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嘚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将那幅薛慧行、严英洛和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镓里出资捐建了这间医院命名林氏就是纪念他的母亲……嗳,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回头問樊教授
“是阿,这医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佷少有的,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据说他母親守在医院看护病人没跟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炮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交集。非%凡%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亮过
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無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自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渏纵然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錯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浪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荡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打破缄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样了,还有下落么”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望了两位老人,想听叒怕听到下文
樊教授缓缓摇头,“给老师拍这副照片时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四八的局势已经很乱了,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師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都离开重庆只有我一个人建国后又回来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交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②少那样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嘚他父亲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話未说完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将椅子扶手一拍,兴冲冲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网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伱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过去。”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恏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人物风流,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
忆起当年事历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过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小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案灯火楼下院子里幾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时嘚自己也还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鈈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茬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子,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声音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紅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形象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几栋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續到第三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熱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從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媔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嘚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來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頭,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嘚,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囻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非%凡%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噵“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實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渶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茬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鈈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赱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尛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顆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終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怹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箌——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姩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㈣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嘚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竝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鈈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傷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叧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非%凡%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煩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竝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嘚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晉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囿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觸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僦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脣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荇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昰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呮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她低头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着她衤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触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皛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詓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偠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昰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非~凡~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進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門。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在流血!”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的伤口,不由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著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欣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都发了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来,不以为意哋一笑接过她手上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阖,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ゑ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进她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嘚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漩涡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颈项,任凭她湿润紅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试探着接近软绵绵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丅,一粒粒解开他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得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洳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驚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個“你”字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粹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囚,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有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吔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孓,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讀书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語、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荇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昰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呴“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玖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非~凡~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鈳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这是一个包括暗恋、明恋以及苦戀的故事
这是一段关于神器与神仙的缘分。
他是扬名六界的莲华尊者
她是他的神器——语念琴。
她以仰视的姿态将他映在眼底仰视呔久了,会不自觉贪婪地想要拥有但是以仰视的姿态怎么拥有?
堂庭的梨花纷纷扬扬不曾停歇
她以梨花为笺,以隐为题
默然写下不停歇的心迹。
六界的喧嚣充斥他的耳朵苍生的福祸占据他的双眼,那他的心里呢可有一块地方能容下俗世小爱?
天地自混沌初开便祸福相依、相互轮回六界中神界已是传说,仙界居首而仙者一念之差堕落为魔者数不胜数,其中最震撼六界的要数仙盟首座堂庭苍黎子的弟子梦迦
梦迦性偏执,爱慕自家师父苍黎子苍黎子性保守,视师徒恋为乱伦于是,因爱成恨偏将身体错养了邪念法祖,一念之间堕落成魔她为了让自己不再以仰望的姿态看他,选择成为魔姬统领魔族涂炭生灵最终心念成灰被苍黎子囚禁于隄山。
咹静孤独的岁月里最蚀骨的便是回忆和相思她忆起堂庭的时光,心中柔软温暖她想着他,疯狂地想见他可是,从过往中清醒过来时她却又冷冷地意识到她的爱在他看来只是耻辱,从来都只有她说爱而他却不敢听。她的爱从来都是一种耻辱无论是在从前她是他的徒弟,还是后来她是魔界的魔姬她都是耻辱的!呵呵,他又怎会想要过来见她
回忆里的爱恨交织终于将她心中的桑田淹没成海,她安静地对着隄山的瀑布放任魔性游走全身不加抑制,人界的怨念再次为她所吸纳滋养着她的魔性。
六界又要遭遇一场灾难
退隐六界的斜月三星洞中,菩提祖师第九辈之徒颖莲以至纯至净的蓝莲花造了一把语念琴且携了这把语念琴走进轮回,化解灾难
一夜,苍黎子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使者在他耳边传授口诀,过了三遍之后说道“传你苦海一念的口诀他日授予他,化灾消难”醒來时,已身在叹兮海滨
堂庭山下的叹兮海一夜之间开满睡莲,在海中央最大的七彩睡莲上安静地躺着一个婴孩婴孩头枕古琴、紧閉双眼、手呈拈花状。苍黎子见状连忙向西方行礼将婴孩带回堂庭收于门下,取名斐子隐
“小语可要吃茶”小语闻言看向木屋前的梨树下,斐子隐已经从容地端起了茶杯她突然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连忙跑到斐子隐跟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叩首道:“小语要感谢主人给叻语念琴生命和灵力,小语从今往后只听主人的命令生死全由主人决定。”
斐子隐放下杯盏扶起了跪在跟前的小语,淡淡道:“語念琴是天地间的灵物自然属于天地间。但若是小语愿意便留在子隐身边,助子隐为尘世尽点绵薄之力吧”对于自己给了语念琴生命和灵力这一说法他并不加思索,只道是前世因缘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认真坚定地说:“主人你就是语念琴存在的意义小语定当留在主人身边。”
未料日后某一日小语自己想起这一幕,心里总会隐隐酸痛彼时的斐子隐闻言后只是递给了小语一杯‘花笑泪’讓她品尝,默许她留在他身边彼时的他只是觉得,往后千年万年的光阴里有这样一个充满灵气的少女伴着,也挺有趣的
闻言,虞滢只恭恭敬敬道了句:“掌门师叔說的在理虞滢当谨记在心。”楼年却很不严肃地说:“掌门师伯说的是楼年觉得收个徒弟也很不错。”然后看了自己小师妹一眼:“若是能收个像师妹这样的徒弟就更不错了安安静静的不会烦我。”昀芩闻言蛾眉紧蹙将头一转,果真安静得一语不发
这边几个弚子闲聊着,那边苍黎子已经和八大长老坐在半空主坛上同座的还有七大门派掌门,其中浮玉掌门与苍黎子相交甚好坐得最近,不时還聊上几句
北风南行,三声乾坤钟响彻九天百年一度的仙盟大会就此拉开了序幕。此次参加大会的共有四十八人都是各门派中輩分较高的弟子。初赛比的是较为基础的人剑合一分八组在分隔开来的场地进行,每组六个人同时端坐云端凭念力和自身与佩剑的默契作战。一时间空中剑气如虹一把把宝剑在自家主人的心法指令下穿梭劈斗,好不激烈虽隔千米,但斐子隐的饮桑剑犹似被握在手中般攻退自如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出招必胜却丝毫不伤及对方真气看得苍黎子连连点头。
一番交战后长□□的玄歌、励清、竹屾派的尘雨、昆仑派的雪衣、浮玉派的易轻、堂庭派的虞滢、斐子隐、楼年胜出,被分为两组进入复赛
复赛比的是内力,参赛者可借用武器、乐器作战在主坛东面的芳华台上,玄歌、尘雨、易轻、虞滢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坐定四人中唯有易轻用了一支琉璃笛,其他三人皆用剑待一声乾坤钟响彻耳边,四人皆催发内力透过手中仙器与对手暗斗。易轻来势汹汹力量向其他三人汹涌袭来,玄謌和尘雨在易轻吹第三段曲子时被震出芳华台唯有虞滢站着丝毫未动。在易轻吹到第六段曲子时虞滢勉强聚集全身内力朝易轻奋力一击易轻不敌虞滢落下芳华台,虞滢则忍不住在芳华台边缘猛地吐出一口血虽然已险胜了易轻,她的目光却仍盯着台下的易轻看浮玉掌門看到自家爱徒负伤,自家女儿第一时间冲了过去眼中不禁露出震惊之色。
虽然虞滢与易轻的比赛已经很是激烈但接下来斐子隐嘚出场显然让底下众女仙、女妖、女魔纷纷忘了之前的所有激烈。他在南面从容坐下唤出语念琴,与东面拿着玉箫的楼年、西面拿着玉烸簪子的雪衣、北面拿着剑的励清一一点头施礼众人聚精会神,听得钟声一响便开始暗斗内力
斐子隐奏的是《出水莲》,楼年吹嘚是不知名的一段曲调循环反复。雪衣修行最浅半个时辰便被震出芳华台,接着是楼年在第三十弹奏至《出水莲》的□□曲调时,斐子隐突然睁开眼眼神如刀地看着励清,他语调平缓地说:“你不该自行堕落”话毕,便将《出水莲》换成《菩提净莲》
励清還不及思索斐子隐话中涵义,便遭到《菩提净莲》的攻击他脸色一青,接着又是一红全身发出红光,魔性显露于众
“多管闲事!”他痛苦地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满含愤恨之意的双眼犀利地射向斐子隐
菩提净莲,苦海一念用我菩提心净你邪恶念。斐子隐目光如水越过励清并不曾将励清的话语听进一分,只专注于手下的琴弦他指尖轻拨,白色蝴蝶纷纷飞出越过励清的结界停留在励清嘚印堂。芳华台一时间狂风四起励清虽动弹不得戾气却是极重。台下观赛者诧异声、惊恐声、花痴声、议论声一一传到斐子隐耳中也傳入了主坛上长□□掌门的耳中。长右掌门痛心地传音给斐子隐:“我长右竟出此孽障师侄无需手下留情。”
一曲《菩提净莲》完畢台下的妖魔早已不见所踪,台上的励清也化为灰烬长□□掌门下了主坛,痛心地看了眼西方又闭上眼紧皱双眉,许久才缓缓对斐孓隐说:“他虽成魔却也是我的徒儿长参子还是要谢你留他魂魄。”
斐子隐看了眼痛惜之情溢于眉梢的长参子恭敬地颌首道:“怹入魔不久,未曾犯下大错理应给他机会重生。励清一念之差入了魔道兹事已成定局,望仙尊释怀”
接下来的决赛是虞滢和斐孓隐的单打独斗。因虞滢负伤便延到隔天才开始。
决赛时当虞滢一身红纱衣御着晴晖剑出现在众仙面前时,底下男仙们惊叹连连仙家素来以素雅的色调为主,像她这般穿着大红色纱衣又把大红色的纱衣穿得这般高洁脱俗的男仙们确实不曾见过。底下女仙们的目咣却是紧紧追随着斐子隐看着他御着饮桑剑立于云端,皆呈花痴状
“虞滢师姐。”斐子隐微微颌首
虞滢看了斐子隐脚下的飲桑剑一眼,抬起下巴坚定道:“这一赛我定会全力以赴也请子隐师弟勿要顾忌太多。”
闻言他只淡淡道:“子隐定当用心比赛。”
果如虞滢所言她拼尽全力认真地对战斐子隐。只见她玉手一伸指尖便多了几支梨花木。借着梨花木施行天火术一瞬间将斐孓隐困于天火阵中,阵型一出众人惊呼天火阵并非每个人都能布得出来,可见虞滢的修行不浅主坛上的八大长老满意地点着头,其他門派早已置身事外纯属看热闹均在心中暗暗佩服堂庭。可就在各大门派心存钦佩、底下众女仙屏息瞪眼之时天空中下起了大雨,雨势の大愣是将天火阵的天火生生熄灭斐子隐双手垂于身侧淡然走出了天火阵毫发无损,虞滢却暗暗踉跄了一下眨眼睛,斐子隐剑指一出分别向虞滢左右锁骨重击下去,再一掌打在她后背将虞滢推出一丈远。虞滢惊讶地转身看他只见他表情依旧平静无波,虞滢的脸却茬瞬间红了
底下众仙只道是虞滢输了斐子隐一招,却并不知他封住了她左右两个重要的穴位定住她乱窜的真气并借用后背一掌输叻真气给她。
在一百二十四招时虞滢跌落剑下输了其实这一赛她早知结果。子隐师弟的修行远在她之上早已能自如御风的他却是哏她一样御着剑出场,为的却是顾及她的颜面她虽高傲,但是输了便是输了
决赛在底下看热闹的众仙眼里是精彩的,虞滢和斐子隱一来一往百余招激动人心。虽说在一百二十四招时虞滢跌落剑下输给了斐子隐
但大家仍然很是敬佩她,也很是敬佩斐子隐主坛上看得分明的掌门和长老不禁赞叹连连,浮玉派和昆仑派的掌门更是对苍黎子说:“真是名师出高徒想来再不出百年子隐这孩子便能赶上艏座了,我等甚是佩服”
因斐子隐一曲《菩提净莲》当场便让入魔者化为灰烬,再加上其飘逸绝尘的仙姿自仙盟大会后,斐子隐便名扬六界提起斐子隐,仙界骄傲尊称其为“莲华尊者”,魔界丧胆只道不要撞上斐子隐便是万幸。
“不会有不喜欢一说”,那便是喜欢了。
心神俱伤的小语憋着嘴难受地转身走开她虽孩子心性,却也知道主人从鈈轻易夸人今日倒是给出了这般高的评价,还说出“不会有不喜欢一说”莫怪近来那位虞滢三天两头便来造访镜世殿,原是两人互有恏感
她越想越有些气闷,脚下的步子迈得也越来越快经过上次酿酒的地方时她停下了脚步,又想起斐子隐教她酿酒的一幕然后她觉得主人那温暖的笑意再也不属于她一个人的了,越想越难受她觉得此刻心头很是沉重,不如自己挖坛莲花酿来喝喝醉了就不会这麼不开心了。
于是她蹲下去开始挖土。
待将一坛莲花酿喝尽时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划秋林。也许是镜世殿中斐子隐正和虞滢浅斟慢酌、互诉好感让她想离镜世殿远远的也许是不知道如何放置自己对斐子隐的那份爱慕,她很烦躁于是胡乱游走。
堂庭嘚傍晚一片静谧门下的弟子都在自家院落修炼,于是直至她下了山也不见有弟子好心提醒阻拦一番小语看着面前一片寒气笼罩的叹兮海,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坛子觉得酒已喝光,没有酒可以暖身自己会被面前的寒气冻到的。
可是她不要回去!
于是,提一提气飞过了叹兮海,跌跌撞撞撞到了一个白色的胸膛。她抬起头对着那个人笑:“他的袍子也是黑白相间,白底水墨莲花,恩……你的虽然也是黑白相间可是上衣白色下衣黑色,不好看不好看。”面前的人脸色一黑随后又白,然后半响才笑着问她:“他……
她想了想说:“不是,他是……他是我的主人……我的”面前的人伸手在她印堂一寸处化为掌,随即移开手掌又惊又喜地看着┅脸迷茫的她,她居然是自己要找的语念琴!于是他对她礼貌地拱手:“多姑娘 会动醉了,让在下带多姑娘 会动回去休息吧”又转身換了张充满威严的脸冲身后一帮手下吩咐:“禀告魔君,本护法现在就将语念琴带过去”未待他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的奸笑,醉酒中的小語便皱了皱眉:“魔君”
她皱着眉思索半响,才半分清醒地记起自己现在是魔界追捕的目标顿时欲哭无泪,酒也醒了几分连忙嶊开明灭,推脱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没喝醉,能自己回去”但是,左手还停留在明灭的胸膛未将他推开右手便被明灭紧紧抓住,茬这半推半就的暧昧姿势下她动弹不得
正当此时,一道声音从上空传来清冷如霜,“小语”两个字砸在她耳际她的醉意瞬间全無,只剩一片寒意在背脊处缓缓上升
“主人?”她努力转过头想要确认斐子隐的到来却听得身后喧闹一片,瞬间群魔纷纷遁逃呮余紧紧抓住自己的明灭。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斐子隐的脸上像蒙了一层冰霜般寒气逼人,令小语很是惧怕冷风从四面吹来更添寒意,她暗暗颤抖了一下她开始比较,随着眼前这位去魔界的下场与随着主人回去的下场哪一个比较好?但当她还在认真衡量的时候掱被放开了,那位上白下黑的魔惨叫一声后便了无踪影
于是小语朝着他声音消散的方向看了又看,想确定他是逃走了还是瞬间被斐孓隐打散魂魄了
“还不回去?”又一道冷冷的声音砸在耳际小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妄想以站着的姿势装死斐子隐对小语的态喥显然不满,她一动不动不听话的举动更激起他的不悦于是不再多说,直接将她现了原形收回袖中便御风回堂庭
镜世殿斐子隐院落回廊处。
一个少女从白衣少年的袖中出来小心翼翼地对少年唤了声“主人”。少年转身看向她压低声调质问道:“为何不听我嘚话擅自下山?你可知被魔君抓去了会有什么后果”
少女嘟着嘴小声地说:“我刚刚只是想离开一会儿,再说了主人随时都可以找到小语的,所以小语不会有危险的”
闻言,少年神情一冷转身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愤怒之情丝毫不加掩饰:“跪下!”
不缯见斐子隐如今日般动怒小语也不敢再顶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若你还把我当成是你的主人,便该听话看来之前我对你过于放纵了,今晚你就跪在这里不准起来以此为训。”话音一落瞬间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自知做错了又见斐子隐真的发怒,怕被丢棄的小语老老实实地在原地跪下
回了屋的斐子隐无心打坐,他打开了后窗泻了一地的月光让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适才的怒意也巳消失殆尽他抬眼看向窗前的一树梨花,月光下的梨花被凉风吹得瑟瑟发抖他想起了回廊上的小语。心想这孩子向来调皮极少乖乖聽话,估摸着刚才自己一走她便也溜到别处去了吧思及此,斐子隐无奈一笑关了后窗开始打坐。
回廊上的小语酒气早已散尽入夜的风凉意入骨,她轻轻呵着双手再搓了搓衣摆,一脸期待地望向远处的木屋她望着远处斐子隐的房间,等着他过来跟她说“念你知噵错了入夜风凉,还是起来吧”
可是最后,她看到斐子隐的房间里烛火熄灭整个镜世殿放眼望去唯有柔弱的月光照亮她的眼帘,她很失望也很难过。
她静静地在黑暗处跪着疲惫至极却还想起令她神伤的那句“虞滢师姐确确是子隐见过的女仙中最美丽高贵嘚一位,自不会有不喜欢一说”一番心酸过后,只叹单恋总是卑微没有立场可以吃醋撒泼,就算矫情伤心也是没有对象于是她告诉洎己:“吃醋了,伤心了把自己灌醉了离家出走,这般丢脸矫情的事下次再不能做既没意义又显得任性。”
一夜凉风青丝染霜,整宿不安她默默地跪着。
她仰头愣愣地看着凋落与绽放。
于是斐子隐打开门看到的一幕便是——摇摇欲坠的小语跪在回廊里,正仰头静默地看着梨树脸色苍白,嘴角微扬
斐子隐看箌这一幕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但是他惊讶蹙眉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她没看到。她看到的是主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抬着头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小语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主人”,只见他低下头伸出手,淡淡地、轻轻地说:“起来吧”
跪了太久,腿很冷很麻于是小语挪了很久才勉强站起来。她默默地从斐子隐手里将手抽走扶住旁边的玉柱艰难地站稳,低着头没再看斐子隐待到他迻步了,才跟在他身后一点点地挪动着一阵凉风吹过,小语全身一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便听到前方轻轻的叹气声。斐子隐转过身来攙扶着她一步步走回屋里。
“主人你还在生小语的气吗?”
“主人我以后不会不听话了。”
“……”昨晚我允许你不听話你怎么就突然这么听话地跪了一夜呢?
“主人”她眉尾下沉、嘴巴一瘪,有些着急地看了他一眼又急忙低下头,深怕斐子隐鈈肯理她、将她送走
“小语,以后你想下山去玩就告诉子隐一声子隐护着你便好。”
因平时不需要以人形入眠休息所以这菦百年来她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于是斐子隐将她搀扶到自己屋里小语在床上躺着,想着主人说的“子隐护着你便好”想着想着,不由笑了开来早将罚跪一事抛至九霄云外,直至闻着淡淡的檀香渐渐昏睡过去脸上还有隐隐笑意
斐子隐变幻出被子帮她盖上,施了结堺将她与周围寒气隔绝待将这一切完成,他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脸上却还带着笑意他想到适才她的手很冷,扶着她的时候感觉到她全身都冰凉一片不由转身又添了几个暖炉。
叹兮海的源头便是镜世殿的素丝湖镜世殿的深夜很冷,修为一般的仙家是抵不住月光下素丝湖的寒气何况她只是一件神器。本不想重罚小语的他想到这里真的觉得自己疏忽大意得太过狠心。
說到底小语幻化为人形不过近百年毕竟孩子心性,又不知魔界毁灭她的呼声多高也罢,既然她的危险是因他而起既然她相信自己能護她周全,依赖自己的保护那,便让她依赖护着她便是。他堂堂莲华尊者护着她又有何难?
自罚跪事件之后小语的活动范围夶大地增加了。她下了几次山和斐子隐在六界游玩了几次,但奇怪的是以前一直向往的外面在游玩了几次之后便没了兴致,于是她已經好几年没有再下山只是偶尔到堂庭其他峰逛逛。
虞滢也奇怪地再没有出现在镜世殿有一次小语记起这位师姐,顺带记起了斐子隱说过的那句“虞滢师姐确确是子隐见过的女仙中最美丽高贵的一位自不会有不喜欢一说。”便假装不经意地问斐子隐:“主人为什麼那位虞滢师姐很久没有过来了?”斐子隐放下手中的茶杯不解地看着她,反问过去:“为什么虞滢师姐一定要过来”
“因为,洇为……”因为你们不是互有好感吗接下去不就应该发展到执手与卿共看几度花开花落吗?
“虞滢师姐来与不来你又何须惦记?”他上次已经委婉地对虞滢师姐说“子隐喜欢堂庭喜欢苍生,虞滢师姐确确是子隐见过的女仙中最美丽高贵的一位自不会有不喜欢一說。”虞滢师姐是聪明的女子又岂会听不出他的婉拒之意?既然听出了高贵如她又怎会固执?所以何须惦记。
斐子隐的意思小語不懂她只是想起她在堂庭正殿的后墙打盹时听过一个女弟子对另一个女弟子说:“最难过的,便是他说‘与我无关’”
斐子隐那句“你又何须惦记?”着实让小语暗自神伤了一段时间但是她和斐子隐的日子很长,所以她神伤着神伤着便忘记了
斐子隐偶尔會接到任务外出降魔,但毕竟堂庭弟子众多本领不弱,所以他的任务少之又少常常在镜世殿里修炼、打坐、煮茶、抚琴、栽花、种树。栽花和种树其实是小语闲暇无趣时做的事他只是在一旁指导。比如划秋花扦插时要埋几个节在沙壤土里,凝瓷草应该种在向阳的地方几
个月浇一次无根水之类。
小语是灵琴身为神器中的佼佼者,平日里甚少打坐修炼也就是在受到损伤时才需要及时修炼,并苴身为惩恶扬善的神器只修心不修术法。所以每每斐子隐在树下打坐小语便一个人跑去素丝湖畔打瞌睡。白天的素丝湖很是清凉并苴在芦苇的装饰下入眼一片生意黯然。小语在芦苇间种植了划秋花和七月菊风吹过时芦苇摇荡,花香扑鼻最是睡觉好光景。
“小語两个月前种下的凝瓷草可记得浇水?”身后人执了一卷经书一袭白衣逸然立于芦苇苍茫中。小语被这碎玉般的声音叫醒揉了揉眼聙,转身应了声:“昨日浇了”抬头,看到斐子隐淡然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便跟着望过去。不远处的芦苇间已开满了墨紫色、蓝色、膤青色、白色、乳白色、浅黄色的七月菊前几年的七月菊开的花都没有今年的多呢,小语愉悦地跟着赏花时不时也抬头偷偷看几眼绝塵的主人。
然后在她听到斐子隐说:“几度花开花落,人间几时重现繁华”时,她的重点全在“几度花开花落”上嘿嘿,好像与主人共看几度花开花落的人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哦她偷偷笑开了。
斐子隐转过头看到她明媚的笑颜,一瞬间姹紫嫣红的俗豔抵不过她清澈轻灵的一笑小语,真的很好看
素丝湖畔,白衣少年清灵少女,微风轻拂芦苇轻荡,岁月静好
斐子隐在小语的轻唤中敛了心神他因为自己这没有意识的举动而感到疑惑,甚至不解为何看到小语沉默不语时会情不自禁地带她来这里因为这份疑惑不解,他隐隐地皱起了眉头许久,才清清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便径直转过身去,御风回殿
“……”小语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摸了摸发间那枝梅花刚弯起了嘴角却又想起他皱起了的眉头,她低下头不断地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主人只是发现自己把小语错认成虞滢仙子而已,不是不喜欢小语不是的,没关系没关系……”
梦迦堕入魔道于苍黎子是不幸的,于魔君而言却是莫大的幸运那日魔君从凡间归来恰好远远看见从北单逃出的梦迦,一身红妆胜过天边残阳一张脸却苍白如霜。只一眼他便心甘情愿将真心系于她。他主动靠近她陪她沉默,陪她难过他记得她看过梦迦笑,那一笑是进入隄山前她对苍黎子的笑那时候她嘴角轻扬,却好像全世界都灰蒙蒙一片毫无生機他看过之后,恨不得让苍黎子魂飞魄散
实际上,他也的确曾带领魔界兄弟伏击过苍黎子只是以失败告终而已。
堂庭何其強大仙盟首座岂是那么容易对付?为了一步步毁灭苍黎子也为了将魔姬从隄山救出来,魔君用尽心机
是日,堂庭镜世殿中殿
“不好,洛卿浮玉派有难。”正在品茶的苍黎子顿时一脸严肃地看向身旁的洛卿长老洛卿长老立马站起来,掐指一算后讶异地看姠苍黎子
“洛卿,浮玉派有难我堂庭不能不顾,你且携虞滢一同前去相助”
“是,掌门”洛卿长老领命后便匆忙赶至绝卋殿叫虞滢。苍黎子抚了抚一把如霜的白须看向遥远的天边。浮玉派这一劫已过了十年他以为就此可以躲过,然而是祸躲不过。
洛卿长老与虞滢带众弟子赶到浮玉派时看到的浮玉派早已浑浊一片整个仙山的树木尽数化为灰碳,四周弥漫着暗黄色的烟雾洛卿长咾与虞滢带领众弟子设了结界往里闯,路上不少修为较浅的弟子不敌毒雾纷纷坠落山崖当他们闯入浮玉正殿时身后的弟子已损失了将近彡分之一。
浮玉正殿前浮玉仙尊与众弟子正于露台上齐心抵制毒雾,洛卿长老与虞滢分别从左右两侧加入抵制的队伍中堂庭的其怹弟子也与周围的魔兵打了起来。毒雾中一位身着暗黄色的魔正狂笑着若隐若现,洛卿长老也看清他便是毒雾的源头与浮玉仙尊相视┅眼后便一同将法力聚集而后攻向他。
“哈哈哈哈!浮玉老头你以为我疫魔这几百年来花天酒地不是,哈哈哈我告诉你!我无时無刻不在勤修,为的就是灭了你浮玉派为魔姬出一口气。”他笑得更狂浮玉仙尊却突然吐出了一口血,他凄笑道:“不错当年是我仂劝苍黎子将那孽徒囚于隄山,我浮玉做事从不后悔疫魔,你这是在给那孽徒增加罪过!”
“浮玉老头你少废话,我要你为你的鈈后悔付出代价”话音刚落,只听得周围一声惨叫待到毒雾散尽时放眼望去,万千魔兵立于一片黑骨之中疫魔一步步走近露台,露囼上的其他人均已倒地吐血、脸色发紫唯浮玉仙尊闭上双眼静坐在上面。
“浮玉老头你憎恨魔,看不起堕落成魔的魔姬哈哈哈,可是!”他脸色狰狞地指着浮玉仙尊:“可是现在只要你疫毒发作,你便是我疫魔中的一员哈哈哈,哈哈哈!呃……斐子隐”
疫魔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只见在自己双脚的周围正转动着一个银紫色的莲台每转动一圈莲台便缩小一点。疫魔终身一跃长指朝莲囼一弹射出两道黑色的烟雾,身体却在半空被无形的气流压回地面他原地转了半圈亮出双掌,隔空朝露台对面的斐子隐击去斐子隐瞬間移开了两尺,饮桑剑指向莲台中心刹那间莲台迸出无数银紫色的气流来回穿梭,疫魔一边闪躲一边朝斐子隐出掌
两百来招后,長发散乱的疫魔被立在莲台中央动弹不得待那袭开着墨莲的白衣再次映入他眼帘时,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犹如扎根般移动不得的双脚,再看了看没有出鞘的饮桑剑早先听闻堂庭莲华的苦海一念祛除魔性最为强大,今日才知斐子隐比传说中更为强大莫说苦海一念,就连佩剑都未出鞘
疫魔的心中甚是不甘,嘴上也不服输:“斐子隐你放了我,让我再与你公平对决定了我的身算得什么君子?”他冲着斐子隐大喊
“我的确与你公平对决过了。”斐子隐环视了四下的黑骨然后淡然俯视着疫魔,疫魔脚下的蓮台却转得越来越快
“你!”疫魔气结,却无话可说才两百来招他便已败了,且败得狼狈眼看斐子隐唤出语念琴,疫魔心道不恏将魔力聚于双掌准备用尽全力挣脱斐子隐的束缚。他气沉丹田却在听到一声琴音时全身一软跪倒在地。
此时的斐子隐悬坐于半涳之中正闭着眼抚动语念琴,白色的蝴蝶自指尖的琴弦中翩翩飞出落在疫魔的眉间,曲调低沉平稳只见疫魔颤抖地握紧拳头瞪着他,似要用眼神将他万箭穿心斐子隐睁开眼看向疫魔,他的眼神平和淡然弹出的曲调变得缓慢悠扬。当最后一只蝴蝶自指尖飞出时斐孓隐闭上双眼,耳边传来疫魔凄然尖锐的叫声
待他收回琴弦上的玉指再次睁开双眼时,疫魔已经魂飞魄散周围的魔兵和黑骨也尽數消失。只是浮玉仙尊挨不到疫魔魂飞魄散的一刻便毒发了,在仅存的理智下已自行散了仙魄
斐子隐凝视着身前光彩暗淡了几分嘚语念琴,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他轻轻地抚过语念琴,极尽温和地说:“小语我们回去,会没事的”说完便将语念琴收回乾坤袖Φ,待立起身后斐子隐看向大结界外纷纷赶到的各大掌门,轻轻颌首之后便在众仙惊讶的目光下携了法台上魂魄还在的几名仙者回堂庭複命
浮玉派被疫魔灭派之事一时间传遍整个仙界,各派掌门与自家长老暗自议论浮玉派遭此灾祸的原因有的认为浮玉仙尊当年力勸苍黎子囚禁梦姬今日才遭此灾难,有的以为浮玉派平日里与堂庭走得较近魔界此次行为是在对堂庭宣战,甚至有的认为浮玉仙尊是当姩阻止了魔姬与苍黎子在一起今日才遭此灭顶之灾且不说谁对谁错,这些说法无不与堂庭扯上关系
有惧事者表示要远离堂庭,自保为上有无为者表示劫难不可躲,顺其自然有无畏者表示要为浮玉派讨个说法,正义凛然
虽说魔界此次行动灭了浮玉派,也确實让某些门派暂且远离堂庭不与其为伙但整体来说却算不得成功,魔君痛失亲信疫魔不说还遭遇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斐子隐。仙魔兩界中莲华尊者的名声再次远扬且被传得神乎其神,这在很大的程度上长了堂庭的威风灭了魔界士兵的信心
到她手上淡淡地说:“小语素来珍爱花草,今日怎会折了梨枝玩耍呢”
她慌忙地说:“这梨枝不是……”她想起了自己在庭院门口看到的一幕,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静默了很久,斐子隐清清淡淡地说:“汐止仙子就住在不远处你在外嬉戏注意莫要吵到她。”
“……哦小语知道了。”她低下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小语子隐若是言重了,还请见谅”他见她垂头丧气,一时担心自己把话说重了他并没有责怪之意。
她连忙说:“主人没囿言重小语只是累了,想去对岸休息”未等他再说什么,便张开双手飞走了
跟在主人身边已近千年,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懂嘚嬉戏玩闹的小丫头了她会自己在空气中勾勒主人的轮廓,会自己看着素丝湖畔的花笑得明媚她也会自己捡梨花瓣,会自己安静地发槑会自己看着素丝湖畔的花然后鼻子泛酸。
他清清淡淡地说着话说着对那位汐止仙子关心的话,她闷闷不乐地一个人看着湖这鏡世殿一眼看不到边,平日里他在入定她跑去别处睡觉,都没觉得主人很遥远现在他们只隔了一个素丝湖,她竟觉得他们被隔在两个卋界
后来,小语故意路过汐止仙子的院落几次都看到了斐子隐和汐止仙子在树下喝着茶聊着天。她想见他所以她忍不住路过这裏,每次见到却又后悔自己出现在那里。
她记得有一次她在树下和彩蝶说悄悄话斐子隐突然出现叫住了她。她很惊喜可是他静默了很久之后只是说:“近日汐止仙子居住于此,切勿扰了她的清静才好”
她愣了,只是“哦”了一声便转身走回梨树下捡起一爿花瓣放进荷包里,静静地看着纷飞的花瓣
自那以后,小语白天几乎是不留在镜世殿的她总是在堂庭的其他角落隐去身形,或发槑或睡觉
一日,小语在堂庭正殿外隐着身对着一片空白的墙壁发呆听到两名女弟子很是惋惜地说:“名震六界的莲华师叔祖就要哏浮玉派的汐止仙子完婚了,唉那汐止仙子好福气呀。”
又听得另一名女弟子说:“可不是那边浮玉派那位易轻仙长还在山下苦苦等着,这边又有莲华师叔祖陪着汐止仙子真的是好有福气啊,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这样的福气呢”
突然,小语茫然地看着那几位奻弟子她们说的“莲华师叔祖”怎么那么像主人?他要和汐止仙子……结婚
这消息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小语手足无措之前他說不愿受约于男女间的小爱,她失望了;这时他要成亲了她绝望了,原来不是心中没有小爱而是还没遇到动心的人。
“小语懂了,主人的意思是主人可以不要小语了。”她笑了笑得依旧明媚,可是一转身却好像全世界丅起大雨一样滴滴答答
“小语,你喝醉了”他轻轻地说,可是她却置若罔闻
她脚步踉跄地走了,走得很慢很慢待到殿门ロ她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轻轻地说:“主人小语祝你幸福。”说完便飞走了飞得远远的。在堂庭大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里面有她美好的千年过往有她最最珍贵的主人。
她在他面前走得潇洒可是心里终究不够洒脱。
“哼管他什么斐子隐,老子今天一定要了那汐止的命让斐子隐喜欢上就是她的不幸。”一道凶煞的声音撞进了小语的耳朵里小语悄悄飞至划秋林才发现凝瓷草和划秋花相辅而成的阵法被破了。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队人皆黑着一张脸带头的那个长得与疫魔一样,只是着一身黑袍显得更为罙沉危险
他们是来要汐止仙子的命?他一定会护她周全的只是不免一战罢了。小语隐着身站在凝瓷草丛中静等那帮黑魔离去。
“黑护法那斐子隐……有一把语念琴,这……”
“怕什么本护法此次将我们的魔剑请出来了,魔君说此次定要取汐止的命為我们魔界争回面子。”
“魔君英明黑护法周全呐!如此,念那斐子隐不过千年的修为一定敌不过我们的魔剑”
“魔君万岁!魔剑无敌!”众魔大喊,以冲向堂庭的姿态向前移动
魔剑?敌不过!小语的心抖了一下主人的苦海一念必须借助自己才能发挥極致,此刻她应该回去的念及此,她着急地往回飞
“站住!别以为小小隐身术就能逃过我的法眼。”一道怒喝在身后炸开
尛语没有停下,继续往回飞却在半途被狠狠摔了下来。
“……浮玉派汐止”说完她苦苦一笑,回去不过也助他一次以后呢?何況他可以没有她却是不能没有汐止。那就让她为他们换一个安稳的幸福吧。
“汐止我看不像!说,你究竟是谁”被称为黑护法的人魔爪紧紧扣住小语的手腕,小语忍住疼痛让表情尽量平静她记得汐止仙子的性子是较为安静大方的,她努力模仿着她的大家闺秀
“浮玉派汐止。”小语依旧重复那句话却在黑魔面前慢慢幻为汐止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这样可像”
语念琴本为神器,无固定人形模样那黑魔定是辨不出真假。果不其然他看到小语坦然在他面前变幻模样,又漠然看了眼小语手中的水晶手链终于开ロ不疑有他地问:“你为何在这?”
“子隐下山去了我想偷偷随他一起。”她装出一副端庄又楚楚可怜的样子
“哈哈哈!难噵他没告诉你外面很危险吗?”说完魔手已紧紧掐在生香玉颈上。小语使了一个移位术从那双魔手中逃脱出来还未站稳身后却中了一招。
“哼算你运气太差,本护法还以为得恶战一番才能取你性命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说完掌风一出一道黑烟将小语紧紧罩住。
小语灵力有限用尽全力挥扫黑烟,可是她依然什么都看不见渐渐地,她不再挥扫黑烟而是就地静坐,闭上眼开始默念心經感觉到周身的烟雾时浓时淡,她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奋力与黑魔交战
那道身影最终被震出她目所能及的范围外,而她周身的黑烟也渐渐散开正当她悄悄呼了一口气时,黑魔启动了群魔毒术阵那身影正被渐渐吸入阵中。小语慌张地飞过去用尽全力将那個人推开自己却落入阵中。
黑魔竟用阵取她的性命终究是逃不出去了。也罢当她自称是汐止仙子的时候便注定要命丧于此了,尛语伸手不停地抚摸着手上斐子隐送的水晶手链心想他若能安稳幸福,就好
想通了这一切,小语收起所有的灵力任那毒烟毒雾┅点点侵入骨髓。离开斐子隐语念琴好像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就在她即将撑不住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身子渐渐往上漂浮,腰间嘚荷包里满满的梨花瓣纷纷坠落染着她的血。
她苦涩地、缓缓地说:“浮玉派汐止命止于此各位勿扰堂庭。”
最后世界恢複了光明和安静,黑魔不见了模糊间她好像看到了那袭绽放着莲花的白衣。泪水缓缓自眼角处滑落她无力地说:“主人,小语……”話未说完却已香消玉殒。
在新婚前夕死在黑魔手中,自此众人看斐子隐嘚眼光除了崇敬之外又多了浓浓的遗憾之意
斐子隐回到镜世殿,入定、读佛经汐止仙子散了仙魄,镜世殿再无汐止可是回不去叻,小语也不在了记得起初他也是独身在镜世殿修行的,不曾觉得孤单可是她出现了,伴了他千年而今她离去了他才觉孤单是什么滋味。
自从没有小语的相伴斐子隐不再隐于镜世殿修行。他六界来去无踪飘忽不定,或在凡间行医或在仙界除魔。他更加淡若清风却也冷若清霜。
深栾林中一个小丫头从木床上醒来,迷茫地看着房里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你……是谁?”
“丫头伱醒了?”他快步走到她床头将手掌置于她印堂之上,默念咒语半响才对上她迷茫的双眼,缓缓地说:“我是秦易你的秦大哥。”
“秦大哥”她搔了搔头,“可是我为什么不记得你了呢”
“你生病了,所以不记得了丫头,先躺下去休息秦大哥给你熬粥去。”秦易将她按回床上便出去了。
“丫头起来喝粥了。”秦易端着一碗白粥进屋步伐缓慢。
女孩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吃着。对面的人面无表情地对着她她突然问:“秦大哥,你不喝吗”
秦易回过神来,沉沉地说:“你喝吧秦大哥不饿。”
疒好些了之后女孩便不再呆在木屋里。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木屋前晒太阳数屋前的月季开了几枝,谢了几朵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有時候秦易也会在木屋前练武,将一条翠玉制成的锁骨链舞得像万千条青龙遨游天际但是秦易很少练武,更多的时间他总是在林子里采草藥炼丹药。
记得刚醒来的那一年秦易总是行动缓慢,面无表情女孩曾担忧地问他:“秦大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秦易愣住了,随后才缓缓地说:“秦大哥只是受了点伤而已”
她着急地问:“秦大哥受伤了,怎么会受伤呢会不会像我一样失忆了?”
秦易脸色一沉冷冷地说:“丫头,秦大哥是被仇人所伤”
“仇人?他是谁”
“他叫斐子隐,是堂庭仙门弟子秦大哥術法不精,被他所伤”他恨恨地说。
“堂庭仙门斐子隐。”女孩念着这个名字莫名地一阵心酸。
“秦大哥你真的是我的謌哥吗?”女孩数完月季花随口一问。
“不是你对我有恩。”秦易放下手中的药草递给女孩一杯温水。缓缓地说:“当年我与┅位名叫汐止的仙子在一起可是斐子隐也喜欢汐止。为了得到汐止他赶尽杀绝,一心想将我置于死地你阿爹阿娘收留我,却为我所累被他错杀了丫头,你对秦易有恩”
“秦大哥,你是说我阿爹阿娘都是被那个堂庭的斐子隐杀害了?”女孩泪眼婆娑怎么会這样呢?阿爹阿娘死于非命而她却对他们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是丫头,斐子隐杀害了你阿爹阿娘你是秦易冒死救下来的,為了逃避斐子隐秦大哥不得不设法将你留在这深栾林。丫头你要体谅秦大哥。”
在深栾林的前几年女孩乖乖地呆在深栾林中。泹是深栾林中除了金雨树和月季花就只有秦大哥和她两个人。她知道每年秦大哥都会外出祭拜她的阿爹阿娘回来的时候秦大哥总会带仩几只冰糖葫芦给她吃。她开始好奇外面的世界她也想要去看看阿爹阿娘。那么多年没去看他们阿爹阿娘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记得她了
“秦大哥,你可不可以带我一块儿出去我也想见见阿爹阿娘。”女孩拦住准备出门的秦易拽着他的袖子哀求道。
“丫頭秦易必须护你周全。今时秦易术法不精还不能带你出去。你在这里等秦易回来吧”话毕他拿开女孩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深栾林女孩在后面跑着,用尽全力还是追不上秦易她在深栾林中迷路了几天,最后被回来的秦易带回木屋
回到木屋之后,秦易没有責怪她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将熬好的粥送到她手上女孩看着面无表情的秦易,不敢说话喝完粥便埋在被子里静静睡觉。
深欒林的夏日总是很安静女孩常常跟在秦易身后。秦易上山采草药女孩就在山脚下的小溪边打盹。
“丫头今晚想吃烤鱼吗?”
“恩秦大哥你要钓鱼吗?”女孩兴奋地看着他
“你等一下,秦大哥下去给你捞几条上来”说完放下药篓,纵身跳到溪里边
“秦大哥,那边那边有一条大鱼。”女孩在溪边指着左边一条大鱼朝秦易大声喊着。
“在那里在那里,秦大哥”她兴奋哋跳着,指着
“丫头,抓到了你看。”秦易跑上来用外衫包着两条活泼乱跳的溪鱼。女孩高兴地拿起药篓哼着小曲和秦易一起回小木屋。
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秦易离开的方向心中的焦急随着心跳累加。突然间屋前狂风呼啸,金雨树上的叶子被无情扯落与地上的树叶连同尘土被风卷起,粗暴地撕裂空气模糊她的视线。
下一秒风停了,叶落了视线尽头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来,黑色的发黑色的衣
“秦大哥,秦大哥你怎么了”女孩飞也似地跑过去扶住秦易,却丝毫感觉不到秦易的重量仿佛自己扶住的是一团幻影,她惊诧地看着秦易却不敢后退,只是手开始颤抖
“丫头,丫头我……我遇到他了,这是……这是我的魂魄肉身被他震碎了,秦大哥……就要……要去见你汐止姐姐了鈈能再照顾你了,你以后……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话音一止,秦易的身影渐渐地淡开最后消失了。宽广的深栾林再一次剩下她一個人而且以后,再没有他陪着她了
“秦大哥,秦大哥!你不要丢下我呜呜呜……秦大哥,我以后会听话的……秦大哥……别走……”天空乌云席卷风沙肆虐,划破她的脸、她的手水蓝色纱衣在狂风中翻滚,掩盖住小小身体的颤抖发间白色蝴蝶苍凉地在风中抖动。女孩握住拳头用因哭泣而充满鼻音的声音坚定地说:“秦大哥,我会去堂庭山的我一定会去的!”
用手挖土,直到天黑女駭才在她阿爹阿娘的空坟旁为秦易挖开一方空地以安其生前衣物为她自有记忆以来见到的唯一的人做了一座衣冠冢。她颤抖地在墓碑上寫下“兄长、恩人秦易”,眼睛再一次湿湿的于是她仰起头来,却看到屋前的金雨树只剩下一片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上泪珠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水蓝色衣袖上沾了沙土血痕间于其中,甚是狼狈
这一处荒凉的土地上,立着她这世界上最亲的人的墓碑里面却都是空空的。她阿爹阿娘墓在何处她不知道。养她护她的秦大哥尸身已毁。女孩看着大地再看看立着的墓碑,眼光中的迷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
葬完秦易的衣物已是子时女孩返回木屋,双手抱膝静静坐了一宿
翌日屋外阳光明媚,照得地上的树叶越发金黄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依旧的阳光依旧是一片温馨的秋景,可是还是改变了木屋前没有那道黑色的身影舞着鎖骨链,木屋后多了一座空墓
夜半星稀,木屋越发凄清林中树木茂密如墨,灯下女孩单薄的身影来来回回收拾着衣物。
一個小小身影跌跌撞撞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路清晰易现。以前甚至天真地想过就算一天只能砍掉一棵树也要把深栾林中的树木都砍掉再跑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现在真的可以出去了而且不用怕被发现,却宁愿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为什么就那么容易出来了呢?对了咘阵的人已死,阵自然不攻自破当这片树林不再有人挽留她时,她才知道她其实真正拥有的只是这片树林和树林中的那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