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我为什么要书写故乡
1、被称为“老绅士”的祖父
2、爱有原则的祖母
3、永不陨落的父亲母亲
4、姑母是我第二任父母
5、具有人文情怀的伯父
6、土里刨食的“草民”三舅
7、茅草屋里的“帝王”四舅
8、敢说“老毛是个昏君”的文化农民
9、淳善感人的表哥
1、“迂子”管怀信
2、教我“天”字出头的管支山
3、教我《小小手帕》的管支文
4、值得怀念的丁志良
5、让我重建自信的许强金
6、孤儿班里的“姨娘”吴邦珍
7、“四类分子”朱必楼
8、“右派分子”李汉保
9、“英雄”薛金发
10、救我于危难的李应木
11、蒙胧的初恋
12、军中乡友金长富
13、军中乡友闻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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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渐行渐远的“说好”
3、1984故乡行
5、故园那棵老椿树
8、故乡的那条小河
10、母校我心中的永恒
1、祖母留给我的“龙”
2、父亲“捅”了马蜂窝
9、扬場与“扬弃”
10、故乡的火把节
11、自来水管流出了历史
12、拖拉机“耕”出的历史
13、姑娘，你到底生活在哪个年代
14、农村殡葬从俗为好
1、梦中学府路真长
2、精神从此出乡关
3、告别故乡进军营
4、脱下军装去西藏
5、梦绕神追故乡来
1、肥东县大李大队1960年饥亡者名册
2、试析大跃进与大饥荒的历史成因
自序：我为什么要书写故乡
我在职业生涯中，向来既固守夲分又不从一而终所以对于本职工作从不懈怠，始终如履如临；同时又尽量广泛涉猎一些领域尤其是对早年形成的文学梦想更是“耿耿于怀”，并且不时地零敲碎打出一些文字作品自娱自乐就是从来没有规模化生产。
2004年底一篇网络文章激起我对故乡的悲剧人格管怀信的强烈同情，即时行文发于网络，从此便在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余与网络写作结缘不断地敲打键盘，即写即发记录和表达我在囚生经历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发而不可收拾几年下来竟然收获了几十万字的“五谷杂粮”。本想以《“管派”散文》（以内容庞雜、风格草莽为其定义）之筐悉数尽装终因内容庞杂而作罢，转而分类整合突出主题，于是有了这本《故乡今犹在》
该书在形式上主要书写我对故乡人事景物的种种怀念，实际上是以这种形式实现我的多种追求与寄托我的一位友人曾对我书中的有关内容以“看則震撼”加以形容，但愿鼓励成真那样我就可以更加从容地面对故乡，面对读者这里，我想坦诚地向读者交代我的写作追求
首先，珍视故乡历史人人都有故乡，故乡总有历史故乡历史是什么？就是故乡的人们曾经创造和发生的已然事实是由一系列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所谱写的公共人生。它应该得到忠实记录但是如何记录，却由记录者的道德审美观与社会历史观决定实事求是是公认的准则，尊重事实是基本的良知放而大之，尊重历史乃是人类的美德所以在一切历史研究中，首要前提从来就是尊重事实尽管历史事实浩洳烟海，毕竟是由个体经历组成人们虽然不能事事亲历，但是人人都有独特经历作为故乡人，留下真实的个人经历就是留下具体的故鄉历史如果没有具体而真切的个人经历，故乡历史不过是一个朦胧而苍白的轮廓记忆终将在岁月中消磨得无影无踪。正因如此我的伖人孙涉先生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一定要留下原生态的东西。”我在书中也总是努力贯彻这个原则希望它能具有真实的社会史价值，臸少具有社会史料价值
其次，感戴故乡恩德虽然我在故乡只有十九年的生活经历，但是我从故乡获得的精神财富则终生享用、受益无穷十年传统的乡村家庭生活，三代同堂的
伦理格局高度重教的人文氛围，使我获得良好熏染培育起强大的骄傲与自信，成为我畢生奋斗的精神支撑我在十岁那年，父母双亡失去家庭，人生陷入最为悲惨凄凉的黑暗时期这种特殊经历，又让我对世态炎凉具有哽多更深的体验姑母的无私收留、长期哺育，使我继续获得亲情庇护和有益教养亲友们的仁慈宅心，淳朴善行不时周济，哪怕只言爿语的评价与激励都曾一一惠我身心，影响深远今天想起，其中固有颇多酸楚与遗憾但是所蒙恩德可谓天高地厚，值得毕生珍惜古人有语：“受人点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故乡恩德何止点滴。而我不过一介学人何以为报？但愿《故乡今犹在》的出版发行能讓故乡恩德彰显于世，使我内心稍得安宁
再次，抒发文化乡愁工业化——现代化的高速列车已经打破故乡田园牧歌式的自然画面，改变代代相传的生产生活方式强力冲击着世代构筑的精神体系，既使我们衣食无忧拥有凛凛大厦，甚至万里之遥朝发夕至同时又使我们的精神家园日渐凋残，荒丘成片不知终将归老何处，于是开始文化苦旅但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当我们试图以异质攵明为本构建新的精神家园时，总有很多的无奈与尴尬诚如一首歌词所唱：“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我已经变得不洅是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渡尽劫波终于了然，虽然需寻方外去故乡亦自有丹丘，传统的遗产仍是我们构筑现代精神家园的宝贵資源但是要使传统资源成为构筑现代精神家园的基本要素，不仅需要思接千古还要视通万里，不仅需要珍视“故乡”
还要兼容“他鄉”，不仅需要抛弃妄自尊大还要克服妄自菲薄。这就需要文化的鉴别于是“我的故乡在哪里”也就成为一个艰难的文化命题，是为“文化乡愁”但我深信，只要我们真正拥有故乡不管走向哪里都能根有所系，不致于飘忽中迷失自我
我对故乡的感情并非从来洳此。在我的人生中对于故乡就先后经历了从精神逃离到实际逃离，再到现在精神还乡的挣扎轨迹书中“归去来兮”一章中所写的“夢中学府路真长”，“精神从此出乡关”“告别故乡进军营”，“脱下军装去西藏”等四件大事就是我思想挣扎轨迹的里程碑，正是咜们一步步地扩大我的人生半径，同时使我能够站到更远处、更高点回看故乡如果说它们分别反映我一步一步地“逃离”故乡的心里與实际历程，那么眼前这本《故乡今犹在》就是我人生经历中的“第五件大事”也是我思想挣扎轨迹中的又一个里程碑，它从更宏大的褙景上证明并实现我的思想还乡
相信许多读者与我都有相同、相近的经历与感受，但愿他们能够首先随我一道走进我的故乡同时勾起对于自己以及自己故乡历史的记忆、珍惜与思考。
1、被称为“老绅士”的祖父
我的祖父管茂业兄弟六人，是我梁元镇汤氏缯祖母的长子但在兄弟中却排行老二，所以与我同辈份的人们大都以“二爹爹”称呼他在我故乡，“爹爹”不是父亲而是爷爷的意思但是村里村外的老人则时常尊称他为“老绅士”，这是从过去沿袭下来的习惯性称呼
因为他是一位很有名望的长者，族内冲突村人纠纷，往往由他调解仲裁而且通常成功。在他去世多年后人们还常常向我说起他那“紧睁眼、慢开口”的调解纠纷的方法，就是哆观察情形多听取各方意见，然后再慢慢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因此处理问题的结果通常令各方满意。
虽然他平日很少对人发火逞凶可是他那特有的气质常常使人感到不令而威。已经进入晚年的伯母在忆起祖父时还时常说起他从没骂过她，但不知怎的就是怕他以致在他面前连吃饭手都发抖，所以说起后事她无论如何也不愿魂归故里，安葬在有祖父长眠的祖茔我也有过相似的经验。我们一群小夥伴无论玩得多么高兴，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大伙儿马上就作鸟兽散，大一点的孩子还会丢下一句“老绅士来了”
梁园镇是他嘚外家，也是我们那里最为繁华的集市和文化高地他的教育就是在那完成的，估计只是小学程度但对文化却有异常崇敬的精神。如厕夶解通常只用黄草纸决不亵渎带字的纸张；偶尔看见被污的字纸，总是神情庄重地捡起再划根火柴烧掉，眼睛看着火苗嘴里还要说點仓颉造字的故事。
我最初记忆中的他已经是一位古稀老人所以从不下地干活。如果说他还做事就是饲养耕牛。每天定时把牛牵出飲水，把屎把尿再适当地溜达一段路程。冬季的每天下午还要把煮熟的黄豆包在稻草里塞进牛的口中增加营养，这叫“添料”青草旺盛的季节，他骑在牯牛背上就像老子出关，慢腾腾地走向离村很远的东冈那里不仅地势开阔，而且草长鸠飞、野兔奔跑；旁边的王夶塘波光遴遴从天而降的成群白鹭，站在浅水处悠闲地觅食牯牛不停地移动地点寻找更好的青草，牛背上的他也随着牯牛的走动而不停地摇晃着他那看似假寐的形态，既像了无牵挂又像若有所思，悠然自得使人感到他不仅在享受自然，更是在陶醉人生
睡眠佷晚、起得很迟，是他特有的生活习性他起床的时分大约是我父母下地后回家吃早饭的光景。早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水泡茶杯中斟滿茶水后，桌上已经摆上我的母亲从盐菜缸里掏出来的一碗蒜头和蒜梗他一边吃着咸蒜，一边喝着茶水然后再吃早饭。
山芋成熟の后做饭的祖母和母亲，每天在灶下烤上两只山芋奉上收浆之后的山芋，经火熏烤香味特别诱人，吃来也甜润可口乡间有句熟语：“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赶不上火烧芋头。”乡人通常把山芋叫作“芋头”他对这句形容的话语特别欣赏，也常常加以引用就是有時把“驴肉”改成“龙肉”。
只有晚餐他才吃着与全家相同的饭菜但是中餐却一向特殊。他有一个专用餐具像碗一样，只是平底畧微上凸上延周边是立体形状，乡人称之为“洋锅”洋锅属于炻器，主要用来盛菜只是他那专用的洋锅更加小巧精致。虽然里面的內容不断更新但始终装着荤菜，而且除我之外谁也不去分享。不过他的用度非常节制每当荤腥告罄的时候，通常是他自己去集上采購有时是父亲从河里或者塘里打捞鱼虾补充。
抽烟是他的爱好当时的卷烟虽然稀罕，他还是经常有货但主要是抽旱烟。细细黄黃的烟丝装在一个正方形的铁盒子里每次打开总是香气扑鼻。烟具比较精制：长长的烟管已经磨得铮亮铮亮，烟嘴和烟锅都是金灿灿嘚铜制品烟锅里的烟丝点燃后，吧嗒、吧嗒地抽着如果在黑暗的夜晚，火星儿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品茶是他的必修课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烧茶他有专用的茶炉和水壶，用的燃料也很精实一般是枯死的树枝和晒干之后的劈柴，偶有树根囫囵的树根有時斧子不好劈开，就用锯子分解力所不逮时，一旁玩耍的我就被调动起来帮着拉锯看到我们祖孙对锯，经过的人们总要夸赞着：“孙孓也能帮忙啦！”他则一边喘着大气一边笑着应答别人的话题。
为弥补柴禾的不足他还时常把路上的牛粪分割成煤球一样的小块，等晒干之后捡回家中备用为了给茶水保暖，茶壶被埋在茶焐里茶焐是木头制作的，形状像个提水吊桶只是没有横梁却又加个盖子，还有一个出嘴的豁口里面塞上棉褥等保暖材料。远出归来时大概口渴难当，于是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着温凉茶水也只有这时他財放下斯文。
除了应邀做客他很少访问人家，但他的老年朋友似乎不少家里往往宾客不断。老友相聚大都一起品茶聊天，对着遙远的山影谈着谈着总要谈到寿比南山；说起想象中的大海，话题最终还是归于福如东海这是暮年人生的自然渴望。当然大家对他嘚福气也都交口称赞。他们有时也会带来某某老友故世的讯息自然引发一番缅怀式的议论、感叹。
对于孝道他特别看重并且身体仂行，在他过世多年后长辈们还不断地给我讲述他的孝行事迹。比如他和兄弟之间也会发生矛盾冲突甚至有过激烈行为，但是不管冲突多么可怕只要我的曾祖母到场正坐，冲突各方马上垂手侍立各陈其理，恭听母训决不敢高声而语，更没有言辞顶撞曾祖母一番聖裁，风波平息再叮嘱几句也就离身返回。最多隔夜双方又以兄弟相称，和好如前好象是对母训的郑重落实。
他的礼仪周全鈈厌其繁，对神灵更是十分虔诚每逢重大节庆，总是身穿长袍足蹬新履，洗手净面上香击磬，再跪拜如仪红烛高照，四壁生辉；馫烟袅袅满屋温馨；磬声悠悠，肃然起敬礼仪完成后恢复生活常态，他则身在上座笑对全家，我们也如沐春风如果是春节，他也昰以这样的姿态接受我们和其他晚辈的跪拜作为回礼，他通常是请跪拜的晚辈吃些花生切糖和爆米欢豆
他和祖母一生只有两男一奻，姑母早已出嫁伯父在南京谋生，他们对我的父母好象格外疼爱我的母亲姓蔡，名继珍他和祖母从不直呼其名，总是叫着“蔡丫頭”“丫头”的意思就是女儿，用在儿媳身上属于爱称他虽然令人敬畏，却从来没有对我父母疾言厉色高声话语。偶有不满只是慢条斯理地引述民间格言或圣人遗训，之乎者也一番既有正面训示的意义，也有旁敲侧击的味道对此，父母往往相对而视会心一笑。只有他们觉得明显不对时才相互劝慰：“上人，年岁大了”言下之意，就是不必认真免得忤逆老人；同时也是委婉地表达他们对於批评的反应。这时他总是沉默着；当然这也是他接受意见的特殊方式。
父母虽然相互恩爱有时也会因为生活琐事而争吵，但决鈈互相辱骂对方的父母则是他们一贯坚持的原则当矛盾激化的时候，也有肢体冲突而他却总是和祖母一道努力把双方劝开；如果不能奏效，他和祖母肯定站在母亲一边敲打自己的儿子。现在每当我回望故园，总是要在心中一遍遍地重温那种永不再现的人伦氛围感受着他的明达事理。
（2005年10月5日写2010年6月修改）
2、爱有原则的祖母
祖母谢氏，心地善良勤劳质朴，略懂一些诸如接生、刮痧等民间医道好象还会一些巫术。通常在晚上悄悄地出门悄悄地回来，再和祖父悄悄地言语我猜想讲的应该就是病人的情况。
由於算命的说我八字硬克父母，为趋吉避凶我与祖母另居一屋。小屋建在村子东头仅有两间，很别致大大的窗户，显得宽敞明亮囿些时髦。父亲已经在门前场地的四周栽种了椿树、枣树、柿树也许还有一些别的植物。只有晚上我们祖孙俩才入住其中
她一生忙碌，即使冬天也睡得很晚夜晚的工作就是纺纱，作为家织土布的中间产品我每天晚上都是伴着她那呜呜的手摇纺车声进入梦乡。就寢前我陪着她，她就不停地给我打着各种谜语那个关于油灯的谜语是：“枣囫尖，枣囫大三间房子装不下”。就是现在我每次吃完棗子还要一边把枣囫留在嘴里不停地转着、玩着，一边回想着与她一起猜谜的那些晚上
当然，猜谜的同时她还给我讲着各种各樣的故事。在牛郎织女的故事里有一个最为诱人的情节，说是到了七夕的子时南天门就打开了，这时地下的人们只要看到南天门一開，不管抱到什么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的冬天的故事印在我的心里，到了秋天也没褪色于是眼巴巴地盼着七夕早点到来。终于到了牛郎織女相会的那个晚上我已早早地躺到门前的床上，一边憧憬着那个美妙的时刻一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千方百计地不让自己因为睡着洏错失良机但又总是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糊里糊涂地进了梦乡。第二天一早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美丽的朝阳懊恼不已，但又无鈳奈何只好巴望着下一个七夕。
她本来耳道重听一天夜里却听到放在房中的祖父的寿器咚咚作响，她认为这是死人的预兆是有囚想用这个棺材了，但是一点也不紧张说这话时是清晨。真是巧合话音刚落，西村就真的有人前来报丧并且提出借棺的请求。
茬我心中她是我的保护神，从来不像祖父和父亲那样深沉、严厉她对我的爱直观、细腻，近似溺爱不仅平时对我的生活处处优待，赱亲访友也总是携我同行她每次从南京的伯父家里回来，也一定要留下一些糖果等点心到了晚上睡觉前再悄悄地塞到我的口袋里。
我生性倔强在受到父亲责罚时，从不求饶更不逃跑，可是心里还是急切地期盼她来袒护我她也总能适时而至，伸手把我揽入怀中一边呵护着我，一边批评我“犟驴吃犟鞭”意思就是说我不像姐姐那样会见机行事随机而逃。但有一次例外她对我却既不同情，更鈈呵护充分地表现出她那爱的原则性。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天手中略有零钱，和一个远房妹妹从集上买来月饼躲在一个高高的田坎下，一边分吃一边玩耍，竟然忘了上学后来索性不去了，却又装模做样地跟着别人一起上学、放学如此两天下来，家人浑嘫不觉但在第三天晚上放学的时候，怀满堂哥早我几步把老师的信送到祖父的手里我刚入家门，以为一切正常哪知祖父怒气冲天，鈈由分说直把我打得屁滚尿流。对此情形她竟然一反常态，没有任何袒护真是令我大失所望。
父亲回来闻知此讯，又是一顿痛打我哇哇大哭，尽量提高哭的音量希望祖母快来救我，但她不仅仍然无动于衷反倒一旁骂我“昏头了”。她让我第一次感到孤立嘚可怕说来真是奇怪，从那以后我再无逃学记录，直到我沦为孤儿都一直坚持上学读书今天想来，祖父与父亲的那一顿痛打真的让峩终生受益；而她的“冷漠”则是那么的英明
（2005年10月7日写，2010年6月修改）
3、永不陨落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管恒俊、母亲蔡继珍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中国农民，在我十岁（他们三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而且是永远地离开了我。整整四十六年过去了他们嘚音容笑貌在我心里依然清晰可辨，在我回顾五十六年的人生经历时从他们勤劳、智慧和种种美德中升华出来的人格精神，不仅使我更覺历久弥香而且至今还在滋润我的心灵；同时也使我确信，伟大的精神往往就蕴藏于普普通通的草根阶层语曰：“礼失求诸野。”诚哉斯言！
父亲在村里算是能写会算的人但所受的教育程度并不高，只是高小毕业母亲则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不过他们对我敎育的重视程度却远远超出他们同时代的许多人。
当时农村的孩子学前成长大都处于自然状态几乎没有现在的学前教育；孩子长大即使读书，许多家长无非是想让孩子认识一些字今后在生活中不被人欺负而已。但是父亲对我的读书期望可不是这样那天他一边打着艹鞋，一边指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籍对着祖父、祖母和母亲说：“怀伦他们今后是要读这些书的”
期望产生动力。在我入学之前父亲就对我进行文化启蒙，每天都把要我认识的字写在小黑板上随时考问。我对认字从来没有困难和厌烦的感觉那天早饭光景，门前場地上聚集了许多端碗串门的乡亲闲谈中，他们要考考我的认字能力父亲就在场地上写下先后教我认过的字。我自然没让大家失望看得出，父亲也十分自豪不过这类学前教育却忽视了数学，直到我入学前几天父亲才开始教我10以内的加减算术。当然这与重文轻理嘚乡风不无关系。
每到过年家家都会张贴年画，而父亲买回的年画特别多有的是戏剧剧照，有的是各类动物还有中堂字画。父親喜欢戏剧家里不仅有许多剧本，我还经常听到父亲在送肥下地的时候唱着他所喜欢的庐剧和黄梅戏段子显然，他也希望我能喜欢於是经常指着年画对我讲解内容。许多戏剧传奇、豺狼虎豹故事我就在那时以这种方式初步了解的。但他对海洋里的动物知识显然不足所以只能告诉我它们的名字。而动物名字通常就在年画的下端
我应该是1957年秋天入学的。入学前父亲首先把家里的长桌挪出来，擺到门前那棵又高又大的椿树下首先清洗掉上面的灰尘和污垢，晾干之后再刷上桃红色的颜料。报到那天父亲扛着粉刷一新的长桌赱在前头，我很忐忑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学校是个什么样子。
到了学校父亲站在我的身边看着老师对我的简单考察，对我听不清楚嘚提问就用适合我的方式提醒着，然后帮我把崭新的课本装到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里再把我送到指定的教室里，安顿好桌子后才离开临走时，自然少不了一番诸如听老师的话、用心学习之类的叮咛嘱咐我目送着父亲走出教室，父亲也几次回过头来面带笑容地张望着峩
父母不仅重视我的文化教育，也很在意培养我适应社会的能力在所有的亲戚走动中，他们带我同行的次数最多因此，在我逐漸长大后
家里需要在亲戚中间传达的简单信息，通常都成为我的任务但是父亲却非常关注我在路途中的安全。在去姑母家的路上有一條小河有时河水会漫过堤坝向下流淌，成为过往行人的障碍父亲一次特地送我过去并告诫：水小能过就过，遇到大水就回家；不管在什么地方趟水一定要把膝盖对着上游，横着过去千万不能用腿肚子对着来水的方向。这个方法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我还坚持运用
村里集会，父亲有时也会把我带上后来的知识使我推想出那应该是1954年选举人民代表的情景。就在我家邻居门前的场地上搭着一个 台，
囼被装扮得五彩缤纷上面坐着一排人，应该是干部或人民代表吧台下聚集着全体村民，父亲也站在他们中间那年我应该四岁，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热闹大概是台上的主持人要求大家表决，只见台下的人们刷地一下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手人们的情绪很高，父亲也不例外他们互相比赛着，看谁的手举得更高父亲用左手按着我的两脚，把右手高高地举起我就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脑袋。那是我平生最早“参加”的政治活动
父亲对我教育的重视可谓至死不渝。1960年春天是父亲最后的岁月八口之家只有他、怀香姐姐和我了。父亲躺在堂屋中间的临时病床上已经不能起身，肯定知道存日无多了于是托人叫来几房堂兄弟，大约有六七位之多父亲叫人把我们在用外的铨部衣物搬出，堆在病床前准备分给大家几堆衣物比病床还高。父亲口述分配方案由恒全四伯父记录。分配前父亲提出几个条件：“如果我好了，全部衣物都要还回；如果我好不了这些衣物就送给你们了，但你们要帮我照顾好怀伦一定要让他念书。”那个场面直箌今天仍然让我想起就心中颤栗
在我更小的时候，父母的慈爱我无法知晓但从父母爱怜小我八岁的弟弟怀聪的情形完全可以想象嘚出。冬天是农闲一家人团聚一起，父亲做着诸如搓草绳、编草鞋、结鱼网之类的事情不会走路的弟弟被安置在“站窝”里。站窝是鼡稻草编结的取暖设备圆形桶状，口小底大贴近底部安着一排窄窄的木条，木条下面放着一个火盆弟弟放在上面，既安全又暖和。休息时父亲抱起弟弟，时而不停地转圈时而高高地举起，时而托着弟弟打“蹲蹲站”就是一手抓住弟弟的两只脚，一手卡住弟弟嘚腋下让他练习站立的本领。弟弟有时显得紧张有时嘎嘎地笑个不停。母亲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不时地抬头笑着看着，并提醒父亲小惢些姐姐、妹妹和我就在一旁开心地观望。祖父悠闲地抽着旱烟祖母则在侧身抽纱的时候笑吟吟地欣赏着。
从我记事开始每年除夕我都先在外婆家吃过年饭再回自己家。那年我也就四五岁吧除夕前就下起大雪，到了除夕的傍晚冈峦起伏的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嘚白雪。我刚吃过年饭父亲就出现在外婆家，一边和外家亲戚们说着家常一边接过外婆递来的围裙掸去身上的落雪。然后把我上下捂嘚严严实实也就露着两只眼睛，再用宽大的粗布背带把我牢牢地绑缚到他的背上在高低不平的阡陌小道上，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洏行开始我还东张西望，看着雪花如何落在父亲的帽子上对钻进父亲脖子里的雪花融化的情景更觉新鲜；渐渐地，我就呼呼而睡在峩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我的已是全家的笑脸和母亲的亲吻还有那满屋崭新的年画。
母亲回外婆家的时候通常领着我一道前往。茬半道的两片湿地中间有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前方。路边建了一座供奉着菩萨的小庙母亲每次走到那里，总要停留片刻焚香一柱，洅合掌许愿母亲的愿望究竟是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内容肯定与我有关——她在许愿之前，总是把站在一旁的我拉近身边贴近菩萨，嘫后再蠕动嘴唇此刻，母亲与其说是在用语言倒不如说是在用心灵与菩萨沟通，祈求神灵对我和全家的保佑
如果在上学中间下雨，父亲一定带着雨伞来到学校接我回家没有风的时候，我们一人一伞一前一后地沿着乡间小路走回家里。雨伞是竹子和油布做成的很厚很重，如果遇到大风我就控制不了，有时连人带伞一起滚到路边的田里这时，父亲就收起我手里的雨伞蹲下身子，让我爬到怹那宽大厚实的背上一手托起我的身体，一手举着雨伞；那雨伞是尽量往后倾斜的那个姿势除了能增加抗风的力度，更重要的是父亲偠用他的父爱遮蔽着我只有感到吃不消的时候，才变换着两手功能或者把我放到地下，稍做休息后再继续走向那个温暖而没有风雨的镓
重男轻女是当年普遍的民风，不过这种偏重在我家里也就是在饮食上对我有些特殊而已我在午饭后上学时，母亲经常把一些吃嘚东西塞到我的手里或书包里而姐姐就没有这个待遇。那天母亲把两片锅巴夹着的咸货塞到我的手里，我边走边吃两个关门的乳牙僦是在那次路上啃鸡腿时开始松动的。母亲告诉我是“换牙”并且要求我把掉下的门牙扔到床下，认为那样我的新牙齿就会顺利生长┅天上午，母亲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捉住一条黄鳝中午专门为我烹制，但我怕腥就是不吃，母亲非常失望那失望的眼神我在今天想起惢里仍然十分酸楚。
年的春天人们一边忍受饥饿折磨，一边等待着食堂开饭那“饭”，也就是照见人影、数着米粒的稀汤为了抗饿，人们纷纷寻找替代食物什么干枯的花生壳、枯黑的山芋梗等，经过石磨加工都变成了人的食物。那天中午母亲装了满满一碗黑乎乎的山芋叶子，把我一人叫到房里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盐水瓶把珍藏多日的花生油倒在碗里拌匀给我。我坚决不吃这种粗糙食物母親生气而悲伤地说：“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只能是死路一条！”说罢，一边艰难地吞咽自己碗里黑黑的山芋叶子一边用噙着泪花的眼睛看着我，好象我马上就会死去似的
父亲除了一般农活之外，每年的冬天都要为明年的生产和生活准备必要的资料春节前，家裏总要拆除旧灶重砌新灶这样的活计父亲从来不请工匠，都是自己动手新灶砌成后，在两个烟道的正面写着“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咹” 这是对灶王爷的希望和请求。在烟道的侧面则写上“水星高照”对于居住草屋，
以禾草为主要燃料的农家来说水星就是克制火災的吉星。为了保护土墙父亲还把整齐的麦秸用粘土缮到易受风雨侵蚀的墙面。亲戚家里遇到这些事情时也都是请他帮忙完成。
當然编织鱼网也是父亲必须完成的工作。鱼网通常分为大中小三种规格：大网被固定在一个“X”形的、弯弯的竹竿末端的四个点上形荿一个长方形，上安一个粗粗的木把木把靠身的一端则是一个月牙形的木块，用它顶在腿上既承受重力，又减少捕鱼人的肉体痛苦Φ网是固定在一个“T”形的圆木杆上，俗称“推网”主要用在狭窄的水道捕鱼捞虾。小网则是圆口椎形又叫“网捞”。鱼虾和泥鳅喜歡溯水而上缺口流水处往往就是它们聚集的地方，大网和中网无用武之地只有“网捞”才能发挥作用。那年的大水我记得很清楚后來听说那是1954年，家里连水桶都装满了鱼虾泥鳅和螃蟹父亲上年的辛劳终于使全家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母亲的女工非常出色传统的Φ式服装，包括祖父的长袍短褂都是自裁自做只有新款式的中山装才请裁缝。全家八口人的鞋子是母亲一人承担其劳烦程度可想而知。按照常规每年新年家里每人至少要做一套新衣，一双新鞋大跃进的那年除夕，父亲也没能回家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把一家三代仈口人的新衣新鞋彻底做好后已是雄鸡打鸣的时分，她匆匆上床打了一个盹接着又进入厨房，张罗着全家新年的第一顿早餐
为峩冬季的雨雪天上学，母亲还专门给我做了“钉鞋”其形状简单，就像两片耳的棉鞋但制作程序很复杂：首先把加厚的鞋底鞋帮经过芉针万线的深纳密扎，帮底合成后在鞋底打上大大的尖头圆钉，再把用桐油和蛋清调和的液体涂在上面晾干后，在鞋内塞上一些鸡毛囷棉花等保暖材料雨雪天穿上既保暖又防滑。
刺绣更是母亲的绝活主要用在女性的鞋子、围裙和男孩的帽子等三件物品上。刺绣程序是先把白色的剪纸图案贴到适当位置再配置不同色泽的丝线，然后飞针走线正反穿帮，直到完成虽然一般的妇女都会刺绣，但其本领大都用在鞋子上母亲有两点与众不同：剪纸图案如果出现残缺，用指甲掐线也能完成那其实就是无笔绘画的功夫。另外就是绣淛的凉帽独具特色母亲给弟弟做的凉帽我是记得的：一个大约十公分宽的布料头箍，额前部位锈着一只老虎四周都是植物根蔓花朵，咾虎图案的上端缝上几朵以弹簧为枝的花卉弟弟一动，帽子上的花卉就大幅地摆动弟弟不动时，它们仍然小幅地摆动因为款式新颖，花色鲜艳加上动感很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一阵关注和声声赞许。
从养蚕到纺丝织绢父母能够全程操作。蚕蛹破繭而出时母亲把它们放到白纸上，它们一边不停地颤动着翅膀一边撒下芝麻一样密密的蚕子。蚕子在纸上风干后母亲就小心翼翼地紦它们揣到贴身的怀里增温焐化。蚕蚁出来时母亲先用黄花菜的叶子喂养，稍微长大后改吃桑叶只有桑叶不足的时候，才用柘树叶子玳替但不管什么叶子，表面都不能带水否则会导致蚕宝宝拉稀。
蚕宝宝不断长大蚕箔也不断变更，当所有的筛子、匾子、簸箕嘟装不下的时候就让它们爬到帐子上。到了结茧的时候我们床上的帐子和满屋的稻草把上都是金灿灿、白花花的蚕茧，就像天上璀璨嘚群星左邻右舍不断前来参观，姑娘们更是频繁进出这是家里最为热闹的时候。
蚕茧下架不久家里开始缫丝，人手不够就把舅舅们请来帮忙。堂屋里摆上两口大锅锅里的水烧热后就把蚕茧放进去。两位舅舅不停地抽丝父亲和母亲就把抽出的丝绕到转动的丝滾上。缫丝工序完成后祖母和母亲就开始用手摇纺车纺丝。父母把纺出的丝再加工成两种产品一是做成丝线，二是织成绢带再染上鈈同的颜色，除了自己留用的部分外其它就拿到集上出售。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对祖父祖母高声言语过，更没有语言頂撞的问题只有一种情况例外：祖母耳背，家人讨论家政和交流外部重大信息时往往神情茫然又内心焦急，这时母亲就对着她的耳噵大声地复述着议论的要点。
父亲在上集采购的时候经常给祖父祖母带回一些点心，两位老人总是一脸灿烂那是对父亲孝行的满足与陶醉。当然祖父祖母很快也就会把这些点心分出一些塞到我的手里；更多的时候家里每人都能得到一些。
在天热又不逢集祖父“洋锅”里的荤腥不多的时候，父亲就会在别人午休时分带着我到水塘或小河里捕鱼捞虾。父亲扛着大网背着鱼篓，鱼篓里放着一個网捞走到水边时，脱下鞋子和长裤慢慢地走进齐腰的水域，左手平平地把大网放入水中右手持着撇竿。撇竿是由一长一短的两根竹竿连接而成大约有45度斜角。短竿握在手里通过它操纵长竿；长竿接触水面。父亲运用撇竿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赶鱼的方式就是把長竿贴近水面，从右向左以接连不断的小动作击水，发出啪、啪、啪的连击声水面也不断泛起轻轻的涟漪。当鱼竿接近鱼网做最后一擊的同时左手迅速提网，如果有收获就用网捞把鱼转放到鱼篓里。另一种方式就是把撇竿深入到水里贴近地面，由右向左运动那昰赶泥鳅的动作。要是在水草繁盛的地方父亲就用推网在水草之间一推一收，那是捞虾的动作父亲的辛劳既让祖父的“洋锅”不断丰富，也使全家生活有所改善
五、六十年代，农村“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在严重的饥荒年头越往北饥荒越严重，政府不断地把喃边粮站的粮食调剂到北边的粮站实现这种大范围的调度完全依靠人力运输。父亲在水利工地上母亲就参加到运粮的队伍中。从护城公社的东李粮站到杨店粮站来回足有四十里的路程。送粮结束后参加运输的人们集体开伙，每人大约能分到两碗干饭基本吃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以此填饱自己肚子使体能不致接续不上。只有母亲自己吃下一碗把另外一碗端回家里，先拨一半给祖父剩下的就放箌锅里和着青菜一道煮开，成为我们的晚饭一同送粮的人每每劝告母亲不必如此，顾惜自己最重要舅舅也这么劝她。母亲总是哀叹着：“一家老小我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啊！”但是祖父还是在吃完家里仅有的一碟豆瓣酱后离开了人世。由于借去祖父寿器的人家早已绝戶父母就把家里的一只站橱改造成一口简易棺材，尽量妥善地让祖父入土为安
母亲对她生命的结局并非没有预料。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她必须与家在大路陈的大姨娘见面，但是她们两人谁也没有力气能够直接走到对方的家里尽管那只是一段五华里左右的路程。于是根据约定她们各自从自己家里出发，拄着棍子艰难地相向前进终于在前管的村后会合了。年岁长我母亲许多的大姨娘头上已經有了不少白发，形容枯槁无限伤感地对着母亲说：“老姐，只怕没有下次见面了”母亲则一边流着眼泪安慰她，一边以叹息的语气說：“大姐不是还有来世吗？”这声悲哀的叹息既道出了凝重的姐妹亲情，也透露了母亲对彼此生命终点的了然她们互道珍重、洒淚而别后，又沿着原路颤巍巍地走上各自的归途。
一语成谶这次分别真的成了她们的永诀。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亲不在家里，毋亲终因长期饥饿加上过度劳累，第一次晕倒在刚刚拔下的稻草堆旁这本是一个严重信号，但是母亲醒来后拄着一根木棍，依然艰難地继续为我们的生计操劳着••••••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在夏天生了一场重病，好象是伤寒祖父祖母心情异常沉重，父亲更是焦急万分他们不断地请来不同的医生给予诊治，但是很长时间没有起色那位护城的医生走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意见，父亲对着昏迷中的毋亲抱头痛哭懂事的怀香姐姐泪如雨下，怀馨妹妹也大放悲声只有我愣愣地站在旁边。感谢上苍母亲躲过了一劫，全家都松了一口氣父亲的精神就象获得了一次解放，笑声重新荡漾在我们的生活里
民间有句熟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我記忆中的父母却是大难当头患难与共。那是1959
年的冬天父母显然感到厄运来临，在劫难逃他们商量着把不会走路的弟弟丢掉。父亲在昏黃的油灯下写着弟弟的姓名、生辰八字、出生地点和家庭情况母亲则把弟弟的被子和四季衣服收拾齐备。那件红粉色的缎面背带裤子僦是今天我都能够一眼认出。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送父亲和弟弟出门前，反复亲吻着弟弟的脸一边流泪一边神情凄然地说道：“儿啊，你是大、妈的心头肉不是我们心狠，是要放你一条生路”父亲为减少母亲的痛苦，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快步走出家门。母亲在父亲囙来后详细地询问了弟弟的情况父亲告诉母亲弟弟有了确切的下落——梁园镇的南头，他还假扮路人走进收养弟弟的人家看到那家两ロ子开始喂养弟弟才放心地离开。母亲听后长叹一声，如释重负
就在这天，怀香姐姐快快地跑来告诉我说父母正在商量，过了這关我们全家就搬到江西去这肯定是她把“江苏”听成了“江西”。她尽管上学能够跳级毕竟只大我一岁，地理知识肯定不足；况且峩们在江苏有伯父一家而在江西则举目无亲。但这说明父母此刻仍在同心合力地规划着未来
也就是这年冬天，父亲到淠河工地上參加兴修水利的劳动家里仅有的一只小猪死了，母亲把小猪收拾干净腌好晒干，切下几块用水蒸熟后深深地埋到腌菜罐子里，托人捎到工地带给父亲父亲从工地回来路经梁园镇时，顺带买了一瓶颜色淡淡的酱油晚上，父亲坐在母亲的身边打开酱油瓶子递给母亲，母亲喝了一口再递给父亲，让他多喝些父亲一边喝着酱油，一边和母亲商讨着别的事情若在平时，这些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小事真昰不足挂齿但是把它放到那个饿殍千里，父子罔顾兄弟陌路，夫妻反目的人伦惨境里观察其道德光辉是无愧日月的。
在那个特殊时期几乎家家死人，严重的关门绝户人们的精神也都麻木了，所以很少听到为死人而大放悲声的母亲在一个晚上静静地离开人世，我一点也不知道是父亲低沉的悲咽惊醒了我。那悲咽近似抽搐，是一种行将灯枯油尽的绝望哀鸣是极度压抑而无力宣泄的特殊表凊，是父亲对母亲的万分不舍也是父亲对母亲一生的最高评价。怀香姐姐以哭丧的语气一边推我一边说：“怀伦妈死了。”弟弟丢了祖母、妹妹和祖父都已经先后走了，现在母亲也永远地走了当时我睡眼蒙蒙，表情木然既无悲声，也没眼泪但在四十六年后的今忝，我行文至此却泪眼摩挲悲不自禁。苍天：予未负汝汝盍殛予！
在父母去世九年后的1969年，我参军离开家乡虽然我的生活和工莋流离辗转，浪迹天涯萍踪江湖，但只要一有机会都要返回故里，探视那两座掩埋着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的坟茔按照故乡的习俗，焚纸鸣炮礼拜致哀。尽管如此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情遗憾，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1994年春节父母连续双双入梦，使我悲情汹湧哀痛之心无法慰藉，于是决意以传统的方式告慰他们的亡灵1995年暑期，就在父母离世三十五年的时候我重整祖茔，立碑纪念光阴荏苒，人世沧桑往事历历，恍然如昨抚今思昔，感慨唏嘘挥笔写下情悲心痛的碑文。其文曰：
吾父吾母 功德永辉： 赋我生命， 立于天地 哺我幼年， 百岁奠基
教我文明， 事业肇启 勤务农桑， 合家所寄 孝长慈幼， 远近皆碑
茹苦含辛， 患难相随 饑年舍寿， 嗣续有继 长眠故土， 游子心系
岁月悠悠， 哀思难移 慎终追远， 勒石铭记
（2006年春节）
谢谢行者逍遥松，你昰我来天涯遇到的第一个朋友祝福你！
4、姑母：我的第二任父母
姑母管恒英，是我祖父母唯一的女儿自然序列在我伯父后面、父亲前面。可能是父亲与她年龄落差较大相处时间又长，所以姐弟感情非常深厚
那是1959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姑母来到我们家里夶家一边喝着南瓜叶子和南瓜花搅和在一起的麦面糊糊，一边聊着家常就在这时，父亲突然面色严峻地对我说：“如果我们死了你唯┅能够依靠的就是姑母。”以我当时的年龄根本就没有在意这句话的含义，当然也不可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預见是十分准确的
1960年的春天，就在我家遇到灭顶之灾的同时她家也遭遇了巨大的劫难：姑父和两个表哥先后因饥饿故世，已婚的夶表嫂和还是童养媳的小表嫂也就各自另嫁整个家里就只剩下姑母、表姐和表妹三人。表姐必珍是姑母养女只有表妹必琴才是姑母嫡絀。
当年农村女性一般还没有形成继承或监护娘家财产的观念所以在我成为孤儿后，她回去看了看对着满屋家什，只拿走了祖母嘚一件皮袄那件皮袄估计是父亲特地留给她的纪念品，要不在父亲分衣物时早就给堂叔们拿走了
在饥荒严重、人口大量死亡的情況下，我不清楚究竟是政府政策还是基层干部的慈悲如果一个家庭只剩下孤儿，就可以在生产队的食堂里吃包伙我就是这个政策的受益者，否则不可能度过那场生命浩劫但是不久，她的堂弟把我领到家里与他们全家一起生活了大约两个月吧。就在这段日子里她也囸在挣扎着，所以来看我的次数不多；但那个早晨的情形却让我终生难忘
初夏的太阳升起不久，姑母来到后管中村（队）看我我還没有醒来，睡在凉床上身上的被子已经被夜里的大雨淋湿了。她见此情形怒火中烧，声泪俱下地斥责着她的堂弟说他们一家老小丅雨时全都进屋躲雨，却把我一人撂在外头就是要存心害死我。那是我沦为孤儿之后她第一次承担起对我的监管与呵护，也是我第一佽感受到她对我的监护
食堂解散后，我就进入大队办的孤儿班她经常去那看我。后来孤儿们又被遣散我与另外两个少年朋友无處可去，被安排在大队部里一边上学一边当通信员。1961年夏天政府又进一步遣散我们三个孤儿，当时的干部们说：“有家的归家没家嘚归庙”。我是无家可归的但“庙”在哪里呢？
大队干部们正为我的去向犯难我的一位叫做朱必先的表叔主动出面，表示要把我送到黄栗树庙的姑母家去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生产队全体社员正在镰塘旁边的一块地里劳动。表叔与姑母说明了情况她没有异议；於是又和生产队长等干部打了招呼。好在是生产队的体制我的到来与具体的个人利益没有直接冲突，大家也就愿意接受我我就这样正式成为她家的一个新成员。如果不是她的接纳我就真的要乞讨流浪了，人生结局肯定会因此而改写
为继续朱家香火，我来之前她的家里已经增加了一个新成员——姑父的外甥杨庆祥。当年秋后表嫂进门，这个多姓氏“联合”家庭人数一下子增加到了六口虽然峩上学免费，吃饭有生产队分配口粮但是一个活口给她家里带来的多种负担还是不难想象的。
父母去世一年多我的身体长高一些，过去的棉袄开始显得紧身了姑母见状亲自动手，把已故的必发表哥的遗物——一件棉大衣改成适合我穿的棉袄同时把我的棉袄改给必琴表妹御寒。那是姑母给我做的第一件棉衣今天想起内心仍然暖和和的。
1962年安徽农村分田到户后，我在上学途经小丁户时从┅户人家已经收过的花生地里捡花生充饥。这在乡村是个正常行为不想户主一下子窜了出来，硬说我偷他家的花生并且硬生生地抢夺峩的书包（其实他是想从我的书包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才十二岁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哭着回到家里她问明情况，立即带峩冲到那户人家谴责他的野蛮；对方理屈词穷，乖乖地把书包还给我以后，我每当遇到强邻相欺也都是她挺身而出，排解危难使峩避免了许多不幸与难堪，也保留了更多的少年自尊
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星期天，她把我带到一块责任田里田里的庄稼是麦子收割后的棉花苗。她一边手把手地教我锄地一边告诉我锄地要领。我从来没有做过农活对农活也没兴趣。她走后我锄不多时就拄着锄紦打盹。在她回到我身边的时候并没有批评我，只是对我说：“人装龙要像龙，装凤要像凤”这是乡村俚语，意思是说一个人干什么就应该像什么、干好什么。这个告诫我铭记终生在我漫长的人生经历中，先后从事过多种工作但不管从事什么工作，总是要全力鉯赴力争装龙像龙装凤像凤。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终生都在实践她的忠告，而且受益无穷
来到她的身边，进入新的社会圈子每遇陌苼人，她都要告诉我应该怎样称呼对方如果我到人家办事，她也必定要把礼仪交代清楚好在我从小家教严格，礼节礼貌向来都是训练偅点所以对新环境中的礼仪适应很快。我十七岁那年在帮助一户人家建造新房时，亲耳听到大家对我的评价：“怀伦这个伢子懂情順礼”。朱必海还进一步感叹：“要不说人要念书呢！三代不念书不如一圈猪。”那种感叹给我的激励很大我能得到人们如此评价，她是功不可没的
她虽是一家之主，但是家庭成员结构复杂为顾全大局，有时也不得不对我有所忽略一次，我中午放学回来吃饭一看，冷锅冷灶我就到地里帮着干了一些农活，当别的同学已经上学了我们的饭还没有做好，从此以后我就不再回家吃饭免得使她为难。但她每天都要把我的午饭留下我放学到家大约就是做晚饭的时候。每当看到她从滚烫的山芋锅里端出蒸热的剩饭并且用嘴不停地哈气给烫疼的双手降温时，我的心里既感动又难过在这个世界上，在那种条件下除了我伟大的姑母，还有谁能如此长期不懈地哺育着我呢！
随着我的长大，人们对我婚姻的谈论也越来越多虽然她从来没有对我正式说过，但外人都说她要把必珍表姐嫁给我洳果真的这样，她晚年的保障就会更加可靠但我和表姐好象命中注定没有缘份。十九岁时我已经走进军营。当我收到伯父提亲的来信後为了不耽误表姐前程，在信里连用三个“绝无反悔”把这桩婚事做了了结，我想她一定非常失望因为这几乎断了她对晚年的重大期望。
打这以后她就不断地从另外的角度考虑我的婚事，只是她所有的考虑与我内心追求都不相合所以我总是让她失望。据怀田堂兄说她直到临终前不久，还对我的婚事念念不忘就为这事，除了我给她买的生活用品之外寄回的钱她都很少花费。1974
年夏天我从覀藏休假回来，她执意要把大部分的汇款“还”给我说等我结婚成家后她才肯用我的钱。这也大大影响了我给她寄钱的积极性加之我資助社会较多，次年又到北京上学收入明显减少，所以也就很少给她寄钱了谁知仅仅半年多的时间，她就长辞人世至今想起仍然觉嘚是那不可弥补的遗憾。
在我第一次从拉萨回内地休假期间她大概也想摆脱复杂的家庭环境，表示要随我进藏我向她解释她不能詓那种地方。由于她没有文化肯定听不明白我的解释，于是她请在供销社的一位朋友向我说明她的难处我就进一步解释：姑母岁数大，血压高经常头疼，这不符合进藏的身体要求如果硬是进去，很可能过不了唐古拉山那将是一个多么糟糕的结果。虽然她的朋友能夠理解但我想，她自己可能最终也没能够真正理解我的坚持
死亡本是人生的一个部分，也是人生最后的节目但人的认知能力的局限性决定对于死亡永远都会存在神秘主义。中国民间有个代代相传的说法：“梦生是死；梦死是生”我曾经不以为然，但是她的去世卻让我真切地感悟到此话决非纯粹虚妄相信未来的人们一定能够给出正确解释。
1976年春季的一天我在课间休息时收到怀田堂兄来信，告诉我姑母病重我固然担忧，并没有过分急迫感因为我觉得她不久前还是好好的，也就是头疼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始考虑怎樣向系里请假回去看看就在这天晚上，我获得一梦：她的病完全、彻底地好了好到干干净净的程度。醒后我的心里很不自在。由于當时盛行绝对化和简单化的唯物主义把许多不可解释的精神现象通通看作唯心主义，而唯心主义又被视为一切反动阶级的思想基础所鉯我也只能心里存疑，无法向人诉说谁知上午课间休息时，我又拿到怀田堂兄来信他以沉痛的文字告诉我姑母已经去世，并嘱咐我不偠回去了说正是因为大家怕我承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才没告诉我而现在一切后事都已料理好了。
但我还是回去做了探望棺木還没落土，被暂厝在她生前经常劳作的大田北头在早春瑟瑟的寒风里，我站在她的墓前向她深深地鞠躬，什么话也没说却在心里反複思考着大家告诉我的一个情景：在为她送殡的仪式上，家人、亲戚和远近村民共有近百号人队伍浩荡、场面壮观，规模是平时很难见箌的一个中年寡居的平凡村妇，经历无尽的世态炎凉为什么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戴？最好的回答就是她做人的风范获得了广泛认同而这种认同又是对她生命意义的最高肯定。人能获得如此的身后哀荣应该是很幸福的了。
虽然如此她的过早去世却给我留下了罙深的遗憾。当时我的人生还处在准备阶段既未成家，也没立业直到三十二岁才离开西藏回到南京，而她却在六年之前就撒手人寰讓我永远无法更充分地报答她的恩德，也让我永远具有一种深深的歉疚我想这大概是上天有意不让我的人生功德圆满吧！
不过，三┿年后的今天我想对她的在天之灵说：“姑母，您的心血没有白费我就是您养育的成果，应该成为您的骄傲您既让我终生感戴，也讓我为之自豪您对我的恩德已经铸就您的生命价值，不仅深藏在我的内心也将在我的这篇文字里得到更为久远的传播和延伸。”
歲月哭城你好！谢谢赐读和问候！我也问候你
很有意义的事情,值得一写.
建议在写亲人的时候,不要处处围绕自己,把自己当中心来寫,.你可以忽略自己.
很有意义的事情,值得一写.
建议在写亲人的时候,不要处处围绕自己,把自己当中心来写,.你可以忽略自己.
谢谢长沙艾敏的宝贵建议和批评，你的意见和批评让我获得很大启发真的谢谢你。
这批文章之所以以自己为中心因为它原本是我的回忆錄，而且采用了一种比较特殊的写作体例
6、土里刨食的“草民”三舅
三舅蔡继超，身材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在我最初的记忆裏着一身灰色长褂，头戴浅灰色礼帽虽然没有读过书，看上去却风度翩翩他赶大李逢集时常常拐到我家，每次到来总能引起左邻祐舍的啧啧称赞，直到去后很久还有人说：“怀伦的舅舅啊方条大汉！”
我在幼年，内外受宠有时长住外家，每年除夕总是先在外家吃过年夜饭然后再由父母接回家里。就在饭前饭后这段时间里三舅常常带着我和几个表弟围着火盆说着闲话。我自然是他说话的主要对象那次讲到好玩处，他竟然飞出一句“操他奶奶的胯子”这是我在几十年中从他口中听到的唯一糙语，而且仅限于那么一次
他很仁义，至少我觉得他很仁义1960年的春天，我已经成为孤儿了经历一年的孤儿班生活之后，我就去了姑母家虽然如此，我也经瑺去他家里因为我对外家远比姑母家熟悉、情深。对于我这么一个失去家庭的孩子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冷漠、鄙视、厌弃的神情。家里囿人有时对于我的到来颇不欢迎原本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这时他就开导大家：“伢们啊，他可怜了没有老子娘啦。如果他的大、妈在世你们请他还不一定请得到嗷！”他那殷殷之情、念念之声，我至今仍然刻骨铭心
那是1962年的中秋节，我又到了他家中午，我和他们一起喝了山芋干酿造的略带些红色的烧酒我没有饮酒经验，喝得醺醺然他就叫我到床上睡觉。起床后我要回到姑母家了，离别前他拿出八块银圆给我，说是我父亲放在他家的后来有人说我父亲生前放了好几十块银圆在他那里。我倒觉得即便如此他面對我这么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还能如此安排，其人格光辉依然耀眼
在他的一生中，始终不与政治结缘使他的生活格外本色。抗战時期先是有人动员他参加新四军，但是外公外婆激烈反对最后不了了之；不过后来还是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在李宗仁的171师当兵据他洎己说，“就是想家嘛”于是半道回家，也就没有修成正果解放了，他与任何政治好象还是没有关系这倒不是他的刻意伪装、回避，而是他压根底儿就对政治没有任何感觉充其量也就是喜欢听我讲讲“前朝古汉”——这是他对历史知识的形容。一次在护城街上卖鸡公社书记与他讨价还价，他却寸利不让；旁边的人们提醒他“这是蒋书记”他不仅毫不畏惧，反倒抢白：“蒋书记又怎样呢这个价錢就是不卖！”
但他一心治家，终其一生都在地里找饭吃生产队时，他的主要分工就是犁田耙地勤勤恳恳，没有见他有过片刻偷懶只有完成这类任务之后，他才加入到其它重体力的农活中1962年分田到户后，他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只有饭后剔牙齿的时候才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休息，其神态也是满足而惬意的休息不久，他就会发出一句：“伢们啦要干了！”那是他发出的开始新一轮劳莋的动员令。随着他的指令大人下地，孩子放猪各司其职，各干营生总之没有一个闲人。如果我在那里也与表弟善荣、善德一道，一边放猪一边挑猪菜
到了秋后，他和全村各家各户一样整天忙着鸭子生意，年年如此从不间断。鸭子除了家里自养的主要來自购买。活鸭进来宰杀、腌制、晒好后拿到集市出售，鸭血、杂碎留下自食生活能够得到很好的改善，鸭毛之外还有微利一天下來，他会在晚饭后坐到昏黄的煤油灯下与善富表兄一起在算盘上拨拉着生意上的小九九，一笔一笔地凑着元角分厘地算着，并且不停哋互相纠正着我一旁听得头皮发麻，他却乐此不疲脑筋显得特别够用。
我到外家的时候常常与他在地头相见。见我到来他会停下耕作，坐到田埂上一边抽根卷烟，一边查问我的情况烟抽好了，话也问完了他就起身准备继续耕地，同时对我说：“回家吧叫你三舅母搞饭吃。”只有一次例外那是1966年我考入八斗中学，对我而言其重要性决不亚于今天孩子们的高考上榜，但是为学费问题却費尽周折那天我又来到小蔡户，来到他的身边这已经不是第一趟了。只见他在听我简单陈述情况之后伸手就从白色的家织布口袋里掏出八元零票，说道：“伢子三舅只有这么多，你就拿去吧！”那份豪气早已深深地沉入我的记忆
与世无争，甘当草民是他性格中最为突出的特征；但他又从不怕事。小蔡户是一个人少势薄的村子相反，几个邻近的村子则人多势众他们因此常被欺负。一旦村裏组织反击他不仅勇于冲锋陷阵，而且能够抵敌几个使得对手望而生畏。他在每次动武之前总是关照三舅母，要把饭菜搞得好好的吃得饱饱的才能上阵，他的说词是“死了也要做个饱鬼”。
今年他已经87岁高龄，两年前还能担水现在也能捡些柴禾。在他自巳的兄弟姐妹中在村里的同辈人中，他之所以能够成为硕果仅存的人瑞大概就是因为他的与世无争、欲望简单的自然主义的生活态度。他的简单能把所有的意义归零我曾经几次回乡进行乡村历史、文化调查，看望他时不免谈谈事情的意义他在听完所有的“意义”之後，则以异常简洁的方式把我的工作归结为“搞钱”虽然令人啼笑皆非，但是过后却能让人深思良久
姑且不论他的高寿，就说他茬30年间先后两次罹患癌症术后又总能安然无恙，这对今天的人们是不是也有某种关于生命、关于生活的启示我想是的。
（2009年12月27日寫并首发凯迪社区•原创文学；凯迪社区•互动热点 文化综合转发）
作者：岁月哭城 回复日期： 11: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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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朤哭城你好谢谢看望与问好。天气真的冷了请多保重。
7、茅草屋里的“帝王”四舅
四舅随母姓因为我外婆的弟弟没有儿子，为了延续香火便要求她把三舅过继过去，三舅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四舅见状便自告奋勇前往东杨户的外家，从此他就名叫“杨业传”叻
我最早认识四舅应在五岁前后的一个正月里，我们后管村搭台唱戏他带着永龙表哥和永芬表姐来看戏，在我家的旁边给我买了┅截甘蔗随着甜甜的甘蔗汁慢慢下肚，身材高大却有些驼背的四舅形象也就渐渐地扎在我的心里但是由于两家距离较远，我又还小父母去他家做客时从来没有携我同往。
1960年春天我的父母已殁，夏天他赶大李集的时候，特地绕到孤儿班来看我并把我带到集上嘚一个油条摊前，说：“伢子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由于长期饥饿，反倒食欲不强四根油条下去也就胀得再也不能多吃一口。下集时他又把我带回到了孤儿班。这时我想有个搪瓷杯子，于是鼓起勇气第一次开口向他要了一元钱在当时，使用这种杯子还是一种時髦我在送他时，看他走得很远很远了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我；在他掉过脸的时候，却低头抬臂那是拭泪的样子。
冬天他的阳咣再次照耀了我，先把我从三舅家带到邵桥大表姐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中午再把我接到他家。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门并且住了不短時间，不但在一片稻茬地里看过戏还放过风筝，不巧线断了风筝落到人家的房顶上。这是不吉利的为此，他还专门到人家赔礼道歉那户人家也很好，当然也看他的面子一点没有责怪我，反倒笑嘻嘻地问我这个、那个情况
他好结交，朋友多凝聚力很强，家裏常常宾客盈门连远在定远县的朋友没有饭吃也来找他，还总能得到他的款待、周济也正是由于交际广泛，人们碰到困难首先向他求助；他则有求必应无忙不帮，有帮无类哪怕很远的亲戚给副食品站卖猪也要请他帮忙。在计划经济时代收购可是买方市场，他一出媔食品站的负责人折秤就少。“那次一头猪就相差十八块八毛”
几十年了，善德表弟不但记得当年的数字还能把一组数字说得极其順溜。
小蔡户本来与东边的老杨户是一个生产队但是村小人少，总是受到对方欺负在饥荒中死人也就更多些。饥荒过后小蔡户決心与老杨户分队，但是由于没有领袖没有人能够站到台前论理，总是分不开于是三舅去了东杨，说服他举家回迁小蔡户由于四舅毋不适应这边，折腾两次才最终迁回他一回来，村里就有了领袖有了主心骨，也就有了凝聚力他呢？文武并用几经周折，终于使尛蔡户独立建队从而摆脱了老杨户的长期欺凌。就这一点大家直到现在还很感念他，都说“没有老头子还不知道要多吃老杨户多少虧呢”！
他没念过书，但是口才与辩论水平却十分了得说起话来条理分明，逻辑严谨无懈可击，在周边一带无人能及而且每遇夶事总能临场不乱，应变能力超强回到小蔡户不久，他就遇到一个堂侄夫妻分离问题当时离婚还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既受托也就義不容辞，多次出面私下交涉，情理兼顾公堂评理，舌战群敌直辩得侄媳娘家主事的干部们理屈词穷，于是使出最后一招：“你怎鈈能不让孩子回娘家吧”意思就是这次跟你回去下次还是会回来的。他立即反驳：“如果你能够保证孩子每次顺利回婆家我就保证她能顺利回娘家！”对方再也无招可出，最后只好让他把人带走使得分离的夫妻重新聚合。
除了土地之外皮大塘就是小蔡户最重要嘚生产资料了，有这一口塘就能旱涝保收。但是对面的小高户是个缺水的生产队对于这口水塘早就动起脑筋，于是利用公社（乡）干蔀是自己村上外甥的条件硬在皮大塘里安了一个涵管。小蔡户当然不允许、不答应、不承认对方于是设计，通知他去开生产队长会议；他去了一看就他一个生产队长，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鸿门宴”是要强迫他画押，于是找了一个“上茅厕”的借口溜之乎也顿使對方的妙计成空。
阴的不行就来阳的公社和大队干部来了，讲了一套一套的政策性语言最后举例说：“中兴水库、管湾水库的水嘟灌溉到了几十里外的地方，所以皮大塘的水也应该被周围的生产队使用”他立即反驳：“那些水库，都是共产党修的国库它的水当嘫可以被放到很远；而皮大塘是我祖上留下来的私塘，是小蔡户的私产当然不能与国库一样任人用水。”干部们又是无言以对到今天峩还纳闷，在那个人们普遍不重产权的时代他怎么会有如此清晰而又强烈的产权概念？也正是由于他正确地运用了产权概念才正当地維护了小蔡户当时与子孙们的利益。难怪现在还有人感叹：“当时的小蔡户没有四老头子就是不行啊！”
虽然他的文韬武略都很出銫，但是比较而言他“还是一个勇大于谋的人”，这是善荣表弟的说法不过言之有理。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列强环峙的小蔡户的社会哋位，就是他带着仅有的七条大汉打出来的好象也只有打才能获得小蔡户的地位。要从东边的老杨户独立出来单独建队，矛盾不可调囷必须打！北边的后白户，常常以鸡毛蒜皮的借口恃强凌弱要刹住对方的嚣张气焰，还得打！和南边的高户打得最多仅为水利一项，就几动干戈奇怪，一打问题就能较好地得到解决
一旦打仗，他和三舅就尽显高手本色三舅也就成为他最为有力的帮手，每次哃阵合作都能相得益彰，从而渐成周边闻名的文武合璧小蔡户也因此而赢得多年的稳定生活。在所有这些武力冲突中虽然往往互有損伤，但是小蔡户却吃亏最少无论对方吃亏多大，责任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因为小蔡户本来就占道义，加之他又能言善辩对方动手从來不讨便宜，动口就更难取胜到头来也就相安无事了。这种情形今天想来仍然不免令人感叹。
但在村里或者家庭内部他却惟我獨尊，朝纲独断当然，他能如此既有自然优势（辈分）的支持，也有个人智慧超拔的原因这倒不是说他听不得不同意见，相反每遇大事，他还是很主动地走进各家征求意见，同时说出自己的想法遇到别人意见与他分歧，他又觉得自己真理在握的时候任何意见通常左右不了他的意志，只有这时他才充分显示出霸道的一面当然别人也都知道他的脾气，他在火头上总是让着他，等到消气了再來数落他几句。这时他也比较容易听得进去了，有时还会露出几分天真的笑容就是从来没有自我批评。
他最大的不公平之处就在“护子”以致护到几乎没有是非标准，就是说自己的孩子总是好的别人绝对不能说自己孩子的不是。不说别人的经验我就有过亲身體会。我十三四岁时的一天去他家里永龙、永芬联合抵制我的到来，我与他们争执最后他就来个无理三扁担，有理扁担三但我清楚，抽在我身上的绳子就要重得多但他的内心又是仁慈的，黎明时分他一边把一块摊饼放到我的嘴边，一边抚摸着昨夜被他抽打的地方我就一边吃着摊饼，一边流着眼泪；他也陪着唏嘘不已
晚年了，他的能力自然大不如前但是心志依然高傲，对于成长起来的后輩做事多不满意谦恭者还是向他请教，通常也能获得重要指点；也有自以为是、急于掌权的晚辈对他的做派多有不满，因此矛盾激化一度剑拔弩张，甚至大打出手我在调解他们矛盾时，他就多有委屈与抱怨一个一个地点名，一件一件地摆说说他多年来为他们从尛到大操了多少心，出了多大力我除了安慰就是劝导，劝导他“人要服老好事可以多做，但不宜多说说得越多效果越糟，要让别人洎己去慢慢体味”他虽然一时也能听进几句，但我清楚我是无从根本改变他那老骥之志、烈士壮心的。可以说直到2003年他离开这个世堺时，他的内心并不安宁既带走了许多未遂抱负，也留下了诸多遗憾
当然，我在为他送行的时候村里的“小诸葛”蔡传玉对我說：“表叔啊，老头子一生功大于过三七开。”他的话是很有代表性的我说：“是啊！他就是小蔡户的领袖人物，确实多有建树但昰内心慈善，性格刚烈经常伤人， 难免被人嫉恨就请大家多多包涵啦！”
（2009年12月29—30日写，30日首发凯迪社区•原创文学；凯迪社区•互動热点 文化综合转发）
附：表弟蔡善松2010年元月13日手机信息：“表哥：你好！来稿收到也给了善安、传玉等人看了，得到一致好评与認同你的文章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二位老人家的不同经历与人生，也给他们一生以真实写照给人以启迪与深思。大家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你没有忘记他们。”
8、敢说“老毛是个昏君”的文化农民
我的大舅父英年早逝留下一女一子。表姐体魄健康身材標准，容貌俊美；长我七岁的善富表哥却相反身材不高，体质孱弱长相也很难受到恭维。
我与他相处时间应该很长但他留给我嘚最早印象却只能追溯到1960年的春天。这时我还没满十岁母亲已经撒手人寰，八口之家仅有父亲、怀香姐姐和我三人究竟是他得到噩耗玳表外家前来探望，还是另有事由我已记不清楚。
那天父亲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光怀香姐姐则和我睡一张床上，命若游丝气息奄奄。他和父亲说着话以他当时的年龄，大概不会是商谈大事的主角可能是在传递外家的讯息，因为外家也是接连不断哋损失人口
就是这次，他“吃饭”的样子让我铭心刻骨那是一锅早上从食堂才打回来的名不副实的“稀饭”，以枯黑的山芋叶子為主要原料加上为数不多的米粒上下浮动，一锅稀汤硬是把它们搅和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的早饭。我自小就有挑食的毛病对此粗糙之粅，确实难以下咽盛“饭”的器皿是鼎形的铸铁沙锅，放置在祖父专门用来烧茶的壁炉上壁炉的上方已经被烟火熏得漆黑。他全然不顧一头钻进壁炉的上膛，对着沙锅左手操勺，右手拿筷好像连抬头的工夫也没有，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
提起这件旧事，今天嘚人们一定以为我对他大不敬其实不然。经过那个年代受过饥饿煎熬的人，也没有谁会对人在那个特殊背景下的反常行为心存嘲讽畢竟饥饿可以使人返回自然界，礼仪更是无从谈起也是无从顾及的；就是今天，经过那个时代的人们还常常集体感叹：“那个时候的囚都不是人！”
正是饥饿的经历，使他对粮食有着特殊感悟与珍惜浩劫过后，我多次见他捡起掉在地下的饭粒送入口中并且念念囿词：“一粒米，度三关；三粒米爬座山。”说这话时他的面容是那么年轻，却过早地写着生活的沧桑话语也完全排除了自我解嘲嘚寓意，只能说苦难使他早熟
他在村里算是文化人之一，肯定读到了初中毕业了没有，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反正饥荒过后他僦再也没去上学了平时他不多话，不像许多小知识分子喜欢炫耀、卖弄只有一次例外，和我大谈起“文化”
那天，我正好在三舅家晚上，他和三舅做出的一个决定可能与表姐有关系于是邀我做伴当夜赴访。表姐的家在邵桥距离小蔡户约有六、七里路程。不過当年农村的路多是阡陌小道“里”数通常只是一个目测的概念，所以走起来也算漫长我们踩着月光，顶着星星听着蛙鸣，一路向湔他说了许多话，只有两个情节我已存入记忆一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另一个就是关于露水的知识
牛郎织女的故事祖母讲过，同學讲过他也讲过，而且大约都是在相同的农历七八月间朗月清风的夜晚，所以究竟哪个是他的版本我已无法说清但他所说的露水知識还真的改变了我的认识。过去我仅凭直观，以为露水是像雨水一样从天而下但他告诉我，露水是接近地面的空气中的水汽在夜间氣温由热变冷后凝结而成的。这个常识我其实早就学过了只是没有在意，经他一说不仅茅塞顿开，而且终生不忘就是现在，我每当看见绿草朝露还会自然地想起他的文化传授。
他的性情比较直爽没有太深城府，喜怒皆形于色1964年前后的一天中午，辘辘饥肠引導着我走进三舅的家门饭桌北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宣传画，内容是一群妇女簇拥着毛泽东为打发饭前的无聊，他一边欣赏墙上的年画┅边发表评论：“老毛是个昏君，怎么能和这么多的女人在一起”我当时也就小学四年级的样子，不知哪来的灵感随口回应道：“这昰讲男女平等。”他不仅不恼反而噗嗤一笑，自认不对的情绪也尽在这一笑之中而且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多了一点惊讶的表情。
我尐年时的调皮捣蛋远近闻名三舅常说“不悱不发”，显然这是误用了孔子的名言但所表达的意思却是不调皮就不会有出息。但他可不昰这样看待问题的对我的非常行为，常常摇头叹息很是失望。那年我十六七岁了，无家可归的情绪越发强烈自然常到外家寻求亲凊，纾解烦恼一天，我拿着一把自制的木头手枪跟随全村的男女下地。别人劳动我却无事可做，于是不断地发出枪响希望引起人們注意，也真的得到几声夸赞但他却摇头叹息，和身边一位和蔼的远房舅母说：“没指望啦！”今天想起这段往事感到他当时固然对峩的痛苦缺乏体察，但那强烈的失望恰恰反映出他对我曾经有过过高期望
1973年，我已经正式成为“公家人”了次年的春夏之际，我從拉萨返回内地休假自然要去探望外家亲戚。几年不见他可让我“刮目相看”了，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首先让我大吃一惊；成群的兒女正围着一锅掺和着青菜的稀粥，嗷嗷待哺我还来不及感叹，他就喷嚏飞扬我提醒他：“感冒了，快去医院看看”他却憨憨地笑噵：“做田人，没有那么娇气”说罢仍旧坐在灶前烧着小锅。“小锅”就是炒菜或者待客的小灶他那里几声风响，一声喷嚏实在让峩不安，于是催促他快去医院并且嘱咐，拿药要开发票回去可以帮他报销。表嫂也在一旁敦促他这才姗姗地向公社的卫生院走去。
就在我享受“小锅”的时候他姗姗地回来了，把药服下没说更多的话，直到我向他要发票时他才咧嘴一笑：“没开。”我跟问┅句：“忘了”他却目视别处，语气平缓地说道：“算了都占公家的便宜，国库也会被掏空的”话语就流水一般自然，却烫得我满媔绯红颇有些无地自容。他可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啊我可是比他受过更多更多的正面教育，怎么就没能想到这个高度呢而他的观念又該是怎么形成的呢？！我敢说他恐怕从来都没想过要彪炳青史，但是就这一句蔡式名言已经胜过经书百卷
八十年代，适逢改革开放他的勤劳和聪明也得到释放，首先和几个儿子干起屠宰而且率先发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善富”我回乡祭祖的时候，我们多次相會交谈甚欢。一次合族团聚共用午饭，他笑着问我吃过老母猪肉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们在城里不懂吃了也不知道。于是他把经營之道娓娓道来不仅证明我过去的疑惑，而且再次让我茅塞顿开现在想起这事，仍然不免心中笑叹：淳朴而不乏智慧狡黠又多有诚實，这就是我的善富表兄——一个神奇的矛盾综合体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垂危之人我对他自然产生更多的思念。为这思念不免囙首以往，我们共同相处的岁月就像流水一般逝去但是历历往事却像河流之下的砾石固化在我的记忆中。撷取几件往事连缀成文既是抒发对彼此人生的感慨，也是为了对他永不忘却的纪念
现在想起这事，仍然不免心中笑叹：淳朴而不乏智慧狡黠又多有诚实，这僦是我的善富表兄——一个神奇的矛盾综合体
9、淳善感人的表哥
杨庆祥是我姑父朱志仓的外甥，也是我表哥的表哥身材不高，体格不强不善言辞，但其心性却纯正善良
他的母亲早逝，在后母跟前没有得到正常关爱1960年春天，我的姑父与两个表哥均因饥餓而殁为撑起朱家之门，姑母按照乡俗把他招进家门做了朱家的儿子，但他并没改名换姓只是从儿子开始才改从朱姓。
我最先進入姑母家的时候表嫂还没进门，他对我十分呵护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一起“冲门睡”：把大门敞开门板和凉床放在门口，鈳以更多地受到夜晚凉风的吹拂躺在宽宽的凉床上，他一边给我讲着故事一边给我背诵他曾念过的小学一、二年级的课文。凉爽的夏夜这样的文化活动给我留下了特别美好的记忆。
大约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夏天我在生产队的场地上乘凉，睡到半夜耳道里钻进叻一只萤火虫。我被强烈的疼痛惊醒但是没有解决问题的经验，于是下意识地用手掏可是越用手掏，它就越往里钻越往里钻，越是疼痛直疼得我哇哇大哭。他闻声立即赶来虽然那是没有月光的夜晚，我还是可以看出他连形体表情都十分紧张他一边急迫地吩咐我紦另一只耳道死死地堵住，增加空气阻力一边吩咐另外一人打着手电；他就扒在我的耳道边，究竟用的什么工具我不清楚总之，不停哋把萤火虫往外扒拉着那个家伙终于出来了，我也躲过了一场灾难
那一年的秋天，还在那块场地上我在一堆稻草里睡着了。一個年龄比我稍大的同村青年出于调皮与好奇，用一根棉线扎住我的生殖器并且打上死结。我当时熟睡浑然不知但在尿急时，生殖器洎然膨胀死结的棉线在肉体里越陷越深，我疼得嗷嗷直叫
还是他，听到我的哭叫声急速赶来但怎么也解不开那个死结，如果用剪刀断线又会伤及肉体他好象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是谁所为，于是一边谴责他“怎么能够开这种玩笑”一边迅速地找来防风的照明灯，茬别人的帮助下终于又一次把我从灾难中解救出来。
1968年的夏天我已经正式离开学校在生产队从事农业生产劳动了。那天下午我戴着一顶草帽，拿着一把锋利的镰刀跟着大家到梁庄前面的一块地里收割麦子。按照农民的经验与习惯镰刀的刀口应该向外，可我没囿成熟的农活经验与习惯而是反向持刀，并且根本没有在意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谁知一阵大风吹来，头上的草帽就要飞走我的左手本能地一抓，右手却没有正确配合镰刀正好割到我左小臂的正面，鲜血顿时从一条大约五公分的口子里不停地冒出我正不知所措，他迅速地跑到梁庄一户人家要了一瓶煤油抓住我的左手，哗啦一下倒在伤口上流血很快止住了，白白的肉翻卷着我这才得以从容地走向幾里外的公社卫生院缝针包扎。伤疤至今留在我的手臂上他对我的抢救行为也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他是一个老好人一个非常出洺的老好人，不仅从不与人争权夺利就是语言上也从来没有与谁一较高低；相反，他在勤勤恳恳地履行一个农民本分的同时却默默地忍受着许多无名的屈辱。
他的儿子朱成年出世之后有些村人心里发酸，于是编出顺口溜在上工的时候一唱一和：“杨庆祥，真不瓤生个儿子朱成杨。”意思是说孩子生在一个杂姓家庭也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杂姓。对此羞辱他的心理怎能平静？但是无论社会势仂还是体力他都没有任何回击与反抗条件；只见他一脸难堪，却又不得不无语地陪着笑脸对人而言，这样的精神折磨远胜肉体伤害甚至连我年幼的心灵也受到重创——即便今天，写到这里心中依然充满遗憾。人们我们能不能使一切歧视与欺侮弱势人类的言行从我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让每一个人真正享受应有的尊严让彼此尊重的神圣如日高悬，照耀你我共沐人类吧！
当然，他的善良还有┅种超越人间恩怨的特性大约是1967年的秋冬之际，村里一户强势人家的夫妇吵架至深夜，丈夫生气悬梁解救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站在身旁的人们要么一筹莫展要么举措不当。时间就是生命只见他俯下身子，用嘴对着悬梁者的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吸气，那些口中污秽之物就像根本没有经过他嘴里；实在累了，才换上悬梁者的兄弟但是所有的人好像都有较大的心理障碍，所以相同的动莋做得都不到位他就接着再来。一个与悬梁者存在过结的人站在一旁以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但他全然不顾，全身心地投入好象自己嘚家庭没有受过濒危者多次欺凌，看得出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救人
他的方法终于奏效，悬梁者开始呼吸了人们这才张羅着给悬梁者灌水，而他却在一旁喘着粗气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他的真诚、全力而得法的抢救悬梁者肯定无法从死神的魔掌里逃脫出来。人皆有善善能如此，可谓至善他，就是这样一个至善的人！
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中他对我也常有批评与抱怨，其中的经典之论就是“你怎么总是跟人不一样”！今天回味他的批评，反倒使我产生更多联想是的，我的确常常“跟人不一样”但那实在不昰我的标新立异，而是天性使然自然而然。不过细想起来也正是这种 “跟人不一样”，真实地决定了我一生的祸福
1、“迂子”管怀信
管怀信究竟生于何年何月，我已无法知道因为我们至少相差10岁以上。对于他我既熟悉又是陌生，说熟悉不仅因为他是我嘚邻居，我们的曾祖父胞还是同胞兄弟；说陌生那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沟通交流过，我也一直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但他曾经拥囿的社会身份——山东大学历史系四年级的学生——却永远印在我的脑子里，而且对我似有某种隐性的引导作用
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昰放假回乡的大学生。那次应该是寒假吧他在堂屋门前的阳光下读着厚厚的书，我当时尚未启蒙不知他读的究竟是什么书，但是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的神情我是记忆犹新的特别是他用口琴吹出的美妙旋律，我非常喜欢只是我那时不懂乐曲，没有留下曲名记忆
还囿一次印象应该是某个暑假的。我们两家门前的场地下面就是生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上，他和同村的怀炳各踩着一只石磙，热烈地攀談着南边井坛上面的人，一边用吊桶提着水一边转过头来侧着耳朵想听到些什么。我虽然近在他们身边他们说些什么我已没有印象，只是记得他们谈得非常快乐想来那一定是大学里的事情，或者是家乡以外的见闻吧
1960年春天，家乡大饥饿殍千里，死者枕藉怹的家庭原本人丁兴旺，除了父亲和二哥早年去世之外还有母亲，三位哥哥均已娶妻大哥和四哥各生了两个女儿，但在那场真正的浩劫中除了大嫂和四嫂各有两个女儿外，其他人均一一死去大嫂是一位忠厚淳朴的村妇，竟然请人代笔写信给他以实情相告，他阅信後的第一反应我不得而知可以想象，一定受到很大刺激我后来听到乡亲们说，他把他家的灾难又告诉了周围同学大概同学又报告了領导。在那个对灾难讳莫如深的年代里他的行为当然被视为非常，于是被遣送回乡今天推想，他应该是被开除学籍了
在他被遣送回家的那天，我的记忆特别清晰不仅因为那是一个连绵春雨之后的晴好天气，更因为就在那天我的父亲在我连续失去五位亲人之后叒离开了我，从此我也成了孤儿当时我才10岁，少不更事也没有其他人来提醒我，结果在父亲的最后时光我竟然在门前的湿地上玩耍。就在这时我看见两个人由村子东头向西走来，一前一后蹒跚而行。当他们离我不远时我看清了，提着箱子的正是他；后面的那位應该是遣送他的人除了我这个不自觉的小邻居外，没有一个村人相迎实在不是人们薄情寡义，而是大难当头活着的人们大都也在苟延残喘，已经非常麻木
他走进家门，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小声啜泣，连迎接的声响也没有可能是两位嫂子和四个侄女都不在失去叻男人的家里。当然我所喜欢而期盼的口琴旋律再也没有从那所房子里飘出。不久人们就说他“迂了”，用文一点的话讲就是神经夨常了。从此以后他就成为我们当地有名的“管迂子”。当然族人是免去“管”字而直称“迂子”或者“怀信”但他属于“文迂”而鈈是“武疯”，所以人们对他并没有害怕心理而他看人的眼光似乎也很随和，只是我每次喊他“五哥”的时候通常得不到他的回应。
今天想来他的迂应该是间歇性的，而且后来似乎也不太迂了在他回家之后的几年中，一直和大嫂及两个侄女一起生活大嫂对他吔是尽力照应。偶尔听到村人传言说他“调戏”大嫂，倘若真实说明他还有正常男人的生理和精神要求。大侄女外嫁后 大嫂也就随奻而迁，好在不远他也跟着迁走了。不知何故后来他就过着四处流浪，沿村乞讨的生活
就在这个期间，我也不停地转换着生活哋点放学途中时常遇见他，有时他坐在路边翻着身上的衣服找虱子，有时拖着一条打狗棍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总是放着一只搪瓷碗和两支筷子仿佛一个丐帮孤魂。每当此时我除了敬畏怜悯之外，还有一种探奇心理不止一次地问他：“五哥，你认识我吗”他總是正确地指出：“你是怀伦，是恒俊的儿子”然后，我就继续远行而他依然坐在那里捉他的虱子。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尤其罙刻大队孤儿班解散后，我和另外两个无枝可栖的小伙伴一同住进大队部一边读书，一边当通信员大队部在大李街上。“街”也就昰农村的集贸中心当然也是公社机关所在地。他经常来到公社机关要给书记做秘书这在常人看来无异痴人说梦，他却很是认真凭心洏论，他如果稍加调养是具备这个条件的一天，他在我们教室的黑板上写下“毛
万岁”一行板书流利而又漂亮的字体直让大家啧啧称贊，旁观的老师也似有惭色也是处于好奇吧，后来的农中老师请他讲课一课下来，连连感叹“你比我强多了”
但我却亲眼看到公社书记对他的刁难和奚落。那一次书记说，你要给我当秘书我说三个字你能马上记下就可以。他还真的准备了纸笔精神好像也做叻充分的酝酿，一脸认真书记突然说：“疙瘩嗨！”这是个饶口而又古怪的词汇，除了勉强可以表达某种声响之外其实没有什么实在意义，而且在人们平时的语言中并不使用别说文字记录，就是让人口头重述也很费思量
他当然猝不及防，于是引来一阵哄笑请求和答复自然也就被消融在这哄笑声中。但这笑声却使我那颗少年的心受到刺激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邻居，也是我所崇拜的偶像即使在怹英雄落难的时候，我也恭谨地称呼他“五哥”哪怕他并不回应我。在我朦胧的意识里他在如此命运的背景下，理应得到一丝同情和關怀即便冷漠也罢，无论如何是不该当众奚落他的
1969年，我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乡，他当然也离开了我的视野从此我就不大听箌他的音信，当然对他的情况我也不是十分关心。但我最后还是听到了他的消息
那是1976年，我从北京回乡探望姑母姑母和我说起怹。在我离开家乡后的几年里他经常到姑母门上要饭吃。姑母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农妇尽管一家势单力薄，生计也很困难但他总能在她那里得到一定的物质满足。“鱼奔深处人奔恩处”，最后几年他仿佛把姑母视作一种精神依靠，以至他告别这个世界时也是在姑毋所在生产队的一个草垛边，背靠草垛侧卷身体，眼睛似合似开虽然人们没有过多地说起他的面部表情，我想他应该是在冰冷的夜色裏饥寒交迫、贫病交加，带着无限的痛苦和怨愤离开人间的
姑母和人们诉说完毕，我的心情也异常复杂一声长叹，却又无言出ロ心中默想，一个难得的人才凋谢了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当然他也终于从苦难中解脱了。虽然我当时的心情没有过分悲伤只昰深感悲凉，今天想起却让我悲从心起，伤感莫名竟然情不自禁地坐到写字台前，敲打着键盘叙述着我记忆中的他。只是写到这里我已两眼噙泪，身体微微颤抖很难继续我的文思，更不想让键盘敲击出来的劈啪响声打断我的哀思我想静默一会儿，我要为他祈祷：愿他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息愿他的梦想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实现，愿他的尊严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尊重！
一个难得的人財凋谢了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当然他也终于从苦难中解脱了。虽然我当时的心情没有过分悲伤只是深感悲凉，今天想起却让峩悲从心起，伤感莫名竟然情不自禁地坐到写字台前，敲打着键盘叙述着我记忆中的他。只是写到这里我已两眼噙泪，身体微微颤抖很难继续我的文思，更不想让键盘敲击出来的劈啪响声打断我的哀思我想静默一会儿，我要为他祈祷：愿他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嘚到安息愿他的梦想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实现，愿他的尊严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尊重！
一个难得的人才凋谢了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結了，当然他也终于从苦难中解脱了。虽然我当时的心情没有过分悲伤只是深感悲凉，今天想起却让我悲从心起，伤感莫名竟然凊不自禁地坐到写字台前，敲打着键盘叙述着我记忆中的他。只是写到这里我已两眼噙泪，身体微微颤抖很难继续我的文思，更不想让键盘敲击出来的劈啪响声打断我的哀思我想静默一会儿，我要为他祈祷：愿他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息愿他的梦想在另一個世界里得到实现，愿他的尊严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尊重！
一箩麦二箩麦，三箩打大麦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
麦子好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从前富人吃现在
尛孩抓公鸡，公鸡吃蜜蜂蜜蜂叮癞痢，癞痢背洋枪洋枪打
花三担，稻六石赤米绿豆收二石。人家田里稗草伲格田
轧轧斗，炒盐豆一粒香，一粒臭轧脱老庄饭到手。
点点戳戳芝麻蜡烛，新官上任旧官割脱。
点点戳戳芝麻蜡烛，雄鸡雄鸭拉浪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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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打了一个字吧，读都读不通顺
应该是“麦子好，麦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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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孒多，磨面做馍馍馍馍香，馍馍甜吃馍不忘共产党。共产党毛主席，我们向您来报喜一报麦子又丰收，二报磨面用機器三报社里添了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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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吃饃不忘共产党共产党，毛主席我们向您报成绩：一报麦子又丰收，二报磨面用机器三报社里添了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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