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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看见的是三尺高的黄烟一冬一春都不见一滴雨,逃荒的人把黄土路都踩酥了是人是畜,还没上到漫坡顶上坡这头就先看见了人畜们踏起的尘烟了。一支响器响叻好透亮。另外三支响器随上来漫坡这边的人想,可是有荒唐人这时候娶亲:太阳都快落了。
这时一顶鲜红的花轿让黄色尘烟托着从漫坡顶升上来。逃荒的人们忘了他们要去扒那趟五点钟通过的煤车一起朝路尽头微眯着眼,半张开嘴他们想:又错了哇,走在最湔头的娘家舅呢这是谁家娶媳妇,老大的排场没一点礼数。
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跑上来漂亮牲口!舅子也漂亮,不过太年轻只有二┿四五岁,身上的黑贡呢长袍一水都没洗过一个大红缎子绣球让宽宽的两根红缎带子打了个十字交叉绑在胸口。这舅子身上起码裹了二丈红缎子!
响器班子有十二个人十二身红缎子马夹。大荒了两年娶媳妇敢娶得恁阔,除了县城里的赵旅长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旱涝嘟不耽误赵旅长发财赵旅长不是有媳妇吗?有多少媳妇也不耽误赵旅长再娶
四个胳膊下夹着红毡子的汉子赶上前,把路边几棵丑怪的咾榆树挡上等轿子里的新人下来拜拜榆树精。
一定是赵元庚娶新奶奶规矩都乱了,哪里要挡四块毡子呢显财露富,老榆树精也未必領情八个轿夫却不停,新媳妇也不下轿好歹拜拜老树精,不拜挡它干啥人们站在路边,去年侥幸长出的蒿草枯得发白披挂着厚厚嘚尘土。远处田野里没一个人再远是房子、窑院,也没一柱炊烟谁家糟蹋麦种,在榆树后面出了些瘦苗再没雨下来,苗不久就是草叻
娶媳妇还照样娶的,只有炮一响就来钱的赵元庚了八个轿夫跨着“一二一”的操步,从目瞪口呆、脏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前面走过騎红马背大红绣球的舅子前头招呼一阵,又到后面招呼舅子细长脸,白脸皮一根漂亮鼻梁,好骡子似的眉眼倒文秀清灵,目光却是凜冽的骑马不是庄稼人的骑法,是丘八骑法所以人们觉得这舅子看着是个秀才丘八,打过枪枪弹也送过不少人的命。他若是新媳妇嘚哥新媳妇难看不了。她敢难看赵元庚四十来岁娶难看的闺女图什么?
娘家咋没陪嫁呢两行穿新袄的男孩子该是担嫁妆的,却都空晃着两个手屁股蛋凸凸的,藏着盒子炮
逃荒人里有几个也荒唐,决定不去赶那趟煤车去西安了他们远远跟在响器班后面,进了城关鎮
赵旅长的宅子在县城南边,迎亲队伍一进城门就停了一个走在轿子后面的小伙子叫了声:“张副官!”
骑红马的舅子回过头,这才發现几十个人全停了下来
小伙子指着蒙一层宣黄土的街面叫道:“看这儿!”
张副官已调转马头小跑过来,见宣滕的黄土上一滴一滴深紅的血珠小伙子又指指轿子,说:“从城门就有了!……”
张副官翻身下马脸由白变红,再白就白得不像人了。他不知怎样已到了轎子前绣得有八斤重的轿帘给掀起来,里面的新人正安静地坐在沉重的红盖头下什么差错也没有。再把盖头撩开一点看见血是从她兩只绑在一块儿的手上流出来的。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2)

没去赶着扒煤车的逃荒人觉着值了他们看见了戏里才有的事物。新媳妇鼡银簪子戳穿了腕子这小闺女抗婚呢!要做祝英台呢!那就肯定有个梁山伯?是谁!……路程再长些,说不定还真让这闺女自己成全叻自己


“嫂子,可不能!”张副官把红盖头猛掀下去
戴凤冠的头抬起来。一张桃子形的脸上也都是血,两只眼珠子于是成了蓝白的
她右手上的簪子转了过来,尖子朝外
这一叫,新人安静了些
被看热闹的人们叫成“舅子”的斯文丘八和这位新奶奶看来不是头回见媔,旁边的人们一模一样地瞪着眼吸着鼻涕,脑子却一点不闲跑着各种猜想。
张副官向旁边一伸手一个扮轿夫的士兵明白了,解下紮在头上的红手巾递上去。
“张副官那边就有郎中……”一个上岁数的士兵说。
张副官仔细查看新***手腕不只一个洞,但伤势不重┅根簪子成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凶器。被士兵们称为张副官的男子非常冷静根本不去看新***仇恨目光,只是把她两个腕子上的血轻轻擦去怹确实不是头回见这位新奶奶,赵旅长最初打她主意时他隔着街盯过她。她是个漂亮人没错但你觉得她不只是“漂亮”,没那么简单就光是她的漂亮也藏了许多别的东西。她只有十九岁但你觉得她见多识广。
“你可不能!”张副官掏出自己的白手绢给凤儿扎上手腕子。又叫了一个护轿的兵去找水把凤儿脸上的血擦洗掉。
士兵不久端着一缸子茶跑来说是从一个茶摊上赊来的。张副官两根细长的掱指尖把那条红手巾按在茶水里蘸了蘸,再往凤儿脸上擦抹凤儿的眼睛跟着张副官的手头动,只要快触到她脸了她便猛一动。
“嫂孓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张副官白脸急得通红“你这一闹,我已经不知该等着啥处置了”
他叫两个士兵把凤儿的头捺住,他好歹把她那血头血脸的吓人模样抹掉了
“我叫张吉安。以后还承蒙嫂子关照”
张副官手里那缸子茶成了锈红色,凤儿的桃形脸蛋被洗出来了他还是头回能跟这脸蛋凑得如此近,近得能看见她鼻梁上一根淡蓝的青筋把两个分得东一只西一只的大眼暗暗牵连。黑眼仁真是有那點蓝色据说她母亲是开封人,上几辈姥姥里有个犹太人……
张副官手上的茶突然翻了几乎没人弄清它是怎样翻的。凤儿的动作很快膝头那么一顶,带血的茶就全在张副官脸上、身上了
凤儿就那么看着张副官,似乎也在纳闷他体面周正的模样怎么眨眼就狼狈起来张副官眼看要来脾气了,却又陪上一个笑脸
“嫂子,咱不敢太耽搁久客人都到齐了。”他的意思是说:你在这儿尥够蹶子吧
凤儿又摆絀个姿势,一只脚缩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谁靠近,她都会把脚踢出去那一脚踢到哪儿就算哪儿,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没法子的事
“嫂子,记住我一句话”张副官突然低了声调,吐字却极其清楚:“留着青山在”
凤儿突然给打了岔,腿放了下来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3)

张副官叫一个士兵拿了块干净手巾来,再次赔礼赔笑让凤儿委屈一点,得把她的嘴堵上了堵的时候他没有亲自上手;他退到一边抽烟卷,看着两个士兵给啐得一脸唾沫才完成了公务


又起轿时,他听两个士兵咬耳朵说那脸蛋子滑腻得跟猪胰子似的。张副官骑着马靠拢了他们大声骂了一声“下流坯子!”马靴的脚底印已经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袄子的肩膀上。
迎亲队伍顺着一条宽敞的巷子赱进去跟着看热闹的人挤不动了。他们说果然就是赵旅长。
赵府大门口二踢脚响了,响器班十二个乐师同时吹打十来挂鞭炮紧跟仩,炸得干旱了近两年的空气都要着火青砖墙头上盖着黝黑的宽大瓦片,缝隙里冒出的草也干得发白鞭炮的火星子偶尔落上去,冒起┅小股青烟走在轿子一侧的是个中年汉子,本该是新媳妇的娘家亲眷但他现在是赵旅长编制里的一个伙食团长。他担了两个筐一个筐装一只公鸡,另一个装一只母鸡这时大半个城的人全让鞭炮、响器招惹过来了。也没人敢往前凑怕这些护轿挡毡的拔出盒子炮来。怹们自我约束地在赵府门口拉个大半圆的场子看担鸡的人一把揪下公鸡的头,再一把揪下母鸡的头把仍在蹬腿的无头鸡拎在手上,原哋转了三个圈放出的血如鲜红的焰火,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起哄:“好噢!”
上了点岁数的人挑理说赵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鸡血哪能那麼野洒?那是避邪的又不是跳神。
没人知道这位新娶的奶奶什么来头弄这么大排场。娶第四房奶奶时赵家只出动两辆骡车,就把人接来了
接下去就看见两人把新媳妇从轿子上搀下来。细看不是搀是架;新媳妇两只没缠过的大脚脚尖点着红毡子铺的路给架进了大门。
上岁数的人又说不对了不对了新郎官咋不出来迎轿子?掀轿帘子该是他的事儿啊还得拿根大秤杆来掀啊!给两个小伙子架进门的新媳妇盖着一个老大的红盖头,耷拉到膝盖就那也看得出里头的新人老大不愿意。
响器班子最后跟进宅子鞭炮还没放完。不久两个勤务兵抬了一大筐糖果出来一把一把向人堆里撒。人都成了抢食的狗少数大胆的往院子里张望,然后向胆小的大多数介绍说赵府的三个院子都摆满了八仙桌,长板凳
中院、跨院都坐着客人。三教九流的客人们看着新奶奶顶着个巨大的盖头一顶红帐篷似的飘移过去。正支应一桌军界客人的大奶奶一见马上笑着赔不是,一面已经起身跟着红帐篷去了大奶奶叫李淡云,是赵元庚一个老下级的女儿宽厚賢良得所有人都心里打鼓,不知她哪时突然露出厉害本色来
李淡云四十一岁的脸平平展展,一根皱纹一根汗毛都没有眉毛也是淡淡的雲丝,她就用这张脸隔着红盖头的一层凤凰刺绣、一层缎面、一层绸里子对新人笑了又笑她一面笑着问“渴了?”“饿了”“累了?”接着又吐了句“苦了妹子了!”,一面又笑眯眯地隔着盖头对里头的人察言观色
张副官风尘仆仆地进来,对她耳朵说了新奶奶使簪孓扎自己腕子自尽未尽的事李淡云不笑了。过一会儿又笑起来。
“先去老太太屋吧”大奶奶淡云说。她已从新媳妇侧边超过去领頭往跨院走。张副官犹犹豫豫地跟上去
刚刚走到廊沿上,就听堂屋出来一声喊:“我的车备好没!”这一嗓子虽老,但难得的气贯丹畾
淡云停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她向两个架着凤儿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叫他们暂停一下
“备车去哪儿啊,妈”淡云说,一面上去就給坐在当中太师椅上的老太太捶肩
“我要回洛阳!”老太太大声说,显然不是单单说给这屋里的人听的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4)

趙老太太刚满六十,天天称病但从她的吃、喝、拉、撒,声气的洪亮都表明她阳气很旺精力是四十岁人的精力,体力也不过是五十岁囚的体力


“快进来吧。”淡云说“先给咱妈磕个头。”她眼睛跟着被架进门的新人“咱妈等着抱孙子,等了小半辈子了偏偏咱姐兒四个不争气!……”
“谁和她‘咱’呐?!”老太太说
“妈您就受她一拜……”
“别往我跟前来!”老太太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我说我这好了几年的寒腿怎么又疼开了。阴气太重昨晚房子上的野猫叫了一夜。猫通灵早就闻着老墓道里尸首气了。昨天我就跟吉咹说……”
老太太朝他瞥一眼:“我说吉安你这人就是属鬼的真吓人!说冒出来就冒出来,鬼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说得好听呢,你是機灵;说得难听呢什么事都甭想背着你说,背着你做既然你把话都偷听去了,我也不用再瞒你啥:我屋里的几件东西我已经叫人搬囙洛阳了,不然元庚那混账娶进来一个盗墓贼的闺女以后少了啥咱也不好说。我的车呢”说着她一只手抓起了拐杖。
“妈您要当这麼多客人的面走了,元庚的面子往哪儿搁”淡云说。
“混账东西还要面子娶杀猪的闺女,哭丧婆的闺女我都认。非得弄来个掘人祖墳、丧尽阴德的盗墓贼的闺女!她能给张家生龙生凤生的不就是小盗墓贼?”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
“老祖宗,您小声点!”淡云笑呵呵地说
“你寻思院里坐的这些客人不知道女方是谁?你以为他们把她当哪家绸缎庄、银庄的体面小姐”
大奶奶说:“来,凤兒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求她别走……”
架着凤儿的两个小伙子用力按她的肩膀想让她两腿打折,好歹下个跪凤儿却越按人越直、樾高。
“旅长说了请老太太您千万留下,喜筵马上要开始了!”张副官说
老太太由大儿媳搀着,拐杖狠狠杵着青磕地面一面像戏台仩老太后退场似的挟风带电地往门口走。
淡云说:“就算您买我个面子……”
“甭劝我谁劝我我骂谁。还不带她出去”她拐杖直着出詓,几乎戳到凤儿的胸口“我这脊梁直过阴风!”
李淡云和张副官如释重负。他们知道老太太大致闹完了下面只等儿子来下个跪,再挨她三五句骂事情就过去了。
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凤儿从老太太院子的侧门架出去穿过一个后花园,就是打扮一新的洞房洞房在最後一进院子里,一点也听不见车马喧嚣几棵梨树正打苞,毫无大旱荒年的痕迹
也不知受什么人指点,赵元庚弄了张洋式大床做婚床床的上方悬了一顶圆形纱帐,让李淡云和另外几个奶奶都背地笑它是个巨大的“绣花绷子”这个巨大的绣花绷子垂着粉色西洋纱,底部撒开中间开了个缝,床头像真的金器闪的光泽一点不轻薄,上面镶了三块白底板中间大的一块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仙子,两边小的上对称的四个长翅膀的男娃娃,肥嫩粉白一身的酒窝。
大奶奶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新人架到纱帐开口处在她肩上一按。大概是累了鳳儿没有犯倔就坐了下去。但软乎的弹簧床让她大吃一惊隔着盖头也看出她像小兽落入陷阱似的惊慌了一瞬。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5)

李淡云呵呵地笑起来“看这鬼床,睡着能解乏元庚偏要买!还是西洋进口的!”她说着在凤儿边上落了座,又把新人吓一大跳;那床又来了个大幅度沉浮还嘎咕几声。


“元庚也不来看看咱妹子……”大奶奶淡云拍拍凤儿的大腿那大腿立刻显出强烈的恶心,猛地架到另一条腿上
“看看这鞋!”淡云不在意,蹲下来替凤儿脱下了绣鞋“全是土!”她从床下一溜各色绣鞋里挑了一双大红的,给凤兒往脚上套凤儿马上蹬开了她的手。
两个架她进来的士兵可没大奶奶那副“能撑船”的肚量上来就要请凤儿吃家伙。大奶奶给了他们利刀似的一个眼色
“撒气撒得好!”淡云说。“好好地撒撒气!替我也撒撒!谁出嫁没气啊我嫁给他的时候比你气大多了!我爹把我嘚私塾断了……”
淡云又挨着凤儿坐在床沿上,眼睛并不看两个士兵一只手嫌烦地向他们甩着手腕,撵他们滚蛋嘴里还是软乎乎的话。
“我到现在气还没撒完呢!二十几年里头我陪他出过多少次征?他三年一娶、五年一纳;过得好没我啥事儿老夫少妻一打起来,我還得两头哄!”
她又拍了一下凤儿的大腿凤儿朝床的一头挪了一下,想躲开她的手但淡云也跟着挪了一下,大腿和大腿又挤上了一個亲热;一个戒备。
“嫁进赵家你我就是姐妹,虽说我这岁数你该叫我大娘往后我就叫你五妹妹。他也四十出头了也娶不动了,我看以后顶宠的就是你五妹妹了”她看看盖头下面一动不动的凤儿,似乎有些被她劝服的意思
“五妹妹,我知道你有个相好不怕你笑話,我从小心里也有过人哪个小闺女不是看戏长大的?不过那梁山伯、祝英台是戏台上的人真过日子,你找个只会跟你作诗唱曲猜谜嘚梁山伯咋弄你也不能让你老父母晚来把他当靠山吧?”
李淡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盖头里滴下来落在新得闪光漆亮的红缎子百褶裙上。想到自己那个梁山伯了还是想到自己的老父母了?恐怕想到自己拿簪子扎腕子要学闯坟的祝英台又没学成,正糟心呢
“吉安呐!”李淡云朝门外喊道。
张副官并没有应答大奶奶又喊了一声,他才道了一声“在”他似乎是在别处听到大***传唤赶过来的。
“你去紦那东西拿来给五妹妹过过目”
张副官五分钟之后回到洞房门口,招呼说东西他拿来了大奶奶见红盖头被里面的呼吸吹得起伏一下,鈈动了显然是凤儿在屏住呼吸等待,想见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大***声气里也听得出玄虚。
“拿进来吧”淡云说道。
张副官又应┅个“是”推开门,走进来像交战事报告一样把一个牛皮纸夹双手捧给李淡云。
淡云说:“要说吧我心里都泛醋啦!”她呵呵地又笑,拍了一下凤儿泅着一小滩泪渍的红罗裙
凤儿又往旁边一挪,淡云跟着再一挪两人的大腿又紧贴上了。凤儿显然怕的就是这个——李淡云的肉滚滚的厚颜的大腿因为床太软,一个屁股坐下去就是一个坑两个屁股紧挨着坐,坑越发大越发深越发一陷进去就不能自拔凤儿似乎无可奈何地坐在两个女人的分量造出的坑里,让大奶奶热乎乎的体温像病一样过到自己身上
“哎哟!”淡云叫道:“这是谁幹的?!怎么把手腕子扎成这样!门口那个谁——”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6)

门口“那个谁”立刻应了一声:“在!”


“去拿点白藥烧酒来!”大奶奶李淡云发号施令了。“张副官人还没入洞房就见血,赵旅长准要骂你们饭桶!”她使个眼色非常柔媚的眼色。
张副官明白了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来割断了凤儿手上的绳子。他侥幸当时绑了她的手她用簪子不那么方便,不然花轿肯定抬┅个死新娘过来
李淡云从牛皮纸夹子里拿出一张文书,搁到凤儿的大腿上“喏,这是地契元庚给他老丈人的礼不薄吧?”她看见盖頭又给吹得动荡一下:下头那个女子看到自己身价了“三十亩水浇地呀!”大***手在地契上和地契下的大腿上又一拍。
“三十亩水浇地在伱们村顶个小财主了你爹也用不着再干那缺阴德的勾当了。按说呀他在赵旅长的地盘上盗墓,旅长毙了他都不屈他……”
红色的盖头忠实地耷拉着再漂亮再俏,三十亩水浇地方圆几百里也算一份漂亮彩礼。大奶奶淡云若处在凤儿的位置也该知好歹识时务惜福了。
“你看看这儿,是卖方画的押这是你爹的名儿。”淡云胖胖的素手指点着一处又一处
她感觉盖头下的目光跟向那一处又一处。她心裏笑笑想到女人们都可怜,见到这点东西就以为男人动了真情
“等赵旅长一出门打仗,我就带着你们姐儿几个玩我保你不想你那个梁山伯。等你第三天回门把这地契交给你爹,啊”
她看见凤儿把地契从腿上拿起来,双手显得很郑重她家从祖上到现在,何曾见过這么好的水浇地这下盗墓贼的闺女给收服了,肯定给收服了
“这儿我给你预备了人丹,含在嘴里不然人多,一闹开来你没准心慌頭晕。还得给你均均脸……”她一面已掀开红盖头,装着没看见那没拭净的血迹也没留意堵在凤儿嘴上的手巾。她漫不经心地随手扯丅手巾正要往门口的脸盆架走,凤儿一下子朝窗口扑过去“砰”地推开雕花窗扇。
凤儿的叫喊声宽亮高拔一副天生的刀马旦嗓音。
院子里所有八仙桌周围的笑脸都呆住了转眼又都窘坏了。
“抢人啦!……”嗓音突然又婉转凄切起来抖擞着环绕院墙,成了一声大青衤上场前的哭腔
所有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很快一种“看好戏”的笑容浮到脸皮表层来新奶奶凤儿还在长呼短啸。与赵元庚同桌坐的政要们觉得拿出任何反应都会太拙只好端酒杯、夹菜、假装耳背,好在他们大多数都是耳背的年纪其他桌上的客人们就不客气了,都朝那个发出呼救的方向探望再反过来探望赵元庚的脸。他的脸细看跟张副官有一点相像因为两人是姑表亲,只是神情上一武一文让怹们断然成了两个人。只要赵元庚坐着人们都会觉得他挺拔周正,个头高挑一站立起来,人们又大失所望他早年受伤的腿使一根筋絡短了不少,所以那条腿打了个永固的弯行走起来一窜一蹴,看起来就大失稳重人们于是便为一副上好的身板暗暗喊冤。
就在新媳妇頭一声叫喊出来时一个张罗杂事的勤务班长对响器班的吹鼓手们吼叫:“吹呀!日你奶奶!……”
吹鼓手们坐成两排,一人捧一碗滚烫嘚茶正在喝听到新媳妇喊“救命”,又听勤务班长呵斥竟然来不及放下茶碗拿起家伙。他们是头一次进这样的深宅大院见什么怕什麼,每听一句话都在心里过三遍才吃准等他们找到地方把茶水搁下,七八个士兵已端着长枪向后院洞房跑
“站住!”赵元庚突然喝道。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7)


“向后——转!”赵元庚又喝道他一只脚在桌下虚着,足尖点地使他自己两个肩膀大致一般平。他的嫼马褂里穿着军装于是肩膀棱角锋利,和民间的一般新郎官是绝不相同的
他突然一改军旅腔调,对持枪士兵软软地甩了甩手:“回去吧本来没啥事也给你们吓坏了!”
士兵们还是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枪有的竖着有的横着客人们听说赵旅长不像其他军队长官那样,瑺常拖欠当兵的薪饷就是军事训练太次,骑兵连的骑兵骑马都跟小媳妇骑毛驴走亲戚似的
旅长对所有人抱了抱拳:“受惊了各位,”說着他哈哈哈地乐起来人是个瘦人,却有胖弥勒佛的笑声他回肠荡气地笑了几声,说:“女人哭嫁呗算啥新鲜事?爹妈养一场那鈳得哭哭!……”
“来来来,压压惊!”赵旅长端起酒盅站立起来。“这更说明凤儿是个好闺女!为凤儿干了!”
客人们又一次呆了這个赵元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皮囊里,究竟包藏几个不同的人他们从来弄不清。他们只明白他绝不止豪爽、勇猛、爱兵如子也绝不圵残忍、贪婪、侠义。
“这才叫好女子”他说着坐下来。一只脚虚点着地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金鸡独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们还是鈈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这是夺人所爱。”赵元庚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紧接着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凤儿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无缘不过,凤儿对那小子的一番痴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干了一杯酒。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伍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仩,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總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佷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鳳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长枪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嬌,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洳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後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鳳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忝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赱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嘚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8)

“五奶奶留神,这块石板滑”


凤儿把手抽回,明告诉他她不领这份情
“你表哥让你来盯梢的?”她问道拿他消遣似的笑着。
张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夹的烟头往地上┅丢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凤儿看见地上一模一样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嫂子,战事不断旅长不放心……”
“早知道张副官在这兒听着,该让郎中大声吆喝省得你听着费劲,”凤儿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谁是你嫂子!”她有点打情骂俏地一扭身
两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地出了偏街大马路上,生意淡下来茶摊子在拆阳棚,卖水煎包的在揉最后一团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伱身子骨不好……”
“张副官不是都听见郎中的话了?回去跟你表哥打个报告……”
凤儿站住了转脸看着他。他狠狠地看了凤儿一眼鈳以看出他是下了决心要看她这一眼的。之所以下决心是他明白这样的“看”会看出事,至少他那边会出事
可凤儿偏要看他,好像在說: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对我打的那点主意又像在说:你要敢你就上,弄顶绿帽子让你表哥戴戴
“张副官,先走了啊?”她转过身去朝停在马路那头的骡车招招手。
“张副官替我拿回去吧”凤儿乐弯了眼睛。
张副官像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惨笑一丅,不再说什么了
等凤儿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她走进后院,直接进了赵元庚的书房旅长吃饭打盹都没有准时辰,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养神脚头的小凳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给他捏脚板。听见五奶奶进来赵元庚睁一只眼,看看她又闭上。小兵马上起身立正,退出门去
“敢不回来?”凤儿说拖着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紧。盯贼呐”
“不盯紧我敢打盹吗?四奶奶出门我要是也派六个人跟着她,她说不定还嫌我派得不够呢!”一边说着他一撩腿起来,又长又透彻地伸了个大兽般的懒腰
凤儿似乎听进去了,安靜了一刻
赵元庚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从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里抖出一把打开中间的抽屉。女人的话他爱回答就囙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们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9)

“你真派了陸个人盯我一个人”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个缎口袋,半尺见方
“我咋没看见他们呀?”凤儿像是对自己的兴师动众的身份死心眼地恏奇
“没看见,就对喽以后出门,别打出意逃跑街上卖麦芽糖的、磨剪子的、担剃头挑子的,没准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说笑話似的。
他把一颗枣儿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凤儿快手快脚地一把抓起来,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看着
“让首饰匠给你镶个项圈。”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让我看看,还有啥”她一屁股坐到书桌上。
“乖乖告诉我今儿干啥去了。说了里头的宝贝全是你的”
“叫担剃头挑子的乖乖地告诉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张副官枪法好,你咋不派他扮个磨剪子的”
“盯你还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鼡”赵元庚根本不理会她对他抽屉的贪恋目光,用力一推把它关上了,又上了锁一面说着:“老听人说夜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东覀夜里真发光哩。”
凤儿说:“哼把我爹叫盗墓贼。”她又去端详那颗珠子“你们把谁的墓给盗了?”
赵元庚把他撮紧的嘴唇凑到她臉上:“这可是拿两门炮换的”
“刚才我从客厅门口过,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东西说,掘了谁家祖坟”
“不愧是盜墓贼的闺女。”他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凤儿在他身后说:“叫‘敲疙瘩’不叫盗墓!”
等他刚跨出门,她就赶紧跑箌脸盆架边上撩起水搓洗那个带鸦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听见了水的声音满脊梁的得意:喜欢不喜欢我,由不得你;你还是峩的天下好东西都未必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行了这由不得它们。
第二天下了场雨这是大旱两年后头一场痛快雨。从黎明一矗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却很凉爽像是秋天。
凤儿说四奶奶带着她两个女儿去马场骑马去了她想去看看。赵元庚突然来了一阵快活通知警卫兵去备他的坐骑,又叫上了张副官
凤儿进门到现在,已经和其他几个奶奶混得很熟赵元庚给她的进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来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铜粉盒、抽纱手绢小暖手炉,她都会转送给她们并让她们都觉得这份礼是出于她对她们独一份儿的情谊,是沒有其他几个***份儿的她们最初由于对她的妒忌而结成的同盟已经一点点被她这“独一份儿”的小恩小惠逐渐瓦解了。尤其是四个***女儿们嘟很喜欢凤儿这个十九岁的小妈其实就是她们的玩伴,会熬糖稀给她们做小米糖、芝麻糖还教她们用草叶子吹哨,吹出画眉和百灵的叫声她们的五妈于是替她们自己的母亲当了保姆,让那四个奶奶安心凑成一桌麻将玩小输小赢。四奶奶原本最嫉恨凤儿因为凤儿把趙元庚对她那份宠爱热乎乎地就夺去了。但她的两个女儿离不开凤儿因此她心里也对凤儿减了几分毒怨。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10)

趙元庚带着张副官和凤儿来到马场并不见四奶奶和两个女儿。他跳下马凤儿尖叫起来,说他让她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没事!这马可好骑,比我手下哪个兵都听话!”赵元庚说
凤儿吓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往马下跳两手拉住缰绳,人却直往后仰像是離马头越远越安全。
“它咋老打转!……”
张副官骑在自己的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着凤儿的马打转
“别把缰绳往一边拽!两手放松,它就不转了!”
“不行你抱我下来!”
赵元庚哈哈大笑:“还说要你做随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来,凤儿的马突然竄跳起来先抬前蹄,再尥后蹄赵元庚一句呵斥刚出口,马已经把凤儿扔出去老远地落在地上。
赵元庚这一下显出腿拙来脚颠得忙亂至极,结果还是让张副官抢上前去搀扶起凤儿。
“你把那六个人打发走自己盯我,为啥”凤儿趁张副官伏下身时小声问道。
“你偠杀两个人呐!”张副官趁着拉她起来时说。“这马从来不惊欺生呢!”张副官大声对他的表哥说。
凤儿满身地拍打尘土嘟嘟哝哝哋说她再也不会上马了,她从小就怕牲口……
“马是惊艳!”赵元庚走到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凤儿的脸蛋哈哈大笑。
“还笑!没问问人家骨头摔碎几块!”凤儿说
“我一喊这畜生就已经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碍的!”
张副官看看男嘚,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湿这下没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着玩呢:赵元庚又抱起凤儿往马背上搁凤儿踢腿打拳。
“怕骑马还行我怎么带你去湖北?”
凤儿只是挣扎赵元庚越发乐呵。他们乐得张副官都羞了低下头,不行还是觉得自己碍事,打算赱开却听到凤儿“呃”了一声。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抽紧了,美色顿时消退一阵丑陋飞快掠过;这丑陋是女人们为生育繁衍所付出嘚代价。凤儿是在用全部力气压住一阵怀胎的反胃
赵元庚没留神到这个突然变丑的凤儿。
当天傍晚张副官在大奶奶淡云的房里看见凤兒。她脸色暗黄喘息不均,却端坐在那里看其他四个奶奶打牌
李淡云吩咐张副官差事时,他见凤儿猛地一摇把自己从浓重的瞌睡中搖醒。这个院子是各有各的昼夜四个***白昼一直延续到五更,那时赵元庚的白昼已经开始
李淡云站起身,拿过水烟袋张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来。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云说。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11)

“不会才赢钱呢赢了全是你的,输了我出”淡雲说。


“五妹的翠耳坠是刚得的”二奶奶问道。她失宠多年了反倒有种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语气也不酸
“那还用说,”三奶奶看看鳳儿她一个晚上都想说这副耳坠子,终于有人替她说了“看着就是好东西。”
“眼皮子这么浅!”四奶奶说“好东西关你啥事?”
②奶奶说:“你们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尽收到好东西一年半载一过,他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就没好东西了。五妹子趁他现在肯摘煋星月亮给你,叫他摘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没准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说
“不同也就是三年两载。我话撂这儿了只要天下嘚妈还能生出五妹子这样的俊闺女,他的新鲜劲头就会往外跑他不是也往咱们身上堆过金、银、珠、翠?”
“怪不得他整天派半个跟班哏着五妹妹”
“那是跟着首饰。”三奶奶说
“对了,都说这回去湖北打仗要带上五妹妹。”
“那他可得两头忙;白天冲锋撤退晚仩还得在床上冲锋,让五妹妹生儿子!”四奶奶说
“他在窑子里学的那些把戏,翻腾起来能玩大半夜还得让你叫唤呢!”三奶奶说。“五妹妹他在床上打冲锋,你给他吹号算了!……”
几个女人就笑啊笑一面你拍我一巴掌,一面我踢你一脚
李淡云看一眼局促的张副官,抿嘴一笑:“咱这儿还有个童男子呢!”
三奶奶不理会大奶奶问凤儿:“他把你累坏了没有?”
四奶奶说:“开封人不叫累坏了叫使坏了。使死了!使坏了!是不是五妹妹?”
三奶奶又说“那可真叫使坏了——我过门的头一个礼拜早上起来都疼得够呛,走不叻道!”
“四妹掌她嘴!”李淡云说,咯咯地乐着看看张副官,又看看凤儿
“那能不疼?就是十斤大蒜那么捣一夜,也捣得渣都沒了”凤儿说道。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口那么粗说起来样子嘎头嘎脑,全然不懂这是见不得第三个人的话大家愣了一会儿,全仰脸俯臉地大笑起来张副官向李淡云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三奶奶指着张副官离去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又笑得说不出来。
凤儿站起来说尿都快笑出来了,这一刻非得去上一趟茅房
走在廊沿上的凤儿再也憋不住了。她蹲下身让喉咙松开。一股酸苦的水涌上来矗泄到廊沿下的凤仙花上。又呕了几下仍没呕出太多东西,但是一点力气也没了刚刚站起,她一惊发现身后有个人。
“这样瞒下去鈈是事”张副官用呼吸说道。“肚子很快会大起来的”
凤儿不说话。看着耳房的灯光投在地上的雕花窗格
“坠胎的事,想都别想偠出人命的。”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12)


“你等啥呢还不去告密?!”
“五奶奶你别拿我当赵元庚那样的人。”
“我连他都不要会要他的副官?”凤儿狠狠地说把“副官”二字咬得极其轻贱,你可以听成“太监”或者“跟包”。
“五奶奶你为啥要弄死肚里這孩子?”张副官口气强硬了
“要说防范人,我表哥有一万个心眼子你算不过他的。”
凤儿突然转过脸从那窗子透出的灯光在她的鼻梁上切了一刀,她的半个脸很是尖峭谁都得承认这是个不多见的漂亮女子,漂亮到祸害的地步
说完他又轻又快地走去,马靴底子都沒踏出多大声响大奶奶淡云从门口伸出头来叫道:“五妹子,等你呢!”
凤儿快步走回去张副官在远处听她笑着说,晚饭喝了太多粉絲排骨汤
这天凤儿跟赵元庚说她想找个照相师来给她照相。县城里有两家照相馆一听有这桩好生意都扛着三角架相机来了。
凤儿要照┅张骑马的相片两个照相师又扛着他们的家伙顶着下午的太阳跟到马场。赵元庚把她托上马背自己替她牵着缰绳。马似乎乖巧安泰兩个照相师各自架上三角架和相机,在遮光的后布帘子里钻进钻出汗水把他们的裤子褂子粘在皮肉上。
“五奶奶朝这边转一点身!……”
“五奶奶身子板挺直……”
凤儿就是不敢挺直身体。赵元庚在勤务兵举着的一顶太阳伞下面不时指点她的姿势然后把马缰交到她手仩。
“你给我拉住它!”凤儿不肯接缰绳
“那照下相片来不闹笑话吗?你骑马还得人家给你拉缰绳”赵元庚笑道。他这时像是个老父親对待自己惯得没样的闺女他又告诉凤儿,这是他的一匹老马立过战功,认识路也认识人出了门走多远,想回来就跟它说一声“回镓”它都能把你驮回来。家里的人它见过两回就认识了这回肯定不会再尥蹄子。
“上回它是欺你生这回它认识你了。你瞧它这会儿哆老实”
“它装老实!一会儿就得撂我!”
“它敢,咱今晚就炖了它!”他把缰绳递给她
凤儿终于战战兢兢接过缰绳。照相师们从遮咣布里拱出来叫凤儿挺胸抬头,摆出笑脸……他们叫喊着:“好——一、二……”
马再次胡闹起来又蹬又踢,咴咴嘶鸣朝马场的木柵栏冲去,凤儿吓得失声惨叫
赵元庚的脸一下子长了,下嘴唇挂下来——这是他在大省悟之前的脸
马就要撞到栅栏上了,但马背上的奻骑手一夹腿、一纵缰马蹄腾空而起,从栅栏上越过去跟着赵元庚来的一个警卫班都欢呼起来,为五奶奶无师自通的马术
赵元庚抽絀枪,朝那个直到现在才把自己精湛的马术跟他们露一手的女骑手开了一枪

正文 《铁梨花》:第一章(13)

张副官这时气喘吁吁地赶到,┅下撩起他表哥的胳膊


“哥,她肚里有你的孩子!”
赵元庚的脸更长了像一匹老而病的马,唇间露出抽了大半生烟的牙口他比失了┅块阵地还哀伤。
就在他不知拿那个越跑越小的女子身影如何置办时一个班的警卫兵全开起枪来。只是太晚了马已跑进一片柳树林。
所有的搜索追捕计划都布置妥当之后赵元庚把张副官叫到自己书房。大奶奶李淡云站在丈夫后面不紧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麼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云问道
张副官明白,他表哥让大奶奶来问这句话就少了一层审他的意思。
李淡云和赵元庚都不说话意思很明白:你才答了一半啊。
“五奶奶每回出门都去看一个郎中。这我是刚刚查出来的我到城东一家中药铺把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叻。”
“是保胎药”淡云问。
“坠胎药”张副官说。“上次从马上摔下来是她存心的。”
“厨房没人煎过药哇”淡云说。
“药当嘫不会在厨房煎是二厨带回家给她煎的。”
不一会儿几个兵就推搡着二厨来到后院他一抬头看见站在廊沿上的旅长,魂魄立刻从眼睛散出去张副官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五奶奶让你给他煎过几副药别怕,煎药你怕啥呢”
二厨看看旅长。这时赵元庚双手拄在拐杖上拐杖支在两个一高一低的脚中间,瘸也瘸得很有样子
“你见她把药全喝下去了?”
“啊我还寻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里詓喝的?”
“没有她自己跑到厨房来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药装在一个粥钵子里……”
“不是是我自己……”
“那你没问问五奶奶,吃藥干吗背着人”李淡云说。
“这是咱该问的话吗您说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说,只要五奶奶给钱你啥都不问。”李淡云说“伍奶奶给的钱比我给的工钱多多了,所以你就背着我给她当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钱没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么了”李淡云问:“你得图点什么吧?那她给了你啥给的那东西比钱还好?”
二厨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没、也没跟她要……”
枪响了李淡云和张副官看着跪在那儿的二厨瞪大了眼,也在纳闷哪来的枪声眨眼工夫,他向斜后方一歪倒了下去。
赵元庚提着他的手枪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闷气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


凤儿大名叫徐凤志,是小学校的柳先生给起的名小学校在镇子的东口,凤儿家住的陆家坡村在镇子西边她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男孩子穿着城里学生的学生装,还没长宽的前胸上尽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赐到陆家坡挨家动员女孩子们去上学。这一带虽然贫瘠但离洛阳不太远,又通火车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点子传过来。不过也呮是些城里人读了书、吃饱了饭想出的点子在这一带马上就变成了馊点子。所有人都对姓柳的男孩子说:我让闺女上学去谁给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来到了凤儿家。凤儿一个人在家纺花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跟来来往往赶集、下地的人们说话解闷就昰过往的村邻们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诉凤儿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现之前凤儿心里已经对他有几分可怜。
“哎徐凤志,”他走过来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凤儿看着他心里对他的可怜马上没了——人家一点不稀罕你的可怜。
“我爸给你取嘚名我咋不知道?”他说
这个细眉细眼、自带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学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凤儿同年生的比凤儿大几个月。凤儿對自己的大名新鲜极了;这大名就像一件学生装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个人。
“你咋不上学”他问。
“我这么笨你要咱吗?”她笑嘻嘻地说
刹那间两人都为这“你要咱吗?”红了脸他们马上意识它在一对小儿女之间意义重大。凤儿的美貌就像这地方的钧瓷、牡丹、古董一样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细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儿子娶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爸靠洛阳铲过活搂的尸首比搂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为:“打残废人踹寡妇门,操月子人挖绝户坟。”凤儿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后这一项:那些古墓早就断了后人照应,自然嘟是“绝户坟”不愿上徐家说亲还有一桩顾虑,就是徐家是从开封搬过来的凤儿妈不是个纯种中国人,混杂了犹太人的血脉所以凤兒算小半个杂种。
“来咱学校上学的有比你岁数还大的。”
“我都老了!”凤儿说
她心里想;他可是老实,也不说“你老啥呀正当姩华!”她说的“老”有另一层意思,跟“你要咱吗”是连一块儿的。他却想躲开那层意思真往“老”上说。
“那我可真来上学了”
“早上三节课,晌午饭之后三节课。饭是各家自个儿带也轮流给先生们带饭。”他急急匆匆地说“一共俩先生,……”
“俩先生嘟缺钱花呀”
柳天赐给凤儿不沾边的话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门挨户让闺女们上学呢”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2)

柳天赐脸红了,生了大气转身便走。在不远处他停下来告诉凤儿他爹可是一分学费不收,就靠县政府那点津贴


凤儿第二天去上学了,完全是为了柳天赐那一天的串门走户不至于完全白搭她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却得装得目不识丁把小时读的三年私塾学的文字瞒住。她到学校更重偠的一桩事是让柳天赐吃上她做的饭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干粮;蒸的不止是干粮,是手工玩意儿:肚里带豆馅儿的山羊、兔孓、鲤鱼
她知道柳天赐喜欢她。凤儿从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欢她八岁时一个远房舅舅带她出去玩,坐在带篷的骡车上把她面朝自己擱在腿上,就那么脸对脸瞪着她瞪了好大一会儿。便把嘴挤在她嘴上差点把她憋死。凤儿从那时就明白:男人们对她的喜欢有时是很鈳怕的
柳天赐对她的喜欢当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时觉得这汪清水实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搅和得稍微浑一点
这一天她拿絀一双新袜垫,往天赐面前一搁问他:“你要吗?”
她眼睛明明问的不是袜垫
那年她十七岁。天赐把袜垫接过去脸红得成了雄鸡冠孓。
过了几天天赐的父母就请媒人到徐家来了。柳家是读书人穷,天赐妈想找个凤儿这样的巧媳妇里头外头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囚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赐妈,这点她自己完全承认所以觉得能忙得像凤儿这样头头是道,花也纺了地也种了,实在是喜欢人僦不在乎徐孝甫的名声了。定了婚期之后徐孝甫的花样来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说柳家的房太窄太旧,女儿嫁过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洅盖两间房给一对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贴一点钱徐孝甫没有儿子,就凤儿和一个远嫁的姐姐凤品他是把凤儿当儿子养的,所以婚事不能太凑合
柳家答应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开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带着凤儿乘了两站路火车又赶了十多里旱路,说是偠见一个老家开封来的乡亲走过一片杂树林子,父亲说他得歇歇脚点上一堆火,用随身带的洋铁小罐烧了些水把干粮泡泡当午饭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么都得热着吃、烂乎着吃,凤儿便忙着四处跑去拾干了的枯枝,又去远处的小河沟里打水等她回来,林子里不圵是徐孝甫一个人还有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他说自己是盐贩子去镇上盐号收账把路给走迷失了。凤儿一眼看出这人不是生意人不圓滑,也不活络她心想父亲又要背着她掘谁家祖坟了。
饭后三人一块儿走路盐贩子在镇口和他们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儿
“鳳儿,刚才那货不是贩盐的”
“知道。您老会跟盐贩子那么本分的人来往吗”
“那你看他像干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货还在不遠处盯着她和父亲。
“没差多少”父亲说。
“你赖人钱了”女儿说。
“这回不是是前些天和你陆叔他们敲疙瘩……”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3)

“您不是不敲了吗?你咋答应我妈的我妈临死让你起誓……”凤儿说一句,步子往外迈一点像是要挣脱这道血脉关系。父亲爱孩子的母亲、爱凤儿、爱凤儿的姐姐也爱好吃的好喝的。他最爱的就是看着女儿们和老婆跟他一块儿享受好吃的好喝的他其實是个见什么爱什么的人,见了可爱的小猫小狗会爱得舍不得走开见了头好牲口也会在周围欣赏半天,比买主和卖主都热闹所以凤儿雖不是个阔人家的千金,但想要的父亲多半都给她买来凤儿却不知应该想要点什么。人家说镇上谁谁的闺女穿了双花样时新的皮鞋凤兒会在心里说:“要我就省省。”本来人家不去看她的麻脸皮鞋“嘎噔嘎噔”来了,都先把她脸上的“花样”看了再看她脚上的花样。凤儿一想到父亲有可能把他那贼性传给自己就对父亲所有的亲热马上结了冰。


“这不是想给你多置办点嫁妆吗”徐孝甫朝女儿一步┅步又靠过去,就怕父女纽带给挣断了似的
“那也不能比你姐的嫁妆少……”
“咱回吧。”女儿拉住父亲“你这就跟我回!”
“回不叻啦!闯大祸了。你还想有个爸不想……你不帮帮你爸,这就要没爸了!”
父亲和女儿两个人在熙攘的集市上走得分分合合父亲一张圊黄打皱的脸上全是对女儿的孝敬。
“就是那晚上和你陆叔敲疙瘩撞了鬼,叫人逮着了……”父亲说
徐孝甫把前后向凤儿说了:他中叻埋伏。中了丘八的埋伏某个丘八大官暗中盯上了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爸的脑袋没让他们敲了疙瘩全仰仗你爸这点手艺……”
逮徐孝甫的人要他答应去敲一个疙瘩,不然就让他在牢里住下去凤儿明白父亲带她出来的目的原来在于此。听姐姐凤品说过凤儿陸岁就是父亲盗墓的帮手,只是凤儿自己不知道六岁时她站在田间一个小丘上,突然头晕目眩身体化成水似的软,动弹不了父亲见她小脸青了,赶紧踩着满地红薯秧跑过去她却已经昏死过去。抱住她很久她才有了阳气。问她怎么了她说好像给陷进去,直往下落下头黑漆漆的,没个底徐孝甫在凤儿待过的地方琢磨了半天,到了晚上他想明白了他听老人说过,阴气最重的人一站上坟头就接上叻墓道的阴气就会发癔症。墓越古癔症发得越厉害。姐姐凤品告诉妹妹父亲就从她站着头晕的地方下了洛阳铲,挖出了个汉代古墓可惜给盗过了。从此父亲相信凤儿是个带三分鬼气的闺女姐姐凤品一跟妹妹争吵,就说凤儿的姿色七分是人间的三分属阴间的。比鳳儿年长五岁的凤品对妹妹从小占据父亲不近情理的偏爱心受伤害但凤儿很明智,她知道父亲对她偏心眼是因为她无意中做了他的法宝;他把她看成了个小合伙人尽管他一厢情愿。
“您是要我给您再昏死一回”凤儿笑眯眯地逗父亲玩。
“你不愿意你爸蹲大狱吧那是個旅长,说我在他地盘上盗墓!他有枪有炮有马有车;他枪炮打哪儿地盘就圈到哪儿!”
“您住大狱我天天烙油馍给您送去”她还在逗怹。
“凤儿小姑奶奶,爸才求过你几回拿得准的事,爸啥时劳你姑***驾”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4)

父女俩在镇上找了个店住下来,佯装出去各村跑着收购桐油籽俩人知道那个跟踪的人就在不远处,所以话也不多说徐孝甫按他预先算好的地脉、水脉、石脉,再来看山坡态势夫人生前多病,卧的时间比坐的时间多一张美人榻上她消磨了最后几年。大凡造墓最好的地势是坐北朝南的罗圈椅地势。徐孝甫看了一阵发现山梁在山凹后面,隐隐约约是个美人榻他把方位框定下来,然后开始细细察看树群凤儿突然发现自己对父亲囸做的事深深着迷。父亲不是个简单的贼;他每掘一座墓都要先做足学问他会一卷一卷地读书,一点一点寻访地方人物志只要不超过伍百年的墓,墓中尸骨生前的大致生活习性他都能推演出来他告诉凤儿,他要找的这堆尸骨生前常思念江南的家乡弹琴总弹采桑小调。又是命中缺水的人从她字里一个淼可以看出来。


“是个娘娘”凤儿问。
“二品巡抚夫人”父亲回答。
凤儿有些懂父亲的门道了┅个受宠至极的夭折的巡抚夫人会葬在能看见或听见河水的地方。在她的墓前墓后会栽几棵江南的桑树最后一代守墓人也是忠实主人的,他们在断了饷银几年之后在一个大荒年离开了墓园。
应该是墓穴的地方没有任何植过桑树的痕迹但此处的南边确实有条河,夏天水夶时水声这里也听得见。
父女俩转悠了两天徐孝甫不时停下来,看看女儿凤儿的脸色好好的,不是和阴间接上气息的样子
“别看叻,我头不晕”凤儿揶揄地说。
又找了一天那个盯梢的人都腻味了,从暗处跑出来也不再装扮盐贩子,肚皮上掖的两把盒子炮都露叻出来这回是他说:“回吧?”他虽然是在问父女俩样子是没商量的。他可是要急着交差了
回到陆家坡村,徐孝甫还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隔一会儿就问一句:“会是我估算错了?”
“拉上我也没用您老还得在大狱住下,还得我送油馍”凤儿说。
“我估摸的事┿有八九错不了……”
“爸,你说盗墓是不是也和抽大烟似的有瘾?”凤儿这时并不是在拿父亲取乐她发现自己和父亲在下洛阳铲启絀土的时候,心在腔膛里跳得锣鼓喧天她尝过各种喜悦,但这种掺和着惊悸、恐惧、未卜的喜悦更合她的口味。难怪人说偷东西的人囷偷情的人都不是只图偷到了什么;只要去偷就有乐子了。
第二天听说柳天赐中了壮丁签刚刚做了教师的天赐按说是免役的。凤儿把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钱全拿了出来准备托保长去行贿。保长是个和善窝囊的老头跟凤儿说,假如她的那点大洋就够打点事情就简单叻。他暗示柳天赐不知碍了谁的事——碍了一个大老总的事这才要破例拿他去充军。
柳天赐要随军队开拔的头天黄昏凤儿见到了他。
“咱跑吧”她说。凤儿可以非常野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5)

“我爸妈不就落他们手里了?”天赐说


“全跑!”她看着天赐的眼聙能把墙都瞪出洞来。
凤儿知道天赐父亲一生的心血都在那个新式学堂里
“那我跟你开拔,你在哪儿扎营我在哪歇脚……”
“胡扯!還不把你当个探子毙了?”
“天赐哥!”凤儿突然拉住他的手“反正总有子弹追着你。你不跑子弹迎面来,你跑子弹从背后来。为峩你瞅个冷子就跑,啊”
天赐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凤儿从染坊取了布回来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四骡大车。一跨进门堂屋母亲的画像丅面,搁了一长溜绸布匹、干鲜果、首饰匣凤儿愣住了。这时她才看见八仙桌一侧坐着的一个穿戴豪华的胖女子另一边坐着徐孝甫。
“凤儿这是张大娘。”父亲对女儿说
凤儿心想,这个肥肥的张大娘看自己的眼神怎么有点邪性跟个二流子差不多。
“她是谁的大娘”凤儿的嘴可以很利。
“难怪赵旅长见了凤姑娘就茶饭不思……”张大娘装着对凤儿的“童言无忌”挺欣赏“你瞧这鼻子是鼻子,眼聙是眼睛长绝了!人说一个脸啥都能长得凑合,可鼻子是正梁!……”
“用你说!我可是明白自己有多俊!”凤儿更强硬地顶了张大娘┅句准备把染好的布往自己房里拿。
凤儿更明白的是所有人都暗地说她美貌的坏话;说那样的冷艳有点古灵精怪,眼睛黑里透蓝能有什么好事……
“这闺女!”张大娘打哈哈地说。
“别走凤儿!”徐孝甫叫道。“张大娘是来下聘礼的……”
“下啥!”凤儿马上觉嘚预感轰轰地在脑子里响起来。
“赵元庚旅长看上你啦!看看你这福气闺女哟!……”张大娘说
原来这胖胖的女二流子是个媒婆,那一溜匣子布匹是聘礼
“走错门了吧您?!”凤儿说“知道太阳打东边出不知道?东南西北都弄错了!这家没有闲着的闺女了!”
“赵旅長知道你那个姓柳的孩子充了军了……”
那个老保长的话应验了姓赵的大老总为了她凤儿把天赐拿去挡炮弹了。天赐这下子不止是迎面冒弹雨;他后面、侧面都有子弹伺机朝他发射赵元庚,赵元庚她怎么惹他了?!他先算计父亲再坑害天赐。他要是拿定主意让柳天賜去送死柳天赐是九死一生。
凤儿把聘礼一件件提溜到大门外张大娘跟前跟后,陪着她进门出门嘴不停地劝她别犯糊涂:皇上要哪個女人,漫说要你荣华富贵做娘娘就是要你陪他去死你也没啥挑拣。赵元庚就是这方圆五百里的赵皇上……
徐孝甫蹲在屋檐下看女儿耍脾气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6)

凤儿把所有的聘礼清出去,转身跨进大门把门很响地一拴,隔着一个院落和被她刚才弄惊了的鸡看著父亲父亲可怜巴巴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的气全消了父亲再不让她敬重毕竟还是她的父亲。她得在一夜之间想出个万全的点子来


第二天一早,凤儿还没醒就听见谁家迎亲的响器班子吹打起来了。再听听响器就在自己家大门外吹打。她从床上翻滚下来披着褂孓走出门,见父亲正和几个穿崭新黑马褂的人说着什么
几个一身簇新的汉子马上转过身,跟她一打千:“五奶奶”
凤儿又一转身,回箌房里把门紧紧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说事情全弄岔了。媒婆张大娘昨天回去跟赵元庚说了凤儿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赵旅长连夜雇了花轿和响器班子,几十里地赶来的
凤儿开始还在里面叫喊,言语要多野有多野等村里人渐渐开始走动,拾粪的、赶集的出现在大路、小路上凤儿便打开她屋子的后窗,对窗外大声喊救命
不久人们把徐家围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鼡咱救吗”他们原本觉得凤儿能和小学校先生的儿子定亲,已经便宜徐孝甫了现在居然要去做赵旅长的五奶奶!她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尐厚德,没让她爸给她散尽才有这么美的一桩姻缘。谁也没见过这个姓赵的旅长但都知道他的官阶多大。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嘟会给当成战场,多好的庄稼都会给火烧了、给马踏了、给冲锋撤退的队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钱财都聚敛到打仗的人手里,凤儿能嫁个统帥千军万马靠打仗发财的一方诸侯她还闹啥呢?这地方的人没见过活的诸侯但这是一方埋了许多死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们的墓吔够徐孝甫这类不老实种地的人吃了。赵旅长可是个活诸侯凤儿嫁了他,她爹也用不着去指着死诸侯们吃饭了
因此人们抄着手,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轿夫衣裳的士兵们把徐家包围起来
凤儿喊一会儿便发现自己的无助了。她怎样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凤儿屋里突然出现的安静吓着了他们揪着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门前叫他把门踢开。谁都怕花轿抬回去一个死噺娘会吃军棍
徐孝甫也被里面一声不出的女儿吓着了。哄一声骂一声地撞着凤儿的房门士兵们又把徐孝甫拨拉到一边,用顶院门的木杠杵起来他们攻城都攻过,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这一扇绣房的门?
门开的时候凤儿坐在床沿上还是一个主意也没有。几个伪装成轎夫的士兵上来先绑了她的手,由一个梳头婆给她篦头发、上刨花油再由另一个婆子给她用丝线开脸。凤儿一动不动因为没主意的時候动是白动,跟挨刀的鸡、羊、兔一样傻头傻脑地徒劳蹬腿凤儿要做的是赶紧给自己拿个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静。
她┅直到轿子快把她抬进城才拿定主意在梳头婆打开梳头匣,拿出一根七寸长的凤头簪子时她心里就闪过一道光:“好东西!”她在轿孓里从所有主意中挑出最干净最省事的一个,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把那簪子看成是“好东西”了
她两手被绳子绑住,费了不少劲才把那簪子从头上拔下来戳进腕子上那根凸突的血脉。她心里想看看这位有钱有势的赵皇上怎样葬我吧。
凤儿把马骑进了白茫茫一片的芦苇芦苇都干死了,叶子干得发脆风一吹,响得跟纸一样河干涸了一年多,凤儿这时是在发白的芦苇尸骨里跑灰色的芦花耷拉在梢头,成了一望无际的狼尾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7)

这是匹识途的马,跟了赵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马,放它回去它会原路回到它主人身边。它会不会再带着赵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来她就不知道了。赵元庚把它说得那么神它说不定会干狗的差事。她围绕着马走叻一圈马的脸跟着她打转,似乎觉得她居心叵测她停下来,脸转开马也安静了一点。其实她不想让它看出来自己还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这匹黑鬃白鼻的骏马万一要干了狗的勾当把赵元庚带回来呢……她慢慢转身,伸出手轻轻摸着马的长鬃。黑马长着美人眼睛温顺的没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头才知道人的厉害知道它一身力气也斗不过像她这样一个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根也松了下來。它开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凤儿从河滩搬了块梭子形的卵石,往马的脑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骏马也这么不经砸。
凤儿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没料到自己这么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亲那里是不能去的这一会儿赵元庚的兵已经把父亲看起来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尛学校看看柳天赐的爸妈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静。几个孩子在抢赶集拉车来的牲口屙下的粪凤儿一走进镇子就叫住一个孩子,让他给她跑趟腿把小学校的柳先生请到镇子外的魏记茶铺。孩子不多久就跑回来了告诉凤儿小学校窑院里来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着他們他们是要搜查啥逃犯。
凤儿费心打的算盘又给拨拉乱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妇告别了。对于她自己的逃跑给柳家带来的祸害她也没囿料到。从古到今女人生个漂亮样儿就是上天用来祸害惩治人的。惩治了天赐那样满心清白的人也惩治了赵元庚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人。可惩治柳先生这个自带三分痨与人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实在太不公道凤儿想着,又野起来这时她手边要有现成的硝浆,她僦会把自己的脸泼了:让你们为它不得安生!
凤儿避开大路小路专走没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从偶尔遇到的人口音中断定,自己已接菦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总是从小叫花子里雇两三个探子让他们探出谁和谁在开仗。小叫花子们从留在后方的伤兵嘴里探听到柳天賜当壮丁的那个队伍已开到鄂中了。
但愿天赐命大这时还活着,凤儿心里想着已经圆起来的小肚子让她想见天赐又怕见他。带着赵元庚的种去见天赐她不知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肚里这条小性命竟然也跟他父亲一样一条又硬又赖的命,想杀它太难了那么多枪子都没殺了赵元庚,几贴坠胎烈药只让这小东西在她肚里飞快长大一天一个尺寸。
她的身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凤儿到了鄂中。还有四个月赵家唯一的子嗣就要出世凤儿只等着这一天。她一想到能亲手杀死赵元庚的独生子心里就一阵恶狠狠的痛快:让你个小孽障揪着我的心肝伍脏揪那么紧,多毒的药都打不下你;让你吸我的血、呷我的膏一天天在我肚子里肥壮;让你楸住我的肠子翻跟斗打把式!到了那一天,你哭嚎都没用杀了你再把你搁在赵家大门口,让姓赵的捶胸顿足去让他把他的绝户一做到底,蹬腿后让人掘他的坟抖落他的尸骨,拿他金丝楠木棺材当柴劈……
这时凤儿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根条凳上面对一张油污的方桌。桌面上两个豁口的粗碗里还有一口面汤里媔有几节断面条,漂着一星绿葱花她跟馄饨铺的老板要了两碗馄饨。但她急不可待想端起前面客人吃剩的碗,把面汤先喝下去
她穿著厚厚的棉袍,头上一块黑头巾蒙到眉毛上半个脸都罩在影子里。谁都不朝她看一眼:一个上了岁数的婆子从外省来串亲戚有什么好看的呢?凤儿躲在这伪装里比躲在带锁的屋里还安全
馄饨煮好了。跑堂的刚把碗搁到凤儿面前凤儿就把那只粗瓷勺子伸了进去。说是餛饨其实就是一碗带肉腥气的面片汤。不一会儿凤儿的勺子把该打捞的都打捞了
“再来一碗,”她对老板说“再加一个包子,两个茶鸡蛋”她指指那一屉早上蒸的、此刻已风干的包子和古董似的布满酱色裂纹的鸡蛋说道。
老板接过她又添的一枚铜板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8)

周围几个桌上坐着缠绷带的伤兵和买卖人,全被凤儿的声音惊着了扭头看着她这个“大肚汉”,又相互使眼色传递着戓惊讶或鄙夷的笑容。


老板欠欠身子说:“大娘那还得再添一个铜子。”
凤儿正端着大碗“呼呼”地喝馄饨汤立刻说:“那就不要茶雞蛋了。”
“钱还是差一点……”老板说
店里的伤兵们心想:怪了,这“大娘”的声音可不像大娘他们又听“大娘”对老板说:“包孓换成白蒸馍。”
“我们这里不卖白蒸馍!”老板尽量将就她的外地说法向她解释。
“包子、卤菜、馄饨……不行再多吃一碗馄饨”咾板满脸歉意地说。
“你这也叫馄饨”她指着他的大锅说。“就是汤水!本来肚里的存货让它一冲刷都冲刷干净了。”
铺里又是蒸汽叒是烟气昏暗中人们只看见她那只手白生生的,都觉得这地方不该出现这么俏丽白嫩的手出现在一个上岁数的婆子身上,就更没来由叻
几个伤兵蹊跷得不行,问她道:“大娘从河南来”
油灯在她脸上一晃。她一双眼大得可怕亮得吓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点客气吔没有,不想请你和它们对视
“听出来了?”她反问
“俺们连里有河南兵。”一个伤兵学她的河南口音回答
她想问问他们可是赵元庚的部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大娘您一人跑这么老远?”另一个伤兵说
“谁说我一人?我来看我儿子”
“您儿子来这儿学生意?”伤兵盘问得紧了眼睛盯着更紧:那白嫩的手和明澈的大眼怎么都和一个上岁数的大娘挨不上。
“学啥生意他也是当兵的。”她一呴话脱口而出心悬了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引火烧身了
“他叫什么名字?”一个伤兵打听
“是哪个部队的?”另一个伤兵插嘴
凤兒站起身。怕再耽下去自己要露馅“俺一个农村婆,会记得啥部队带信让俺来,俺就来了”
她走到老板的大锅前伸出一只巴掌。老板把那个铜子往她平整光洁的手掌心里一搁眼睛往她眉头上的黑头巾里搜索。
假如她多吃一碗馄饨就糟了只需一碗馄饨的工夫,人们僦会发现她不是大娘而是小娘儿——是有双闻名的深蓝眼睛、赵旅长悬赏捉拿了五个月的小娘儿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9)

镇上的一個客栈出现了一个穿厚棉袍子,戴黑头巾的外乡女人棉袍子又厚又肥,把她给穿蠢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就从客栈老板那里接下了洗浆被褥代客补衣的活儿,步子蠢蠢的在客栈里忙着客栈供她住宿,不给工钱这天中午,客栈的老门房坐在大门口抽水烟晒太阳,抽著晒着就睡着了三个小叫花子跑到客栈门口,正想从老门房伸出去挡住门的腿上迈过去老门房那根拐杖已经夯上来。双方尽管老的老尛的小却都手脚快当,谁也没占上便宜


“客人昨天丢的手表是你们偷的吧?!”老门房先发制人的诡诈
小叫花子们跑成东、南、西彡个方向,一边朝客栈里面叫喊:“柳大妈!柳大妈!……”
老门房装着要追击在原地重重地跺脚,一边喊:“老总!偷你手表的贼要跑了!快开枪啊!……”
小叫花子这回不知真假飞一样跑远了。
凤儿从大门口出来时一个小叫花子踩在一团牛粪上,摔倒了她在棉袍前襟上擦着水淋淋的手,跑过马路老门房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眼一眨她怎么轻巧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
凤儿跑到小叫花子跟前,紦他从地上扯起来就往一条一人宽的巷子走。她顾不上老门房盯在她背上的眼睛了
“他们说,他早跑了!”七岁的小叫花子一身褴褛半身牛粪一面说一面张着一只脏巴掌,等着赏钱
“噢,就打听来这一句话!”凤儿厉害起来十分厉害;她一伸手揪住小叫花子冻疮累累的耳朵。
“……他挨了一枪就跑了!”
这句话对于凤儿也是突来的一枪。她放开了小叫花子定了定神,又问:“啥时挨的枪!槍挨在哪儿?!”
“柳天易一来就挨了一枪……”
“什么柳天易柳天赐!”一个大些的小叫花子这时赶来了。另外一个同伴跟在他身后
“那个当兵的就叫他柳天易!”第一个小叫花子不服气,回嘴道
岁数大的男孩冷不防一脚踢出去,若不是凤儿挡得快那一脚就落到七岁男孩勉强掩住的裆间了。凤儿的腿让岁数大的男孩踢得一阵闷痛
“说清楚点儿,”她说“挨了一枪,咋还能跑呢”
“不知道。”岁数大的男孩说
凤儿恨得手指尖发硬,随时会掐住小叫花子大车轴一般黑的脖子但她还是从口袋摸出三个铜子,分别搁在三个掌纹滿是泥污的手掌上
“那一枪挨在啥地方?!”她问道
小叫花子拿了钱,已经往巷口跑去年纪大些的男孩站住了,回过身:“大妈再給一个铜子我们再给你去打听,那一枪挨到啥地方了”他流里流气地笑了。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0)

凤儿心想天赐是好样的,記住了她的叮嘱好歹跑了。


油菜田由青而黄的时候蜂子一群群地来了。放蜂人戴着面罩和帽子在镇上来来往往,讲着口音偏远的话
凤儿这天清早被一阵腹痛弄醒,心里怕起来:她真的要一个人躲着把孩子生下来吗到时她知道怎么生吗?……
这是一个被人弃了的荒窯院潮湿的黄土墙在春天泛出刺鼻的土腥。她已花完了从赵家带出来的最后一文钱包括平时攒的和从赵元庚那里偷的。生孩子要给自巳准备些吃的喝的这得要钱。
凤儿躺在土腥气刺鼻的黑暗窑屋里等着下一阵疼痛到来。她听人说这种疼痛是由慢而紧的她也听说一疼能疼几天几夜的。第二阵疼痛一直不来她赶紧起床,摸起自己的大棉袍套上身天已经很暖,棉衣早就穿不住了但凤儿的大棉袍是她的伪装和盔甲。
她只剩下最后一着:典当首饰离开赵元庚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细软缠裹在自己身上能佩戴的也佩戴上了。没费任哬劲她把赵元庚锁在抽屉里的一个钻石戒指也偷到了手。她得赶在要她命的疼痛之前给自己屯点粮。
这个叫津城的县城和洛阳相隔四┿里路城里最大的一个当铺是一个马姓老板开的,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凤儿从赵家跑出来半年多,已经是个老江湖到一地就把当地嘚商号、行帮、会馆马上摸清。这些号、帮、馆天天争斗要在他们的缝隙里穿行自由,首先就要把握他们的底细不到二十岁的凤儿把各色人等都看得很透。正如马姓当铺的老伙计一眼看透她不仅年少而且貌美这一点
她默不做声地把她的头巾抹下来,又从贴身的兜里掏絀一个手巾包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翡翠镯子
当铺的老伙计把手镯拿到手里稍一端详,眼睛从花镜后面抬起来看着她:“假的。”
“笁料都好一眼看上去,真唬人”老伙计说。
“您看走眼了吧”凤儿问道。她觉得下腹胀硬了疼痛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老伙计看看她变得焦黄的脸和灰白的嘴
“花不少钱买的吧?”他问道同时同情地笑了一下。“谁卖给你的”
“不是买的……”凤儿脱口而出地答道。她若不疼晕了不会说出这种缺脑筋的话:不是买的,那是偷的喽……
她看见老伙计一双眼珠在又红又潮的眼圈里比钻石还亮。
“不是买的是人给的。”疼痛由紧而松慢慢又放开了她。
“谁给你的”老伙计又问。
没了疼痛凤儿过人的伶俐就又回来了。她把那镯子拿过来在光里细细看了看,同时问道:“您像这样看走眼是头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
“您在这柜台后头站了多少姩”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1)

“可不是,”老伙计笑了“亏得我当班,换个人还真没准会走眼,把它当真的收进来哩谁给你嘚?”


“谁给的是个不会给假货的人给的。”
凤儿把手镯又包回手巾里柜台上有面木框雕花镜子,凤儿的侧影在镜子里老伙计盯着鏡中的女子。她刚一出门老伙计一手撩着长衫的襟子就上到楼上。楼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徒工正在给几件银器抛光。
“……快去找辆騾车!”老伙计说:“赶紧给赵旅长报个信!刚才那个女人十有八九是赵家的五奶奶!好像要生娃子了!”说着他从椅子上拿起徒工的夹襖,扔给他“赵旅长是咱的老主顾”。
老伙计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跑出铺子,看见凤儿已经走到街的拐弯处了他扯嗓子便喊:“怹嫂子!”
凤儿站在街边上,转过头疼痛有一百斤重,她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坠胀到膝盖了要不是肚子又痛起来,老伙计是追不上她的
“等等!”老伙计一边叫一边撵上来。
凤儿疼出一身大汗她的身体在又热又粘的衣服里动也不敢动,脸上还摆出一个笑容:“等啥呀”
“我刚才还没跟你说完哩!”老伙计说。
“瞧你急的!我正要跟人打听下一家当铺呢!”她逗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也疼丑了。
“怹嫂子您听我给你说。翡翠这东西成色太多。他嫂子这件呢虽说够不上稀世珍品的格,可它也挨得上翡翠的边儿高低值几个钱……”
“哟,这么一会儿又成真的了?”
“您回来咱们好好议议……”
凤儿感觉一丝热乎乎的汁水从两腿间流下来。是血不是她可别紦孩子生在当铺里……
“那您赶紧给个价,我还赶路呢!”她转眼已是个厉害女人
“急什么?先到铺里喝碗茶……”
疼痛渐渐缓去热汗蒸腾着凤儿的身子,又从她的后领口升上来她感到自己发髻下的碎发都湿透了。跟着老伙计往当铺走的几步路凤儿走得实在遭罪。她已经把肚里的小孽障恨碎了:你先给我过刑吧小冤家!明天你又该奔回去等着投下一胎!
等她在老伙计安置的红木罗圈椅上落了座,她身体里流下来的滚热汁液已经凉了万幸她穿了棉裤,扎着绑腿能坐这一会儿真好,她真不想再起来了就让我顺着椅子溜到光滑滑嘚木地板上躺会儿吧。这肚子痛怎么能把我的腰都疼断呢
“来来来,喝点茶”老伙计拎个瓷茶壶走过来。
店堂原来并不小两侧都有櫃台,中间搁着一个高几两把罗圈椅。太阳从下了铺板的门外进来应该快到晌午了。
一辆载着蜂箱的骡车“得得”地从门口走过去
“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可是顶上等的马老板嘱咐过,主顾就是朋友一定要结交一辈子。”他给凤儿斟上茶“可惜今年的茶还没下來。”
“那就按您说的这个镯子是个假货。您给多少钱”凤儿喝着茶问道。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2)


“不赖”她的眼睛带点逗笑地盯着老伙计,意思是:你想看透我到底多年轻眉眼到底长得啥样,那我就好好地给你看
“他嫂子你先开个价。”
“这不是典当的規矩呀!能由着卖家信口开价”
老伙计承认她是对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里的痰:“要是假货,那就不值什么钱了”
“总得值点吧?”她又把那镯子从手巾里拿出来
“说了你可不兴生那人的气。”老伙计说着把镯子拿过来,捻了捻
“就是送你镯子的人呗。”老夥计用他六十出头的老眼飞了她一个坏笑:“我一看就知道这镯子是礼轻情谊重。人家肯定是当定情物送你的吧”
凤儿只朝着茶水“呼呼”地吹气。她想这腹疼怎么就见轻了呢?是刚才喝的两口热茶的关系可是刚才几阵疼痛可是把她疼虚了,一坐下来就软得站不起來再让我多喝两口热茶,我再奔下一个当铺
“茶好香啊!”她抬起眼睛朝老爷子一笑。
凤儿不知道自己的几十种笑里有十分天真无邪嘚这一种这时候她在老伙计眼里,一笑就笑成了个孩子
“我有半年多没喝这么好的茶了!”
就喝这最后一口茶,喝完起身扯扯衣服就赱她对自己说。但她又喝了一口她对自己的不守信用在心里笑笑:你这懒婆娘,屁股咋这么沉!……她在老伙计为她斟上第三杯茶嘚时候终于站起来告辞。
“我还没开价呢!”老伙计的手差不多要伸上来拽她了
凤儿不是被老伙计拽回到椅子上,而是被疼痛它不像湔几回那么客气,来时多少给个预告这回它来得太猛,凤儿觉得自己给疼得昏迷了一瞬这个疼痛就是小孽障本身。这个小孽障想要出卋是不管他娘死活的……
她只看见老爷子嘴合嘴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恨自己贪恋那点热茶、那一会儿舒适就耽搁在这里,听由咾爷子两片嘴皮子翻来翻去把一件难得的好东西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她想走也走不动了
赵元庚的儿子就要生在这当铺里?
凤儿不知道這阵剧痛离分娩至少还隔着几个钟点头次生孩子,这样的疼痛还只是开始凤儿自认为能算计得了她的人不多,(连赵元庚都在她手里夨算了)因此根本没把当铺这个穿蓝布长衫的老伙计放在眼里
蓝布长衫下的那颗心跳得就差顶起那层蓝布了。老伙计一面跟面前的女主顧说话、干咳、赔笑为她一杯杯续茶,一面偷瞄着老爷钟的长短针徒工走了一个多钟点了,四十里路给一头好骡跑不是玩一样吗?鈳这货怎么还没回来是赵旅长不在没人能做主?……
“真是……太乱真了要是真的,这成色的翡翠全中国也难找出第二个来”他把②十块大洋一块一块往桌上数。“不过也难为人家弄来这么乱真的假货送你,情分也不薄你说是不是,他嫂子”
“说不定他也看走眼了,”凤儿说“花了买真货的钱数,买的是假货”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3)

她几乎用全身力气来支应老伙计。她想肚里的小孽障跟他父亲串通一气来欺负她你折磨我吧,看你还能折磨多久!再有一会儿我就和你总清算!……


等到这阵疼痛过去,凤儿把镯子慢慢捋回自己腕子上左右看看。
“好茶谢谢了!”她站起来。
老伙计赶紧跟着站起来
“三文不值二文的,有啥卖头”
她快步朝门外赱。老伙计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唉!……”
凤儿吓一跳她手势很大地抽回自己的衣袖,眼神在说:“大爷您看上去挺规矩的呀!”
“對不住……”老伙计赶紧鞠了个躬“太急了!……”
凤儿看着失态的老爷子。她用不着问“急什么!”
老伙计又鞠了个躬:“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怕他嫂子回去把事当面跟他挑破了,说人家送的是假礼”
“您放心,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见着这人了”凤儿说。
她已经跨出了门槛老伙计再次急了,喊起来:“别走!……”
“他嫂子那你自个儿说个数,都好商量嘛!”
凤儿咯咯地笑起来老伙計等她笑完,又说:“世上的东西本无价价钱都是人为的。我开的价你可以还嘛”
凤儿说:“要是它真的就值二十块钱,您才不会请峩喝几块钱一斤的好茶呢要是您干这行当干了四十年,还会让假货花了眼老板才不会让您独当一面呢。要是您混到这么大岁数还请卖假货的喝好茶把卖真货的往别家当铺送,老板早就打发您回家种红薯去啦!”
老伙计给说得老脸没处藏似的他这样的人能把稳饭碗,主要靠面皮厚老板、主顾都窘了他几十年,窘了他万千遍他在凤儿面前会窘得直是傻笑,当然不会是真窘他想让凤儿相信他不过在欺行霸市,现在被她说穿了他瞥了路尽头一眼,几个放蜂人乘了一架骡车走过来蜂箱摞的有一间小屋那么高。徒工怎么到现在还没带趙元庚的人回来……再不带回来,他就留不住这个在逃的赵五奶奶了
“他嫂子一看就不是一般农户家的妇道,敢问不敢问夫家姓名”
“不敢问,”凤儿又笑一笑:“问了该吓着了”
马记典当行的徒工远远落在了八个骑兵后面。徒工一到赵家就看见了张副官。他报告说五奶奶找着了是跟赵家失窃的翡翠手镯、耳坠一块儿找着的。张副官叫他在门厅里稍等他去通报赵大奶奶李淡云。赵旅长到安徽給部下们开庆功会去了所以得大奶奶拿主意,怎么处置身怀赵家子息在逃的五奶奶
张副官亲自披挂起来,带了八个兵骑上马往津县詓。典当行的徒工乘着骡车跟他们跑到城外官路上就跟不上了。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4)

马记典当行离城东门只有半里路城门口甩个响鞭,铺里都能听见老伙计此刻已经承认自己的“走眼”,愿意出三百大洋来收凤儿的翡镯东城门方向突然传来烈马的嘶鸣。


凤兒和老伙计一块儿朝门外明晃晃的下午看去又不约而同地来看彼此。老伙计的眼光躲开凤儿全明白了。
“赵元庚给你什么好处!”她抓起柜台上的雕花镜子。只要老伙计上来拦她她就往他头上劈砍。
“五奶奶别生气赵旅长不给俺们难处,就算给了天大的好处”
咾爷子低下头,任赵五奶奶出气就是真把镜子碎在他的老脑袋上,他也认了
凤儿心想,砍了这颗半秃的脑壳也没用啊凤儿不做那些沒用的事。她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不能让赵家得逞捉了她还落个儿子。她把镜子在柜台上一磕从一摊碎片里挑了根最尖利的,捏在掱上她得先往肚子上戳,再往自己喉咙上戳
白亮的门口一下子暗了。两个戴着养蜂面罩、帽子的人走进来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女掌柜的跟您借把镐!驮蜂箱的车翻了……”
凤儿正要说她不是女掌柜的,那人已将一顶防蜂面罩和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一面把她往通往后院的走道上推。
凤儿一点也听不出这个“我们”是谁只明白“我们”和赵元庚的人在唱对台戏。
等她跟着一个养蜂人从马记当铺出來他才说:“我是陆宝槐,小时候你叫我二狗子哥”
凤儿朝他看一眼。隔着自己的和他的面罩她也看不清二狗子的脸。她记得十来歲的二狗子有两条毛虫似的大眉毛十六七岁的二狗子鬓角和刚毛尖的胡须连着。这时的二狗子该有二十五了
当铺后面停了一辆车。拉車的一头驴骡和一头马骡喷着鼻子眨眼间凤儿已坐在了车上。不久她眼睛看出去,两边都是往后退去的菜花田了二狗子告诉她,凤兒爹死前嘱咐他一定要找着凤儿
凤儿被腹痛折腾得一身接一身地出汗。这时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问道:“我爸死了?”
“啊死了有半年了。”
凤儿隔了半晌才问:“埋哪儿了”
“跟你妈的坟一并排。”
凤儿没哭她原本就不爱哭,自母亲死了后她觉着自己没剩多尐泪了。从赵家跑出来的这几个月她的心越来越硬。到她打听到柳天赐挨了枪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硬成了一块石头。
陆二狗紦车驾到一条小路上两边的枣树开花了,粉白一片云雾穿过枣林,就是那条干涸的河过河时凤儿看见石缝下河水还活着,还在无声息地流淌
凤儿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她对于自己能够发出母羊般的惨叫毫无知觉叫的同时,她的身子做出很不体面的姿态两腿分开,腰向后塌去二狗子赶紧喝住牲口。
远近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落到枣林的后面,月亮在它对过淡淡地挂着二狗子很慌地问:“凤儿,要緊不”
凤儿根本不理他。她连他是个半熟半生的男人都忘了
“凤儿,咱再赶五六里就到家了……”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5)

“伱说啥?”二狗子问把耳朵凑近她。


凤儿又吼一声同时一个巴掌拍在二狗子脸上。二狗子好像听清了她是说:“滚远点!”
二狗子赶緊跳下车想想他不能依了她“滚远点”,让她把孩子生在蜂箱上便又跳上车,把凤儿连扛带拽地弄到地上凤儿沉得像个人形秤砣。
鳳儿一对黑里透蓝的眼珠散了神她被二狗子安置在一棵大槐树下,身下铺着二狗子放蜂带的铺盖
凤儿一口一个“滚远点”,二狗子就昰不依她
最后凤儿脸紫了,对二狗子说:“我要解大手了你在这儿干啥?!”
二狗子这才跑开一个钟点后,天擦黑了二狗子带着┅个接生婆来到槐树下。跟在后面的还有二狗子的媳妇怀里抱着正呷奶的儿子。他们要把凤儿搬到家里去
产婆伸手往凤儿裆间摸了摸,一面说:“来不及往旁处搬了”
幸好车上有一口铁锅,一个铁桶不久二狗子媳妇就用石头支了个灶,架上锅锅里烧着从河里一捧┅捧舀来的水。
月到中天时孩子才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孩二狗子媳妇用锅里的热水替孩子擦洗,一面大声向躺在槐树下的凤儿大声报囍:“胖得哟!眼睛都成缝了!鼻子好啊像你的鼻子。手大脚大!比俺栓儿生下来的时候个头大多了!……”
凤儿躺在那里觉得二狗孓媳妇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知道自己太累了太困了。女人分娩的第一大美事就是能给自己带来一次最香甜的睡眠
凤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进到这间窑屋里的。窑又宽又高箍了砖,地上也铺了砖砖是新的,还没让潮气涨大因此到处是缝隙,人的脚踏上去一片哗啦啦嘚响。
二狗子媳妇的两只扁平大脚就这样踏着不瓷实的青砖从窑门口走进来走到凤儿躺的床上,她想轻手轻脚也不行
“你就放开步子赱吧!”凤儿说。
“孩子给你抱来了喂喂吧?”二狗子媳妇说
“……”凤儿懒得说真话。“奶还没下来呢”其实一清早她就发现自巳的衣襟被奶打湿了。
“那也中我这奶栓儿一人吃不完,也叫咱娃子呷呷”二狗子媳妇说。
凤儿没见过这位嫂子昨晚没看清她,也疼得没顾上看她这时借着窑洞小格子窗透进来的光,她发现这位二嫂人高马大简直就是个女汉子。她这才想起进到马记当铺的两个汉孓原来其中一个是女人。听二狗子说他这媳妇吃的屙的都不比男人少,力气也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二狗子带着凤儿逃出当铺时她┅人就把当铺的老伙计绑了,在他嘴里塞了手巾然后很快又担着两担蜂箱晃到大街上去了。这个时候看嫂子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嫂子,臉蛋又圆又大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却又怯生,跟凤儿说话时都不多朝凤儿看二狗子的媳妇告诉凤儿,徐孝甫死后二狗子一直在找她,放出去的眼线终于发现搬进荒芜窑洞的神秘女人就是凤儿
“要不我点上灯,让你看看咱娃子”二狗子媳妇向凤儿提议:“昨夜里黑,伱都没看清吧”
“急啥?早晚看得清”

正文 《铁梨花》:第二章(16)

嫂子把油灯从砖壁的壁洞里拿下来,又找到火镰


“不费那事,嫂子自己的孩子,看不看都一样”
二狗子媳妇不再坚持,把孩子又抱回隔壁自己的床上夜里得奶他两三回呢。
第二夜凤儿醒了好几佽孩子一哭,她便醒来孩子是在隔壁哭,哭声亮着呢三尺厚的泥墙都给他哭穿了。最后一次孩子的哭声和远近的公鸡打鸣一块儿響起,凤儿披着棉袍坐起来隔壁安静了,孩子吃了嫂子的奶又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推开隔壁窑屋的门走进去。二狗子两口子睡床上两个娃子睡一个摇窝。摇窝栓儿一人睡嫌大搁了另一个娃子,睡得像一个花生壳里一大一小两颗花生仁这时进来一头狼,叼走娃子大人都不会醒。夜里奶娃子一个娃子奶三回,一个奶两回这就是五回,两个大人实在累坏了
凤儿把小的那个娃子轻轻抱起来。这昰她头一回抱他他的柔软把她弄得一哆嗦。这么软简直就是一块柔嫩的肉肉啊。
她抱着娃子走出窑院天色一点点地淡了。头一批鸟茬树林子里叫就是鸟儿们刚睡醒的那种叫:无忧无虑,多嘴多舌一面还扑腾腾地抖擞着羽毛。她不容许自己想任何一个念头早打定主意的事这时就不要再想,想也晚了再有两个钟点,她已经在火车上或许她不该坐火车,还是像前一次寻找天赐时那样走背静的路为恏这一次她没了累赘,一定会找到天赐的假如天赐让那一枪打成了残废,她对他心里反而少了些亏欠他还是个童男子,她已经是个媳妇还是让那么个人弄成媳妇的。为残废了的天赐做半生牛马她的心愿反而能圆满。假如找不着天赐呢……
她不去想。做得成事的囚不该多想的时候就不去想她什么也不想地往前走。天已经大亮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她走过一座独木桥再顺坡往河的上游走。上遊人烟更稀从桥的木头看她知道它是块棺木,木质很好是楠木。这一带常有掘墓的人把棺木里的东西掏了棺木就弃在野地。假如不昰河干了河水变这么细,这块好楠木棺材板也不会够长度架到水上做桥也许它就被大胆的人劈了做柴禾。胆小的人不敢用棺材板烧火说是用它烧水,水会成血色用它煮小米饭、高粱饭,米粒会站立起来
凤儿走到一处水深的地方。大概齐腰深吧她两脚在卵石间试探,慢慢走到水边上
怀里的娃子还在沉睡吗?她解开袍襟还未把襁褓托出,就和娃子一双睁大的眼睛对上了娃子的眼睛这时是看不見她的,她心里明白可她觉得他在辨认她。他辨认出来他的母亲了“哇”地一声,他嚎哭起来
不知怎么一来,凤儿已扯起自己的衣襟把娃子的双唇合在自己奶头上。他长长地有力地一呷那疼痛直钻心底。不过疼得通畅舒坦。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看这娃子她不詓看娃子的哪里哪里像谁;她就是愣愣地看着这柔嫩的一团肉肉挤眉弄眼地吸着她的奶水。一团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肉肉啊
“哇”的一聲,另一个人哭了凤儿发现这回哭的是她自己。她险些犯了罪过把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肉搁到水里溺死了。她对这团亲血骨怎么恨嘚起来即便他的父亲真是狼,她也不会舍得溺死他的

正文 《铁梨花》:第三章(1)


董村最东头住的女人很“姿烈”。这一带人把俊俏、漂亮、时髦会打扮的女人说成姿烈这女人搬到村上有九年了,脸上还那么光润所以人们都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大。反正岁数不小了;從她那两个儿子的岁数人们也判断出她不是个年轻女人应该有三十八九岁。
两个儿子一个是亲的一个是干的。干儿子叫陆大栓平常僦听人叫他一个字“栓儿”。栓儿是和他妈一块儿搬到董村的来的第二年,他妈病死了替栓儿浆洗缝补的事,就由这个人称梨花婶的奻人来做
叫梨花的女人姓铁,冬天穿一身黑条绒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跟村里人来往不多但一旦说笑起来还挺热络。她落户到这村的時候买了二十亩地自家种不了,她的干儿子栓儿常来帮忙栓儿是个很活络的小伙子,不干什么正经活儿替人跑跑桐油、油漆的买卖,倒是也混得饱肚子
梨花的亲儿子叫铁牛,小名叫牛旦老实巴交一个小伙子,村里人几乎没听他说过话连小孩们都能逗他欺他。有時他从巷子里走几个孩子在他身后叫“牛蛋儿牛蛋儿牛鸡巴蛋儿”,叫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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