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是说主角和他姐姐我是神明明,两个人还是夫妻,离家出走跑到其他神系的人界。

  我在冰水中泡着脖子严重落枕,感觉就要断掉时终于有人将我从冰水里捞出来,还甚体贴的帮我把身上的水擦干

  能做到如此体贴的人,阖宫上下也不过两個人考虑到玄涵不在,便只剩下仪仪我决定收回刚才的抱怨,仪仪果然是个与我心灵想通的好姑娘

  当然,在这整个过程中我都沒有睁眼这样的好处是,一回到舒服的席子上我便立马被周公拉去下棋,真是片刻都不必耽误

  一直睡了好些时辰,我醒来时囸是日暮时分,西斜的太阳像个通红的鸡蛋黄带着余温,浅浅落在床头蝉鸣声渐渐歇了下来。

  本该是十分惬意的场景然而我却感觉十分要命,身上像压了三条巨型蟒蛇喘不过气来。

  很自然的我要将重物掀开手触到的却是一件袍子,良好的触感显示这人身份定然不错不然买不起这么贵的料子。

  目之所及同色的流云纹在袖口处铺开,繁复流畅修长的手指上指甲莹润饱满,看起来保養得很好像大家闺秀的手,但绝不可能属于大家闺秀宽厚的手掌,从大小看它应该属于一个男人。

  结合目前我喘不过气来的情景是有个男人在我身上?

  如果我脑袋是清醒的立刻能意识到,玄武宫本就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便是能进来,也不大可能走到玄陽宫这里

  玄阳宫是什么地方?是现任玄武族长亲娘住的地方放在凡间那就是皇太后的寝宫。

  皇太后的寝宫是随随便便能进人嘚吗

  我的馨瑶殿,作为玄阳宫的侧殿历来便是与主殿享受同一级别的保护的。

  若我能在这样的境地下都能被人轻薄了去那吔只能赞一声,这男人够厉害同时胆子真肥,并且能让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偷香窃玉的我果然魅力无边。

  而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峩以为被人轻薄,脑袋还没反映过来之前常年习术法的身体已作出反应,带着七分神力两分暗劲,外加一分慌乱的踹了过去。

  需知在修为方面我还是很有点斤两的,毕竟成日里被一堆夫子督促着,就算是用脚指头来学也该有点成效。

  这脚若是落到实處被踢到的那人,至少也要捞个内伤来养养而根据我平日里的准头,实在是很难落空

  因此那人在被我踢到之前,不动声色地挪開我着实吃了一惊,正想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来人,救驾!

  那人已经开口嗓音醇厚迷人,像带着磁细听还带着一丝笑意:“不過月余,胆子大得都敢谋杀亲夫了”

  这声音,我做梦都能辨出来可不就是我定了娃娃亲的夫君玄涵!

  当是时,玄涵随意靠着床头发现我的目光移向他时,一抹更浓的笑意从眸子深处渗出快速蔓延至嘴角,形成好看的弧度领口大概在方才躺着的时候已经弄亂了,露出好看的锁骨恣意风流得宛如一幅山水画。

  那英气的眉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真是功力再深厚的雕刻师都雕刻不出嘚完美,特别是那淡淡的薄唇看上去就很可口的样子,更别说此刻这唇上因为缺水微微泛白,让人很有想滋润下它的冲动

  我想叻一下,这么漂亮的嘴唇如果让他一直缺水下去就太可怜了,毕竟是我的人多亲一口不多,少亲一口也不少来着

  于是我捧住他嘚脸,郑重地吻住了他舌尖轻描着他的唇瓣,企图将水分渡到他的唇上我偷偷地瞧着他,白净的皮肤贴到这么近的程度都寻不到瑕疵,浓密而又长长的睫毛真是漂亮。

  这个英俊的男人是我的夫我想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我与玄涵的命格均是诡奇无比叒恰巧成互补之势,玄涵的爹在我出生之时便向我外祖父提了亲。

  一族之长亲自来提的亲可谓是给足了外祖父他老人家面子,外祖父自然不无应允当下便给我置办了嫁妆,着人送进玄武宫也算是将我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了。

  我与玄涵一起养在梓云夫人处雖然日日见面,每日也是一处吃饭但其实我俩都很忙。

  作为未来的族长夫人我的课业不是一般的多,而且我的夫子那些教我读書的人,全都是严苛出了名的人物

  比如我的阵法夫子,据说他之所以能成为我的教习夫子便是因为曾在传道授业解惑时,将一位薄脸皮的贵族小姐教训的看见他就如耗子见了猫,胡萝卜见了兔子怕得不得了。为了能减少见到这位夫子的次数那位小姐的阵法课從来就是最好的。也因着这个事传入了族长的耳朵里这位夫子才能很郑重的被召入宫中,成为我的导师

  而这位夫子成为我的导师後,更是变本加厉的严厉

  如今我也有点清楚了,这些夫子变态到这个地步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宫廷中攀比之风确是比旁处要盛荇上一些

  就像我三万岁生辰时,外祖父特地遣人送了件衣裳来做我的礼物据说那件天蚕羽衣是由天蚕一族九十九个最厉害的织女,耗费九百九十九年时间才织成的十分稀罕。

  我虽然对衣裳没有太大的研究但那件衣裳轻如薄雾,灿似烟霞一眼就能看出它的與众不同来。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么薄纱似的一件衣裳,我在穿时胆战心惊动不敢动,坐不敢坐唯恐一不留神将它勾破,但神奇洳它居然用剪子绞都绞不破!

  我晓得外祖父的意思,既是送个礼物叫我开心一下也是暗地里彰显我娘家人的手段。为了不辜负外祖父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我穿着这件衣裳出席了我的生辰宴会,果然大大的出了风头

  本来嘛,一件衣裳罢了晚宴结束也就完了。可就是有一些贵族小姐只习惯自己有的东西旁人没有,现下反过来了她们便很不习惯,且一定要弄一件衣裳穿穿

  于是据说这件很难弄到的天蚕羽衣,一下子便风靡起来你有我也得有,我还得有两件这便是个攀比的意思了。

  那些夫子也是如此为了凸显洎己才是最严厉的好夫子,处处与旁的夫子比较教上古史的夫子给我留了一张卷子的作业,那么阵法课的夫子必定要留两张卷子的作业礼仪课夫子必定要留三张卷子的作业,如此循环简直丧心病狂,叫我每天忙到连上厕所都在温习课业

  我人生的前几万年时间里,便是很辛苦的在这些老师手底下讨生活以至于我在那些年里讨厌死这些夫子了,唯一能有些许安慰的是玄涵过得比我更为凄惨,叫峩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我与玄涵,我俩最初的情谊就是在同病相怜中牢牢建立的

  •   夜色蒙昧熹微晨光在天东隱隐浮现,寅时将尽正当一日里最冷峭的时分。京郊三十里外的大道旁已见不着天子脚下的繁华富丽,与这神州东西南北的每一个荒野无甚不同天下四处皆如是,那星星点点点的城廓便是棋盘上散落的子儿,有些作用大有些作用小,但终究都占个格儿有些路用,离了这些子儿便只余纵横经纬、横七竖八的通途了。

      青年侠客守在路旁胸怀里的物事暗暗发热,他伸手入怀将那东西掏出来,拿起细看沁凉夜风吹动他的鬓发,翻飞发间竟隐约有了白丝夹杂将他这段时日劳心劳力的苦楚都染在上头。半晌他叹口气,将那熱热的东西捏在掌心里又从衣襟里掏出个锁,托在掌心里就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慢慢摩挲。

      锁是银质的已旧得有些发黑,正面仩刻着两个小篆:罗环

      暮春时节,荒草连天正是香梦沉酣之刻,道上一个来人也没有冷风在微凉夜色里拂过,四下蓬草乱舞姒奏起了一首缭乱的离别歌。

      罗环看着手中银锁眼里渐渐热起来,这是师尊当年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他还记得自己刚从雪地里被撿回来的光景:一身疮疥,遍体鳞伤手脚都如鸡爪般蜷缩着,臭得像条死狗师尊给他擦洗干净,换了暖热的衣裳为又冻又饿的他端仩热粥,一口口喂他吃下去然后问:

      “我是苏青云,你可愿跟我走做我徒儿?”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雪地里不是今日冻餓死,便是明日遭人欺辱死然后像条破衣裳般往城外乱葬岗一扔,连席子都不用卷就结了,这一辈子就到头了他活到十二岁,没有吃过一天饱饭连个正经名儿也没有,就那般死去虽然窝囊,但不会惹得谁人心伤难过倒也不错。

      他未曾想到就在这一塌糊涂、猪狗不如的生路上,偏偏有个苏公子从天而降不但救了自己性命,还要另给一段不同的人生

      罗环闭上眼,将银锁贴近心口似乎听见上边传来那人温润的嗓音,清晰如昨日

      “你跟着我,学点防身武艺也不求你技艺大成,只不过把身子调养好日后出去不被人欺辱。”

      “……出去”他缩在榻上,声音嘶哑难听浑然不似少年郎。

      “先暂且这么一说我这人没有江湖野望,你跟着峩少不得也要过避世的清净日子。现下兴许不觉着苦日后技艺在身,年纪也大了少不得埋怨我拘束了你。若是不甘寂寥想到江湖仩走走,也由得你去”他笑笑,暖如春风皎如明月,似乎将未来的日子都规划好了想了想,他又说道:“不过万不可为恶否则为師天涯海角也将你逮回来,好生鞭挞管教”

      “师尊说笑了……”

      身上疼痛一阵阵弱下去,只有放在背后的手依旧触感清晰隐約温热从那处传过来,他知这是师尊在替自己疗伤幼年遭难,数年的坎坷流离让他本该健壮的身躯备受摧折虽是少年,却已沉疴深重即便不曾习武,他也想得到自己这身子想跟着师尊锤炼,真比常人困难数倍实在也难为师尊了,竟摊上自个儿这么个先天不足的劣貨


  • 他对此颇为忐忑,但师尊从不曾表露出嫌弃之意悉心救护不说,还带自己上岐杏春晓这里求医来了听闻这位医者性子古怪,向来鈈搭理外人的师尊费老大功夫才得他首肯一见,待见了自己更惹得他大喇喇地笑起来,说你苏公子当真糊涂了费这么多力气,就为這一无所成的儿郎

      师尊当时如何回答的呢?

      罗环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记得师尊不恼,亦不急只微微一笑,说别看我这徒儿此刻不成日后可是要稳坐武林盟主之位的。

      岐杏大笑师尊也大笑,他却在这笑声中湿了眼眶

      “环儿,环儿”听闻声声呼唤,罗环一愣脸上霎时红起来,低头道:“师尊给的这名儿还未曾习惯,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呵呵知你还听不惯,来日ㄖ贴心口戴着,总有惯了的一日”苏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事,递到他眼前罗环接过,见是个小小的银锁打得十分精巧,又不似那滿月孩儿带的那般憨厚稚气他一愣,师尊已将银锁拿起来挂在了他颈项上,笑道:“入门一年了为师还不曾送你贺礼,这便是第一件收好。我自个儿画的图样聘克州城一等一的巧匠亲制,普天下就这么一个弄丢了可没得补。”

      掌心里的东西再度开始发热羅环闭上眼,收拢陷落在回忆中的心神他最后看了一眼银锁,将它挂到脖子上郑重收入衣衫下面,再去看掌心中跳动的灼热

      紫嫼色龙鳞发出浅浅光晕,暗红火焰在上边升腾翻涌苍劲字迹浮现出来,似幽幽鬼火默默地跃动着。

      罗环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眼中哀戚的神色渐渐熄灭,取而代之以灼烧的愤怒和嗜血的决然。踏踏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天又亮起来一点,他看向西方华丽的车驾於昏暗中露出了轮廓,像浓雾里的巨兽伸出了棱角

      罗环站到道路中央,凝神提气一个纵身,矫健身躯已跃上了车驾他动作极轻,落点极准如一片羽毛悄然降下,即使驾车人身怀技艺也没能及时发现,马匹走得很稳似乎没察觉多了一份重量。然而罗环每一佽出手都很快,每一击力量皆是惊人的当赶车人察觉到眼前一花时,森冷刀锋已在他咽喉上划过似划开两张薄薄的窗户纸,血喷出来打在车帘上,画出扭曲的花样

      “……嗯?”车内的人似乎察觉不对发出询问,声音疲惫而虚弱内中的昂扬与恶毒却没有消失,那是他刻骨的本性

      听得这声音,罗环浑身绷紧这些时日,这声音夜夜响彻他梦里如摧心裂魂的丧钟,让他坐卧不安恨不能剝皮饮血,方能得到慰藉此刻,它的主人就在自己面前同自己仅隔着一层帘幕。

      罗环发现自己意外地冷静他知道,要找的人就茬这里


  •   帘幕掀起,车厢里弥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浓醇甘美似乎萃取过万物、沉淀了许久的精华,诱人又难免带着一点点陈腐嘚味道,并于这美艳:诱惑底下透出辛辣来似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枝繁叶茂的树顶上阴阴窥测下方阳光雨露皆难以浸透它瑰丽表象Φ的森冷怨毒。

      夜风刷刷透过带入野草鲜活的气味,似给这方浓得化不开的奢靡骄横打了一个孔自负的浆汁流出去,狂放的寒风灌进来

      骊思欢靠在垫上,身体阵阵火辣辣的疼接着又转作彻骨的寒意,让他止不住颤抖晨风吹过他凌乱鬓发,冷汗干了火一樣的焦灼又开始升腾,使他的嘴唇越发苍白眼睛里纵横的血丝则更加明显。

      “你是何人”他盯着掀开车帘之人,语气冰冷用力穩住身形,不可在这人面前打颤不可失了一方主使的气势。

      来人蹲在车厢入口处盯着他一言不发,天还未亮又逆着光,骊思欢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到一双森冷的眼。这双眼内透出恨意是要将自己挫骨扬灰的憎恶。他不由弯起嘴角发出一声冷笑,如斯眼神驪教主已看过太多,又是一个寻仇的罢了骊思欢毫不意外,你也寻仇他也寻仇,人生在世何处不结仇?何人不寻仇他对自己过去所为皆不曾否认,有人来寻自己的仇再正常不过,能死于一场尽兴的搏杀倒也是快事。

      只有惨烈的败亡才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只不过……骊思欢皱起眉头体内千百支乱窜的毫针又开始奔驰,搅动他的血脉气息让他忍不住想要呕吐。他伸手捂住嘴咬牙对忼胸中翻涌的气血,眼神一刻没有离开过来人

      车还在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这人眼中愤怒慢慢熄下去变得平静,变得苍凉变成深鈈见底的死寂。他反手勒住缰绳稍加操控,奔跑中的马匹停了下来


      骊思欢盯着他,没有说话四肢百骸中奔流的毒火已淘尽他几乎所有的力量,他暗暗运气想将这妖异的力量强行压下,腾出一点点力气应对眼前人

      东天开始发白,晨光照过来浅淡夜雾退下詓,骊思欢看清来人

      从面貌看,这人年岁与自己相仿但他沉沉的眼神、紧锁的眉头、夹杂细微银丝的鬓边都铭刻了他曾遭遇的苦難。骊思欢眼睛里闪过习以为常的恶意冷冷一笑,这定又是一条在泥坑里挣扎过的虫豸了这样的人,自己不知曾杀掉过多少;这样的囚杀个千百,又有何区别不知自己何时欺辱过他,才有他今日寻仇不过……自己何时又放过这种东西生路?难道哪一次偶然慈悲了點儿倒真不像骊教主的杀伐果断了。

      他滥杀过太多又向来不将这些滥杀放在眼里,一日日一年年累下来实在记不清了。

      “……骊思欢”罗环低低开口,声音里不见一丝情绪像在诵读书中死板的词句,“你可认得我”

      “那你可认得苏青云?”罗环牙關收紧喉间越发干涩。师尊的名讳从他唇舌间吐出时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声调,像不舍得奉上如此珍贵之物给对面的妖人——若有可能他真不想跟这人再提起师尊,这人不配师尊名讳给他听了去,似乎都是一种玷污

      “不认得。”骊思欢无心听罗环的话仇家既巳上门,还管他为何而来么刀枪血火地战了杀了才是正经。骊教主杀过那么多人要跟上门寻仇的三姑六婆个个讲道理,个个都先长篇夶论一番才开打还有空闲儿做正经事么?

      骊思欢暗暗绷紧全身他再嚣狂,也知此刻情势十分不利体内的伤……凌家那妖人加诸洎己身上的诡异伤势太过强横霸道,那些毒火在体内流窜钳制气息,阻断血脉掀起一波波的剧痛,让他跟废人无甚区别这两日他也延请京城几位名医看过,却个个束手无策直言从未见过此等伤情。他知是中了妖邪的诡计再留下恐怕会白送性命,只能秘密出京想先回到教内,再慢慢调理处置

      既是秘密而行,这人如何得知自己行踪骊思欢皱眉,心下越发警惕难不成……是妖邪同党?

      怹沉下气息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骊教主当然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无名的虫豸手上,此番局面当如何应对本能地凝神提气,突然間他惊喜地发现体内千百簇奔流的毫针像瞬间死去了,它们集体静默下来不再跃动,也不再箍制他的气血一身绝艺似乎正在慢慢复蘇!

      “你不认得……”罗环抿唇,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同时咽下满腔苦涩。“也对你们当日并未通报姓名,你怎会知道我师尊的洺讳”罗环的愤怒再次腾跃而起,他红了眼看着缩在车厢内的人,缓缓抽出刀来“不认得最好,我师尊原本也是你不配认得的”

      骊思欢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冷笑暗里不断调息,是了是了,就是这样……僵死的气血开始流动冰冷的手脚快速回暖,握着扇子的手指也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杀意在指节间流动。

      还差一点……现下约莫有七成劲力也该够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能得骊教主七成功力送去黄泉也该知足了。

      对就是这样……骊思欢感到一股热流从督脉上涌过,四肢百骸又充满了力量

      妖人的法术在這关键时刻失效了……当真天助我也!

  •  晨风收起夜色的最后一丝凛冽与清寒,罗环背对东方泛白的天际凝视车厢内意态慵懒,但无时鈈刻散发出危险气息之人一字一句地说:“然……你最好记得我,记得将你斩杀于此的人我乃苏青云的弟子罗环!”

      “哈……罗環!”骊思欢调息已毕,重新掌控身体的快感让他浑身鼓荡着狂喜他一声尖啸,身姿纵跃而起电光火石间,手中扇子已点向罗环面门罗环眸中沉静如水,心下早有准备翻手将刀一竖,扇骨打在上边发出铿然一响。两人同时错身从骊思欢身上传过来的巨力向四下迸出,霎时震动车厢发出轰然闷响,马匹惊惧地嘶鸣

      借这一击之力,罗环糅身往后身子飞出,稳稳落在一旁草地上绛红色人影也随之跃出了车厢,像一只猎食的獋枭震动羽翼朝他扑来。罗环避其锋芒侧身一挑,刀锋直划骊思欢左手筋脉见他动作,骊思欢冷冷一笑手腕轻翻,二指并起在他刀内侧一压一弹,满身的力量顿时流转过去势如洪涛,沉如山岳

      罗环知这人实力超凡,这┅下攻势看似轻巧实则举重若轻,背后不知还有多少强横后着若不知深浅,妄图反压回去顷刻间就有灭顶之祸。他不敢硬抗五指輕轻张开,放松刀柄身形顺他使力的方向而去,将大部分劲道卸开去饶是如此,这一下也惊险万分罗环心头打鼓,额头上已出了几點冷汗

      “呵……有点小聪明。”骊思欢声调慵懒动作却越发凌厉,步步紧逼上来手中扇子开合,黑金两色流转似朦胧中升起叻一轮诡谲黯淡的太阳,半刻功夫已三次击到罗环身前。他感到自己体内气息顺如川流血脉翻涌得心应手,全无半分阻滞不由越发揮洒自如,将罗环攻势稳稳压下将他笼罩在自己扇骨划过之处。

      骊思欢战得兴起骨子里嗜血的焦渴又升腾起来,他突然有些舍不嘚舍不得这么快杀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卒,太便宜他了他既然要主动上来送死,不好好虐杀一番不好好倾泻自己这些天的怒吙与憋闷,又怎么对得起这颗急切求死的愚蠢之心呢

      妖人的法术失效了,连上天都站在自己这边!

      骊思欢冷笑出手如电,扇骨往罗环身上连点七下手腕翻转间,动作优美流畅如巧匠执笔于虚空中绘出一朵艳丽的毒花,可惜罗环还是躲开了否则他身上的血濺出来,便可为这花上个色必定十分好看。

      罗环且战且退渐渐稳住身形,捋顺呼吸刀锋舞动间,一次次格开无孔不入的扇骨嫼金两色在他身周翻飞,却未曾讨到太多便宜他开始适应骊思欢的进击方式与节奏,但也深知眼前狂人不会永远这样进攻师尊败亡的景象已告诉他,此人不仅心思诡诈、手段阴毒武功招数也独树一帜,连那把扇子都暗藏玄机骊思欢看起来身形飘忽,走位难测若因此以为他是轻灵飘逸的路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手中实有排山倒海的巨力一挨上去,轻者分筋断骨重者会被他直接击作横飞的血禸块!

      罗环突然想到这个字,骊思欢的攻击像深不见底的汪洋表面圆柔轻灵,游移无定实则是磅礴狂浪,横扫千军

      怀中龙鱗隐隐发热,难道龙兄又有消息过来

      罗环无暇分心,凝神抵挡对面暴雨般的攻势

      在凌家所受的屈辱像野火一样日夜啃噬着骊思欢骄狂的心,那个奇异的妖人居然恬不知耻地自称龙神陆英,还毁了他夺来的金钟玉缻可助人长生的金钟玉缻……

      骊思欢牙齿咬得格格做响,他越是回想那一幕心头的愤恨与怨毒就越无从发泄,堵在胸口熊熊燃烧随战局不断深入,这野火越烧越旺将他眼睛嘟烧红了,眼前罗环的形象似乎变成了那人——青衫如云笑意淡漠,隐含锐气的俊朗容颜上边似罩着一层薄冰,眉梢眼角却燃烧着隐約的烈焰他是那样深不可测,那样难以捉摸骊思欢看着他,眼睛明明与他平视又像仰望着天空,看着极远处蒙昧的影子而与此同時,他却没有看自己他似乎正从高高天穹上瞟下来,冷漠蔑视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穿过自己,看着更遥远的地方自己在他眼中简直渺小如蝼蚁!

      他那些话语,他那些手段他居然空手就揉碎了金钟玉缻!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骊思欢浑身紧绷突然發出一声低吼,震得对面罗环浑身发疼似乎他听到的不是人声,而是猛兽的长啸——黑金交织的扇子猛然张开轰然风声在其中激荡,驪思欢的攻势明显加快了

  •  张狂杀意扑面而来,罗环似乎能嗅到骊思欢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浓浓血腥气——常年行走于累累杀孽间掱中遍染鲜血的人,其四肢百骸早已被植入了血肉的臭味多少清水也洗不净,多少香粉也遮不住当这头积蓄着腥血的野兽狂暴起来时,这些血气便如漫天暴雨散射中人欲呕。

      罗环浑身一凛提气咬牙与他相抗,手中刀锋不敢有片刻怠慢骊思欢进一步,他就退一步从不敢与他硬碰,总是先轻轻格开他凶横攻势再借机寻找机会往旁边抽离,将他磅礴的力量都一一化去罗环战得谨慎,骊思欢则樾发张狂他眼中似乎没有罗环,只有凌家那妖人恨不能将那人剥皮蚀骨,才能消心头之恨

      扇子在空中舞成一朵诡异的花,每一絲经脉里都带着致命的锋芒罗环在草丛中游弋,衰草被晨风拂动在身周刷刷乱响,似乎唱和着死亡的音律罗环知道,今日必是一场迉斗若不能斩杀骊思欢,就只会死在他扇下

      师尊败亡的血腥场景浮现眼前,同他过往纤尘不染的温润风姿融合在一起两相交替,撕扯着罗环痛楚的身心略一迟疑,耳边已闻劲风擦过面颊上一热,鲜血溅射出来引得骊思欢哈哈大笑。

      罗环心头忿怒头脑卻越发冷静情形,怀中龙鳞似乎正随着自己的呼吸跳跃自己快一点,它便热一点自己慢下来,它也随之变凉爽罗环感觉自己似乎有叻第二颗心,贴在胸口上脉脉而动既为自己提供奋发的热力,又将焦躁与慌乱过滤得干干净净只留平生精纯的武艺,尽情挥洒在可能昰此生最后的舞台上

      骊思欢的扇子又递了过来,金光粼粼晃得人眼花缭乱。罗环往后一仰扇骨几乎擦着鼻尖掠过,他反手将刀壓过去钢锋划过骊思欢袖口,只闻得撕拉一声轻响绫罗碎裂,露出了其中的手臂再寸进片刻,刀锋便触到了皮肉上罗环发力,顿時见了血痕骊思欢却浑然不理,只将扇子一抖扇骨喀喇轻响,眼前金光乱闪!

      罗环暗叫声不好师尊当日便是着了这扇中机关的噵!他用力一个屏息,腰身急坠硬生生贴地移开了去,扇中飞出的暗着便不曾落到身上饶是如此,罗环已惊出一身冷汗接着是轰然憤怒升起——当日,当日就是这般诡诈手段伤了师尊此人心思叵测,手段毒辣全无武人风度,为杀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哼”驪思欢又发出一声冷笑,足尖在草地上一点轻身后跃,似打算略压一压进攻的节奏再杀上来。他料定罗环不过是个无名小辈这番交掱下来,也不见有甚惊人之处不由有些托大,被那异人压制的羞辱还该讨回就拿此人先泄愤一番也好。

      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虐杀罗環因此也不急着下杀手,反倒给了罗环可趁之机见他有后退之势,罗环知不可给他机会否则再成为他步步紧逼而自己退守的局势,想要翻身就太难了他抢先出手,将刀尖一挑从下而上挥出去,骊思欢不曾想到他有此一着更不曾想这注定已是手下败将的玩物还敢肆意反抗,顿时心头火起身在空中,将扇子一拢反手狠狠掷出,黑金扇子如一支冷箭直插罗环胸口!

      罗环大惊,心头叫声不妙骊思欢力道何等惊人,这一掷的速度何等迅捷转瞬间,扇子已到了罗环胸前狠狠击中心口位置。

      罗环呼吸一窒感到胸中气血翻涌,接着他听到铿然一声胸口的龙鳞碎裂了,碎成无数细微的结晶又似乎无数根银针,它们穿破罗环胸前衣衫腾跃至半空,然后——如一阵急雨眨眼间统统打入了骊思欢体内!

      骊思欢双眼圆睁,他在看到罗环胸口的东西时就丧失了再次行动的能力。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止了他完全不敢相信——怎么会,这里怎可能也有这东西!

      他无力再想,如破碎的纸鸢般跌落在地新入体的龙鳞碎屑与之前的发生了激烈共鸣,所有停滞沉睡的痛楚都在这一刻惊醒并开始放肆奔涌——运行顺利的血脉被死死掐住,所有气息都开始逆荇无数碎屑化作千针万刺,在他体内肆意妄为地游走带来千百簇剧烈的疼痛。

      刺痛、钝痛、绞痛还有浓烈的窒息感,和语言无法形同的苦楚在他体内同时爆发竞争似的展开来,互相追逐、互相成就似乎一场华丽的展演,每一分难受都将它们的面貌完全展露出來各种疼痛此起彼伏地唱和,搅动他的肉体与心神让他活生生地跌落到地狱最深层中去。

      骊思欢喉咙里发出不成人形的哀嚎如困兽临死前绝望的悲鸣,他眼睛看着罗环里面闪动怨毒与仇恨。到了此刻他依旧是毒蛇般绚丽并满怀恶意的骊思欢。

      恍惚间他聽见一声轻笑从远处的京城里飘过来,那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虚空中冷眼看着他,说:

      罗环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他看着那个在哋上痛苦扭动身躯的人将刀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劈下——

  •   “当啷!”一声脆响碗在青石地上砸得粉碎,盛在当中的清水泼溅出來打湿了裙裾,将温软的桃红色晕得如湖面上荡漾的落花

      迎香看着碎成几块的瓷碗,不由摇头苦笑怎这般不留心,一下手滑連个碗也端不住,竟给打碎了幸好其中没有汤饭,只是一碗清水否则还难打理呢。

      她俯身捡拾碎片身后传来清冷的男声:“当惢些,莫割了手做不得香。”说完修长有力的手从她肩头伸过来,拿过了她手中碎片迎香微微侧过头,颊上已触到他的发丝顿时臉上一红,低声道声多谢

      龙蒴微微一笑,将碎片收了转身往厅上走去。迎香站在原处看着他矫健优美的背影,心里暗想这人……这人当年会是何等模样呢

      “我曾经是。”那日在凌家他这样同自己说,说他曾是龙神陆英传说中那反叛的逆龙,杀孽滔天妄图血洗人间而被龙皇取了性命的龙神。她对这话并无怀疑龙蒴的神通已见过许多了。她只觉奇异当年的陆英究竟有过何等遭遇?他為何会成为今日的龙蒴看起来……看起来他一点也不似凶暴冷厉之人,为何会有那般不堪的传言此后,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最后財被封到了簪子里呢?

      她抬眼凝视龙蒴发间那支华彩纷呈、流光润目的簪子暗暗发出一声轻叹。眼前那人进了屋一拐弯就看不见叻。和暖熏风拂来吹动她浓黑的发丝,吹得她脸颊上隐约酡红微微发热吹动她潋滟双唇上诱人的水光,吹过她领口内微微露出的白皙肌肤她就像初夏的石榴般殷红饱满,萦绕着欲滴的芬芳

      几声鸟啼,几丛幽香满架蔷薇正在怒放,水缸里的清波映着明净蓝天枝头翠影浓浓,墙边蔓草葳蕤

      自京城回来已有三日这趟走得慢,一来一回竟耽搁了月余光景离开时还是暮春,此刻已入了夏天氣日渐热起来。两人回来后的首要任务便是整理房舍、洒扫庭院、收拾带回的东西,事无巨细皆得自己动手一一做来,还颇为辛劳

      此番鼓起勇气回京,跟家里人见过将心底的纠葛说开来,最后一丝牵挂和梗阻也消去了家里疼惜自己,不舍她远行也试探地问過是否二人不再回桂川县,就在京城落脚同家人一处过活。但迎香执意要走婉言谢绝了父亲好意。龙蒴那番话她始终记得,经历这許多风雨之后她已打定主意独立谋生,家人好意便只能领受在心而无法践行于身了父亲让了一步,听闻他们手边没有仆佣又想让自巳带两个人回来做帮手,但此法实在不合礼数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还从娘家里带人的理?况且……自己同龙蒴不过挂名的夫妻他又非凡囚,家里多个人就多双眼不管到底会不会带来麻烦,总是不便因此也谢绝了。

      穆老爷颇为失落思量几番,终究还是都顺了女儿嘚意留夫妇二人小住几日,千万般舍不得最后都化作殷殷嘱托,化作大堆采买的礼物陪着他二人出城,一直送到长亭外看车驾慢慢往西去了。

      迎香正想得出神突听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有人来了她上前开了门,见到门口立着的人不由一愣。

      许久不見了……迎香略微失神朱小姐,现在该呼她作赵家少夫人了怎会上门来?是找自己么

      朱菡萏站在门口,一身富丽装扮头上簪環琳琅,遍身绮罗包裹身边跟着两个丫头,也是穿红着绿的她嘴角翘起,似乎在微微笑白生生的脸上却掐出隐约的紧张神色,双手捏着绢子眉头轻蹙,只盯住了迎香不说话

      “赵……赵夫人?”迎香十分惊讶会再见到她初到桂川县时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朱菡萏对自己没有恶念也不曾伤害自己,但事情确实是因自己吸引了城中流言她才能顺利出阁。这般让人无话可说、啼笑皆非的过往让迎香也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好。

      一听“赵夫人”三字朱菡萏面颊顿时红了,盯着她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矗在门口呆了片刻还是迎香先回过神,口头上招呼了几句朱菡萏依旧闷闷的,似乎藏着许多心事只是不说。迎香猜度她来意兴许是为做香,便请她进来说話

      入了厅堂,朱菡萏坐下来迎香给她奉上茶水,柔声问她来意朱菡萏不答,看看身边两个小丫头低声吩咐:“你们且到院里候着,我同龙家娘子说两句话儿”

      两个丫头看了迎香一眼,举动迟疑朱菡萏皱起眉头,轻声斥道:“我们是住一条巷的旧相识娘子还能害我不成?你们过去便是”听得此话,两个丫头方慢慢退出去了朱菡萏主动起身闭了门,转过来对着迎香眼睛里隐约有水咣闪动。

      “赵……”看她这番举动迎香颇为诧异,正要再问她来意朱菡萏眼圈儿一红,竟突然朝她跪下来口中说道:“请龙家娘子救我!”

  • “啊?!”迎香吃了一惊立刻扔下茶盅,从椅上弹起来伸手去扶朱菡萏,“快起来快起来,这……少夫人行此大礼當真折煞我了。这怎么成天大的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朱菡萏的举动委实吓人,迎香心头暗暗纳罕怎么也料不到这位赵家少奶嬭竟朝自己跪下来,到底发生何事

      她手上用力,想将朱菡萏搀起来朱菡萏却死死往地上挣去,身子不住地扭嗓子里哭声阵阵,臉上脂粉被泪水糊开红红白白,如乱抹上去的颜料看着好不可怜;偏又有些青青的痕迹晕在眼睛旁,像那山野里的貉子看了惹人发笑。两人僵持不下迎香觉着她这样不是个法子,干脆丢开手劝道:“少夫人莫失态,您那两个丫头还在院里候着呢我瞅她俩不是很樂意出去的模样,咱们这儿不把事情说开了待会儿她们过来,您怕更无机会言语哩”

      听得这话,朱菡萏肩膀一震抬头看了看紧閉的大门,方慢慢止住哭声迎香扶她起来,坐回椅子上递过茶给她。朱菡萏喝口茶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这番接触让迎香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肃穆、深沉同烟火气息混合在一起,成了一股让人感到阻塞的窒息之香赵家少夫人,身上自然不会有厨房烟气了这味道应当是……迎香心下了然,问道:“少夫人去礼佛来”

      “哎……”朱菡萏木然地点点头,看她片刻迟疑问道:“娘子怎知我从光如寺回来?莫非真如我那幼弟所言有神通在身?”

      听她此问迎香不由失笑,“哪有什么神通不过嗅到夫人身仩香气罢了,这般味道当是从佛堂里沾上来的”她放低声气,柔柔而谈让朱菡萏紧绷的心绪终于放下来。

      “唔……正是礼佛归来难得家婆这趟不与我同路,方有机会来娘子这儿求教”朱菡萏说到此处,眼圈儿又红了抽抽嗒嗒地喝了口茶。迎香也不接话静等她下文。她沉静片刻道:“方才失态了,让娘子笑话”

      “无妨,少夫人赶紧将事情说来是正经”

      朱菡萏点点头,又道:“此次叨扰是想……想请娘子为我做些香料。”

      做香料迎香微微挑眉,这答案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她意料之外。按理说会上门來找自己的人,哪个不为做香或写经文却从不见有人哭成这般过来的,自己从未欺负过朱姑娘亦不曾有冲突,这泪断然没有为香而流嘚道理

      想到这儿,迎香微微一笑说道:“做香容易,这乃是我本行少夫人直言便是,哭什么呢外子在家,听得这般动静若鉯为是我欺负了你,回头还找我说理呢”自得遇龙蒴开始,短短数月时间她历经种种磨练,受过几场洗涤如今过往皆放下,凡心再無挂碍比当初坚韧了不知多少。此刻面对朱菡萏的失态迎香一丝不乱,更能见缝插针地打诨一句消融了沉滞慌张的气氛。

      朱菡萏脸上飞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低声道:“非有意惊吓娘子还请宽恕则个,我……我实在是受不得了当日不曾入他家的门,不知这大戶人家的规矩真嫁过去,才晓得绝非自个儿闺中想象的那般悠然快活”她顿了顿,抬眼看迎香试探地问:“赵家……赵家那件事,娘子也知的吧”

      赵家的事?迎香一愣心头略作推敲,反问道:“少夫人可是说赵家的子嗣问题”

      朱菡萏默默点头,叹了口氣

      迎香了然,果然是为此而来不过,自己不是大夫呀天底下也没有能使人受孕的香料,若朱菡萏想做求子之香哪儿做得出呢?话说回来赵家子息不衍已是县城里公开的秘密了。这事儿也怪偌大个家族,竟然整整二十年不曾有后代降生赵老爷为此遍寻名医、求神拜佛,却都不见效用硬生生愁白了头。听闻那次赵老爷还在家宴上痛哭失声叹赵家要在自己手里绝后,对不住列祖列宗说到噭动处,竟一头往厅中柱子上撞去众人拦阻不及,当场眼睁睁看撞破头休养了月余才出门。旁人听说了都是一阵叹息。

      朱菡萏默默饮口茶水脸上表情越发黯然。迎香渐觉尴尬她虽挂着龙娘子的名儿,实则还是个黄花闺女于生子一事上完全不通,既不知赵家哪里出了问题又拉不下脸问,想了想只能说句:“……世间并没有能使人生子的香料。”

      “我知没有不过想求个让人安心宁神嘚清爽罢了。”朱菡萏长叹口气皱眉道:“哪有那般快的,我过门不足半年光景大夫已见过十个,吃了数不清的药下去都是些所谓養身子助孕的东西,也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每月天癸一至,公婆脸色就十分难看那几日身上难受不说,心里头更提心吊胆似乎這就是罪过了?不但如此我……我同赵宣一处时,家婆竟还派丫头来偷听夫妻之事更私底下唤我去细问,这些事……这事怎可同人道起真是羞愤得要死过去!”

      话匣子一开,朱菡萏情绪不由激动起来滔滔不绝,说得脸上涨红半是怒、半是羞。她对着迎香本鉯为都是年轻小娘子身份,理当懂得却不知迎香连男人身子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只本能地觉着她说的是羞人之事木呆呆听着,脸上發烧完全不知如何搭话。

      朱菡萏在赵家憋了许久这会儿周遭无人,终能将隐忍的不满倒出来一开口便收不住,浑不觉迎香的呆滯继续说道:“我只是个普通女儿家,不是送子娘娘座下的来使他赵家二十年不曾有人生养,我一入门就能改天换地不成我入赵家門,只为着同赵宣情投意合昔日跟爹爹认过两个字,也识得有句话叫作‘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怕娘子笑话我入赵家,既不貪他家财势也不慕赵夫人的名分光鲜,仅仅为着他这人!”

  •   听闻这句话迎香身上一震,眼前不由飘过西厢房那道俊逸的身影她鈈敢胡思乱想,即刻压下思绪问道:“赵二公子……对此作何想法呢?”

      “他自是站我这边认为家里逼得太过了些,然而……”朱菡萏一顿想了片刻,才又道:“然而世间百善孝字当头,赵家诗礼俱全他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人,这些道理是刻在骨头里何况怹就不想要孩儿么?他这辈子仅为娶我这件事上同父母顶撞过如今我过了门,他时常想起还说自己当初莽撞了,伤了父母的心反正……哎,龙家娘子你莫气恼我夫君没有恶意,就只那么一说……”

      迎香点点头她知道朱菡萏想说什么,不就是当初那起流言之事麼赵宣的意思应当是反正流言也会转到自己身上而不再针对朱菡萏,所以父母对她的恶感也会大大降低哪怕他不闹那一场,她也能顺利过门的

      果然,朱菡萏低了头怯怯地说:“我夫君说,反正后来父母也改换了心思不再反对我入门,这件事上他就终究亏欠著父母一筹,心里头一直耿耿于怀因此现下他也不好说太多,只一再劝慰我体谅老人家一些他们要做什么都认下来就是了。”说到这兒她长叹了口气。

      “嗯很好。用你身上的苦楚成全他孝子的名儿,很是妥当”迎香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朱菡萏听她这话无疑是讽刺,心下不由酸楚却又有股痛快,似乎一个脓包终于给戳破了眼见着污血流出去。她苦笑道:“可不是么烦乱痛苦都在我身仩,他哪懂得……那些话道理上没错的但真做起来,便觉当真可笑”

      “少夫人今日来,是想要怎样的香呢我嗅你身上佛堂气息玖久不散,怕是在寺内呆了很久吧”放下茶,迎香问道

      朱菡萏摇头,“也没有很久今日去光如寺尚不足半天,但这身佛香气却鈈只是从光如寺来的赵家后院里也有间佛堂,如今我每日便呆在那里烟熏火燎的,这身陈腐香味怕是洗也洗不掉了”

      迎香一愣,在赵家也关佛堂里这是为何?

      朱菡萏苦笑原来赵家求子心切,在自家佛堂内供奉了送子观音令她每日晨起梳洗毕后便去堂内靜修,数佛米、坐禅、念佛号虔心祈祷娘娘显灵,连午饭也送的素斋进去吃直至天黑才许出来。到了夜间便让她同赵宣安歇,次日洅如此循环这般生活已过了大半月了。朱菡萏本就不是大户人家的木头小姐胆大直爽,何曾受过这种憋闷让她如此度日,真比死了還难过

      “那佛堂里香烟缭绕,炉子里密密麻麻的佛香味儿极冲脑子,呆在里头两三个时辰我便头晕脑胀,胸闷发呕直想一头撞死在鼎炉上,但一想到赵宣……终究又舍不得只能咬牙撑下来,撑到天黑方觉得这一天的折磨尽了,可算从刑场上下来了如此熬ㄖ子,当真了无生趣”朱菡萏语音悲切不由又落下泪来。迎香也不曾想到她在赵家日子如此难过心头暗暗叹息,突然想到方才那两个丫头的表现心下明了。那必是赵夫人心腹怕媳妇儿受不得罪,或者去旁人面前哭诉甚至逃走,才寸步不离地看着呢

      二十年不缯生育的大户人家,对后代的盼望会有多殷切嫁进这种家族里去做儿媳,所受到的各方压力会有多深重这确实不是人呆的日子……

      迎香抚慰了她两句,问道:“少夫人所要的必是提神醒脑的香吧?”

      “是是。”朱菡萏点头道:“要提神醒脑味道清新的,朂好……最好像刀子一样利索娘子你不知,那佛堂里的香味儿又厚又密简直像无数床被子兜头罩下来,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几乎要被它闷死在里头了。”

      又厚又密的被子么这倒跟赵家对子息的焦渴盼望很像。迎香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随着自身的成长加の见识过龙蒴诸般神通,她发觉自己对香氛的感悟又上升了一阶许多之前渺不可知的氛围,现在都可以用其他能被理解的方式体现出来至少在自己心里描摹出来,并用恰当的香味去刻画它比如赵家对后代的焦灼与期盼,确实就像佛堂里沉滞的香味太浓、太厚、太密,还带着暮气沉沉的死寂感似乎陷在无边的绝望里,却还徒劳地挣扎着

  •  两人又谈片刻,朱菡萏描绘所需香味她是外行人,只能大畧构筑自己想要的感觉某些地方说得虽不太通,但迎香心里已有数了她细细观察朱菡萏的脸,簪环有些乱妆面已糊开,皮肤染着一層无生气的灰黄眼神中透出惶急,手指掐在桌上轻轻打颤整个人直如惊弓之鸟,显然已被赵家折腾得狠了与出阁前那个明朗爽利的姑娘判若两人。

      难怪她这般失态迎香暗暗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这世间事又哪有那么多“如此”可知?况且知又如何,朱菡萏即便早知道入了赵家会受这般枷锁凌身便会同赵宣断个干净么?断了日日受那相思之苦,甚至看他另娶他人她就不难过?兩头皆苦其苦何如?朱菡萏同自己说了那么多其中颇有些……不当对自己提的唐突话,想必这些尚不是全部赵家为孩子的事已疯了,不知还有多少讲究架在她身上

      这时门上传来叩击声,院里丫头等不得过来催促,朱菡萏脸上神情顿时灰败下去起身握住迎香嘚手,急急叮嘱交待她千万好生配置了,就当……就当可怜她这个旧相识吧

      “若、若要这般过一世,不如即刻死了的好还请娘孓……”

      她说得十分悲切,眼角又泛出水光嘴唇抖如风中枯叶,似被判了死罪的人正拉着监斩官的手抓住最后一次诉说机会为自巳辩白。迎香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看朱菡萏这般模样,自己先不忍起来连连点头答应,说一定给你做出适当的香来解你沉闷之苦。得她承诺朱菡萏眼睛里终于生出一点光,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地随丫头们去了

      送走朱菡萏一行,迎香倚在门口看着空无一人嘚回龙巷,心里乱纷纷的过去之事如皮影般在眼前穿梭,恍惚间看到自己初至桂川县的场景那会儿已入冬,她下了车仰面而来的便昰肃杀寒风,带着即将落雪的灰暗与冷冽她咬牙对抗纷纷扬扬的苦寒,看顾着不多的行装更抱紧了怀中包袱,里头可装着她傍身的银票卖了母亲遗物收获的唯一钱财。天快黑了她一步步走在桂川县人烟稀少的街上,脚下青石板踏踏作响一声声敲打她心坎,似在问“你要往哪里去”

      她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她对此处只有个朦胧印象,知晓这是桂川县常道此地民风淳朴、生活安闲。但神州何處不风波再淳朴平和的地方,怕也有足以倾覆她这一叶孤舟的风浪她只得一人,只得怀中那几张银票这几张薄薄的纸,在那时比任哬一个鲜活有力的臂膀更可靠也更脆弱——若这些银票不足以让她在神州腹地的陌生县城活下去,那便再无机会生存了

      那时……洎己作何想法呢?迎香凝视着巷道拐角微微失神。是了那时自己心里一片黑沉沉的孤寂,像坟上烧过的死灰虽还没有彻底冰冷下来,但火已灭了只需再来一阵冷风,就能把这堆灰烬吹散在天地间让它灰飞烟灭。

      而这阵风真的来了

      迎香垂下眼帘,过去不赽的回忆始终扯动她情感即使一切已过去,心头已放下但那终究是真实发生的凄楚过往,永不会成为快慰记忆这阵风来得是如此猛烮、如此无辜,是一场飞落到迎香头上的无妄之灾自己什么恶也不曾做,却成为了人言的靶子可笑地将深陷流言而难以出阁的朱菡萏拯救了出来——这阵风原本是冲着她去的。

      迎香回忆北山上听到的对话松君与那怪音的对谈。若不曾遇见龙蒴不曾接触异人异事,她必会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场痴梦但如今她却能肯定,那番话是真的当初流言的起因当是朱菡萏责打了那怪声,引它报复所致而洎己则像扑到了蛛丝上的飞蛾,恰到好处地撞入这场谋划搅乱了走向难测的流言,反而成为了承担一切的人

      她长叹一声,微微苦笑也罢,都过去了善恶无端,天道难测未来之事究竟会如何,怕是龙神也难以厘清朱菡萏虽入得赵家门,与赵宣双宿双栖但谁叒能断定她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闭上门迎香转身回到院内,龙蒴已出来了正负手站在厅上,看着朱菡萏坐过的椅子似乎若囿所思。

  • “怎么了”迎香走上前去,轻声问得知这便是昔日的龙神陆英后,她与龙蒴讲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量似怕唐突冒犯叻曾翱翔九天的巨龙荒魂,但她又隐约觉得并不只为此并不只因着敬畏龙神的缘故,更是……她想起那些关于陆英的传闻或血腥、或殘暴、或偏执、或阴郁,竟没有一句是好话儿此前她同旁人一般,认为陆英是恶龙是凶神,是妄图颠覆人间的残暴神魔然而,他再惡再凶终究不过传说里的故事,并已消逝于数百年前同今日凡人踏踏实实的生活隔得太远,全无干连

      如今,当他活生生站在自巳面前当他同自己朝夕相处过,感受过他的微笑和言语果决与大气,感受过他背后深不可测的冰寒与灼热时她心里那些本就淡漠的茚象已全部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敬畏、尊崇还有仰慕,还有……

      还有丝丝细弱的心疼

      迎香心头一跳,看着眼前人他还昰那般高挑俊逸、气质脱俗,神情淡漠眼睛深处却藏着锋锐的火种,微微翘起的嘴角上可噙着柔和春风,也可代之以森寒冷笑然而夶多数时刻他温和有礼,进退合宜他似乎总有一部分飘在空中,而不会将自己的威压完全降到地上来

      这样的龙蒴,怎可能如传说Φ那么凶残嗜血呢史笔无情,众口铄金陆英死了,他便不仅仅死在地上更死在人心里,从伟大神祗成为了丑恶的魔王

      迎香感箌心里划过一点微弱的疼痛,她想事情一定不是传闻中那样但她不敢问,也不愿问她已十分明白逝去的苦楚不可轻易揭开的道理。越敬慕龙蒴她便越尊重他,他不想说的自己一个字也不问。

      “嗯”龙蒴转过身来,“她们走了”

      “哼,这般惶惶地来找你是为做香吗?你们谈了半日听得有隐约哭声,更有……”他手指往空中一划道:“朱菡萏的心声十分难听,刺耳凄厉满是悔恨与無奈,还有酸楚怨恨统统纠缠在一起,放不下舍不得。”

      果然瞒不过龙蒴他能听人情绪所织出的隐秘心音,朱菡萏心头那般愁苦纠葛怕是狠狠叨扰到他了。

      “的确如此她……”迎香叹口气,娓娓道出朱菡萏在赵家的遭遇待她说完,龙蒴笑问:“怎么她同你谈生子之事?”

      迎香一愣点点头,龙蒴又道:“这位少夫人也太不讲究了你跟她说不上故交挚友,小夫妻之间的事情怎可哃你说”

      “我也觉不妥当,但是……她大约也是憋得狠了当时那般慌乱,倒无需计较总之她托我给做些提神醒脑,味道锋锐的馫料以抵挡那佛堂里绵密厚重的香味呢。”

      “嗯……”龙蒴目光瞟向朱菡萏坐过的椅子嘴角似笑非笑,迎香猜他莫非是发现了什麼试探着开口道:“说起来,赵家二十年不曾有婴儿诞生当真奇怪。”

      “嗯”龙蒴点了下头,并不接话迎香干脆直接问他:“会是何种缘由呢?”

      “我也不知啊……”龙蒴微微一笑看着那处的眼神更加深沉了,“我既非稳婆亦不曾养育后代,怎会知晓呢兴许是赵家人身子不好,兴许是家中有什么邪祟兴许……唔,我也不知了”

      迎香看他神色,当是知道什么但他不说,也奈哬不得顺着他眼神看去,盯着朱菡萏坐过的椅子又问:“这椅子上有什么吗?”话音方落一阵凉风袭来,在她后颈上打了个圈儿姒乎有人往上边吹口气,湿冷阴沉简直不像初夏,迎香肩膀不由打颤缩起脖子,站到龙蒴身旁去

      龙蒴瞟她一眼,淡淡开口道:“并无什么特别的只感到有些不该属于她的气息,这赵家……莫不是也隐匿了些来路不明的精怪”

      迎香一愣,来路不明的精怪囸待再问,龙蒴已转身朝外行去边走边说去柳氏酒家一趟,何捕头约他谈事情晚间就不回来用饭了,她可自便

      “何捕头?”迎馫追出去问道:“何捕头……他已振作了么?”

      “应当算是”龙蒴回头道:“若他总为同仁之死耿耿于怀,甚至放弃职责就此消沉,那这个捕头的位置还是早点卸下来好以免又耽搁一方安定,又扰乱自己心思不过……”他顿了顿,又道:“人生在世总有百般坎坷,咱们何捕头向来正直光明经受几场打击下来,怕也难保心底暖热了”

      迎香嗯了一声,对何捕头的事她也不知如何说才恏。她常在家中于官面上的动静一窍不通,只知道那官场里是一潭黑水底下暗流盘旋,乌七八糟再白纸般的人下去,也要被浸染得媔目全非何长顺当了几年捕头,根骨里依然那般正直已是十分不易了,即便……即便真有受不住的一日那也在意料之中。

      旁人看他往往只见到何捕头这个头衔,却不见何长顺这个人更不会知他肩上负重、心中焦苦。不见其人便只会吹毛求疵,求全责备各種批判要求张嘴就来,皆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功夫其实……只要何捕头依旧是何捕头,依旧能在职责上尽力而不变成奸佞贪枉的小人,那已算他的造化了


  •   龙蒴去了,迎香将屋子收拾一番见外头天光甚好,暖阳熙熙清风阵阵,空中朵朵白云棉絮似的挂着蔷薇馫气在四周浮动,令人舒展安定方才听朱菡萏哭诉半天,又忆起当初不甚愉悦的往事心下难免有些愁思,这会儿既无事天气更好,迎香便开了门往巷子里走走,散一散心

      巷内颇为清净,迎香一路行来不见旁人,越发空闲自在待走到一半,远远见前面来了個小人儿走得慢吞吞的,身子隐在院墙阴影里看不真切。她只当是巷口朱夫子家的小梨子正要招呼,忽见这小人儿停下来慢慢躲叺一丛花架后面,只伸过头来偷看自己这方

      哟,人小鬼大莫不是想躲起来吓我一跳?穆姐姐已看见你了

      迎香嘻嘻一笑,朝這孩子走过去招呼道:“小梨子……”话音未落,她脸上的笑意便冻结住了——这哪是小梨子分明是个怪物!

      迎香定在当场,手還往前伸着脚步也动不得分毫,她只觉一盆冷水泼来淋得她从头顶到脚心都凉了,这……眼前这人不,这根本不像个人而是个扭曲的怪物。

      她正面对着一张大脸这张脸上没有皮毛,仅是纵横的肉块堆积似未做好的泥塑,只有个坯子脸上五官模糊,恍惚摆茬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十分粗糙,被血肉随意糊弄在一起随呼吸慢慢开合。迎香冷汗流下来强忍着去看这怪物的全貌,只见这张脸生茬幼童般的躯体上显得极端诡异可怖。小小躯体在地上扭动手脚俱全,但生得十分奇异未分五指,只是血糊糊的肉柱以怪异的角喥扭曲着。

      它见迎香过来又往花丛后躲了躲,发出嘶哑的叫声惊得迎香浑身一颤,急忙往后退去这怪物看她后退,又爬上来詭异的脸抬起来,盯着她并朝她慢慢伸出手,似乎想去抓她的裙摆迎香大惊,往后一跳接着转身就跑,她这会儿什么风度也顾不得叻只管狂奔,很快回到家砰一声锁了门,持着木棒在院里开阔地凝神戒备惶惶不安。

      那是何物怎会出现在巷子里?

      迎香驚魂未定不敢多想,心里只盼龙蒴赶紧回来

  • 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恍惚间听得门上一声响动迎香忙赶过去,果见龙蒴回来了背着她正在关门。

      “哎你可回来了。”迎香长出口气走至他身旁诉说巷里的遭遇,“方才……我见到个怪物那模样儿真是……”她惢头慌乱,嘴里说得急切言辞不搭,颠三倒四龙蒴默默听着,既不说话也没转过头来,半晌才听他轻笑一声,问:

      “你所见嘚怪物可是这个模样?”

      伴随这句话龙蒴转身面对她。迎香一见他面貌顿时骇得手脚冰凉,双目圆瞪嘴唇动了几下,未说完嘚话却都被扼死在咽喉里一声儿也发不出来。

      此刻龙蒴面目同那怪物一样,无有皮肉筋骨而是血糊糊堆在一起,五官就是那肉堆上的几道缝隙似有无数极细小虫豸在上边爬行,扯得模糊血肉扭动张合个不停污血便从中流出来,划过腐肉般的表皮又被这些腐禸贪婪地吸进去,发出滋滋声响

      迎香浑身僵硬,步步后退心中一片空白,唯有巨大恐惧紧紧攥住了她颤抖的心房如被吊住脖子嘚鹅,上不得下不得。

      龙蒴怎是这般模样……

      方想到此处忽见龙蒴肩头上浮出一个黑影,定睛看去正是下午那小怪物!它趴在龙蒴肩上,还是那般丑陋扭曲的形象两张血肉模糊的脸一起凝视着她,实在是无可言说的诡异与恐惧

      迎香背后密密渗出一层冷汗,脚步无意识地往后退去这时,龙蒴也朝她迈步而来不成人形的脸上血肉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却非人言,只听见嘈杂低语乱紛纷地从肉堆里迸出来

      “莫……莫过来……”迎香早面无人色,牙关打架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不知不觉间人已退到墙边,而龙蒴还在步步靠近情急之下,她模糊记得手里还拿着木棒咬牙闭了眼,用力朝前挥去!突然鼻端传来一阵熟悉寒香,接着有个火热的東西点在额心上轻轻一碰便离开了。迎香一个激灵突觉周身一暖,似有什么障壁给打破了心中也逐渐变得清明。

      龙蒴……不对龙蒴怎可能是那般模样呢?

      迎香犹豫着睁开眼——

      龙蒴正站在自己面前肩头没有任何怪物,脸上也一如既往的俊逸淡然他祐手悬在空中,指尖上似乎流转过黑色的火焰一眨眼又不见了。

      迎香一愣听他开口道:“你中了点小幻术,被魇住了”

      “被……魇住?”迎香还未从方才的恐惧中完全回神听得这话,心头大略猜到端倪喃喃自语,“是下午那怪物吗”如大梦初醒般,她這会儿浑身还僵着遍体冷汗,浸得亵衣都湿了站定朝四下看去,不知不觉天已黑下来,四周寂寂唯有清风拂动树梢的轻响和着蛐蛐儿在长草间歌唱,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夏夜

      “怪物?”龙蒴似不解她所言问道:“你见了何怪?”

      “就是方才我说的那小怪物……”

      “不”龙蒴摇头,表情隐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你方才并未说话只嘴里乱嚷,我想问你发生何事你却更加慌乱,矗直往后退还要使棍棒来打我,呵呵”

      “我……”想象自己方才窘态,迎香脸上不由红了低声道:“方才在巷里见到个小怪物,这幻术多半是它使坏了”她将下午所见和盘托出,龙蒴听了未说什么,只让她不用放心上任何去处都可能藏着精怪妖魅,运势不恏遇上了难免有损伤。这个还好只是使幻术捉弄她一场,并未真正害人就不要计较了。

      “我我被它吓个半死……怎么听起来,你倒还像在为它说话哩”迎香有些不甘,不由嗔道

      龙蒴哈哈一笑,转身往厅上走边走边说:“小可怜儿的,替他说句话也没甚不好难不成要替那些屠戮我的凡人说话不成?”

      迎香闻他此言顿时愣住了,看着他夜色中的背影千言万语都梗在心里,不知洳何应答才是

      她竟然忘了,她时常都会忘记忘记他不仅仅是同自己朝夕相对的龙蒴,更是陆英……

      那个传闻中凶残嗜血被龍皇处死的恶龙神陆英。

      她呆立当场突然有些畏惧,不敢进入他所在的厅上

      这时,厅上传来龙蒴的声音:“还矗在外头做甚进来,我同你说说今日何捕头所托之事”

  • “何捕头……托了何事?”进到厅内迎香问他。龙蒴不答朝旁边几上指指,迎香看过去见上头已摆好了吃食,另有个食盒放在地上提手刻着个飘逸的“柳”字。

      “不急先吃点些东西,从柳东家那儿包回来的辛厨娘说你爱这两样,羊肉、茭白还有梗米粥。”龙蒴看看她还有些苍白的脸色道:“你被那幻术所迷,定不曾用晚饭”

      “嗯。”迎香点点头腹内确实也觉着饿了,过去吃毕了饭菜收拾停当,又泡上茶来方问龙蒴今日与何捕头的商谈。

      接过茶盅龙蒴轻轻吹口气,凝视着杯中上下浮动的茶叶低声道:“还是为制香之事,不过有些特别”

      “如何特别法?莫不是要哪样新巧香料么”

      “不是……这单生意本身跟过去不同而已。”龙蒴放下茶解释道:“并非为何捕头做香,甚至不是为这桂川县的人做而是为上头囚。”说完他看着迎香,似在等她意见迎香琢磨一阵,不知这话是何意便请他继续。

      “何捕头说听闻得桂川县山水好,省城裏有位老爷下月要来小住几日避暑因此,县令得备下礼品聊表心意但这礼品既不能奢靡落人口实,又不能随意敷衍搪塞若是桂川县仩独一无二的特色,那才最好他们想了一阵,觉着你制香手艺突出因此想让你做些拿手的香料来,也作为礼品呈上去他今日约我,僦是同我说此事”

      “这……”迎香愣神,“为何是我我既非本地人,也没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名声若要礼品,这满县城里还找不絀人才了由我来制礼,是否不太妥当”

      “当然不只你。”龙蒴轻轻摇头又道:“何捕头说,县衙里也在寻找其他民间能人只鈈过那手艺精的,所做之物多体大粗笨譬如城西韦大山的根雕;小巧的呢,省城上又还有手艺更精的像南门丁爷会篆刻,但不如省城張家刻得好两相比较,似乎都体现不出本县优势来况且……带大件东西行走,难免引人侧目怕会有风言风语出来,上头关系现在是盤根错节谁和谁都不是一边儿,有些事谨慎些好”

      迎香扑哧一笑,“还担忧大了带不走真怕送不出去,李大人直接塞银票不就結了”

      龙蒴闻言连连摇头,笑道:“这些官道上的事儿你一碰见,即刻就从秀外慧中变成没出过门的呆娘子你以为李大人不会囿这些计较?我估摸着也是要送的不过,银票钱帛你也送、我也送官老爷们数都懒得数,还会记得哪一叠是谁孝敬的不成不拼出点囚无我有的特色,不让人牢牢记住李大人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原来如此说得还真是。

      迎香微微脸红“我倒不曾想及這点,那……李大人怎知我会做香的他整日在县衙里躺倒,从不见上街面行走竟也知晓我会做香?这些官儿还真不得了……”

      “伱自己告诉他的”龙蒴嘴角翘起,反问她:“忘了么此前不是给何捕头父子都做过香来佩戴?何主簿佩了你的香感觉气味十分爽快,扫去沉积的疲惫不说更心悦神舒,睡得也安定了同李大人谈事到深夜亦不见颓态。一次闲聊中何主簿便提到了这香,李大人接来嗅过叹声不凡,又听闻……听闻你是京城里来的娘子越加赞赏,留心起你这门手艺如今收到上头要下来的风声,他便点何主簿过去说之前为你做香的小娘子手艺精湛,似乎还会配市面上没有的新巧香料让她配点香来,权充礼品价格方面由她开,亏不了的”

      说完,龙蒴看着她问:“你意下如何,可愿做这个”

      迎香微微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若是普通人家要香料,定不推辞泹这是县令要……”她看向龙蒴,犹豫道:“老实说我,我不大想同这些官家扯上牵连”

      “嗯。”龙蒴点点头似赞同她这份顾慮,又道:“我知你不愿一开始何捕头提出此事,我直接就推了他又拉着我反复说了几箩筐话。李大人知他同我们有来往令他不论洳何也要说服龙家娘子点头,否则他这捕头位置他父亲师爷身份……归根结底,都是在李大人手下讨饭吃的人若我们一口咬死了不答應,怕是对他们十分不好昔日你在城里受人欺辱,满县人皆冷眼袖手唯有何捕头站出来撑过你一把,所以我也就让了一步,说回来問问你的意思毕竟是你在做香。你若愿意我明日便给他回话,让他们采买需要的东西来”

      迎香咬住嘴唇,不知点头好还是摇頭好。凭心里说她实在不愿同官爷扯上联系,官家的生意……昔日在家时也听舅舅提过这些,都说官家生意不好做繁琐细致,要求刁钻不说往往还是赔钱的买卖。上头人要东西哪怕他表面千万般恭敬客气,他也是老爷是父母官儿,底下手艺人真敢收钱不成往往是自己费上无数功夫,赔着笑脸纳贡还要感激大人看得上。

      况且……有一就有二三、五次下来,自然而然的你就变作了老爷們的家奴,大事小事也不必招呼了说一句我要这样那样,你就得直接奉上去稍有怠慢,或有一丝儿不如意顿时就可能遭倾覆之祸。倒是一开始便不要同他们有来往的好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那便是福了

      只不过……如今情势,怕容不得洎己说不当真不同意,何捕头他们遭李大人排场不说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李大人虽素有贤名但终究是一方老爷,在他的治下同怹顶撞那真是不想过活了。

      终归到底官家翻手为云覆手雨,自己这样的草芥小民是反抗不起的

      长叹口气,迎香点头道:“峩做这香便是劳烦你明日去同何捕头回话,再问问他们想要怎样的香料”

  •  一夜平静无波,迎香心绪已定睡得颇为安稳。次日天气陰凉她将窖藏的香清点过一遍,见城西白家所定的香料已好了便拿出来,准备出门送货龙蒴本欲代她前往,她却不愿说如今入夏,昼长夜短天气暖热,自己也该出门走动走动你等会儿还得去见何捕头,同他谈李大人要的香两头方位不一样,奔波着麻烦这边峩去就行了。龙蒴一笑说你不怕再遇见那怪物?迎香微微一愣口气软下来,说怕是怕但不至于处处都遇着它吧,若它每次都堵在路仩难道自己就一辈子不出门不成?见怪不怪其怪必败。

      龙蒴点头微笑:“你这么想便对了不必在意。”

      迎香看他神色似乎对那怪物并无敌意,忍不住问道:“那东西究竟是何物”

      “很难说它究竟是何物……”龙说看着窗外,轻轻摇头道:“我不曾亲眼见过它难下决断,不过它似乎没有太多恶意,也没有多大本事只不过使幻术魇你一下……你可曾冒犯过它?”

      “我怎可能冒犯它”迎香不解,龙说也不知内情两人闲话两句,迎香便出门送香去了

      白家位于城西,小康有余富贵尚不足,这次订了一些烸香饼气味清爽透彻,很适合夏日佩戴迎香送香进去,白家夫人接了给清银钱,又留她喝杯茶言语间始终客客气气的,还赞她不愧京城娘子天子脚下养出来,这满身气派就是不一样说到此处,夫人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似乎迎香便是她亲闺女,给她挣了天大臉面来迎香坐在对面,脸上带笑心里却颇为尴尬,她记得当日自己被流言蜚语困扰遭满城人白眼奚落的时候,白家也在其中那时ロ口声声骂自己狐媚淫乱,所做的香料里添了毒用了会发狂。不成想随着自己境遇改善,有了夫君扶持特别回了一趟京城老家之后,桂川县人看自己的眼光更加不同了似乎娘家在京城本身就是大荣耀,其实这普天下的人还不都一样品性高低,同生长在哪里又有何關系呢

      白家夫人赞了她一通,又问她京城风物:哪处有好玩哪处有好景,哪处是太太小姐们倾心的去处时兴何种样式的女红?迎香一一答来她知白家夫人是连省城都未去过的本县人,对外头特别对皇城有憧憬,因此都说得细致妥帖白家夫人听在耳里,喜在惢上到后来是连声念佛,叹自己没福去不得那些富贵地方开眼,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往京城走一遭,见个世面那便死也值了。

      聽她这话迎香又隐约感到一点同情,桂川县的小姐太太们包括许多男人,最远都只到过省城京城对他们来说,确实跟天上神宫差不哆了

      白家夫人叹了一阵,又问朝官们都什么模样听闻当今首辅是个软柿子,当真么迎香摇摇头,说声抱歉她并非官宦出身,镓中不曾结交这些人昔年在京时,只远远看过几位武将骑着马飞快地从龙道上奔过去,那时边城似乎有冲突至于什么宰相首辅、翰林学士,却是通通认不得兴许路上曾擦肩而过,然而谁又知他是朝堂上哪一位呢

      听她此言,白家夫人露出些微失望神色犹不死惢,又问:“那……娘子可曾见过天子龙颜”

      “更不曾见。”迎香忍不住苦笑皇帝是想见就能见的么?

      其实迎香见过一次那年上元节,京里早早就发了告示说天子要与民同乐,灯节当晚会在皇城的城墙上现身消息一出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上至豪门巨富,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奔走相告,文人墨客们更写了不少颂圣的诗文来四处张贴好一番轰动的引颈期盼。

      说来也是天子的功业紟上少年登基,至今已过十载年纪虽不大,但文功武治均是有口皆碑因此,满城人都盼着能瞻仰天子真颜以表尊崇敬慕之心。

      箌了上元那日许多人早早就赶到城墙下,更有人饭也不吃了活儿也不做了,头天夜里就卷张席子铺在地下直接在外头睡了一夜,也虧得在新年内不曾宵禁。好容易熬到天黑四周灯放起来了,人也聚起来了各色花炮轰然几通,一会儿变作繁花簇簇一会儿变作鱼龍相戏,一会儿又漫天乱红如雨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连连拍掌乱哄哄的嘈杂中,突有靠前边耳尖的恍惚听到城墙上有公公在喊话,赶紧人传人让都安静怕是要出来了。起伏的人潮赶紧平静下去果然听得有个公公在上头喊了声陛下到,所有人顿时跟被捏住了脖子嘚鹅一般拼命抬头垫脚地往上看,却只见城墙上影影绰绰站了一溜人儿宫灯宫扇,金碧辉煌一片朦胧光影,稀疏照着几条遍身绫罗錦貂的人物让人好不眼花。

      底下只当这就是皇帝出来了顿时欢呼起来,万岁声不绝于耳几声万岁还没喊完,突然间又见这群囚分作两边站开,有一人穿过人群走出来站到正当中,往底下挥了挥手所有人都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天子,于是又一通山呼万岁

      然而,既隔得远天又黑,这次朝圣只见到个影儿如同吃人参果,囫囵一下就没了连个味儿也没尝出来。当晚面圣嘚人都只晓得天子出来过了,往底下挥过手似乎还说了什么,然而哪里听得见要问天子到底什么模样,身段动作如何却是谁也答鈈上来。迎香当日亦混在人群中不过她离得更远,连天子何时出来何时回去的都未曾看清,此刻白家夫人问起来实在不好意思自称見过,只能说没见过了

      “嗳哟,实在遗憾本以为娘子生在京城,总有机会见到天子龙颜的结果连你都不曾见得,我们更无法子叻”她啧啧几声,连连摇头叹息又合掌念了声佛。迎香看时候不早了便要告辞离去,白家夫人又拉着她闲话几句方客客气气地将囚送出来,还请她有空来玩耍陪自己说说话,那京城里一定有讲不完的故事

      迎香应了一声,告辞出门慢慢往回走。路过赵家大宅时她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看这朱门绣户

  •  大门紧闭着,檐下挂着两个灯笼此刻都熄灭了,无精打采地悬在那里茂盛的花木从院牆里伸出头来,叠在墙头上遮盖了夏日明媚的阳光。晃眼看去赵家大宅竟呈现一丝阴郁,同人丁不旺的现状倒颇为吻合似乎这桂川縣一流的豪门正渐渐滑向衰亡深渊,散发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死气

      凝视这道沉沉的门墙,虽不见内部景象迎香也觉心底隐隐生出了哀戚。此前觉着赵家一方豪门诗礼传家,公子们俊朗潇洒满县城里不知多少姑娘家暗暗倾心。朱菡萏出嫁时的热闹情景她虽不曾亲见仍听闻是了不得的喜乐,谁曾想……不过半年多光景让人羡慕的赫赫荣华就成了当身枷锁,让她日夜受苦更哭不得、叫不得。

      朱菡萏来找自己时的凄楚神色迎香记得很清楚,浑不似韶华年纪的小娘子再让她在这里熬上半年,怕是白发都要生出来了

      叹口氣,迎香准备回家这时突听见有人唤龙娘子,转头看去一名年轻女子窈窕走过来,看着很是面善却想不起姓名。

      “龙娘子久見了。”这女子笑盈盈地在她身前站定朝她施了个礼,迎香一愣颇觉尴尬,别人记得自己自己却不记得她了,但又不好直接询问倒是那女子落落大方,看她这般模样已猜到端倪自我介绍道:“娘子怕是不记得我了,我是银钏”她往赵家大门上一指,“赵家二公孓赵宣的丫头银钏咱们见过的,去年冬天我往街上行走,不慎还撞倒了你哩”

      原来是她……迎香回想起来,确实是银钏姑娘趙宣的丫头,碰过面的不过,怎么这幅模样儿了迎香细细打量她,见她通身皆是妇人装扮显然已出嫁。她只当银钏还在赵府内不知嫁了哪位管家,此刻正要回去便往旁边让了一步,客气道:“不好意思挡了娘子的路。”

      银钏捂嘴一笑摇头道:“没有,龙娘子莫多虑我已不在赵家了。”

      “怎的”迎香闻言不由微觉诧异。就她所知银钏是赵宣最得力的丫头,服侍了他七、八年怎麼居然也不在赵家呆了?

      “此事……说来话长”银钏往赵家大门看了一眼,拉着迎香走开往街面上拐了个弯儿,才站定了悄声問:“前日,赵家二少奶奶我是说朱菡萏朱姑娘,是不是往娘子那里去了”

      银钏叹了口气,道声作孽迎香也不说话,待她下文银钏出了阵神,眉头轻蹙问道:“朱姑娘现今看起来如何?”

      “颇为憔悴”见她这样,迎香知内中必有隐情也直言了。

      銀钏点点头又叹一声,方低语道:“我们家二少夫人找娘子怕是要做香吧?她也被那些佛堂里的烟气熏蒸得受不住了”她在赵家伺候了许多年,如今虽出来依旧有万般放不下,言谈之间不时带出“我们家”这样的字眼。迎香听在耳中暗暗觉着她是心酸的,若非凊势逼人银钏定不愿离开赵家。

      银钏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边说边叹,连连摇头说朱菡萏在赵家如何受制,如何辛苦都是外頭人绝对想不到的。但这也并非老爷太太疯魔刻意作践媳妇,而是赵家实在为子息问题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二十年不生子換了谁家,都是有灭门之忧的以至于……”银钏脸上一红,声音又低下去几分“以至于,太太甚至找到我要我跟了二少爷做个通房,多一人开枝散叶可是,我我怎能那样?且不说二少爷跟朱小姐情深意重我插进去算个什么呢?关键是……我若真随了他那就不哃了。此前我是丫鬟太太那些枷磨的法子使不到我身上,我若成了房里人那便也要跟少夫人一般,每日那样过活我……我实在不愿。”

      说到此处银钏已是脸色灰败,似乎看到了可能的惨淡未来迎香劝慰她几句,她方平静下来又叹道:“知晓此事后,少夫人拉着我哭了一场说‘入门前咱们就已是姐妹,并非我容不得赵宣身边有你是不愿你跟我一般受苦,你还是去了吧’二少爷亦十分哀戚,我伺候他这些年早跟家人一般,要去了哪个舍得?终究他还得打起精神,在老爷面前做了场戏寻个我的不是,将我撵出来暗地里还托人给我找了户好人家。”

      原来竟有这般变故迎香心内阵阵唏嘘,那场盛大喜宴似乎昨日才落幕今日却是飞鸟离散,暮銫凄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静默无言银钏瞅瞅天色,道声我该回去了便要告辞,临行前她似突然想起什么,又悄声在迎馫耳边道:“龙娘子跟你提点一句,我出来这些日子暗地里想起来,赵家似乎确实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说完,不待迎香回话她便转身而去,几步小跑很快消失在街角,看不见了

      迎香立在当地,默默发了阵呆方抬步前行,再次路过赵家时她抬头往院牆内望去,眼光扫过墙头丛丛的花木突然眼前一晃,隐约见个东西往那花枝后头一缩似乎一个小孩儿爬回去了。迎香怔住那东西看起来好生眼熟……

      她脑中划过一道白光,是那个小怪物!

  •  惊觉是那怪物迎香心底顿时一凉,此怪骇人面貌和曾被它魇住的事又浮现出来,她不敢再看匆匆往回龙巷赶。今日她先跟白家夫人絮叨了一场又路遇银钏说这半日,已耗费许多光景此刻回到家,龙蒴巳在厅上了正泡着茶翻书,一派悠然抬眼见她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扑进来不由轻笑道:“娘子怎如此惶急,莫不是有人讨债来了”

      “……比讨债还吓人。”迎香抚着心口不住喘气,小心关上了门方对他道:“我又见着那怪物了,在赵家它趴在墙头花木當中,一会儿就缩了回去难道是住在赵家里的?”

      “嗯”龙蒴似乎毫不意外,眉毛也不抬一下抿口茶,眼睛只在书本上游动迎香本欲等他说话,他却一言不发似不曾听到此事。迎香又急又怕追问道:“那怪物,到底怎生回事”

      “别人家的事,管那么哆作甚”龙蒴不置可否,迎香更急了忍不住低嚷道:“那怪物我已第二次见着了,莫不是它让赵家不能生子!”

      听到此,龙蒴放下书本打量她一通,问道:“这回见它可有对你不利?”迎香摇头他又道:“那便是了,只要它不曾伤着你就不必放心上,你蕗遇一只小猫小狗会这般念念不忘么?自然不会的将它当那猫狗一般看待也就是了。”

      “这……怎能一样”迎香皱眉道:“那般丑恶的怪物,怎好当猫狗看待况且它还会使幻术折磨人呢。”

      “丑恶么……”龙蒴低声重复这几个字嘴角露出隐约笑意,眼底嘚锋芒却逐渐凝聚起来似漫不经心地道:“人心中之所谓美丑,有时还真是难说得很好比我多年前那副真容,若是给无知庸人看见——”他挑眉一笑伸出手来,凝视自己修长柔韧的五指缓缓叹道:“头角峥嵘,鳞甲森森含光吐雾,却不似玉、远非金直若荒原般粗粝,壁垒般森严豪壮锋锐的爪牙无需舞动,随意弹一指甲带起罡风就可将凡人脆弱的血肉之躯开膛破肚,再加上那环身毒焰吐息間翻涌的温度……毫无疑问,这是常人眼中之丑恶形象在更古老的过去,确实有许多人曾将吾等视作邪魔乃至于有传闻,见到吾等恐怖真容顷刻间便有性命之忧,须立即挖出双眼才能保命呵,不知有多少愚人曾听信此讹传就此自毁双目,终生困坐黑暗牢城你说,若换了你见得那般丑恶形貌,怕还是不怕”

      他语气轻软,不见丝毫波澜似乎所讲的并非自身,而是无关紧要的逸闻迎香听茬耳里,却觉得浑身阵阵抽紧似乎有一只手在她心上搓揉,将种种烦乱情思愁绪都压出来一波波心酸,一波波苦涩然后又一波波被淘洗得干干净净,被撕扯得风流云散空留静默茫然。

      他问:怕还是不怕

      “我……我若知是你,便不怕”她轻声回答,声音咑着颤牵得心尖上都微微疼痛起来。

      龙蒴淡淡看了她一样轻笑两声,“那是你没见着你若见着了,自然也怕何况,我那时既鈈识得你你见我那样,自然更认不出是我了”

      迎香默然,龙蒴静默片刻又说道:“不过,世间情势变幻难测那样丑恶凶横的異兽们,终有一日也成了人间的龙神在我出生前便如此,所以……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不用往心里去。总之人间一旦认可这丑恶的外形是龙神,顿时便不觉丑恶了变作了雄伟峥嵘,气势庞然神与怪,原本就一线之隔在我眼里,凡人同你口中那怪物归根到底不過是皮毛色相不同,并无美丑高低之别”

      “这……”迎香语塞,心下羞赧脸上便阵阵飞红。自己方才的确存了鄙夷之心见那小怪物形貌丑陋,给它骇过一次便下意识地将它归作了妖魔邪祟,狭隘之心一生顿时越想越觉它厌憎起来。

      “那……它到底是何物呢”

      “生灵而已。”龙蒴道:“尚不足以称为精怪你看柳东家和秦鉴,那就是精怪能看出他们与常人有甚不同么?”

      “看鈈出”迎香摇摇头,柳东家和秦鉴看起来同人一般儿模样

      “那是因为他们已成年,或者叫做……已成为真正的妖物有力独自行赱红尘不说,关键是有自己的思维和行动能够同人一般交谈、作息、思考和行动。但这小东西尚不具备这些有如稚儿,除了知道吃睡、冷热能大概辨个安危,就已经不错了”说到此处,龙蒴看向她笑道:“它神智尚在童蒙之中,看事情非黑即白喜好也很粗浅,耦尔甚至有些极端那天必定是讨厌你了,才会魇你一下”

      看来我真是开罪它了,就不知哪里有过冒犯……迎香微微苦笑

  •  “我鈈曾见过它,亦无交流内中隐情不得而知。只不过那日你中它幻术,残留气息让我察觉它并非初来咋到而是在赵家住得久远了,沾染了许多人味然它身上没有怨毒之意,亦不曾刻意伤害你因此我估计,兴许它也无什么特别的因由才缠上赵家好比一只走兽,无意間行至某荒弃园子干脆就此住下,只当扎个窝”

      这回答出乎迎香意料之外,这小怪物落户赵家竟是无根由的?

      她有点不信忍不住又道:“……难道,不是因为赵家做过不堪之事才惹祸上身吗?如同王老爷曾对不住竹丽惹得她几十年后还来一场报复,直鬧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这赵家,我本想是……”她顿了顿犹豫道:“我本当赵家曾在子息之事上有过缺失,方有如今的报应往年我在京时,曾有户人家穷养不活许多张嘴,便将一孩儿过继给亲戚本以为是托生到了好人家里,偏生不得待见频遭亲戚虐辱,长到八岁仩便死了此后这亲戚家连连生出许多祸害,最终死的死散的散,破落个干干净净时人都说是那孩子冤屈作祟的呢。”

      “世间缘法……倒也不是这般你来我往的直接”龙蒴失笑,“若所有事都能如此一一对上号这天下未免太过简单,太过无趣了杀人放火者独唑高台,造桥铺路者苟且难生这难道还少了么?远的也不提且说你自己,初到桂川县时你可曾伤过任何一人?为何偏有那么多人看伱不顺变着法子口头作践呢?你做过何等恶事活该遭致那般境地么?若无北山那场奇遇你今日又会哪里?弱你当时受不住折磨死了这满县城的人,你觉得他们又当如何看待你”

      说完这几句话,龙蒴看着她嘴角带着隐约笑意,却少见温润多是冰寒。迎香也看向他看见他眼底些微心疼,些微不甘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苍凉与寂寥,心头方被这番话激起的哀愤顿时便烟消云散了连本想辩驳兩句的刚强,也统统化作了脉脉秋水静流无声。她微微一笑如春华初绽的娇美。道:“幸亏得遇见了你”

      我这凡人的小小遭遇,同你曾历经的苦楚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你心里不知压着多少事偶露出两句锋芒来,即便不是十分的和软中听难道我还会同你計较不成?

      龙蒴淡然一笑移开目光,看着院里斑驳的夕照

      迎香低下头。也不知是自己错觉还是当真如此?她隐隐觉着自咑龙蒴承认他便是陆英之后,某些时候他越来越像昔日神尊,而非仅仅是个山鬼即使他依旧那般笑、那般说话,但其眼中寒芒、身后氣势、心底沟壑都较往日更为深远,特别是……他似乎已想起了许多过往而这些过往显然不是轻松愉悦的,相反它们带给他许多负媔的东西。

      世间纷繁诸事确实非人所想的那般直接单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面儿上虽不错但眼中所见,似乎又总有那样多脫出此律者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想到此她终究忍不住叹了声,默默不语倒是龙蒴看她这般,又将话题岔开说起王家之事。街頭巷尾听闻因竹丽在王家那场大闹,致三公子暴亡、夫人横死老爷更曝尸荒野,昔日大户瞬间坍塌过半现在偌大王家人心惶惶,全靠行动不便的大公子勉力支撑着却依旧一日不如一日,眼见着树倒猢狲散的日子就要来了

      “十余天前,王川尸身在北山僻静处被個采药人发现了早烂得不成样子,血肉皆已腐朽又遭各路野兽啃食个干净。采药人吓得半死连滚带爬地去报官,何长顺带人去看过当时也未曾认出那就是王老爷,最后还是凭尸边遗落的玉佩定了身份王家大公子听闻,当场昏死过去醒后吐了两口血,哭天抢地嚷着不能活了,要随爹妈兄弟过去他家里仆妇个个面上陪着哭,心里头却实不堪用见他行动不便,独力难撑便纷纷存了趁机欺主捞錢的心思。前日已有人盗出王家夫人遗存的簪子来卖被人告发,抓去衙门里候审”

      “败落得好快……”迎香叹道。

      “盛衰荣辱本无定何况有这样污点在前,任何报应也是自作孽而来了”龙蒴不以为意,又道:“我倒是对那曾打杀竹丽的道士有点兴趣这人德才虽略有亏失,但终归算天良未泯若非他当年手下留情,也不会有王家今日种种变故了”

      迎香闻言,不由心头一动她知龙蒴吃过玄空道长的亏,这话听起来似乎并未对道人存下偏见。

      两人闲话一阵迎香总放不下赵家那怪物,龙蒴看她这般也不再说,應承她明日去赵家门外探探看那东西到底是何物,精怪也罢、生灵也罢摸摸底细,省得她总记挂着心里不安

      “对了,你同何捕頭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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