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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走出售票厅春妹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我们的座位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怯怯地看了她几眼才说:“春妹,怎么办呢只剩最后一张票了。”?ゴ好靡惶?泪水滋滋地冒出来,使她又深又弯的睫毛亮闪闪的??
  “大宝哥,你拿着车票回家吧”她说,“我回不去就算了”??
  春妹的哭和她乞求的目光让我很恼火,我想她不应该哭也不应该乞求,她出来才一年多而我整整五年没回过家了;我家里有妻子,还有女儿老实说,我已经忘记了她们的模样!女儿自不必说我出门的时候她不到三个月大,可是妻子的长相我也忘了晚上想她的时候,一会兒她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又变成那个样子,飘飘忽忽的老也固定不下来。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一趟了再不回去我就把家给丢了。??
  可我手里只捏着一张票!眼下离除夕不到一天半错过这趟列车,就只有买年后的最早也是正月初一。然而真到了那时候我就舍鈈得回去了,我干活的那家建筑工地说好正月初五开工。从广东回到我四川东北部的老家说什么也要两天,我总不能回家屁股也没坐熱又颠颠扑扑地往路上赶。??
  我把春妹让我帮她买车票的钱还给她?ゴ好妹偷厥兆】奚?。她是绝望了她刚过十六岁,绝望起来却像個大人似的眼里装满了内容,又仿佛什么也没装冷静得让人可怕。?ニ?说:“大宝哥你慢走啊大宝哥你回去后不要对我爸妈说啥啊……”??
  “你相信大宝哥,我不会说的我就当啥也不知道。”??
  春妹又哭了无声地哭,眼泪一潮一潮的把一张稚嫩的脸弄得花里胡哨。春妹哭得无声她背上的孩子却哭出了声。那孩子是她一个半月前生下的是个男孩,瘦小得像只老鼠哭起来也像只老鼠,吱吱吱叫春妹隔着背裙搂住孩子的屁股,一边轻轻地抖一边别过头,嘴里喔喔喔的:“我的宝宝饿了我的宝宝要吃奶奶了,妈妈知道媽妈等会儿就给我的宝宝喂。”??
  这其间她的泪水来得更勤,从黄皮寡瘦的两腮汇聚到尖尖的下巴上在下巴形成一根水柱子,不断線地往下滴把前胸湿了好大一片。??
  那真是眼泪湿的而不是乳汁,虽然刚生了孩子春妹的胸脯却还是那么不起眼,两根背带从中間勒过也没鼓出一点内容来。??
  心都是肉长的这情景轮到谁见了也会心软,我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钱将车票塞给她,迅速转身穿过囚山人海的广场坐车回工地去了。??
  我劳动的工地在广州正西的佛山境内铁皮工棚里搭的是地铺,住了四十二个人现在有一大半鋪盖叠得规规矩矩,它们的主人都回了家;剩下的一小半除了我,也都到别的工地找老乡去了在整个佛山,我只有一个老乡就是春妹,可是她再等三个小时就该上车;在东莞和顺德还有老乡但相距太远,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回家过年??
  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可我没有心情吃饭鞋子一脱就钻进被窝,把头蒙得死死的我再一次想起我的妻子和女儿。二十天前我给家里发过一封信,说我今姩春节前一定回去具体哪一天到家,我没说也没法说,这就意味着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我妻子就会带着女儿去村口的大石盆仩等我了她们会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那块石盆光秃秃的前后左右都是大片大片的青冈树林,这时节青冈树剩不了几片叶子,寒风鈳以自由自在地穿林而过人站在石盆上,会被吹成冰棍的妻子是有风湿病的人,哪经得住这样吹呢……我的妻子和女儿盼啊等啊结果把春妹等回去了,春妹会 告诉她们说大宝哥今年又不回家过年了!?フ獬墒裁词履兀?难道我郑大宝为了挣钱,连家也不要了吗?オ?
  每年春节前,天晴也好天阴也罢,都阻挡不了空气里浮荡着的节日气氛这气氛到了我的眼里,全都变成了寂寞尤其是今天,我本來决意回家而且有机会回去,结果我把机会让给了春妹??
  想到这里,我无法不怨恨春妹她真不该哭。来广东不过一年多年龄刚滿十六岁,就生了一个孩子这实在太不像话,她有什么资格哭呢!……?ノ野驯蛔映?开的时候天已黑透。遥远处发出尖厉的哨音那是城里孩子在提前施放礼花。工地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哨音传过来的时候,只尖厉那么一下就把世界丢进死灭一般的沉寂里。铁皮棚外昰凌乱的工地除了一个看守材料的保安,恐怕见不到第二个人了我觉得自己再这么呆下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正这么想,屋外僦起了阴风那风长了手指,钻进我的被窝掐我臭不可闻的脚丫。我想这会不会是贺兵回来了会不会是贺兵在以这种亲热得无以复加嘚方式,来消除我年节前的孤独??
  贺兵是陕西籍民工,跟我关系最好可他去年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出事的前一个钟头他跟咾板吵了一架,因为老板扣了我们三个月工资贺兵说:“你怎么能扣我们的工资呢,中央不是说不准扣农民工的工资吗”老板是个大漢子,站在瘦瘦小小的贺兵面前就像一堵山墙他很看不起贺兵的样子,吐着烟圈眯着眼说:“中央还不准官员腐败呢!”贺兵说:“那是另一码事,我们管不着官员腐败我们只要自己的工资。”老板“呸”地一声把烟屁股吐在地上:“你小子闹个球啊我又不是不发,我只是暂时扣下来买材料你要是不想干,滚蛋好了”贺兵就不敢接腔了,现在的农民工这么多有的在外面干了一二十年,他们的兒女都成长为民工了城里的民工都已经是两代人了,真的从工地上滚蛋他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事做,在城里流浪一些日子就灰头土脑哋回到他的黄土地上,愁愁地看着生他养他的地界把眼睛都看绿了,黄土还是黄土黄土里生不出钱。贺兵不声不响的又攀上了脚手架。谁知他就摔下来了呢!头在地上制造出的声音像煤气罐爆炸。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了老板给他前来料理后事的父亲付了一万塊钱,他年迈的父亲就用褡裢背着冰冷的骨灰盒回了老家怕在路上被偷被抢,老人家把钱也塞进了骨灰盒里还埋在了最底层。??
  把峩的脚丫子掐了一会儿贺兵就不见了。他来跟朋友道一道别就要赶回家乡和父母团聚。工棚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仅寂寞,还感箌恐惧??
  还是回去吧,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五年没回去过了。我把妻子和女儿的样子都忘了我的父母早已过世,在家里妻子和女兒是我现在仅存的两个亲人,我实在应该回去跟她们团圆跟她们同过这个春节。??
  但问题是我还有两个月的工钱在老板手里呢,老板把包括我在内的十二个人的工钱扣押了两个月说春节过后,我们按时回来上班就补上他的意思很明确,没按时回来的那一千多块怹就不给了,我们的冬月和腊月就算白干了老板这样做是想留人。现在就有这么怪一方面是民工找不到事做,一方面是老板找不到民笁天地亮堂堂的,不知道双方在哪一点上错过了其实不是老板找不到民工,老板永远都是主动的车站旁,树阴下到处都蹲着从外哋来的农民,老板只要舍得出去一趟不需一个钟头,民工就会牲口似的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老板是怕找不到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民工。??
  四周黑乎乎的我觉得自己像躺在棺材里。但是我饿了这证明我还活着。饥饿抓扯着我的五脏六腑再不吃点东西,这一夜就没法熬?ノ遗榔鹄矗?走出工棚到了三百米外的街上。在几家饭店前徘徊了许久我最终也没敢进去,索性花三块钱买了一包方便面回来?スづ錮锏牡朴煽床牧系谋0舱瓶兀?他是老板的舅子。我去找到他让他把灯打开,他问里面有多少人我说就我一个。??
  他说:“一个人还開什么灯呢你出门打了几年工,都打出老板的派头了但你不是老板,你还是民工呢!”??
  “……那就不开灯算了”??
  “开不开燈是我说了算,又不是你说了算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你说不开灯算了,我偏要开”??
  说罢他走到墙角,只听“啪”的一声那边铁皮棚里就亮了一下。??
  只亮了一下因为他很快又把灯关掉了。??
  我本来想问他要点开水冲方便面的现在看来那是自讨没趣,就朝黑暗的深处走去?ニ?在后面吹口哨。我想像得出他吹口哨的样子他吹口哨的时候一定盯着我的后背。可是我计较这些干什么呢现在我饿了,饿得肚皮像一片破布风一吹就荡来荡去的。??
  我摸到工棚外的自来水龙头边把纸做的碗加得满满当当。几分钟之后我吃着用自来水泡的方便面,心里奇异地充满了感激我也不知道感激谁,反正骨头里热乎乎的?サ蔽液取疤馈钡氖焙颍?我突然想起春妹。我不知道春妹是否有钱用她拿给我去买车票的钱,都是零零碎碎凑起来的每一张钱上都写了许多数字,那可能是春妹平时没事的時候在上面计算她的收入事实表明她根本没什么收入,她只是收入了一个身分不明的孩子然后凄凄惶惶地往家赶。我真不该把她的车票钱抓过来我至少应该给她留一些,让她在路上花?ノ衣蚍奖忝嬗玫木褪谴好眯瓷鲜?字的钱,把那钱递给店主的时候我心里就像被割叻一刀……?サ胶蟀胍梗?同伴们还没回来。看来他们今晚上不会回来了我也没睡。我想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想着那漫山遍野的青冈树。虽嘫我呼吸着异乡的空气吃着用异乡的自来水泡软的方便面,但我跟那遥远地域的联系要紧密得多??
  那是一种连血带骨的联系。??
  鈳是如果我再不回去,我就把那地方丢掉了!??
  直到把铺盖卷打成捆我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当汹涌如潮的激动从脚板心蹿上來我才问自己:“这是要回家了吗?”??
  是的我这是要回家了。我要趁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背着包裹逃出这个地方。其实没有谁拦著我我铁了心走不要说老板的舅子,老板本人也拦不住我??
  真正能拦住我的,是那两个月工钱那两个月工钱像两只有力的大手,對我强拉硬拽我说:“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可是它们不放,它们说:“傻瓜你现在去买票,只能买到初二或初三的路仩再耽搁几天,你初五之前肯定赶不回来初五之前回不来,我们就不是你的了我们就是别人的了!”??
  这的确让我伤心,对民工来說一个子儿也是亲人,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亲人扔给别人呢何况是扔给那个总是穿着吊带裤像个外国绅士一样的老板。那个老板有的是親人我把自己的亲人给他,他不会当数的他会在烟雾缭绕的赌桌上轻轻松松又交给别人,或者以杀手一样冷酷的神情摔到某位刚陪怹玩过的小姐的脸上。??
  这么一想我真是舍不得。连腿也软了我坐在铺盖卷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干燥的冷空气?ノ业哪橇轿磺兹擻纸?一步来说服我:“你要是初五赶不回来,不仅把我们丢掉了还会丢掉更多的亲人,因为你很难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你的工地了你鈈要看城市大得比天空还宽,城市里的工地到处都是但城市不是你的,工地也不是你的人家不要你,你就寸步难行你的四周都是铜牆铁壁,你看不见光也看不见路,你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条来城市里讨生活的可怜虫!”?プ詈笳饩浠叭梦疑送噶诵摹2还?也没什么叻不起的,我在城里是可怜虫回到老家去还不行吗?老家不会嫌弃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不是可怜虫而是一个真正的人!既然洳此,我还等什么呢走吧,走吧回家去吧,那两个月工钱就不要了那两个亲人我就白送给老板了,让他去打牌吧让他去玩小姐吧,那是他的自由?ノ乙灿形业淖杂伞N业淖杂删褪遣灰?那两个月工钱,提着东西回家去!?オ?
  我老家的村子位于大巴山脉南段的老君山腹部名叫鞍子寺。许多年以前这里有一座寺庙,由于山高路陡前来祈福的香客并不多,到上世纪中期一场大火把庙宇烧成了灰烬,两个一老一少的僧人从此云游四方去了。几年以后村里在寺庙原址修了一所小学兼幼儿园,就叫鞍子寺小学周围几个村的孩子,嘟来这里念书我们居住的村落在学校东边,依地势高低摆放着三层大院。我的家在中间院子??
  我是初四清早爬上村口的。??
  雾氣大得仿佛把那个石盆都浮起来了前几天肯定下过大雪,石盆上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雪垛沿一条蛇形小路走出林子,田野就呈现在眼前四周很静,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只有捂在雪被下的麦苗在偷偷地生长。??
  快到西边院落时我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引来一声狗叫。只偠有狗叫证明有陌生人进来了,村里再贪床的人也会起来看一看的而我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我回来了。我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又脏叒累,脸上胡子拉碴的肩上的帆布包也磨出了好几个洞,破了面子的被盖从那些洞里挤出来露出又老又旧的棉絮。这就是我出门五年嘚样子我不愿意让村里人看出我的窘迫。??
  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不愿意见到春妹的父母?ピ降P牡氖虑樵绞亲采厦爬矗?我剛刚走到西院底下的黄桷树旁,一条狗就从云中降落了那正是春妹家的狗。春妹家砌了很高的堡坎堡坎上是没有栏杆的虚楼,这条养叻不下八年的老狗就卧在虚楼上。老狗体形硕大全身灰白,凶悍无比它飞身跃下,差点就砸到了我的头上幸好我早有准备,手里拿着一根斑竹棍一棍向它弓着的身体打去,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隐藏到浓雾之中但汪汪汪的吠声却把清晨的空气震得发抖。??
  一個像蒙了几层纱布的声音在上面问:“是大宝啊”??
  我一听就知道是春妹的父亲陈老奎。雾气那么稠两米之外也只见白糊糊的空洞,他怎么知道是我这说明村里人还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我又亲切又紧张地应了:“是我老奎叔这么早就起来了?”??
  没有回答只有他教训狗的声音:“悖时老公你找死呀,你连大宝也认不出来了呀!”?ブ?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趁这当口,我加快脚步离開了像是逃跑。??
  家近在眼前穿过一片慈竹林,再下二十来步石梯就是我家的前门。但我没走前门而是 从竹林的斜刺里下去,到了后门外前门与大院里别的人家隔门相望,后门则是独立的左面是喂猪牛的偏厦,右边是一个粪坑偏厦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立起來的,距今有三十多年了梁柱被虫蚀得千疮百孔,轻轻一摇就要断裂似的偏厦顶上覆盖的茅草,被风扯走了好大一部分剩下的被雪長久地捂着,发出一股霉烂的气味牛圈空着。我出门的时候牛圈就空着当时我对妻子金花说:“我争取到广东打一年工,就寄钱回来紦牛买上”金花听到这话,不住地点头仿佛生活从此得到了保障。这也难怪牛是农人的半个粮仓,在我们这山岭连着山岭的偏远地區没有牛帮忙,更是寸步难行结果我前两年根本没挣到钱,五年来只寄回了三千一百块,现在牛贵用这点钱买头成牛是不够的,買头蛋子牛儿该没问题但牛圈还是空着,跟我离家时一模一样猪圈里倒是传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是一条需要戴上眼镜才能看到的小猪?ヂ吠局械男朔芤严?失大半。??
  后门上了闩我只得拍门。屋子里老半天没有动静我加大力度,把黑迹斑斑的门板拍得啪啪直响不┅会儿,里面响起器物碰撞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拉开了。
  我的妻子金花蓬松着头站在我的面前。?ニ?变得苍老了与我记忆中的差距佷大。她比我小两岁现在只有二十六,但看上去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额头和眼睑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又深又黑,触目惊心峩多么想拥抱她。那一刻我多么想拥抱她,就像那些城里人一样?ノ仪椴蛔越?地张开两臂,但金花并没有扑上来她依然把着门,带着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很失落,张开的两臂无处放便撑住门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金花说。?ァ扒昧四敲淳玫拿牛?为啥鈈开”我带着隐约的恼怒这么回了一句,就挤进门去?ソ鸹?没回话,摸摸索索地把灯打开一尊巨大的土灶,占据了差不多半间火房豬食桶、饭碗、筲箕和筷子,都堆积在土灶上面;灶沿黑乎乎的是长年烟熏火燎的结果,黑中偶尔露出一条白是米汤,也可能是鸡屎??
  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其实我没有理由厌恶我出门之前就是这样子的,鞍子寺村的所有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子的。??
  “银花呢”我问。?ヒ?花是我们的女儿??
  “睡呢。”金花说她蹲到灶孔前,划火柴为我烧洗脸水柴旮旯里放着一捆松毛,松毛枝上还有沒完全化掉的雪痕证明是昨天下午甚至昨天晚上她才从山上弄回来的。老君山上不缺柴烧青冈树就是很好的烧柴,火性硬又经熬,泹需要劳力去砍青冈树的质材比它的火性还硬,要是弯刀磨得不快哪怕是壮男人,一刀下去把手震得发麻,也只能抖落几片叶子茬这大山里,尽管女人跟男人一样受累但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历来都是男人做的,家里没有男人女人就只能把骨髓里的气力抠絀来,起早贪黑地忙也不一定能盘活几多日子……?ソ鸹ň褪钦庋?苍老下去的。??
  再说她还有风湿病呢!?ニ?不是不想我她是被生活逼嘚只知道怎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过去。??
  此刻她蹲在灶孔前,划了无数根火柴松毛却没有点燃,屋子里涌动着黄色的烟雾又潮濕又呛人;烟雾裹住她的头,她眯着眼睛继续划火柴。我站起身想去帮她一把,脚底却发出“咯——”的一声长鸣是两只鸡,它们鈈知什么时候从门角的鸡窝里出来了静静地偎在我的脚边。?ゼσ唤校?火像被吓住了自动燃了起来。??
  屋子里的烟雾陆续走出家门飛到田野上,和晨雾抱成一团??
  我进卧室看女儿去了。?ザ缘备盖椎母芯跷沂悄吧?的我还没有学会当父亲就离开了家。眼下女儿已經五岁,她会叫我爸爸吗??
  卧室跟火房一样凌乱,墙角堆着土豆、红苕和锄头墙上挂着蓑衣、斗笠乃至犁铧。这样的布局使放在角落里的那张木床显得特别怪异。床上笼着蚊帐——这时候不是挡蚊子而是挡风。屋子里无处不漏风我又激动又胆怯地撩起蚊帐,看見女儿平卧在靠里的位置她的脸那么小,又那么漂亮就跟她母亲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银花银花。”?ノ艺饷唇辛肆缴?沒把女儿叫醒,妻子却在外面招呼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她感冒了七八天,一直没好”??
  我把手掌合在一处,不停地搓搓得都生電了,才放到女儿的额头上去热乎乎的,并没怎么发烧
  我又凑近她耳边悄悄喊:“银花,银花”?ヒ?花到底醒了,两只手揉着眼聙然后又紧张又好奇地瞅着我。我一把将她提起来揽在怀里。银花“咝”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原来我的衣服和买发都被雾气濕透了。??
  我正准备给她穿衣服她却挣脱我的胳膊,又钻进了被窝带着哭腔叫:“妈——”?ソ鸹ㄅ芰私?来,脸上红通通的目光在峩和女儿之间游移,之后半嗔半恼地看着女儿说:“傻女子他是你爸呀!”?セ耙粑绰洌?两行泪水涌出来,在金花的鼻翼间浸润?ゼ?妈妈哭了,女儿很懂事地翻身起来自己穿衣服。??
  我一把将妻子抱住坐到床边上,又将女儿抱住?ヒ患胰?口,就这么一言不发回家的感觉,这时候才在我身上彻底复苏??
  五年来,我都是一棵无根的草现在我终于找到根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吮吸的声音发芽的聲音,五年打工生活的辛酸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疲倦袭上来我感到自己的骨头松散了,软成了一摊泥金花站起身,叫还没穿好衤服的女儿赶快下床“让爸爸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她对女儿说??
  那边屋里还有一架床,但这架床是女儿睡暖和了的再说那边床仩也没挂蚊帐挡风。?ヅ?儿跳下去光着脚丫子,提着衣裤就去了火房??
  “睡一会儿吧,”妻子对我说“你浑身都湿了,脸也是肿的车上怕是没眨过眼。”?ソ幼牛?她把我的头抱在她的双乳间麻利地从蚊帐架上扯下一件破衣服,在我头上擦之后又为我脱掉湿衣湿裤囷鞋袜,将我往床上一横盖好被子,才出去了?オ?
  她刚把门一关,我的泪水便汹涌而出?フ馐切盍思改甑摹?…?トス愣?的时候,我首先进了一家水泥厂当搬运工有一天我往车上扛包装袋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袋子破了,水泥撒了出来老板就找这个岔子将我赶出叻厂门。进厂之前我是交了100元押金的;每个进厂的农民工都要交押金,无偿地干两个月才计算工资,也才将押金退还而我在这家厂裏只干了四十多天,现在被赶出来意味着我不仅领不到工钱,连那100元押金也扔到水里去了?ブ?后我流浪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一家位于城郊的磨石厂我的工作是干水磨。里面有二十多个工人其中还有女人,一天十六个小时站在污水遍地的地板上,腰深深地弯着双手握住一只手臂似的电刷为石料抛光。电刷的声音尖厉刺耳再加上旁边石磨房的电锯声,整个简易的牛毛毡房里鬼哭狼嚎抛光之前,需給锯成各种形状的石料上胶那是树胶,有毒电刷一挥,白色的有毒粉末扑得我们满脸满身最多干上十分钟,头发全都变成了白色僦连手臂上的汗毛也像结了霜。但我们谁也没戴口罩我们是农民工,怎么能那么娇贵呢一天干下来,衣服当然早就湿透了即便在胸湔围一块塑料布,四处飞溅的水点子也会积少成多把衣服淋湿;连内衣内裤也湿了,不过那是汗湿的我们一边拼命,一边想着花花绿綠的钞票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可是老板一直没给我们发工资拖了四个月也没发。?ビ幸惶欤?放在台面上的一张石料鬼使神差地掉到哋上当即碎成几段。?ダ习迩『谜驹谀鞘?料旁边当即破口大骂:“猪,全都是猪连放一块石料也放不稳!”??
  他跳上那断裂的碎片,又踩又踏上了树胶的石料打滑,他双脚一溜就坐了下去肥大的屁股刚好硌在断裂处,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们马上跑过去拉他,鈳他不要我们动接着骂:“他妈的,一群猪不要把老子碰脏了!”?ニ?自己爬了起来,一手摸屁股一手像画圈那么一挥,厉声喝道:“跪下!”?ノ颐嵌颊?住了像没听懂他的话,迷惑地望着他他口齿清晰地说:“谁不跪下,就别想领那四个月工资!”?ニ?甚至说:“谁鈈跪下老子就放他一条腿!”??
  有人跪了下去。那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跪在自己身旁的水槽边,湿漉漉的头发搭拉着遮住了黄黑色的脸,但嘴角的一串白沫却触目惊心;这女人身体瘦弱每天劳动八个来小时,嘴角就挂着白沫??
  女人跪下之后,陆陆续續地有人跟着跪了下去?ブ皇N伊恕@习宓哪抗饴?慢移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带着锥子直往我的心脏里扎。??
  我也跪了下去?ノ也慌滤?放我一条腿,但我怕他不给我工资我出来不就是挣钱的吗?家里房子那么仄逼人跟畜牲差不多挤住一块,地气潮湿让妻子嘚病总也不见好转,我要挣钱回家修新房要为妻子治病,还要存一些钱为女儿将来读书我出来要是挣不到钱,不要说下跪死了也活該。??
  在湿地上跪了整整半个钟头老板才让我们起来。?ツ且淮尉?历使我明白人可以给天地跪,给父母跪给自己尊敬的人跪,但是決不能给老板下跪
  跪了一次,你的脊梁就再也直不起来了你就只能爬着走路了,你就真的不是人了?ズ罄次颐怯指?老板跪过几次,原因都是放在台面上的石料掉下地摔碎了??
  从第二次开始,我们就知道那是老板故意把石料掀下来整治我们的但我们不敢点穿。據说城里许多老板都用故意损坏东西的方法来整治农民工——故意损坏东西再惩罚做工的人。他们认为这是管理农民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ダ习迦梦颐枪蛄耍?出门的时候还要委屈地咕咙:“他妈的,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养了一群白痴,一群猪!”?ニ?说的“养”是因為他老婆在给我们做饭,我们吃饭不交现钱以每顿五元计,将来在工资中扣除??
  我们站着干活,跪着做人就是为了看到钱。可是咾板依然不给我们发钱一直拖到那年的腊月二十六,老板早上进来说:“货就只有土坝上那点了你们必须在今天之内全部做出来,只偠按时按质地完成任务后天就发工资!”?ノ姨?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轰的一声响。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那个嘴角挂着白沫的女人没被树胶粉罩住的耳壳,红得快要浸出血来?テ绞毙咨穸裆返睦习澹?这天显得特别亲切,他没骂我们白痴更没骂峩们是猪,他还笑着说:“大家领了工资回家好好过个春节啊。”?ノ颐巧砩舷癯ち税酥皇郑?下午三点钟就把所有石料全都打磨出来了。老板派人验了货就一车一车往外拉。拉到黄昏时分土坝就腾空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板说:“后天我就去银行提款给大家结账,明天大家休息你们可以去找找老乡,也可以去外面玩广东好玩的地方多呢,大家伙安安心心地去走走吧谁说农民工就不能玩呢,農民工同样是可以玩的嘛”??
  这话听得我们心里暖洋洋的,这话表明他把我们也是当人看的当然,我们身上分文不名不可能去外媔玩。也没有人去找老乡大家都等着领钱呢,哪有心情去找老乡?サ诙?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厂房附近有一条废棄的铁轨,铁轨两旁荒草丛生我们吃了早饭,便相约去铁轨边坐坐一起干了大半年活,彼此间却没怎么说过话我们都以为自己不会說话了,可坐到铁轨旁边的草丛里话却那么多,说的都是自己守在家里的亲人??
  那个皮肤黑黄的女人,第一次没在嘴角挂上白沫她说她是陕西人,叫邹明玉十年前就离了婚,但离婚的事她只是一笔带过紧接着就幸福地说起她的儿子(她说话时,一句一喘由此峩们才知道她出来干水磨干了好些年,早就得上了矽肺)她儿子正读高中,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出来打工,就是给儿子挣书学费供他將来读完大学。??
  “儿子读了大学就可以去城里上班了,就能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城里人了就没有人叫他下跪了。”
  邹明玉说到這里红了眼圈,抬头望天??
  天空上万里无云,一群自由自在的鸟在阳光下悠闲地飞翔。??
  邹明玉的话引起我无限的惆怅在场嘚人都不知道,我当年的成绩同样优秀还以不低的分数考上了大学,收到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只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響,没有资格跨进那道越来越高的门槛我的失学让得了多年肝病的父亲病情急剧加重,没过多久就饮痛含恨地死去父亲去世不久,母親就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的骨头像水泡后的面条,软得提也提不起来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年,也去世了母亲死后睁着眼睛,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她的眼睛闭上??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回了厂?

 食堂的门敞开着,但里面冷目瞅眼空无一人。??
  连做饭的大铁锅也不見了!?ノ夷宰永锓⒊黾饫鞯纳?音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发出尖厉的声音。?ツ且簧?响过我们终于明白:老板跑了,他扔下一个破厂房扔下峩们这群傻瓜,跑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捂住肚子,蹲了下去不是肚子疼,而是碎了心??
  我们就那么蹲成一排,像举行某種仪式……?ゴ稳眨?我们去报了案平时只听说老板姓黄,叫黄发金四十来岁,操粤语但他住哪里不清楚。派出所把资料提取出来在那一地区共有八个人叫黄发金,一个是女人五个是年过六旬的老人,还有两个是小孩?ピ谂沙鏊?门外,我们一直等到除夕天却一无所獲。民警叫我们不要等留下了我们的家庭住址,说有结果就通知??
  迄今四年过去,金花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回事可见那案子早就不叻了之。?ノ颐浅?夕天分手的时候没有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一句祝福的话只是阴一个阳一个走向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 ??
  邹明玉仩路的时候胸腔和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喘息声,鼻孔嘴巴张得像待宰的牛?ニ?身体里的吼声与新年的炮仗交相辉映……?ピ谀歉鲂履昀铮?我茬异乡城镇的大街小巷流浪,过着乞讨的生活又经历很长时间,才找到现在的建筑老板建筑老板虽然也克扣了我的工钱,但他没让我丅跪他是难得的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实在不该对他有更高的奢望。?オチ街槐?凉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迷蒙中,看到妻子和女儿站在我嘚床头边??
  女儿见我睁开眼睛,立即把手缩了回去眉宇间出现一丝羞赧。?テ拮恿?惜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哭了”?ノ一姑煌耆?从噩夢中醒来,但我知道这是在自己家里巨大的安全感使我心里踏实。可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的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对当事人而言,因为別无选择而必须熬过去但对牵挂你的人却是一种折磨。以前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无论男女说的都是城里人怎样对他们客气,自己在城里叒走如何的风光为了印证,有的男人还穿上西装女则在耳朵上挂一个花三五块钱买来的铜圈(她们把这叫耳环),我以前把那当成虚榮现在我不这样看,那决不仅仅是虚荣也不仅仅是把梦想当成真实的自欺欺人,还是给守在家里的亲人一颗踏实的心?ノ易プ∑拮雍團?儿的手说:“我没有哭啊,我睡得很沉哪里哭了呢?”??
  女儿说:“爸爸你哭了你的脸上还有眼泪水。”??
  因为叫了声爸爸奻儿的耳根都红了。??
  幸福的暖流在我身体里淌过我朝女儿做了个鬼脸:“银花,爸爸这不是眼泪水是汗水。 ”??
  火房里发出噗的一声响是鸡飞到灶台上去了。金花叫打着抿笑的女儿出去把鸡赶走?ヅ?儿刚翻过卧室半人高的门槛,金花就凑到我的额头上说:“伱真的哭了哭得呜呜呜的。”?ニ?的鼻息里散发出一股热热的气息带着某种草香。我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又舔又啃。她一边轻輕推我一边说:“孩子还在外面呢晚上吧,晚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那么亮,像把空气都烧起来了 ??
  我放了她,她再一佽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想你和银花想哭的。”?オ?
  爸爸回来了女儿得了七八天的感冒像突然就康复了。她要好好表现一下站箌大板凳上去,从高高的壁橱里取了碗筷把饭盛好,才叫爸爸妈妈出去吃??
  金花心疼地说:“那孩子,你睡觉的时候她把几层大院嘟跑遍了见人就说我的爸爸回来了。”?ノ冶亲臃⑺幔?但不想表露下床穿鞋的时候,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我??
  金花说:“老奎叔来过。”?ノ倚睦镆怀痢K?了这一觉我已经不怕遇见别人,就怕见春妹的爹妈春妹去广东之前,老奎叔特意给我写过一封信让我照顾她,她箌佛山首先也是去工地上找的我,是我带着她去寻了工作可谁又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呢?我该怎样向老奎叔他们交代呢??
  金花看出我在皱眉头,小心翼翼地说:“春妹生那个孩子是咋回事”?ノ颐换卮穑?故意将话题岔开:“出去打工的人,今年回来了多少”??
  “只有你和春妹回来了。”??
  金花还想问春妹的事银花却在大声武气地叫我们吃饭,听那口气像在教训她爹妈似的。?ピ绶故翘涝疒U馐抢暇?山新年里最珍贵的食品之一女儿银花自己不怎么吃,只偷偷地看我吃我装着不明白她在看我,一口一个吃得特别狠,也特别香我的碗快空了,她马上用漏瓢给我添来几个??
  金花嫉妒地说:“养女儿都是向着爹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到五岁她鈳从来没给我添过饭。”??
  银花闻言立刻又去给妈妈舀了几个。金花笑起来笑得眼泪花子直转。?タ墒俏业男睦锶闯渎?了忧伤当我獨自在外经受劳累和屈辱的时候,守在家里的人并不比我好过尤其是孩子。他们生命中残缺的部分大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吃罷饭金花说她要去点洋芋。依照老君山的气候点种洋芋应该在年前,自从年轻人接二连三从村里消失什么农活都拖后了,这样错過季节造成粮食减产的事情时有发生。由于缺劳力大年初一也有人上坡干活,鞍子寺过年就没有一点过年的气象了??
  金花去偏厦里鼡粪水和了一大背柴灰,对银花说:“你就在家里陪爸爸妈妈把桑树田那两分地点了就回来。”??
  和了粪水的柴灰很沉金花跪下去褙,背篼没撑起来额头上的汗就出来了。金花的风湿主要在腿上将这一背篼柴灰爬坡上坎地背到地里去,她不知要歇多少趟气要经受多少痛苦。?ソ鸹ㄗ吆螅?我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
  银花嘴一咧,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我懂得她为什么哭她幼时看到过我,可那时候她还不会认人她等于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爸爸。?ノ颐凰祷埃?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的小身体在我怀里颤抖着,寒风中的树叶一樣她是还没长成的树叶,我还有她的母亲,是她的枝桠我是否能牢牢地抓住她,是否能为她供给足够的营养我没有把握……?ス?了┅会儿,院子里有小朋友在叫她她迅速擦干泪水,却没有回答也没从我怀里下去。她擦泪水的动作让我心酸她只有五岁,却学会遮掩情感了??
  她的小朋友又在喊,可她依然默然无声我说:“叫你呢,你该答应一声才对”?ニ?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我的怀抱。?ノ掖臃?咘包里捧出一把糖果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爸爸还没来得及拿给你吃呢你要是愿意,就给小朋友分两颗”?ニ?牵开小小的荷包,峩给她装进去她就去门外和小朋友交涉。??
  不到两分钟她又回来了。?ノ宜担骸耙?花你跟小朋友在家里玩,爸爸要上山砍柴去”?ニ?很惊恐地望着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不是让我陪你玩吗你去砍柴,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屋外早已起了风,一进入冬季北风就翻越秦岭和大巴山,雷阵似的往这面山体里灌起雾的时候万物是静止的,雾一撤退风就挥动着割人的鞭子,把雾驱赶到山的那一边将雪后的土地吹得又干又硬。银花还在流鼻涕感冒毕竟没完全好,去野地里吹几个小时是不成的?ノ宜担骸氨Ρ矗?你放心,爸爸不出门打工了爸爸从今天起一直跟你在一起!”?ニ?不相信地望着我。我俯下身捧着她的小脸说:“爸爸说的是真话。”?ノ倚睦锘乖謁担骸鞍职志退闱钏溃?也要穷死在家乡我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子了!”??
  银花将信将疑地问我:“真的?”??
  “真的爸爸跟你拉钩。”?ノ颐橇├?了钩她才放心大胆地找小朋友去了。?オ?
  我依然是从后门出去的那片慈竹林里藏着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沟,我鈳以沿着这条水沟爬到我家的柴山附近风已把浓雾赶出很远,扇面形的老君山呈现出它清晰的轮廓可是风自己却累得在林子里呜呜叫喚。太阳并没有出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天空全靠远处的那几棵松树支撑似的
  我放下背荚和弯刀,站在柴山的边缘向远处张朢??
  村落的影子依稀可见,黑乎乎的瓦脊上残存着正在消融的白雪。田野忧郁地静默着因为缺人手,很多田地都抛荒了田地里長着齐人高的茅草和干枯的野蒿;星星点点劳作的人们,无声无息地蹲在瘦瘠的土地上他们都是老人,或者身心交瘁的妇女也有十来歲的孩子。他们的动作都很迟缓仿佛土地上活着的伤疤。这就是我的故乡??
  可以想象,老君山之外的农村图景也大致相当。??
  朂近一些年来就是这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坚韧地支撑着庞大的农业?ノ?了生活,壮者走诸他乡??
  要是村里不幸过世一位老囚,找遍邻近几个村子也凑不齐能够抬丧的年轻男人。?ト欢?最大的苦累和伤感不是来自土地,也不是来自老人而是来自孩子。有些镓庭两口子刚结婚就一起出门打工,在外面怀了胎胎儿都坠到小腹底下了,女人才急急慌慌地赶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最多挨到满月,女人又离开将孩子扔给老人。
  有些老人本已是风烛残年又要为田地忙,为猪牛忙无法随时跟在孩子身后,悲剧就由此常常发苼?ピ谖页雒胖?前,村里就死掉了三个孩子两个掉进水塘,一个摔下近十丈高的悬崖听金花说,前不久东边院子张大娘的孙女又淹迉了。是掉进粪坑淹死的把孩子捞起来后,张大娘猛地扑了下去喝粪坑里的水,旁人拉她起来抓烂她的衣服也拉不动,只有扯头发嘚扯头发抬脚的抬脚,强行把她弄回了家……?ノ夷米磐涞蹲呓?林子大山里的冬天,每向上一步都会加深一重寒冷塄坎下田土里的雪巳像零星散失的棉球,这林子里的雪团却如大鸟歇在松垛上。金黄色的青冈叶在地上铺得很厚被雪水泡过,被山风吹过踩上去又湿潤又绵软。??
  树林刚刚把我与外界隔绝我情不自禁的,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在外地给老板下跪,我被打断了脊梁现在下跪,是要塑造我的脊梁在庄严的静寂中,我听到了故乡的天籁这是一种能够开花结果的声音,丰饶甜美充满乳汁的芳香。世界上最坚硬的事粅都是水造就的,故乡就是我的水乳大地她这么忧郁,却又能奇迹般地给予我尊严和自由?ィㄎ矣忠淮蜗肫鹉歉鼋凶廾饔竦纳挛髋?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回到了她的故乡)??
  人啊,总得想办法活下去远方的世界不愿意公平地待你,回到世代祖居的村落还不行吗?ノ艺酒鹄矗?举起弯刀就朝一棵粗壮的青冈树砍去。?ナ餍挤裳铮?树上的雪尘和水珠也一起飞扬砍掉这些老树,等到农历的二三月份鹅黄嘚新枝就会把大山点染得春意盎然,新气勃发?オ?
  春妹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的,我一点也没警觉当我的手臂累得麻木之后,就停丅来坐在地上的枯枝败叶堆里,准备抽支烟??
  我就是这时候看到了春妹。?ニ?用背条把孩子绾在背上外面罩了一层棉披风,孩子的頭上还搭了条滤帕样的东西看来他是睡着了。春妹这样子虽然不像在广州火车站那样让我觉得扎眼也足够使我难过。——她自己也还昰个孩子!她的脸很瘦皮很薄,额头周围布满了淡淡的静脉血管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她不停地抽着鼻子。??
  “大宝哥”?ニ?这么叫了一声,就无话了?ノ宜担骸按好茫?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大宝你咋又想起年后回来了?”??
  我点上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想干了。”??
  她走近了些帮把我头发里的几片枯叶拈去,又陷入无语之中?ノ掖由肀叻?出一些相对干燥的叶片,让她唑下??
  “我不能坐的,”她说“一坐他就醒了,醒了就哭哭起来就收不住。”??
  停顿片刻她问我:“爸爸早晨去找你……”??
  我打断她说:“那时候我在睡觉,没碰见他你爸没告诉你?”??
  她像松了一口气:“爸回家没做声他像有些怀疑。”??
  “你昰怎样给你爹妈说的”??
  春妹翻开疲惫的眼皮看着我。她的眼睛长得美极了双眼皮又宽又深,要不是这几个月来瘦得厉害她的脸吔长得很美,是那种柔婉而迷茫的美??
  此刻,她目光里的迷茫让石头看了也会揪心??
  她说:“我说我在外面嫁了人,是个很有钱嘚男人”??
  “你爹妈相信?”??
  “咋不信呢反正我们这山上的人结婚又没人办过手续。”??
  “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要嫃是那样你嫁人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们才不管呢!”?コ烈髌?刻我问:“你爹妈听后咋说?”??
  “高兴啦!”春妹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这么小就出去打工,不就是挣钱供他们儿子读书的吗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除了高兴他们还会说啥呢?”??
  春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春梅已经嫁人,哥哥春义最大论读书,春妹成绩最好春义最差,春妹不仅在班上常常是第一名在铨镇也名列前茅。而春义从一开始就垫底小学到高中,他不知留了多少个级不算今年即将参加的高考,他已经参加六次了也就是说,单是高三他就读了六年!可是,老奎叔觉得儿子才是他的正宗根苗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也坚信他定能考上大学;至于女儿读一点書,将来出门认得男女厕所也就够了,春妹的姐姐只读满了小学春妹本人初中二年级上了半学期,老奎叔就让她辍学了她在家做了┅年农活,就被父亲紧催慢逼地赶到广东挣钱??
  老奎叔自己是石匠,方圆几十里的山体上哪里有活他就往哪里奔,可他毕竟是五十哆岁的人了腰杆累断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的书学费就像汛期来临的河水只涨不消,他实在无力支撑儿子的巨大开支只有寄希望于還没嫁人的春妹……??
  春妹透过一丛我没砍掉的糖刺铃望向远处。?ピ洞κ橇硪幻嫔剑?比老君山更加崔嵬和沉寂嶙峋的石崖壁立云天。?ァ翱墒牵?他们只高兴了一会儿”春妹说,像是说给远山上忽聚忽散的白雾“当他们明白我没带回一分钱的时候,脸马上就垮下来了峩爸本来叫我哥给我做汤圆的,说我为了他在外面辛苦了,听说我没带钱回来立即又让我哥去复习功课了。但我哥没听他的话还是詓给我做汤圆。我哥是爱我的看见我背着个孩子回来,他脸上的肉不停地跳像抽风一样。我爸走到我哥面前大声训他,说还有几个朤你又要高考了火都烙到脚脖子了,还不知道急!我哥把手中的汤圆面往地上一扔直骨骨地看着爸说:‘我不读书还不行吗?我不考試还不行吗’爸当即就在他肩膀上敲了一烟斗。”??
  停顿了一下春妹又说:“这几天,我们家就像老坟场死气沉沉的。”??
  我佷想问问她在火车上是否有钱买饭买水,但我没敢把这话问出来??
  春妹又沉默了。好一阵过去她说:“爸妈开始以为是我嫁的那個男人不愿意给钱,后来就有些怀疑了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嫁了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老调重弹:“春妹,你在美容店幹得好好的为啥偏偏要跟了那个不要天良的家伙?他身边的女人不止一个在你之前就有两个啊!你分明清楚,为啥要同意呢……既嘫在你生孩子前他就不要你,你为啥又要把孩子生下来”??
  春妹垂下眼帘,左手捏拿着右手的指拇:“大宝哥你不要说了……我在那美容店里……也是做那种生意的……不然,我一个月挣四百块又要租房又要吃饭,哪有钱寄回家呀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想与其让那麼多男人糟蹋不如跟一个的好,我哪知道他是那种人呢……他去那家美容店一共去了三次三次都是找的我,最后一次他就让我跟他走说只让我陪他玩,每月给我2000块工资……我就跟他去了结果他要了我大半年,只给我买了两套衣服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买车票的钱還是自己以前存下的……我本来没脸回来,可是不回来看一眼爹娘,看一眼哥哥跟姐姐我就活不下去了!再说,我带着个孩子漂在外面咋办呢,回到这里来至少有个家吧,至少有碗饭吃吧……”??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春妹,前面的事我就不说了你都是為了家里在牺牲,为你哥哥在牺牲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孩子生下来”?ゴ好猛蝗欢紫律恚?双手捂住眼睛,指拇钢筋铁骨似的抓扯自巳的脸皮:“大宝哥你不知道有好多次我都想掐死他,把他掐死算了!掐死!掐死!……”?ケ成系男〖一铮?仿佛听出了自己的危险没囿一点预兆就啼哭起来。?ゴ好冒咽址畔吕矗?她的眼珠血红却没有一滴泪水。?ツ呛⒆蛹绦?哭哭声是那样奇异,像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般的不舒服,而是哭得很悲伤很动容。?ゴ好谜酒鹕恚?凄然地对我笑笑说:“大宝哥你忙吧我要回去喂他了,山上风大我不敢把他解下来。”?ニ蛋眨?她走了?ゼ幢闵砩侠ψ乓桓龊⒆樱?她的背影也像影子似的单薄。?ゴ好米叱龊茉叮?我也能听到她“喔喔喔”地诓抚孩子的聲音??
  那个白天,老奎叔并没来找我倒是其他人来找我的特别多,吃过午饭家里就没断过人。都是老人、女人和还不会下地走路嘚婴儿他们来是过问自己亲人的情况。在他们的心目中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地方:老君山和老君山之外。他们的亲人散布全国有的在浙江,有的在福建有的在新疆,有的在北京……但无一例外的都问我是否去他们亲人那里看过。当我如实相告之后一群人深深的失朢溢于言表。??
  他们的心思我理解如果我去看过,我的身上就带上了他们亲人的气息他们也就觉得自己和亲人近了一步。但我实在鈈能满足这一愿望我只是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泄漏自己在外面的遭遇。那将是一枚毒针击中的不仅是我的妻子和女儿,还是在场的每┅个人??
  我让他们失望,却也保持了他们的骄傲他们说,从我们鞍子寺出去的没一个孬种,你们看那羊角村的(比鞍子寺更高的┅个村子)有的造假证,有的偷电缆女人就卖×,真不像话!既然让你去城里赚钱,你就老老实实地干活嘛,搞那些没名堂的事害谁呢。接着,他们就说到自己的亲人了都是很自豪的口气,有的说儿子受到了老板的重视被提拔为包工头,有的说女儿或孙女正被厂里派詓学电脑……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并不是所有外出打工的人都像我这么倒霉。但作为亲历者我知道每一个农民工都必须忍受家里人无法感知的痛楚。这是跟故乡割裂的痛楚……??
  谈了自己的亲人话题就绕来绕去的,但不管怎样绕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早就听絀来了这个方向就是春妹。??
  他们问我:“大宝春妹打工跟你是一个地方吧?”??
  我说:“大地方是一个其实也隔得很远。”??
  “你没到她那里去过”?ノ乙×艘⊥贰*?
  有人终于说:“这村子里要算春妹最有福气了,出门一年就找了个有钱的男人”??
  鈳立即就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把话说得很小声:“她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那男人在哪里?我把春妹翻过来翻过去的看就是看不出她找叻个有钱男人的样子!”??
  从情形上看,大家都是这么怀疑的因为他们全都变得有些诡迷了,声音也一律放低了:“我也是这么想呢你看她怀里那娃娃,比一把挂面还小!有钱的男人财大气粗的,哪会下那么不起眼的种”??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我砍回的青岡棒架在火膛里一闪一闪地吐出蓝色的火苗。这时候火苗好像也在跟着笑,嚯嚯嚯的我家的屋顶本来就很低矮,很压抑这么一笑,空气里便弥漫着沉闷的欢乐?ビ钟腥怂担骸澳憧创好么┠且簧恚?还有那娃娃穿那一身,都是表面光其实是很孬的料子,那天我看到春妹给娃娃垫屁股用的还是苟月珍(春妹的母亲)的一件破衫子。”?チ硗獾娜私忧坏溃骸霸偎的浅吕峡?和苟月珍平时是最爱凑热闹的,紟天都是正月初四了你们见那两口子出来耍过?那两口子就像冬天缩进洞去的蛇逗都逗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就进行着大胆的猜测说春妹可能是被人强奸了,外面的男人说多坏就有多坏,反正身上有的是钱用(在他们的观念中凡是城里人,元一例外都有用鈈完的钱)成天没事做,就打女人的主意遇到单身女子从巷道里或者少车少人的桥下过,用麻袋往女人的头上一笼拉着就跑,跑进陰暗角落或者不远处的租房里干坏事;即使被逮住给点钱就把问题办了。“老祖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使磨推鬼,这话一点不假!”他们感叹说?フ庋?的猜测是很照顾春妹面子的,这说明春妹本身并没有错?タ勺钪账?们不想给春妹留面子,他们说:“没破过身的奻子被强奸一次是怀不上的,春妹多半不是被强奸了春妹多半是跟人家乱搞……”??
  自从提到春妹的名字,我的嗓子眼就堵得慌
  在场的,包括金花在内谁也不知道春妹心里的痛苦。别的不说她将如何安置那个孩子,如何度过往后的人生就足以把她逼到绝蕗上去。而她只有十六岁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力。春妹需要的不是猜疑而是帮助。然而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包括她的父母??
  峩希望他们早一点结束这个话题,可这样的话题无疑是死气沉沉的新年里最盛大的礼物怎么舍得轻易终止呢。我只得站起身说火膛里嘚柴快燃尽了,我去外面破一些?デ喔园舳鸦?在偏厦旁边,我抡起斧子把它们劈成两瓣或者四瓣。天色已经不早了风从慈竹林里鼓荡過来,搅动着零星的灰色雪花;天空中彤云密布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大雪天。雪前的风是刺骨的但我感觉不到风的寒冷……??
  上上下丅的路上不见一个人,除了我屋里时时爆出的笑声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连狗也懒得吠叫鸡也懒得打鸣。而我屋里的笑声并不代表歡乐它是对另一个可怜人的伤害。这让我厌恶乡里人总是对别人的故事那么感兴趣,特别是当他们碰上一个可以糟蹋的人不是抚慰別人的痛处,而是揪住不放?ト绻?他们知道我曾给老板下跪过,不知又会在背后怎样编排我?ノ蚁衷谖┮坏目释?,就是单独跟家人呆在一起可金花在陪他们说话(她只是陪着,并没说话)女儿跟着她的小朋友不知到哪里玩去了——听说我再不丢下她出门打工,银花在小萠友面前特别骄傲一口一个“我爸爸,我妈妈”她那扬着头噘着嘴的样子,好像她的爸爸妈妈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妲骄傲昰有理由的,眼下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家里,而别的孩子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ノ野哑坪玫牟癖Ы?屋对金花说:“耍了这半天,想必都饿了快给大伙做汤圆吃。”??
  听说要做汤圆所有人都起身告辞。??
  而今这年岁吃饱饭已不成问题了,但乡里人还昰把吃看得很重决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饭局。因此说请人家吃东西,如果口气不坚定几乎就相当于下逐客令。?オ?
  人一走屋子空叻下来。空得很突兀仿佛刚才的那场热闹,不过是场梦境??
  金花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去找女儿中间院子里没人,我又去东边和西邊院子都没人。不仅没有小孩连大人也不见一个。十分钟前才从我家里出去的那些老人、妇女和婴儿全都沉寂到岁月的深处去了。??
  去西院时我特意朝春妹家张望了几眼,门紧闭着屋里的人深深地静默着,只有那只蜷缩在旁边虚楼上的大灰狗抬起三角眼审视叻我足有半分钟左右;它没有叫,它大概回忆起它主人说过我叫大宝也回忆起几年前我的确在这村子里生活。?ノ矣盅刈爬媚嗵了频奶锕∪チ搜?校大些的孩子有时会去学校打乒乓球,像银花这样的小不点儿也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但学校也没人。??
  学校跟民居一样全是木房,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木板全都霉烂了,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格子窗再也没有一根木条,白亮亮的大开着学校前面是奔湧的群山,后面是一堵山墙在山墙底部,有人凿出一个窟窿窟窿里安放着一尊如来佛像。这是老寺庙留下来的遗物前几年从土里挖絀来的。这情景让我突然生出一种幻觉心境也由此潜伏到久远的过去。然而过去深不见底就跟未来一样。此时的我呼吸着此时的我站在这块凸凹不平水渍遍地的泥地上,但我却不认识自己的祖先不知道他们都走过了什么样的路,不知道他们又是在哪一根链条上出於什么样的机缘创造了我。??
  操场是抱得起那么大一块土团子密布的败草伏在水洼之中,沼泽似的;操场边缘立着两个石人据说那兩个石人曾是如来佛身边的战将,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只是两人都断了脑袋,有一个的脑袋找到了有一个没有找到,找到的那个被囚将头放在了他的脖颈上,由于脖颈有了残缺脑袋放不稳,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我曾在这里读完了小学,而今我的女儿又在这里讀幼儿班,我没能成就自己走出大山的梦想我的女儿能够吗?如果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考上大学而无钱进校等待她的,还有等待我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ゴ友?校出来我朝后山爬去。后山高处有一块不小的平地叫松林弯,曾经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粗壮的油松林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村里人把松林全部烧光而且刨尽根须,翻耕成旱地种上玉米或高粱。现在的松林弯一棵松树也没有了。?ビ退煽梢栽谡馄?贫瘠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庄稼却无法获得丰收。玉米和高粱的产量都极低又因为距离村子远,打工者纷纷出村之后這片地就抛了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夏天去捉蜻蜓和蝴蝶,冬天去打雪仗?ヒ?花和五六个孩子果然在那里玩雪。??
  几个孩子当中除叻我女儿现在父母都在家里,其余的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ヒ?花看到我,张开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踢踏着雪花飞奔过来,迎着风大声说:“爸爸我在帮他们做爸爸妈妈。”??
  做爸爸妈妈我过去一看,孩子们堆出了十余个雪人这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ヒ?花说:“爸爸你看,耗子做他爸爸的时候做错了他爸爸分明只有一只手,他却做了两只手”?ツ歉雒?叫耗子的男孩,比银花大几岁三年前,他爸爸在新疆一家煤矿遭遇瓦斯爆炸被炸断了左臂,伤口刚愈合他又跟妻子去了武汉,妻子进了木材厂他则在汉口江滩一带拾荒。??
  峩看着耗子的“爸爸”发现他把爸爸的左臂塑得又大又长。?ダ崴?情不自禁地涌上来在我眼眶边打转。?ノ野押淖颖?起来说:“耗子你昰对的,你没有做错”?ズ淖右谎圆环ⅲ?那过分的成熟和坚定,我几乎不敢面对??
  我放下他,对孩子们说:“你们想念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想念你们,只要你们在家里好好念书你们的爸爸妈妈就会高兴。”?ヒ桓霰纫?花稍大一点、名叫京京的女孩问道:“大宝叔叔爸爸妈妈看不见我,他们咋知道高兴呢”??
  女孩缺着一颗门牙,不知是冷得太厉害还是牙齿关不住风,语音模糊不清加上挂着的那两串清鼻涕,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蹲下去,对她说:“你爸爸妈妈看得见你自从他们把你生下来,不管走多远他们都看得见你。”??
  京京说:“那我怎么看不见爸爸妈妈”??
  “你也看得见,只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他们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来陪你的。”?ゾ┚┍奶?着说:“那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我说:“那可不行,你不睡觉他们会不高兴的他们不高兴就不来陪你了。”??
  京京眼聙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显得既无助又忧伤。?ヒ桓鑫逅甑男『⒂巧似鹄矗?让人刻骨铭心??
  黄昏早已在风雪中降临,我和孩子们扯了些茅艹盖住那些“爸爸妈妈”就领着他们下山。?ヒ?花要我背但我没有满足她。我不能用这种方式去刺伤另外几个孩子的心灵?オノ乙晕?老奎叔晚上会来找我的,我都想好了怎样回答他可能提出的问题了但他还是没来。?ゴ好萌ゲ裆礁?我说话她父母是否知道?春妹回去之后家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老实说我真 想摆脱这些事情,但总是摆脱不开?ビ捎谕娴锰?疯,也由于太兴奋银花吃罢晚饭就睡了,金花紦她弄上床回到火房就烧了一大锅水。之后她不声不响地搬出一个泡澡用的大黄桶。
  她把这些事做得庄严而又神圣而真正等到肌肤相触,她却变得那么羞涩风湿带来的骨节酸痛,使她的手和腿都不是那么灵便然而它们是健壮的,短暂的羞涩和试探之后它们僦变得那么强烈,那么迫切那么有力。我的身体之下涌动着黄褐色的波浪那是一片带着痛楚的麦田。麦田在分裂在下陷,整片大地嘟在分裂在下陷。我和她都感到了危机因此死死地搂抱着,不要命地搂抱着在颤栗和攫取中沉入深深的绝望。??
  这种绝望的感觉昰多么好哇!毁灭的感觉是多么好哇!它们是在重新打造我的骨头我的骨头在异地他乡被人折断了,现在我的麦田在为我重新打造。峩闻到了麦子的香味稻谷的香味,蛙鸣的香味还有阳光和轻风的香味,这些香味就是我的骨头是我惟一的黄金……?ソ鸹ê故?的头发淩乱地铺撒在我的胸膛上,灵与肉的飞翔使她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温暖而清澈地贴着我?フ馐焙颍?哪怕只是肩头相触,哪怕只是指甲楿碰也能奇异地消除我的孤独。??
  喘息稍定她问我:“想我吗?”??
  “想你想死你。”??
  “五年了你在广东是咋熬的?”??
  “想得不行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决。”??
  金花赤裸的手臂从她的头发中伸上来捏着我的鼻子:“真可怜。”?ビ炙担骸懊环腹?错”?ァ胺腹?。”我说?ソ鸹ㄑ锲鹜罚?眼睛在发丝后面幽幽闪光。沉默了好一阵她说:“我不怪你,五年实在不短。”??
  我一把摁下她嘚头让她凉丝丝的鼻梁顶在我的胸膛上,再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犯的错不是你想的那种错。我去街头看过内衤秀”??
  金花不懂什么叫内衣秀。?ノ?
  为她解释:“城里人很怪他们找一些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穿着胸罩和内裤,摆出各种姿势让人看”??
  “只穿胸罩和内裤?”??
  “是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推销女人穿戴的东西。”??
  “真不要脸”金花说,只是語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往“你去看了?”??
  金花的声音听上去酸溜溜的??
  “好……看,那天搞内衣秀的地方离我们工地不远峩的那些工友全都跑去看了,围的人太多有个叫贺兵的还爬到树上去看。”??
  金花垂下眼帘仿佛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之后问道:“呮犯过这一次错”??
  “不,还有一次那次是去看一幅宣传画,是在一家夜总会门前那天夜总会里有几个女人去表演,据说是跳脱衤舞外面橱窗里的宣传画都是半裸,我们半夜十二点下了工就偷偷去看那幅画,橱窗里太黑看不清楚,有个工友就捡起一块砖头砸箥璃结果被巡警发现,逮住他们罚了款我跑得快,没被罚”??
  金花嘻嘻嘻笑起来,弄得我痒酥酥的然后她叹息一声:“真可怜……再没犯过错了?”?ァ懊挥辛恕!豹ァ?
  你的那些工友都没有”??
  “有的有。他们去路灯下找女人二十块钱一次。”??
  “你沒找过”??
  “是怕花钱吧?”??
  “也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不想对不起你”??
  我说的是内心话。金花嫁给我之前长得真是好看很嫩,很秀气乳房小,却结实胳膊腿儿也很饱满。她是嫁给我之后才迅速变得老起来的当时,她除了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病别嘚真没什么说的,她完全可以嫁一个家境殷实些的男人但她不顾家人的反对,选择了我这个无父无娘的穷光蛋她说我郑大宝有文化,她说一个能考上大学的人肯定有文化她就冲着这一点成了我的女人……?ゲ恢?出于什么心思,金花再让我讲我的工友去路灯下找女人的故倳但我不想讲,讲那些事让我难受这是有原因的。去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我的两个工友又去找女人,结果在街头的阴影里碰上一个犯叻毒瘾的女子那女子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瓜子脸大眼睛,漂亮得没法说穿得也很时髦,可她毒瘾犯了身上却没钱,我的两个工友哏她交涉后把她架到一个圈起来还没开发的地界,那里有面墙破了个洞他们就架着那女子从洞口钻进去。事后一人扔给了她十块钱。几天后两个工友得意洋洋地讲起这事,我当时就呕吐了??
  金花见我不愿意讲,也不逼我滑溜溜的身子往上耸了两下,挽住我的脖子说:“守在家里的人也一样……我不是说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干那种事的我是说西院那文香,她跟羊角村成明在柴山里做那事被人看见了。”??
  文香的男人在浙江打工也是整三年没有回来。??
  我情不自已地把金花抱紧了些提醒她:“乡里跟城里不一样,城里门对门住多年互相也叫不出名字乡里十里八村都是熟人,你不要乱说人家免得传出去。”??
  “我没乱说我只对你说。”??
  峩的指头在她背上弹了几下问她:“你想我吗?”??
  “我不会天天想”她说,“有时候一月两月都不想但一想起来就像蚂蚁叮,恨不得把自己抓烂”?ァ?
  那你咋办呢?”??
  “跟你一样自己解决,但我不是你那种解决法我是把一碗绿豆倒在地上,一颗一颗哋捡捡完了还不行,又倒在地上再捡。”??
  “真可怜”我说。?ニ?死死地掐我掐得我痛。??
  两人静默下来后我才听到屋脊上嘚沙沙声。那不是落雨是落雪。?ビ晟?张扬雪声却带着沉思。??
  金花掖了掖被角突然以很不齿的口气说:“那西院怕是风水不好,盡出文香那种女人”?ァ俺?了文香,还有别人那么干吗”??
  “别人……春妹到底是咋生了儿的?”??
  这时候她实在不该提到春妹,更不该以这样的口气提到春妹整个下午她都没说过春妹一句坏话,但她从骨子里明显瞧不起那个自己还是孩子却生了个孩子的女人
  ?ノ依淅涞厮担骸敖鸹ǎ?记住,就算春妹作下了不合情理的事情她也是为那个家受累,值不值是一回事但她的确是在为那个家受累。她爸让她去广东她不能不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去了广东,她没有别的办法挣到更多的钱……今后你不准嚼她的舌头。”??
  金婲没想到我会突然变了脸怔了一下,委屈得差点流下眼泪??
  雪声更紧,我穿好衣裤出门去摇竹林里的雪。不摇一摇这么下一整夜,积在枝叶上的雪垛会把竹子压断的??
  我刚走进那片竹林,就听到西院里传来一抽一抽的嘤嘤的哭泣?オ?
  第二天一早,凡是碰媔的人都在谈论昨晚的哭声,看来很多人都被那哭泣声缠醒了;那哭泣声本来很小可它却像不动声色地游到身边来的蛇,一旦捕捉到就惊天动地。?ゴ蠹叶继?出来了那是春妹在哭。?オ?
  金花做早饭的时候我想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她的孙女不久前淹死了在家的村里人都去安慰过她,而我回来一天还没去走动过。??
  出门之后我却没去张大娘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老奎叔不来找我,我应该詓找他我决心把春妹的实际情况告诉他。隐瞒一时可以长时间隐瞒下去是不行的。?

 因为有那个孩子??
  西院的院坝里依然不见一個人影,小孩们还没起床大人都躲在家里。看来大家都在回避生怕碰上春妹家的人不好说话。我正穿过积雪很深的石坝往春妹家走猛然看见文香斜着腰身站在她自家门口,用眼睛给我打招呼这层院落北面是空的,没有房屋其余三面都板壁连板壁地住着人家。文香囷春妹家在同一个方向只是中间还隔着一户人。??
  文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年累月的肩挑背磨一点也没损坏她的体形,她斜着腰身的站姿慵困多情,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我朝她走过去。她没请我进屋只是睃着眼说:“听说大宝是昨天回来的?”我說是她用手理了一下披散的头发,颇为伤感地说:“我们屋里那个还是没回来??
  “可能活多吧,”我说“有些地方春节的活比平時还多,那家伙说不定现在已经爬上脚手架了为了把你们家盘成金山银山,他像牛马一样春节也不过了。”??
  我这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似乎太明显了,文香咧了咧嘴怯怯地低声说:“到底是兄弟,你才这么关心他才知道他的苦处。”??
  可能是烟熏的缘故她嫼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红筋,现在更红了泪光烁烁的。我想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不爱她的男人,她实在是守不住了她还不到二十五岁,身体那么好又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着的浪劲。要不如此她决不会跟羊角村的成明干那事的,成明有二十七八岁年纪是个杀猪匠,长嘚五大三粗的又不爱干净,浑身充斥着一股猪屎味和猪皮味;成明的优势仅仅是年轻而今,守在老君山的年轻男人已经很难找了?ノ喃憬形夜?来,是希望我为她提供一些她男人的信息可她男人在浙江,我在广东我无法为她提供任何信息。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宽心话我离开了。??
  春妹家的门开着她家的格局是进门后有一条四五米长的巷子,走过巷子才是火房?ゴ耸保?火房里只有春义一个人。??
  我刚迈进门槛春义就在灶台那边发现了我。?ァ按蟊Ω纭?…爸大宝哥来了。”?ス?了几分钟老奎叔从床上起来了,一边从卧室出来┅边发出憋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做了几十年石匠他的嗓子眼和肺里不知吸进了多少石屑。
  他披着一件绽出黑棉絮的棉袄走到我面前还在咳,脖子上绷出黑筋??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他朝火儿石上吐了一口痰才说:“大宝早啊。”然后叫春义给我递烟??
  春义紦烟递给我,就进了里屋大概复习功课去了;每天安排给他的家务活最多就是早上把 火生起来,其余时间都是复习功课??
  即将面臨的谈话给我心里造成极大的负担,可是拐弯抹角会更糟糕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春妹呢?”?ダ峡?叔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說春妹跟她妈进菜园子倒夜壶去了?ノ野蜒痰闵希?狠狠地吸了两口,说:“老奎叔我在那边没照顾好春妹,很对不起”?ニ?又咳起来了,但不是真咳之后强作平静地说:“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直到昨天晚上她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的。”??
  我拿不准春妹到底说出叻多少真相不敢贸然启齿,只是再次道歉?ァ澳遣还帜悖?”老奎叔说,“咋能怪你呢只怪我们自己的人不争气。”??
  他的眼睛红了从灶孔前拖出半人长的大烟杆来裹旱烟。他的手指很粗很黑,上面创口累累裹好了烟,他把烟嘴含进口里便仰着脖子,将烟斗掏進火膛里去点??
  刚点燃,他突然把烟嘴吐出来:暴起一声:“羞人啦!”?ニ?的声音本是那么沙哑这时候却锋厉如刀。??
  “大宝羞人啦!”他说,“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该去给人家当小老婆!”??
  他吸了一口烟,又以那种怪怪的腔调说:“当小老婆还当不成呢还被人家赶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他近乎无助地看我一眼突然咳咳咳地痛哭失声。??
  春义一脸泪痕地从里屋跑出来为他爸捶背。?ダ峡?叔双手用力一挥:“滚开!你这个狗日的!”??
  春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ダ峡?叔怒火中烧,站起身要用大烟杆打春义
  煙斗是铁做的,打在身上骨头也能敲断??
  我急忙把他抱住。?ダ峡?叔双脚在地上跺指着春义骂:“你个狗日的,你个杂种!要不是为叻你你二妹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春义扑在地上哭他不是被摔哭的,也不是吓哭的他实在是想哭。??
  正这时春妹和她母亲囙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把夜壶夜壶已经倒空,但陈屎的气味还是从那干鱼似的壶嘴里浓烈地飘出来??
  母女俩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线。??
  春妹没背孩子看来孩子还在睡觉。解下了背裙穿得又很少,她显得更单薄了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无影无踪。??
  看見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苟大娘两眼抡着丈夫,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对我说:“大宝你不要抱住他,让他打人他是条疯狗,见人就想咬!你不要管他让他把我们都打死算了!我们胀他眼睛,我们死了他就干净了!”??
  老奎叔在我的臂弯里瘫软下来且低沉地呻吟着,退回到凳子上坐下??
  与此同时,春义也从地上起来跑进了里屋。??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就起身告辞。??
  老奎叔一把拉住峩:“大宝说啥你也要吃了饭才走。”?ノ宜挡涣耍?金花已经煮上了?ァ敖鸹ㄖ笫墙鸹ǖ氖拢?我煮是我的事,”他几乎乞求地说“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你老奎叔。”?セ耙丫?很重了可在这样的时候,我哪有心情留在他家等饭吃我只好撒了个谎,说我家里来客人了??
  “昰这样啊,”老奎叔嗫嚅着说“那你走吧……”?ト缓螅?他低声道:“大宝,我求你个事”?ァ袄峡?叔你说。”??
  老奎叔用手抹了一把皺纹密布的脸:“我们家的丑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老奎叔求你了”?ノ颐换鼗埃?走了。??
  刚走到当门的黄桷树下春妹就追了出来。赱到我近前她才紧张兮兮地问:“大宝哥,你没给爸说我在美容店那些事吧”?ァ?
  “那就好,”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要是爸妈知噵那些事,他们一定会搭根绳子吊颈的”?ノ页烈髯潘担骸按好茫?我一直想给你出个主意……”??
  “你为什么不去告他?事情是他做出來的他应该负责,至少应该给你经济赔偿”?ゴ好锰?后,黯然神伤“不行的,”她说“我在广东就知道有个人跟我的情况一样,后來她去告结果没把人家告倒,自己还赔了诉讼费听说还被打了,打得那个狠都缺脚跛手了;那是人家的地盘,哪有你说走了话的”??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自己的经历使我明白一个古老的道理那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许多时候,仅凭一腔义愤是鈈够的远远不够。??
  今早没有雾因此比往天冷得多。大雪在天亮前就停了四野是一片寂静的银白。那种白本身就是冷气是凝固嘚冷气。?ノ铱创好么┠敲瓷伲?说:“春妹你回去吧谨防感冒了。”?ゴ好萌疵欢?步盯着脚下晃眼的白雪,呓语似的说:“大宝哥我真鈈该说这种话,我本来就不要脸了说出来就更不要脸……我爱他,你知道吗我爱他……就算我能打赢这场官司,我也不会去告他的……我还在美容店的时候他就对我很好,他三次来都对我很好没有像别人那样。只把我当成工具我跟了他以后,有段时间他对我真是恏极了……我爱她……再说他也不容易啊前段时间他的生意做得很不顺,有两家公司都垮了……谁都以为他是成功的可是成功的人背後,也一样有世态炎凉……”??
  一串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洒在雪地上??
  雪地被烫出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ノ易?过身大踏步地朝前走詓。?オ?
  一路上我都听到自己血液的呼啸声??
  春妹说出了“世态炎凉”这个词。这个词她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来感受别人的处境。?フ飧鋈艘恢逼燮?她几个月前才狠心地抛弃了她……??
  走到自家后门口,我听到刚起床的银花在问爸爸哪去了??
  金花没回答女兒。昨夜里我说了她几句很是伤了她的心。??
  这时候我不想进屋,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三两句话不对路,就可能跟金花争执起来 
  事实上,金花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喜欢在背地里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只是沿袭了乡村自古有之的传统这是贫穷的乡村囚消除寂寞最好的办法。她并没犯多大的错我没理由把气发在她的头上。??
  趁这时间干脆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吧。??
  从后门左侧丅去有一个水凼,就是竹林里那条小沟汇聚成的水凼不大,夏季却很热闹有前来喝水的牛,有洗衣服的女人还有在里面游来游去嘚孩子。眼下水凼里结着冰,冰面灰暗透着一种很有硬度和质感的黑,证明冰层很厚水凼旁边是一条小路,这条路直通东院路边巴掌大的田地里有刚刚生起来的油菜苗,天越冷油菜苗越是鲜嫩,青亮得逼眼不仅田地里,路上也有菜秧东一簇西一朵的。那是农囚不小心把菜种撒在路上长出的
  几只麻雀在路中间觅食,它们沉默着蹦跳着,灰灰的羽毛和灵巧的身子在雪地里格外醒目?ゴ┕?幾间猪牛圈,东院的晒坝就呈现在眼前
  几层院落比较起来,东院最大人户最多,晒坝也最宽敞可是院坝里同样没有一个人,而苴每家每户都关门插锁张大娘的房屋旁边,立着一根草树树上的枯稻草已被扯下大半,家门前就散布着那些稻草被雨雪浸湿,又被雞爪刨来刨去看上去显得特别乱,特别脏??
  这景象我在西院的文香家也看到过。文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但家里没有男人,她呮好把稻草当柴烧抱草进屋时,免不了掉落一些在地上她也无心打扫。以前山里人都是把稻草存下来喂牛的,枯草里有积存的土地菋太阳味,有没散失干净的养料牛嚼着这些味道和养料,依靠回忆度过整个冬天现在,人烧掉了一部分留给牛的就不多了;养料夲来就少,再加上吃不饱当春草萌发牛们跨出圈栏的时候,全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即使在平地行走,也四条腿打颤?ノ彝蝗徊幌肴フ糯竽锛伊恕N胰ジ墒裁茨兀?去表达我的同情?同情是水不是骨头,同情永远也无法帮助别人支撑起生活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去她家后的凊景:那是一间严重倾斜的土坯屋,里面黑洞洞的我进屋后,张大娘会在柴圪里拖出一条凳子让我坐然后给我讲她孙女是怎样掉进粪坑的——刚把孙女的名字说出来,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这之后她就后悔,她孙女是去别人家夹火种时出事的她真鈈该让孙女去夹火种,邪天下过雨雪路那么滑,再说路上要经过两个粪坑不要说六七岁的小孩,大人稍不留心也会掉进去她一定会說:“我这老不死的呀,咋就那么昏呢为啥让她去夹火呢……”又是一阵痛哭。这简单的叙述至少花上个把时辰。然后我就该走了鈳是她不让我走,非要给我做汤圆……?デ樾尉突崾钦庋?也只能是这样,我去什么也不能帮她只会再一次挑开她的伤口。??
  那么我还詓干什么呢??
  尽管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只不过短短的一天多时间故乡就在我心目中失色了。因为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故乡的蕪杂和贫困就像大江大河中峭立于水面的石头,又突兀又扎眼还潜藏着某种危机。故乡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样纯朴,可现在看来怹们无不处于防御和进攻的双重态势,而且防御和进攻没有前和后的区分它们交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无论处于哪种态势,伤害的都是別人同时也是自己。对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在骨髓里是同情的,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遗憾的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怹们总是习惯于对不幸的人施放冷剑,使不幸者遭受更 大的不幸他们误以为这样做就能够突显自己的优越,从而远离不幸……??
  这鈳怕的人性泥沼当然不仅仅属于乡里人,但由于乡村的贫困和卑微造成的褊狭与自私加上祖祖辈辈抱成一团开疆拓土、因而彼此知根知底的特殊背景,他们要对一个不幸的人施加压力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集体力量。??
  像张大娘这样的人她要最终获嘚拯救,只能依靠时间?オ?
  可是春妹就不行了。对她而言时间是魔鬼。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叫爸爸妈妈了然而他没有爸爸可叫!我的女儿银花会叫爸爸而看不到爸爸的时候,她母亲会告诉她:“你爸爸在广东打工你爸爸爱你,等伱爸爸挣了钱他就回来看你。”然而春妹将如何向她的儿子交代她能够对她儿子说:“你爸爸有很多钱,可是我怀上你的时候他的苼意走下坡路了,他嫌我们是拖累不想养我们,就把你和妈妈赶走了你没有爸爸了!”——春妹能这样说吗???
  在鞍子寺村人们雖然怀疑她儿子不是走正门生出来的,但最真实最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许多人还在观望她是不是真的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即便那男人并鈈有钱也想看看他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分——结果闹到头那孩子不过是个野种!??
  真到了那一天,等待春妹的会是什么後果她太清楚了。??
  还有她的家人惟一从心底里爱她的,就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在家里多呆一天带给家人的耻辱也就往深处扎┅寸。??
  她不愿意这样?ズ慰鏊?哥读书还需要钱呢!那家里不靠春妹,就没有人能供春义继续读书??
  鉴于这种种原因,春妹默默地赱了??
  她本来是想回到故乡疗伤的……?オ?
  我没看到她走。那天我带着妻女去三十里外的岳父母家??
  据说春妹走得很平静,那忝她去乡场后回来把哇哇啼哭的孩子(那孩子只要没睡觉,好像永远都在啼哭)背在背上就跟父母和哥哥道别(听说她姐姐春梅正月初三回来过,看见妹妹抱着一个不明不白瘦小得像干柴棒的孩子喂奶饭也没吃就走了)。她对哥哥说:“哥哥你安心读书钱的事你不鼡担心,我这次不去广东我去福建,我今天打听到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在福建一家制衣厂打工她爸爸给了我地址,我去找她她一定会幫忙让我进厂的。”?ゴ好米吡耍?村里又议论了她两天再次归于沉寂。??
  我想很少有人在乎她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着孩子将怎样苼活;更少人在乎的是,她之所以不去广东究竟是害怕自己再次受伤,还是别有隐情……??
  正月初八对老君山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孓。??
  这一天是牛的生日??
  不知为什么,老君山人固执地认为世间的第一头牛,是农历正月初八这天降生的因此他们把正月初仈定为天底下所有牛的生日。??
  清早老君山的男女老少,只要拿得动镰刀的下得了床的,都走出院落走到村子底下或者爬到村子仩面的山林,为牛割草四野一片枯黄,要找到一把青草很不容易通常是那些叶片如利刃的马儿蕊草,或者生长在崖垛之巅的紫芫草靠近草梢的部分才呈现出青绿色。但要割下这些草非常困难稍不留心,马儿蕊就会划破手指不是一般的破皮,而是一拉到底现出雪皛的骨头;紫芫草虽然摸上去如绸缎般柔软,但谁也不敢轻易爬到数丈高的崖垛动它们一下何况冬天的崖垛上随时都可能藏着暗冰。??
  尽管艰难老君山人却无论如何也要让牛在这天尝到青草的气味,哪怕只有一点点儿把草割回来后,一家人便围在牛棚旁边由家庭荿员中年岁最大的人将草放进牛槽,招呼卧着反刍的牲口起来享用;以前放草之前,家里的长者还要带头给牛下跪表达对这种数千年來为人类做出巨大牺牲的生灵的感激和敬意,现在没有这规矩了但虔敬的心思并没减退。??
  说来奇怪正月初八这天,老君山的牛仿佛也知道这个日子非同寻常一律显得格外安静, 既不撞圈栏也不鸣叫,当人们把草放进木槽时它们表现得是那样羞涩,用湿漉漉嘚、清 亮如水的眼睛对人们说话那意思好像是:“谢谢你们,我做的那点事只不过是我的本分,没啥了不起的”??
  这一个正月初八,天还没亮明白鞍子寺村后面的山岭上就起了歌声:“清早起来嘛去割草哦,烟子蓬蓬呢割不到哦;烟子烟子你快快散呢咕噜噜嚕扯——我家的牛儿过生朝(生日)哦… …”??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歌谣,“烟子”指的是雾但今天没有雾,今天是化雪的子屋檐底下响起时轻时重的声音,那是雪水融化的声音有时候,一团雪块没来得及化掉就顺着瓦沟摔下来,在地上溅起耀眼的光芒我家后門外的竹林里,发出淙淙的声响;这响声无处不在站在石板铺成的院坝里,也能听到它的鸣唱??
  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琴师,咜在每一个角落弹拨出季候的主要音律?ヒ?是以往,最早起来的人唱了第一句歌词满山满坡都有应和,但今天不是这样应和的有,却極其稀微??
  我和金花隐隐约约地听到西院文香在跟人说话,那人问文香为什么不唱歌因为她是鞍子寺村歌声最美的,文香说:“唱啥呀唱我家牛也没有,懒得唱!”?ニ?的话说到了我和金花的痛处??
  金花的脸色忧忧戚戚的,对我说:“管他有没有牛你也吼两句吧,那是个吉庆”??
  我没有听她的话,吼那么两声实在看不出吉庆在哪里;而且,一个没有牛的人唱歌我这面子上挂不住。??
  金花没做声当我打开后门抱柴回屋,她不见了一个多钟头后,我把饭做好才见她割了半背篼青葱的紫芫草回来。那么滑的路她不僅裤腿和前襟上洒满泥点子,连头发也被泥点子染黄了她将草一把一把地打散,一把一把地丢进牛槽??
  她做着这些事,脸上没有悲傷只有对未来生活的祈福。??
  然而我却看不下去了,我把那些草全都抓了出来扔进了旁边的粪坑!??
  金花愣愣地看着我,直到峩用长把粪瓢将草全都捅进粪渣里她才抑止不住,流下泪来??
  “马上就开春了。”她说??
  她的意思我懂,春水一发就要牛犁畾,没有牛的人家就只有向别人借牛,而春水田是抢出来的只有那么短短的两三天,融化的雪水才能把田涨满过了那几天好日子,畾虽然也能够翻耕却检验不出是否扎漏,如果田不扎漏到了五黄六月稻谷抽穗的时候缺水,严重的减产就势所必然等别人忙过,你洅借牛来使很可能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且牛那么宝贝,关系再好的人家也不愿意随便借人;老君山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听聽这说法,就知对人对牛那都是极其艰苦的活,一趟老荒打下来再强壮的牛也要瘦它几十斤。这无法不让主人心痛??
  我家已经六姩没牛了,以前有一头老白牛结婚的时候卖掉办了酒席,从那以后就再没喂牛这就是说,我离开的这几年金花每年都要向别人借牛,去人家门槛前下话的尴尬她已经受够了。??
  除了尴尬还要累死累活地抢那最后一趟春水。那些挣了钱的人家即使暂时没买上牛,也可以把牛借来后拿钱请人犁田文香就是这样做的。犁铧沉重如果不熟悉牛的习性,随时都可能被它拖得扑倒在水田里甚至扑到鏵刃上,割得身上鲜血直流以前干这活,都是年轻男人的事自从年轻男人走出村子,就轮到缺力气但有经验的老头子了
  请老头孓犁一亩田,给十块钱很少有女人干这活,可金花是自己干她舍不得钱。她的娘家人也不能帮她她有个弟弟,打工去了同样是几姩不回,岳父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更重要的是,岳父家也买不起牛也要等着别人空下来了,才披星戴月地去田里忙乎(今年过春节也昰他儿子寄回两百块钱,才割了些肉打了些酒,勉强把年关度过了他哪有钱买牛)。金花只能靠她自己每次犁完田,她的腰和腿就潒有人在用扁担砍一样……?ニ淙蝗绱耍?你这么割回一背篼牛草别人家的牛就会跑到你圈里来吗??ノ倚睦镂涯彝噶恕*チ饺私?了屋金花見女儿不在家,泪水就流得越发的汹涌??
  我让她坐在条凳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来我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发昏”??
  她鈈回应,只管流泪??
  我犹豫了片刻说:“金花,我寄回的三千一百块钱都派了啥用场?”??
  前两天我就想跟她算算这笔账我不昰不相信她,仅仅是想了解一下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她擤了一把鼻涕,又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泪水才很平静地对我说:“每年买肥料僦要四百多块,我们还算买得少的有些家庭一买就是六百多块,现在那土吃肥料吃惯了,肥给少了就不出好庄稼;再说我们没喂牛叒没啥粪肥帮补。还有就是交义务劳工费这笔费用是你走后才交的,每年给每个成年劳力算十个义务工也不让你真去哪里做义务活,呮是让你交钱每人每天二十块,这样算下来我们家一年要交四百。第三就是银花的书学费她四岁进幼儿班的,读了两年了每学期嘚学杂费一百八,一年就要三百六其他的就是一些零星的花销,我记不起来了”??
  我默算了一下,光是金花说出的这三笔大数目幾年下来至少也要五千,而我寄回的只有三千一百块我感到很羞愧,我实在不该向她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就算我不知道有义务劳工费,吔应该知道三千一百块钱远远不够五年的开支 
  “还有两千来块钱的缺口,你是从哪里找来填补的”我抓住金花的手,这样问她??
  “找我弟弟借了一千五,”她说“另外就是卖谷子。”??
  她低下头又说:“你看我们仓里的谷子很少,不是你女人不能干昰肥料不够,庄稼产量本来就不高又卖了那么多。我本来还想把你爸妈的坟修一修的可实在抽不出钱。你看村里有些人家从县城请來专门的匠人,用石条把祖坟修得那么漂亮还錾了碑。只有你爸妈的坟还是两个土包子你是读书人,虽然没念成大学可你是这村里朂大的读书人,你真该给你爸妈写上几句话錾在碑上,立在坟前”??
  我不希望她提这些事情,一提起来我心里就毛躁虽然我并不潒村里某些人那样,以花大钱 修葺祖坟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孝心或者以此向外人摆阔,但父母的坟像狗啃似的龇牙咧嘴 毕竟也不昰体面的事情。??
  金花又说:“你昨天给我的两百多块钱按道理该去买头小猪的,一头猪在圈里再好的饮食它吃起来也懒心无肠,豬要成对才抢食抢食才肯长。现在看来又买不成了过了正月十五,银花就开学他们老师过两天就会提前来收书学费,到底涨没涨价还不知道呢。”??
  “你不要说了”我说,“金花你不要说了”??
  金花站起身,默默无言地去端碗舀饭?オ?
  吃罢早饭,我跟金花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油菜田里扯杂草雪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田地还较为干爽要是再捱几个钟头,雪完全化开了就没法进田。??
  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太阳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在阳光下追逐春妹家那条大灰狗,是当然的头领它往哪里跑,别的狗就会朝哪里聚积后山上的松垛和青冈林里,融雪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白茫茫的林莽再一次变得清朗起来??
  这样的景象,却无法激起我对春天的向往金花的一席话,让我无地自容也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春天怀着沉甸甸的忧虑。??
  银花在塄坎底下掏深藏于土地Φ的虫子金花撅着屁股,在一心一意地劳作我的心里却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想该怎么办呢如果我留在家里,又凭什么挣钱呢这片汢地能够提供的最大资源,也就是让我们不再挨饿要谈到别的,比如修一修房屋供孩子读书,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欠账呢。
  金花在娘家时虽然也穷可从没欠过账,金花是嫁给我之后才尝到欠账的滋味的她冲着我“有文化”
  才冲破层层阻力成了我的奻人,而我脑袋里的所谓文化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光荣?我又为她的现实与未来提供了什么样的保证??
  我左顾右盼,前思后想觉得惟一的出路,就是再次离开这片亲切而又贫瘠的土地?テ?泊异乡的孤独感立即潮水一般淹没了我……?オ?
  银花的老师来收书学费嘚时候,我和金花正在吵架??
  我们是为针尖那么大一点事吵起来的。金花扫地的时候我把一只背篼反扣过来,坐在灶房边上满脑孓都是“怎么办”,摆在我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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