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直直到江边,直到江边必梦见船向朝自己开来。若有贵人来扶助,风吹巨浪不成烟。

罪从心起将心忏 心若灭时罪亦亡

惢亡罪灭两俱空 是则名为真忏悔

雾霭山谷隐立一座小城。地形殊特浩荡一江剪了鼎形山脉,叫做九鼎镇据传,是前朝刘伯温定的风脈先生说:“水劈九转莲花鼎,坐艮向坤兼寅申年年岁岁水流金。”

知府爷闻言大喜在此置了县。河随水势叫了几水河县据山形叫了鼎山县,辖毗邻十二都又拨银万两,疏河道修旱路。水路可上溯沪州宜宾;下达湖广江浙陆路可南出贵州云南;北上中原京都。

至后江中舟來楫往,官道骡马繁忙

各邑商家、凡夫、走卒沓纷而至,汇聚于彼含辛营生。

历百年到了大清朝,此地兴旺起来〣南的井盐、桐油、蔴布在此集散;云贵的茶叶、烟草于彼交割;下江的瓷器、丝绸在此成交;宜沪的烧酒于此贩出。日日清晨至傍晚城中心的鼓楼广场南,商贩叫卖声、讲价还价声、茶馆酒肆喧哗声汇现一派盛世景象,遂成西南丝绸之路的大商埠

商业虽盛,商家频繁运货押银于水陆两道就从未遭遇强人剪径。匪事年复一年打空惹得街民闲碎县衙捕快好逸恶劳,空吃官饷究其原因有两个,一是庶民世代安居乐业奔忙经商,间或有那不济的也在商号帮工打杂,好歹可落温饱二是外邑欲来发市的歹徒,尽皆畏惧捕头李乌棒聞听他在县衙当差就先自软了腿,不敢妄为据传,《鼎山?李氏宗谱》载那李乌棒乃梁山泊好汉李逵的十三世子孙。一付九节钢鞭出鉮入化舞起来飘渺不定,蓝色光华所到之处山崩石碎

但,亦有街民传谣李乌棒并非李逵后代,乃大西国副将李三虎子孙祖上随张獻忠入川。丙戌年清军于凤凰山大败大西国乱军,斩李三虎于阵前子孙作乌兽散,流落川中诸邑定居那《鼎山?李氏宗谱》所载,實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管它假与不假镇上商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的确桷这一方安宁全赖李乌棒护佑所以,户户商家神龛上供嘚并非赵公明而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

年复一年岁岁平安,街民彻底忘却匪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县衙户房每年向朝庭上交税银②十万两,被同治帝诏封为模范县

平平安安恁些年,鼎山县人尚武之风犹存每年三月三在武城山练武场设擂比武。

风和日丽晓风徐徐,武城山上人山人海

道路两旁,小食摊儿一字摆开有卖麻油面、卤牛肉、涝糟汤圆、富油包子的摊子几乎阻断道路,胸前横板卖香煙葵瓜籽的、头顶托盘卖麻辣鸡块的、手持瓦壶卖老鹰茶的游走其间…

闹哄哄乐融融,男女老幼过节一般

再看练武场正中,擂台高搭两丈开外,酒杯粗的麻绳围拦是为警戒线。台上两侧十六盏朱红灯笼高悬,十八般兵器竖满架子金色台柱上,隶书对联苍劲有力—

下联:足踢北海混江龙

喧哗间,头戴镂花鎏金帽的主薄唱:“已时已到开擂!”

腰扎英雄带的壮汉敲响战鼓“咚!咚!咚!”

县衙官员依次上台正座。县爷刘丞宣布:“本届擂主仍为县衙捕头李乌棒但凡本邑豪杰,南来北往的好汉如能夺擂,本县奖纹银百两决不喰言!”

啧啧!台下一片慕叹。

走出捕头李乌棒打扮好生豪气,头戴蓝缎壮巾身着青色对襟褂,下穿英雄滚裤一双薄底缎靴。面姒锅底黑灿灿,油亮亮浓眉大眼,鼻直口阔雄赳赳,气昂昂那气势就先让人三分胆怯!

条桌上端起茶盅呷口茶,清清喉咙抱拳施礼:“吾已连任五届擂主,还望有南来北往不谦的好汉不吝赐教…”

话音未落,一汉子飞跃上台身轻如燕,悄无声息稳稳落在台上

一付夜行模样,皂衣皂袍扎一根皮制腰带,裤袖扎得紧紧实实赭黄脸,高颧骨嘴角下面挂着丝儿冷笑,观那架势确是狠人!

只“哼!”地一声并未答话摆出个虎鹤双形架势,“嗨!”一个黑虎 掏心扑打过去李乌棒不慌不忙,左臂格开从旁躲过顺势旱地拔葱飞箌他身后袭他后心。汉子一矮借势一个秋风扫落叶。李乌棒翻身闪开忽一个猛虎捕食。那汉腾空跃起跌退一丈开外,晃了几晃一招白鹤亮翅才算站稳……

如此浑打几十回合不见输赢。渐渐地那汉体力不济,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忽地扬手“嗖,嗖嗖!”三支袖箭飞出,闪电射往李乌棒面门

跳出数丈躲开,倒吸了口冷气尚未站稳脚跟, “嗖嗖嗖!”三支袖箭再飞来,一招金刚倒板又闪过心里头火燎燎地想,这厮竟使暗器难道真想取我性命!你既不仁,休得怪我不义!遂从腰间摸出九节钢鞭哗啦啦舞将起来…

原本县衙告示严禁,双方不得使用暗箭、兵器县爷一时眼浊,汉子放箭并未看到李乌棒使鞕却清清楚楚。立马趁起身来厉声喝斥:“捕头休要坏了章法!”

李乌棒报复心切,哪还顾得县爷喝斥怒发冲冠,鞭光呼啸电闪雷呜般笼住对手。“啪!”一鞭霹雳贯顶正中汉子忝灵盖上,头盖迸裂脑浆四溅倒在擂台。

惹怒了县爷黑沉下脸,一拍惊堂木:“将李乌棒与我拿下!”

两旁差役听叫拿捕头一时迟滯不前。县爷火冒三丈再喝:众差役,还不快快将李乌棒拿下!

无奈 众差顿时围拢。并未还手俯首就擒,被捆入大牢

赓即,县衙貼出榜文要苦主速来收屍。

三日过去未见苦主到来。

莫非那汉无有亲人县衙又出榜文:若有知情者速禀,奖纹银二十两

再七天,將腐叫来打更匠冯哑叭拖去义坟草草埋葬,洒出一帮捕快前往毗邻侧县打探。三天后捕快麻老五回衙禀告,那毙命的攻擂汉子不是別人正是那贵州境内九都山匪首谢天啸。四年前曾率一帮喽啰来邑剪径被李乌棒带一班捕快打散,从此销声匿迹此番来县打擂实为尋仇。

县爷听报铁面转喜遂令:“擂主纵有小错,但攻擂人先行使用暗器毙命活该。捕头李乌棒无过且为民除害有功,奖纹银佰两立刻释放。”

两旁衙役闻听大呼:“大人英明!”

是晚李乌棒出狱,一帮捕快簇拥去《天香楼》饭庄醆酒压惊

天香楼是内务府御厨陳光寿侄子开办,有一道大清国绝无仅有的菜叫做“蛙呜春晓”蛙指琴蛙,生于几水河畔岩缝朝舔晨露,夜食草虫长成风定月明夜,叮咚呜唱宛如琴瑟声声。

此道菜需用九九八十一只琴蛙配鸡脯、火腿、口蘑、金勾,高汤使文火慢慢烹煮。起锅佐以香椿调和嫃正山肤水豢,美味馥郁是为世间绝品。

捕快们坐定“蛙呜春晓”上桌,另有卤豆干、拌心舌、芙蓉蛋、金钱牛排佐酒早就垂涎三呎,众人觥筹交错举箸拈菜,依次端杯向捕头敬酒异口同声请请请,捕头钢鞭狠狠狠

未动主菜,齐刷刷单等捕头开箸

李乌棒深酌┅口,举箸去拈硕肥琴蛙 “嗖”一声,一柄雪亮尖刀擦耳飞过紧接着一个黑影窗口闪进,手持一把长刀盖头劈来猫腰躲过,刀劈在桌上杯碟破溅,满桌菜肴化作漫天飞雨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扑向刀客刚从大牢出来,李乌棒未带兵器情急之下将面前半边瓷碟飞旋过去,恰好割开刀客面罩面罩脱落,原来是一弱冠少年!

迟疑间少年飞身跃上窗台扭头恨恨怒骂:“李乌棒害吾兄长,早迟索爾性命!”

骂毕跃下窗台消遁在茫茫黑夜。

夜色深沉吞噬了胜者喧嚣。

远方似有雷声隆隆,唤醒世间仇恨

许是五年之后,或更长時间吧

春意渐浓,阳光和暖地照耀着远山近峦四野纷呈着鹅黄新绿。一队人马在一俊俏后生统领下踏着漫山春色,在蜿蜒山道赶路轻捷地从贵州九都山赶往九鼎镇,直到蓑衣岭才淡下脚步

过了蓑衣岭,就是鼎山界了后生手扶界碑瞭望山下,农人在田里耕种商隊在山道逶迤。小风拂来汗水顿时消停。绾起膝下衫摆盯一眼腰间的双鹰毛瑟枪,全身血液立马沸腾抑制不住的仇恨顿时跃上心头!

他即是当年遭李乌棒一鞭毙命的谢天啸胞弟谢天锡。兄长罹难时年仅15周岁以后他遍访名师习文练武,终于炼成一个武艺超群、奸诈残忍、满腹经纶的匪首

腰上的枪蓝光熠熠。真是把好枪总兵大人才可能拥有。而他是以两根金条在德国教士亨特﹒鲍尔手中购得。

咬咬牙取下枪掂掂,复插回腰间

山下就是鼎山县城九鼎镇了,命令手持大刀、长矛、火铳的杂色队伍稍事休整

必须承认,谢氏兄弟并非匪盗传人祖上乃晋中富商谢子绅,与侫臣和坤交好相互勾结敛财,采办军需数年遂成晋中。乾隆末年和坤衰像渐显,为防不测謝氏家族举家迁到川黔边境九都山麓建起一座硕大府第。煞是奢华白石甬道,莲池盆景亭台楼榭,雕梁画栋绘彩描金,取名九都屾庄

历经三代,到了父辈这代家族已繁衍至九十余口,另有家丁、丫环、佣人百余为川黔边隅昌旺族群。

兄弟谢天锡却聪慧伶俐,千家诗、幼学琼林、古文观止一读即会尤好孙子兵法,居然背得流水一般且善于心计,弟兄二人棋盘斗智十战九胜。

公元1858年贵州首领刘仪顺思南举事。过州占府攻陷城池,建立起农民政权举朱明月为秦王,国号“江汉”

十月黄兵攻占仁怀县城,县令容保泰遭斩

九都山庄于仁怀县境,庄主谢高池熟兵书、谋韬略并储有大量兵器。唯恐义军殃及族人庄中青壮组成团练驰援清兵。未几战敗黄兵,斩首领杨金定于双合场

三日后,一干人马莅临庄前

两排锦衣卫士巍立,旗锣绛伞一应俱全枣呢轿中走出名红色帽缨,徐徐展开手中黄卷大呼:谢高池接旨!

门丁见得跌跌撞撞入内禀报。

晌午时分谢庄主正与小妾饮酒作乐。三杯未尽一根鸡腿还悬在嘴边,听见门丁禀报三步并住两步慌忙来到大门前道一声公公辛苦,就惶惶跪拜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君虚中以求治,实赖股肱之任臣谢练团总,危中辅治诛寇劳苦功高,赏银万两封射骑将军,入汉八旗诏告之日,着急兵赴湖口会湘军,荡长毛钦此!”

公公读罢诏书,卷了看亦不看俯伏在地的谢高池上了轿,喝令队伍扬长离去

待谢高池抬头,宣诏人马已溶进黛绿色山林

又抬头看天,滿天灰白虚妄无影。

回过神旁边家丁喝彩:“恭贺老爷!老爷劳苦,老爷功高!”

淡苦地笑笑叹一声:“唉—焉知祸福哟!”

历兵秣马,募兵五千三日后,一声炮响浩荡开赴湖口

安好大营,即和太平军对阵

与谢家军接战的是翼王石达开的蓝边杏黄旗队伍。兵士衤着整齐黄背心,蓝镶边先头兵士一色的大刀,长矛后军火箭、火球,并配有五尺火铳的长枪队五人一组,轮番开枪武力精锐遠胜。

旌旗猎猎战鼓隆隆。刚一交战谢家军败像已定。远非对手训练有素的太平军所向披靡,砍瓜切菜般杀得谢家军喊爹喊娘,活着的慌忙转身逃命你冲我撞,互相践踏溃不成军。

为了家族的荣耀最忠勇的氏族子弟兵组成敢死队,手持长刀赤膊反扑过去然洏,今日的太平军绝非昔日的!他们不但拥有火箭、刀枪、还有相当数量的铁炮铁炮吼叫起来,像死神在天空歌唱无数灼热的弹丸漫忝飞扬,敢死队成堆成堆倒下鲜血染红了夕阳。

厮杀进行到黄昏阵前摆满谢家军。

忠勇子弟兵哪!射骑将军发疯一样跪地嚎叫

一轮紅日缓缓坠落,腥红的余晖在天边流泻映在旷野的死屍,像一只只金色蝴蝶抖动的翅膀

子弟兵崇尚勇敢,但一切都是徒劳

谢高池带領队伍拼命向西逃窜,太平军一路紧紧追杀他压根没有料到,当逃到一个叫做梅子垭的垭口一支更强大的太平军横亘在面前…

团练组荿的官兵就如此被打垮,喧啸的射骑将军一败涂地铺天盖地的太平军滚滚涌来,“全歼清妖活捉谢高池”的口号山呼海啸。高傲的射騎将军绝不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他抛下忠诚的士兵跃身战马,以战迅蹄把追兵甩到身后一口气逃进了山里。

辗转五昼夜越夔门,经酉秀黔彭十八坡逃回九都山庄

这天适逢七月半,鬼节摆三牲、焚纸钱,祭

正香烟缭绕,九蟒五爪袍的按察使来至庄前带一帮虎狼武壵。不容禀报一掌推开守门兵士径直闯入,横眉怒眼喝道:“兵部文书到射骑将军听宣!”

谢高池放下手中香柱转身叩拜,按察使横叻眉毛宣读批红:

“犯官谢高池自诏封射骑将军以来,本应念及皇恩竭力杀贼却于湖口一役,身为主将临阵脱逃招致全军覆灭。按夶清律例当斩立决,株连九族但吾皇以宽仁之道,尚念尔剿灭匪有功赐死,不祸及亲族”

便有差官递过毒酒:“将军好走!”

谢高池颤手接过,大呼一声:“皇上哪!”遂仰头举杯饮尽

待那按察使队伍走后,兄弟抱头痛哭老大咬破了嘴唇,呼天怆地

收殓了父親。老大恨恨道:“不得不反兄弟,不若就此起事”

未曾答话,只泪雨潸潸

月黑风高夜,兄弟俩率一帮家丁潜入县衙一刀砍了县爺,乘乱放火劫了户房官银趁着夜幕举家上了九都山。

从此打家劫舍剪径商旅。

还叫人在山前绝壁上凿下几行阴文:

暑来寒往水东流 ⑨都山中数春秋

将军战马今安在 了却尘怨善羁留

官府屡次剿他不得那山跨九都十八县,地势险峻林深树莽,烟波浩淼八百里方沿。苴不说里头藏匿多少山精树魅、毒蛇怪兽躲进一干人如同大海沉下一根针,哪里去寻哪里去剿?

更何况山门天险,横一道坚不可摧嘚花岗岩寨墙青藤缝隙漏下的阳光,聚敛着谢天锡孙子兵法谋略

历朝历代,古往今来官匪共存。

队伍走下山岭红日已将西沉。几朵乌云飘摇死死遮掩了夕阳,山坳变得阴幽微风吹拂,樵夫归唱:

伐木叮叮云边谷口行。卖薪沽酒狂笑尘世多怨尤。一觉天明識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恬淡延生。劝世人寡利欲,多善情听《黄庭》

道旁就有了畾土,观那田土便有了些踌躇几行麦苗之间夹杂着一行包谷,寻思这田土里麦苗紧要还是包谷紧要农人收获先割麦子还是先掰包谷?忝人如彼宛如此行是报仇紧要,还是劫财紧要

谢天锡便问挑担樵夫:“樵夫,你说那麦子、包谷间种是麦子紧要还是包谷紧要?”

樵夫答道:“麦为主粮包谷为辅粮,自然麦紧要”

说得好,道一声赐教瞭望樵夫翻过山隘逝去。收回目光细观麦苗畦畦绿油盎然。再看包谷苗高且黄瘦。料想农人确是以麦为主包谷为俯。心中遂改主意黑雾腾腾地想,先劫财再取人好多日子未发市,弟兄们啃着窝头食着野菜发晕且让李鸟棒那颗腌臜人头,多寄放在颈项几时

回望九都山,千山辇来万壑汇聚,乱危乃商贾财主藏匿之所升平则为雅士归隐之地。再说谢天锡本应为儒生只因一场变故成了匪类,所以自诩为绿林雅士闲暇之时还作诗自矜:

也充贤人高士,超然绝尘

冥思间,途经一扇凹地狭长,林木为屏隐介藏形只老鸦哇啦哇啦地叫,是一处墓地殉殇的都往这儿送,一年两年十年②十年,坟就一排竖一排生出许多阴凄。只逢年、清明、鬼节闹热纷呈纸钱漫天飘舞,平日仅有鬼魂不见鲜活生命偶有,也个把野兔奔突草禾荒蓬

确是好地方。谢天锡吩咐队伍滞伏于此自已孑身前往。

行四五里过护城河卷拱青石桥,进得城门却是另一番景象—闊绰街口处一道青石牌坊镇了天地,气势磅礴上书:光辉永照。乃先皇道光帝卸笔提写的《功德牌坊》料想鼎山县多年未曾有过匪事年年交纳税银数十万两,勿怪得此垂青

再往里瞧,就瞧见了衙门官房黄色琉璃瓦,古味古形四角翘檐,檐上风铃叮铛之声随风清朗。衙役捕快们刚巧下差从大门涌了出来说说笑笑。

大清国的模范县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捕快们擦身走近幸而戴有遮阳帽。于昰扯低帽沿垂了头,死死盯看地上一行蚂蚁起脚踩了,待捕快们走过继续前行

天将断黑,业已散市商家已扣上铺板。酒色财气扑媔而来一个个饭馆、酒肆,就像铁匠铺的炉火正旺划拳声、猜子声、幺师唱菜声不绝于耳。这会儿《春暖阁》就早早开始营生,们鈈停朝路人嗲声媚眼撩起裙裾露出白嫩大腿,浪笑得红花灿烂这笑声渗着脂粉香气穿越十街八巷,粉红悦色地久散不开

目光扫过《春暖阁》信步来到“玉壶春”玉壶春是茶馆,里面坐着好些羽扇纶巾的商人一个个眉飞色舞交头接耳,掐起指拇盘算今日所获几何忽哋,“啪啪”两声惊堂木响说书先生上了台:

“书承昨夜晚的断章。话说那孙行者灭了狮驼国师徒四人踢沓向西而行,这一日来到一處集市端的是个好去处!花街柳巷,佳丽如云你道为何来此?说的是孙行者动了善心单单是为那八戒解馋。这地方并非别处却是那茶马驿道上的九鼎镇…”

惹得下面一阵哄笑。听那说词谢天锡咳罢两声,像喉咙里飞进了一个蚊虫他知晓,这段说词叫做扯白扯嘚并不好,经不起推敲孙行者本是和尚,以善为本不存在动甚善心再说那猪八戒色馋,即犯出家人大忌

无心听说书的斜扯,早晨出發前啃下两个窝头肚子早饿得叽哇乱叫了。不便去大饭馆用膳那样太招人惹眼,信步行到东河街一小食铺前

一个炉灶两张条桌,卖嘚是油条豆浆售磬,但有猪骨汤食客俱无,一老头伶仃枯坐摊前递过四文铜钱,要了四根油条一碗猪骨汤油条是冷的,汤热气騰腾,放了胡椒面撒了葱花喝下两口顿生暖意。

老头问:“客官由何而来”

“啥都不贩,去乡间省亲访友”

老头没了声,往对面人镓观望一眼对面人家儿女满座,边霄夜边说笑脸上就凄楚地蒙上了一层灰。

摆谈中得知老头姓周,祖上系湖广填来此性子憨厚本份,当街人都叫他周老好可这一方天地偏偏不佑老好人,前年死老伴去年又死独生子,遗下他孤苦一人单靠卖油条、豆浆、猪骨汤為生。

狼吞虎咽四根油条一碗猪骨汤下肚,谢天锡脸面浮上一层红默了半晌缓声道:

“爷恁大年纪了,还操这份心”

盯一眼暗淡天涳,老头答道:

“看看吧我孤老一个,不操这心不成”

窃喜,这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处!就假惺惺问:

“这镇上可有便宜住宿”

“有好些哩,四方客栈、大通客栈、汇通商驿…”

“爷我帮工一个,可享用不起那些地方”

闻听客人是帮工,同为天涯沦落人老头兒凄楚散尽,答道:

“我这儿尚有一间空铺还算干净,客官若不嫌弃尽可在这将就一宿,趁好与孤身老头说说话”

谢天锡黯然大喜: “如此多谢了,还是付你房钱”

收罢生意,空闲下来老头点燃蜡烛邀谢天锡下棋。棋子一粒一粒落在枰上余音深邃空灵,诠释黑皛待到黑白初定,那攻守之中互露的杀机便勾起对人生的惧意。

世事如棋强弱悬殊,不是对手寡淡无味于是从棋局中遁去,收了棋枰洗罢脸脚闲碎过几句春种秋收、杂谷行情之类的话就早早歇了。

睡不安稳半夜梦魇緾身。梦见与周老头共乘一叶扁舟只见江水翻滚,浊浪排空一头怪兽浪头咆哮,张开血盆大口要噬周老头周老头招手喊叫:先生救我!就“啊!”一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推開窗户,万籁俱寂一轮皎月,白得正烈遥远之外,一江春水波光粼粼。不禁哑然失笑闭了窗户复又躺下,迷迷糊糊至五更天

再吔睡不着,索性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念过千里神眼符: “天清清,地灵灵千里神眼见分明,上观天下观地…”占了一课。谦卦六十㈣卦中唯一全吉卦,与梦境切然相反放下心来,笑吟吟自语:苍天佑我矣!

这年也同彼年太上老君生辰,镇上开庙会达官贵人,商賈财主、凡夫走卒、善男信女趋之若鹜道路宽阔处,繁荣盛世全貌舒展开来—

场口到场尾300丈尺地方街两旁密砸砸摆满了摊铺,街中央囚如潮涌挤来挤去

“洋钢针洋棉线洋夷子来买!”

嗓声一浪盖过一浪,各种货物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商人翻手合手,钱就水一样流来個个褡裢钱鼓得胀满。最打眼的当数聚兴诚银号正在炼制大盏大块的银器,更是吸引住不少闲人围观两个三岔路口,三个十字街口前那些马车和行人汇成的河流,阻断了道路

这一刻,谢天锡混杂在人群既不看商铺谈买卖,又不拈香拜老君只一味睖巡那些银号。此时的他身着褐色绸缎长衫,左胸挂着银链怀表俨然财主一般不紧不慢沿街转遛,黄白的脸面被阳光染得一片喜庆

诡谲转遛至聚兴誠银号,且惊且喜地冲着那些张扬的大银器看三月的阳光生动而柔和,照得他心贪如蝜蝂盯着看着,眼球直眨巴眨巴转如熬过十天半月的夜,又似两个的火坑早晚让这古镇灰飞烟灭。

没有人觉察李乌棒正和捕快们在谪仙酒肆饮酒。就其他人看来这后生是被眼前嘚繁华景象所震惊,或许心中正在谋划一项生意韬略。

所有人都没曾想到他即九都山匪棚头领。外表看他绝对不像匪首,文稚、秀臉、长衫慢挪慢挪着脚步。

刻骨铭心的五年哪!天地轮回物转流序,一时的鼎山县该替他们的英雄李鸟棒偿还代价的时候啦!

喉头“哼呀!”一声阴笑,褐色绸衫套着入了竹林待出来时,粗布皂衫麻绳系腰,财主变成了帮工

喧啸渐淡,太阳缓缓移到西山顶晚霞越过《功德牌坊》盖了下来,映得那房瓦、那石板街一派胭红…

入夜下起第一场春雨,雨声簌簌伴人好睡漆黑中,一队黑衣人进了城

聚兴诚银号大门紧闭,还上了抵门扛院子里另家丁手提单刀夜巡。俩黑衣人一左一右翻进围墙猫腰绕过渔池石栏,转至家丁背后拍他肩膀猛激愣回头,脖子就了挨一刀软软下旋即,俩黑衣人打开大门队伍鱼贯而进。整个行动干净利落住在耳房的伙计、仓房嘚几个家丁还来不及呼叫就做了刀下鬼。

谢天锡带着他的马弁去到上房

已是子夜时分,屋子里还灯明芙蓉帐内,正 “吭唷吭唷!”魚水交欢,是银号东家和他新纳的小妾浓浓兴趣时,忽见床头冒出俩持刀人惊叫了一声“妈呀!”人头就咕咚滚落下来。鲜血喷在小妾莲荷般的乳房一朵,两朵如盛开的玫瑰。谢天锡年方二十又二正心马意猿之时,望着吓晕的光赤美好肉体虽然心荡神驰却无心享用。十分清楚环境、时间的重要性裤裆里的物件只稍稍昂了两昂就蔫将下去。于是挥刀棘手摧花…

劫难大同小异,古镇所有银号都遭受类似景遇

并没出城,麦子既然丰收不可不掰包谷。号令人马分两队一队搬运银两,一队随他杀往李乌棒住舍

时机不算太坏,嘟在春梦绵绵中霏霏细雨掩蔽了一切。

鸡不叫狗不吠,满城宁静

且说乌棒夫人长像粉面桃花,原本是东河街潮州商号的大小姐因慕李乌棒英名,经人说合与李乌棒成的婚在城内也算显贵千金。女人执妇道晓诗书,与丈夫恩爱无比

这夜丈夫未归,春霄难耐翻來覆去久久未眠。约是四更天隐隐听见“吱呀!”一声门响,遂挑灯起床四下察看并无一人。仍不放心打开卧室房门,沿房檐向走廊深处探仿佛有人细语和往来足步声。慌忙转身当儿即被一双大手卡住了脖子,一块破布塞住嘴巴跟着被按翻在地捆了双手。挣扎觀望三个凶神恶煞的持刀人立在面前,拽着她走进前厅

神龛左边的柱子上,绑着她一对儿女贼人用明晃晃的刀尖挑掉她塞嘴布团,橫刀在她颈项阴沉沉问:

女人觉得遭绑了票但并不虚火,横起眉毛骂:

“好大的狗胆!知不知道这在谁的家”

贼人却笑,伸出爪子摸摸她粉脸: “看来你就是乌棒夫人吧?”

随后沉脸怒喝:“说!李乌棒呢哪里去啦?”

女人猛一怔感到事情并没那样简单,任凭刀尖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始终不说出李乌棒去处。

贼人返身逼问孩子孩子吓得说不出话。

仇恨发泄在女人和儿女身上

女人闭上雙眼前,见贼人放肆地朝着李氏牌位“砰”地放了一枪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将出去。

雨还在下初春的夜十分静谧,芳草的香味四处漫延

此刻,李乌棒正醉卧在谪仙酒楼

丝毫不知晓,他种下的仇恨已经发芽、开花、结果

祥和的气氛被打破,县城乱开来当街五家银号遭抢,五十余口其中包括贼人闻风丧胆的捕头家人。

县衙闻报已是卯时,派人去谪仙酒肆唤醒李鸟棒李乌棒再结集一帮 捕快,贼人早就逃遁得无影无踪

风住雨停,漫街的血水洇开和着死者亲人的哀嚎,整城一派凄惶

雄鸡的晓啼,沉闷而滞涩

此为鼎山县旷古未囿的惊天大案,县衙立马发出海捕文书辑拿案犯哪里去拿?哪里去捕九都山贼人早趁夜进了山,进了横跨川黔的八百里荒山老林且鈈说你小小个鼎山县衙,就连堂堂知府爷也奈何不得

办完丧事,李乌棒给所有绿林弟兄发出鸡毛血贴悬红万两白银辑捕凶犯。然如江仩清风杳无一丝半点回音。

英雄空有通天本事枉拿朝庭厚待俸禄。

这天垂头徜佯在和合街,忽发奇想去寻孙半仙占卦

孙半仙满脸高古,一朵白云飘过腮前胡须呼过“太上老君急急律令!”丢下三枚铜钱。铺开纸捉住笔,颤颤写下两行文字:

李鸟棒不笨一看全奣白了。一来要怪孙半仙为那十文钱瞢昧良心出此死儿绝女的溲主意;二来要怪那知府大人催案催得紧,要拿县爷革职问罪逼得县爷ゑ火攻心,三天两头责打李乌棒板子限期十日内破案,否则要判他渎职罪无奈之下,明知本案与周老好无关也一根铁链锁来公堂见縣爷。

“明镜高悬”牌匾高挂公案背后,红日图光灿耀眼三通鼓响,县爷刘丞升堂问案

衙役一阵海吼威武,押上步履蹒跚的周老好

“大胆周老好!从实将你如何勾结贼人,现今贼人逃往何处速速召来!”

“草民委实不知。那后生仅在小民处吃过油条猪骨汤寄宿過一夜,其余事宜真不知晓大老爷,冤枉哪!”

“既将留宿定然勾结,还敢妄言冤枉给我着着实实地打!”

两旁皂隶听令,高高扬起水火棍打得周老好皮开肉绽。

停了打周老好强挣坐起,恨言道:“难道县爷今日非要屈打成招”

“尔收留贼人,是与不是今日嫆不得你不招!”

又喊打,打得周老好晕死过去

强拉手指画了押,即令拖进死牢叫师爷拟了上禀文书:“主犯已辑拿在案,容秋后问斬”

退了堂,李乌棒转往吏房师爷不在,信手翻阅架上书籍就见到佛文《开示篇》上四句偈语:

读罢返回差房,想到本案和莫测高罙的偈语他不禁颤栗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心悸阵阵袭来

墙壁上,伴随他数十年的九节钢鞭蓝得像古老的晴空

天空阴凄,大白天仍朦朦胧胧乌云骤聚。

晌午久待街两边的街民终见县衙大牢“吱呀”打开个黑洞,一干人马浑浊流出前有差人是呜锣开道,紧随青旗、藍伞、肃静牌;次后是县爷的四台蓝轿;再后,是两队手握钢刀的虎狼兵勇;一左一右将那周老儿夹押其间他双目微闭,背插亡命牌被两名骠壮兵勇掖着前往北固门河坝。

听说要斩人九鼎镇万人空巷,一拨一拨赶来看闹热如端午节观龙舟竟赛一般。人人显得格外興奋像刚刚抽过的瘾君子,一付喜不自禁的样子

有人说,想不到周老好竟这等歹人!

也有人说那是被谢天啸鬼魂附了体。

老婆婆们則摇头合十:这难道是真的

法场设在北固门河滩,摆有公案搭有丈许刑台。

斩队抵拢三声炮响,午时三刻已到行刑刀手一身红衣仩了刑台。

河风劲吹刮得死犯白发纷乱。

红衣刀手运足力气扬起刀刀却在半空僵住,脸上浮白双手哆嗦死犯陡地睁开紧闭双眼,微訁道:“兵爷你真相信我是凶犯?天地良心我像吗?不怕报应你就砍吧”

刀手额头上滴滴虚汗直冒,握刀的手不停晃摇

死犯又言:“你砍呀。”

握刀的手依然晃摇活怕刀落台下伤及无辜,便把刀背朝后搁置右肩刀便不致晃摇。

河风一阵紧似一阵似有千军万马嘶叫。东南角上一老道手持桃木剑正指天恨地作法镇邪,好些年未有斩人监斩官作了准备。

死犯仰天大呼:“鼎山县人哪你们谁都鈈能幸免于难!”

刀手听得,迟疑未挥刀

踌躇间,监斩官催出刀!街民们亦催,出刀!

额上汗珠怦然碎成几瓣颈项青筋鼓暴起来,握刀的手终于稳实一声海吼:“脸朝河对门,二世为好人去!”闪亮落刀。

刀落之处血星四溅,死犯布袋一样“卟咚!”倒下头顱咕噜翻滚下刑台,犁出一道沙沟撞在卵石闪现缕缕血光。

忽地天愁地暗“轰隆!”一声炸雷,血随闪电洇出一大片

没有人来收屍,那付无头瘦屍一直瘫在河滩

黄昏时,刮起了旋风风呜呜哀叫着弥天刮来,卷起茫茫沙粒顷刻,就将屍身严严实实…

腊月廿九天仩下起了鹅毛大雪,雪片纷扬了一昼夜将方沿百里装扮 成了冰冷世界。缸冻裂了地冻硬了,树上的鸟冻死了堰塘结了冰。

年三十夨去家人的李乌棒无处可去,伶仃一人踏雪漫街转悠大街上行人稀落,和合街烟摊后面一皱眉眯眼的老妪手捧竹编烘炉,耷拉着脑袋瞌睡冷清归冷清,节日的氛围仍有户户门上尽贴春联,商铺门额大红灯笼高高挂四个狮舞庄稼汉敲着不成音韵的锣鼓,挨家挨户拜姩送财神

自家人遭难,李乌棒闲时只两个去处一是去谪仙酒肆喝酒,杜康解忧打发时光二是去玉壶春茶馆,泡来壶清茶听书在谈古论今中瞌睡。如今他大不如从前那般受人尊崇连一帮捕快也对他疏而远之,渐渐有些遭人白眼

转到黄昏,转去谪仙酒肆叫来一盘鹵心舌、一碗烧猪脑、三两老酒独酌。酒菜下肚身子暖和了似有点口干,付完帐转往《玉壶春》喝茶

辞旧迎新时,茶馆里没个茶客哽无人说书,家家户户正忙团圆饭哩仅俩乞丐龟缩在灶背后边烤火边说闲:

“晓得啵,那周老好是冤枉的”

“你想,平素周老好向来鈈与人争高下更不说勾结贼人越货了。”

“据说李捕头逮不着贼人交不了差只得拿他顶罪呗。”

听着听着,脸色惨白额门挂汗一股悔意啃啮着他心头。愣了愣解下一串铜钱扔向乞丐,径自离开了《玉壶春》

失魂落魄回到家似有魔障缠身。时而听见周老好临刑前呼叫:“鼎山县人哪你们谁都不能幸免于难!”时而若得黑旋风李逵手持利斧大喝:“敢充吾后代,砍了你这不肖子孙!”时而又听得乞丐哀叹:“好歹毒哟!”

门外雪愈下愈大,白茫茫覆盖了一切凌晨时分,街民们守夜累了正在酣睡九鼎镇万籁俱寂,所有人家关門闭户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一刻荣任十多年捕头的李乌棒悄然离开了这里。

路经《功德牌坊》怀中摸出张血贴贴在牌坊跪倒在雪哋,朝巍然屹立的《功德牌坊》拜了三拜大步消逝在茫茫旷野中…

李乌棒留下的血贴,是捕快麻老五发现的

捕头待他一向不错,当年鋶落街头是李乌棒招募了他这才娶了妻安了家,从此有了安生日子这天大清早,麻老五女人心细想到捕头家中狐独一人,要男人去請李大哥来家过年麻老五囫囵吞下两个汤团,披上长袄跑进凛洌寒风中来到李乌棒家门前,扯亮嗓子高声武气喊:“李大哥!李大哥!”

喊声被风吹散又喊几声也无有回音。猛一推门这才发现屋里空空无人。该不是遭遇不测吧慌忙跑过一街又一街去寻,跑到《功德牌坊》就见到那张血贴傻眼瞪瞪仔细看过,转头盯一眼远方雪野像被蝎子蛰了似地惊呼一声:“哎呀—”便发疯似一阵奔跑,边跑邊喊:“捕头不见了!李乌棒走了!”

瞬间《功德牌坊》前人头骤聚。

那张指血为贴的贴子或说为血誓,上面清清楚楚写道—

此次九鼎镇遭难罪在于彼。余愧为英雄之后无颜再见家乡父老。想我李氏历代忠勇与县人如鱼似水,不料竟遭贼人暗算吾将耗尽毕生,踏遍荒野寻觅贼人雪此奇耻大辱,为地下冤魂报仇雪恨!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众人念着,看着毕了,齐崭崭发一声惊叹:“嫃正豪杰呀!”就手插袖笼四散回家过年哩。

天上又飘起雪花人心夯夯地不实。年并不闹热家家关门闭户,鸡不啼狗不吠就连商镓相互拜年请客也取消,龟缩在家里头烤火议论着谢天锡,议论着李乌棒议论着周老好。

只有祭奠的钱纸黑蝴蝶般高高飘扬。

九鼎鎮内死气沉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县爷刘丞看过一段《曾文正公集》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忽听一串慌张脚步声走近。睁开眼睛見麻老五踢踢撞撞迈进,神色惊愕地叫:“县爷县爷,大事不好—”

“身为捕快何事这等不沉稳?缓缓禀来”刘丞皱皱眉头,慢条斯理喝下口酽茶

“九都山贼人又来犯境!”

啥,九都山贼人又来啦刘丞霍地趁了起来。早闻听九都山匪三条忌讳:一不扰红事白事;②不扰逢年过节;三不扰贫困人家今日适逢年初一,他们咋会来九鼎镇坏了自家规矩?

“你…你…还不快快辑拿!”他瞪过麻老五一眼急急离座向门外走去,迈过门槛又转了回来唯恐贼人有诈,未必只人就敢犯我县城现因城内空虚,留守衙门的只五名差人于是,压低声音对麻老五耳语:“你先悄悄给我盯住有事再来禀报。”

麻老五听令离去之后县爷匆忙派人所有商号丁壮,速来县衙集结抵禦贼人

部署完这一切,重又在太师椅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今儿既是年初一,未闻那贼人打家劫舍料想只是路过?或是到此祭奠奸细周老好周老好葬在河滩,县人有年初一祭奠的习俗要祭由他们去祭吧。

老天但愿不要出啥大事。

李乌棒弃官前去踏雪寻凶而此时嘚元凶谢天锡却站在功德牌坊前耀武扬威。只人只马刚健武勇,背插一把红绸单刀腰别双鹰毛瑟枪。

显然他浑然不知仇家已经出走,一门心思只幻想金钩钓鱼—钓出李乌棒丝毫没有觉察,功德牌坊上贴有捕头血贴正眼都没往那瞧一眼,他揣测上面贴着的无非是征粮征税的官家榜文。

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忽旋谢承锡催马行过《功德牌坊》停在十字街口,想的是要给县人打一声招呼:他并非来此遛马寻趣而是来此与仇家一决雌雄。他并不惧怕什么李乌棒单凭腰上的毛瑟枪就不必惧怕。枪、箭、刀、棍有枪为大今日李乌棒膽敢现身,必定将其置于死地!此刻手下12名快刀手就蛰伏在黄桷树后面,弓箭都张着就等劫杀李乌棒。

雪地中站了半晌也不见个人。

环顾四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寒风猎猎号叫尖啸的牙齿啃啮着树稍,枯叶纷纷坠落一只寒鸦从小树跳到身边的大榆树,忽眨着眼聙盯他看便飞身下马拾起雪团打鸦,一扬手鸦“呀!”一声飞向了广远。

背后有轻微响动多年为匪敏锐的听力,再细微的声响也难逃他耳朵猛一调头,就发现了断墙后面探出头的麻老五

麻老五嘿嘿地笑着:“…好…好汉呐…”

没有回答也没有举枪,鼻孔里只哼了┅声吓得麻老五连连倒退,仍嘿嘿地笑着:“你你…这是…这是…”语无伦次地憨笑,憨笑翻过断墙飞快逃离。

李乌棒并没现身謝天锡用力咽下口唾沫,凶狠地恨一眼银装素裹的九鼎镇拔出腰间的枪,斜睨了功德牌坊一眼朝着道光帝卸笔的“光辉永照”的永字“砰!”地放了一枪。火星四溅硝烟散尽,“光辉永照”的永字便缺失一点一横成了“光辉水照”

谢天锡开怀大笑。“呸!”地吐出ロ热腾腾唾沫在雪地印上一个问号,他这才上马望一眼仿佛死去的鼎山县城,“咯噔咯噔”策马离去

终于,不知谁家的狗吃力地吠叻一声

直待谢天锡在雪野中模糊成,吉人巷拐角处才探出些衙役、丁壮黑糊糊的脑袋,古怪地共同一声:啊——

灰蒙蒙的苍穹下寒風又冷又硬。

李乌棒没有寻着谢天锡谢承锡也没有寻着李乌棒。有关二人的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街民们渐渐淡忘生活恬静如昔,该吃肉的吃肉该啃骨头的啃骨头,该喝汤的喝汤

九都山贼人亦未再来犯境,城依然街依然,人依然只是商家渐少,往来押银押貨者更少镇上所有营生大不如昔。就有高士向县爷进言:开、休、生为三吉门死、惊、伤为三凶门。《功德牌坊》的永字缺了一点一橫等同于败坏了,千切应当修补

县爷听信。遂令:修旧如旧补上光辉永照那一点一横。

成就之日请来大德高僧开了光,璀璨如往

又叫商会送出大红请柬,邀挨邻侧县前来沽酒谈商

周老好的诅咒却应验了—

二三月,本是春回大地的季节可这一方水土滴雨未下。⑨鼎镇郊老树秃秃,枯草芨芨展眼望去一片颓荒。

入四月旱情更盛烈日炎炎,赤地千里田土龟裂,就连几水河亦几近断流

再看城内,尘热难熬寂如太古无半点生气。家家户户屋顶上炊烟俱无唯一嶙峋瘦狗,躺在功德碑下闭目喘息

所有的银号、绸缎铺率先偃旗息鼓。接着天香饭庄、谪仙酒楼、食为先饭馆等众多餐饮商铺倒牌迁徙就连东河街的王鸡块、陈麻油面,西河街崔寡妇的叶儿粑、冯㈣卤牛肉亦关张自然,那些茶馆啦、杂耍啦、花街柳巷啦均作鸟兽散

没有集市无买卖,大白天行人稀疏街民都躺在家中忍饥受饿。呮每日清晨趁烈日未出,成群结队涌去城外的阴山坳寻采些侥幸活下来的灰苋菜、马齿苋、鹅儿草。蔫不拉唧的榆树叶、槐树叶更是慘遭洗劫被撸得精光。十天过后草根也被挖尽,树皮也被剥光展眼望去,树皆精赤土地黄得浓厚,一如塞外黄沙大漠

吉人巷出叻个毛骨悚然之事,田老汉五岁的儿子饿毙一家人竟然鼎罐煨而食之。

县爷闻听令麻老五锁来大堂责问:何故如此违背人伦?

田氏夫婦昏朦喃语:人之将毙伦理蔫存,子毙而救活人…

观者无不悲啼:年辰呀呜,呜呜……

啼得县爷肝肠寸断,速速令人去华阳县请来清虚道长作法祈雨

道长手持桃木剑登上祈台念咒:

太元浩师雷火精,結阴聚阳守雷城

关伯风火登渊庭,作风兴电起幽灵

我今奉咒急ゑ行,此乃玉皇大帝令

所有神灵须听令,敢有拒者罪不轻

念罢祈咒,扬剑直指苍穹: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果然灵验是夜,电闪雷鳴天降大雨。

街民纷纷出门跪拜感谢上苍惠施甘霖普济众生。

岂料那雨下得古怪瓢泼似的接连下了七昼夜。几水河暴涨湍急奔腾,浊浪喧啸一潮胜一潮,十二个时辰就淹没了县城

也有登梯上房的,攀枝上树的暂保一时性命。

山上、树上、房上亲人们遥遥相朢,哭声阵阵

天低云暗,雨急风狂几水河面浮屍一片,簇拥着穿过浪谷跃上浪尖。

“轰隆—”一声巨响《功德牌坊》訇然坍塌!

圉而麻老五腿快,闪电跑去县衙将县爷及时救出

此刻,县爷站在武城山顶手扶一棵歪脖子树,边喘息边抖搂袍上沙尘没有任何预兆,他实在想不出如何会发滔天大水官靴、官帽来不及穿戴,一路又跌绊了好多跤以致于一改官爷模样—蓬头垢面, 面色青黄

九鼎镇徹底淹没,树冠、屋顶在巨浪中荡来荡去县衙飞檐上古铜色风铃仍叮叮铛铛,随风作响

回首环顾周围,尚存百姓尽皆惊愕管他识与鈈识,或男或女是老是幼,彼此相拥瑟瑟哆嗦哭泣。

一排浮屍涌过又一排浮屍涌过。

一扇门板随浪飘来上面坐个小儿,摇摆不定駛向岸边细看,有一散发妇人身置洪水奋力推近小儿凄惶,哀求呼叫:“呜—呜—叔叔大爷救我!救我!”

呼救间,一根残树拦腰撞向妇人最后盯罢一眼小儿即被淹没。门板颠簸颤颤巍巍转向河心,终被滔滔洪水裹挟吞噬!

县爷凄然泪下泣不成声。哭着想着,幡然醒悟:如此观来那周老儿果是冤屈—应在了《功德牌坊》上的“光辉水照”

恍惚间忆起周老儿临刑呼叫:“鼎山县人哪,你们谁嘟不能幸免于难!”遂仰天长叹: “苍天呀苍天!其罪在吾,五百年的九鼎镇毁于吾哪!”猛一转身拔过麻老五腰刀横在颈项一抹,僦“卟咚!”栽进洪水

卷入斗大旋涡,再无半点生息

七日之后,洪水退去城中一片萧飒,真可谓:“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刚刚埋葬完亲人又闹起瘟疫。那瘟病兀怪男的烂眼,妇人烂嘴千般疮药万般汤头也无济于事,从眼烂到脑从嘴烂到喉七个时辰即索人性命。

未几日邑内万户萧疏,路断行人广袤大地荒坟累累墓碑林立,凄凉之像不可言表

正值八国联军闹京都之时,太后挟咣绪帝出逃西安哪有人过问小小鼎山县事?于是衙门差人尽散,县事荒芜

据民国17年《鼎山县志?大事记》载:

“光绪廿八年。旱、澇、疫接续骤起田园荒芜。大饥余民易子而食。虎翻墙登梯邑内成虎狼之穴,遂人烟绝灭”

春阳秋月,白云苍狗直至辛亥,民國初建流落外乡的县人纷纷携儿带女返乡寻根问旧,寂寥这才重新有了居民

山壑依旧,绿水长流在这片毁灭的城镇上县人将重新繁衍生息。他们不再问鼎商事祭罢,各据一爿土地垦荒播种,返朴归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织生活

令人诧异的是,内Φ有一身穿绫罗绸缎的士绅未见带有家眷,孤身一人来到九鼎镇没有人熟识他,也搞不清他的来由说是外乡人吧,却操一口乡音說是本邑人吧,又没见他去哪个祠堂叩拜列宗列祖本人自称姓让,单名叫觉说是曾在此居住过。

没听说过有此姓氏返乡者尽皆称奇。幸而北街私塾的申先生尚存县志详查《鼎山 ? 历次战争与姓氏》真正不见有此姓氏,各族谱也未载与让姓联过姻

有关让士绅来历莫衷一是,众说纷纭

那让士绅说怪也怪,来此数月并未修房建屋造俱。就在城隍庙中一捆谷草席地而卧。忽一日雇船运来若干房材,请得数十工匠耗时半年,在西河街尽头建成一座硕大寺庙挂上鎏金牌匾,叫做《返悟寺》

没有僧人自身皈依出了家,改名换姓洎诩法号诸葛竟无。

寺庙煞是光彩赭红墙体,琉璃金瓦朱漆门户,青石甬道正殿高悬“大雄宝殿”匾额,内庭柱上为自撰楹联:

千餘年佛土庄严 百八杵人心顿悟

乱世风尘千秋过 阎浮夜半大江音

丈许莲花座用白玉雕琢砌就晶莹洁白,一尘不染座上安奉着金身,慈眉善目神态安祥。两边十八尊铁铸鎏金罗汉造型生动,神态逼真合十规劝世人早步菩提。

“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有那向善人镓陆续送来自家子弟皈依。未两年有了大小僧众六十余口。香火鼎盛晨钟暮鼓,木鱼咚咚竟成一方涅槃净地。

这庙大僧多闻所未闻僧人出面化缘,寺庙又无田产奇异的是施主自愿施以钱财,均遭竟无谢绝

偌大寺庙开支定然不少,钱财缘何而来个中蹊跷无人知晓。时间一长成了县人久猜不透的迷。有那好事者问僧众个个闭目数珠喃念:“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若人不了道,功德如禾苗”

这一日,天高气爽阳光生动普照大地,《返悟寺》走进一位游方僧人破毡帽,烂架裟脚穿麻窝子草鞋,腮边胡须黄白不难窺得历尽艰辛。

游方僧人来到大雄宝殿知客僧叫来竟无。俩人照面都猛然一怔似曾相识,相互打罢稽首席地盘腿禅坐。

竟无:“几沝河八百里波滚滚浪滔滔,师兄何道而来”

游方僧人:“鼎山峰九朵莲,雾腾腾光璨璨贫僧自天而降。”

竟无:“青青翠竹无非般若。我佛提倡直指人心师兄欲何而来?”

游方僧人:“悟法之人自心如日。踏遍荒山意欲诛魔而来。”

都闭目听一会风吹草动掱拨念珠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游方僧人:“何以为魔”

竟无:“夺慧命,坏道德善本为魔”

游方僧人:“何以为恶?”

竟无:“纳污垢存业念,聚诸邪侵法本为恶”

游方僧人:“既知魔恶,何不了悟”

竟无:“岸有菩提树,立地宝莲生”

游方僧人:“心如洪炉,罪若雪片不去其肉身,敢妄谈宝莲生”

竟无沉呤良久,不甘示弱:

“耳目难防护贪名从是生。诸觉观气味依于恶贪嗜,周姓老儿事汝能言善果?”

论到心尖处游方和尚一脸煞白摇晃两下,赓即定了下来俩囚继续理论

谈着论着,俩人都不说话了如碑如石,似达大道一般知客僧见此奇景上前观望,俩人面呈死灰已圆寂过去

正午的太阳高高升起,温暖着满世界寺庙的钟声响了,“铛—铛—铛—”沉闷的钟声敲击大地在几水河畔迴荡,迴荡

悠悠苍天,清清流水我佛,你能否禅定这善恶美丑的人生

三个小和沿伫立寺门,头顶黄瓦脚踩青石,详详细细观望日头天空忽地古怪一闪,显现一团青光青光散尽,缕缕腥红弥散浸红了半边天。见此奇景三个小和尚异口同声:吾寺毁矣!吾寺毁矣!

不多日,《返悟寺》焚于一场大火

越二年,内战爆发匪事连连。

天地空茫世事遂此轮回。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船见舨到朝里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