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做旅行家什么茶饭皆能丅咽,什么店铺皆能睡卧又不怕蛇,不怕狼有冒险的勇敢,可望沿丹江往东南走四天,去看一处不规不则的堡子了解堡子里一些鈈伦不类的人物,那趣味儿绝不会比游览任何名山胜地来得平淡
《旅行指南》上常写:某某地“美丽富饶”。其实这是骗局虽然動机良善可人。这一路的经验是该词儿不能连缀在一起:美丽的地方,并不如何富饶富饶的地方,又不见得怎么美丽而美丽和富饶皆见之平平的,倒是最普遍的也是最真实可信的这堡子的情形便是如此。
之所以称作堡不称作村是因早年这一带土匪多,为避祸亂孤零零雄踞在江边的土疙瘩塬上。人事沧桑古堡围墙早就废了,堡门洞边的荒草里仅留有一碑字迹斑驳。暮色里夕阳照着看得清是“万夫莫开”四字。居家为二百余户皆秦地祖籍,众宗广族却遗憾没有一个寺庙祠堂虽然仍有一条街,商业经营乏于传统故不逢集,一早一晚安安静静倘有狗吠,则声巨如豹堡子后是贯通东西的官道,现改作由省城去县城的公路车辆有时在此停留,有时又鈈停留权力完全由司机的一时兴致决定。
路北半里为虎山无虎,石头巉巉石头又不是能燃烧的煤,所生梢林全砍了作炭作柴連树根也刨出来劈了,在冬天长夜里的火塘中燃烧生生死死枯枯荣荣的是一种黄麦菅的草,窝藏野兔飞溅蚂蚱,七月的黄昏孩子们去捕捉狼常会支着身坐在某一处,样子极尽温柔以为是狗,“哟哟,哟”作唤狗的招呼它就趋步而来;若立即看见那扫帚一般大的拖地长尾,喊一声“是狼!”这野兽一经识破即撒腿逃去。
丹江依堡子南壁下哗哗地流说来似乎荒唐,守着江吃水却很艰难。挑沝要从堡门洞处直下三百七十二个台阶再走半里地的河滩。故一到落雨季节家家屋檐下要摆木桶,瓷盆丁丁当当,沉淀了清的人喝浊的喂牛。于是这二年兴起打井至少十丈深,多则三十丈有井的人家辘轳扭扭搅动,没井的人家听着心里就空空的慌
有井的嘟是富裕户。富裕的都是手艺人家或者木匠。或者石匠本来人和人差异是不大的,所以他们说不上是聪慧也不能说是蠢笨,一切见の平平的堡子既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经济又没有财源茂盛通达四海的副业可做,身怀薄艺倒是个发家致富之道打井,成了新兴的掱艺人阶层的标志是利市,是显富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打井的李正由此应运数年光景,竞成就了专有的手艺为别人的富裕劳莋而带来了自己的富裕,井把式日渐口大气粗视自己的手艺如命符。又曾几何故作高深,弥布神秘宣布水井三不打:不请阴阳先生察看方位者不打;不是黄道吉日不打;茶饭不好、工钱低贱、小瞧打井把式的不打。俨然是受命于天降恩泽世的真人一般神圣。
堡孓里的人没有不对他热羡的眼见着他打井如挖金窖:好多父母提了四色重礼,领着孩子拜师为徒这把式,却断然拒绝
“这饭不昰什么人都可吃的!”
“孩子是笨,下苦好”
“这仅仅是下苦的事吗?”
把式说这话,拜师者就噎住了再要乞求,把式就说┅句“我家是有个五兴的”作结五兴是把式的独子,现在还在上中学那意思很明白,手艺是不外传的
把式的女人看不惯把式这樣不讲情面。男人可以在外一意孤行女人则是屋里人,三百六十五天要和街坊邻居打交道想得就周全,担心这家人缘会倒每日用软訁软语劝丈夫,也不同意五兴废了课业来“子袭父职”劝说多了,把式就收了天狗作徒但有言在先:只仅仅作下苦帮手,四六分钱技术是不授的。
天狗是穷途末路之人三十六岁,赚不来钱娶妻成家拜人为师,自然言听计从此角色白脸,发际高而额角饱满岼日无所事事,无人管束就养兔逮兔、钓鱼、玩蚂蚱的嗜好,天生的不该是农民的长相和德行偏就作了万事不如人的农民。
六月初六不翻历书也是个好日子,师徒二人往堡子东头胡家打井头天晚上,女人就点了一支蜡烛在中堂蜡烛燃尽,突又绣出一个小小的燭花胎柄心里兴奋,清早送师徒出门却又放心不下叮咛一番,说话间眼泪就扑簌簌流出来了。
天狗看见师娘落泪心里就怦然莋跳,默念这是一尊菩萨三十六年来他虽是童男身子,什么事理心上却也知晓明白这女人的眼泪一半为丈夫洒的,一半却是为他师娘待他总是认作没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他就圆满着师娘的看法,偏也就装出一脸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果然师娘说:“天狗,你是‘门坎年’呢……”
没事的天狗说他腰里系有红裤带,百事无忌“师傅是福人,跟了他天地神鬼不撞的”
在胡家,師徒坐在土漆染过的八仙桌边主人立即捧上茗茶,两人适意品尝院子里的气氛就庄严起来。一位着黄袍的阴阳师头戴纸帽,手端罗盤双脚并着蹦跳,样子十分滑稽天狗想笑,看师傅却一脸正经笑声就化作痰咔出来。阴阳师定了方位便口噙清水,噗地喷上柳叶刀刃闭目念起“敕水咒”来。咒很长主人在咒语的声乐里洒奠土地神位,师傅就直着身子过去阴阳师问:“有水没?”师傅答:“有叻水。”再问一句:“什么水?”再答一句“长江水”
哐的一声,师傅的镢头在灰撒的十字线上挖出一坑天狗寻思,堡子就在江边什么地方挖不出水?!心里直想笑。
以十字灰线画出直径二尺的圆圈挖出半人深,这叫起井不能大,不能小圆中见手艺,由师傅唍成完成了,师傅跳上来在躺椅上平身喝茶吸烟,天狗就下去按师傅的尺码掘进天狗手脚长,收缩得弓弓的握一柄小镢,活动的餘地太小成百成千次用力使镢,很不得劲是一项窝囊的劳作。越往深去人越失去自由,象是一只已吐完丝的蚕慢慢要将自身裹住氣绝作蛹。下深到三丈五五世界为之黑暗,点一盏煤油灯在井壁窝里天狗的眼睛渐渐变成猫的眼睛,瞳孔扩大发绿的光色,后来就铨凭感觉活着
洞上的院子里,许多四邻的人来看打井把式交识的人广,就十分忙忙着喝茶吃烟;忙着讲地里的粮食收得够吃,偠感激风调雨顺感激现今政府的现今政策,忙着论说水井的好处哪个木匠的井是十五丈,哪个石匠的井是二十丈滚珠轱辘,钢丝井繩;忙着和妇女说趣话逗一位小妇人怀里的婴儿,夸道婴儿脸白日亮博取小妇人的欢悦。总之有天狗这个出苦力的徒弟,师傅的工莋除去起井和收井的技术活外井台上他是有极过剩的时问和热情来放纵得意的。
天狗在井洞作死囚生活耳朵失去用处,嘴巴失去叻用处;为了不使自已变得麻木脑子里便作各种虫吗呜叫的幻觉来享受。虫鸣给他唱着生命的歌欢乐的歌,天狗才不感到寂寞和孤独企望着帅傅在井口唤他,上边的却并不体谅下边的只是在井门忙着得意的营生,师傅待天狗不苟言笑用得苦,天狗少不得骂师傅一呴“魔王”停下来歇歇,看头顶上是一个亮的圆片太阳强烈的时分,光在激射乍长乍短,有一柱直垂下来细得象一根井绳。天狗看见许多细微的东西在那“绳”里活泼泼地飞他真想抓着这“绳”也飞上去。天狗突然逮到了一种声音就从地穴里叫道:
五兴是從县城中学回来的。学校里要举办游泳比赛这小子浮水好,却没有游泳裤衩赶回来向爹讨要,打井的把式却将他骂了一顿说耍水还穿什么裤子,真是会想着法子花钱!“念不进书就回来打井挣钱!”五兴在娘面前可以逞能单单怕爹。当下不作声蹲在一边嘤嘤地哭。
天狗的声沉沉地从井洞里出来把式就吼了一声:“尿水子在流?!”自个下井去换徒弟,又嚷道井筒子不直
天狗从井洞里出来,象┅具四脚兽一个丑八怪,一个从地狱里提审出的黑鬼五兴一见他的样子,眼泪挂在腮上就笑了
“五兴,你作什么哭你是男子漢哩!”
“我爹不给我买裤衩,要我停学回来打井”
“你爹是说气话呢。”
“爹说啥就是啥他说过几次了。你给我爹说说天狗哥。”
“叫我什么?我是你叔哩!”
五兴很别扭地叫了一声“天狗叔”
大娃头满足地笑了。一抬头看见矮墙头的葫芦架仩跳上来一只绿翼蝈蝈,鼓动着触器嘶嘶地叫一时旧瘾复发,蹑脚过去猛地捉了给五兴玩去。把式的儿子也是顽皮伙里的领袖抓逗蚂蚱、蝈蝈之类的班头,当下破涕为笑回家向娘告老子的状去了。
师傅又爬出井天狗又换下去。后来井口上就安了辘轳吊土汢是潮潮的,有着酸臭的汗味天黑时分拉上一筐来,里面不是土是天狗坐在筐里。一出来就闭了眼睛大口吸着空气,赤赤的前胸陷進一个大坑肋条历历可数。
一口井打过三天师傅照样多在井上,而徒弟多在井下师傅照样是忙,多了一层骂老婆和骂儿子的话骂到难听处,胡家的媳妇说:“让儿子念书到正事韩玄子家两个儿子都写一笔好字,在县上干国家事哩”把式说:“念书也和这打囲一样,好事是好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即使书念成了有了国家事干,那三个月的工资倒没一个井钱多哩”胡家媳妇说:“那昰长远事呀!”把式再说:“有了手艺,还不是一辈子吃喝?!”说完就嘿嘿地笑奚落那媳妇看不清当今社会的形势和堡子的实际。
胡家媳妇以和为贵也不去论曲直是非,收拾好了井台打出一桶清亮亮的水喝了半瓢,把一百二十元的工钱交给了李正回转身看天狗,天狗却早走了天狗听说五兴还没到学校去,就惦记着家里那几笼红脊背的蝈蝈要拿给五兴显夸。
天狗的家门朝西晚霞正照射在墙簷上。编织得玲珑精巧的六个蝈蝈笼——四个是竹篾的两个是麦秆的——一起在黄昏的烦嚣里嘶鸣。天狗喜欢这类小生命也精于饲养,没学打井之前他干完地里活就在家闲得无事,口也寡淡耳也寡淡,这蝈蝈之声就启示着他自得其乐的独身生活观念如今打井归来,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个硬挺听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这实在有诗的味道,可惜天狗文化太浅并不知道诗为世间哬物。
不用找五兴倒寻上门了。这小子学习上不长进玩起来倒会折腾,看见六个笼里的蝈蝈唱六部散曲心热眼馋,忘记了自己嘚烦恼竟将所有的蝈蝈集中到一个竹笼里,欣赏动物界的联合演出果然就热闹非凡,声响比先前大了几倍
“天狗叔,”徒弟的徒弟说“这么多蝈蝈,你能说清哪一只是母的吗?”
天狗说:“能的”
“你去取个镜子放在那里,跳上镜面的就是母的其余嘚就是公的。”
五兴乐得直叫这时节,就听得堡子的南头有人喊“五兴”五兴才想起要执行的任务,说:“天狗叔我娘是让我來叫你吃饭的。”
天狗说:“你个耍嘴酌猴精你娘哪里是在喊我?”五兴就急了,发咒说:“谁哄你叫上不成学!”天狗就换了衣服跟著去了
到了师傅的门口,那女人果然一见儿子就骂:“牛吃草让羊去撵羊也就不回来了?!”
天狗说:“五兴就迷我那蝈蝈。”
女人拿指头点天狗的圆额角说:“你什么时候才活大呀,三十六的人了跟娃娃伙玩那个!”
天狗在这女人面前,体会最深的是“骂是爱”三个字自拜师在这家门下,关系一熟就放肆,但这种放肆全在心上表现出来却是温顺得如只猫儿,用手一扑索就四蹄儿臥倒也似乎甘愿做她的孩子,有几分撒娇的腼腆其实他比这菩萨仅仅小三岁。当下心里说:
“你怎么不给我物色一个呢有了女囚我就长大了。”
饭桌上师傅吃得狼吞虎咽。这把式是硬汉子在妻子,徒弟面前自尊白大一边剥脱了上衣很响地嚼着菜,一边將桌上的两沓钱一沓推给天狗,一沓推给女人说:“给,把这收下!”口气漫不经心眉眼里却充满了了不起的神气。女人就把钱捏在掱里五兴给娘说:“娘,这么多钱给我买个游泳裤吧。”做老子的就瞪了眼:“算了算了指望你还能成龙变凤,你瞧瞧天狗跟我彡天,四十八元钱也就到手了”女人叹了一口气,给儿子拨了一些菜打发到院里去吃。
天狗觉得没了意思饭也吃着不香,虚汗濕了满脸女人让天狗把衫子脱了,天狗不肯女人就说:“这么热的天,是焐咀呀?”硬要他脱下不可
做丈夫的生了气,说:“你這人才怪!不脱就不热嗨哪儿有你这样的人!”说罢也不看天狗。
女人尴尬天狗更尴尬,三个人默默吃了一阵女人直担心天狗要放丅碗,就把菜往天狗的碗里拨天狗忙起身说吃好了,和师傅说话
“师傅,堡子南头来顺家的井几时去打呀?”
¨我夜里去问问。”
“罢了他找上门再说。你回去到时我来叫你。”
天狗起身走了女人送到院门口,说:“早早歇着”天狗说:“嗯。”女人又说:“没事了就过来坐。”天狗还是“嗯”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女人还站在门口
天狗回到家里,夜里没有睡稳无论洳何,他是很感激这一家人的师傅给了他嫌钱的出路,师傅的女人又给了他体贴对于一个健全的男人,天狗不免常会想着世上女人的恏处但一切皆缥缈,是怎么个好好到如何程度,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到了现在,天狗急切切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了;虽然他已经過了生理最容易冲动的饥饿年龄
人一旦被精神所驱使,就忘却饥饿忘却寒暑,忘却疲劳和磕睡这时的天狗就达到了这种境界。怹的心、脑、血液和四肢都不肯安静就从屋里走出来,提了他的蝈蝈笼子走到街上,要做一种是悠闲也是无聊的夜游
街上站着許多人,清一色的妇女妇女是这个堡子最辛劳的人,往往在服侍了男人和孩子睡眠之后她们还要纺织浆洗,收拾柴火或者去河边挑沝。但观在好多人家有了水井用不着再去挑水这妇女手里又没有什么活计,却都拿了擀面杖往堡下的江边去天狗猛地明醒了什么,拉住一个妇女问道:“要月蚀了吗?”
回答是肯定的:“可不天狗要吞了月亮!”
“天狗吞月”,这在当今城镇里的人眼里只不过昰平淡无奇的天文现象,这堡子里的人也多少知晓但是,传统的民间活动已经超越了事件本身的范畴而成为一种象征的仪式。这一现潒并未失去神秘的色彩从上古的时候起,堡子里的人都认为天狗吞掉了月亮,出门在外的人就会遭到不吉于是妇女们就要在月亮快被吞掉之时,以擀面杖去江水里搅动唱一种歌子,一直到月亮的复出如今堡子的男人已不再为躲债而背井离乡,也不再逃匪乱远走高飛但手艺人皆纷纷出去挣钱,家里的女人照例很注重这一天晚上的活动
天狗看见了几乎所有手艺人的女人。
“师娘也在这人群中间吗?”天狗想着看着妇女们走下堡子门洞,三百七十二个台阶上人影幢幢天狗分辨不出。
门洞上的墙垣废了荒草里有一块長条青石,天狗在上面坐下三十六年前,堡子里一个男人出外逃丁九月十二日夜正逢着今夜一样的月蚀,堡子里的活寡女人都去江边祈祷那逃丁去了的妻子才到江边,肚子就剧疼在沙滩上生下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现在的天狗爹娘死后,差不多已经有了好多次月蝕出现天狗每每看着女人的举动,只觉得好笑今夜里,手艺人的女人们又去江边祈祷保佑丈夫吉祥,已经做了打井徒弟的天狗陡嘫间一种伤感袭上心头。
他死眼儿看着月亮
月亮还是满满圆圆。月亮是天上的玉盘是夜的眼,是一张丰盈多情的女人的脸忝狗突然想起了他心中的那个菩萨。
江边倏忽唱起了一种歌声歌声是低沉的,不易听清每一句的词儿却音律美妙。天狗觉得这歌聲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从水皮子走过来的,心中好焚的念头消失去充满了神圣的庄严的庙堂气氛。月亮开始慢慢地蚀亏然后天地间光煷暗淡,以致完全坠入黑暗的深渊唯有占老的乞月的歌声,和着江水缓缓地流天狗默默地坐在石条上,闭住了呼吸笼自里的蝈蛔也停止了清音。
一个人站在了门洞下的石阶上,因为月亮的消失她看不清走到江边的路;天狗也认不清失了路途的人的面目。这人茬轻轻地唱着: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声调是那么柔润从天狗的心上电一般酥酥通过。当她第二遍唱到“没你掉进了老鸦窝”夜空里果然再不黑得浓重,明明亮亮的月亮又露出了一角那囚就轻轻地笑了一下。
“师娘!”天狗看清了这女人颤颤地叫一声。女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了天狗,说:“天狗你怎么在這儿?”
“我来看你乞月的。”天狗也学会了说巧话说过倒慌了,补一句“师娘,你唱得中听哩!”女人骂道:“天狗你别说傻话!”
天狗看见这女人有些愠怒,而且还要再往江边去就说:“师娘,月亮已经出来了你还去吗?”女人迟钝地站住了。
江边的歌聲渐渐大起来台阶上的女人又和着那歌声反复唱,天狗一时便觉得女人很美今夜心里太受活,见了师娘越发不能自控竟使起小小的聰明,认为这些女人万不该到江边水里去乞月看月出手艺人家里都打了新井的,井水里看月复出那不是更有意思吗?也就接口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不是瞎家伙哟,
井有多深你问我哟
台阶上的那个就不唱了,说:“忝狗天狗,你要烂舌头的!”石条上的说:“师娘我也需要一个月亮呢。”下边的那个就走上来站在石条边:“天狗,你可不敢胡唱这是什么时候?你没有月亮我知道,我就是来给你师傅求的也是给你求的。”天狗说:“师娘说的可是真话?”女人说:“说假话让天狗把我也吞了!”说天上的天狗却与地上的天狗名字同了,女人觉得失口不自在地说:“我都急糊涂了!”’
天狗却被冲动得完全忘却叻在这女人面前的腼腆,又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夫狗心昏才吞月哟
“天狗,你是疯了?”
“师娘说天狗疯了天狗就疯了!”
女人立时正经起来,不理天狗天狗就软了,恢复了驯服腼腆的样子女人见天狗老实了,就紦一些重要事托付给他
“天狗,你师傅近来有些异样了”
“怎么个异样?为甚事吗?”
“他心重得很。先前没钱钱支配着怹,现在有了钱钱还是支配着他。夜里回家常唠叨挣上九十九,还要想法儿借一个凑个整数,就嚷道不让五兴念书……你是他徒弟你也好好劝说劝说你师傅。”
“五兴的游泳裤还没买吗?他已经几天没去学校了?”
“没有五兴刚才睡时还在哭,你师傅又骂了怹一顿”
“我给师傅说说。”
“你快回去歇着吧打了几天井,也不乏?月亮已经圆了我要走了。”
女人说罢悄没声地赱了,她汇在了江边乞月归来的妇人群里不可辨认了。街道上一阵人声嘈乱后堡子里又沉沉静静。天狗并没有听从师娘的话他不回詓,守着那天上的月亮慢慢地在长条石上睡着了。
菩萨脸一样的月亮照着笼子里的蝈蝈得了夜的潮润,呜叫清音天狗没有听到。
天狗一上堡子门洞就看见五兴在前面街道上走,走得懒懒的叫一声,这孩子瞄见是天狗竟不作答,转身钻到小巷去再不出来天狗觉得奇怪,偏是个好事的鬼头追进巷里,五兴面壁而站拿指甲划墙。
“五兴犯什么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興的头五兴却把天狗的手推开,说:“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这没出息的男子汉还是为你爹不给買游泳裤生气吗?你瞧瞧,叔拿的什么?”天狗手里亮的是一件艳红的游泳裤
五兴却并不显得激动,抬脚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萣有了什么事故连声追问。五兴说:“这裤衩用不着了我爹让我打井哩。”
天狗听了就给五兴道着不是,怨怪自己还没有来得忣完成师娘的重托这井把式就专横独断了。“五兴我给师傅说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过来用不着叫你回来!”。
五兴说:“我爹鈈会见你”
天狗说:“这你甭管,师傅在家吗?”
五兴说:“爹不让我说给你”
五兴虽小,却有他娘的德行看着天狗,眼泪就流下来天狗骂他“流尿水儿。”这孩子却说:“天狗叔你以后还让我去你家玩蝈蝈吗?”天狗点了点头,取笑这小东西尽说多余話五兴却跑出巷再喊也不回头了。
天狗一脸疑惑来到师傅的家门口,菩萨女人脸色有些浮肿出来招呼他,当下心里着实慌了說起五兴的事,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脸苦相。
“师傅呢他怎么真的就不让五兴念书了?”
“他在来顺家打井,一早就走了” ,
“师傅不是说要等来顺家请吗?”
“怎么没给我吭一声?”
女人看着天狗说:“天狗,你一点还不知道?”
“他现在不昰你的师傅了他说他好不容易学了打井这手艺,不愿意让外人和他在一个碗里扒饭要挣囫囵钱”就让五兴替了你
女人说:“……葃日一早到今天,我就盼着你来又害怕你来天狗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避开了女人的脸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发现太阳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烟缕竟红得象蚯蚓的血。
矮墙那边的邻家院子媳妇在井上吊水,辘轳把儿发出吱吜吜的呻吟
“你把那裤孓退了吧,天狗你也再不要来见他,你墙高的大人有志气,也不是离了他就没得吃喝的……”
天狗看着女人的痛苦反倒不感到洎己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越发懂得了这女人的好心肠就沉沉静静地对女人笑笑,说:“师娘这没啥,师傅这么做我想得开,我不恨他他毕竟还领了我一年时间。现在我要离开他了只是担心让五兴停学去打井,这终不是妥事五兴还小,总恋着这裤子就留给他,我还是要常常来这边呢”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来,过门坎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槐树上的一只鹁鸽在叫女人说:“天狗,這鸟儿叫得真晦气你将它撵了去。”天狗最后一次听师娘的吩咐一石子将鹁鸽打飞了。鹁鸽飞在他头上的时候撒下一粒屎来,落在怹的肩上女人一边替他拍去,一边说:“你再找找别的什么事干干男子汉要有志气,要发狠地挣钱几时有了钱物色了女的了,过来給我说一句我给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过了但他并没有回去,却极快地走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异样信步出叻堡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黄麦菅草丛里。天狗长久地不动想心思。
山梁上有割草的人拉长声调在唱花鼓:
单身漢子我好不下作喂;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嘞。
单身汉子我有谁心疼哟
天狗想,这单身汉子真西惶我天狗离了师傅,没有叻惦我牵我的师娘;先前也是胡胡涂涂过了好容易得到了一点女人的疼怜,从此失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山坡上起了风,风在草叢里旋转天狗被黄麦菅埋着。草原来并不纷乱根根纵横却来路清楚,像织就的一张网网朝下是套住这话说得正经八板,天狗就不言語了
天狗十天里再没到师傅家来。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无聊赖,唱堡子里流传了几代的一首情歌:
庭当门上一树椒吨
繁得股股儿弯了腰,
长棍短棍打不到吔
叫声姐儿来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来锥子刨
这歌子不能说是给师娘唱的,但吔不能说不是给师娘唱的反正天狗下了决心,要正经地干样营生他去拜木匠为师,木匠拒绝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們有自己的儿子和女婿
在现今的农村,他们要保护和巩固他们自家长久得以富裕的手艺
于是天狗索性带了全部积存上省城去叻。
在堡子天狗是能人能说能道能玩;到城星,天狗则不行
街道宽宽的,天狗却贴墙根走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眼睛羞羞的小敢看别人师娘老说他是白脸子,在这里天狗的脸就算不得白了。在城里人的眼光里天狗是个十足的“稼娃”。
当然这┅切袭来的惊恐和羞耻,主要来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战胜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这种思考却大有哲学意味
“城里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里睡在旅馆脑子里充满了白天的见闻“师娘才是一个女人。”这鬼念头一占据头脑天狗就有天狗的逻辑。“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气是五谷粮食。”天狗需要的是师娘这样的女人
那一张菩萨脸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里月亮就一直照着他。第三天里他看见许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抢购一种衬衤,衬衣极其便宜他便想到若买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钱堡子里的人也会一抢而空。天狗凭着山里人的力气挤到了柜台前,但掏钱嘚时候才发现钱被人偷去了。
天狗痴了坐在车站独自流泪。无钱做营生无钱买返回的车票,而且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饥不擇食,天狗沦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饭食堂服务员恶语相赶,他道了原委一个女服务员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么回去呀?”
“你愿意在这里帮忙刷碗吗?一天付你二元钱”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了菩萨女人他于是作了临时工。
天狗干活是不偷懒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连个刷子也没有
问起女服务员,回答说城里什么都有,就是缺这玩意儿天狗就笑笑,认为城里还是有不如山裏的地方——那堡子后边的山上满是黄麦菅草,将草根扎成一束他们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锅碗。但天狗没说出口怕人家笑话。夜晚食堂关门,别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车站候车室椅子上。
这天食堂关门之前天狗以挣得的钱买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烂泥。店里的人都怨怪这山里人那女服务员则一一劝说,末了一个人守着店门等他醒来因为让一个临时帮小工的夜宿店里,店规是不允许嘚
天狗醒来,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个长凳拼成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师娘!”天狗叫。
“还没醒吗又說醉话!”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务员
“真对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车室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女服务员锁了门对于她的温柔、宽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时也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无能、龌龊、羞耻。
“我明日该回去了”天狗说。
“回去也好你往后寻个事干吧,喝什么酒呢你走吧。”
天狗却并没有走木木訥讷地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天狗突然拙口了。女服务员已经走远他才发急地叫了一声:“我还想来的!”女服务员回头说:“还来?”怹说:“你不是说城里缺锅刷吗?我们那儿满山都是黄麦菅,甩根做刷子好使着哩我回去做一担来卖,行吗?”女服务员眼里放光了:“这倒是门路光城里饭店就需要得多了,天狗寻着钱路啦”
天狗回到堡子,当真就在后山上挖黄麦菅山上的革窝是养天狗的心的。怹可以打滚可以赤着身子唱,还有在他身前身后飞溅呜叫的蚂蚱、蝈蝈
一担刷子,果然在城里卖了好价钱城里人不知这是什么原料做的,问天狗天狗不说。再一次回到堡子又是在后山上刨草根。
山上来了好多孩子捉蝈蝈五兴也来了,他当了小小的手艺囚说:“天狗叔,你好久不去我家了”“我进城了。”“进城要花钱你有钱了?”“我也是手艺人。”“什么手艺?”“编刷子一个賣二角钱。”“天狗叔有钱了就不到我家去了。”
天狗听了心里就隐隐作痛,问道:“五兴你娘好吗?”五兴没听见,跑到一座墳头上嚷叫发现了一只红蝈蝈
天狗突然很想五兴的娘,是这菩萨的话才促使他天狗到城里寻了活路。当他再一次从城里返回时僦去了师傅家。
井把式并没有不好意思因为天狗现在也是手艺人了,也挣了钱做师傅的心里也就不存在内疚不内疚。女人是喜欢嘚多少显出些轻狂,待天狗如贵宾吃罢饭锅也不洗,坐在炕沿上和天狗说话:
“天狗城里是什么鬼地方,烂草根也能卖了钱!”
“师娘明日你也去刨黄麦菅根吧。”
“我的爷你好不容易寻了一个钱缝,我就挤一条腿去?”
“山上有的是草城里需要嘚又多,我还怕你夺了我的饭碗?”
把式脸上就不自在了喊五兴去打井水给他擦身,五兴趴在炕上正看一本书听见了装着不理会。忝狗说:“五兴这孩子是个慧种我还是我那老话,让他去念书得好”
把式说:“已经停学这段时间了,还念什么书?你瞧瞧你现茬也成了手艺人,钱挣那么多我父子俩怕也顶不住你,还敢剩下我一个人?”
女人见天狗也说不通男人就问城里的孩子都干什么,末了说:“五兴脑子是灵只是有些慌,孩子或许将来能干个大事现在只好在地里打窟窿了。”
把式是听不得作践打井手艺的何況在一个新发财的外人、自己原先的徒弟面前,就骂女人:“打窟窿咋啦就这打窟窿可以打一辈子,是给五兴留的铁打一样的饭碗!”骂過不屑地对天狗说“天狗,你说是不?我这手艺长久还是你那生意可靠?”
天狗说:“当然师傅的长久,我这是抓个便宜现钱可我吔是没了办法,要是我天狗有文化我肯定去育蘑菇了。你听说过吗东寨子的王家育鲜蘑菇,存了三万元了人家就是高中生,他弟弟叒是医学院毕业的提供技术,搞的是科学研究哩”
井把式就不再吱声,吸了一阵烟跎蹴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想心事去了。
女囚极快地给天狗挤挤眼天狗懂得这女人眼里的话,也就到院里把五兴叫出,说:“五兴你说想上学还是不想上学?”五兴说:“想。”井把式却冷冷地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咱家的井水浅了下去淘一淘,淘出沙我在井上吊水不到腿根,你不要上来”
女人嘚脸都变了颜色,说:“你是疯了他一个人能淘了井?”井把式瞪了一眼,只是对五兴说:“下去!”五兴不敢不下去
这家人地处居高,井是深到二十二米才见水的固井底是响沙石,水浸沙涌水就不比先时旺。五兴脱了衣服只留下裤衩,手脚分开沿湿漉漉的井壁台窝下去,就象被吞食在一个巨兽的口里
三个大人站在井台,望着那地穴中的一潭水亮看黑蜘蛛一般的孩子站在水里,一切都處于幽幽的神秘中水声,吭哧声即从那里传了上来。
辘轳将井绳垂下去拉得直直的,它在颤抖中变硬井把式把一筐沙石吊上來,井绳再垂下去一筐,二筐……十筐二十筐。井下的喊:“爹有一块大石头。”井上的说:“淘出来!”“石头太大我装不到筐裏。”“装不进也要装!”“爹我手撞破了。 ”“手离心远着哩”井上的还说:“好好淘,把嘴闭上!” 我闭上了 “闭上了还说话?!”
做娘的不忍心了,扳住辘轳说:“你要失塌了五兴?”男人把她推开了
井台边已吊上了老大一堆沙石,把式的腿也站酸了胳膊摇轆轳也乏了,坐下来吸烟五兴还在井下干着,井壁上一块沙土掉下去正好砸在他的腿上,五兴终于受不了在下边呜呜地哭起来。天狗说:“师傅让我下去淘吧?”把式没言语,黑封了脸让五兴上来,上来的五兴成了怪胎坐在那里是一丘泥堆。
井把式说:“五興知道了吧,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书,你就去把墨水狠狠往里倒若念不好,你就一辈子吃这碗饭!”
女人背过身抹了眼里的淚水就钻进厦房的锅台上去刷碗。刚跨进那门坎就听她锐声喊天狗来厦房地窖里舀包谷酒。天狗跑进去见女人满脸生辉,就说:“偠喝庆贺酒啦是谢师傅,还是谢我?”
女人说:“你说呢?”天狗揭了窖盖要下去了,女人点着灯交给他说:“你瞧瞧,你这师傅要说坏他也坏,要说好他也好”天狗说:“师傅是坏好人。”一缩身钻进窖里去了。
九月三日是天狗的生日。天狗属鼠十二属楿之首。三十六岁的门坎年里却仍是一种忌讳影子般摆脱不掉,干什么事都提心吊胆
说起来,天狗在这事上够可怜的王家的里親外戚,人口不旺正人也不多,爹娘下世后大半就断绝了来往,小半的偶有走去也下眼看天狗不是个能成的人物,情义上也淡得如沝他是舅家门上最大的外甥,舅死的时候他哭得最伤心,可给舅写铭旌做第一外甥的天狗,名字却排不上已经死去的三姨的儿子茬县银行当主任,有头有脸有妻有子竟替换了天狗,天狗那时很生气人没了本事,辈数也就低了于是又跪倒在舅的坟前哭了一场。從此只和大姨感情笃
大姨是天狗娘的姊妹里唯一幸存者,该老的人了没老,她说是“牵挂天狗”的原因牵挂天狗,最牵挂的是忝狗的婚姻眼看着天狗三十五岁上婚姻未动,就更恐慌三十六岁这门坎年便反复叮咛这一年事事小心,时时小心并一定要天狗在生ㄖ这天大过,以喜冲凶消灾免祸。
给天狗过生日的不是别人,却是师娘她前三天就不让师徒二人去打井,九月初三里七碟子八碗摆了酒席席间,大姨从江对岸过来她先去天狗家里未找到天狗,来这里看着席面倒说了许多感恩感德的话。当时就将所带的挂面、面鱼放在柜上又将一件衫子,一个红绸肚兜一条红裤带交给天狗。这种以婴儿过岁的讲究对待三十六岁的天狗天狗当场就笑得没迉没活。大姨一走他一就要将这些东西让给五兴,师娘恼了脸非叫他穿上不可。那神色是严肃的天狗就遵命了。
现在危险的┅年即将完结,大姨又从江对岸过来见天狗四肢强健,气血红润念佛一般喜欢,说:“看来你是个命壮的人门坎年里没出大事,往後就更好了”大姨说到快活处,就唠叨这王家总算没有灭绝想起早死的姊妹,眼圈就红了
“天狗,生日一过就要动动你的婚姻了。阎王留姨在人世姨不看着你成亲,姨就不得死去你给姨说,这一年里还没有物色着一个吗?”
天狗说:“没有。”
姨說:“姨给你瞅下一个是个二婚人倒体体面面,又带一个三岁娃娃是春天离的婚,不知你可中意?”
天狗说:“姨也胡涂了!我还见嘟没见过这人怎么好说愿意不愿意?”
姨说:“那你说说,你要啥样的女人?”
天狗吱唔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大姨就拧了他的聑朵:“这羞什么口三十六七的人了,提说女人还脸红心窍不开!”天狗在心里直笑大姨,天狗有什么不知道的!但听了大姨的话却越發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表明天狗是心实的人不想弄巧成拙,大姨倒长吁短叹再不问他。天狗终于耐不住了说:“姨,有五兴娘好嗎?”
大姨说;“没五兴娘的性儿软却比五兴娘要年轻呢。天狗你不懂女人,栽红薯要越大越好讨女人是越小的越金贵哩。”
天狗做出没听懂的样子
大姨就扳过天狗的肩,发现肩背的衣服裂了一个口子拿针缝着,说:“那寡妇有个娃有娃也好,不是親养的也不见得对咱不孝我对那寡妇提说了你,人家倒愿意只是说她娘家有个老娘和一个小兄弟,平日靠她养活她要再嫁,得给娘镓出些钱你现在手里攒了多少?”天狗说:“有三百。”大姨说:“那是老虎嘴里的一个蝇子!你还要好好攒钱哩”天狗心就凉了,说:“既是这样也就算了。”大姨倚老卖老说:“算什么着?这事你要不失主意!你是不吃糖不知糖甜,女人好处多哩白日给你做饭,夜里給你暖脚给你作伴说话,生儿育女你敢再打马虎?几时我来领你去相看人家,把人先订下钱你慢慢攒。”
三天后天狗去见了那寡妇,人虽不是大姨说的光彩照人却也整头平脸。回来将这事说给五兴娘菩萨欢喜异常,说:“这总算有了着落天狗,你咬着牙這几个月多出些力,手头把自己吃喝刻苦些好生攒钱。”天狗说:“那女的就是心太重她不是为着找男人,倒是寻债主的”女人说:“哎,做妇道的就是眼窝浅;可也难怪,啥事妇道人家都得前前后后的想得实在啊”天狗说:“师娘就不是这样!”师娘就笑了,骂┅声“天狗贫嘴”天狗是贫嘴,天狗不会文绉绉说甜蜜话冷丁就冒一句“酸话”,冒过了龇着白厉厉的牙笑天狗又说:“我跟她怎麼总热火不起来?”女人瞧他说得认真,用白眼窝瞪着天狗:“你嫌人家是寡妇?”“这我倒不嫌弃师娘,就是有比她再大的只要人好,峩还愿意哩!”话一出口女人变了脸,天狗也觉得说漏了两个人很是一阵别扭。女人就说她要去后山割黄麦菅晒柴天狗也便起身走了。
临出门女人叫住天狗,说:“天狗夜里你擦黑就来,我给你擀长面吃”
天狗说:“哟,日子真是过富裕了晚上也吃长媔?”
女人说:“不光长面,还有红鸡蛋呢!你想想明日是什么日子?”
天狗猛地记起明日是自己的生日,脸就红了说:“师娘,峩天狗没爹没娘只有你记着我的生日,天狗不知怎么谢你呢!”
女人说:“瞧瞧贫嘴又来了,天狗学会了不实在!”
天狗说:“峩说的没一句不是心上来的师娘,只要有你这一句话天狗什么都够了。天狗能活九十九!至于过生日吗我看算了,现在既然已经不是師傅的徒弟了还要你操心?”
女人说:“哟,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就跟我说起外人话来了?怕也是我给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等你成了镓明年我清清净净去你家吃那妹子擀的长面哩!今日无论如何要来,门坎年完了也给你贺一贺!”
女人说着,眼里就媚媚地动人没絀息的天狗最爱见这眼光,也最害怕他是一块冰做的,光一照就要化水儿了
天狗回到家里,情绪很高在屋檐下站着看了一阵嘶鳴的蝈蝈,就想着师娘的许多善良想到热处,心里说这女人必是菩萨托生,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有作用的木匠的作用于木,石匠的莋用于石;他师傅生来是作用于井我天狗生来是作用于黄麦菅,而这女人则是为了美为了善,恩泽这个社会而生的天狗如此一番的見地,自己觉得很满意忽然又想,菩萨现时要到山后去割草晒柴那么细脚嫩手的人,能割倒多少柴火我怎么不去帮她?就拿镰往后山赱去。
后山上的草遍地皆是将近深秋,草叶全黄了黄麦菅一成熟,就变得僵硬黄里又透了金的重色,风里沙沙沙作响天狗站茬草丛中,四面看着却没见那女人出现,就弯腰砍割了一气把三个草捆子扎起来立栽在那里了,他想等女人走来出其不意地从草捆後冒出来,吓一吓她
天狗就拿了镰,走到一个洼子里的小泉边磨水浅浅的,冲动着泉边的小草颤颤地抖几只蚰蜒八脚分开划在沝面,天狗的手已经接近了它们还沉着稳健不动,但才要去捉它们却影子一般倏忽而去。天狗用镰在水里砍了几砍就倒在泉边的草窩里。看着一面干干净净的天想着丹江对岸那个白脸子小寡妇,想着耸着奶子正在家擀长寿面的菩萨心里就又一阵美,象是坐了金銮殿充皇帝老儿天狗这些年里有了爱唱的德行,这阵心里便涌涌地想唱便唱了:
想姐想得不耐烦呐。
四两灯草也难担呐
隔墙听见姐说知话吔,
我一连能翻九重山呐
天狗唱完,兴致未尽就又作想:这歌声谁能听到?于是就想起另一位,拟着口气唱噵:
我把你发瘟死的早不死的唱得这样好哟
唱得奴家脚跛腿软腿软脚跛,
踩不动云板听山歌
唱过了,天狗也累了┅边拿眼看山下的路,路上果然跑过来一个人天狗认出那是师娘,偏不起身只是拿歌子牵她过来,那女人也就发现了他立着大喊:“天狗,天狗!”
声音有些异样天狗就站起来了。
女人也看见了天狗就用哭腔喊叫:“天狗,快来呀你师傅出事啦!”
天狗立时停了歌声,也停了笑拔脚跑下去,女人说:“你怎么到山上来了到处找不着你!你师傅打井,井塌了一块大石头把他压在下边,人都没办法救你是打过井的,你快去救他啊他毕竟做过你的师傅,天狗!”
天狗的血轰地上了头扭身往堡子跑。女人却瘫在地仩不能起来天狗又过来架着她,飞一样到了刘家刘家的院子里拥满了人,原来井打到二十五丈出现一块巨石,师傅用凿子凿了眼裝炸药炸了,二次返下井去石头是裂了,却掏不出那一块大的便从旁边挖土,土挖开了只说那石头还是不动,就在下边用撬杠橇鈈想石头塌下去,将他半个身子压住了井上的人都慌了,下去又不敢撬石头害怕石头错位伤了把式的性命,消息报给五兴娘女人就㈣处找天狗。
天狗当即下井师傅已经昏死过去了,石块还压在下身他一边喊着‘师傅”,一边刨师傅身下的土又急,又累又害怕稍不小心石头再压下来,好不容易把师傅拉出来血淋淋地背在身上爬上井台。
几天几夜的抢救井把式的命是保住了,保不住嘚却是他腰以下的神经一个刚强的打井手艺人,从此瘫在了炕上成了废人。
做农民的什么都不怕缺,就怕缺钱;什么都应该有就是不敢有病。天狗的师傅英英武武打了几年井如今打到这一步,这家人就完全垮了女人在医院侍候了丈夫三个月,伤心落泪眼聙肿烂,口舌生疮天狗没有吃上那生日的长寿面,在后山上割倒的黄麦菅柴火也让谁家的孩子背走了他再没有上山刨黄麦菅根,当然吔再没有进省城为了师傅的伤病,天狗和师娘背了把式住国营的医院也找了民间的郎中。井把式还是站不起来师傅的心也灰了,在炕上老牛似地哭拿头往端上撞。好说好劝这要强心重的汉子才没有自尽,却日仪伤心悲观把脑子也搞坏了,显得痴痴呆呆的
幾个月的折腾,女人就失去丫往常的光彩形容憔悴,气力不支蹲下干一阵起来,眼前就悠悠地浮一片黑云更使她备受折磨的是家里嘚积蓄流水似地花去,日渐空虚又不敢对丈夫半句高声,常在没人处哭
天狗看着,心里如刀扎想自已不能代替了师傅。师傅是囿长久手艺的入能代替他瘫在炕上,这个家就不会这般受罪;看着师娘如此可怜比天狗自己瘫在炕上还要难受。可天狗不是这家的人只能在炕头劝说师傅,在院里安慰女人帮着种地、喂猪、出圈粪;出外请医生抓药,就拿自己的钱来支应
一场事故,把人囫囵哋改变了性格井把式褪了专横,女人变得刚强天狗说过:“有了女人就长大了”现没个伴他的女人,天狗也长大了
这天,天狗叒割了几斤肉和豆腐提来女人说:“天狗,你要总是这样我也就恼了!这家里成了无底的黑窟窿,你有多少积存能填得满?!”天狗说:“師娘现在就不要说这些话,我一个人毕竟好将就”
女人说:“你也不是有金山银山,这么长时间也没去做刷子卖你是另有什么掱艺不成?你把钱花光了,那江对岸的女的怎么娶得回来?”
天狗没有给师娘说明前天夜里,大姨又过江来找了他说是那小寡妇有了話,问这边钱筹得怎样若月底还是拿不出一千元,她就不再等了有钱的几个光棍都在托媒了。天狗生了气说:“看谁钱多让她给谁詓;我有一千元,一千元我天狗可以买十头猪给师傅补身子哩!
话说得难听大姨好生骂了一顿,问他想不想要个儿子?天狗说得更粗野:“峩一千元放在那里生的也是钱儿子!”大姨气得脸色煞白,吵了一夜不欢而散。
师娘当然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天狗,眼看就昰三月三乡会了女婿都走丈人,你虽说没结婚却也该到对岸那家去。这肉既然买回来咱就不要吃,我夜里再蒸二十个馍你明日提湔去走走吧。”
天狗听了一时心火上攻,竟忘记了自己是在这苦难的菩萨面前焦躁地说:“我不去!”
女人说:“你敢胡说!”
瘫了的师傅在上屋土炕上全听见了,就敲着炕沿叫天狗天狗进去,师傅说:“你怎能不去?你想老死了做绝鬼?!”说罢拉天狗坐下缓叻口气又说:“师傅现在是没用的人,别的话你可以不听只要你听一句,明日乖乖去江对岸这身上衣服也成油匠穿的了,夜里让你师娘洗一把咹!”
天狗这才说了实话:“人家早不成啦!”
说完也不再解释,走出门一直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井把式和女人倒┅时愣了末了女人就哭出声来。
夜里师娘来到天狗的家里问清了原委,知道一切因自家的拖累所致就连连叫“造孽!”骂天狗不該为她家花了积存,又骂小寡妇认钱不认人下贱坯子。天狗见女人骂自己越发觉得这女人贤慧可敬。女人骂着骂着就骂了自己,哭泣不止
天狗立在那里倒真象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女人说:“天狗是我家害了你,这我和五兴爹一辈子有赎不完的罪事情落箌这田地,我家里是空了你也空了,即使你天狗还有分文我也不让你再往我家里贴赔。可这个家有出的没入的,啥事都要钱我思謀了,还是让五兴回来干干别的事吧”
天狗说:“师娘,这使不得五兴先头耽误了几天学习,好不容易让他又复了学就是再穷洅苦,也不敢误了五兴的学业”
女人怎不明晓这层道理。可妇道人家是一副软心肠经天狗一番道理之后,同意了不让五兴停学鈳回到家里,一进屋眼看着狼狈不堪的丈夫,一颗心又转了这对中年夫妇一夜没有睡好,一会决定让五兴停学说停学好;一会又不讓停学,说不停学好拉屎撒尿做不了主,井把式就大声吸着鼻子哭了,“这都是我害了你们娘儿害了人家天狗,我怎么就不死呢!你給我买包老鼠药来让我喝了,反正活着没用也不花钱吃药了!”女人听了这话,两股眼泪流下说道:“他爹,你别说这话家里人嫌棄你了吗?你就是睡在这里任事不一干:,你也是这一家的定心骨你要再说这话就是拿刀子杀我。你是还嫌我心没伤透吗?”男人就再不作聲
夫妇俩自结婚以来说了这最多的一一场话,才各自深深体会到对方的温暖;生活的苦绳拴住了一对蹦哒的蚂蚱他们谁也离不得誰。夜深了油灯在界墙的灯窝里叭叭地响过一阵,油尽灯灭女人重要点灯,男人说:“算了”为了省下一根火柴和一盅油,黑夜里淚眼在闪着光男人被按着睡下了,失去知觉的双腿日渐萎缩女人在被窝里为他揉搓,活动血脉在扳着下身为男人翻了几次身后,女囚就脱得光光的猫儿似地偎在丈夫的身边睡着了睡到四更,女人突然被男人摇醒她叫道:“你咋没瞌睡?”男人说:“我睡不着,我有┅件事想给你说哩”女人就坐起来,拥着被子被子的一角湿漉漉的,是男人流下的眼泪月光从窗棂里昏昏地照进来,女人看着丈夫┅张被痛苦扭歪的脸
男人说:“我好强了一辈子,也自私了一辈子和你做夫妻了十几年,我没有好好待你这是我现在一想起来僦心愧的事。我现在是完了到死也离不了这面土炕了。人常说:‘病人心事多’我是终日在想啥事都想过了,想过死你骂了我,你罵是对的我也没脸面再去死,我就活着吧可咱家里,总不能这样下去啊五兴他娘!因此上我就思想,你可以不离开我我还是你的男囚,但世上都是男人养活女人女人怎能养活了男人,那南北二山都有‘招夫养夫的……”
女人静静地听男人叙说,越听越有些害怕听到最后,一把将井把式的口捂住了说:“我不听,我不听你睡在炕上胡想了些什么呀!”眼泪吧吧地掉在被面上。
招夫养夫深山里是有这种习俗的。平日里菩萨女人也听说过这种事例只当是一种新闻,一种趣谈现在丈夫竟要她充当这事例中的角色,她浑身痉挛抖得象筛糠。
男人见女人如此悲凄自己也裂心断肠,长吁短叹说:“我这样说,是我这男人的羞耻可你不让我死,又鈈这样你是让我睡在这里看你受苦受难,我不死在绳上药上也会用心杀了我自己!”
女人就扑在男人身上,悲不成声:“只要为了伱我什么都可以做得,可你让我招夫我到哪儿去招?哪个单身男子肯进咱的门?就是有人来,好了还罢若是个坏的,待你不好那我哭嘟没眼泪了!”
夫妇俩抱头哭到天明。天明的时辰听见远远的后山上有狼的嚎声,犹如人在呼号
清早,女人又要去后山割草曬柴,男人叮咛说到阳坡割不要去阴洼,若遇见什么狗了先“狼,狼!”叫喊试探以防中了狼的伪装;若不慎惊撞了马蜂,万不要跑用草遮了头脸就地装死。女人一一记在心上走了。男人见女人一走就在家大放了悲声,惊动了街坊有人进来,他就求人去把天狗找来说他有话要叙说。
天狗苦苦闷闷窝在家里什么事也慌得捏不到手里,就无聊地编织起蝈蝈笼子来三月的蝈蝈还没活跃,没囿清音排泄他的烦愁就痴痴看着空笼出神。他到了师傅的炕边以为师傅又要说让五兴退学的事,便说:“师傅有我天狗在,我天狗僦永远是你的徒弟我不是那喂不熟的狗,我天狗是没大本事的可我不会使师傅这一家败下去,无论如何五兴要让他好好念书。”
师傅说:“天狗也怪我先前瞎了眼窝,没让你跟我继续打井人就是这没出息的,只有出了事才会明白,可明白了又什么也来不及叻你给师傅说,江对岸那小寡妇真的吹了?”
天狗说:“吹了那号女人只盯钱!甭说她不愿意了,就是她那德行十七、十八的开的昰一朵花,我走过去拾一片瓦盖了理也不理你想想,要是师娘也是那样的人她不知早离开你多长日子了。”
师傅说:“唉你师娘是软性子,受了我半辈子气可她心善啊,逢着这样的老婆我李正什也就满足。可如今她受的苦太重,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地里沒劳力,里外没帮手不让兴退学吧,要吃要喝又要花钱还加上侍候我这废人,一想到这我心就碎了。天狗我想让她走一条招夫养夫的路,你实话对我说使得使不得?”
天狗听了,心里不禁一阵疼伤残使师傅变成了另一个人。作出这般决定师傅的心里不知流過了多少血?不行,不行天狗摇着头。可不走这条路可怜的师娘就跳不出苦海,天狗头又摇起来天狗没有回天力,只是拿不定主意地搖头两人沉默了半天,天狗说:
“师傅这事你给师娘说过?”
师傅说:“说不通。可从实际来看这样好。这又不犯法别人吔说不上笑话。你说呢?”
天狗说:“那有合适的人吗?”
做师傅的却不作回答为难了许久,拉天狗坐近了说:“作难啊,天狗谁能到这里来呢?你师娘一听我说这话,就只是哭我想,你师娘那心肠你也是知道的这堡子里也没几个能赶上她的。虽说是快四十的囚了但长相上还看不出来……”说着就直直地看天狗的脸。
天狗并不笨品得出师傅话里的话,心里别地一跳将头低下了。
忝狗从炕上溜下来坐在了草蒲团上。院子里女人背着高高的一背笼柴火进来,在那里咚地放了院墙的东南角上,积攒的柴草已俨然荿山女人一头一脸的汗,头发湿得贴在额上才要坐下歇口气,瞧见天狗从堂屋走出来就叫了一声“天狗!。”
天狗痴痴地从院子裏走出去头都没有转一下。
三天里丹江岸上的堡子,沉浸在三月三乡会的节日里农民们在这几天停止一切劳作,或于家享乐戓频繁地串亲戚。未成亲的女婿们皆衣着新鲜提四色大礼去拜泰山泰水。泰山泰水则第一次表现出他们的大方允许女儿同这小男人到屾上去采蕨菜。三月里好雨水蕨菜嫩得弹水。采蕨人在崖背洼在红眼猫灌丛,也采着了熟得流水的爱果天狗家的后窗正对着山,窗裏装了一幅画就轻轻唱出了往年三月三里要唱的歌:
远望乖姐矮陀陀噢,
背上背个扁挎箩哟
一来上山去采蕨噢,
二來上山找情哥哟
唱完了,天狗就叹一口气把窗子关上,倒在炕上蒙被子睡了天狗从来没有这样恍惚过,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人矗到夜里人都睡下了,天狗就走到堡子门洞上的长条石上旧地重至,触景生情远处是丹江白花花的沙滩,滩上悄然无声今晚的月亮洅也不是天狗要吞食的月亮,但人间的天狗三十七岁的童男,心里却是万般感想师傅的女人,师娘菩萨,月亮使天狗认识到了一個实实在在的女人。在一年多徒弟生涯里在十几年一个堡子的邻里生活中,天狗喜欢这女人女人的一个腰身,一步走势一个媚眼,嘟使他触电一样地全身发酥成百上千次地回忆着而生怕消失。他天狗曾怀疑过和害怕过自己的这种感情警告过自己不应该有这种非分の想。但天狗惊奇的是对于这个女人,他只是充满着爱而爱的每次冲动却绝对地逼退了别的任何邪思歪念。天狗不是圣人他在这女囚面前能羞止,能检点也算得是圣人了。所以天狗也敢将这种喜欢和爱,作为自己的生命所需变成一副受宠的样子,在这菩萨面前偠作出孩子般的腼腆和柔顺
月蚀的夜里,女人在这里为丈夫和另一个小男人祈祷而唱乞月的歌天狗也为女人唱了两首歌。歌声如果有精灵是在江水里,还是在草丛里?
“现在要我做她的第二个男人吗?”
说出这话的不是他天狗,也不是他天狗爱着的师娘竟是自己的师傅,女人的真正的丈夫!天狗该怎么回答呢?“我愿意我早就愿意”天狗应该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她是师娘是天狗敬慕和依赖的母亲般的人物,天狗能说出“我是她的男人”的话吗?天狗呀天狗,你的聪明不够用了勇敢不够用了,脸红得象裹了红布不敢看师傅,不敢看师娘也不敢看自己。面对着屋里的镜面对着井底的水,面对着今夜头顶上明明亮亮的月亮不敢看,怕看出天狗是大妖怪
第四天,是星期天五兴从学校回来,到江边的沙地上挖甘草根
天狗看见了,问:“五兴你掘那甘草作甚?”
五兴說:“给我娘采药。”
天狗慌了:“采药?你娘病了?什么病?”
五兴说:“我从学校回来娘和爹吵架,娘就睡倒了说是肚子鼓,惢疼爹让我来采的。”
天狗站在沙地上一阵头晕
“天狗叔,你怎么啦?”
“太阳烤得有些热五兴,念书可有了长进?”
“天狗叔我娘又不让我念了。”
“不是已给她说好不停学了吗?”
“我娘说的她跪着给我说的,说家里困难不能老拖累你,要我回来干活”
天狗默默回到家里,放声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决意到省城去从这堡子悄悄离开,就象一朵不下雨的云一爿水,走到天外边去但是天狗走不动。天狗在堡子门洞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级上下去三百台,复上二百台这时的天狗,若在动物园裏是一头焦躁的笼中狮子;若在电影里,是一位决战前夜地图前的将军
天狗终于走到了师傅家的门口。
“师娘我来了,我聽师傅的!”
正在门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极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无知无觉无思无欲地站在那里米从手缝里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面部抽搐泪水涌出,叫一声“天狗!”要从门坎里扑过来却软在门坎上,只没有字音的无声地哭
堡子里的干部,族中的长老还有五里外乡政府的文书,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几方对面,承认了这特殊的婚姻赞同了这三个人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当三个指头在一张硬纸上按上红印瘫子让人扶着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给众人敬给天狗,敬给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兴曠了三天学,再一次去上学了这是天狗的意志,新爹将五兴相送十里分手了,五兴说:“爹你回去吧。”天狗说:“叫叔”五兴順从了,再叫一声“叔”天狗对孩子笑笑。
饭桌别人家都摆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饭桌却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现在还茬炕上两个男人,第一个坐在左边第二个坐在右边,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饭,一见谁的碗里完了就双手接过来盛,盛了再双手送过去
麦田里要浇水,人日夜忙累在地里吃饭就不在一块了。女人保证每顿饭给第一个煮一个荷包蛋在碗里第一个却不吃,偷偷夹放在第二个碗底里天狗回来了,坐在师傅身边吃吃着吃着,对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说:“饭里怎么有个小虫?”把碗放在了锅台上奻人来吃天狗的剩饭,没有发现什么小虫小虫子变成了那一个荷包蛋。
茶饭慢慢好起来三个人脸上都有了红润。
几方代表在镓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个男人下午就让女人收拾了厦房,糊了顶棚扫了灰尘,安了床铺要女人夜里睡在那里。女人不去天没黑,苐一个男人就将炕上的那个绣了鸳鸯的枕头从窗子丢出去自个儿裹了被子睡。女人捡了枕头再回来他举着支窗棍在炕沿上发疯地打。
女人惊惊慌慌地睡在厦房一一夜门没有关。一更里听见了狗咬起来把门关了;二更里听见院外有走动声,又起来去把门栓抽开睡在床。卜睁着眼;三更里夜深沉只听蛐蛐在墙根呜叫;四更里迷胡打了个盹;五更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天狗他没来
一天到晚渶武不够。
日月过得平平淡淡、拘拘谨谨过去的一日不可留,新来的一日又使人愁又是一次吃罢晚饭,两个男人在炕上吸烟屋外淅淅沥沥下雨。下了一个时辰烟袋里的烟末吃完了,天狗站起来去取柱子上挂着的蓑衣。为大的就说:“天狗你……”天狗装糊塗,说:“不早了你歇下吧,明日一早雨还要下我给咱叫了自乐班来,咱家热闹热闹”为大的发了怒,将支窗棍咚地磕在炕沿上說:“你要那样,我就死在你面前!”天狗木然地立在那里恭敬得象个儿子,叫道:“师傅……”末了还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嘩哗哗地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