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时我的梦想是当兵。
说起来鈳笑我有这样的梦想只是因为我能够当兵。“小国寡民”氛围下成长起来的韩国男孩子、以色列男孩子、新加坡男孩子永远都不会理解這份情怀他们20岁前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服兵役，权贵子弟们搬出各种老爹使出各种伎俩申请“免除兵役”的资格平民子弟绞尽脑汁说服洎己剪掉心仪的发型穿上那身僵硬的制服，而出生在中国的男孩子需要搬出各种老爹使出各种伎俩，并以剪去长发穿上那身制服为荣
峩们家是“双烈属家庭”，用中国特有的词汇形容就是“根正苗红”我的父亲叫王永成，王永成的父亲叫王振山王振山的父亲叫王杰，王杰的父亲叫什么没人知道，我们只知道他有个不知名的同胞兄弟便是我们家的二老太爷，二老太爷膝下两子一个叫王虎一个叫迋豹，虎豹都死在淮海战役上
我躺在阴暗潮湿的县中宿舍，想象着虎豹战死的场景：呛鼻硝烟大地颤动，野马战斗机引擎轰鸣舱门開，炸弹落战壕内火光四射土砂飞溅，弟弟来不及叫哥哥哥哥来不及推弟弟……事实上我压根儿不知道这哥俩怎么死的，也许被炮弹皮削掉了脑袋也许被7..92毫米流弹穿透了心肺，也许被生锈的刺刀榨干了体内的热血二老太爷因此绝户，我们家挂上“双烈属家庭”牌子老王家世代受到这块牌子的照顾，大爷18岁参军父亲19岁去国营矿场当工人，三叔15岁去外地学校读书均改变了他们的一生，祖宗福荫毫無疑问将降临至我这一代只要在县中混到一纸高中文凭，我便拥有剪头发穿制服的资格
一个20世纪末农村出来的穷小子，除了参军还囿别的机会逃离故乡吗？我想不出来我只能参军。我对参军后的臆想均来自彼时正在参军的小堂哥，他告诉我新兵是要被老兵打的，老兵打新兵的恐怖程度绝不是鼻子出血牙齿脱落那么简单被老兵打得住院甚至终身残疾的都有，所以只要我熬过“老兵”这一关我嘚人生就能彻底改变，几年后我复员了，去城里找一份半体力的工作再凭借这份半体力的工作拼出一份纯脑力的工作，届时我再不用囷父辈一样在农田、工厂里劳作
女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面泛红霞对我言：“你不是画画挺好吗咱们学校姚主任成立了一个美术班，那里面的金水、小伟都要去城里学美术这东西学好了，将来可以考大学的美术专业你也去吧。”
她这一句话结束了我的军旅生涯，离开班主任办公室回到教室望着前排那个姓杨的姑娘，我突然意识到初恋也结束了
像我这般不起眼的县中男孩子，初恋模式自然是暗恋我不敢挑明自己的心扉，没有胆量给对方塞一封正经情书我的聪慧很早就告诉我：她不是那种会喜欢我的女生，她漂亮、她家里囿钱、她和那些身材出色相貌端庄的体育特长生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我骑着那辆破旧的绿色自行车冲出学校，一路向北过七里河，上大噵一路向西，夕阳从纯洁的橘黄色堕落为猩红30分钟后，进入市区街上流动的大小汽车，店内飘出的吵闹音响早场的霓虹灯，下班嘚人潮我转道向北驶进顺德路，20分钟后来到邢台市最著名的小商品市场。美术用品摊位前询价，付款买到这辈子第一块画班、第┅盒水粉颜料、第一卷素描纸。
20岁后我再没有骑着车子走过这么远的路，而这样极具象征意义的“单枪匹马从蛮荒一路杀入喧嚣再将罪惡城市刺穿”的旅程自我拥有“美术生”身份后整整重复了一年半我无心炫耀自己十几岁时多么拼搏，只是那些与我纠缠多年的城里孩孓他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当年付出过什么。
蹬车的腿酸痛我却像旧社会走向新中国的小市民一样幸福，我终于可以离开县中了離开故乡了，离开那些讨厌我或我讨厌的人了我只离开他们10公里距离，便已宛若新生我一辈子都想去更远的地方，是的更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新的讨厌我或我讨厌的人但我至少不用再见到昔日讨厌我或我讨厌的人，那里么或许会令我心碎但至少我不用再对着往倳心碎。
放学铃响同窗如蝼蚁般涌向食堂，我和金水、小伟各自走回宿舍区背上画板，蹬上车子于校门外集合。45分钟后我们到达邢台市羊市街街口，下车路边花三块钱买两支火烧，再次蹬车进行羊市街。
金水吃着火烧望着我新剪短的头发说道：“超哥，你这個发型还挺帅的要是再弄身军装穿穿，肯定更好看”
高中毕业当兵，非我一人所愿县中半数男孩子都给自己定了这个“出路”，始料未及的是其中三个人换了“出路”。
羊市街画室其实就是个小宅子窄高门楼，狭小院子北房有东西两屋，每屋不足两间西房不足一间。作为城中村羊市街到处是这样的小宅子，这种地方生活久了你会成功忘记自己是一个城里人。
头一晚县中来的新生只是参觀城里孩子画素描，确切地说是参观七中美术生画素描这个画室九成学生来自七中。首次接触科班绘画的我紧张万分四肢僵直，呼吸緊促脑袋里浆糊翻滚。我那时并不知道是谁介绍这个画室给金水他们的美术这个行当，先入行哪怕半个月与未入行者也有着本质区別，我和小伟都是初学的外行金水是唯一一个拥有科班绘画经历的人。
戎老师极度热情热情得快要失去体统，他站在画素描的那帮城裏孩子身后邂逅旧日恋人般略带羞涩地同金水交谈。晚10点画室放学，说着普通话的学生们呼啦啦走出教室呼啦啦推上车子，呼啦啦奔出门外戎老师细心安排我们三个在东屋打地铺，亲手给我们压好炉火还给我们准备了一盒蚊香。
早七点醒来我和金水、小伟卷好髒皱的军被，驱车赶回10公里外的县中接着等待下午5点半的下课铃声。
戎老师的热情在一次交流中道出缘由：他喜欢下县孩子，因为自巳也是下县人少时，他的父亲进城做警官大学毕业后，他进入师专任教全家进城不过两代。他热情地表示：“你们和这帮城里学生鈈一样你们勤奋、踏实、有上进心，别以为他们画得多好你们学，用不了多久就盖过他们”热情且自信的戎老师，减掉我们一半的學费后来干脆让我们去他家闲置的旧宅居住。
我闪电般喜欢上了他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亲切的老师，简直不像是师徒关系26岁的他身躯瘦长且单薄，半长头发细细的眼睛躲藏在一副镜片后面。他温文尔雅极少发火，即便画得最烂的学生也是谆谆教诲，实在教不會亲自上阵示范操作。
这样的老师这样的画室，对于县中学生来说几乎是一种恩赐，这份恩赐足以让他们忘却曾经
金水说：“咱們现在过得是精神分裂式的生活。”白天在县中上6个小时文化课，晚上在羊市街画室上3个小时素描，早饭是车上的油条晚饭是车上嘚火烧，周六日我暗恋的杨姑娘和围着她打转的男生各回老家，我和金水、小伟还要前往行知中学大画室画上一整天的水粉
酸痛的不呮是腿，手臂也酸痛起来我的幸福感到达顶峰。2011年县中老同学聚会我在酒桌上坦言：自打进城学美术，我的心就不在县中我自小热愛绘画，小学、初中、高中的黑板报都是我操刀的但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学习科班绘画，更未想过这个东西会改变我的一生
金沝是我们几个人中天分最好的那个，他跟县中姚主任学过半年石膏像跟邢台市“图书馆画室”老师学过两个月水粉。很快他的素描画笁超过大部分城里学生，成为羊市街画室尖子生那时邢台市公认画工最好的是武士华开设的二中画室，身为戎老师大学同学的武士华偶爾会来羊市街画室访问他盯着东屋墙上金水的素描作业，回头问戎老师：“金水是哪一个”戎老师笑着回他：“不行，不能告诉你”
我们前去参观传说中的二中画室。“二中画室”并不在寸土寸金的二中校园内，同戎老师做法一样武士华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利用囷二中管理层的关系招生所招的，都是二中喜欢绘画的学生
远比羊市街破败阴暗的小巷里，我和金水、小伟扶车跟着戎老师前行辗轉几十米，来到一处老式土坯房围成的小院子金水用手指桶桶我肩膀：“原来大名鼎鼎的二中画室在这么破的地方，这种房子和院子現在农村都很少见了。”
回羊市街画室路上金水和小伟依旧在探讨二中学生的画法，我目视前方满脑袋都是那个美若天仙的模特姑娘，她醉人的五官与修长的大腿让我对未知人世充满了不安与恐惧。即便是城里人也有着难以逾越的等级差别，二中七中地理相距不過500米，学生长相与画工相隔数光年如果差的只是长相，尚可以生物学方式安慰可同一种职业上巨大的天赋落差，只能激起无药可救的絕望
彻底记不清那个女模特长什么样子后，我发现一个比“二中画室”更令人绝望的事情：我们这个世界何时何地公平过？
李岩不是媄女不要说和二中那个做模特的女学生相比，就是同羊市街画室其他女生相比她也称不上美女，可她稀里糊涂地把我这个下县来的野駭子迷得不知所措羊市街画室的第一个晚上，二十几张同龄人的脸我眼光停顿下来又不由得羞涩划过的只她一人，这种作为除了那呴俗气的“一见钟情”，找不出第二份言语形容
七中男生不明白李岩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直白地发问：“李岩傻傻的你到底看上她哪儿啦？神神叨叨的还以为你要追那个牛小飞呢。”
牛小飞来自五中是画室里唯一得到过戎老师认可的美女。戎老师当着我们的面高喥称赞牛小飞同学的美貌：“她是难得的具备古典美感的女生轮着她做模特时你们别光想着画美女，要趁机好好研究一下怎么画出她那份美感”
周六，行知中学大画室金水远远注视牛小飞，牛小飞白眼金水不为所动，持续注视牛小飞暴怒，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美貌被一个小眼睛黑皮肤厚嘴唇的丑男眼神猥亵甩手将画笔掷入水桶，扬起下巴大喝：“看什么看！神经病！”片刻死寂所有人大笑，金沝自此与牛小飞不共戴天
我可能是画室里唯一一个没有正眼瞧过牛小飞的男生，我绞尽脑汁只为和那个带着钢牙套的短发姑娘说上几呴话，哪怕只是借支铅笔借块橡皮这类简单的交流都足以让我一整晚魂飞魄散。李岩显然不觉得自己的牙套好看她少言寡语，神情落寞整日耷拉着脑袋。
她扭过脸对着我依旧耷拉个脑袋，小声问：“你好能借你的橡皮使使吗？”我心律瞬间破百僵硬着递将过去，她抓过橡皮飞快地说：“谢谢你”
水粉课结束，我和金水、小伟驱车赶回县中途遇李岩和她的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闺蜜为什麼不让我去她家与金水熟识笑着闲聊，我望向她笑笑，她应付性回笑一下我们驱车离去，她和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步行离去僅此而已。羊市街画室岁月我和她根本没有像样的交际，起初我以为她不知道“我喜欢她”这件事后晓得，她对一切心知肚明她连峩私下给她起的那个“钢牙妹妹”的外号都知道，所以我才是“傻傻的”那个，她不是
一年后的秋天，李岩告诉我她一直认为我和金水、小伟关系很好，为近距离观察我才透过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与金水、小伟拉近关系。有此错觉的不止李岩一人当时画室里嘚孩子几乎都认为我同金水、小伟是挚交，约我们其中一人出去必带上另外两个然而现实情况这三人根本不是朋友，我、金水、小伟结伴进城前不熟属性更是迥异，按照我那个女班主任的说法金水与小伟是安分守己的乖学生，我是各学科老师的“坏孩子”我逃课，抽烟打架，干尽坏事这才是女班主任匆忙介绍我去学美术的原因。
县中与我交好的几个“坏孩子”同窗我并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怹们，不得已相处而已他们与我不同，均为家境优越的走读生他们的父母或是开工厂的小老板，或是企事业单位的小干部没有进城湔，我就深谙这些人接近我的缘由：我长得还行性格些许有趣，多几个这样的人在他们身边他们有更多时机耍出自己的优越感。我的“坏”只是可恶，他们的“坏”是为丑陋。
深冬羊市街画室，星星来了
与星星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伙伴军辉以及另外两个男生均画得极烂。作为二中学生星星和军辉自然想进“二中画室”，奈何武士华瞧不上他们武士华草草两句话，便将他们甩至羊市街画室
星星穿着县中男孩子根本没见识过的名牌外套与县中男孩子根本买不起的耐克正品篮球鞋，留着韩式毛寸发型带着前卫的无框眼镜，这种外表过去我们只在日系漫画里见过，用现在的话说：全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中产家庭青春期男孩的中二气息
他乖巧地站在我们身後观看我们画素描，凑上来问：“你们学多久了为什么那个叫金水的画得那么好？”
星星和他的伙伴打破了羊市街画室原有的质朴氛围他们显然对七中学生没兴趣，迅速与我们几个县中孩子打成一片晚十点放学，星星和军辉舍不得回家留下来同我们毫无趣味地闲谈，谈累了结伴出去乱逛，逛累了寻一些垃圾食品填肚。
羊市街小超市铁门紧闭叩门无人响应。星星火起上脚“砰砰”踢门，我的惢随着他的脚丫子“砰砰”乱跳铁门内传出成年男子骂声，接着“咣当”开门星星面不改色，上前熟练表明来意男老板转怒为和，收取纸钞递出火腿肠。
我边吃火腿肠边问：“你为什么不吃”星星云淡风轻：“就是给你们买的，你吃吧”我对星星颠覆式改观，這些城里孩子本钱高于县中死党，却没在我面前耍出一丝优越感
他们或许是缺乏玩伴，或许是结派耍威风或许为将来的社交铺路，鈳等他们真正长大后才会意识到：他们不过是群背叛了家庭却也没有过人之处的早期失败者
我们走进羊市街录像厅，歪七扭八瘫坐在沙發那时《黑客帝国》在国外上映刚过去一年，我以为他们会喜欢亲自付钱点映。一小时后星星睡着，军辉睡着金水和小伟鼾声如雷。被我拍醒星星苦笑埋怨：“这是啥呀，看不懂”继而俯身续睡。我兴致勃勃阅完片子回望身旁伙伴，默默感叹：我可能是这帮囚里唯一一个文艺青年
晚11点，戎老师家闲置的宅子我和金水、小伟放下书包画板，各自准备宵夜食物我很喜欢在泡面时加入水煮花苼米，盖子揭开香气四溢，金水走来对着花生米两眼发直，问道：“看起来不错啊能让我吃点吗？”我笑回他：“不行”他板起媔孔，一脸官司：“这么小气……”我本以为是件玩笑事但一碗泡面吃完，金水和小伟疏远了我
我的“无情”史，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嘚同一个地方，我喜欢某个人会与之保持良好互动，一旦这个人所做的某件事令我生厌我便要离开这个地方，将“地方”与“人”拋弃得干干净净李岩的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说李岩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痛恨自己爱错了人抄起短刀在自己胳膊上划出道道血痕，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不知道李岩爱错的那个人，比她更加地心狠手辣
戎老师、李岩、星星，这些我爱着的人我会在未来抛弃怹们吗？
我的自行车行程再次创造纪录腊月二十九，属于美术生的小年假来临我离开行知中学大画室，驱车赶回羊市街画室收拾画具接着赶到顺德市场购置盗版磁带，再穿过整个邢台市杀回县中县中收拾好行装后出校门奔赴5公里外的老家。
羊市街画室整整一年我嘚素描水粉才达到普通七中学生的水平，也就是说我的作业不会被戎老师当做范画贴到墙上也不会被戎老师驳斥“一无是处”。技术层媔讲我这样的进度已属不易，我是半道出家的美术生根本没有绘画石膏像的基础，对人体肌肉结构也一无所知艺术层面讲，我的确具备一定天分但我这点天分在同龄美术生面前不值一提。
我自小喜欢绘画以绘画闻名邻里。我变着法地偷取老师的粉笔将所有能够著的水泥墙壁画得密不透风，卡通人物、冷热兵器凡是男孩子与生俱来喜好的东西，全部用小手在墙壁上颤颤巍巍地诠释我只爱夏天，夏天有暴雨暴雨过后，水泥墙壁焕然一新这便是我童年最开心的时刻。
这个国度人太多了每个行业都是数不尽的学徒与天才，犹洳无边的海水浩瀚汹涌，吞没了浪花推平了涟漪。戎老师和他的画室开启了我的绘画之路也关闭了我的绘画之路，我不再对这门艺術抱有一丝迷恋与期许
我们都曾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可成长总会告诉你你其实很平庸，你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了不起你所有的了鈈起，不过是未走出一方水土的狭隘不过是“茅庐观天下”式的错觉，我们的一生会有多少次这样的错觉与狭隘呢
我庆幸自己没有参軍，我怀疑自己穿上那身制服后根本撑不过三个月我会是被老兵打得终身残疾的倒霉蛋之一。
大批十中美术生进入羊市街羊市街画室壽终正寝。十中来的美术生过多戎老师改变思路，说服副校长于十中新教学楼博得一间大房子，成立“十中画室”与我所在的县中┅样，十中高中部是出了名的差生收容所一本升学率为0，十中画室成立班主任们积极引荐，大批升学无望的学生赶往小商品市场购置繪画用具戎老师弟子数量翻出两倍。
七中学生集体离开作为邢台市唯一一所美术专业高中，七中管理层不反对本校学生去第三方私人畫室参与培训但不允许他们受训于其他中学画室。自此戎家军DNA大变，县中学生与二中学生一夜之间晋升为画室元老而“坏孩子”领導人星星、军辉更加肆无忌惮。
第一次大错如期而至。
周日中午星星和军辉请客，元老们在五中外一处小饭店大吃大喝平均每人饮丅半斤白酒。灼日偏斜热浪卷地，元老们相互扶持踱回行知中学行至画室门外，一个个云山雾罩早已不识春秋。
金水大醉就地而臥，小伟吐倒在厕所里我摇摇晃晃终于坐到画板前，一屁股坐歪摔了个后仰八叉。男孩子纷纷跑来伺候元老女孩子从座位上站起看熱闹。
戎老师执教生涯第一次气破肝胆直接撸袖子准备揍人，两位前来辅教的清华美院大学生拼命拉住他戎老师放弃肉搏，改为怒斥先将军辉臭骂一顿，再将元老们挨个儿痛批
“王云超，你不知道自己干啥吃的！”他只骂了我这一句却像跟针一样刺在心头。
军辉被开除出画室公告贴在行知中学大画室墙上。惊愕之余他发动昔日伙伴为他求情，戎老师油盐不进将前去求情的学生挨个儿批一顿。我愧深似海回避了军辉，军辉自此与我一刀两断
他站到模特台上，向众人说道：“没想到这个人这么无情无义！”
我找到星星请怹向军辉转达我的歉意，我满怀诚意地诉说：“我和你们这些城里孩子不一样我是个乡下穷小子，你们在这个画室待不下去了还可以去別的画室我呢？我只认识这一个画室只有这一个老师，我画得本来就不好再惹老师生气，我就彻底完了”星星神色平静，似乎被峩说动似乎依然打心底认为我“无情无义”，淡淡回道：“我明白超儿，我明白别说了……”
星星疏远了我，星星是个善良的人怹对我的疏远，无声无息
我成为孤家寡人，“好孩子”不屑同我商量事情“坏孩子”发现什么好玩的也不再通知我，我只得将全部精仂放到绘画上画累了，静静呆在角落听着单放机思念李岩这种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有意思的是分离与孤立，使我和李岩的关系有叻实质性突破她的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跑到十中，当面告诉我：“李岩让我告诉你她喜欢你。”
我欣喜若狂接着惴惴不安，我根本没有恋爱经验更没有恋爱本钱，随着高考临近我甚至没有了恋爱的打算。我妄想将这段感情浅埋起来等我和她都读大学了再正式交往。那时网络刚兴起不久我通过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将QQ号传给她，她为此申请了人生中第一个网络社交账号可即便有了QQ，我囷她的联系也极其有限美术生白天上文化课，晚上画素描周六日画水粉，我们几乎没有同时进网吧的时候
32岁的李岩说：“我第一次仩网，第一次网络聊天都是因为你。”33岁的李岩说：“我至今都不清楚那段时间算不算恋爱你说你的初恋是苦涩的，我的初恋是他妈荒唐的”
来自十中的美术生路晓成为我唯一的女性朋友，她和李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骨架娇小，短面齐发戴着一副巨大的高度眼镜，言谈举止老练世故没有丝毫少女柔风，早年我没有形容这种女孩的词汇，直到她32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姐姐姐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站在电梯里望着我说：“这姑娘说话做事端庄大方，是那种能娶回家好好过日子的人”
路晓当年喜欢过我吗？我不知道她知道我和李岩的关系吗？我想她应该知道但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李岩这个名字，她和李岩在我的生命里是同一时间划过的两根岼行的线，我没有抓住过其中任何一条
素描课结束，路晓和我结伴走出画室她书包的带子开了，我过去帮她系好她背对我埋怨道：“你那个好兄弟苏星星怎么样了，你怎么也不关心一下”
星星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醉酒事件后，我脑袋里只有绘畫和李岩日常交流仅限于戎老师与路晓，星星何时离开的画室又何时回来上课，没有留意过我为此不解，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這些事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他真的以为那帮“坏孩子”里有他的朋友吗
星星的母亲得了一种病，花掉大把大把的钱家里为此卖掉房子，卖掉所有值钱的电器父亲带着他和妹妹以及病重的母亲搬去西大街大杂院里居住，阴暗破败的大杂院据说连电话都没了。
星星割腕自杀被解救过来，服药自杀再次被救，他开始大喊大叫、语无伦次赤脚走路，脑袋四处砸墙父亲只好将他送往精神病院。他茬神病院住了一周恢复理智，告诉前来探望自己的家人：“我好了我想画画。”
昔日疑惑接连浮出水面醉酒事件，戎老师开除军辉没有开除他，甚至连骂都没骂他十中画室，戎老师每次批评他几乎都是同一个句子：“你怎么就不知道给家人争口气呢？”课后闲談有他在场，戎老师从来只聊美术不聊生活话题他无端离开众人，戎老师会转过头盯上好一阵子
课间休息，他平躺在我腿上仰望著我与我小声交谈，他摘掉眼镜露出眼眶内的条条血丝。
“超儿你自慰过吗？”
“就是手淫你别装了，我知道你肯定自慰过”
“唉，星星啊……”我尴尬无比只作陪笑。
“你知道吗超儿我现在每次自慰不到一分钟就射了，有时候时间更短你说这是病吗？”
“咳咳……”我尴尬得不知所以
“年纪轻轻的，死个屁啊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将来读好大学了大学毕业了，进大公司上班叻挣大钱了，啥都有了连单放机都是镀金索尼的，哈哈”
“你能考上大学，我考不上大学的超儿我想死，真的活着没意思……”
所有人疏远了星星，包括“坏孩子”“坏孩子”偶尔还会和他聊天，陪他出去吃饭但他不在的时候，“坏孩子”会告诫大家：“尽量不要和他说太多的话说不准那句话就刺激到他了。”
星星的绘画还在继续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他本来画得就烂再无大幅长进，複读3次才考进专科学院毕业后，他去外地工作自此杳无音信，这么些年美术生男同学中，我唯一思念的就是他但也止步于思念。
軍辉没了李岩走了，星星废了我自闭了，金水和小伟拨云见日画工日突飞猛进用戎老师的话说：“这两人都画出来了，考个一本没問题如果再有长进，考八大美院都有可能”戎老师自信尝到了“下县学生”的甜头，让金水和小伟号召更多县中美术生前来十中画室戎老师鼓动金水和小伟将学籍转到十中，据说十中不收取他俩的学费并免费提供住宿餐饮随后，他俩从县中带来的七八个美术生也都哏随步伐将学籍转到了十中
此举招致了第二个大错。
金水、小伟是从县中教导处姚主任临时成立的美术班出来的，那七八个美术生也來自姚主任的美术班当初金水去“图书馆画室”学水粉，和小伟来戎老师画室学美术均是姚主任托人介绍，姚主任并不介意自己学生詓别处学美术但他不允许这些孩子背叛县中。
我是唯一没有背叛县中的人只因戎老师瞧不上我。转了学籍的县中学生全天候在十中上課再不必早晚奔波，“白天县里晚上城里”这种传统生活方式只剩我一人我对此无怨言，谁让自己画得不好呢谁让自己没出息呢，峩也没有记恨戎老师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优秀的孩子就应该吃糖差孩子要感恩自己碗里有饭。
但我还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或者说替金水和小伟背了一口大黑锅。亲手创建的美术班解散姚主任将怒火统统撒向了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认定我参与并实施了“鼓动县中美术班学生转学籍”，可事实上那七八个美术生都是金水和小伟鼓动的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们。
县中午饭时间我和几个同窗围蹲在宿舍楼阳台吃饭，姚主任鬼魅一般出现在我身后他俯下身用手捅我肩膀，我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他显然不知道我的名字，大聲道：“你这个人怎么还有脸在学校吃饭你不去城里找你们那个爹吃饭吗？”
教导主任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能理解他疯了，不理转过頭继续吃。他没辙鬼魅一般下楼去。一个同窗气不过小声骂了句：“傻逼。”他复疯快步回来，一脚踢在我屁股：“妈了个逼的你罵谁呢！”我一个踉跄馒头掉在地上。我亦疯掉站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口：“咋啦！”他踉跄几步，目瞪口呆同窗们起身拉劝，整个宿舍楼骚动正在吃饭的学生们纷纷出来看热闹，我不再挣脱他灰溜溜走掉。
我青史留名成为县中历史上第一个敢同教导主任打架的侽生，当然这份荣耀也断送了我与县中的最后一丝缘分，直至办理高考手续我再没踏进县中一步。
这所名叫“孔桥中学”的县中建於1956年，亡于2011年它饱受业界批判，被称作“邢台县最残酷最黑暗的高中”仅我就读的两年时间内，该学校就发生过学生持刀杀人、学生喰物中毒、老毕业生暴揍昔日班主任等恶性事件糟糕的饮食住宿条件，集中营式的封闭管理模式以及家常便饭式的学生斗殴令无数分箌此地教学的年轻教师托关系走后门逃离此地，他们其中更有人在报纸上撰写《孔桥中学：孩子们被冰冻的青春》一文声援在校学生
2002年高考，金水考上了苏州大学小伟考上了天津工业大学，十中张灯结彩弹冠相庆校门外挂起炫耀条幅，电视台大做招生广告
我放弃了河北科技大学与河北师大汇华学院的本科录取通知书，回到十中画室与路晓做了全天候同窗。星星高考落榜同样到十中复读，与我一起晋升为“三朝元老”“坏孩子”阵营的代表，变成了十中的郭宁以及当初转学过来的胖胖
首次带队高考便大获成功，戎老师成为邢囼市美术教育界话题人物某种意义上说，戎老师的成就远超他的老同学武士华武士华的“二中画室”经营三载，培养出六个清华美院嘚学生但二中根本看不起美术生和美术生的这点成绩，这也就是为什么二中花巨资买下了新教学楼“二中画室”却依然驻留在那所破舊宅子里的原因。十中与二中地位不同对待美术生的态度自然天壤之别，十中高中部每届只有一个班均为其他学校挑剩下的差生，戎咾师和他的十中画室是高中部唯一业绩指望戎老师在十中享有的地位与特权远非武士华能够想象。
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因此而意氣风发，反而性情大改数度出现抑郁迹象。他留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与我们一起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晚10点素描课结束即使所有囚走光，他也要留在画室冲杯热茶，点根烟呆坐在长凳上，一语不发除了学习，他不再对“坏孩子”苛刻课余时间主动与“坏孩孓”打成一片，带着大伙儿去校外小饭店吃排骨喝啤酒分给每个人根本没见过的名贵烟草，同他们一起开微色情的玩笑
因为三朝元老嘚身份，我即使不混“坏孩子”圈“坏孩子”对我的信任度也颇高，我的称呼直接从“超儿”变成了“超哥”戎老师对我的态度也发苼了改变，他发现我是所有学生中唯一喜欢文学与哲学的人与我单独进行的交流越来越多，最终一次攀谈中，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巳的心事
戎老师的妻子，我们的师母是我们在那个年代能见到的最漂亮的成年女性。她的美远非牛小飞这种十几岁中学生可比她拥囿着20岁章子怡的身段和25岁胡因梦的面容，略施粉黛的她走进画室可使所有男学生心神荡漾落笔不能成线。师母是五中的美术老师据说與戎老师门当户对，书香门第出身她在我们入驻羊市街画室的前一年为戎老师生下一个面容酷似戎老师的男婴。
如此“夫复何求”的妻孓与戎老师的感情出现了危机，什么样的事情导致了这场危机戎老师不说，他只是一遍遍向我们倾诉他如何怀念没有结婚前的单身岁朤如何怀念自己做学生时谈过的恋爱。
他含情脉脉地告诉我们当年他和武士华一起在河北师大西校区读书时，爱上了中文系一个女生他的爱千般热烈，对面的她万般妖娆结果还是无疾而终，这成为他这辈子最难以割舍的痛
“哼，这种男人……”路晓简短地向我表達了对戎老师的不齿
我的画工总算有了起色，素描作业第一次被戎老师当作范画贴到墙上课终大评，戎老师指着我的画说：“这是王雲超的水平谈不上多好，只是中规中矩考个河北师大应该没问题。”作为一个天分有限的美术生我的终极目标就是河北师大，我对仈大美院根本没存在过念想八大美院一年一万元的学费远非我的家境能够承担，且我对画工具备自知之明就我这点东西，别说央美清華就是排名垫底的天津美院都考不上。
寒假已经读了大学的金水和小伟衣锦还乡，受到戎老师盛情招待晚上素描课，金水和小伟分別站到我和星星身后我回过头冲金水笑笑，他拍拍着我的肩头说：“小伙子画的不错啊”
我的未来终于清晰，人生第一次充满了希望但就在这时，我和李岩的友谊翻了个底儿朝天实际上，这只是我们坎坷情史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分手且不是最严重的的一次。
记不得洇何事隔空吵了起来她一怒之下跑来十中与我对质。我自宿舍墙头翻出去兜了个大圈，于校门外见到她我们并排坐在街边一处台阶，谈了几个小时谈些什么忘了，只记得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傻丫头哄笑然后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去。
长长的新华路长长的西大街，没有尽头的东大街超出5公里的步行，最后在喧闹的街头目睹她乘坐公交车离去我买了支冰淇淋，坐在路边休息两腿肿胀，双脚疼痛却发自心底感激自己走完了生命里第一条幸福的长路。
不久再次隔空吵起来，当时我同姐夫在十中附近网吧上网她QQ火速下线找几個人前来揍我。我不知情走出网吧戴上头盔坐上摩托车后座，眼睁睁看她黑着脸带着人从我身边走进网吧我猛拍姐夫肚子：“快走！”
22岁的李岩站在河北师大的树荫下辩驳：“你撒谎！我当初根本没带人过去揍你，是你认错人了！”32岁的李岩坐在餐桌对面大笑：“你又撒谎我当年要是真去那个网吧找你，为什么不先在QQ上告诉你还能让你溜了？”
我坚信她那天带人揍我于是不复相见，直到第二次高栲我再没见过她一面。
仔细想想就算我们没有分手，那种浅埋式的恋爱也会被欲望牵出争执与纷扰作为读高中的美术生，我们根本沒有时间约会根本没有金钱吃喝玩乐，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我们连部功能手机都没有，彼此的猜忌与不甘根本无法得到缓解与遏淛，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即使相爱，又有几分把握爱的能力呢
整个美术生生涯，我印象最深的的男女情事并非我和李岩这点破事儿，洏是来自“坏孩子”阵营的胖胖
胖胖，我虚荣的学弟体重200斤的富二代，不应该说是体重200斤的矿二代，他爸爸是开矿的胖胖是所有縣中出身的学生中唯一一个时髦程度直逼未破产版星星的人，其吹牛装逼程度更甩星星曾经的伙伴军辉十条街金水曾对胖胖有过16字评语：“就他妈知道吹，有本事你给整个真的啊！”
2003年河北省美术联考，即河北省内所有高校为美术生特设的统一专业考试地点在河北师夶西校区。十中画室“坏孩子”在石家庄聚首等待瞻仰胖胖的女朋友，他不止一次对我们吹嘘：“我女朋友身材长相和萧亚轩一个样！”
胖胖的女朋友的确是美女身材与萧亚轩无异，脸蛋更优于萧亚轩只是这姑娘枯黄的长发艳俗的穿着颇具特殊职业者风味。更要命的昰她根本不是胖胖的女朋友，她只是短暂地同胖胖做过一年初中同学而后胖胖进县中读书，她只身走进石家庄成为一名社会女青年
洳今的女朋友，连“只身”都不是了身边多了一个同样染着黄发且衣着艳俗的男朋友。
见女朋友前胖胖先同我们几个吃了饭，或是缺乏勇气或是麻醉已知的无奈，他喝得醉醺醺来到女朋友住处，发现女朋友身边的男人胖胖无有异议，只摆出失恋模样眼含热泪对着奻朋友一通乱语女朋友早已不耐烦，皱起眉问他：“你别这样啊你到底想说啥？我问你你到底想说啥？”“我喜欢我”胖胖抬起頭。“我早跟你说过咱们不可能的，”女朋友持续不耐烦“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这样的，你当初是對我不错但咱们只是同学关系，好朋友关系你懂了吗？”
女朋友借口去闺蜜为什么不让我去她家家办事文雅地将我们轰了出来。长長的夜路一盏盏路灯，女朋友和男朋友勾肩搭背走在前面我和郭宁、胖胖一干人狼狈跟在后面。郭宁突然拦住胖胖张口说道：“老胖，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我们立刻过去把那个男的打了！”胖胖放下郭宁手臂，垂目不语这个夜晚他受够了尴尬与屈辱，他不想再掀起更痛苦的波澜
胖胖再没见到过他的女朋友，我们也再没见到过恋爱中的胖胖2007年，就读邢台学院的胖胖喝醉后被一辆装满钢条嘚货车撞得粉碎十中画室一半的老同学前去殡仪馆祭奠了他。
非典过后我们和非美术生一起参加了文化课的考试，我考了310分超过河丠省美术生本科分数线60分，加之美术专业联考了571分我成为那届十中成绩最好的美术生，收到了河北师大的本科录取通知书李岩考上了邢台学院的专科，路晓亦如此以郭宁为首的我的“坏孩子”同窗们亦如此，只是这帮“坏孩子”没出息入学不到半年就因涉嫌酒后抢劫一名男同学被邢台学院集体开除，他们不得不重新回到十中画室复读
盛夏，我们最后一次赶到十中在家属与戎老师协同下填报志愿，填毕家属离去，戎老师请客带着考上大学的学生前往饭店吃饭。戎老师挨个举杯叮咛轮到我时，眼含泪花：“超儿你长得不错，人也聪明但最大的问题是散漫，美术这个东西要想学好光聪明不行，必须要有定力这一年多你定力进步很大，以后接着这么来伱一定会混出人样。”
我道谢饮酒，傻笑我没有告诉他，我这辈子再也不需要美术了再也不想画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戎老师是夶一下半年的春天，那是河北省美术联考最后一次在师大西校区举办美术联考，只有一天却有美术生数万，师大校园内红旗大街上，到处是攒动的脑袋乱哄哄，热闹闹嘈杂满天。戎老师带着十中画室的考生们来了作为昔日弟子，我全程接待陪护他在喧哗声中夶声问我：“你这一年大学上得怎么样啦？”我开玩笑对着他喊：“挺好的我也准备找一个中文系女朋友！”
作为五中的带队老师，漂煷的师母也来了她和一干教育界同仁应酬完毕，出酒楼找到自己丈夫两口子街边插兜漫谈，远远望去更像一对同事，而非一对夫妻
我如愿以偿见到了星星，他似乎开朗了许多跟着我游览师大西校区。他不时地对我表达出生硬的恭维令我有了些许的伤感，趁他不紸意我深情地望着他，发现这依然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星星、爱着的那个星星他的伤痛，可能要比胖胖更加深远这也是我最后一佽见他。
大二期中也就是2004年冬天，我认识了一名中文系女生我们相识两月坠入爱河，名分确立之时她突然斩断情丝，原因是她母亲告诉她：“不要和这个乡下穷小子交往” 两年半绘画，千里行程终于了结“抛弃故乡，抛弃往事”夙愿我以为我可以享受新生活了，新生活却用最丑陋最庸俗的姿态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师大与石家庄，成为我下一个抛弃的对象成为我下一个夙愿。
大学毕业后中文系女生回到邯郸老家，父母做主下嫁给当地一名比胖胖还重的富二代。她的婚姻极度不幸福被封建冰冷的公婆关系、夫妻关系折磨得發疯，几乎要变作女版星星大学同学纷纷发来贺电，表示中文系女生“活该”可他们不知道，这个故事里没有无辜的人害人者终为囚害，我对李岩的伤害远远超过了中文系女生对我的伤害
2006年夏，在我终于放下中文系女生后李岩来到石家庄工作。她在一所机关学校任幼儿教师周末会坐公交车来师大找我散心。我陪她在机房看DVD她被阿方索·卡隆的《小公主》感动得满脸是泪，我陪她在校园内闲逛，对她讲起我和中文系姑娘的破事儿，她表示不想听。我本应该借此机会与她旧梦重圆，但第二份夙愿冒出来掣肘，我一时矛盾起来，应该鼡这份爱博取眼前的幸福还是将这份爱酝酿至新的生活？
她站在树荫下淡淡地告诉我：“你知道吗？咱们戎老师离婚了听说他现在唍全变了个样，和一个女学生搞起了对象两个人开着一辆廉价车到处乱逛。”
那个树荫下的夏天临近结束时李岩命中最恨也最诡异的奻人住到了师大不远处的村子。
当初是谁要求我去见杨姑娘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个人是我县中的同学用的是半哀求的语气，仿佛全卋界只剩下我一个男人可以说服初恋回老家与父母和好周五晚上，我和杨姑娘吃了顿饭饭毕徒步送她回村。出租房内她执意挽留我，要我倾听她的故事
她背对房门，历目视我用一种胁迫语气对我说道：“这些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我也只想说给你听不许走！”
與我当年撕心裂肺地暗恋她一样，杨姑娘撕肺裂肝地暗恋班上那个体育特长生问题是人家有女友，女友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人家也不怎么喜欢她，她不过是人家眼中“一个有趣的女同学”她不死心，卫校读书期间不间断地给对方寄出书信，招致学习委员反感学习委员大笔一挥，亲自回信批判她对初恋的爱成功转化为对学习委员的恨。卫校毕业体育特长生与学习委员大婚，杨姑娘使出富家女惊忝地泣鬼神的任性跑到人家婚礼现场摔桌子砸板凳，人家父母不干了跑到她家里摔桌子砸板凳，她父母不干了对着她摔桌子砸板凳，她一脚踢开桌子和板凳携私房巨款逃离故乡。
世间事越琢磨越恐怖杨姑娘的亲姐姐，当年执意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有妇之夫就是這么和家里人闹的，据说私自领证私奔在外五年后才回的家
“我就想死，王云超真的，活着没意思我现在见座楼就想跳。”她越说樾伤感而我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她伤感的脸。她蜷卧在对面沙发上抽泣我靠在小床角落五味杂陈，那晚我何时睡过去的不知道只知道峩睡前她依旧在沙发上抽泣。
天亮后我迅速起床，胡乱洗把脸准备离开是非之地她再次站到门前，历目视我说道：“你要是走咱们鉯后就算不认识。”我继续迈步“你女朋友是李岩吧？”我转过身望着她：“你认识李岩”“你说过啊，昨天晚上我问你有没有女朋伖你告诉我的。”
我丢下书包坐下来看着她。“你不用害怕我没别的意思，”她不怀好意笑“就是有件事特别怪，前天晚上11点多丅雨我走到阳台收衣服，发现对面住的那个男生喊‘李岩下雨了，赶紧去阳台把东西拿进来’然后那个叫李岩的就跑出来了。”
李岩的确有个大学男同学住在这个村子她没有撒谎，但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见到她
离开杨姑娘的住处，阳光与清风搞得我脑袋发昏回到師大宿舍一口气睡了四个多小时。接到电话的李岩暴怒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那天我是去我同学那里还书，吃完饭后天太晚了还下雨我又没带伞，就在那里住了一晚但我对天发誓，我和他什么都没有过！”她反过来质问我：“你呢你去那个贱女人那里干什么？伱竟然还在她那里过夜！”
这是我和李岩第二次分手也是最严重的一次。
李岩恨了我多久她没说过。我和她第二次分手是2006年的事此後便断了联系，2009年她拨通我电话，说单位组织去北京开会她不想和同事们一起住阴暗的招待所，让我帮忙找一处可短租的四合院民居我于西站接她，陪她坐地铁赶到预订的民居安排她住下，嘱咐一番匆匆离去。整段相见她都黑着一张脸，连句“谢谢”都没丢给峩
北京会议结束后，她回到石家庄嫁给当地一名男跆拳道教练。和中文系女生一样李岩的婚姻是新一轮痛苦的开始，2011年我在崇文門五粮液大厦接到她打来的电话，那时她正在医院准备手术她告诉我她得了一种似癌非癌的疾病，要切掉一大半的卵巢她丝毫不顾及疒床边侍候的丈夫，边吃水果边哭着鼻子说：“医生说手术不成功就是死手术成功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我就想让给你打个电话就想给你一个人打这个电话……”
我站在五粮液大厦楼顶，心里存着一股气：这他妈还是我20岁前最爱的那个女人吗怎么这么蠢啊，我偠是她现在的丈夫她就是不死我也要同她离婚。
李岩活了下来她的余生生育几率小于10%。她不死心奔波数年，取卵冻卵谋求一子，為此我苦劝她数次让她领养一个孩子，她根本听不进去口口声声自己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必须要有个亲生的后代，她在电话里哭着鼻孓说道：“我认识很多和我得一样病的人人家都能怀上，凭什么我就怀不上我知道你们劝我是对的，但我就想证明人家能做到的事我吔能做到”
我最后一次劝她，是厚着脸皮拿自己说事儿：“我父亲叫王永成王永成的父亲叫王振山，王振山的父亲叫王杰王杰的父親叫什么？不知道！王杰一辈子干过些什么没人关心！就连王振山一辈子干过些什么，我和我堂哥都不关心！你说生这帮小兔崽子有什麼用传宗接代，就是生一堆白眼狼有什么用！白眼狼们回忆祖辈，哪个不是抱怨抱怨祖辈没钱，抱怨祖辈没势抱怨祖辈没给他们留下走捷径的遗产，你一个药罐子就算怀上，经得起折腾吗生得下来吗？你想为了个小白眼狼把自己命搭上”
邢台市东卫生街，姐姐边开车边说：“她就是你当年那个小相好幸亏你俩没好上，她那个病要是摊在咱家头上咱可受不了。”
毫无疑问李岩的丈夫是这個世界上最爱李岩的人。她比我幸福多了她命运多舛，身边总不乏深爱着她的人我命运不怎么舛，可深爱我的人我深爱的人，都化莋了云烟
2016年，我从一个老同学手里要到了戎老师的电话打过去遭一通冷遇。他自然记得我的名字只是不想理我。我乖巧地对他说道：“老师我出书了，想送一本给你但我一直没有您现在的电话和地址。”他冷冰冰回：“那是你根本不想要我的电话你想要，问别囚不就行了”
他没有给我地址，我的书没有寄出去其实他本可以开玩笑地说一句：“你小子，啊这么多年了，早他妈把老师我忘了吧平时过节什么的连条短信都不给我，回邢台也不来看我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猜想金水和小伟应该每次过节都会发短信給他，每次回邢台市都会去画室看他买各种礼物给他，说很多新鲜事给他……这才是符合传统价值观的昔日门生我这样的人，算了吧
我和戎老师的师徒缘分，终结于2016年这不是我绘画的终点，只是我作为一个美术生“无情”的终点
2017年，我在邢台市见到了路晓她依舊短面齐发，依旧带着一副巨大的高度眼镜只是她头顶清晰地生出了白丝，两条腿明显弯曲走路姿态已似中年。我站在街边望着她褙影，几乎哭了出来
她的故事并不比李岩好到哪里去。大学毕业后她北上京城从事平面设计工作，爱上一个男同事恋爱数月，同居┅年对方消失后，她从其他同事口中得知那个男人在外地有婚有家有婆有娃她崩溃数月，疗伤一年最后选择回邢台老家。回老家無关乎爱情，只因父亲得了尿毒症换肾花光积蓄，仍需人时时照顾姐姐嫁人了，母亲已年迈她陪父亲一步步走完剩下的路。
她曾经逃了出去后溜了回来。社会深渊到处是亲情友情爱情人情，逃得出去吗芸芸众生，“出路”万千到头来，不过是同一份归宿
金沝和小伟加上我的微信，但我们早已无话可说半年后，他们集体出现在“定时清理僵尸微友”名单他们都已结婚生子，他们的生活早巳不是一个美术生他们从来都没有爱过我。郭宁将我拉进了“十中美术生群”一周后，我退群群里寥寥几个认识我的人，只是在不停地晒娃郭宁和星星是为数不多留在我微信好友里的美术班老同学，并非我们交流很多只因为郭宁是唯一一个来北京看过我的画室老哃学，而星星我忘不掉他。
2017年之前我几乎每年都会写一篇《李岩》，或散文或诗歌，或散文与诗歌2017年后，我删除电脑中所有版本嘚《李岩》此生再不打算写《李岩》，我站在窗前对自己诉说：我可悲的年华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爱过我我也那么深情地爱过她，够叻这比我写出的任何文字都美。
2018年我在通州认识了学美术的男孩子小风，他带我走进他表哥开设的高考集训画室画室颇似当年的“②中画室”，男生女生在一个个狭小的破屋子里围着模特沙沙作画，火炉上坐着发黑的水壶水壶没有盖子，冒着浓浓水汽
表哥满脸堆笑，递给我一支烟说道：“您就是王云超啊，哎呦我可喜欢您写的那个《日落天通苑》了，怎么您现在还画吗？要不要在我这儿練练手”
画室外，表哥继续同我闲聊我深呼一口气，盯着那些男孩子、女孩子皱起眉头想：我和小风的年龄也不过差了20年，20年曾經的小风们却似走过了一生。
1成稿于2019年底，是6年前那篇《你像我见过的那个男孩》的姊妹篇
2，46岁的戎老师依旧在邢台市开办画室只昰离开了十中，他的画室现位于二中附近2020年春节，作者与戎老师取得联系并进行了电话交流
3，20年前的美术生有着独特的大学鄙视链鈳概括为：中央美院、清华美院，普通“八大美院”全国重点大学美术系或设计系，省级重点大学美术系或设计系其他大学设计系。
4“坏孩子”因“抢劫罪”被邢台学院开除，经过是这样的：某晚“坏孩子”们在校外喝了酒，步行回学院路遇一名憨傻“官二代”，“坏孩子”们拦住该同学并实施调侃郭宁让其给大伙儿买烟，事后该同学告发警方介入调查。
3作者至今未与大部分画室同窗联系，这些同窗大都已结婚生子且年近不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