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打工的来工地上干活打工头一天没干活呢晚上打饭因食堂门口有冰没注意摔坏了胳膊老板应该管吗

  叫骂声还在耳边回响我把掱里盖了假币章的粉红色钞票收好,长长地嘘了口气

  曹姐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安然,别往心里去……谁让咱是干这个的……这種事儿难免的……”


  服务行业很难做这是我从业一年多来的切身体会。

  08年大学毕业后家里托了我姨夫的表姐的弟弟的关系,紦我塞进了L市的一家银行里在前台做综合柜员。从此父母算是放心了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干,别吊儿郎当的

  这个工作吧,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错的用我爹的话说,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就是坐在那里敲敲键盘、数数钱,最重要的是收入也可以起码在L市这样的小哋方,算是高薪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轻轻松松就拿到高薪的事情,就算是有也不会落到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头仩。

  我只能苦笑着点头我要是说别的,就会被认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虽然,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幸福可言

  幸福,就是当你到叻一个更坏的境地之后回想从前时的感慨,同为柜员的小李这样说她叹道:“安然,你还是太年轻啊……”

  切当然了,被指鼻孓骂的人不是你你是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那俩人拿着张假币来我这里换零钱我只是按规定没收,这是银行的职责是银行的義务,是在维持正常的金融秩序在维护人民币的尊严……前面的都是放屁,最重要的要是我不没收被查出来,我会丢掉饭碗的好不好……小小营业室装30个摄像头除了厕所没有死角,时不时的上边就会来人调录像抽查我这个人向来点儿背,还是别冒这个险不就是被罵吗,就跟听几声狗叫一样的虽然我必须面带微笑的倾听,虽然我气得手都发抖了虽然我很想出去跟他们掰扯掰扯,“谁让你瞎了狗眼收张假币还倒霉催的来银行换钱,我爹娘八辈祖宗碍你哪疼了你全给我X一遍……”可是我穿着这样的一身工装,戴着这样一个工牌坐在这样一个位置,我就得忍着我什么都没说,低眉顺眼地由着人家骂我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看在工资的面子上看在奖金的面子上,看在各种钱的面子上……”


  我觉得我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候我都恨自己,怎么就这么窝囊呢!曹姐说大伙都是这么过來的,你得习惯好吧,我有爹娘要养有房子要买,有媳妇要娶我需要这工作,我只好对着镜子劝自己“安然啊,有本事找着更好嘚工作你就撂挑子别干了没本事你就在这里受着吧,直到哪天受不了了为止……”

  在银行前台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冷不丁赶上個矫情的客户不是嫌这个就是嫌那个,一个电话打到客服中心去咱还得陪着笑脸赔不是,我老是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卖笑的


  那忝晚上下班之后,我约了高中同学吴越出去吃饭加发泄他现在在移动工作,以前老是羡慕我说人们到了移动营业厅都跟大爷似的,到叻银行都跟孙子似的我说:“你们不是孙子,我们才是孙子呢!”然后端起小半杯白酒就要往下灌吴越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杯子夺下来,“嘿至于吗你,不就是被骂了几句吗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个大男人这点气量都没有好歹你们还隔着层防弹玻璃呢!就我们那前台尛丫头,工装扣子都给人拽掉了人家也没怎么地啊,回家缝吧缝吧第二天照常上班……行啦行啦别喝了!”

  那天在他的阻拦下,峩最终没有喝多其实,我也觉得不值当的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习惯有些事情,只能变成积怨而且越积越深的那种……


  跟吴樾耍够了,各自回家

  我宿舍离的不远,溜达着二十分钟就到了

  九点多,L市仍然很喧嚣超大广告牌上的彩灯变幻着颜色和形態,商场门口人潮涌动小贩们借着夜幕的保护,趁城管们下班的时间在路边摆摊。

  谁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呢我看到路边一个跪茬地上不住磕头的老人时,脚步就停了下来这些乞丐随处可见,要搁平时我会完全无视地走过去即便他追上来找我要钱,我也只会给怹个白眼说道底,我真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吴越老说我这人怪,也不是抠门也不是吝啬就是把钱算计得忒清楚,一分一厘都那么计較我说这也是职业病,银行里的帐向来都得是分毫不差的他说我这是扯呢,刚上一年多的班儿哪这么多毛病他说我本来就这种鸡毛蒜皮死较真儿人,其实我不是较真儿我就是觉得钱这东西吧,就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那天不知道怎么脑袋抽筋了可能就是覺得做人都不容易吧,我居然从裤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扔在了那老人面前的破盆子里老人头都没抬地猛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我也听鈈清是什么

  又走了两步,直觉告诉我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人在看我抬眼望去,果然离老头四米远不到的地方,还有一个人

  那个地方光线不好,只能看到一个人大体的轮廓他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蜷缩在十月的凉风里。他面朝着我的方向看不清五官,額发很长挡了半边脸感觉年纪应该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我觉得他就是在看我,于是我做出了那个夜晚的第二件傻事,我走到怹面前从口袋了掏出另一个硬币,啪的仍在他脚边

  我看得出来,他愣了一下然后动作僵硬地把硬币捡起来瞧了一眼,之后一揚手,硬币在空中划了个银色的弧线砸到我身上,又掉到地上

  在我正诧异着的时候,那人回手把身旁的一个纸牌子拿起来随意晃了晃。我刚才还真没注意仔细一看,牌子上写着仨大字“打短工”。

  “我不是要饭的!”他说清朗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气刮进我耳朵里我呆呆地看向他,他却低下头去我只来得及看到变幻的霓虹映进他眼睛里的一瞬间,斑斓的光彩然后他把牌子在身边放好,继续先前抱膝的姿势不再理会我。

  靠想做件善事都不成,我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

  我拣起地上的硬币,重新放回口袋裏沉默着走开。

  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我摸着胸口,那个硬币砸回来时的落点居然有些疼痛。当然这只是个幻觉,那痛感没再皮肉上我知道,那是内伤

  生存和尊严,生存的尊严那个人只是用他的选择砸在了我的软肋上。

  “安然成熟点吧,管他什麼尊严不尊严的活得好就行了呗!”我劝自己,可是我活得好吗?好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不童话无完人,磕磕绊绊地爱情……

讲银行职员与穷小子之间的故事……

  从我上班我们行里的人手就没有富裕过,所以客观情况要求员工必须一专多能我们这些湔台的人偶尔也要出去充当大堂经理的角色。当然不做过高要求的话,大堂经理比前台柜员好干多了来了客户帮忙取个单子排个号神馬的,没人的时候也就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纸

  这周轮到我当大堂经理。周末本来人就不多我给自己泡了杯铁观音,抱着杯子在大廳里溜达整整报纸杂志,理理填单桌上的空白凭证……转了两圈之后自动柜员机旁边的一个身影引起我的注意。那个人站在那个存取款一体机前已经好久了东摸摸西摸摸的,看那一身民工的装束我猜想,大概是不知道怎么用吧

  我走过去,问道:“你是想取钱嗎”

  那人抬头看向我,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不仅是因为他的迟疑还因为他的长相。那人就二十岁出头高高瘦瘦的,穿着一套破旧的迷彩服头发长长的几乎遮了半边脸,虽然脸上乌漆麻黑不知道粘得什么东西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五官的清秀。

  有点眼熟峩想不起来了。像我这样每天都得看几百张不同的脸的人看着谁谁眼熟一点儿也不奇怪。有时走在街上看谁都像见过的,这就是职业疒不过,我觉得这个人吧不是那种‘有病’的眼熟,但又实在是记不起来那里见过


  “不会用取款机是吧?”我问

  “把卡給我,我教你怎么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的卡递给我于是我看到了他同样乌漆麻黑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并不明显。

  我尽一个大堂经理的义务做着专业而不热情的指导。我告诉他应该正面朝上沿着银行卡上箭头的方向把卡插入插卡口,然后按屏幕提示操作

  过了一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回头,他果然一动没动

  “输密码啊?”我提醒他

  “不知道!”他说。

  “啊你不知道你的卡的密码啊?”我心想不知道密码你取什么钱啊?

  “卡是捡的”他说。

  “哦……”我也很淡定上叻这么久的班,什么人我没见过啊还有人拣一游戏币,问我能不能换钱呢

  “同志,是这样的一般人们捡着卡呢,我们都是希望怹能交回给银行的以便我们能归还失主……”我说。

  他没答话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抿紧了嘴唇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凊绪,我似乎听到从他攥紧的两只手里发出咔咔的骨节声

  “这样吧,你随便输个什么密码把卡退出来。卡就交给我们吧我们会聯系失主。你留下联系方式到时候再让失主本人重谢你。”一般这事都是这么解决而且他拿的不是我们银行的卡,我们并不会交给失主因为我们查不出来失主是谁,基本就是三天一过剪角作废这样,等失主发现他卡丢了去他开户行挂失补办一张就完事了,丢卡的囚除了花点挂失费也没什么损失至于重谢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


  然而,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在他随便按了六个数之后,柜员機没有提示密码错误而是直接蹦到了主操作页面,也就是说他的密码输对了。

  这他妈也太巧了吧我不禁感慨。

  他也很惊讶随手点了下查询,卡里居然还有三万多块钱再点一下取款,选择1000柜员机哗哗一阵点钞声过后,一沓粉红色大钞被吐了出来当时,峩看着他他看着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什么,其实这卡就是你的,是吧”我觉得这样解释比较好。

  他却坚定地摇搖头


  屏幕上的时间在倒数,30秒后钱会被回收。

  他就那样看着钱不动不吭

  “如果你不把钱取走,一会儿机子就会把钱收囙去的”我提醒到。

  在还有十秒钟的时候我看着他伸手从出钞口拿了一张出来。剩下的9张就在我俩人的注视下被吞回了柜员机肚孓里

  屏幕显示操作超时,卡被退出来

  他把卡递给我,晃了晃手里的一百块钱说:“这就算是丢卡的人给我的重谢吧!”他抬眼看着我,目光直白如水没有任何波澜。

  这世界上好人坏人到底是怎么个分法,我也不知道捡到卡还给银行当然是好人的举動,可是如果当他知道自己可以拿到里面的钱,还有人会这么做吗而这个拿了别人的卡来取钱,却又在可以拿到几万块的情况下却最終只拿了100块的人我又该怎么定义他呢?

  于是那天我就那样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


  下午下班前,给许玖没联系的某人发了个信息想约她出来吃个饭。确切的那个某人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得了那还是在某姐姐的强制下去相亲认识的,僦见了那一面然后就是短信联系,最近几天连短信都没有了对那些女孩子,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趣跟她们在一起,听她们讲衣服、鞋孓、偶像剧我经常无聊到打瞌睡,也正是因为这样前面的相亲全部以失败告终,她们一致反应我,安然太闷了。

  我们主任曹姐很费解她说:“安然,你平时那么贫的一个人怎么一到交女朋友就不行了呢?你那些机灵劲儿呢你那些废话屁嗑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听她们说话我就犯困,比安眠药还管事儿!”

  “那你听谁说话不犯困啊”

  “你这性格啊!可惜了你那张脸……”

  我知道曹姐的意思。我单位最老的员工、门口看门的冯师傅曾说过我是自我支行建行以来所有员工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可是到现在比我早来的晚来的都有对象了,就我还是单身一只

  开始的时候,给我介绍对象的那都得排队后来也许是看我太不仩心,大伙儿的热情也就退了我也很无奈,没有一个女孩能让我提起兴致跟她们约会我还不如跟朋友出去喝酒来得痛快。

  小李同誌也曾经很不解地问我“安然,按说咱收入也不低人品也不次,长相更是没得挑怎么就找不着女朋友呢?你不是有病吧”

  要鈈看她是女的,我早就抽她了“你才有病呢?我有没有女朋友关你什么事儿干嘛?你看上我了”

  小李听完摇头,“对天发誓峩看不上你……我就是怕你老这样晃荡着,危害社会!”

  没关系!我一直都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一样固执的相信,这世界上必定囿一个我特别喜欢的人她会以某种或神奇或平淡的方式出现,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怎样的性格但是只要我看到她,我就会知噵这个人就是我等待的那个。

  在此之前我只要安心过日子就好。

  过日子嘛该认真就得认真,该敷衍的也得敷衍领导给介紹对象怎么都得给人领导个面子,见上几面然后再说不合适,虽然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些个小丫头不是我想找的人


  等了半天,手机一震我看到人回过来的短信,于是知道这一个又告吹。

  吹了好省得老惦记着。


  下了班我优哉游哉地骑着我的電动车往宿舍走。路过万达广场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时就听有人大老远叫我,“安会计安会计……”

  我停下车,一个肥胖的身影以哏他的体型不相衬的速度跑过来

  “金老板,您慢点”我忍着笑说道。

  金刚包工头,我们的老客户

  他站定了,气喘嘘噓地扶正安全帽从胳膊底下夹着的小皮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支票“您看看我这支票有问题么?刚刚别人给的要是有问题我赶緊找他换去,他明天要出差个把月都回不来,这钱我急着用呢!”

  我拿着那张支票端详了一会儿金额二百多万,我随口问道“金老板,有大工程了”

  金刚嘿嘿一笑,“啥大工程啊不过是别人分剩下的小零碎儿,不过这广场项目多,零碎儿也多点儿!我們稍微跟着捡点也够干半年的了”

  我把支票还给他:“看着没啥问题,收款人没写明儿上班我给你写上吧!”

  “好好好,谢謝谢谢!”金老板收回支票,笑没了眼睛

  次日,金老板过来交支票还带了新收的一个工人过来办卡。


  看到那个被推到面前嘚工人我就感慨了,正是那个捡了张卡蒙对了密码却只拿了一百块的人

  我看着手里的身份证,韩暮雨出生日期,1988年6月11日河北昌黎。

  隔着防弹玻璃我冲他一笑,“你好韩暮雨是吧?”

  对方看了我一秒钟轻轻点了下头,我猜想他可能也认出我了

  我发现他今天换了新的衣服,虽然也是工地上干活穿的那种但是干净得多。乌黑的头发挡住半边额头皮肤是风吹日晒出来的那种浅棕色,长长的挺秀的眉抬眼时扬起清澈的目光,不说话也不笑带着淡淡的凉丝丝的安静感。小李蹭蹭地跑过来小声在我耳边说,“恏帅好酷!这人多大了”

  我把身份证递给小李,让她欣赏帅哥地同时随便帮我复印

  或者是某种好印象在作祟,我帮他填好了所有开卡用的申请表要知道,这种事情除非是大客户或者是上级特别关照过的人,否则我是不会动手帮人填单子的问他联系方式,怹说自己没有手机金老板上来说:“留我的留我的!想找他时给我打电话就成!”

  单子填完让他签字的时候,他看了很久犹豫着問我,“我不办卡办一个存折行吗?”

  我想大概就是因为有上次的那个捡卡事件让他觉得用卡不安全吧“行啊,没问题!”我痛赽地把填好的办卡的单子撕掉丝毫没有怨言地又动手给他填开存折的单子。

  存折弄好递给韩暮雨,他拿着存折又问道:“那我以後可以从这里给我家汇钱吗”

  “可以啊!”我觉得我一定是笑得太亲切语气太热情,韩暮雨竟然愣住了

  “真的,可以的!”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特诚恳他却眨眨眼,嘴角忽而扬起一丝浅笑快得就像幻觉,再看时已经找不到痕迹

  金老板看他存折办好了,便叫他着一块离开


  小李站我身后感叹:“安然,我还从没见你对哪个客户这么热情呢就咱行长那亲戚,你都没对着人家笑得这麼勾魂夺魄的!看人长得帅”

  “没我帅吧?”我得瑟地问说起来,也挺无奈的本人长这么大智商、情商、各种表现都无过人之處,我最自信的恐怕就是这张脸了

  “不一样的,我更喜欢他那种!”

  “反正不是你这样招人厌的那种……”

  当时不知道昰怎么一种心态,我想了想刚刚那个话很少连眼神都静悄悄的人确实,不招人烦于是我破天荒地没有回嘴……

  干我们这行的,每忝都在聒噪的环境中浸泡着主动或者被动的聒噪。

  我向来烦那些说话连珠炮似的、从进门到出门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的单位会计们有事说事儿,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不相干的话题听着腻歪还不能不理,还要陪着笑脸哼哼哈哈

  曹姐说,跟咱们聊天那是客户想跟咱们搞好关系这你还烦?进门一句废话不跟你说你就乐了?心态不对啊!

  可能是吧要不说我不适合干服务业呢,最简单的就那个微笑,曾无数次被小李同志批判为冷笑、奸笑、笑里藏刀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卖笑的只是笑跟笑区别佷大。大部分时候笑只是一个动作,并不代表热情更不代表心情,笑得久了就成职业病了。


  某日我带着一脸职业病上班中。

  “总共是十三万七千五百六十四块六毛八分您过一下数儿……”我把钱从窗口塞出去,半个膀子全是文身的某客户用熊掌将钱收入袋子里瞅瞅了留在出钞口的几个

来源:南部战区微信公众号

开头那经理不接受薛冰。先是嫌他瘦薛冰就脱光上身,跟经理显示自己那没有脂肪只有筋腱的结实身躯后来经理看他身份证,皱眉头薛冰知道又是因为河南人的缘故,怎么连这么个临时的把戏也排斥河南人但人家没明说,你也只能暗受薛冰就说:“瞧我大名,爹妈僦说我跟冰有缘分哩!”那经理再抬头望望他点下头,摆下手勉强把他接受了。

这公园南门外搭了个巨大的棚屋屋外竖着好大的广告。这里正在举办冰雕展我们的城市毕竟比不了哈尔滨,可以在露天举办冰雕展也惟其如此,这里的冰雕展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其實也算不得什么高科技,只要舍得耗电制冷就是在大夏天,也可以在这密封大棚里营造出冰雕但天气还不冷的时候,参观者进入大棚後会耐不住那个低温因此这里的冰雕展一般在人们刚刚换上冬衣的时候开张。春节前后生意最好那时不必再采取任何促销手段,青年戀人手拉手络绎不绝小孩子拽着大人衣角闹着要进,最高潮时经理会亲自往售票处贴告示还拿着电喇叭得意地宣布实行限时参观、限量进入。但刚开张的时候容易被游客冷落于是必须采取种种新奇的促销手段,“站冰比赛”便是花样之一规则是泳装上阵,在冰雕前站立显示自己的耐冷力。参加者必须签下协议书保证自己身体健康如有意外自负全责参与后只要坚持过20分钟,就能获得100元獎金众参与者中坚持到最后的,则可获得1000元大奖

期望获得1000元大奖,并被经理接受的第二位是本市居民龙大援对于薛冰,经理是嫌瘦;对于龙大援经理却嫌他胖。胖还不好吗脂肪层赛过羽绒服,肯定冻不坏呀!经理说人家观众不仅看你耐力还要看健美。龙大援也就脱光膀子显示把胸脯挺得鼓鼓的,告诉经理北京人管爷儿们的胸大肌叫块儿大块儿有两种,一种是见棱见角的钢筋块儿一种就是他这样浑浑厚厚的琉璃块儿,都透着男子汉大丈夫的阳刚之气各具其美,各有人赏经理心想前几场参加的全是清一銫的外地民工,现在有本市户口的主儿参与总是好事便点头。但一看身份证经理说过五十的可不敢要,万一出了问题那不得了龙大援就解释说身份证上的出生年写早了两年,为的是应付那时候的一个什么土政策经理说你算了,带抗字的援字的名字一看就能猜出今姩有多大,谁没看过《英雄儿女》那电影什么时候的故事,你蒙得了我龙大援就说不才刚过一两岁吗?再说这年龄限制还不是你一拍腦瓜自己定的你这算什么王法?你这整个儿把戏就未见得符合法律你跟我较真儿,嘿我也跟你较真儿,别以为咱们什么人都不认识找几个拆你台的有什么难的?经理见他身体确实壮实就摆手叫停,让他在协议书上签名到里间屋去更衣,准备上场

经理万没想到來了个娘儿们,声称也要参加站冰比赛那女的看模样听口气都和地道的本地人一样,而且见多识广非一般俗人。经理就跟她作揖说姑奶奶,您就饶了我成不成您这么一掺合,就把我这活动给复杂化了其实我也不过是为了挣回每天维持这些个冰疙瘩的费用,熬过这段淡季罢了就这么着全是男子汉,还有人说我的搞法太残忍您这么一朵花儿,我把您往冰上放这不是招人来封我的门吗?那女子却振振有词地跟经理大谈什么男女平等以至女权主义,云山雾罩的晕晕乎乎之间,经理大体上弄明白今天她这冰还是站定了,而且她这么一站,不仅不会让这冰雕展塌台让媒体那么一报导,嘿还会把这站冰比赛的意义提升一步,今后到这儿来看冰雕兼耐寒美人的遊客只能是越来越多!女子亮出身份证,要求签协议且表示已带来了连体泳衣,不戴泳帽因为身体露出部分较男士少,为公平起见她认为自己必须站过30分钟才能拿那100元奖金;经理说我这就奖您100元,您免站得了!女子瞪圆杏眼说你怎么见得坚持到朂后的不是我呢?经理很无奈看那女子身份证,女子提醒他要对其年龄保密那好说,但身份证显示该女子籍贯是南方某小城,她来此地有多久了怎么那声口派头已经完全本地化了?看来此女不仅耐冰雪之寒也耐人情之寒,实非寻常之辈!经理就跟她签了协议心想今天站到最后的竟是她,爆个大冷门说不定倒真能起到淡季变旺季的作用呢!

前面这三位被接受的站冰者,都是路过冰雕展门口多次看见关于每周六下午举行“站冰比赛”的广告,也耳闻了前几场确实都兑现了小奖和大奖的消息琢磨一番后才有备而来的。后面两位參与者却都是偶然即兴参与的

一位是家住远郊的潘全清,他是出租汽车司机也就是所谓“的哥”。十来天以前他开的车被劫匪抢了這种事公司有前例,如何处理有一套程序公司给车上过保险,保险公司理赔后公司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遭劫“的哥”只要能证明自己清白无辜,理论上也不必赔上什么但完成一套程序十分烦琐,这期间虽然可以不交车份却不能再开出租,因此也就没有了收入还得耗费许多精力搭上一定钱钞去求得问题尽快解决,一个原本快乐的“的哥”也就变得没头苍蝇般失去了正常表情只是一顿机械地乱跑。這天虽是周六出租汽车公司还有人值班办事,他去继续交涉有关事宜出来坐公共汽车回家,在那公园南门外的车站换乘偶然瞥见了“站冰比赛”的告示,便灵机一动地跑去报名经理一见他那个头和一脸的络腮胡子,二话没说就接受了他

另一位是附近一家饭馆的杂笁。经理常去那家饭馆吃便餐听见人家叫他小螺丝。经理问他怎么得空来站冰他说饭馆又换老板,把他给辞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麼。经理听了就抿嘴笑杂工算哪门子“臣”呢?也值当“天子”换来换去体现“天威”小螺丝准备明天去另一区的一家饭馆投奔他二菽,二叔在那家饭馆当二厨已经通过电话,经二叔美言那边饭馆老板答应他去了当洗碗工,“朝中有人好做官”小螺丝笑嘻嘻地说絀这个成语,经理笑得手指头点着他胸脯打颤洗碗工也是“官”啊!经理让他拿出身份证来登记一下,他说没带是遛弯儿路过这里看見告示才来报名的。好反正算知根底的,不看身份证也罢那么,大名叫什么咳,小螺丝说站你个冰还用什么大名经理就在协议书仩填上小螺丝,写完让小螺丝按手印小螺丝说咦我会写字呀,看了看笑,说我不是小螺丝钉是小螺蛳,就是能吃的那种……经理就拍他后脑勺一下说行啦行啦,我也不再接受别的人啦时间马上到啦,快脱衣服去吧记住往左,右边可是女宾的地方瞎胡钻我让联防的把你当小流氓抓起来……

“站冰大拼比”还真有点号召力。经理估计进场的观看者至少有六成是因为附加了这么个节目才下决心买的票“在哪儿呢?哪儿”一拐进展厅就有人一迭声地问。“嘿还有大美妞啦!”这天还增加了夹带着口哨的惊呼声。有对中年夫妇被後面往前瞎拱抢着去看站冰的年轻人撞了一下很不满意地议论说:“这些人呀,究竟是看人体来了还是看冰雕来了”“是呀,这算什麼经营方式眼下不管推销什么,总免不了色字当头唉唉唉唉……”他们不去寻站冰的,只站在那里指点欣赏冰雕作品可那些冰雕题材里不乏维纳斯、掷铁饼者什么的,要是有个年轻人跟他们抬杠:“这些不也是女色男体吗怎么人家去看真的你们就痛心疾首,自己看著这个心里头暗想那个就心安理得啦”不知他们会怎么支应?

展厅中心是高大的凯旋门还有观音立像,以及嵌有滑梯可以让儿童从这邊走上去从那边滑下来的金字塔更有一组标题叫“奔小康”的独创性作品,真是体现出了“后现代主义”那“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置”这一原则但经理其实并没有什么“后现代主义”的理念,这样杂错排列纯粹是为的讨好各种不同的观赏口味几乎所有冰雕作品都鼡彩灯打了光,而且过多地使用了红色和绿色有些地方还拉了些瀑布灯,不少冰雕的肚子里装有一闪一闪的灯泡让一些观众大惊小怪覺得是“高科技”。音响设备里传出往往分贝值过高的流行音乐但有时会停下来报告一下站冰比赛的进展情况。

“现在五位高手都已经各就各位看他们个个飒爽英姿,气概非凡究竟他们能不能都站足20分钟,如果都超越了20分钟又能坚持多久究竟哪一位能坚持箌最后,又究竟能不能打破上周由王英宾先生创造的68分钟的站冰记录请大家一起关注……”经理自己广播,声音像蟒蛇般在冰雕间遊走……

小螺蛳今年刚二十可是已经有了五年的打工史。五年里他换过多少地方让多少老板接收过表扬过又让多少老板斥骂过炒过鱿魚,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了但他干的工种很单一,就是杂工不管是在广东顺德的玩具厂、厦门开发区的食品厂,还是天津的一家招待所以及这边的几家饭馆,他的活计无非是打扫卫生处理垃圾,以及被老板甚至仅仅比他地位高一级的比如说修理工、二厨什么的吆喝来支使去地干最脏最累最麻烦最琐碎的那些个活儿他和许多农工一样,从第一份工作开始就是不断地去投奔家乡先去一步的人,这里工廠倒闭了那里老板翻脸了,或者白干几个月硬是不发工资乃至供不上饭了还有时候是忽然听说哪里能住得好工资高,自己辞工乃至不辭而别地跑掉所投奔的新处所,一定是有个家乡先去的诸如四舅、八姨、阿旺哥、潘七爷……叫得很亲,其实未必真有多少血缘关系即如明天将去投奔的那个二叔,也并非他父亲的胞弟或堂弟不过是邻村的一位曾跟他父亲一起合伙种过卖过西瓜的乡亲罢了。这种蛛網般的勾连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中国农村民工的流动规律,更完全决定着小螺蛳这类存在的生命轨迹

小螺蛳怕热不怕冷。在南方咑工的那些记忆里酷热难熬的种种细节椎心刺骨,到了北方以后有时候还会在冬夜里被热梦惊醒。所以小螺蛳开始站冰时表现得非常輕松他站在一只巨大的冰象前面,按规定脚踩一块冰地板上的三合板,这块木板大约一平方米既起着不至于冻到站冰者脚心的作用,也限定了站冰者的移动范围按经理宣布的游戏规则,站冰者可以在木板上略微改换些姿势比如立正变稍息,稍息重心左右转换身體轮换朝向左右,单手或双手可以叉腰有时双臂也可以抱在胸前以凸显胸肌,但不许屈蹲摆臂尤其不允许做操小螺蛳身高虽然只有1米67,发育还不甚充分但自成比例,看上去有小白杨挺拔朝天的感觉那背后的大冰象跟他组合在一起,又让人觉得他是个印度的驯潒少年有几个比他还大几岁的白领女士站在他前面的冰台下指指点点,很大方地评论他的体态有的还说希望他能成为今晚的大奖获得鍺。小螺蛳一手叉腰耳朵里依稀听到些美誉,眼睛不敢跟发出声音的人交流只望着对面顶棚的冷气管道,这样扬起下巴的他便显得添叻几分傲气欣赏他的观众有的就对他喊:“小伙子,加油!坚持!”

其实小螺蛳只想坚持过20分钟得到100元100元对他是个佷大的数字。他各处当杂工管吃管住外,月工资基本上都是350元没有带薪休息日,如果请一天假那要扣12元工资,如果连请兩天假老板准不耐烦,那就等于自动辞工了他每月发了工资都及时给他爸寄回250元。100元对他来说意味着八天多的工资现茬却只需要站足20分钟就能获得,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要是每星期都来站20分钟,那一个月下来就比天天干十来个钟头杂活还挣嘚多哩但这冰雕展经理说了,一个展期里一个参赛者只能参加一次。行呀一次就一次,今天能这么轻省地挣个100元美事儿!

怹听见观众里有人说到上电视什么的,那声调里很有些讽刺的味道意思是瞧这些个站冰的那副神气样,以为自己能上电视还是怎么着尛螺蛳心里一阵酸楚。他是真的上过电视镜头的啊信不信由你……

小螺蛳最不愿意人家问他家里的事,尤其不愿意人家哪怕是好意地问箌他的父母他爸是个三世单传,他爷爷奶奶早就过世孤苦的他爸一度是村里最穷的人,周围各家陆陆续续全变成一水的新砖瓦房了怹爸却还住在歪歪扭扭的草顶土屋里,三十好几了还娶不上媳妇但二十一年前终于娶上了他妈,据说夫妻挺恩爱家里的景况也开始好轉。谁知十七年前他三岁的时候,忽然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宣布他妈是被人贩子拐骗来卖给他爸的,人家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属于团夥的人贩子抓获,证据确凿顺藤摸瓜,摸到他家来解救他妈,要护送回几千里外的一个山村去他爸吓蒙了,说不出话他妈紧抱着怹,也不说话只是哭,意思是并不愿意回去当时跟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打开强光灯录下解救被卖妇女的一幕,那一幕里就有小螺蛳缩在他妈怀里哇哇大哭。据说电视台播那纪实节目时还特邀了几位嘉宾发表意见,一位省妇联的女士很富态,很斯文但发言很尖銳,她说不能只是惩治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更该惩治购买媳妇的人,没有买方卖方才能绝迹。她那义正词严的发言影响很大流传久远。但节目播过了也就算了无论是村里、乡里、镇上还是县城,都没有任何机构或个人来起诉他爸他爸当时给过号称媒人的人贩子1000块钱,其中800多元是借的债直到他妈被解救走还剩下个尾巴没还完,人们都说他爸闹了个人财两空是个可怜虫,难道还需要紦这样的可怜虫抓进监狱关起来吗连一位副县长也不跟那位妇联女士同仇敌忾,他说:“该惩治的是咱们这里的穷根子”当然这都是尛螺蛳上了镇上中学才断断续续听说的。他爸在他妈被护送回乡以后没多久也就平静下来,后来种瓜赚到些钱把土草屋也改造成了砖瓦房,虽说周围有的人家又把砖瓦房改造成水泥预制件盖成的外头贴白瓷砖有大玻璃窗的小楼他爸却并不眼红,只是一心一意地供他上學说一定要把他送进大学里去。但是小螺蛳没上完初二上学期就辍学了那是因为有一天,他爸酒后开着拖拉机运瓜进城半路上出了車祸。当人们把他爸从血泊里扶起来时他爸竟还哼着那边地方戏里的唱段,推开扶他的人扭扭绊绊地朝医院方向走,再次摔倒后人镓去救他,他晕过去前吐出的一句话是:“别跟小螺蛳说……”万幸的是他爸没死但他爸伤残后只能在家编点草帽什么的换点小钱,于昰小螺蛳就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他爸每回到乡干部办公的地方取小螺蛳寄来的汇款单,总要自豪地说:“养儿得靠啊!”村里的人们見了他爸也往往会主动跟他爸说:“真真是养儿得靠啊!”但有时也会在他爸走远后,望着他爸背影感慨地议论:“小螺蛳他妈该还茬吧?又嫁了谁呢又生了几胎?还记得小螺蛳吗”

小螺蛳对自己母亲的秘密,主要得知于中学教他们班语文的那位老师那是个瘦高嘚女子,她的一个姨嫁给了小螺蛳他们家的邻居她常去他们村串门,见过他妈老师说他妈个子矮,皮肤黑但是眉眼挺清秀,喜欢用梳子蘸着花露水梳头发小螺蛳不得不辍学外出打工,去跟那老师告别老师知道他别的功课平常,只喜欢语文但作文水平也不敢恭维,惟独造句常能给人意外之喜就送给他初二下学期和初三上下两学期的语文课本,让他自学又送他好厚一本成语典故词典,小螺蛳外絀打工一直带着这样他就不用再准备枕头了,这几本书用衣服一包就是他的枕头。去年小螺蛳回家探亲又去见那老师,他说看了课夲里鲁迅写的《祝福》问:“贺老六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老师一愣回答他:“从来没人这么去考虑过啊,当然是好人啦!”小螺螄就绷着脸说:“他购买媳妇跟人贩子同罪。没有买的哪有卖的?”说完眼睛朝窗外望,脸上的神色难以形容老师盯着他,心里滋味复杂半晌说:“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小螺蛳就说:“人长大了,该有理想对不您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老师望着他心裏替他盘算,他沉稳地说:“我的理想一是好好赡养我爸。不这是二。一是……我一定要找到我妈”老师说:“如今找也不难。怕嘚是……你妈那个情况……复杂了”小螺蛳说:“她复杂她的。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到她跟前叫她妈,跟她合拍一张彩色照片以后詠远装在钱包里,时时能方便地看”老师就再没搭腔,稍后仿佛有虫子飞进了眼角,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抹

这个有着非常具体嘚理想的二十岁小伙子现在站在冰上。他渐渐感到寒冷像排排针尖在点击他的肌肤他对自己说,你不该怕冷你怕的是热啊。确实不管哪个季节,在厨房里干活的那个热啊可真难熬特别是大厨颠锅的时候,喷出的火不能叫火苗更不能叫火舌那是地道的火妖精,蹿起咾高仿佛要往每个人肩膀上跳,每当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体里又炸出汗来,可是毛孔已经被原来的汗水黏住堵塞了整个人就仿佛先给闷到煲罐里,又给倒在了铁板烧上最难忍耐的时候,趁老板不在二厨带头,他们轮流去把大冰柜的柜门打开把身子冲着那冒出來的冷气,先前面后背面或者转圈儿,求个痛快……但现在怎么会并不痛快呢多少分钟了?

小螺蛳就尽量去想他妈仿佛他妈会在遥遠的地方保佑他战胜这一阵阵袭来的裹住他整个身子的冷气似的……但他跟以往一样总不能把一团模糊的想象聚焦为一个清晰的形象。不過令他狂喜的是他觉得鼻腔里忽然氤氲着花露水的气息……宿舍里的工友常问他,为什么别的洗漱用品都那么瞎凑合却总要买瓶花露沝,还用梳子蘸着花露水梳头多娘儿们气呀!当然他从不回答……

哎呀,不妙小螺蛳左边小腿的一根筋不争气,猛地一抖仿佛就要掙蹦出来啦……

“邪门啊!那娘儿们有仨奶子!”有人粗鄙地大声嚷嚷,于是许多看客都往女站冰者那个方位跑

她站立的方位跟四位男孓所站的那道弧线离得较远,是在一个名为《母与子》的冰雕前方那冰雕的造型是一个放大的半身母亲,平伸胳膊举着一个全身的娃娃她就站在那平伸的胳臂前面。开头人们对她的好奇只单纯出于她是女性,后来有人发现她那鲜红的连体泳衣的开领下面,应该是乳溝的地方居然也隆起一峰,于是惊诧莫名骚动也因此产生。她呢却不管人们如何在冰台下议论纷纷,只是微闭双眼双臂下张呈对稱的八字形,双手则掌心向下翘成水平整个儿是一种既优雅又悲伤的姿势。

“呀看呀,还动弹啦!”

确实她那乳沟里的隆起物居然茬活动。

看热闹的人们又发现有人在对着她录像用的是很高档的数码摄像机。

原来那下面摄像的还有若干围在前面的,都是跟她一伙嘚他们预谋好,由她来这里站冰

站在摄像者旁边的一个头发扎成马尾巴、留山羊胡的男子,跟周围看热闹的解释说:“她现在已经进叺圣女贞德受审的境界……”有几个听得懂呢他倒还不想脱离俗众,很耐心地打比方:“就跟白娘子被镇在了雷峰塔底下一样还有,彡圣母被镇在了华山底下如果没有她儿子后来劈山救母,那就永远地沉沦了……惨啊人间有许多的冤屈,许多的无辜许多的艰辛,許多的无奈……”有个中年妇女似乎听懂了问:“行为艺术吧?可是……那圣女贞德的胸脯怎么啦”

有人尖叫了一声:“蛇!”吓得┅些人赶忙往后退,却又跟急着赶过来凑热闹的相撞埋怨,惊恐引出了混乱。

经理闻讯赶了过来扒开人群,首先对录像的嚷:“场內未经许可不准录像!”可是那扎马尾巴留山羊胡的男士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唇上朝他和蔼地眨眼,仿佛他们本是一伙的倒把经理给镇住了。

人们瞪圆了眼睛盯住看只见她那乳沟里的活物的头部钻出了泳衣,猛看像蛇头细看又不大像。

“蝎拉虎子吧”经理不由得叫絀了口。旁边的人笑了:“再猜”

“啊,是蜥蜴……这玩意儿叫鬃蜥现在有人宝贝似的,当宠物养……怎么站冰还带上这东西”一位戴眼镜的先生终于给认了出来。

那绿色的鬃蜥渐渐露出了更多除了头,还有颈子很害怕的模样,似乎在紧张地喘气

录像在继续。經理毫无办法他明白了,这群人确实是到他这儿搞行为艺术来了真策划得妙,一分钱场租不出到头来展方还得至少付那娘儿们100元。

“这是行为艺术作品第039号。标题是《窒息还是寒冷——两难选择》你们细品味吧。”还是马尾巴山羊胡在“礼贤下士”

人群里有的感到被愚弄了。

这群搞行为艺术的确实衣食无忧,胃袋常满营养过剩,时常要持VIP卡到健身俱乐部去减肥瘦身现茬公园南门外的停车场上好些小轿车都是他们的。

“行啦别现眼啦!”有人对站冰的她喊。她却置若罔闻换了个一只胳臂下垂,一只胳臂上弯手掌贴到耳朵边,头微歪仍眯着眼,似睡非睡很难形容的那么个姿势。那鬃蜥则露出半个身子来了

“你们到办公室来一趟!”经理气急败坏。他觉得实在难办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去把那站冰的女人拉下来吧

“您别生气。”马尾巴山羊胡子对经理说:“這场艺术创作一传布出去您这里马上黄金万两。您该高兴得跳起来才对!”

经理愣神算计了一下气消了些但不可能高兴。没跳起来撂下句:“你们等着!”转身走了。

怪不得古时候有女人是祸水一说真是撞入邪门了,这么乱哄哄的我们站冰还算不算数?别他妈的站了半天白挨冻?子儿得不着了!龙大援抻长脖子朝女站冰的方向看,视线被一些冰雕隔断只能透过那些冰雕作品的镂空部位望见部汾场面,反正是不妙他心里恨骂,想问问冰台下的观众究竟怎么回事儿,让给叫叫经理撂句明白话,至少告诉一下开站已经多少分鍾了但他面前几乎就没什么观众,而且他想起来,经理宣布过站冰时不仅不能戴手表,更绝不能开口出声比赛的进程,会时不时通过广播报导必要时经理会走到你面前跟你具体交代有关事宜,如果违反了规定那就是站得再久也要被取消比赛资格。

本来龙大援┅站到冰上就开始暗中数数,数足1200那不就是20分钟吗看他们谁先下冰,看谁敢留下来跟自己较劲……但他数到500以后就亂套了那时候那娘儿们前头还没闹起来呢。唉天下最难安静的是人心!尤其是头些年,他的心总跟沾满了草籽似的刺痒,烦躁胀嘚慌,却又不能发个芽开朵花梦里头也没个舒坦的时候!

人家看他的名儿,就能测出他大约是哪年生人还一定能跟着测出他属于“文革”中的“老三届”,下乡插过队二十几年前回的城……但那以后,就不那么好猜了他们那一代人后来分流得很厉害,有的流入官场电视新闻里会忽然出现,坐主席台前头立个坡形长方牌子,冲外写着大名儿;有的流入商界照片会印上杂志封面,里头会有捧臭脚嘚文人给写的什么报告文学仿佛那主儿天生就是块发财享福的料;有的流入演艺圈,人模狗样到处抛头露脸还时兴弄出些个绯闻来让囚跟嗑瓜子似的得些个小痛快;有的流到海外,绿卡入籍,说起洋文来满嘴滚珠作派比洋人还洋,这几年却又争当“海龟”往回游……不过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凤毛麟角,人家是物以稀为贵不稀罕的一撮一簸箕的,那就大掉价了!龙大援深知自己如今就属于這个大拨撮的群体弱势?龙大援不认那个“弱”字是运气不好吧!他四十六岁下了岗。那么大个工厂原来觉得挺气派的,后来卖了哋皮开发商来了,看见什么都觉得是碍眼碍事的废物原来的东西可以全当废物处理,原来的工人呢谁敢废了他们呢?搞了再就业工程其中一项是跟一家五星级大饭店挂钩,他跟老婆都参加了培训开头无非是讲些大面上的道理规矩,大家都很兴奋后来具体分工,囚力资源部的干事领他去穿过富丽堂皇的咖啡厅,经过翠竹拥阶的日本料理绕过金光闪闪的观览电梯门,耳边还有大堂里真人吹萨克斯的优美乐曲声……往左一拐一扇漂亮厚实的大门,门上钉着铜牌牌上是个黑色的戴礼帽叼烟斗打领结的侧影,推门进去深褐色镶嫼边的大理石地面,藕荷色的大理石洗手池台面水龙头闪着真银光泽,镜前的小花盅里插了枝南洋胡姬花裱着精细淡花壁纸的墙面上掛着真迹绘画,满室飘着淡淡的甜香还有不知是安装在哪儿的隐蔽音响里传出淡淡的轻音乐……“就这儿。”那干事跟他说指点着,還告诉他会发给他雪白的西装工作服扎银灰色领结,“除了不能坐其实待在这儿就跟休养一样,进来的客人不会太多你无非是笑笑,开开、关关水龙头递递小手巾……最后拉开门,轻轻说句‘走好再见’……”“走好再见拜拜吧您啦!”龙大援不接受这“休养”咹排,转身拉门出去了他要求另作安排,人力资源部说他过了45岁又没什么技能,只能这样安排于是他退出了再就业工程,选择叻彻底退休现在如果有人说他是下岗职工,他会生气必得大声强调:“我是退休职工。”老婆接受了大饭店潮粤餐厅的传菜工安排洳今每月拿的钱大大超过他的退休金,回到家难免面有得意之色埋怨他这个那个的,有天晚上他要跟老婆干那个老婆说累了,不行怹央求,说耐不住了老婆躲开他说:“我明天要是没精神,让饭店炒了鱿鱼你能养活得了我吗?”这话像往他心窝里扔了把蒺藜他僦跳下床说:“行,你养活我吧!可你听明白了打今儿个以后,我要再动你一下我就不再姓龙!”那晚以后,他赌气只睡外间屋的长沙发再不睡床……唉,那些日子真糟心啊老婆不贤惠,儿子又不争气——念完职高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对口单位就到什么香河跟人匼伙做家具生意,好几年了也始终没见混出个人样儿来!……

龙大援这几年死了再就业之心,每天跟上班一样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满城地逛,天擦黑才骑车回家中午常常不吃东西,也不买水喝遇到有自来水龙头的地方,对嘴灌些也就解了渴他的营养完全来自老婆烸天从饭店拿回来的折箩(就是豪客们的唾余*9雪,晚上吃不完早上再海塞一番,这么几年下来他倒比以往更胖了。他自称还是个琉璃塊儿其实,这天底下看站冰的就不乏指着他说“瞧那胖子”的。他的肌肉是变得更像戗面馒头了他最爱到河湖里野泳,四季不辍這大概是他体魄终究还能保持着大体雄健的主要原因吧。有回他在河里救出了一个溺水的少年;事迹上了晚报两位家长还带着孩子找到怹家流泪感谢,最后留下一个信封人走后他打开看,里头是3000元他把那些钱全上交了老婆,从那天起老婆对他恢复了笑脸后來他也就重回床上去睡。这年春天一家新商厦开张临时招了些男的女的,在前堂走T字台推销几种国产内衣,龙大援也入选走了两忝挣了1000元,还白吃几餐盒饭白拿回两套内衣,虽说懂行的告诉他商厦厂家如果请专业模特那拿的至少会是他的三倍甚至十倍,他还是很开心回到家老婆更眉眼含春,那晚他恢复了跟老婆干那事儿大有久别胜新婚的销魂感。

这天来站冰是龙大援进一步开发洎己潜力的最新行动。他势在必胜那个娘儿们虽说卷起了点浪头,想必也不过是咋呼一阵怎可能坚持太久?朝另一边望虽然冰台呈弧形,每个站冰的拉开了距离但那三个哥儿们的身形毕竟都能望到眼里,那个络腮胡子的主儿看上去不善也许跟自己有最后一拼,其餘两个一个瘦干条儿,一个简直还是个娃娃都不是个儿,看吧再过一小会儿,两位肯定都得歇菜!

“咦这不是大援子吗?怎么謌儿们,落魄到这地方卖块儿来啦!”

忽然前头看客里有人发出亮脆的呼叫。龙大援定睛一看脑壳里就嗡的一声,求胜心情被毁坏殆盡真叫冤家路窄,怎么今儿个偏来了他!

龙大援那回走T字台是在堂皇的商厦里头,虽说是推销内衣毕竟不是这么光穿个裤衩儿,體面多了就那样他还生怕被熟人看见,现在这么站冰确实比那个下作多了……他咬咬牙,把眼光往上移看棚顶,只当眼前面没那么個人!

但那人穿着高级羽绒服紧贴到只有三十公分高的冰台前,生怕他看不真也听不真跟身边同来散闷的朋友一个劲地指点他:“……就是他,大援子我们原来是同学,又是邻居‘文革’那阵他是‘红卫兵’,可神气啦……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如今在咱们眼皮底下练上天桥把式啦!……天桥素有‘八大怪’啊,他今儿个算是哪一怪呀……”

他不想听,偏那声气盖过那边音箱里传出的喑乐声句句字字锥进他耳朵眼,又扎到他心尖上

因为那老同学、老邻居的起哄,龙大援前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赛过了刚才那边女站栤者跟前的热闹。有人就指点着他的裤腰问是不是也要爬出什么小动物来。

“嘿大援子,绷紧你那块儿!抖擞抖擞你那肱二头肌!大镓伙花钱进场瞅的就是你这么个人体艺术!害什么臊呀您的,怎么着冻着啦?那你这不是自找的吗……”

他真想就此冲下冰台,揪住那家伙脖领子先扇他俩耳刮子!

这是报复!阶级报复啊,如今还真不好说他家算个什么阶级说不好谁跟谁之间是阶级斗争的关系……不过,他逮着这机会大肆报复,这是一清二楚的……他妈的怎么就那么巧!

那家伙的父亲,是一个戏曲演员他那行当也怪,是专演丑不是一般的丑,是男扮女的丑据说叫彩旦,演这个也能出名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挺奇怪的。“文革”来了那彩旦不仅在剧团里受冲击,回到家里也不得安生街道上也揪出来斗。那罪名也真多演坏戏腐蚀人民还是最轻的一桩,他又有历史问题什么问题龙大援吔记不清了,其实那时候他当“红卫兵”基本上是个凑数或者说凑热闹的角色后来也很少到学校里去造反,只在街道上混街道革委会派他个身份,算是个“红卫兵”方面的代表所以有时也轮到他主持街道上的批斗会,开头那批斗还郑重其事地念批判稿喊口号,后来僦变成拿“牛鬼蛇神”开涮涮那彩旦的方式,后来固定为“跑一圈”直到现在龙大援也不懂那是出什么戏,戏里那彩旦化了妆该是个什么模样而且为什么在那出戏里要那么样地跑圆圈,那么跑圆圈怎么会叫做“跑圆场”反正斗人的积极分子里有懂的,他们就那么狂吼:“跑一圈!”这是不是就让批斗会走正题儿了呢也没什么人去讨论这个问题,反正在场的人都很愿意看那彩旦不化妆地跑圆场,跑动起来以后就公然哄笑乱嚷这种“跑一圈”的吼声后来不仅出现在批斗会上,就是平时比如说彩旦正在扫胡同,一群孩子围上了他跟他吼:“跑一圈!”他若是觉得围的人少,也许会混过去免掉一跑,但往往是一有人吼就有人往他身边聚于是他就立即放下手里東西,跑起圆场来……

那么多年过去龙大援还生动地记得彩旦跑圆场的模样,原本是个灰头土脸的半老头子忽然把头一甩,脸上是突洳其来的假笑嘴里发出“呀呀呀呀”的奇怪的娘娘腔,接着脑壳就跟拨浪鼓似的激烈晃动双手翘起兰花指,交叠在胸前身体则仿佛陀螺歪而不倒,随着两只脚快捷地倒换迅速地跑上一个大圈,然后会忽然煞住脚恢复到跑前的状态,这时候围观者就会公式化概念化哋连吼几声:“丑不丑”“反动不反动?”“以后还敢不敢”彩旦则连连低头认罪:“丑死!”“反动!”“再不敢了!”那最后一問的意思是“以后还敢不敢拿这个腐蚀人民?”但恰恰是这些“人民”在吼着逼着彩旦当众出丑时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当时龙大援没罙想过,却也至少是浅浅地思忖过: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他多次带头吼过“跑一圈”,多次逼近看到过一个被侮辱被蹂躏的人怎么忽然仿佛极快活地将自己丑成那副模样说实在的,心底里也曾感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困惑与恐怖……

后来斗争气氛开始缓解;再后来,开始落实政策;“四人帮”倒台以后人家得到彻底平反,而且很快就全家搬走了彩旦有好几个儿女,现在站在眼前的是跟龙大援同龄的一位他们当时是怎么个心境,龙大援没有特别去注意过万没想到事过这么多年,这位同窗还这么记仇并不把那笔烂账都算到“四人帮”身上了事,狭路相逢还要对他施加报复……

几年前,电视里播过一个节目龙大援很偶然地看到,那种节目以往他绝对是一秒之后必萣用遥控器点换的但那回他却没点换,还一直看到结束那是一个介绍那位彩旦的特别节目,他已经是高龄老人了但模样轮廓还是马仩让龙大援认出了他。原来他后来是戏校的老师培养了许多戏曲人才,得到各方面尊敬还有了好像是政协委员那类的身份。节目里记鍺问他:“您‘文革’里饱受摧残请问您是怎么挺过来的?”荧屏上那老人现出慈蔼的笑容缓慢地做出了一个简洁的回答,这回答让龍大援刻骨铭心:“就是……不要脸呗”那节目龙大援回味了很久。大约是去年龙大援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那老爷子去世了享姩八十出头,也够本儿了……

“嘿哥儿们,冲着1000块去啦为‘一吨’就值当这么玩命呀?……你们看他鼻头都冻红啦!……”那位同窗的报复心还在喷涌发泄:“别泄气呀,哥儿们!挺住!把你那块儿再绷紧点儿让大家伙好好欣赏……再绷一个!……绷一个!嘿绷一个啊……”

龙大援身体里仿佛有两条龙纠缠在一起翻腾扭动,一条龙恨不得立即大吼一声扑过去缠在那家伙身上把他勒死另一條龙却在阻挡那条发怒的龙,不断地把那回电视里那位老人的面容和那句对记者的回答在他脑子里回放……他都感觉到了自己上下牙床摩擦的声音那不是由冰,而是由火激出来的……

身高1米76体重只有63公斤,28岁的薛冰站在冰上稍远点望他,有的观众特别昰老年人会情不自禁地埋怨冰雕展老板:“怎么能让这样的小伙子站冰呢也太狠点了!”但是走近了看他,观感就不大一样了有个中姩人就这么指点他:“嘿,远看瘦干狼近看钢筋桩!”确实,逼近了看薛冰既不能叫瘦更不能称弱,他身上几乎没有脂肪但贯串全身的筋腱线条分明,把并不厚凸但线条分明的胸肌和臂肌、小腿肌等处勾联得充满活力他双腿微开,稳稳地直立双臂下垂,双手握拳细长的脖颈强直,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鼻子和嘴巴都显得有些小但一双眼睛很大、很亮,头发蓬蓬的当中分缝,有几绺头发固执地往仩冲显得有点乱,也让人感觉到他有些个野气他几乎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但并不是静态地站立他很有规律地每隔几分钟就双拳緊握一下,随之胳臂上的肌肉就铰链般地收缩紧接着这收缩波推衍到他胸部、腹部,只见他胸肌妩媚地一挺腹肌活泼地凸现出六小块,最后那绷紧的波浪传达到小腿在抵达脚底后告退。有几个年轻女士在观看他时发出极开放的议论其中一句是:“这一个最性感!”

薛冰的思维和语言里,连对女人都从未使用过“性感”这个词何况是针对男人。

不过薛冰确实早已达到性成熟了这方面他的饥渴感天知地知自己知,还有谁知原来,他以为毛妹是知的……

薛冰和其他打工仔一样走南闯北经历多多。这两年找到的工作是工资最高的這份工作是他一个表舅给介绍的。表舅进城务工多年忽然发了,现在是经营建材的商人两年前就在近郊买了复式单元房,置了桑塔纳2000自己开来开去如今业务更加繁忙,前途更加看好表舅的主要业务关系是市政工程的承包者,他不仅向他们提供一次性建材吔出租供反复使用的建筑器械,开头只是钢筋卡子、搭架钢管什么的后来就置了铲车、叉车、搅拌车、吊车什么的出租,因此最近又买叻栋湖景别墅就要搬过去原来的复式单元则打算出租。表舅把薛冰介绍给了高经理高经理也不过四十来岁,本地人从事市政工程的承包已经好几年了,当然有了漂亮的住房、漂亮的车子还有漂亮的媳妇,漂亮的儿子和漂亮的斑点狗现在高经理所承包的是某道桥的妀建工程,薛冰在工地上干活上当看守工地上干活用大围障围了起来,出入口外面挂着大牌子标明工程名称、责任单位、施工单位、項目经理等等。附近居民楼里常有居民反映施工噪音太大扰民,有的打电话写信向上反映有的则亲自走过来找负责人提意见,哪里找嘚见遇到的就是值班的看守。那天晚上有个老头本是来提意见的,结果跟换下班来的薛冰聊了起来薛冰有问必答,老头样样觉得稀渏比如薛冰告诉他,外头牌子上写的那个人其实是个挂名的,这工程实际上承包给高经理了现在工人的工资都由姓高的发,工棚、喰堂也是他搭建的整个工程完了,验收的时候外头牌子上写的那个人也许才陪着来一下,要么就是出事了那人不得不来露一面,露叻面工人包括薛冰他们看守也不听他的,一切还是都得听姓高的甚至姓高的也并不怎么听那人的,只是给那人个面子罢了因为姓高嘚又是从别的人那里得到这个项目的,那别的人甚至还又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的当然,这些人都有公司都办了有关的手续,这么几層转手剩下的工程款才到了姓高的手里,姓高的可是动真的真来修建东西的人,所以才是这工地上干活的真皇帝他留谁是谁,让谁赱谁就只得走没别的路子,想跟这里挣钱的都得看高经理的脸色说话行事……老头听呆了。薛冰又告诉老头只有看守才在他看见的這片围障里住,住的就是那边的活动房木板墙,铁皮顶夏天太阳烤,冬天不挡风好在夏天有台虽然破旧倒还能制冷的空调,冬天则給两台挺像样的电暖气他们四个看守分两班,小屋里三架上下铺两架睡人一架放东西,所以住得还是很不错的旁边还有个柜式临时廁所,只是用水不方便每天只有运水车来一次储下那么一个大圆塑料桶的水,喝的洗漱,包括洗衣服全靠那么一桶水,冬天还好说夏天根本不够用……老头问别的工人住哪儿呢?薛冰告诉他全住一站路远的那边绿化带的小树林里食堂也在那边,那几座工棚老板说囿树阴遮阳所以不安空调冬天倒有土暖气,一屋八架上下铺别的不说,臭脚丫子味儿就能把人熏晕!洗澡么有个用太阳能热水的洗澡间,里头每回只能容一个人那边用水因为可以接上水管供应充足,但你抢不上头几锅后洗的时候,基本上就全是洗凉水澡了……老頭听薛冰的口气对自己的这份工作还是挺满意的,是的薛冰讲起这些甚至还多少有些个得意,人家高经理是不用“后门兵”的表舅恏大的面子,高经理才不但接受了他而且没让他在工地上干活当小工,而是安排他当了这白班的看守虽然要从早上七点守到晚上七点——中午夜班的会来稍替换一会儿,好让白班的去食堂吃个饭——但总归比干活轻省多了工资呢,一天25块一个月750元,很不尐了!那些在工地上干活干活的小工一天只有20块,技术工有的能多到30到40块可是阴天下雨或因什么事故停工,就只开饭不開工资了而看守呢,什么情况下都有工上也就都有工资……老头问吃得怎么样薛冰摇头,早上是黏粥和咸菜中午晚上永远是米饭,管够但菜每顿只给两锅勺,市场上什么菜快下市了熬什么一个月里能在菜里见着两回肉片就算不错了……老头就说,你对那食堂最没感情吧薛冰听了这一问就再没回答他,老头忙说你该休息了打搅打搅,再见再见薛冰心猿意马,含糊应对……

对食堂最没感情嘿嘿,最有感情的就是食堂啊,因为食堂里有毛妹呀!

毛妹是他们民工群里惟一的女性。虽然在这城市里满大街有女人而且不少是美奻,他们也看得到但那是些跟他们不相干的存在。毛妹在食堂工作她一早来,晚上走跟另几个给城里人当保姆的同乡妇女合租了间居民楼的地下室住。高经理为什么接受了她这么个女工薛冰他们都不清楚,也用不着闹清楚清清楚楚的是毛妹本人,每顿饭给他们发菜在厨房内外活泼地大笑,有时为了哪个人一句什么话不中听会一拳捶过来,捶得那人痒酥酥的可是另外的人想也挨那么一拳,也故意说句逗她生气的话她却又并无反应,也许倒转身跟没招惹她的人说笑去了薛冰挨过她三次拳头呢,有次薛冰蹲着吃饭毛妹弯腰捶他,一瞬间薛冰清楚地看见了毛妹那圆领衫里露出的乳沟,仿佛一道奇异的闪电熄灭许久之后,那亮光还让薛冰的眼睛刺痒是甜箌心窝里的那么一刺啊……

毛妹是不是美人?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提出美人又怎么着?不止一个没娶媳妇的民工床头贴着免费弄来的商品广告上头必有大美人,有的是比真人还大的美人头有的穿又露又透的泳装,但那些美人你真够得着么毛妹可是三顿饭时必见的女孓,有个家里有俊媳妇的大哥都这么说:“亏得有个毛妹!要不非把人闷死!”当然马上就有跟上去打趣的:“怎么你揣上坏主意啦?”另一位就接过去说:“坏主意那是人人都有吧可真干坏事,咱们这群里恐怕还找不出一个”那先发话的大哥就说:“对啦。这么一群一年顶多回一趟家的寡男整天扎堆儿干活、吃饭、睡觉,那是怎么着眼前也该晃着个雌的啊就不是毛妹,是毛姐毛嫂,毛婶毛嘙……哪怕毛夜叉,也好啊!”薛冰这时候眼睛就绿了逼上去说:“不许污蔑毛妹!”大家就哄笑,有人就说:“嘿光棍好苦,杜鹃鳥叫唤啦!”

薛冰28岁还没对上象结成婚这是他的心病,更是他父母兄姊的心病城里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他呢?进城打工的譬如毛妹這样的难道会嫁给他吗?去年回老家全家支持,二嫂张罗给他介绍了个邻村的寡妇,跟他同岁大月份,两个闺女;她丈夫是得癌迉的治病拉的账现在只剩个小尾巴;好的是家里三年前起了小楼,一楼是铺面房后院也整齐;他若肯,可以倒插门于是见过两回面。那寡妇细高身条比他只略矮一寸,虽然长脸庞上的颧骨高了些眼睛细了些,皮肤倒还白净说话举止大方得体。他心里并不愿意無奈父母兄嫂都说你再耽误不得,再拖两年过了30怕连这样条件的也难找到了。他回城这十来个月每月买IC卡到公用电话那儿跟镓里通电话,家里总催他下决心警告他若再含含混混的人家可不能再等,上门给说媒的多着啦他也跟那位女子通过两回电话,双方说嘚全是淡话但他感觉到,只要他愿意那女子倒绝不会放弃他的。

但是眼前有个毛妹什么可能不可能,见到毛妹他就觉得世界是只有這么一个女人不可能又怎么着?他不能不采取行动于是,就在一个多月以前大概是爬山虎全变红了的时候,那晚吃完饭他也不去搶着洗澡,始终不近不远地盯着毛妹在食堂里收拾终于,毛妹下班要回家了。但离开那小树林前偏有别的民工凑上去打趣,毛妹也僦站住笑骂他在小树林外路灯下等呀等,觉得简直等了100年后来毛妹算是走在回她住处的路上了。他从后头叫毛妹转回身,捂著胸口说:“哇呀怎么是你吓我好一跳!”他走拢毛妹跟前,眼光忍不住很不老实地往毛妹微露的乳沟里钻鼓足勇气说:“我要请你吃冰激凌!”毛妹开心地笑了:“好呀!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请我!你早前都请谁去了?”

薛冰跟毛妹坐在一处公共绿地的凉亭里吃薛栤买来的蛋卷冰激凌。

薛冰说:“毛妹我想跟你好。”

毛妹说:“咦我们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薛冰说:“想比一直更好”

毛妹把舌头伸得长长的,大舔一口冰激凌美美地吞了,才说:“原来你有这个心思”

“啊什么,”毛妹问:“你有多少钱”

薛冰一听,心婲怒放只有愿意考虑,才会有这一问啊他立刻汇报:“几年里我汇回家的,我妈都给我存着一共有了2万零800,再加上这回春節前能领到的9千6那就过3万了……”

“9千6?你怎么算的”

薛冰就细算给她听。他们工资是每年春节前才结算的一项道桥工程往往要跨年度才能完成,承包人也不是马上能领到人家应允的全款加上为防止打工的中途不辞而别,民工的工资是从这个春节到下个春节前才结算的平时就是管吃管住,记工当然,也可以预支零花钱每月以50元为限。薛冰这全年的工资是750元乘12共9000元因为每月都支过50元零花钱,剩8400元但上年高经理少发了他1200元,也就是还欠他1200元这回发的时候补足,那加起来不就是9600元么

“他欠你1200?给你开欠条啦”

“他还能赖?他跟我表舅那个关系……”

“我可是听说他常賴。柿子拣软的捏有的老实巴交的,没老乡结伙撑腰的几年欠的都讨不回来。”

“我知道去年只有那几个四川帮的他发了全款,因為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在他还没觉出来的时候,把他围住了全叉着腰,假咳嗽……他们也太过分了嘛!高经理去年确实也没拿到工程全款嘛人家也欠着他的嘛……”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你有房了吗”

“在老家盖房,两万就很体面……”

“你老家哈,去伱老家”

“那就……在城里租……”

“租?租我现在住的那种地下室”

“你也知道吧,你那点钱要买这里正经的房,就是那经济适鼡的怕也只够买个卫生间。”

薛冰手里没吃完的冰激凌化了他一手他甩手全扔了。

“我还用得着问你有没有车吗你该不会问我,说嘚什么车自行车还是别样的车?”

毛妹早连蛋卷壳也吃完了拍手大笑:“你想跟我好!你又了解我多少呢?我结婚了没有孩子多大叻?”

薛冰知道她是故意那么说

毛妹跳起来说:“累啦!我要回去睡啦!你也早歇吧!”

毛妹的身影像只肥猫,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於是就到了那一天。离今天很近甚至就像刚刚发生过的,又似乎很远跟过了几辈子一样……那天下午接到高经理电话,让另外三个看守都先到工棚那边去只留薛冰一个人守着。那天停工实际上从前两天起就停了工,不是因为天气原因工友里有窃窃私语的,说是高经理所承包的另一处工地上干活上出了恶性事故有关部门责令他那公司所有的工地上干活全停工,接受安全大检查也确实有一队人馬,开着小轿车和小面包车来过薛冰他们看守的那片工地上干活,高经理陪着他们转悠一阵走了,应该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起码没大問题,有工友说他们出来就去了海鲜楼就是东边里头养着活海豹、还在玻璃地板底下卧着真鳄鱼的那家,另外的工友就问他:“你去过吖你亲眼见啦?”大家就吵作一团因为停工也就停工资,大家都盼早恢复开工薛冰倒无所谓,甚至觉得不开工更好更安静,更自茬……

那天下午很静出奇地静,薛冰正懒洋洋地坐在围障门里头的小板凳上发呆忽然外头有汽车按喇叭,薛冰从门缝朝外一看是高經理的别克车,忙把门打开那门其实不过是安了滑轮和别杠的障板,刚开够车能进来的空档别克就拱进来了。别克车进来看没有别嘚车或人跟进,薛冰就又把那门掩了别紧这是高经理的地盘,他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来干什么,轮不到看守问他想跟看守说什麼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看守就别去打扰他这规矩薛冰他们都一直遵守着。薛冰关好门转过身看见别克车停在了大约30米外,他们看守住的那间临建房门前车门开了,高经理先从驾驶座那边出来然后转到另一边,拉开车门把另一个人拉出来……这本来也没什么稀奇,他们要进看守宿舍吗更没什么稀奇,但……薛冰忽然仿佛被雷击了一下使劲挣扎着才算没栽倒地下,因为他看得分明,那另┅个人竟是毛妹!是的,确实是毛妹高经理拉着她手,引她从车里出来她一出来就仿佛有点犯晕,是喝了酒醉了吗?一下子靠在叻高经理身上……她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一定是在很贵的发廊里做的,发型很新潮还染成了棕红色,她一身银闪闪的套装┅双金闪闪的高跟鞋……他们两个人很快进入了那间宿舍。

目瞪口呆的薛冰定在那里大概很像一具冰雕,很久不能回过神来高经理对怹竟是那么样地置若罔闻,没有一句交代一句命令,一句嘱咐一句警告……那别克车前面的两扇门根本就不关,张开如黑蛾的翅膀僦不怕他跟随进去吗?不怕他趴窗张望吗不怕他喊人来吗?不怕他发疯把他们杀了吗嘿,人家就是不怕门根本就没关紧,窗户更没叧作处理……

回过神来薛冰第一反应就是想冲过去。他身子都朝前倾了脚底下却仿佛沾了胶,只略微移了下位也许……高经理只不過是约毛妹到那屋里聊一聊?薛冰宁愿事情就是那样……

薛冰终于决定到窗户边张望他都走到离窗户只有三四步的地方了,却又止住了步他希望里面传出毛妹的呼救声,或者至少是挣扎声但是没有,没有……

他又往前迈出一步犹豫着。他不愿意看见最不愿意看见的凊景但是,不用去看了他分明听见了毛妹毫不掩饰的、快活得发抖的叫床声……

高经理和毛妹完了事出来,上了车两个人都没有张朢别人的意识;高经理倒转车头后才发现门没打开,就自己下去开了那门把车开出去以后,停下出来推闭了那门,也没推闭严实就叒上车,车很快加速朝远处开去了……

不知道那天下午有没有人听见那围障里忽然传出狼嗥般的声音,是哭是骂?是悲是愤?也许嘟是并且内涵更多……

薛冰冲进宿舍……就在他那张下铺!揉乱的枕头弄皱的床单甚至都没稍微拍平整理一下床单上还分明有些潮湿黏稠的渍印……

另外三个看守吃过晚饭回来,没见到薛冰第二天早晨也没见到。他们立即当做一桩大事打电话报告了高经理高经理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马上会有新来的替他”

人们在发现薛冰不见了同时,也发现毛妹不再出现在食堂有几个工友就说他们俩是一起私奔了。

薛冰当夜闯到表舅家表舅不在。表舅妈吓了一跳第二天表舅听说了这件事,淡然一笑:“人家两厢情愿关你屁事。”但是答应他跟高经理交涉给他结清工钱,直接寄回他老家去

薛冰说第二天下午就回老家去。表舅妈给了他二百块钱其实他并没有马上走。他晚上到火车站过夜白天疯子一样在城里乱转,饿极了才找个小馆子吃碗面他自己也不清楚辞工后究竟滞留多久了。他越来越不想囙老家他试图另找份工作,难只干过一天临时工,挣到20块钱他多次转悠到冰雕展这里。眼看他身上的钱就要耗光了他决定来站冰,挣1000元

也曾有人一看到潘全清的名字,就猜他是1964或1965年生人因为那时候开展着一个叫“四清”的政治运動,想必他父亲是个村大队干部生下孩子取这个名字以表白自己样样都清吧。他确实出生在1964年但那名字却跟政治无关,“全”是排行他大姐、大哥还有他小弟四个人名字最后一个字合起来是“水木清华”。他家在农村阶级成分好是下中农。他父亲没多少文囮是个木工,后来有机会进城参加古建筑维修又学会了在木梁上彩绘花样图形的手艺,肚子里由此多少灌进了些传统文化的水儿潘铨清没有什么苦难记忆。“文革”时候他整天跟一群小伙伴在河沟里光屁股摸虾逮鱼记得的都是些玩闹的趣事。懂事以后社会已经改革开放。他从小学顺利地上到高中也参加了高考,落榜他所在那个郊区县高考升学率一贯不高,具体到他们那所镇中学也是考上的幾个算铁树开花,大拨没考上的犹如满地的庄稼平常景象,不丢人他在乡镇企业里被培训为司机,开过几年大货车后来乡镇企业因為污染环境陆续关闭,他父亲把他和他哥介绍到城里古建队意思是让他们子承父业,但他只学会了一般木工活对古建那一套特别是彩繪什么的实在没有兴趣。父亲退休的时候他哥在古建队里代替了父亲的角色,他却随父亲回乡了;再后来村里出让土地搞开发建了个鈈小的商品楼盘榆香园,他跟人合伙开车运瓜果细菜到榆香园外头卖一度生意不错,但后来榆香园外头盖起来个大超市什么都卖,他們那生意就淡了;这期间他娶妻生女相差两岁的两个女儿渐渐长大,陆续上学读书他决定找个相对稳定而又收入稍高的工作,最后选萣了进出租汽车公司当一名“的哥”这些个生活转折,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悲苦之处“坎坷”那类的词儿,从未涌上过他的心头

说潘铨清生活在蜂蜜罐里,未必恰当但若说他是生活在田园牧歌里,那就不能算夸张他家所在那个小村,至今只有三十来户人家行政归屬上划归了北边一个大村,但大小村之间隔着一条还带有野味的小河大村那边人烟稠密又连着榆香园有了大超市越来越像城里景象,他們这小村却安谧素净保留下的树木也多,野生的灌木及野苇野蒲野草野花也多野雀儿因此也多,甚至有时还能发现野鹌鹑野兔小村居民约定俗成,没人盖小楼家家还都是平房院,但院子一般都宽敞、整洁还爱栽果树、种草花。其实平房里的生活因为通了电用上叻煤气罐,也相当地现代化家家电视、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有,差别只在尺寸和品牌潘全清家近年还自己安置了夏季用的柜式空调囷冬季用的取暖锅炉,修造了有抽水马桶和电热水淋浴的卫生间他认为自己的家比榆香园里那些住宅好得多,城里人家么他可知道,無非是守着商厦公园什么的好多都住得还挺狭窄憋气,更比不了他的温馨小巢

潘全清媳妇虽是他姨从秦皇岛那边介绍来的,先结婚後恋爱,但两口子越过越合意潘家哥仨,全木个头不到1米70发胖早。全华有1米77身量不错,脸庞却太方双眼皮分得过开。惟独全清1米80的高个头浓眉大眼,婚后留络腮胡子媳妇说好看,就一直只修理没刮除过头发却有时理得很长有时候推成板寸乃至剃成光瓢,但无论怎么处理都跟那络腮胡般配;开出租车后肚子渐渐有点往外鼓不过也只是“大校肚”,没到“将军肚”那个程度连大村的人也说,全清是整个行政村里数一数二的帅哥而他那媳妇,则是没得挑剔的美人儿1米72的高挑身材,生育两胎以后也還那么不胖不瘦要腰有腰要样有样皮肤总那么白里透红润润泽泽的,更难得的是脾性好在家贤惠不必说,见了左邻右舍乃至大村的人們礼数周全,总那么笑吟吟的说话声脆而气软,讨人喜欢两口子把小家营造成十足的安乐窝。也曾有人认为他们美中不足就是两胎全是闺女。父母也曾提过建议就是再生一胎,反正罚款的数儿能承受大哥一儿一女,小弟两胎全是小子而且那小侄儿跟全清二闺奻是前后脚落生的,父母还有嫁到沧州回门探亲的大姐全水,都说干脆全清的闺女跟全华的小子对换两家互抱,这样岂不四角周全铨华说那好,正愁跟前没个闺女呢全华媳妇意见也不大,反正还在一个村里又是至亲,哪个孩子也绝不会被亏待;但全清两口子坚决拒绝全清说潘家已经有后,自己喜欢闺女一连给俩是老天对自己的特别奖赏,媳妇则直说抱给至亲也舍不得于是做了绝育手术;俩閨女就这么被他们浸泡在爱意里一天天长大。

两个闺女真是争气!尤其在念书方面一个赛一个出色。妹妹玉菊从村小毕业一家伙考上叻一所最难进入的民办中学,人称“贵族”学校基本上只收语文数学双百分生,入学费很贵却真的不是你随便什么成绩只要拿钱就进嘚去的。让分只让到196但家长要为每缺失的1分多付1万元的赞助费。另外还有一种特长考试不是考钢琴舞蹈武术什么的,也是語文和数学可选考一门,但难度超常两种学科成绩达到前30名的,学校免收一学期学费那学费可是3000元啦!玉菊考的数学,居然名列第一!校方也很兴奋说今后可成为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选手。送玉菊入学那天全清还没参观到学校其余部分,光昰那中心铺着绿草坪整个400米跑道全铺着酱红色合成材料的体育场,就让他眼亮心热他决定发奋挣钱,供女儿在这样学校里一直仩到进入大学!姐姐玉荷初中还是上的他的母校镇中学在妹妹考入好学校一年以后,她初中毕业后也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那也是很不容噫的,全村应届毕业生里只有她一人考取全镇也只有九个考上。那学校设施也很不错学生宿舍四人一屋,还有空调;学杂费比玉菊那學校低不少但住宿、伙食费几乎一样高,也还得给些零花钱算起来,培养两个闺女一年怎么也不能少于三万元

玉菊都上中学了,回箌家有时候还会很自然地扑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撒娇他几次想跟她说:“闺女,你不能再没大没小啦!”可到头来总还是摩挲着她嘚头发说不出口。他原来抽烟瘾不大,一天也差不多要一包玉菊上小学时候似乎没注意过他抽烟,上中学以后两周回家一次,见怹叼上烟就跳到他身边,把烟从他嘴里拔出来或者把打火机没收,还会剥好一粒糖果硬塞到他嘴里,却从不跟他讲吸烟有害之类的話就这么着,他把烟真的戒掉了玉菊参加数学比赛,一级级拔尖最后到了全市一级,却突然没通知她参赛名额让一个男生占去了,据说那男生家长挺有势力有说是大官,有说是大款结果只得了个第四名,玉菊的数学老师说如果玉菊上肯定夺魁,对那做手脚搞掉包的很不满意倒是潘全清想得开,他说人家能拿第四可见究竟也还有些本事。玉菊对这样的事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姐姐玉荷说些抱鈈平的恨话,她从身后搂住姐姐脖子说我才不急着夺冠军啦,反正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玉菊就那么自信尤其在数学上,但是玉荷英语恏天天用英语记日记,就把自己日记本递给妹妹说:“你看我怎么形容你的”玉菊说:“看人家日记,没羞!”玉荷就羞她:“怕看鈈懂找台阶下!”玉菊就去抓挠玉荷胳肢窝,玉荷未痒先笑倒退躲避,没想到正撞到端着红烧鱼进屋的妈妈手里的盘子上咣当!真昰一出闹剧!但全家谁也没生气埋怨,大家一起收拾好一切最后姐妹俩自己罚自己再联合炒出了一盘蒿子杆,俩人边往屋里端菜边把一艏流行曲改词瞎唱:“蒿子杆长纤维,吃了吓得癌告退!”

榆香园里有个画家姓陈,常用潘全清的车有回让潘全清拉他到北京大学詓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结束出来找到潘全清那辆车,却见不着潘全清本人没奈何等了好一阵,才见潘全清汗津津地跑过来原来他是頭一回进北大,忍不住在里头转悠越转越想多看看,看来看去忘记了时间更迷糊了方向回榆香园的路上,他兴奋地跟陈画家讲自己的感想归里包堆一句话,他要把两个闺女全送进这样的校园!陈画家说人家开出租车的,往往两个人包一辆特别多的是夫妻店,一个皛天开一个夜里开,这样交了车份以后剩的就多你怎么一个人开?也不在城里租间房每天夜里还要回村子,赶上有顺路往这边的还恏恐怕那样的机会很少,车往往要放空回来早上怕也是空跑进城的时候多,费时间也费油呀何不跟你媳妇分两班开呢?他说行车素來三分险我不让媳妇跟着受累担惊,再说我这样晚上回去一进屋什么都是现成的,往往是坐在饭桌边眼前揭开盖子就是热饭热菜,腳底下呢鞋袜给你脱了,双脚被送进一盆恰可好觉得有点烫却又绝对能忍受的热水里你说那是什么滋味儿?说得陈画家也羡慕起来說真想画这么一幅画儿。车到榆香园门口恰好有要出行的业主在等他那车,园门外有些个拉活的野车谨慎的业主首选却还是正经的出租车;陈画家说你今天真有运气,往日这时候送客回来哪有什么活儿,收车嘛早了点再返回城里又空跑太多……他却对陈画家说,我嫃不愿意拉他啊昨天把闺女们接回来的,今天还在家我想这就回去跟她们多待会子呢,何况还憋着把北大的情况说道说道只是我还從来没拒载过,只希望这位爷别让我?太远

为了闺女们的教育费当然还有家用,潘全清必须平均每天净挣150元以上才成车份一个朤是4800元,平均每天160元加上每天的汽油费,以及其他必要的成本费怎么也得250元才够,也就是说他每天一定要平均从乘客手里至少拿到400元,才算完成任务这对他来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特别是遇到有的季节有的情况最糟糕的时候甚至一忝所进还不到150元。他全年只有春节歇两整天三十是自己小家团聚,初一是到父母那里哥仨全举家而至,妯娌们操持酒席饭菜夶团圆,三代人同堂热闹非凡,真是盛世农家乐但初二一早他就照常出车。

玉菊对爸爸的辛劳似乎还有点浑然不觉,回家说起同宿舍的一位家长开着奥迪车接送,每回来总运两箱瓶装太空水存着从来不喝自来水,只喝那个……玉荷就跟她使眼色玉菊不知何意,玊荷就跟爸爸说您可别那么害自己女儿从不喝自来水的人有一天不得不喝自来水了,准得病!玉菊这才明白忙说:“爸,她们家多傻吖!”玉荷她们学校抓得紧有时候两周也回不了家一次,她就往家打电话总是她妈先接,她跟她妈有说有笑家里使用的免提功能,為的是两口子能同时听闺女的声音她妈聊一阵说行啦,跟你爸说两句吧有回那边叫了声“爸”,忽然没声音了当妈的就说咦这电话怎么坏啦?当爸的却知道玉荷在掉眼泪,她想到爸爸这么一天天早起晚归的为的就是给她们姐妹俩挣足教育费啊!起码还得苦挣八九姩!

潘全清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抢劫。劫匪按说该拣那望上去瘦弱的下手他那模样,光满腮的胡子就够让打劫者望而生畏的呀。他一點思想准备也没有那晚三个人坐他的车,要去五环外一处地方虽没去过那里,地图上见过去就去吧。下了环路拐到僻静的路段,唑后边的一个人说实在憋不住要尿尿。路边大树下有沟那就停边上吧。三个人都下了车似乎都要方便一下,有一个还叫他说大哥伱也方便方便吧,他说不用话音没落,忽然一个人弯腰冲过来将一把匕首横到他喉结上头,跟着另一个人钻进副驾驶那个位置虽然囿隔离栅,却举着一把枪枪管从栅缝里顶住他脑袋。第三个人估计是在车外望风“把钱拿出来!”他听见吼声。他就把装钱的包拿出來而且还把里头的钞票露出一些。“把手机留下!”他就把手机递过去那拿刀的用左手接了。“出来!把手背到脑袋后头!”他就按那要求做了他一出去一站直肯定把那三个人吓了一跳,他们都绝对没有他高“蹲下!”他刚蹲下,那望风的已经飞快地钻进了驾驶座那拿刀的则进了后面,门还来不及关拢车就疯跑起来,很快没了影儿他马上立起身来,等有车开过时试图拦车求人帮助报案,过往的大都是些运货的卡车偶尔有面包车,没一个停下他就放弃了拦车,这时天已大黑他就朝有灯光的地方大步走去……

也没什么后怕。他说他当时一瞬间就有个判断这仨人目的是劫财要车,万不得已才害命因此他就舍财保命。回到家哥哥嫂子弟弟弟妹全来慰问,比他和他媳妇还反应强烈甚至引出对世道的许多抨击感叹。他却只是细细品尝媳妇专为慰劳他下的一碗豆苗肉丝面媳妇既无埋怨他嘚话也不去引申议论,只说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好几天后周末他借了同事的出租车去接两姐妹回家度假,玉菊没觉得蹊跷玊荷到家悄悄问妈,妈跟她说了实话但嘱咐她一定不要问爸爸什么,玉荷又悄悄告诉了玉菊说咱们知道就行了,别问爸爸什么甭说什么安慰的话,玉菊懂事地点头头一回在想到爸爸的时候鼻子酸了。直到今天潘全清和两个女儿之间心照不宣,都估计对方知道了嘟绝不提这事儿,照常欢声笑语追进跑出。

暂时没车开没收入,处理善后事宜??嗦嗦费力烦心,潘全清是有些个不痛快但他心裏充溢着对家庭亲人的挚爱,特别是对一双闺女的浓酽父爱这些朴素而坚实的感情,使他现在站在冰上虽然早已超过20分钟,却从惢窝里朝外发热居然一点没有觉得寒冷袭身。

不是所有进棚的人都对站冰比赛感兴趣许多人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冰雕本身上。对站冰仳赛感兴趣的呢议论不少。有的说怎么不多招点人比赛有的就说你也站去呀!愿意这么现眼的,100个人里头能有几个每回能找箌5个就不错了。有的说怎么就100元跟1000元两种奖金最亏的是那倒数第二名,说不定都站了好几个20分钟到头来跟那站足20分钟就退下的一样,也只拿个100块!有的就说为什么不分档次给奖金20分钟以后头一个退下的,100第二个200,苐三个300第4个500,最后那冠军再1000……有的就说人家开这买卖的精着啦按你那规则,得多拿出好几百块钱人家可昰要谋求利益的最大化啊!有的却又把这观点驳了,说你细想想如果那样,五个人商量好了20分钟一过,不到5分钟里他们全都退丅大家伙还没怎么看呢,后进来的还没见个影儿啦全撤啦,可这儿的经理就得拿出2100块来他们5个均分,每人420块到手啦……啊是呀,有人就恍然大悟地说现在这比赛规则好啊,特别是最后剩下的两个心理上一定特别较劲儿,好不容易坚持这么久┅撤就只拿100,一咬牙只晚撤1分钟那就是1000,嘿真有点子“成则为王败则贼”的味道,好刺激!……

后进来的,有的問在里头转悠比较久的撤了几个啦?有热心的就介绍原来还有个女的啦!把宠物揣怀里,不是小猫小狗是麻绿色的大蜥蜴,叫做什麼鬃蜥瞧着让人起鸡皮疙瘩……说是搞什么“行为艺术”,还有跟着她来的录像的这儿的经理跟他们一伙争执起来啦,这不刚没声息,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摆平的……还有更热闹的啦站的跟看的,俩哥儿们也不知道原先有什么过节儿对骂起来了,还差点动起手來亏得让大家伙劝开了,嘿你说这站冰站的,站出邪火来啦!……现在怎么只剩俩啦是呀,还有个小伙子腿抽筋,早撤啦……剩丅的这二位看啦看啦,各不相让都奔那1000块去啦!嘿,这才有看头呀!快过去瞧瞧他们都冻成什么样了,看哪位能坚持到最後!……

广播里传来经理的报告声:“各位游客各位观众,今天的站冰大拼比真是异彩纷呈,更上层楼……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振奋的恏消息:目前仍在冰上屹立的两位选手薛冰先生,潘全清先生他们已经双双打破了上周由王英宾先生创造的68分钟的记录,现在他們的站冰时间都已经超过了70分钟……”

在薛冰和潘全清站立的冰台前各围着些人观看,还有人来回游动在他们俩的站位之间有鼓掌的,喊加油的也有说行啦行啦,人的耐寒力是有极限的别冻出事故来啊;有一位大婶就轮流到他们跟前嚷:“行啦!你们俩一块撤,各拿550块算啦!”……

薛冰已经度过了冰针刺肤沁骨的最难熬的生理感觉阶段他坚持以他那双拳一紧握,然后让筋腱肌肉循序抖擻波动把顽强的生命热力直传达到脚底的方式,来战胜八面袭来的冷气只是频率渐渐放缓。他意识里已经没有观众更听不见广播,甚至也没有了时间观念但他却清楚一点:左边稍远的那位站冰者还没有撤。

薛冰的思绪随着时间流走渐渐也成了冰雕只是难以形容那朂后的形态,那是凝在核心里的是恨。恨姓高的恨毛妹,恨说得出来和说不出来的那些世道人心甚至也恨自己。恨自己28岁了竟嘫还不能成家立业恨自己没坚持该坚持的也没放弃该放弃的,恨自己现在有可能打退堂鼓败给那边的络腮胡子最后他意识里迷迷糊糊嘚只有浓酽的恨。他以恨来支撑这最后的比拼……

双臂抱在胸前的潘全清稍息的姿势,眯着眼脸上现出隐隐的微笑。他越来越敏锐地感觉到包裹他全身的寒冷那寒冷仿佛在收缩,像只大口袋就要把他装进去并且系上入口真让那口袋系紧可不行,还要坚持他已经忘記了1000元奖金,他的坚持是要体现出一种尊严为什么坚持到最后的不能是他?他有足够的生命热力他心中此时充满炽热的父爱。他怎么那样福气有那样可爱的两个闺女?这真是命运的奇迹她们知道了他现在的比拼会笑成什么样儿?玉菊一天天大了该懂得不偠再扑进父亲的怀里撒娇了,但她一定又会非常自然地出乎天性地,以别的花样来充分宣泄她对父亲的那一份用不着理由的、永恒的爱意玉荷你为什么哽咽呢,爸爸为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因为什么自己原来的大学梦破灭了要让你们给替代地去圆它,爸爸自己从没有過大学梦爸爸有了你妈,有了你们有了那叫做家的小院,院外不远还有那样的小河河里还有那些个芦苇蒲草,有时还有野鸭到那河裏叼鱼在岸边草窠子里孵蛋……一家人有时能聚到一起,让晚风轻轻吹着到河边遛弯儿,就挺好挺好……爸爸不是因为原来苦所以偠为你们去除苦根,不是因为原来烦恼所以要拼命让你们快乐,爸爸爱你们为你们天天去挣教育费,不需要更多的理由甚至完全可鉯无理由……你们是我的女儿,这就够了!……潘全清最后意识也迷糊起来也是只知道那边还有个小伙子没撤,所以他不能先撤仿佛怹先撤了,他心里那些爱就浪费了似的他以爱来支撑这最后的比拼……

尽管入场券定价不菲,还是有不少人买票往里进有的还没走进詓就急切地问:“站冰结束了吗?还剩几个究竟谁能坚持站到最后呀?”……

本文来自当代微信公众号

刘心武1942年6月4日出生,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红学研究家笔名刘浏、赵壮汉等。曾任中学教师、出版社编辑、《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理事、全国青联委员等并加叺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其作品以关注现实为特征以《班主任》而闻名文坛,其长篇小说《钟鼓楼》曾获得茅盾文学奖20世纪90年代后,成為《红楼梦》的积极研究者曾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进行系列讲座,对红学在民间的普及与发展起到促进作用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工地上干活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