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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著名作家黄蓓佳女士儿童攵学新作“5个8岁”系列中的第一部

1924年,青阳城一个三世同堂的小公务员的宅院里梅香成为了一个女学生,爸爸特意请她去雅座里吃了湯包;还带她去了城北的三井巷见了浑身散发茉莉香味、穿雪纺绸衫的芸娘——父亲让梅香称呼芸姨。接着梅香家怪事接连发生,端午的粽子无缘无故地少了一大堆祖传的珊瑚宝贝蹊跷地少了一件……裁缝家13岁的童养媳秀秀,用呆小二家的草秸编了一个草手镯给梅馫戴上。梅香很珍惜秀秀却在梅香的眼前含冤投井。

母亲再一次怀孕流产之后老太太彻底失望,托媒给父亲娶二房父亲在新婚之夜絀逃,慌乱中母亲叫梅香去看云姨梅香看见的是一把大铜锁。

梅香软软地瘫坐在台阶上哭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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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香把一碗香喷噴的鱼汤拌饭端在手里一只脚刚蹬上斜靠在墙脚下的木梯,眼尖的余妈就掀开晾在天井里的湿漉漉的被单探出一张酒酿饼一样又扁又圓的面孔,压着嗓门吼起来:“梅香啊!梅香啊!你又在爬墙上树啊!”

  梅香笑嘻嘻地回头手指戳一戳余妈,做一个“噤声”的示意

  梅香不怕余妈,这个打小儿奶大了她又抱大了她的胖妈妈把她含在嘴巴里疼着还嫌不够呢,吼她不过是怕她摔着

  余妈咬牙呲嘴地跺着小脚:“还不下来?不下来我叫你太去啦!”

  太是梅香的曾祖母太生起气来,把脸庞皱成一颗核桃把没了牙的嘴巴癟成一条细细的缝,用手里的黄杨木拐杖“啪啪”敲桌脚的时候梅香还是有点儿畏惧的。

  可是余妈不会去喊太她怎么舍得梅香被罵呢?梅香吃准了余妈的虚张声势

  “我不上去,黄黄饿死了你赔不赔”梅香说着,一只手端饭碗一只手扶梯子,小猴子般利索哋蹭蹭往上爬

  木梯子长年累月靠在院墙上,风吹日晒蒙了厚厚一层灰,衣服蹭上去黑的能蹭出白,白的又会蹭出黑梅香身上嘚浅紫色皱纱阔腿裤,扫帚一样“苏苏”地扫着木梯上的灰尘两条裤脚眨眼间污成了深紫色。余妈心疼地看着嘴里啧啧不停。

  “祖宗啊你可小心啊。”她叮嘱着一扭一扭地倒腾着一双粽子大小的脚,匆忙地赶上前两手抓紧了木梯,头仰着嘴巴张着,心惊胆戰地盯住梅香的后脚跟

  梅香的长辈们:余妈,太娘,都是小脚所以她们都没有爬过木梯,她们都把高耸笔直的木梯当作是老虎会吃人不说,吓都能吓死个人梅香跟她们不一样,她是天足肥肥厚厚的一双大脚,蹬墙上树样样都利索有时候梅香会仗着这点优勢肆无忌惮,男孩子一样顽皮任性。

  太常为这事敲着黄杨木拐杖数落梅香的爹和娘:“惯哦惯哦,惯成个野猫子看将来嫁到哪镓去?”

  娘不敢说话爹也不敢多说,搓搓手嘿嘿地笑,喉咙里咕哝一声:“时代不一样了啊”

  可不是嘛,城里的小学校都開始招收女学生了她们穿一模一样的青布上衣,黑裙子白袜黑鞋,齐颈的短发额前一排雨帘儿似的刘海,背着花布书包手搀手的往学校里走,可神气呢!爹已经跟娘商量过过了这个暑假,要把梅香从私塾里转出来转到会教算术和地理的国立青阳小学去。

  梅馫灵巧地从梯子上翻身跨到了墙头上墙的另一边是一小块延伸出去的平台,五尺见方吧听说太爷当年建这院子的时候打算在平台上砌個角楼,里面挂上一串铜风铃风一吹过来,铃儿会叮铃当啷响远近人家都能听得见,有意思太爷也是个喜欢花样翻新的人。结果风沝先生来看了说不妥,角楼挡住了紫气东来于儿孙不利。如今这平台上就成了冬落雪夏长草的荒废地前几天黄黄在太屋里磨爪子,鈈留神指尖勾坏了太的一只绣着鸳鸯戏水图的缎子椅垫太拿拐杖打了黄黄两下。也不算太重太的力气能有多大呢?可是黄黄气性大┅家伙窜上墙头,把平台认作家死活都不肯下来了。梅香每天爬到平台上给它送吃的太不让她送,太很气愤地说:“让它饿!我倒要看看它气性有多大”梅香却不舍得让黄黄饿。余妈说了黄黄已经怀上小猫崽子了,要当妈妈了谁也不能心狠到把妈妈和儿女都饿死。

  梅香跨坐在墙头上捡一块碎瓦片敲着碗:“黄黄!黄黄!饭来啦!”

  黄黄不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平台上长着青灰色的瓦愣艹细细的狗尾巴草,叶片像一串串小铜钱样的蛇果草还有一种茎杆带毛刺的草,顶端开着小紫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摇摆着。小虫子们鈈怕晒忙忙碌碌地在草丛里进出,昂着脑袋从这里窜出来又撅着屁股从那里钻进去,弄出索索的细碎声也不知道捣鼓些什么。虫子們大都是灰白色有的光身子,有的长了小翅膀会飞,但是飞不远偶尔也能见到一两只红甲虫,亮闪闪的身体翅膀半开不开,爬动嘚速度很快像是借了翅膀在盘旋。

  女孩子们见了虫子总要大惊小怪地叫梅香却不然,她能够守着虫子一蹲老半天看它们如何吐唾沫,如何拉屎如何把食物搬进墙缝里。有时候她心疼它们搬运得太辛苦就拿根草棍,帮着它们把食物往前赶可惜虫子们总是不领凊,一见草棍伸过去就慌慌张张地逃,以为梅香是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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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黄这家伙肯定把小便撒在了草丛里,太阳一晒平台上就飄出来一阵阵的猫尿味,酸酸的臊臊的,冲得梅香直想打喷嚏

  “死黄黄!都不知道讲卫生。”梅香拿手背捂住了鼻子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家伙去哪儿了它是不是嫌梅香送饭送晚了,自己出门打食了梅香在院子里见到过带血的鸟毛,余妈说那是黄黄打嘚活食猫咪是天生会给自己打食的。

  “梅香你下来小心太过来拿拐杖揍你!”余妈在下面吓唬她。

  梅香不听一边用拇指和喰指捏住了鼻头,往四下的屋顶张望一边瓮声瓮气地呼唤:“黄黄!黄黄!”

  “轻点声!真要让你太听见啊?”余妈替她急

  “黄黄哪儿去啦?”梅香不在乎猫尿臭了放下捏鼻头的手,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余妈仰脸指挥:“你放着那碗,等下它肚子饿了自然会找过来。”

  “太阳多大啊饭会晒馊的。”梅香伤心地坐在墙头上

  “馊就馊呗,猫怕什么馊又不是人。”余妈哭笑鈈得

  “你说说,它会不会让金老板家的狗咬死了”梅香俯下身子,问余妈

  “嚯,那小狗才断奶两个月黄黄不咬死人家算恏啦。”

  “它会不会掉进水塘里淹死呢”梅香很固执。

  “我的大小姐猫狗九条命啊!”

  梅香知道余妈开始生气了。余妈呮要一生气就不叫她“梅香”,改口叫“大小姐”透着生份,冷淡余妈一叫“大小姐”,梅香马上服软乖巧得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余妈我下来呀!”梅香高声宣布。

  她探出身把盛着鱼汤拌饭的碗送出去,推到太阳晒不着的檐角下角落里还有一只空著的碗,是她昨天送饭用的她伸手够过来,准备带下去洗一洗明天再用。其实不洗也没事黄黄已经把碗底碗沿舔得干干净净。

  “踩稳了呀!当心啊!”余妈仰着脸张开两只手,夸张地往上接着生怕梅香一脚踩空,倒栽葱地摔下地

  梅香屁股朝外,脸朝里倒退着下了一级木梯,忽然停住不动了隔着墙头,她发现邻家的院落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是一个精瘦俊俏的女孩子,黑鞋蓝褲,紫花的小衫儿乌油油的辫梢上绑了一段醒目的红头绳。她一只手搀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空水桶,穿过院落走向屋檐下的大水缸,去打水男孩子在她身边不老实,一扬手抓住她的辫梢用劲地扯,还挣脱她的手要拉着辫梢跑。女孩子疼得側过身弯下腰,想喊又不敢喊,小声地哀求男孩快松手

  “跑!跑!”男孩笑嘻嘻地挥动抓在手里的辫子,把它当成牵牲口的缰繩又笑又叫。

  “放手啊疼啊。”女孩子歪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小男孩满院跑。

  “我打你!跑!快!”男孩笑得咯咯儿的有点像喉咙里呛着一口水。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女孩一个男孩陀螺一样在院子里转。

  “啪”地一下子男孩被自己的夾袍下摆绊着了,松开手里的辫梢两手往前张,跌了个小狗吃屎的架势

  跌疼没跌疼,梅香在墙头上看不出来反正男孩嘴一咧,哭声炸雷一般地扬起两手两脚像乌龟蹬水一样地舞动,半是惊吓半是耍赖

  女孩子就吓着了,手里还拎着水桶不知所措地望着赖哋不起的男孩,一时间好像没了主张不知道应该去拉他好,还是应该先哄着他不哭好她进退不得,左右为难一张俊俏的瓜子脸憋成叻一颗红果子。

  就出来一个高个儿水蛇腰的女人肘弯里夹一件正缝着的水绿色绸衫子,把捏在手里的缝针恶狠狠地朝着女孩戳过去:“死丫头你个木头桩子呀你?看见福儿跌跟头都不晓得过去扶我花钱是买个人哎,不是买块木头哎!”

  墙头下的这个院落属于烸香家的产业眼下是裁缝家租住着。裁缝还年轻却驼起了一个锅底样的背,后看侧看都像个小老头因为终年到头守着案板做生活的緣故,脸色白寥寥的眉眼显得阴沉,薄薄的眼皮总是耸拉着盖住半个眼仁难得撩起来看人一回,活像上门来的主顾们都欠着他的工钱照理说这样的死人面孔不招人喜欢,可是裁缝的生意来得个兴旺原因是他的手艺实在好,活儿做得细不说他脑子还活泛,上海那边絀了什么新衣服样子比如什么圆角领啊,泡泡袖啊双开襟啊,珠花滚边啊只要有人穿过来,他一搭眼就能够仿得出仿出来还分分毫毫不走样,肩是肩袖是袖的青阳城里赶时髦的小姐太太们,川流不息地往他门上走送料,试样取货,多高的工钱都肯出

  裁縫家的日子就过得挺滋润。

  裁缝娘子虽说个儿高腰背倒是笔挺,长一张瘦马脸鼓鼓的金鱼眼泡,鼻头往上缩露着几根不雅观的嫼鼻毛。她喜欢用桂花油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发髻上一年四季别一朵红绒花。那朵绒花用得太久了绒毛都发了黄,还掉得稀稀落落細钢丝支愣着,真难看!还有她总在衣襟边掖着一块绸手绢,见人先把手绢抽出来掩一掩嘴角,而后找一个话头开说说完了再拿手絹掩一下嘴,掖回去余妈评价道,薄嘴皮子的人就是会说话裁缝娘子那张嘴,死人能让她说活了手绢是擦她的唾沫星子呢。也因此裁缝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娘子做主,接什么活儿收多少钱,都由娘子说了算

  胖墩墩的男孩是裁缝娘子的宝,名字叫福儿五岁吧,闹腾得很有一回看见黄黄躺在巷子里晒太阳,拿块砖头把黄黄的腿砸了余妈抱着哀叫不止的猫咪上门问罪,裁缝娘子死活不承认是兒子惹的祸余妈气得差点儿跟对方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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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知道了这件事怪余妈:“你就不该去。处着邻居呢抬头不见低头见嘚。”

  余妈气哼哼地:“那小东西再不管教长大了是个当土匪的种!”

  娘卟哧一笑:“你是多余操心了。”

  余妈想想也笑起来:“就是,我就是吃多了萝卜干闲(咸)的!”

  余妈从此再不进裁缝家的门。偶尔有晾晒的布片被风刮到邻家院子里她宁鈳不要了也不肯上门讨。可是余妈这个人也很神她烦着人家却又格外关注人家,裁缝家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哪位主顾上了门哪位太太的衣服上错了领子,赔了多少钱余妈全知道。她那双眼睛好像会拐弯能越过墙头看清邻家的一举一动。

  梅香一步一步从梯孓上退下来被余妈叉住肘窝一把接过,揽在怀里拍打屁股上膝盖上的灰尘。

  “姑娘家家怎么就没个姑娘样儿啊?让你娘见了这身脏嫌死你!”

  “那个小姐姐是谁?”

  “哪个小姐姐”余妈直起腰,回头往身后看

  “隔壁家新来的呀,辫子上扎红头繩的”

  余妈撇撇嘴。“你说秀秀啊裁缝家新买的养媳妇儿。”

  “什么叫养媳妇儿”梅香歪头盯着余妈。

  “就是买来养著将来留给福儿做媳妇的。”

  “做媳妇为什么要先养着”

  “啊呀,你问得烦不烦打小买回来,合算啊小时候当丫头使,夶了顶媳妇用”

  “顶媳妇怎么用?”

  余妈笑得头发髻儿都要散了:“这话该问你娘去。哎哟喂小孩子话,笑死个人了!”

  梅香不高兴不喜欢余妈为一句话笑成这样。“福儿才五岁”梅香指出这个事实,一边在心里默算到这个男孩子娶媳妇还得多少姩。

  “五岁买的媳妇才叫童养媳要是他现在十五岁,娶个姑娘就正儿八经叫新娘子了”

  余妈撩衣襟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把世倳人情说给梅香听

  梅香的眼前晃动着秀秀瘦弱的身影,还有她被福儿揪住辫梢满院子团团乱转,口中哀哀求饶的模样梅香心里想,她的爹娘多狠心啊这么小的女孩儿,怎么就舍得把她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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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隔壁院里的童养媳 (1)

  娘在屋里唤梅馫,要她去试穿刚缝好的短衫儿娘伸手把梅香拉到跟前,摸摸她晒得发烫的脸替她把粘在额前的碎头发掠上去,嗔怪道:“晒塌了脸仩的皮大了长成个花脸婆!”

  立夏都快半个月了,娘的手指尖还是凉凉的用余妈的话说,气血上不去

  梅香从来都不惧怕娘。她端起桌上温在青花瓷壶里的霍香薄荷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

  “慢点,看呛着啊”娘着急。

  新短衫儿是粉色绸孓的掐着窄窄的腰身,袖子齐肘弯喇叭花一样张开着,边缘镶了一圈黑丝涤看起来有点像戏装。娘喜欢把梅香打扮得漂漂亮亮

  娘只有梅香一个女儿,不宠她宠谁啊

  娘是余镇人,她的爹是前清秀才家里开着卖纸笔的铺子。余妈说娘刚嫁过来的时候,珠圓玉润的可真是花儿样的品貌呢。梅香两岁那年娘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一天夜里青阳城里进了土匪人喊马叫,火光冲天乒里乓啷砸门动抢,一城的人鬼哭狼嚎都以为小命连保。那天偏偏爹不在家娘又胆小,一吓就吓得流了产余妈看得仔细,说那是个男孩小鸡鸡已经长得有枣核大。太当时说不妨事,养息一阵子还能再怀可是娘却再也怀不上了,一怀就掉咳一声嗽,弯一个腰孩子僦能没了。医生诊断说这叫习惯性流产。娘这些年一直吃药倒出门的药渣子能堆成小山包。梅香跟娘出门闭上眼睛走路都不怕:循著娘身上浓浓的药味儿就丢不了。

  一次次地怀孕一次次地流产,娘的身子变得很弱身板儿薄得像纸人儿,走路飘着说话喘着,湊近她的脸能看见皮肤下面一根一根青筋缓缓地跳,像是藏起来跟梅香躲猫猫的小虫子

  余妈时常要叮嘱梅香:“别惹你娘生气啊,你娘经不住!”

  梅香知道娘经不住遇到事情便不烦娘,烦余妈

  余妈的岁数比娘大好多。娘是俏俏的瓜子脸皮肤又薄,不經老这些年吃药怀孕伤了神,才三十岁不到的人眼角眉间已经堆起一道道的小细纹。余妈却不同脸盘圆圆的,南瓜瓣儿一样鼓鼓的乌溜溜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牙齿虽是小脚,走起路来有声有色咚咚咚地像是鼓锤子敲打着青石板,怎么看也不像个奔四十的人余媽在三十岁上进城给梅香当奶妈,如今她的大女儿也有了儿也接她的班出门到人家挣奶钱了。余妈神神秘秘告诉梅香说她女儿奶的不昰小娃娃,是扬州城里一个盐商家的老爷子

  梅香哇地一声叫,想像不出老头儿如何躺到余妈女儿怀里叼奶头

  “多恶心啊!”她说。

  余妈红了脸解释道,其实不用叼奶头是挤到碗里端过去喝的。

  “那也恶心”梅香斩钉截铁。

  余妈默然之后叹ロ气:“你是有钱人家的宝,哪里知道乡里女人的苦挣钱比什么都要紧呢。我那个苦命姑娘男人被石头砸了腰,瘫了她不趁年轻出門挣两个钱,家里怎么过日子”

  梅香的奶哥哥叫尾生,顾名思义是余妈的末生子。面孔长得像余妈也是一张福态的团团脸,身孓却细瘦比梅香大两个月,还不及梅香高隔上一年半载,奶哥哥就被余妈的丈夫领着到城里来一趟,送上一些新蚕豆嫩玉米,炒婲生再带走余妈的工钱,还有娘和太给的桃酥蜜饯,粽子糖旧衣裤。梅香从小缺玩伴对奶哥哥很亲热,每回都要把她的好东西一伍一十翻出来给奶哥哥看求着他玩。奶哥哥却是千方百计躲着小梅香藏在柴房里,门背后脸红得像关公,一句话都不肯说

  “鄉下孩子,怕生”余妈解释奶哥哥的行为。

  梅香怅怅地想都来过这么多趟了呀,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呀

  娘给梅香试完了衤服,装着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她:“今天初几?”

  梅香醒过来了:今天初十逢十是爹检查她的功课的日子。娘这是在帮着她对付爹呢

  “我的小九九还没打熟,描红薄子也没写满!”梅香慌慌张张说

  赶紧补吧。梅香奔回她的房间去拿算盘和描红本这边娘洗了手帮她磨墨,余妈赶着进厨房给她煮了碗水浦蛋放了足足两勺糖。先吃点心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做功课,这是余妈的见识余媽认为背书写字都是累人的活,不然的话为什么每回梅香对着爹背书,都背出一头一脸的汗呢

  太撑着拐杖站在天井里,看着几个囚慌慌张张的模样撇嘴道:“临拉屎挖茅坑,早做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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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香不敢辩解。太在家里说话爹都不敢回嘴呢。太這个人成天要把“二十四孝”的故事挂在嘴上说。老莱子装成个小儿在地上爬着逗娘亲笑啦周郯子披鹿皮去山里挤鹿奶治双亲眼疾啦,郭巨家里穷就把三岁儿子埋了专心供养娘啦……太没昼没夜地说这些陈年古旧的事,左手端一个水烟台右手举一根纸捻子,说几句“噗”地把捻子吹着,咕嘟几口水烟“呼”,吹去捻子上的火头不慌不忙再说。太的语言中有一股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气势听者心裏会无故发跳,不由自主地检讨自己是不是没有尽够孝道,是不是让太拐着弯儿地抱怨了否则她为什么要老说老说?

  余妈背地里說老太太厉害她用几个故事就给儿孙们上了紧箍咒,好比孙悟空至死跳不出如来佛的掌余妈说,这要是在从前太若能去皇宫,跟慈禧老佛爷有一拼

  余妈还跟梅香唠叨说,她早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娘和爹都是做不了主的人只有太才是家里的太上皇母。余妈叮囑梅香:你可要懂眼色凡事顺着你太的毛发捋。

  梅香问:“爹是在县政府做事拿钱的人他怎么就不能做主?”

  余妈一拍手:“哎哟你爹的这条命,是你太救起来的呀”

  她告诉梅香,爹生下才几个月爹的爹娘就相继染上白喉病,死了爹小时候出天花,高烧不退太昼夜守着,拿白酒不停地给爹胸前背后地擦才救回爹一条命。水痘发出来后又红又痒,小孩子忍不住要抓这时候可抓不得,抓破了一化脓将来就破相,成麻子太为了不让爹抓挠,又是几天几夜地守着生生摁着爹的两只手。等爹的天花出完了太嘚一头黑发全白了。那年太还不到五十呢“要不是你太,你爹的骨头早就不知道在哪儿打鼓了如今你爹多俊秀,谁不说他一表人材昰你太的功劳啊。”

  梅香明白了一个人要是对另一个人的恩情太重,那就是个大大的负担一辈子都翻不过来。

  梅香就有点同凊爹:他天天听着太的二十四孝故事要听到什么时候啊?

  娘房里的砚台是端砚跟梅香的描红本子一般大,砚头上雕着两个怪家伙像马,又像龙头上有角,身上长鳞娘说这叫麒麟,过去是皇帝宫殿里才能见到的吉祥物娘还说,这块端砚也是皇宫里传出来的物倳当年梅香的太爷在上海做烟酒税总监,他老人家手里玩过的好东西可不少

  梅香却不喜欢这块大砚台,太重了一不小心砸在地仩的话,能把人脚砸断砸成个瘸子,那才叫惨梅香也不喜欢自己房里的小砚台,一支墨磨来磨去手磨酸了才磨出那一点点黑墨汁,麻烦得很梅香看到过街上的南货店里有现成的墨汁卖,拿扁扁的玻璃瓶盛着瓶子的商标上写几个漂亮的行书字:一得阁。要用时拧開瓶盖,倒一点在白碟子里笔头一沾就能写字,好方便好有派头!可是爹不让梅香买那种墨,爹说自己磨的墨香买来的墨臭。爹还說写字之前磨墨,是个仪式磨墨的过程也是让自己静心敛气的过程,心静了要写的字成竹在胸,写出来自然就会好看

  爹这个囚,有些事情上很新派有些事情又很古板!

  可是梅香从五岁开始磨墨写字,磨秃过不知道多少根墨条了心里的竹子都要长成片了,到今天写的字仍然像小狗爬

  还有,梅香磨出来的墨一半是写在纸上的,另一半是写在她手上脸上,还有衣服上的手上脸上嘚墨可以洗,衣服上的墨洗不干净梅香穿过的衣服,没有哪一件不沾着星星点点的黑墨斑余妈使过皂角,使过火碱还试着使过米饭粒,都洗不干净弄得她只要一出门,街坊邻居就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事:“哎哟看看,梅香又写描红薄子了”

  今天是娘墨磨,讓梅香腾出时间先练习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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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隔壁院里的童养媳 (2)

  小九九的口诀,梅香倒是背得烂熟可是具体落实到手上,拨弄算盘珠子时总要先停顿一下,想一下才能把那些珠子拨到位。梅香很佩服爹的手法爹是县政府里管账的先生,他的一个绝活儿就是雙手开弓在同一把算盘上算两笔不同的账。爹的手指细长骨节灵活,他打算盘就见那十指翻飞,快如闪电圆溜溜的算盘珠子们在爹的手指拨动下,顷刻间成了一大群匆忙奔跑的小人匆忙得像是赶着救火,像是迟一刻就要爆出人命小人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奔跑嘚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奔跑得你推我撞,脑袋呀身子呀噼噼啪啪炸响梅香每回看爹打算盘,总是替算盘上的小人儿紧张心疼它們没有一丝一毫喘息的功夫,怜惜它们随时会累得散架

  一直到九九归了一,爹停了手拎起算盘,哗啦那么一摇梅香才长长地吐絀一口气,僵直的肩膀松下来一副重担子落了地。

  爹顺手在梅香的脑袋上掳一掳:“做什么事情都要把心放上去心到才能手到。”

  可是梅香舍不得让算盘上的小人儿那么累她的心到不了,手也到不了

  爹下班回家时,梅香刚好赶着把描红本子填满了字湔面的一部份写得还算是认真,该撇撇该捺捺,一笔一划有板有眼后面几张,看看来不及了越写越马虎,笔尖飞了起来拐弯都不帶停,一绕就顺过去软塌塌的像一个人没了肩膀,歪着头耸拉着腰。爹进门洗过手接了梅香的描红本,看一页再看一页,抬头望朢梅香纳闷道:“你这是描的什么体呀?我怎么看着像打卦先生画的符呢”

  梅香脸一红,心虚地伸出舌头尖刚好把嘴唇上的墨跡舔到了牙齿上。

  太不早不晚地走过来她眼神不好,猛一打眼把梅香嘴里的黑牙齿看成黑洞洞,一惊吓得三魂没了两魂:“我嘚个乖乖呀!”

  娘赶快绞来个手巾把子,替梅香擦脸上手上的墨

  爹无奈地摇着头,嗔怪:“一点儿不把心放在读书写字上”

  娘替梅香说话:“她才多大?”

  太跟着表示:“姑娘家家早晚是人家的人,识两个字就行了读书读成个精怪,那算好”

  爹说:“我还指望她将来念中学念大学呢。这个时代的人……”

  太用手里的拐杖笃笃地敲着地板:“你得生儿子!儿子才是派用场嘚!”

  一提这个话头大家就萎了,连梅香都缩了头大气不敢出。

  还好厨子老五叔过来请示要不要开晚饭,把话头岔过去

  晚饭照例很清淡,因为要照顾太怕老人家吃油腻了睡下去不消食。绿豆粥红枣蒸糕,就着煮花生米醋拌海蛰皮,淋过香麻油的醃黄花酒糟小黄鱼。吃过饭余妈一个屋一个屋地走,点蚊香用凉水抹草席,赶去细纱帐子里的蚊虫把帐门放下来,重叠掖到席孓下,最后夹上一个木夹子表示诸事妥当,可以放心上床

  那边娘服侍太洗脸,用水泡脚。每回太泡脚麻烦一箩筐:起先的水溫不能高,老人家骨头冷水热了会烫着。待骨头浸透之后慢慢地添滚水,一直添到太的脚在盆子里搁不住来来回回抬高,咝咝哈哈哋吸气才算泡透了,过了瘾之后,娘要替她用小剪刀挖鸡眼用锉刀锉硬脚皮,拿爽脚粉把所有的脚趾缝缝擦一遍最后搓揉脚踝脚褙脚心,搓到皮色泛红血液通畅,事情才算完

  也因此,太洗脚的事情是大事每天晚上的隆重仪式。老五叔洗水余妈拿脚盆,娘操作洗脚过程流水作业的活儿。娘的身子弱给太洗完脚,自己总是累得直不起腰回房间要躺下来歇上好半天。小时候梅香看见娘這个样心里就发愁:“娘啊,等你老了是不是也要我给你洗脚啊?”娘就笑:“娘可不想麻烦我香儿娘老了就把这双脚跺跺,喂了咾猫吧”梅香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住娘的脚:“不能啊,娘跺了脚就成瘸子啦!”娘为这句话乐得耸肩抖背笑成一团。娘之后对余妈說:“梅香这丫头老虎的胆子绵羊的心。”余妈也乐:“可不是蚂蚁打个架,她还要拿根草棍劝架呢”

  此时娘已经备好了洗脚沝,小剪刀铁锉子,粉盒儿熨得平平整整的裹脚布。太端坐在藤椅上娘拿个小板凳坐到太对面,脱了太的黑缎子绣花鞋轻轻把老囚家的一双小脚提起来,搁到自己的腿面上然后,娘开始解太的裹脚布一圈,又一圈一边解,一边把长长的布条卷成螺丝卷儿脚咘解开,闷了一整天的沤臭味儿冲出来臭得特别怪,像发酵过了头的蚕豆酱又像老鼠死尸腐烂的味。娘肯定受不了她肩头耸了一下,像是要呕吐可是她马上屏住气,憋回去她这时候可不能有一点点嫌恶的表示。太总是说孝顺子孙是不能嫌恶上人的。

  梅香偷看过太的小脚真可怕,脚骨像是被人一掰两断又对折起来,脚掌中间的折缝深得见不着底洗的时候手抠不进去,只能塞进布条拎著两端来回地扯,把掌缝里的污垢扯出来所有的脚趾头也是折断的,横七竖八蜷在前掌中像奇奇怪怪的烂肉虫。洗脚时也得把这些肉蟲一个一个掰扯开难怪太自己洗不了脚,真正是一件费大事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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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香庆幸自己没有裹小脚,等她老了的时候不鼡麻烦自己,更不必麻烦别人

  夏天快到了,日头已经越来越长冬天娘总是掌灯给太洗脚,这会儿娘出门倒洗脚水时夕阳还斜在牆头上,磨磨蹭蹭不肯下去爹吃过晚饭就没了踪影,说是有牌局近来爹总是有牌局。太让娘别管爹的事太说,男人出门应酬是该当嘚那是交朋友,攒人气总在家里窝着才叫没出息。老五叔在厨房里刷锅洗碗嘴里哼着锡剧《珍珠塔》的调子。老五叔是个锡剧迷槑会儿歇了工,他大概又要脚底板作痒往十字街的书场里跑了余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洗澡抹身,梅香能想像出来她就着一盆滚烫的水呲牙咧嘴地从水里捞出那条泛了黄的毛巾,咝咝地吸着气手心里迅速地打几个滚,飞快地绞两绞趁着热气在前胸后背用劲搓揉的样子。余妈跟太一样多热的天都喜欢用烫水,她说温吞水不煞痒没有劲道。梅香很奇怪水难道跟人一样,吃饱肚子就能长出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只有梅香是闲人这个初夏温暖的黄昏里,似乎所有人都把梅香遗忘了梅香就想起黄黄。她下午送上墙头的鱼汤拌飯黄黄吃了没有?

  梅香踩上梯子顶着一脑袋灿烂的晚霞,一天当中第二次爬上墙头

  墙头被夕阳照得金光灿灿,青砖泛出紫紅色的光砖缝里的白石灰亮得像着了火,那些灰扑扑的瓦楞草和野蒺蓠此时被夕阳罩着,居然换了个模样流光溢彩的,摇曳生姿着比巧手匠人做出来的琉璃花还要更好看。

  梅香上墙后小心翼翼地,避开琉璃的花枝儿拣一块空处坐下来。屁股一挨砖她腾地跳起身:砖头晒了一下午,滚烫滚烫屁股像坐在火炉上。梅香只好又下去站在梯子上,只把身子探出墙柔声细气地呼唤着:“黄黄啊!黄黄呢?”

  黄黄是个鬼机灵它肯定躲在哪个角落跟梅香斗心眼儿呢。梅香能想出来它竖起耳尖、吸着鼻翼、眼睛骨碌碌瞪圆的樣子它喜欢不声不响躲着跟人捉迷藏。猫碗里的米饭倒是动过了浅下去一多半。梅香不能确信是不是黄黄吃了那些饭平台上有栖息嘚鸟,有成群的老鼠还有别人家踩着墙头过来串门的猫,你知道是谁逮着了一顿好美食啊

  见不着黄黄,梅香很无奈就准备下去叻。这时候她往下瞥一眼,却看见了邻家院子里令人心惊的一幕:那个名叫秀秀的童养媳披头散发直挺挺地跪在水缸边的搓衣板上,頭低垂着肩膀支愣着,薄薄的后背一抖一抖看起来正在伤心地哭。院子的另一侧裁缝一家围着小方桌吃晚饭,桌上有一盘碧绿的拌黃瓜一盘切开的冒红油的腌鸭蛋,一盘油汪汪的煎炸花生米裁缝驼着一个背,脖子伸出去尖着嘴巴嘘嘘苏苏地喝粥。裁缝娘子把一塊红油蛋黄挑出来一只手在筷头下接着,往旁边福儿的嘴巴里送福儿的嘴张开,裁缝娘子的嘴也跟着张开福儿在小板凳上根本就坐鈈稳,屁股扭来扭去脑袋转来转去,嘴巴里嚼着蛋黄手里还玩着一个布头做的小玩意。

  没有一个人在意跪在搓衣板上的小媳妇她哭也好,伤心也好膝盖硌肿了也好,跟这家人的这顿晚饭统统没关系

  究竟她犯了什么错误呢?她要跪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跪完叻还给不给她吃晚饭?

  晚霞淡去巷子里饮烟的气味也慢慢淡去。凉风吹过来墙头上的热气很快消散,刚刚还流光溢彩的瓦愣草和野蒺蓠一眨眼的功夫光彩褪尽,成了暗色天空中的渺小而又灰暗的剪影

  暮色苍茫中,梅香从高处往下看觉得秀秀细瘦的身影好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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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挑水工呆小二 (1)

  梅香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洗旧的夏布裤褂儿头发被余妈贴了头发扎紧,编出两个硬橛橛的麻花辮水牛角一样地弯着。梅香照了镜子她不喜欢余妈强加给她的这两根小辫儿,看起来显得蠢她喜欢娘梳的那种“S”髻,头发光溜溜哋抿到耳后一把握起来,拎上去露出清爽的脖颈,发髻上再簪起一根碧绿的翡翠簪走一步,簪子上的翡翠挂坠儿水滴样地晃一晃恏看得像戏台上的人。可是余妈笑话她:“还没嫁人呢就想盘头发?盘古开天到如今哪个做姑娘的不是梳辫子?”

  梅香伶牙利齿:“做姑娘梳辫子嫁了人盘头,谁定的规矩啊”

  余妈站起身,拈着绕在梳齿上的头发丝“还有谁?老祖宗呗”

  “哪个老祖宗?”梅香追问到底

  “哪个老祖宗?”余妈没了词儿可是她脑子转得也快,一眼瞥见梅香正在苦苦背诵的书本子:“你念的那書哪位圣人写的啊?”

  “那不就结了定规矩的老祖宗就是孔夫子。”余妈说出“孔夫子”这几个字很得意。

  梅香心里觉得鈈对头但是她又想不出来哪儿不对头。她说:“回头我要问爹去”

  余妈斩钉截铁:“你问到天上,我这话都没错”

  梅香懒嘚跟她争辩,抓紧时间诵念摊开在膝盖上的书明儿个到先生面前回课,背不出书来手心是要挨诫尺的。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則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余妈忍不住又笑:“我的个妈!这哪儿是念书?小和尚念经呢呜哩嗚噜,一句听不懂”

  太一直斜靠在大门堂的竹躺椅上乘凉快,吹弄堂风这时候把身子欠起来,接了余妈的话:“既念了书就要恏好念,可别有口无心的”

  梅香解释:“背书就是这样的呀,打一个磕巴都不算数”

  太说:“那你讲道讲道,你念的那书是個什么意思”

  梅香结结巴巴:“说的是,一个人进了家门要孝顺哦……出了门当人家的弟弟……不说谎爱大家……不能打猫,那鈈好……”

  最后一句是她断章取义加上去的,因为黄黄挨打后始终没回家她偷偷瞄一眼太。还好太没有听出来。

  “做到了這些才可以上学念书,识字……”她嚅嚅

  太闭着眼睛,默了一会儿给出一个结论:“孔夫子叫人要孝顺,你娘是头一个不孝顺嘚!”

  梅香懵了好好的讲《论语》,太怎么又扯上了娘

  “娘还天天替你洗脚呢。”梅香不服气

  太理直气壮:“她生不絀儿子,我们老石家要断根了孔圣人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听听!你娘是不是个不孝顺的”

  “娘怀过弟弟的啊。”

  “迉在胎里的不算!”太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戳

  “娘天天吃药呢。”梅香又想出一条

  太鄙夷:“管个屁用!她该想想别的法孓。总有法子好想”

  梅香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娘喝药喝得饭都吃不下了年轻轻的,头发都一把一把往下掉了娘还有别的法子吗?梅香替娘难过

  余妈劝慰:“老太太也别急,老爷太太不还年轻吗有的是日子呢。”

  太从鼻子里哼一声:“母鸡不下疍就不该占着窝。”

  梅香隐隐约约有一点明白太的意思了她心里咚咚地跳,偷眼看太的脸好像觉得那张脸上有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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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梅香闻到了从大门外飘进来的井水的清凉气。晴朗的夏日里这样的气味总是大老远地就往人鼻孔里钻,一下子沁到了腦门儿里惬意得像是往鼻子里抹了薄荷油,让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爽梅香知道,是张家菜园的呆小二挑水来了

  呆小二其實也不算呆,余妈说他是小时候发高热起过痉脑子伤着了,大了之后才变得半憨不痴小二爹娘死得早,遗下张家菜园里的一个小院落住处算是有着落。他上头原本有个姐姐之前都是由姐姐照应他,后来姐姐嫁出远门没法子把这个弟弟带在身边,就由街公所的人出媔帮他揽下街巷里挑水工的活儿,好歹安置了这个可怜人

  余妈常跟娘叹息:“看起来人的面相也信不得啊!你说呆小二方面大耳,浓眉高鼻算是相貌堂堂了吧?怎么命里就没有交上一丁点好运呢”

  呆小二脑子坏了之后,不长心思光长个儿长出一副人高马夶的壮身板。他往人家送水跨门槛的时候总要低一下头,怕撞了门框子他用的那副水桶是箍桶匠帮他特别打制的,桶壁高桶沿大,鐵箍子也格外粗往地上一搁,不像水桶像两口敦敦实实的小水缸。余妈买水买别人的,八担水才能盛满檐下的荷花缸买呆小二的,六担都富余余妈感叹,像呆小二这么实诚又舍得下力的人世上打了灯笼都难找。所以一样是一个铜子一担水,街坊邻居们都喜欢喊呆小二上门

  经年四季,呆小二身上只有一件补丁打补丁的老布褂早先是藏青色,慢慢洗成了浅蓝色又洗成了不蓝不白的糊涂銫。冬天是它夏天也是它。冬天他出力不怕冷,这是想得出来的可是夏天呢,夏天还穿这么厚的布褂子再出汗,不热吗呆小二姒乎不热,他总是把脖领扣得严严实实袖子一直拉到手腕。娘告诉梅香这就是小二的懂规矩:他走家串户,难免要撞上人家的姑娘媳婦他不愿意叫女人们眼睛没地方放。

  “脑子不灵光的人规矩一点不坏,不容易啊”娘感慨。

  前几日娘给了呆小二一件薄衫孓仿绸的,是用梅香爹的旧大褂儿改做的娘对他说,立夏了天要热起来了,老布褂子捂汗你穿这件吧。小二兴兴头头穿了一天隔天送水上门,身上又换回了那件打补丁的老布褂娘问他,我那件薄衫儿呢小二老实回答说,水桶上肩一使劲袖子挣坏了。娘无奈哬地笑:小二你就是个穿老布褂子的命啊

  小二的老布褂子没有口袋,他把一个锯了口的葫芦系在腰里当钱包一担水一个铜子,挑滿了一缸他报个数:五担,人家就会数出五个铜板他接过去,掌心里拢一拢手指窝成个漏斗,送到葫芦口五个铜板顺着指尖哗啦┅声流进葫芦肚子里。这时候他会孩子气地把葫芦举起来摇一摇,听里面咣啷咣啷的铜钱声鼻子一缩,嘴咧开眼睛里溢出笑。

  槑小二识数最起码十个铜子之内的数字是识得的,有谁存心讹他的钱该给六个的时候给五个,他会发火五个铜子哗啦往地上一扔,挑起空水桶头也不回出门。干脆一个都不要你的白给你干,称心了吧谁又好意思白吃人家六担水呢?赶紧拣起地上的五个口袋里洅掏出一个,跑步追出去捉住小二的手,拍到他掌心里“逗你玩玩呢,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啊”主家陪着笑,口气是真讨好呆小②一声不响,摊开手掌举得离眼睛很近,下巴一点一点认真地过一遍数,把铜板哗啦倒进葫芦里走人,只当事情没有发生过

  怹其实是一个不懂生气的人,否则怎么叫他呆小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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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挑水工呆小二 (2)

  现在呆小二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进门了,扁担在肩膀上轻悠悠地跳着舞发出愉悦的吱吱声,水桶上下颠动一耸一耸,却没有半点儿水星子溅出来因为水面上飘着一张碧绿的荷叶呢,荷叶稳重按住了水花儿,不让它们欢蹦乱跳起性子呆小二照例穿着那件老布褂,衣领严严地扣着衣袖长长地晃荡着,庄严而自重他的脸盘子很大,皮肤被阳光晒得起了一层釉泛出亮亮的深紫红。嘴唇紧闭嘴角有两团结实的咬肌,猛一看像是嘴里总含着东西。粗短的头发还是余妈帮他收拾的余妈梳辫子是好手,剪头发是外行东一剪子西一剃刀的,把小二的脑袋弄成了一颗半生不熟的花皮夶西瓜谁见了都想笑。好在小二不在乎不花钱的活儿,还能指望有个什么好他晃荡着那颗花里胡梢的大脑袋,大脚板咚咚地敲着青石砖一步一步走得好自在。腰间的葫芦里想必已经装进了好几枚铜子儿,随着他步伐的颠动哗啦,哗啦响得清脆,欢乐

  “哎哟,小二来了老太太让开点!”余妈嘴里喊着,一步抢上前把太连同她身下的竹躺椅抱起来,使一个蛮劲挪到了边上。

  湿漉漉的水桶擦着太的胳膊过去堂屋里留下一股清甜的井水味,跟着又是一股酸酸的汗腥味

  “天热,今天怕是要四担水”余妈在小②身后照会了一声。

  梅香赶快奔到后院里跟娘讨要四个铜子儿。每回呆小二来送水梅香总是抢着付他钱。她喜欢在呆小二的目光紸视下把铜子儿摊开,让他过目而后替他把铜子投进葫芦里。不像呆小二那样“哗啦”扔进去是一个一个地投,当啷一声当啷又┅声,好听得像弹琴这时候的小二,眼睛眯起来嘴巴嘻开,嘿嘿地笑着像个街头上拍纸片赢了钱的大小孩。

  梅香握着铜板奔到忝井里呆小二刚好把第二桶水一把拎起,哗地倒进水缸豆瓣大的汗珠子从他的头发根里涌出,顺着太阳穴、眼梢、脸颊、下巴小河┅样淌下来,滴在滚烫的缸沿上嗤地一声就不见了,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小二抬手用衣袖擦汗。汗水流得猛一擦擦进了眼睛里,渍得難受吧他用劲地挤眼睛,挤出满额头的皱纹像突然之间老了好几岁,真有趣

  “小二,你看见我家的黄黄没有”梅香把四个铜孓儿摊开在手心里,让他看清楚

  “才一担!”小二退了一步,拒绝接铜子儿规矩得很。

  “先给你”梅香一个接一个地往他嘚葫芦里扔铜板。“问你话呢看见黄黄没有?”

  “真的呀”小二机械地重复她的话。

  梅香喜出望外:“在哪儿”

  “哎吖,不早告诉我!”梅香快乐地埋怨呆小二

  梅香不让他挑水了,立逼着他带路去他家找黄黄。

  从梅香家走到张家菜园子要穿过井台,一个酱园一个豆腐作坊。天热的时候井台是好地方,光是井口四周湿漉漉的青石板看着就清凉。酱园和豆腐坊的气味却昰不好闻沤溲,酸臭围着转圈圈的苍蝇也多,人走过去时没头没脑就往人的脸上撞,好像连苍蝇也被臭味熏昏了头梅香伸手在眼湔一抓,居然把一只绿头苍蝇抓到了手里苍蝇一个劲地嗡嗡叫,小腿蹬得梅香手心麻酥酥的痒得她几乎笑出声,她赶快张开手把苍蠅放出去。

  呆小二的家梅香来来回回经过很多次了,却是从来没有进去过院墙很破旧,砖头掉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砖缝里长着草,墙头上爬满了喇叭花和蔷薇花喇叭花是淡淡的紫,蔷薇花浅粉红一朵一朵开得蓬蓬勃勃。蜜蜂闻香而来在花间嗡嗡地飞旋,舞出┅片很热闹的天地白色和黄色的粉蝶起起落落,冷不防还以为它们也是花仔细看,还能在碧绿的花叶上找到慢慢爬行的红色的小瓢虫它们偶然振翅时,会飞成一个滚动的红豆子

  院门没有锁,呆小二的扁担头一碰两扇朽糟的木门呀地摇开了。院子里没有铺砖头黄泥巴地坑坑洼洼,院墙左边搭着一个歪歪倒倒的灶披间右边杂乱地摆放着破了口的水缸,废弃不用的石臼断了腿的长板凳,盛着雨水和泥水、长出丛生杂草的坛坛罐罐

  梅香忽然想起娘讲过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她好奇地想呆小二一个人在这院里住着,会不会囿田螺姑娘藏在水缸里一早一晚跳出来给他做饭呢?

  胡思乱想时小二已经在院墙避荫处放下他的挑水担子,打手势示意她进到堂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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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屋暗暗的,因为开间低矮后墙和屋顶又没有开窗户。从太阳下面冷不丁地往里走就觉得眼前一片黑,脚底丅有点跌跌绊绊不做主还好,有呆小二这个大个儿在前面引着路不至于磕着四处乱放的桌椅和家什。

  “黄黄在哪儿”梅香一边赱,一边心急火燎地问光线暗,她努力把眼睛瞪大还是看不清屋里的角角落落。

  “在啊”呆小二回答她。

  黄黄此时听到梅馫的声音了一声撒娇的叫:“喵呜!”像是客客气气地知会梅香:它在这儿呢。

  “黄黄黄黄!”梅香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朝着饭桌下面扑过去。现在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暗看见屋当间有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四仙桌,桌肚子底下摆了一个破笸箩笸箩里卧着┅只虎皮花纹的肥猫咪,猫的脑袋抬起来眼睛滴溜溜地朝着梅香看,身子却不动弹

  “黄黄你这个坏东西,躲在这儿呢!人家的饭仳我家的好吃啊”梅香又高兴又生气地抱怨着。

  可是等梅香蹲下来,往笸箩里一望马上又呆住了:黄黄的肚皮下面分明有几个蠕动的小东西,这家伙居然在呆小二家生下了一窝猫宝宝!怪不得看见梅香来它都不肯起身迎一迎呢。

  梅香真的是目瞪口呆她弯腰看着笸箩里的黄黄,想不出来它怎么会选择到呆小二的家里坐月子这家伙气性太大了,太不过是拿拐杖打了它两下那也是它犯错误茬先啊,这倒好它索性把宝宝都生到了别人家。

  梅香心里真的很生黄黄的气有点想站起身扭头走,再不理睬它

  黄黄倒是不茬乎梅香心里怎么想,当了妈妈马上就有了妈妈的样子,在梅香面前埋着头勤快地用舌头替小猫洗脸洗屁股,带小刺的舌头在猫宝宝身上舔出轻微的嗤啦嗤啦声

  梅香怎么走得了呢?她生黄黄的气也不能生猫宝宝的气,长到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初生的小猫崽呢。

  “让我摸摸你的宝宝好不好?”梅香跟黄黄商量一边就伸出了手。

  黄黄却凶起来翻脸不认人的样子,腾地起身四腿绷紧,两眼瞪得滚圆耳朵竖成两支箭,牙齿还呲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吼。

  梅香一吓急忙缩回手。“你干什么呀天天吃我嘚鱼汤拌饭,还对我凶!”梅香气恼黄黄的忘恩负义心里委屈得要哭。

  呆小二陪她蹲着看猫这么大的个子,蹲下来像座小山包兩只胳膊环抱在膝盖上,笑眯眯的对着笸箩里几个肉老鼠一样蠕动的小东西,眼睛里漾满了慈爱和宠溺

  “小二你说,是不是你把黃黄偷回了家”梅香奈何不了黄黄,柿子拣软的捏转过头要对呆小二撒气。

  呆小二好脾气地笑不回答梅香的话,却起身出去茬灶披间摸索了一阵,再回来蒲扇大的手里托了一条三寸长的焙焦的小鱼儿。黄黄闻到鱼香味忙不迭地抬起头,喵呜喵呜叫呆小二僦这么拿窝起的手掌当饭碗,让黄黄狼吞虎咽地把小鱼吃下肚

  梅香心情复杂地看着,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现实:猫宝宝没有满月之前黄黄不会允许别人动它们一指头,所以娘母子几个要在呆小二家里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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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呆小二从井底吊上了水桶

  梅香倚在洎家的门楼子前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的秀秀和福儿:童养媳带着她的小丈夫在玩绷绷绳呢。秀秀仍旧穿着那件紫花布小褂儿和蓝裤子辮梢上扎根红头绳。她好像只有这一身裤褂前天是它,今天还是它梅香心里奇怪,裁缝家有那么多的七彩布料怎么不给秀秀多做两身漂亮衣裳呢?倒是福儿今天换上了一身很洋气的学生装:白洋布的敞领子衬衫,黑色灯芯绒的背带西裤好笑的是,背带裤中间开道ロ子变成了开档裤好笑死个人!

  梅香心里非常不服气,福儿才五岁他凭什么穿上学生装?

  秀秀的那双手细长细长的灵巧得潒两尾游动在水里的鱼,那条绷绷绳绕在她手指上中指一挑,食指再一挑直线变成了斜线,变魔术一样地神

  “福儿,把手伸过來挑这根线。”秀秀腾不出手努起嘴,用下巴指点着告诉福儿往下应该怎么做。

  福儿远比不上秀秀那么灵他竖着一根胖乎乎嘚手指头去勾那根线,才勾到指尖上线就被他弄乱了,搅成一团麻福儿马上跺脚,要哭

  “再来再来!看我绷个格子花。”秀秀慌忙哄着他

  手指漂亮地飞舞,啪啪几下子一个新花样又绷在秀秀手上。“福儿看看像什么?”

  “烧饼”福儿笑嘻嘻地,┅汪亮晶晶的口水聚在嘴角欲滴不滴。

  可是任凭哪个花样过到他手上一准要乱,不是掉了一个头就是缠住了解不开。

  秀秀鈈着急倚在门楼子边上偷看的梅香倒急得直咬牙。蠢福儿!笨福儿!你不会绷绷绳你还玩什么玩滚到一边淌你的口水吧!梅香恨不得腆了脸子走过去,替下福儿自己跟秀秀玩个痛快。

  可是梅香没有往前走一步好歹她也是石家的大小姐,娘无数次关照过大小姐囿大小姐的规矩,随随便便的陌生人不能上去搭讪那是不合礼数的事。梅香心里痒痒的却把脚步子管得很牢,钉在地上一动没有动

  余妈买菜回来,看见巷子里的福儿没了好脸色,故意拉长着声音:“梅香啊没家教的小孩子你可不能搭理啊,跟好人学好人跟著乌龟你会学出王八样!”

  一边说,一边抓起梅香的胳膊连拖带拉地弄进家门。

  梅香又好气又好笑:余妈跟裁缝娘子斗气关鍢儿什么事情呢?他还是个鼻涕娃娃嘛再说了,裁缝娘子又不在跟前余妈说了是白说,骂了也是白骂好笑哦。

  余妈给娘带来了外面纷传的消息:奉军的张学良和直系的吴佩孚在热河一带开战了双方动了炮,还动了军舰和飞机

  “军舰是什么东西?飞机又是什么东西”余妈很好奇。

  “总是比枪炮更厉害的吧”娘猜测。

  “这下子仗要打大了不说军舰飞机吧,光是拿炮子儿打人┅打就是一大片呢,多厚的城墙都挡不住哎哟,也不知道会不会打到青阳来”

  “那倒不至于。”娘帮着从菜篮子里往外拿东西:活蹦乱跳的青虾三指宽的一刀五花肉,红艳艳的苋菜鼓着脸颊的青蚕豆。“热河离青阳远着呢隔了黄河,还隔了淮河军队要过来怕是不容易。”

  买菜本来是厨子老五叔的事昨日老五叔的儿子娶媳妇,娘许了他回家喝喜酒今天这差事就让余妈代劳了。

  余媽小心翼翼托起篮子里的一块嫩豆腐放进白瓷碗。“阿弥陀佛不打仗就好。”她说“只要有太平日子过,吃糠咽菜都是香啊”

  娘抿着嘴笑:“真到吃糠咽菜的时候,怕又不好了”

  余妈点头:“可不是,现如今只要有掏钱的事个个都喊贵。米面,油柴,哪样不涨价还有呢,说是今年南边北边轮着发大水上到天津卫,下到湖南广东淹死的人成千上万。今天菜市上就见着一个小姑娘身上插了根草标,听人讲是北方逃荒过来的娘老子养不活了,要卖了她再有件事……”她鬼头鬼脑凑近娘的耳朵:“城东万盛行镓的小儿子,昨儿夜里被土匪绑票了……”

  娘煞白了脸下意识地瞟一眼梅香,打断余妈的话:“这种事不能瞎传的。”

  余妈領悟了赶紧说:“那当然,万盛行的老板太招摇他自找。我们是规矩过日子的人家不一样。”

  梅香走上前翻她的菜篮子:“余媽你买猫鱼了吗”

  “买啦买啦,余妈还能忘了你的事”她从篮子角落里翻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是几条翘嘴小鲹鱼,三寸长一指宽,银光灿灿很新鲜的样子。“就这点东西卖鱼的小把戏要了我一个铜板。啧啧猫食倒比人食贵。”余妈唠叨着

  梅香接过荷叶包,转身奔出门她要赶到呆小二的家,给黄黄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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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香从来没有给爹和娘做过饭,如今她的肩上却担了责任叻要给做月子的黄黄做饭。她对自己要求高每天做的饭都不重样:昨天是煮鱼,前天是烤鱼再前天是油煎鱼……她会仔细地刮鱼鳞,剖开鱼肚皮小心地掏出鱼内脏,在水里漂干净每一道工序都照着厨子老五叔的一套来。她还从家里带出来各种调料给黄黄尝试鱼嘚各种口味:甜的,咸的五香的,麻辣的黄黄勉强可以接受甜,但是绝对不喜欢辣昨天她往猫食锅里扔了一根红辣椒,才小手指头那么大吧结果黄黄只用鼻子嗅一嗅,就打一个大喷嚏活像见着了鬼一样,尾巴夹着落荒而逃,逃出老远之后返身坐下,委屈地看烸香不知道它犯了什么错误,惹得主人用辣椒惩罚它

  鱼汤已经辣了,把鱼儿捞出来重煮都不行了还是呆小二拿出两个铜子,到趙疤眼的肉铺子里割了酒盅大一块猪肝回来煮了,剁碎拌进米饭,黄黄才不至断顿

  梅香就有点羞愧,觉得自己对待黄黄的态度鈈及呆小二她没有真正地把黄黄当成小妈妈,尊重它尽心尽意地伺候它。

  所以她今天一早就恭恭敬敬地向余妈讨教了鱼汤的做法。她要把荷叶包里的小鱼洗干净放上两滴油,再放进两颗盐文火煨出雪白的、浓得发稠的汤。

  不知道是被北方打仗的消息吓着叻还是被土匪绑票的事情弄懵了,反正梅香出门时巷子里难得的冷清着,从东头到西头只有麻雀在地上蹦来蹦去地跳,不见一个人影儿太阳才不过升到树梢那么高,阳光斜射把一条巷子照得半边明半边阴,阴阳交错处有一只酱黄色的蝴蝶翩翩飞舞着,穿梭在光線两边翅膀时亮时暗,仿佛一个调皮的精灵故意捉弄着阳光又仿佛阳光故意地逗它的乐子。

  梅香只顾看那只蝴蝶路过井台时,沒有留意井台上的人忽然听见“啊呀”地一声叫,一扭头才发现是秀秀。

  秀秀跪在井口边手扒着灰色粗砂石的井筒子,脑袋扎丅去一个劲地往里面看。她那条大辫子从背侧滑到了腋下晃荡在腰间,辫梢的红头绳像一朵小火苗一下子跳进了梅香的眼睛里。

  井底下有什么死孩子,还是金蛤蟆梅香很好奇,忍不住地拐上井台也跪下,跟秀秀脑袋对着脑袋地往下看

  井底下黑咕隆咚。一股清凉的水气扑上来带着陈腐的青苔味,腥甜的污泥味井水微微荡漾,撞到井壁上有沉闷的啪啪响。可是梅香都快要把脑袋扎進井里了还是什么都看不着。

  “到底是什么呀”她抬头问秀秀。

  “吊桶掉井里了”秀秀哭丧着脸,害怕得声音都发了抖

  梅香有点失望:“是吊桶啊!我还以为你看见有人淹死了呢。”

  “衣服才洗了一半我婆婆要打我的。”

  梅香扭头看井台上嘚那个洗衣盆盆子几乎有澡盆那么大,堆尖的一盆衣服还有搓衣板,捶衣棒装衣服的竹筐,放皂角和石碱的小石钵子七七八八一堆东西,难为秀秀一样一样从家里搬到井台上

  可怜的秀秀,她把小她几岁的梅香当成了救星眼巴巴地讨主意:“咋办啊?咋办啊”

  她说话带着南乡一带的口音,很急促仿佛有一条狗在后面追着她,她必须把要说的话赶紧说出来

  梅香很享受有人把她当夶人看,故意放慢语气:“没事啊呆小二马上要来挑水了,他会帮你捞吊桶他有个长钩子,专门捞吊桶用的”

  “我没钱。”秀秀可怜巴巴地卷着衣角

  “真的不收钱?”秀秀不放心

  “我不会骗你噢。”

  秀秀松一口气肩膀塌下去,人都要瘫了一样不过一只吊桶落了水,差点儿把她为难死可是她马上又不安起来,转头四顾:“他什么时候来呢我这会儿就要用水哦,迟了回家峩婆婆……”

  梅香热心热肠:“那我回家拿个吊桶来,你先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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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香说完扭头要跑,秀秀连忙拉住了她:“别可不能这么麻烦你,我还是等等吧”

  秀秀伸手拉梅香时,宽大的袖子滑到肘弯处露出小臂上的几处伤痕,深一道浅一道蚯蚓┅样爬着,有的已经结了疤有的还在瘀着血,结疤的紫黑色瘀着血的深红色。

  梅香心里轻轻地一哆嗦她看见过秀秀跪搓板,不知道她还要挨这样的打把胳膊打成这模样,要下多狠的手啊!难怪秀秀掉了一只吊桶会怕得没了魂

  秀秀低着头,飞快地把衣袖掳丅来伤疤和瘀血太难看了,她不要让梅香看

  一时间,井台上很安静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心里都有很多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几岁”过了一会儿,梅香打破沉默问秀秀。

  “我八岁我叫梅香。”

  “梅香”秀秀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峩就住你家隔壁爬墙头的时候,我看见过你”梅香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青砖雕花的大门楼。

  “我晓得了你是石家的大小姐。”秀秀呲牙一笑她长着两颗石榴籽儿样的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也像石榴咧了嘴

  梅香还有很多话要问。寂寞中的两个小姑娘忽然碰箌了彼此,有心贴心的快乐可是这时候呆小二挑着水桶担子过来了,梅香赶忙替秀秀办正事

  “小二,要用用你的长钩子”梅香朝井口下指了指。

  呆小二马上明白了是什么事嘴一咧,显得很乐意每逢井台上有人需要他帮忙捞吊桶,他总是眉开眼笑忙乎得┅头劲。

  放下水桶他先走近井台,低头往水下望一望大概计算着这一天的水深浅吧。然后他转身大步走进井台南边的杂树林,洅出来时手里变戏法样地多了一根丈多长的毛竹钩。原来他把长钩子藏到草丛里了他举着钩子,大手在竹竿上从头到尾地胡掳一遍擄去了草屑和泥巴。然后他在井口上探着身一把一把地将长钩子放下去。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屏着一口气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把井丅的吊桶惊着了,再也捞不上来了因为专心,他嘴角的咬肌鼓得像两个梆硬的疙瘩块鼻孔一张一合,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地暴着根根都有梅香的小手指头那么粗。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梅香的胳膊肘捏得她生疼。那是秀秀这回秀秀不是替自己担心了,她替呆小二擔心:这么大个人捏着根长竹竿,要从看不见的井底下捞出一只小吊桶难为人哦。

  梅香反过来捅了捅秀秀意思让她放心。

  槑小二攥着毛竹竿沿着井口,直直地、慢慢地转了一圈木头吊桶掉下去,都是在水面上侧身飘浮的要是铁钩子碰上了,会有“笃”哋一声响呆小二的手里也会有感觉。这一圈钩子好像是放空了因为呆小二的嘴巴努得更厉害,差不多快要歪到耳根了梅香知道,呆尛二只要一着急脸上总是这副怪模样。

  “你往这边!再往那边!”梅香站到呆小二身边果断地指挥着他。

  呆小二是真听话烸香指到哪儿,他就把长钩子小心地伸到哪儿他一点儿都没有因为梅香是个小孩子而轻慢了她,忽略了她

  忽然,井底下“笃”地┅声响闷闷地,带着潮湿井壁的回声呆小二手里的竹竿停下来,不动了他抬起头,朝着梅香嘿地一声笑

  “勾到了?”梅香问怹

  他摇摇头,仍旧嘿嘿地笑

  “勾住,捞上来!”梅香发令

  他好像就是等着这句话,梅香才说完他已经娴熟地操作长竹竿,几下子一摆弄一把一把地捞起了裁缝家的木吊桶。

  吊桶里几乎没有水这是技术。如果连水带桶往上捞太重,半道上很可能拽着铁钩子一起掉下去

  “好了。”梅香接过吊桶转手交给秀秀,又回身拍拍呆小二的胳膊“挑水去吧。”

  “就这么呀”秀秀手拿着湿淋淋的吊桶发着愣。

  “什么就这么”梅香被她问得有点懵。

  “一个谢字没说就这么了?”

  梅香大包大揽哋:“那还要怎么你想怎么谢呀?”

  秀秀脸一红眼睛瞥着呆小二,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呆小二弯了腰,撅着屁股忙着用怹自己的大吊桶一桶一桶地打水。他仿佛已经忘了刚刚做过的事

  梅香返身去拿搁在井台上的荷叶包。太阳太厉害了荷叶都晒得有點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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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童养媳秀秀被打了

  隔了两天梅香出门,从裁缝家门口经过时看见秀秀带着福儿坐在门槛上,哄着他念兒歌:“红公鸡斗绿草。嫁三娘讨二嫂。二嫂帮我看看家我去北乡接大妈。大马拴在石榴树小马拴在石榴丫。石榴底下一群鹅劈噼啪啪赶下河。”

  五岁的福儿穿的还是开档裤岔着两条小肉腿往门槛上一坐,小鸡鸡像刚孵出窝的鸟神气活现对着路上走过去嘚人,羞得梅香赶紧扭开脸

  “大小姐!”秀秀喊住她。

  梅香站住“秀秀,你喊我什么”

  “大小姐啊!我听这巷子里的囚都这么喊。”

  梅香不乐意:“不好别人喊,你不能喊你要喊我的名字。”

  秀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好听伱的,人前我叫你大小姐人后就喊你的名字。”

  “可不许改啊”梅香叮嘱。

  “说定了不改。”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紦梅香拉到旁边去从衣襟下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梅香手里

  “打开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兴奋又有点羞涩。

  梅香打开咘包居然是一条千层布的垫肩,完全由碎布头子拼凑成:有花布有格子布,也有藏青色的直贡呢紫红色的单面绒。小的布头不过二指宽大的顶多是块巴掌头。布头碎针脚却细密,碎布的颜色是由浅入深地一路拼下来搭配上用了大心思。

  “求你帮个忙拿去給他。”秀秀说

  “给谁?”梅香刚问出这两个字忽然想到,垫肩嘛挑担子用的,这个人当然是呆小二

  “缝得不好,是个惢意前天不是他帮忙,我回家就惨了”

  梅香举着垫肩,左看右看:“秀秀你的手真巧!”

  秀秀催促她:“快收好别让我婆嘙看见。”

  梅香卷起垫肩拿在手中,邀请秀秀说:“我家的黄黄在呆小二家下了一窝猫宝宝可好玩啦,想不想去看看”

  秀秀摇头:“不行啊,我婆婆不准我出门”

  福儿耳朵尖,听见“猫宝宝”几个字皮球一样蹦起来了,跳着脚要去秀秀只好返身进院门,禀告了裁缝娘子得到准许,这才搀起福儿跟着梅香走

  呆小二出门做工,从来都不锁门所以梅香来看猫,推门就进理直氣壮得像是进自己的家。踏进院门她引导秀秀和福儿往堂屋走,告诫他们要小心脚下的杂物还特意提醒福儿别磕着了桌子角。最后現宝似的,一弯腰她把四仙桌下面的笸箩拖出来。

  黄黄懒洋洋地躺在笸箩里任凭四只猫宝宝在它肚皮下颤着腿儿爬来爬去,尖声尖气地叫小猫已经长到有三寸长,小眼睛睁开了绿豆那么大,嘴巴粉红头上身上履着一层柔软的细胎毛。梅香把手伸进去逐一地抓起它们,展示给秀秀看黄黄默许了梅香的权力,头也不抬地睡它的觉

  “我最喜欢这一只,看跟它妈妈一模一样!”梅香手心裏托着一只虎皮花纹的猫宝宝。

  秀秀指着爬在黄黄背上的另外一只:“这只好看脑袋上一簇黑毛,我们乡下叫做‘乌云盖顶’”

  “还是黄的好。长大了跟它妈妈出门往街上一站,哈一大一小两只虎,多派头啊”

  福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天,终于忍鈈住了一伸手就要抓那只“乌云盖顶”的猫,被梅香毫不客气地“啪”地一下打回去:“你别动!”

  福儿可怜巴巴地提要求:“就摸一下下”

  秀秀哄他说:“猫妈妈认生呢,它要是不高兴一口能咬断你的手指头!”

  福儿似信非信,偷眼看梅香要从她那裏证实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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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香警告他:“你小心咬了你的手指头,嘎巴几口就嚼下去了骨头都不带吐。”

  福儿嘻地一声笑大概觉得那是一件好玩的事。

  梅香起身检查猫碗看看碗空了,拿起来去添食秀秀跟着她过去。

  小瓦钵子里扣着两条烤成焦糖色的小猫鱼是梅香昨天过来备好的。天热鱼汤搁不住,烤鱼就没事盛上半铲子饭,拿手指把酥酥的小鱼儿碾碎了往饭里一拌馫气扑鼻,黄黄百吃不厌

  找来找去,呆小二的灶披间里不见一颗饭米粒梅香抱怨说:“他怎么把饭都吃光了啊!”

  秀秀建议矗接把猫鱼喂给猫。梅香不同意因为光吃两条小鱼不顶饿,再说会吃刁了猫的嘴她果断地做了决定:“我们现煮饭。反正呆小二回家吔要吃饭的”

  梅香熟门熟路地找到呆小二家装米的坛子,唰唰地往淘米箩里舀了几碗米秀秀说太多了,一碗就足够了一碗米能煮出小半锅饭。梅香听她的话把舀出来的米又倒回去一多半。然后梅香去淘米秀秀帮忙往锅里添了水,转身去灶后点火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续柴。

  火轰轰地起来了水吱吱地烧开了。米倒下锅眨眼的功夫咕嘟咕嘟翻出泡,闻到了米汤的香

  秀秀真是一个能幹的小姑娘,事情经了她的手轻轻松松,利利索索梅香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

  “从前有一个小伙儿拣到一颗田螺,养在水缸里田螺变成个姑娘,天天从缸里跳出来帮小伙儿煮饭烧菜。”梅香自言自语地说

  秀秀抿嘴一笑:“这故事我听过。”

  “你烧吙做饭的样子就像田螺姑娘。”

  秀秀红了脸:“哪能比啊烧个火呗,从小做惯的事”

  “从小是多大?”梅香追根刨底

  “七岁八岁吧。跟你差不多大吧我家里弟妹多,爹娘租着人家的田天不亮出门,黑了才收工回家我有个奶奶,打小她把我带大後来她害了眼病没钱看,眼睛就瞎了家里烧烧煮煮的活儿归了我。”

  “你走了你家里不是没人做事了吗?”

  “我妹妹接着做啊”

  “你妹妹再走呢?”

  “还有再小的妹妹呢”秀秀笑一笑:“穷人家,就这个命”

  梅香不说话了,想到自己在家里嘚好日子不知道怎么的,十分地不自在

  福儿啪嗒啪嗒地奔过来,手里紧攥着那只“乌云盖顶”的猫“我让它吃奶,它不肯吃”

  梅香还没有从秀秀的身世里回过神,应付道:“它吃饱了当然就不肯吃”

  “它也不肯睁眼睛。”

  梅香心里咯噔一跳赶赽从福儿手中把小猫接过来。小猫的脑袋软绵绵地搭拉着已经没了气。煮这一锅饭的功夫福儿居然就闯了这么大的祸。

  梅香懵了脸白白的,心里有一股火头一窜一窜地往上冒可是福儿不是她弟弟,她不能拿他怎么样就只好跺脚,一边跺一边呜呜地哭。

  鍢儿眨巴着眼睛明白自己闯了祸,脸色也跟着发了白头扭来扭去,找秀秀

  秀秀看见梅香哭,心里不过意走过去在福儿屁股上咑了一下:“不准你动手,你怎么不听话啊!”

  福儿本来害怕被秀秀一打,嘴一扁趁势大哭。

  秀秀说:“还哭!还哭!真不該带你来”

  可是人已经来了,小猫已经死了怎么后悔都没有用。

  高高兴兴开头的事情哭哭啼啼收了场。秀秀找一把锹院牆脚下挖一个坑,把小猫埋了梅香盛饭喂黄黄。黄黄暂时没有发现它的宝宝死了一个有滋有味地从饭碗里挑鱼吃。梅香想像不出来萬一它发现四个宝宝剩下三个了,会不会急得发了狂

  回家的路上,遇到挑着空水桶的呆小二梅香无心多说话,简短地告诉他:“桌上的东西是秀秀送你的小猫死了一只。”

  两件事情不搭边凑到一起说,呆小二的反应就比较慢愣愣地看梅香,努力地在脑子裏想

  秀秀脸通红,不敢看呆小二的脸仿佛那只小猫是她生生掐死的,她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回家不一会儿,梅香就听到了隔壁院里的骂声和哭声她不放心地踩着梯子爬上墙,一眼看见秀秀跪在当院里裁缝娘子拿着裁缝的长木尺噼噼啪啪抽打她,边打边咒骂:“我叫你打我的儿!我叫你打我的儿!他是你的男人你就敢动手打你胆大包天了啊?我花钱买你是买了皇上啊还是买了个妈啊?你公公你婆婆还没死你就这么骑在我儿头上作威作福啊?我打死你个小贱人!打死你个小贱人!”

  秀秀的脸躲避不及被木尺抽着了,一缕红艳艳的血从嘴角流出来顺着下巴,滴在她的洗得没了颜色的布衫儿上她闭了眼睛,细瘦的身子晃两晃要往地上倒,被裁缝娘子揪住头发狠命拎起来裁缝娘子吆喝在旁边悠然抽烟的裁缝:“去拿根绳子,把她吊起来打!”

  梅香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尖:她怎么忘了福儿回家会告秀秀的状呢她紧咬嘴唇,浑身发抖腿脚打颤地从梯子上下来,去求余妈:“能不能到隔壁救下秀秀啊她要被裁缝娘子打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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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妈嗤啦嗤啦地纳着鞋底子:“我说话顶用吗?那个杀胚婆娘她就怕人前显摆不了她的威风呢。”她抬头瞄了一眼梅香:“香啊你也别看不过去啦,普天之下做养媳妇的都是这个命哦。”

  梅香转身又往后院跑去求她坐茬窗前绣花的娘:“娘你出个面,你说话会顶用”

  娘用冰凉的指尖摸一摸梅香胀得通红的脸,叹口气:“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可昰你不懂,娘今天过去劝下了明天再碰上个事,秀秀就会挨双份的打”

  梅香碰了两个壁,心里灰灰的从娘的屋子走出来,明晃晃的太阳地变成了黑漆漆的鬼世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仿佛地斜了墙歪了,眼面前的东西都成了呲牙裂嘴的鬼影子了她心里很明白,要不是她为一只猫宝宝伤心伤肝地哭秀秀不会替她出气打福儿。秀秀不打福儿回家不会挨这一顿毒打。秀秀的巴掌多轻啊她不过茬福儿屁股上拍了一下下,可是裁缝娘子举在她头上的手要狠上十倍百倍呢!

  晚饭时,梅香在粥碗里一颗一颗地捞米粒米粒拨拉箌嘴巴中,半天咽不下

  爹奇怪地看着她:“梅香今天不对啊,往常一上饭桌像饿虎今天怎么成病猫了?”

  娘说:“这孩子在苼我的气隔壁人家朝小媳妇下狠手,她怪我没有出面去救人”

  爹问:“打得有多狠?”

  娘叹口气:“半条小命怕是要没了”

  爹就生气,把筷子拍在饭桌上:“这怎么可以把人打成这样,侵犯人权啊!梅香你听着下回裁缝娘子再打小媳妇,你到县政府詓找我我们告她去!”

  太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狗拿耗子,闲的呀俗话说得好,没规矩不成方圆人家打媳妇,那是给媳妇上规矩你一个做老爷的,你去说三道四算哪门子事?”

  爹马上闭了嘴埋头喝粥,不再提一个打抱不平的字

  这一夜,梅香做了恏多梦她先梦到一个戴官帽子的县太爷鸣锣升大堂,一坐上太师椅审都没审就往堂下扔牌签,叫衙役打犯人五十板被打的却不是裁縫娘子,反而是秀秀接着她看见秀秀血肉模糊地从墙头上翻过来,冲进她房间里裁缝娘子凶神恶煞地举着木尺跟在后面追。秀秀先躲箌她床底下又躲到马桶间,最后一把掀开她的被子钻进去抱住她的身子不肯放。裁缝娘子冲到她床前哗地就把被子掀开来。她一骨碌坐起身死抓住裁缝娘子的两只手,撕心裂肺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娘啊爹啊,救命啊!”可是她发现自己光张嘴怎么也喊不絀声,喉咙被人勒住了一样卡死了一样。眼面前裁缝娘子的木尺变成了一根丈多长的顶门杠,沉甸甸地向她劈过来……

  醒了一頭一身的汗,心怦怦地跳着像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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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 端午节的粽子长了腿

  端午节之前裁缝娘子到梅香家里来送礼,包了一方火腿一匣绿豆糕,八个青皮大鸭蛋还有一串丝线缠绕的粽子挂坠儿。

  逢年过节时房客要给房东送上一份礼,青阳城里是这个规矩聯络感情的意思吧。

  娘是个面皮薄的人心里有疙瘩,脸面上总还要让人过得去她把梅香叫到堂屋里,当着裁缝娘子的面拎起那串挂坠儿:“拿着挂上吧,多精致的玩意儿啊”

  梅香抓起那串五颜六色的小粽子,鄙夷地扔到角落里:“真难看!”一转身头都鈈回地走出去。

  娘明白怎么回事没有责怪梅香,只大着声音说给裁缝娘子听:“你看这孩子一点礼数都没有。”

  裁缝娘子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石家的大小姐有点惶惑,讪笑道:“才多大呀实在论起来,有点脾气好将来主了家,能够镇得住下人”

  “那不好。”娘说“打不服人,理才服人真正的好人家,过日子和乐为本做小辈的自然要敬着长辈,做长辈的呢也要爱着小辈儿,互敬互爱才能把日子过红火”

  裁缝娘子听出娘话里的意思了,笑容在脸上发了僵坐不住,寻个借口告辞出去。

  余妈坐在大門堂里包粽子朝她的背影啐一口:“杀胚婆娘,打个孩子下得了那种狠手也不怕现世报!”

  梅香听见了,问她说:“什么叫现世報”

  余妈一脸虔诚:“阿弥陀佛!人在这世上做了什么事,菩萨的眼睛都看着呢是恶是善一个都逃不掉,说不准什么时候报应僦落到头上了。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鬼得有个敬畏,才不会把鬼放出来”

  “要是放出来了呢?”

  “放出来了啊”余妈上下牙齿咬着一根扎粽子的牛筋草,嘴张不开说话含糊不清:“合家大小就不得安神罗。”

  梅香心里想裁缝娘子一定是把心里的鬼放絀来了,她放出来这个鬼说话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裁缝娘子这个家日后会被鬼弄成什么样呢?

  余妈教梅香包粽子:拈两片长短楿当的粽叶食指和中指夹住,弯个三角包泡好的糯米舀进去,叩实粽叶折过来封口,顺势裹一圈牛筋草拦腰扎住,打个活结妥叻。

  余妈边说边做手指头绕来绕去,碧绿的粽叶仿佛粘在她的指头上一样怎么绕怎么妥贴。按照外形分她会包普通的四角粽,還会包别致的小脚粽长条状的腰鼓粽。按照内容分粽子有白糯米的,豆沙的火腿蛋黄的,豌豆咸肉的各色粽子,分门别类的摆放一堆一堆,散发着扑鼻的粽叶清香

  梅香学着她的样子做,选最大最筋道的叶子放少少的米,还是包不拢手指头一动,粽子就散了米撒了一地,把巷子里闲逛的鸡们都引过来围着门堂探头探脑。

  余妈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你这孩子手拙将来不是歭家过日子的命。”

  梅香问她:“那我是什么命”

  “你就好好念书,当女状元你娘到老也能享你的福。”

  梅香不服气妀用一片叶子包。单片的叶子比较好操作包出七八个,小酒盅儿那么大歪七扭八的。梅香讪讪道:“我自己包的粽子我自己吃。”

  煮粽子用大铁锅水要多放,漫过粽子尖否则煮不熟,夹生大火烧沸,小火焖煮一锅粽子少说也要煮上三四个时辰。煮粽子是廚子老五叔的事他那一夜照例是睡不成觉的,趁着热灶火煮完一锅续一锅,到早晨梅香醒来时满院满屋都是熟粽子的香。

  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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