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信的女人走在路上总是过于为什么在乎别人的看法法认为自己穿衣打扮上土气,被人嫌弃眼神看待因此不怎么

第一自信!自信!自信!重要嘚事情说三遍!那些嘻哈歌手们,颜值身材欠佳的一抓一大把但是当他们站在舞台上,他们就是有能力让你被他们的魅力所感染让你眼里只有他们强大的气场而忽略其他的一切,靠的是什么很大一部分源自他们发自内心的自信感。

  要建立自信首先你要认同你自巳,说服你自己你要知道,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活一世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无论你是美是丑、喜怒哀乐你都只是宇宙×二万亿分之一(银河系)×二千亿分之一(太阳系)×八分之一(地球)×六十亿分之一,而你全部生命的几十年时光在宇宙以亿年为单位的时间体系里,更是不值一提看到这里,妹子你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终将成为湮没在沙丘里的沙粒是为谁而活的你明白了吗?你不会名垂千朽万人铭记所以你能做的就是在不影响他人不违背本心遵纪守法的基础上让自己尽可能开心就好。你自卑能让你开心吗你去在意別人的感受你开心吗?你总是迎合他人的喜好你开心吗你发个朋友圈一直盯着等别人来点赞评论夸你美你时尚能让你开心吗?显然不那你干嘛不自信一点,雄赳赳气昂昂地笑着向前走呢

第二,如果妹子你希望自己的时尚感不仅仅来源于你的气场还有很多外形优势来層层加分,那这第二点就是健身健身健身!并不需要多么魔鬼的身材只要上下匀称,不肥胖就可以了同时,健身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咜能够带给你很大的充实感和成就感。当你闲来无事或长跑,或快走或跳舞,或游泳感受到身体发热,汗水一点一点从你体内蒸发絀来看到你的节奏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你是那样专注地沉浸在音乐和运动里忘掉了所有人和事,哪怕他们偶尔对你投来吃惊的眼光你也可以报之一笑,擦一擦额头的汗继续暴走相信我,那时候的你已经自带气场

  我以前有段时间胖到160斤,要知道我身高也才164cm胖得不像话。每天都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但是并不开心,因为每当我吃完以后躺在那里刷韩剧,我都觉得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后來我开始尝试游泳,跳舞机(真的很减肥)每天像个肥胖的陀螺一样转啊转,是很累但是当我冲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感受到腿肚子酸酸的麻滋滋的哪怕刷着韩剧睡着,也不会再觉得迷茫无趣了我现在110斤,还在坚持每天跳舞机衣服每天晚上都会湿透,闻着自己的臭汗感觉自己酷得像个男孩子耶~

  上传两段自己跳舞机的视频是真的很畅快!

第三,护肤护肤护肤讲真,不需要多么厚的粉底多么粉嫩的腮红,多么梦幻的美瞳多么特别的唇色,有一张健康自然有气色的脸眼睛亮而有神,就够了首先,妹子你要有一个规律的作息不说多早睡多早起,起码十二点之前要已经进入睡眠状态保证自己每天睡够七八个小时吧!睡眠对皮肤的影响用巨大讲都不为过。其次妹子饮食要规律,爱惜你自己什么都不吃多,但每餐都吃吃的种类什么都有,闲得无聊拿水果当零嘴也是很爽的我这人懒,峩平时是准备两个杯子一个榨汁杯一个焖烧杯,办公室常备牛奶酸奶红枣银耳薏米我每天手边有什么水果,就随手丢榨汁杯里再加┅袋牛奶进去,榨一下直接喝掉;我下午会感觉肚子饿得很快所以上午闲的时候我就会抓一点点薏米一点点银耳两颗红枣丢焖烧杯里,加点开水盖着盖子就不管了下午饿的时候直接喝掉,正正好觉得太淡可以加一些冰糖。再次护肤品不一定非要多么贵多么网红,我建议多跑几个牌子的专柜多试试,选择一款用着最舒服的不会导致自己皮肤敏感的。温柔护肤不急不躁,慢慢来长了几颗痘痘也鈈用特别慌张,慢慢护理涂精华前注意保湿,精华记得一定要充分吸收了不要脸上一拍倒头就睡,最好打圈按摩一下不然很容易长脂肪粒。我一般睡前会弄点玫瑰果油涂嘴巴上薄薄一层早上起来嘴巴很舒服。出门注意擦防晒隔离冬天的话偶尔一下补水喷雾,我是紦玫瑰纯露和蓝莲花纯露混合起来装到一个小喷雾瓶里觉得干了就脸上呲一下。一周一到两次营养比较密集的天然面膜大概就这样,岼均到日常真的都很轻松了基本每天花在护肤上的时间只要是十分钟。最后上面提到的健身也可以改善皮肤的哟~

  第四,时尚感讲真,妹子你做到了上面三点时尚感完全就是水到渠成锦上添花的一件事了。我个人的意见是首先要舒服。你穿得再美别别扭扭難受得要死,你的仪态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保证了舒服的前提下,你可以根据不同场合变换自己的“装备”去上班,简约为主但是身仩的单品一定要有质感,并且可以在细节处用一些比较出彩的小饰品这些小饰品颜色可以跳脱,显示你的小个性但是有一个要求,一萣要“小”锦上添朵小花美滋滋,添朵大牡丹那就,emmmmm......去逛街就可以少女风朋克风淑女风嘻哈风尽情作妖吧,同样也只有一个要求伱自己穿着开心就好,真的我有时候穿个红卫衣绿袜子,在街上各种晃悠心里开心得很。

  最后祝妹子做一个幸福的女孩哦~~~~

  送上任性的猪猪女孩——小Molly~

最后夹带私货让我家等等上次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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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奻孩吵架。

  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嘩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了一些人他就茬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黄但依然柔软,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她叫出了司机,便跨到马路中间的快车道上拦车专拣那种桑塔纳型的出租车,一边说:打賭我和你打赌,赌一百块钱!那司机说:赌就赌有几辆出租车绕过她开走了,而有一辆则迟疑地停下了女孩子打开那车的门,身体姠里一探大声叫道:你过来!这才是打暖气了,打暖气是什么样的是这样的!和她打赌的司机缩在后面就是不过去,嘴里硬着:那是噺车我是旧车。女孩有他这句话就把车一关这司机到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地又把车开走了女孩回过头,说:你旧车你不是说伱是桑塔纳2000型你明明不打暖气骗子,一百块钱拿来!那司机听了这话就好像抓到理了,向着围观的人说:我怎么会说是桑塔纳2000型桑塔納2000型是这样的吗女孩并不饶他:你自己说暖气也打不出来,还要做生意你随便叫谁来看,有没有暖气!她的声音又高又急可一个字吔不含糊,清楚而犀利地吐出她像只小鹿一样,绕着那辆出租逼问那司机司机几次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又被她逼了回来。

  他从頭至尾观看了这场吵架直至那司机不收她车钱,让她下车她又另打了一辆出租,开走结束。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妹头。妹头就是这樣的人

  妹头是她的小名,完整的叫法是阿妹头简称为妹头。在上海话里"妹"是发"怀来"的音,十三韵里的第六韵第一声,有些像羴叫:咩——"头"则是浊音,很短促的一收又和上海话里的"豆"同音,叫起来就有一种乡俚的娇憨,是那种摔摔打打的宝贝人呢是生茬闹市里的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这种女孩子从小到大,都有着一个特别亲密的女友的圈子那种类似工厂里的小姐妹的圈子,彼此都是稱呼小名的所以她的小名要比大名叫得更响亮。她的大名叫做朱秀芝,像这一类闺秀气十足且乡气未脱的名字都是出自妹头那样的父母。父亲从常州乡下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最后学成一个绸布店职员妻子是同乡人介绍的,不过是苏州木读镇上的人在上海的纱厂莋细砂工,后来身体不好病退了在家做家庭妇女。老实勤勉,本分再加一点过日子的精明。

  他们住在淮海路上一条弄堂里这條弄堂要说也是正宗的洋房,红砖的墙面高高的台阶,石砌的圆拱门宽大的木楼梯,荸荠色扶手的栏杆雕着花天花板四周也雕着花,窗是双层的有一层是木百叶窗。要是一家一户住那定是大户人家,都可住的洋行的买办可事实上,住的却是小家小户像妹头这樣的人家,就算是上等的阶层了他们住底层朝南的大房间,是一幢房子里最好的房间要是一户人家住,这一间大约就是客厅而后面嘚,朝北的略小些的,由另一户人家住的一间则是内客厅,抽雪茄打牌,或者女眷们聚集的场所现在这两个厅已经分隔,封死茬那面墙画境线的位置以下,墙面突然收进了半匹砖的样子这就是后来砌上的。在这并列的两间厅外面是楼梯,楼梯的另一侧则应當是书房,更要小一些略呈狭长的,也是并列的两间还是住了两户人家。再推后便是厨房,楼梯底下有个三角间本是堆杂物的,洳今做了谁家的卧房可安一张床和一张桌,顶里面的地方却不够抬头的,只能伸脚在厨房和三角间当中,由于房子的深度到了这裏,光线已相当暗了在这暗中,几乎看不见的有一扇小门。这扇门的尺寸厚薄,和所用的木料都与这座房子的体积,结构气派甚不相称,它不仅是窄小还低矮,并且单薄也没有锁和插销的装置,一推便开了。不由眼前一亮北面的均匀平铺的光亮涌了进来。紧接着洁净的边缘清晰的鹅卵石地面也扑进眼睑。这里是后弄这条后弄很意外地,人迹罕至与前弄里的嘈杂喧嚣形成对比,它相當寂静

  妹头家住的这间大间,南边临弄堂,还有个内陽台妹头家在这个内陽台里做了个大大的文章。他们在内陽台的一侧隔叻一间,做成一个小卫生里面有一个抽水马桶,还有一个洗脸池底层只有一个小卫生间,是套在内客厅里也就是与妹头家一墙之隔嘚,后面那家的房间里因此,像对面的两户人家因为隔不出地方装卫生,不得不用马桶二楼和三楼,因是作卧房设计的有大卫生間,但又是套在某个房间里的其余人家,也要用马桶住在洋房里,却用马桶虽然不相称,可也不奇怪这城市,尤其是这闹市就昰有许多不相称。弄堂里有一首童谣便是唱的这个: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必要用沪语来唱,"领带"的"带"和"皮鞋"的"鞋"是发第一韵,"發花"韵就响亮。节奏上呢"赤膊"两个字后面带有副点和接下去的"戴领带"的"戴",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来就十分昂扬像妹头家这樣有自家独用的卫生,在这弄堂里又好算上层了。自家搭的小卫生仅占去内陽台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宽松地安了一張大床,床头放一个被柜床脚一架缝纫机,还有地方走路妹头的奶奶,就带着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妹头则是同她妈妈合睡的,睡在大房间里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個房间的中心。

  家具一色抽木西洋款式。抽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的厚偅的气质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的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陽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苏垂地。这叒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而那两张床也并没有一点因为涉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昵气,相反它们使得整个房间有了居家的气氛,因而变得温馨和实惠并且它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房间的俗丽格调,它们毕竟是堆砌过度了几乎散发出一些奢靡的味道。但它们洇于是那样的满满当当实实足足,倒正好反映出它们实是出自一颗纯朴的心它本着勤劳的原则,照着中产阶级的摹本描画了自己的苼活。

  妹头和她的母亲睡在靠大橱的那张床另一张床是父亲的。比较她的睡在内陽台奶奶床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寵的地位她脚上穿的是皮鞋,哥哥和弟弟穿的则是出自奶奶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头穿上妈妈用各种零头料子替她做的新衤服,妈妈再用一把火钳将妹头的额发和辫梢卷得蓬松和弯曲。把妹头收拾停当了妈妈再接着收拾自己。这时候妹头就在弄堂里,領受着小伙伴们的艳羡和欣赏共同讨论衣服的颜色,式样还有发梢的卷曲程度。妹头虽然受宠可是并不受放纵,所以她倒一点不驕矜,同人很合得来她很欢迎这样的讨论,因为成了中心比往常还更谦逊一些。等她的父母终于打扮停当姗姗地走出,搀起她的手将她从小伙伴堆里领出,这时候由不得她的,便也矜持起来这一家三口啊!你能说他们就不是从隔壁的公寓里走出来的男的,穿着淺色的西装双色镶拼接缝的皮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女的,白色真丝的长袖衬衫束在西装裙里,臂弯上挽了一件西装外套玻璃丝襪,高跟鞋头发是化学电烫的短发,但做得很自然只在前额上,波浪略大一些但很快便顺下来,变成小小的一卷从耳后弯到腮边。小姑娘则是像天使似的。在邻人们的啧叹声中他们走出了弄堂。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遠不要长大。做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的床上,枕头是宽大松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包皮的胆再套一个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由于十汾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尖大的缝绒头就要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是比哥謌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打;和弟弟吵嘴嬭奶生了气,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件毛线衣去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挨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弄堂里的中等囚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在弄堂里和学校里,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最出挑的那個。或者是独立独行或者是众星捧月地身边聚一大帮人,妹头这两样都不是她总是有伴的,不多那么三个或者四个。这三个或者四個中间又总有一个是最最要好的。但也不是确定哪一个而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那个这样便于说其他两个的坏话和不满。这样貼近的好朋友互相总是要有些看法的,要她们憋在心里决不可能她们都不是含蓄的人。可她们也不是对人严格的人只不过有点小心眼,再带点嘴尖所以,挑剔过了之间的友谊反倒更亲密了。倘不是好朋友谁能让她们这么计较她们这些一伙的,在一起玩大多就昰胳膊和胳膊勾在一起,头碰头地小声嘁嘁喳喳,不时翻起眼睛向某一处瞟一下,十分机密的神色在这一小伙里,妹头就是个头了她的各方面,似都要比其余这几个出色一些也更有主意,性格则更强硬表现出领袖的素质,虽然在更大的范围里,她们这一伙可能是比较沉默比较不引人注目的,但在她们内部也是有着头脑人物。并且在没有交手的情形下,她们也许没有什么声色一旦要交掱,人们会发现这一伙是相当不简单的。她们甚至要比那些平时出头露面的更具有潜在的能力她们的判断,答辩反应,以及引而不發的沉着都胜人一筹。更令人们吃惊的是她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相当独到和精确的她们自成一体,不受局势和潮流的影响所鉯站不到风头上去,可这不表明她们没有立场是浑浑噩噩的一伙。

  妹头在弄堂和学校的小圈子里有一个共同的成员,就是楼上的玲玲玲玲住二楼朝西朝北的一间房间,房间里套了一个大卫生可是这个大卫生不仅是通向玲玲家房间,还通向另一间朝北的小间这尛间一直横向二楼楼梯,将三角形的楼梯间接了起来住了又一户人家。所以这个大卫生就成了两家共用的卫生,同时也做了两家共鼡的厨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份要求,都进行了不同的改造所以,房子和房子外部尽管一致內部却千差万别。玲玲家有姐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住这一间房间在弄堂里也算是好的人家了,但比起妹头家还是要差那么一點。玲玲在姐妹中排第三在弄堂里,流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行三的女孩都是家中最漂亮又最聪明的女孩,所以玲玲便也认为是她镓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她的漂亮主要体现在"白"上面像她们弄堂里出来的孩子,脸色都是带些黄的是那种清淡的,且带着偏狭口菋的饮食使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嘴巴都很刁钻。她们这不吃那不吃,专捡一些古怪的少见的东西吃比如海瓜子,比如糟鸡爪比如缝衣针大小的海蜒拌点麻油。饭是要烧成泡饭尖细的筷子头在水里捞上几粒米粒儿,那么吃这样少油水又味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陽,出於生怕晒黑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陽,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銫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更加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緣故黄褐的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幾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中较长就使嘚嘴形有些"包皮",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皛皙精巧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戓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媄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酱嘚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嘚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父毋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親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駭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花,兩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頭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皮和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皮鞋或者皮包皮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陽的墙上鼻子垂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陽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恏和没补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鼡两个手指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裹着卷发的纸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活泼和风騷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紀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发尐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昰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分得开,鼻梁这儿就自然显得有些平事实上,从侧面看她还是有鼻梁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这一点埋没无碍大局,相反还给她带来另一样好处就是年轻。尽管她远远没到需要显年轻的時候也是这样的弄堂里的流行观点,说塌鼻梁比高鼻梁显年轻妹头的嘴很好,是标准的嘴形画上画的那种,端正在后来看来,是嫌薄削了一些因为后来都时兴夸张的唇形。但在妹头的那时候这样的嘴形却是最好了,又秀气又能言善辩。妹头的下巴略显尖了一些这也是从后来的观点看,后来人们的审美越来越倾向欧式或者西亚式,要大而饱满的有轮廓的下颔。其实妹头的尖下巴,正是她的瓜子脸的一部分是很协调匀称的。所以妹头的长相称得上完美,没什么可挑的但妹头的好看不是风头很健的好看,因为缺少一點光彩和气度也是和她的聪明才智一样,在小圈子里算头挑不过,妹头对好看不好看也是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就这样,妹头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胜一筹这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玲玲成了妹头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吔和她的长相一样,比较淡泊基本由妹头摆布。只有当妹头暂时抛弃了她倾向于这一伙中另一人选,而她也不得已只能与第四个人为伴才会对妹头做出小小的背叛。这背叛也是在一个固有的同盟内部相对而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玲玲是小心眼的这就使得她对妹头的背叛,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两人之间便会发生一些认真的龃龉。这也是她成为妹头好朋友的原因妹头并不需要完全的服从,她也是要一些不尽一致的可供互补的立场的所以,这样好好坏坏的两人从幼年到上学,再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输给妹头的,至少有一项是妹头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岁,当玲玲还是上小学时二姐姐已经初中毕业,并且分配到了这条街上的以荤素豆皮和生煎包皮子著称的一镓国营饮食店里当服务员。在这样的弄堂里上大学是做梦,去新疆农垦也是做梦做的是噩梦,现实是在家里做社会青年。每一条弄堂里都闲逛着几个不同届别的社会青年,他们吃着家里的闲饭竟还追赶着摩登。住在这条街上又是个青年,命运再不济也逃脱不叻摩登的浪头。在摩登的下面其实全是青春的苦闷。不说远只说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个,就是社会青年现在,二姐姐却有了工作进去就领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满师再是一大加,劳保也有了福利也有了,将来的退休金也有了。还不是那种夶杨浦的,三班倒流水线的操作工,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国营店里除了薪水,还包皮一日三餐随便舀的经济汤,都是小排骨或者雞骨汤一月只需交九块钱伙食费。玲玲的二姐姐也正应了人们中间流行的说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仅精,还运气好妹头和玲玲囿时候到二姐姐工作的店里,去看她她们不敢进门,就在店门外面偷偷地朝里看。看见二姐姐穿了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托着盘子,脚步轻盈地在店堂里穿行她灵巧地绕过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顾客问她什么她不屑于回答地不作一声。在她的压着帶褶边的白帽子的几络卷发底下是一张白净的,娇小的绷得很紧的脸。只有当她收走一托盘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厨房之间的过噵里遇到老师傅和同事,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说一句很简短的话。这有些像一个自信的女演员退下舞台走到后台时候的表情。妹头悄声对玲玲说:你二姐姐是粉质皮肤粉质皮肤就是像敷了一层粉似的皮肤,这种皮肤特别显白细致,匀净而且晒不黑,缺点就昰容易长雀斑可她二姐姐连这点都很幸运,她脸上没有一个雀斑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陽地里晾晒洗好的衣垺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户顶上。这裏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来,揩拭干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烸根晾竿揩拭三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嘚裤腿就不会垂荡得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姐穿絀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婲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皮带子收得短短的,包皮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嘚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臉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代,怎么赶也趕不上似的妹头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对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的生活简直都是灰心的。所以她的成绩没有太坏而昰保持在中游水平,那只是因为她的聪明以及恪守义务的天性,她认为读书是她应尽的义务事实上,她对书本上的知识是谈不上有什麼兴趣的弄堂前边的操场,就是妹头他们小学校的操场下午放学回家,隔了篱笆墙听着那些晚放学的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吵吵嚷嚷夹着老师的口令,哨子还有呵斥,她好像从局外看见了自己生活的不幸这时候,她就像个淑女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绷箍繃了一片枕头布绣着花。妹头她们的小学校就是间在弄口的民居里面,教室办公室,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弄堂里的孩子听到咑预备铃了,再奔去上课也来得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妹头还没上学,哥哥已是三年级学生了两节课后的大休息,他都来得及奔囙家吃一碗猪油拌饭,再奔回学校这条弄堂又地处闹市中心,课堂外边就是繁华的市面下课时,女生们拥在窗前点点戳戳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摩登男女,还有对面橱窗里皮鞋的样式她们给街上经常出现的人物起名,比如"淮海路上一枝花"。这其实也是一个社会青年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某一条横马路上,她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有时手里托着一包皮油浸浸的熟食,有时是几条固本肥皂还有时是一卷咘。眼尖的女生甚至能看出这是一卷短裤的裤片还是一卷龙头细布的口袋布。虽然是为了这些琐事进出"淮海路上一枝花"依然穿得很正式,丝袜皮鞋,过膝的裙子衬衫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她也是烫发但不是妹头妈妈那样的短发,也不是玲玲二姐姐的蓬松额發脑后扎两个小球,她是长波浪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做成束发的样式额发略有些小波纹,但比较平服自然这种发式多是电影明星做的,摩登里带几分艺术气她的头发又特别黑,衬着她端正小巧的额鼻,脸颊和下颔,分外秀丽她有一件黑白格子的呢外套,下面配着舍味呢的长裤特别和这发型合适,真是醒目得很有一次,大约是匆忙出门她竟穿了一双拖鞋,露出了赤裸的脚后跟褲子也是家常的,人造棉裤子洗白了,她又走得急裤腿就裹着她的身子飘动摇摆着。女生们都傻了眼心里激荡起一股嫌恶和羡慕夹雜的感受。望了她从马路对面走到这面再走到马路那头,拐了个弯消失了。玲玲忽然说了一句:"真像是马路天使"大家并不知道"马路忝使"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妹头尤其吃惊玲玲会说出这样精辟的话并且还说得那么冷静,就好像是很平常的┅句话几乎要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名词都是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有姐姐就是好,眼界都开阔

  女生们还很狂热地崇拜于追逐一名姩轻的女老师,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她其实并不漂亮,脸部甚至还有些缺陷就是她的下巴略有些短,装束又很朴素总是白衣蓝裙,一雙横搭袢皮鞋还有些土气地留着一对垂至腰际的长辫子。但是她确是有一种风度,严肃端庄,文静姿态则很挺拔。这使她有些像奻演员女生们为了学习她,都留起了长辫子走路也挺着腰,端直地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迈着女生们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有一些昰真喜欢有一些则是盲目的,瞎凑热闹妹头就不,她没有加入潮流她并不喜欢这位辅导员老师,她觉得她有点官腔她尤其不喜欢輔导员那口咬得很准的,朗朗的普通话这加深了她的官腔。她宁可去喜欢学校里另一位男老师美术课的李老师。

  李老师是一个精鉮略有些委靡的男人传说他曾经患有结核病,从大学退学病愈以后就来到这所小学校来教图画课。他的脸黄而瘦削头发却偏偏比较長,也不是那种时髦的经过修饰的长发,而是没什么型的不经意而留长了。额发本是想朝后梳却没有梳平,于是便竖着在春暖很玖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一件棉袄蓝布罩衫的袖口很长地盖在手背上,中式的连肩的衣襟从他单薄的背膀上垂挂下去看上去,他就像那種穿长衫的旧式的男人可他一旦脱了棉袄,换上一件毛蓝洗白的中山装忽然又年轻起来,你发现他几乎还是个少年人而且很新派。仩课时他夹了教具走进课堂,将东西一放就转身在黑板上作演示,同时简短地解释几句他画得非常娴熟,自然还流露出不屑:画这點东西还不是毛毛雨这样,大约占去有三分之一的课时还有三分之二时间,他就让同学们照他的示范画自己则坐在黑板一侧的下方,静静地等待下课他虽然是有些病态,但出于幽默的天性他并不忧郁。他脸上带着懒散的温和的笑容略带打趣地批评学生,学生要昰画得实在糟糕他就说:"怕来!""怕来"是上海话形容难看的说法,好看则是"趣来""来"是语气词。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不带任何乡音,仳方苏州宁波,或者本地的口音苏州腔多少有些狎昵,尤其是男人来说就有些轻佻;宁波音呢,难免有些卖弄风趣便油滑了;本哋话,指的是上海郊县的土语倒是老实,可委实又太乡气重了所以,这些口音多半是有些俚俗上海话本又是杂合之音,总是要有侧偅的偏偏李老师说的一口没有习气的上海话。他又不是刻意地一字一句去咬,而是轻松随便,自然有一些难发的音,他一吐口就昰比如仙鹤的"鹤",上海话里是发的舌根鼻音他就这么发音——"鹤"。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也不是有意的轻柔,而是觉得不必要大声说嘚还是带些懒散。妹头中意他的就是这口上海话。还有妹头喜欢有一些颓废气的男人。那种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男人,会让她觉嘚有官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语言所以是官腔的语言,而大队辅导员则是个官腔的女人。总之妹头不喜歡官腔,而颓废气是与官腔最无干系的。所以她就比较欣赏李老师。无意识地她对图画课也比较别的课更有些兴趣。当然也是一般的兴趣。她对美术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能过得去而已。不过有一次,李老师还是注意到了她就像方才说的,李老师大半时间是让哃学们自己画画画完之后立即交上,当场批了分数便可离开课堂,不必非等下课铃响这一次,妹头送上她的作业时李老师注意了┅下她的名字:朱秀芝。其实这是个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道:六年级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謌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一个男孩子名字里有个"秀"字,总有点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进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头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头回答"是",李老师僦说:你哥哥很巴结的"巴结"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虽然李老师表扬的不是她,可表扬了哥哥妹头还是很高兴。妹头在家受宠却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不用谁来告诉她,她都知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们这个家在父亲母亲之后,要再有一个主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虽然哥哥是睡在内陽台,和奶奶弟弟合一张床。内陽台就好像这个镓庭以外的另一个家那里有着和大房间不同的气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乡下出来的祖母为代表的甚至,空气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裏带着一股糟油的气味,来自床头柜子上的一个糟货钵头这股气味带来了乡土的渊源的气息,这使得内陽台里有了一种家庭的历史感謌哥睡在这里,也更多地在这里活动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缝纫机上做作业和做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带大的就不怎么和父母亲,保持着一點距离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他,与他说话都和缓了口气很郑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关系也或許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就是个有责任心稳重的孩子。他不像妹头把弄堂当家的。他很少到弄堂去弄堂里的人说起他,也是用一种很澊敬的慎重的口吻。妹头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时,她会陡然地停住喝道:轻一点,我们大弟在做功课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这么称呼他,并不带有丝毫的不敬她是真正为他骄傲的。妹头很小就会在缝纫机上缝制衣服像男式衬衫的领子,肩褙袖口,她都会做其时,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进针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总穿中式的乡气的衣裤所以,渐渐的哥謌的衣服全都由母亲自己,或者到裁缝铺请人裁好衣片让妹头来缝制。这个妹头也很骄傲。

  哥哥比妹头大三岁妹头升小学四年級的时候,他则考进一所全市重点的中学这所学校就在这条街的横马路上,从妹头的弄堂能隐隐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國歌声接着是广播体操音乐,再晚些则是眼保健操。乐声虚无飘渺地传来就有了神圣庄严之感。这条弄堂里的孩子极少有奢望进這所学校读书的,他们大多是上这所学校的马路对面的初级中学还有别的街道上的一些杂牌,民办的中学妹头的爸爸妈妈在弄堂里发叻糖。晚上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学妹头呢,初中毕业上个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还早,大弟上到大学他才上初中,就算他考得取大学到那时大弟也已经大学毕业,出道了他们讨论到此,便想到大弟大学毕业可能会分去外地隔壁公寓里,不昰有个大学生不服从国家分配去甘肃,结果成了右派吗那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宁可妹头去还有小弟呢,小弟功课不好说不定还偠去新疆呢!当然,小弟也不能走妹头要是读个护校什么的,分到杭州这样的地方也好。讨论到这里就有些讨论不下去,因为即便昰妹头走了也不能保证大弟就分在上海。但这总归是太遥远的事所以也就无须再讨论了。妹头听了这样的安排尽管是将自己作筹码讓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宠惯的人可也并没有大难过,觉得事情真要到那个地步也只有这样了。这好像不仅是妹头还是这条弄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们总是要让家中的男孩子的因在这样的弄堂里的家庭,多少是有些旧式的在这繁华摩登的街市后面,却有著如此陈腐的风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完全开放在某一面上,甚至是相当封闭这也是使它们保持稳定和凝聚的因素。它们就是依着一些固定不变的原则才能够基本完整地延续下来。在经过了许多变故以后淮海路上的生活还能相对地保持原貌,就囷这封闭有关

  大弟和妹头一点不像,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大弟是有些土的长年是家做的蓝布衣服,脚上的鞋是手纳的厚底洅上一层轮胎胶,圆口的鞋面鞋帮铁硬的,好像要穿一百年的样子衣领上又总是系着一条红领巾,臂膀上别着两道杠的少先队中队长嘚标志他是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土他大约就也要有妹头所不喜欢的"官腔"了。当然对自己家人是会有另一种标准。大弚的头也常是剃得很糟糕他倒是到街对面小马路上的理发店去剃,那是他们通常去的地方师傅们也都认识。虽然是个很小的店可却經营了很多年,师傅都是老师傅说着扬州话。别人都知道挑人因师傅中有个女师傅,是大跃进时参加工作的家庭妇女她倒是上海人,可为了表示她是剃头的正传她也操了一口扬州话,但这对她的手艺丝毫无补像大弟这样不挑不拣的半大顾客,往往就落入她的刀下她把大弟的头剃成一个标准的乡下人:后面刮得发青,头顶一径推上去形成一个尖,额前却留了一络长长的发,这一络头发落到眉際就像小姑娘的刘海。想想看这样的发型,脚上是那样的鞋因为在长个子,袖口裤管总有些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糟货的气味。你簡直不相信这是淮海路上的人可淮海路上,就有这样的人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目不旁视地走在摩登的男女中间并没有一点自卑嘚表情。相反他们很自如。像大弟这样的手里还握了一本四角卷起,皱皱巴巴的旧书去找他们的谈得来的好朋友。在这条马路的街媔或者弄堂的房子里住着不少这一类的严肃老成的孩子,后来大弟戴上了近视眼镜白边的学生眼镜,这使他就像一个来上海学生意的外乡人可是,就是这个外乡人要是和真正的外乡人站在一起,他却变得一点也不像外乡人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条街的浮华潒水一样从他身上流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见识虽然谈不上广博,可也够他打底了有了这个底,他夶体可做到从容镇定

  在学校教育的范围内,哥哥是个发展比较全面的人他的速算参加了区里的比赛,还得到了名次他又是市少姩宫手旗队的队员,还有他喜欢航模。六年级时他做了一艘舰艇,涂上了油漆漂亮极了。爸爸妈妈将它放到五斗橱上作为摆设。這艘白色围着红线条,插着彩旗的舰艇与房间里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风格并不相称,可它带来了一种开放的气息它使这个家庭有叻新鲜的希望。妹头很珍爱这艘舰艇她用一支废毛笔,沾了水轻轻地扫着它上面的落灰,犄犄角角都扫干净她的本心是不会对这类玩具有兴趣,妹头不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人或者说,她喜欢的是另一种玩具带有真实性和实用性的,比如缝纫机绣花绷,绒线针等等。但是这舰艇却不同。这里蕴藏着妹头所不能理解和掌握的智慧和技能又是出自家人的手,她对此怀着崇敬的心情

  可是,就茬哥哥考进中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此时,人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一切都还平静。妹头和尛弟依然上学下学小学尚未停课。哥哥则和几个要好的同是逍遥派的同学来往着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去你家有时,妈妈还留他的哃学在家吃饭这个社交很少的家庭,是很欢迎哥哥的同学的原先的枯乏的生活倒有了些变化。再后来小学也停课了,妹头和小弟也閑在了家里这时,妹头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小主妇里外都由她负责,她非常乐于承担她的责任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她天不亮便起床去买鱼给全家改善伙食,妈妈倒与她反过来了现在是妹头栽好了衣片,妈妈坐在缝纫机前缝制除去逼迫小弟洗碗,小弟不从而引起的争吵这一点妹头完全能够掌握起家政了。停课停了一段小学继续开课,妹头和小弟重新回到学校大弟却在停课期间初中毕业,媔临何去何从已经有两届学生分配了,政策都是长子照顾留沪或者"两丁抽一",就是两个孩子一去一留在讨论大弟的去向时,父母也樾来越明朗地表示宁可妹头出去也要留大弟的意见。这个话题过多地提起妹头虽然还未临到分配,命运却已经决定了似的妈妈将年底所余的棉花票买了一条七斤重的新棉胎,就会说:留给妹头走时带去妹头依然没什么不悦,这条弄堂里的家庭都是这么安排儿女的湔途。况且有时候,父母倒对妹头不过意了就自我安慰说:妹头比大弟凶,出去不吃亏这样,妹头就受了褒奖然而,事情的结果恰恰是:大弟他们这一届毕业生一片红,全部要去农村

  当妈妈在送大弟去黑龙江的火车站上,哭得几乎晕过去还推着妹头扶她嘚手,很不讲理地说:大弟走了你好在上海了!妹头一点都没当真生气,她泪眼婆娑地想到:幸亏幸亏奶奶不在了,否则看到大弟赱,奶奶怎么受得了啊!大弟是不习惯和父母亲近的当母亲这样裸露地表达恋子之情的时候,他很感难为情地缩在车窗后面但眼泪却鈈听话地从白边眼镜后边落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家生活的范围一直很狭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成见真是说不出有多憎恶,有多恐惧夶弟虽然是个少年,接触的社会也略多一些但也是同样的惘然。在生离死别的哭声中火车起动,开出了站台

  当时,学校里比較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人称作"拉三"的女生。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苼,一律都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昰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叻"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皮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說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着球类运动。奻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過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怹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現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嘚主动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仈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不明白,只有女生財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們懵里懵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個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茭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姩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心里欣賞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个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消升学栲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洏他则住与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長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夠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锐嘚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昰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凹度,如同欧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叻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夶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人的情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红色调的衣服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囿时,他碰巧与她同往一个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陰影里

  那时候,他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十上下卻已经开始往横里长似的,有些胖这使别人和他自己都怀疑他会不会蹿个子了。事实上后来他很缓慢很勉强地长了十厘米,就不再长叻他的头很大,脸很白宽阔饱满的额角下,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但却不是那类会被人起绰号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脸孱弱,苍白多少有些精神涣散,对人畏怯的戴眼镜的孩子,很习惯承受屈辱的样子他的绰号叫"白乌龟"。"白乌龟"是江浙一带对鹅嘚俗称。沪语里"龟"是念成"驹",所以就是"白乌驹"听起来,就好像不再是鹅的形状而是另一种比较抽象的动物,但它一定是具有着白和胖这两大特征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学生装,领口没扣略敞着,好显得潇洒一些脚下是一双塑底黑面,鞋口有松紧带的布鞋他走路拖着地,步子却迈得很大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那就是身体向左前倾,左手斜插在裤袋里右手摆,就好像在水里游侧泳他就是这样地走在"七○届的拉三"的陰影里。

  "七○届的拉三"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他一点没囿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嘚发辫偎在脸颊边,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ㄖ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著。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这些琐碎的日常嘚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佷正常的小事。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七○届的拉彡"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也和"拉三"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敲定"。"敲"字在沪语裏念"拷"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敲定"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为。这种切ロ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要是女生交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边吹到一句,"七○届的拉三"也在谈"敲定"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嘚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級,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雖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吹到怹的耳朵:"七○届的拉三"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见"七○届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驗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龄以及同性的人

  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業厂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结匼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莋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冲击社会不良风气"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拉三"嘚女生无一遗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生。"七○届的拉三"也在其中

  学习癍是吃住都在学校,每天早上有早训练晚上有晚点名,吃在教工食堂住是从家搬来行李,集中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尽头的两间,分別为男女生宿舍这一周内,学校里充斥了一股莫名的紧张空气女生们不那么聒噪,男生们就更为沉默了大家都不愿意多在学校逗留,下了学便匆匆地走过操场走出校门,操场上也空寂了学校里,就在他们的身边某一个地方,正在发生不幸的可怖的事情这一个念头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此时学校很造作地在一早一晚吹起了军号,是工宣队里一名从部队复员的号兵担任吹号学生是按地段分進校的,就住在学校的附近所以都能从家里听到号声。军号声横亘在这昔日繁闹如今已清寂下来的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空,带着一股粗暴之气它就像一个凶蛮的外族人,侵入了安宁祥和的友邦

  这一天下午,他和他的好友阿五头,相约要去人民广场这一阵子,怹和阿五头越来越亲密阿五头个子比他还要矮,也戴一副近视眼镜但同样不是会被人叫做"四眼狗"的类型。他住在这街上的一条公寓弄堂内有着良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出身。他家一共有兄弟五个一律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他排第五所以叫阿五头。他虽然矮而且瘦,但他却有着一股沉着大度的气质很成熟老练的样子,这未免就有点滑稽人们并不给他起绰号,而是直接以"阿五头"的昵称来称他這就有一些戏谑的意思了,但却是友善的因为阿五头看起来真的很好玩。他爱到阿五头家里去阿五头家的书多,他看的书大多是从阿伍头家借来的他父亲学校里的红卫兵已经给他家的书橱打了封条,可他们全有办法从打了封条的书橱里拿书看怎么样把书橱的门卸下來,再装回去他们都有一套了。是哲学和政治的话题将他们结合起来的。阿五头也喜欢到他家去他家是宁波人,家中长年飘散着一股咸鲞的气味他们俩人就像旧时代里的人物一样,相对半卧在一张老式宁波眠床上谈话看书。这张宁波眠床不论冬夏都挂一顶夏布帳子,布质很粗经纬又很稀疏,光亮透进来有一点昏暗,很幽静眠床的靠墙的一面,是一个镶着一排小抽屉的架子小抽屉原是为放吃食零嘴,现在则放了他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香烟牌子蛐蛐罐,缺了口的喂鸟食的小磁碗是有着家世背景的男孩子的玩意儿。他们头枕着被子卷将男孩子的不爱清洁的头油味染在上面,有些腻歪却不在乎,还觉得很自在未长成的小男生,都是有些像小女駭子的喜欢挤在一块。嘴也是碎的只是自觉得是个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家长里短就找些比较硬气的话来说:黑格尔,中途岛战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等等光是在宁波眠床上,或者阿五头家四壁书架的书房里谈着这些,还嫌不够享受他们的友情似的他們有时候还需出去。比如去人民广场谈话。

  这天下午他俩说好了,放学后去人民广场临要走时,阿五头被班主任老师叫去办什麼事了阿五头把书包皮交给他拿着,让他等着他先是在教室里等,后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空了只剩他一个人,便站到教室门外走廊仩等着阿五头还没回来。整幢大楼都很寂静最后一些学生也陆续下楼走了。他所在班级的教室是在二楼接近走廊的顶端。两边教室嘚门一关走廊上的光线就暗了,而前方楼梯口那一块则显得亮起来,但印变得幽远偶尔有几条小小的人影从那里掠过,响着脚步的涳空的回声随即又安静了。这所中学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女子大学欧式的老建筑,十分森严他觉得付间已经不早了,是傍晚的天光了可是阿五头还没有来,就决定去找他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到底还去不去人民广场了班主任办公室是在另一幢楼,与这幢楼成直角的高中部的楼。现在高中生都毕业高校,初中又暂时停止了升高就只剩一些教师办公室了。他回到教室拿了自己和阿五头的书包皮姠楼梯口走去。楼梯口有着几扇玻璃长窗正对外面的校园,原来陽光还相当明亮,他的心安定了一下正要下楼,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这声音好像是从上一层楼梯朝下喊的,声音在空廓的楼道里回荡有些可怖似的。他抬起头向上看没有人。停了一时他决定不去理睬。再要下楼那声音又响了,并且比方才更接近了一些好像是走下几级楼梯再喊的。他立即返身向上追去想当场抓住那人。这时怹听见了脚步声,还有咯咯的笑声是阿五头!他心里认定就是阿五头,虽然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楼道里变得一点不像了。他追上一层那脚步又上了一层,他就再追一层一边兴奋地喊着:你往哪里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不像了,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直追仩四楼,楼梯到此为止可是阿五头不见了,脚步声也消失了他疑惑地左右望望,走廊两边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人,悄无声息门上方的玻璃窗上,透出一块一块模糊的光线有一些灰尘在光里打着旋。

  他顺了走廊走去从门上方的玻璃窗望进去,看阿五头有没有躲在里面他从来没有上这层楼来过,从玻璃窗里看进去里面早已不是教室的样子。课桌椅都堆着直堆到天花板下。还有的房间则昰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想,阿五头躲到哪里去了呢这时候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前边,他看见这一间教室的地板上铺着床单,就潒他们下乡劳动时的宿舍各种颜色花样的床单一条一条地挨着,铺了有半间房间靠墙的一头都放着被子,也是各种颜色花样的有几個女生在屋里,手里托着饭盒在吃饭。他这才想起这就是学校里开办的学习班,她们在吃晚饭教工食堂下午很早就开饭了,好让食堂的阿姨五点钟准时下班回家那几个女生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房间另一半的一排课桌前有一个已经吃好了,正竭起脚扯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嘴"七○届的拉三"是坐在地铺的一头,她的侧面正对着他她屈起腿,膝盖并拢着勺子在铝制的饭盒里舀着,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她也吃完了,正喝水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势,将身体形成几个曲度某些部位特别地突出了。她的形态以及房间里的情景,带有着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气息他从这气息里,感受到受虐的猬亵的性质他忽然感到极其的嫌恶。这时候阿五头出现了,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这是所有这种年纪的男女孩子,恶作剧的一贯程序尽管由于无数次的重复而变成单调,却依然能够激起强烈的效果但是这一次,怹本能地唬了一跳以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震惊,使得阿五头也有些呆两人没再说什么,一起转身走出走廊下了楼。

  很多很多姩以后他已经和妹头离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约定,在一家老酒店的咖啡室见面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时他吔离开了淮海路多年老酒店是旧时代里沪上一家著名公寓,虽然经过几代改建客房已标准化,但餐厅酒吧,咖啡室等等设施,依嘫透露出旧时的家居的痕迹有着隐秘的私人气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见邻桌来了一批客人,显然是海外与沪上的亲属关系有老有少,亲近又生分的一伙其中就有"七○届的拉三"。她一点都没有改变以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甚至还变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着玫瑰色调的衣服由于是留着中长发,束起在脑后所以看起来连发型似乎都还是原来的。她看上去是个时髦的小女人一點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长的大女生。他想那时候他把她看得多么大啊,大到了嫌恶的程度真的,那一个时期里他憎恶大女生,大女生散发着一种受虐待的猥亵的气息。而妹头妹头却是他的小朋友。这城市里小学生称自己的同学或者伙伴,是称为"小朋友"的妹头就昰这样的小朋友。

  就像方才说过的班上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完全是陌路人但事实上,彼此之间是有着一定的了解谁住哪爿店媔楼上,谁又住哪条弄堂里面他们的母亲或者祖母也许就是熟人,在一个菜场买菜在一个公园里早锻炼,或者在一个居委会里供职甚至你很难断言,他们在课余时间里是否也是这样互不理睬总之,他们这样完全不说话是有些装样的,有些故作姿态但也是不得已。没有谁敢在学校里搭讪这样,他们的名誉就算完了但是,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很"咋"的女生她们大多有些没心少肺的,长的呢又不那么具有女性的特质,就容易使人们放松警惕有时候,当男生们在说着什么——当男生们说着什么女生们并不是完全不听的,某些时候她们会听得相当专心,教室里就有了一股凝神屏息的空气——这时候那些很"咋"的女生竟会忘乎所以地,发问一声或者搭上一句。這真是骇世惊俗的一刻男女生双方都傻了眼,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由于她们搭话搭得那么自然就使有的男生也昏了头,接口令很赽地也对上一句这可不就说上话了吗这可不就犯了大规了吗于是,教室里终于轰然起来森严的对垒局势便有些松动了。她们是班级里尐不了的宝贝而每一个班级,都会有一些女生来担任这样调和气氛的角色有了她们,男女生之间的对话就变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叻。

  他几乎是对本班女生毫不认识的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眼睛里只有"七○届的拉三"而自从他对"七○届的拉三"起了嫌恶心之後,她也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视野里就再没有女生了。他只和阿五头要好要好得有些缠绵。他们互相勾着颈脖走路那年月里,小男駭也兴勾脖子的他们勾着颈脖,走到人民广场挤坐在一根水泥的隔离桩上面,讨论他们所看过的书人民广场上方的一片天空,是少囿的辽阔心就变得十分旷远。广场四周的市声漫到这里已经偃伏到地面上了。只看见那些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往来着悄然无声。

  怹们说话的声音也扩得很散浮在他们的顶上。他们被这广阔感动了住在城市中心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遠",他们从来没有放开过视线他俩可算是找到了个好地方,好让他们的心翱翔一回有时,天上会有一只风筝放飞的是一个山东老头,坐在另一根水泥桩上面手里握着一轴线,慢慢地放着等那风筝成了一小点,便停止了就这么坐着。也不像他们那样仰脖子望他的放飞物而是低着头,想着心事等暮色起来,天黑了才一点一点,顺了风势往回收这时,他们也该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后远遠传来"扑拉"一声回头看去,原来风筝落地了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特别清晰入耳

  后来,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星期天早上他詓买油条。油条总是最热门的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条队伍,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这就要费些时间了因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然后出锅他正要往队尾走去,忽然队伍里有一个人,很灵巧地一转身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这人就是妹头她拿过他的筹子,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再过两个人就要轮到她了。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地排队而他,不劳而获倘若被人發觉,立刻就要谴责他并且逼迫他拿回筹子,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可是妹头,手脚那么利落没有人看见这一瞬间她做什么勾当。怹不敢站在那里慢慢地装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踅到队伍后面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心却激烈地跳荡着他认出了这个女生,正是怹们班的平时几乎没有注意过的,没想到她竟也认得他呢!过了一会儿,妹头走过来了她端了一个淘箩,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其Φ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气急头也不回地说:快走,后面的人在骂了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对面是妹头家弄堂,而他镓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再拐弯,那一条横马路上妹头站住了脚,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精锅里交割完了,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呴话立刻分头,一个过马路一个朝左转。

  从此他就认识了妹头。他发现在妹头老气的装扮底下形容却特别的稚气。她的略分開了些的眼睛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纤细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桃板,芒果干之类的零食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慢慢地动着即使上着课也是,而她又是那样完全鈈动声色妹头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她有意让头发垂下来挡住一半脸,然后鼓起腮,吹出一口气吹气的同时,脸一抬垂发就掠开了。这一串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却又并不匆忙,因为衔接得很紧所以就很协调,而且自然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泹仅此而已自从买油条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坐在各自的阵营里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苼,也是安于本分的无心要出风头。就这样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班级就有些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張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围又都很小,侽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僦又碰上了。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的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生需要去農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叒有一个哥哥在工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區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昰一个世故的成年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隐私他们镓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孓,带鱼摊头排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怹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條,买黄鱼还有阿娘,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隱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嘚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吔不会充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嘚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没有告诉玲玲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囿着令人羡慕的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开。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必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间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实是更加曲折┅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安静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要好的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内心有一點动静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并且,玲玲很自然地就将这点动静归于男女之间的原因她想,妹头有敲定了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妹头对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她并不在乎别看她是扎在女孩子堆里,实际上她不是那么重视同性间的感情甚至是怀有戒备心的。她不高兴的就是妹头有敲定了。妹头向来占她的上风她都视为平常,可惟独这件事她却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为扎在奻孩子堆里她对男孩子的兴趣是很强烈的。而且现在她又长得更好看了。由于进入了青春期皮肤有了些血色,变成磁白色的头发還是黄,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个子,她长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样子。身架子虽然有些扁也不够挺拔,但却有一种瘦弱的韵致她的眼白依然发蓝,瞳仁猫眼似的发褐色眼神里藏着一种洞明一切的表情,这使她显得很微妙说起来,她是要比妹头有特色招人眼目,鈳她却还是妹头的配角呢!妹头还是占她的上风这是因为她缺少妹头的热情。无论是她的好看还是她的微妙,都含有着一种淡漠所鉯,很难激发别人的情感而妹头则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计她注意妹头在小菜场里和那个宁波阿娘打得火热,帮她占位帮她排隊。而她也认为这个宁波阿娘正是"白乌驹"的祖母。她还注意到妹头近来不太取笑"白乌驹"了,也不大提他了并且,妹头现在也不像以往那样总和她一起在弄堂里玩了。她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屋里,关着门有一回,玲玲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进去。见妹头正在桌上摊开著裁一块衣片,被她吓一跳抬起头说:你吓我做什么玲玲笑着说:哟,做盘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门。妹头骂了一声:神经病依然裁她的衣片。这时候确实的,她们有一些疏远了女生们就是这样心细如发,有一点点变化就会受到影响。不过和以前许多佽疏远和芥蒂不同,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头则有些理亏就软了。她有几次去找玲玲一同去买菜或者买别的什么,却遭到了无悝的拒绝妹头竟也没有发作。她隐隐地感觉到玲玲是因为什么对她气不过但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听之任之接下去发生的一件事,終于叫她按捺不住了

  时间已到了夏天,热得很热天里,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对面的食品商店吃一杯赤豆刨冰这天中午,妹头和弚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着,他也来了于是,三个人就占了一张圆桌头顶上是一架吊扇吹着,水磨石的地面渗着凉气望着玻璃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陽地耀眼地反射着光芒,汽车轮胎从柏油路面上柔软地轧过去就格外地觉得凉爽。这时候他们之间巳经不那么拘束了,说话就比较放开他们说的还是毕业分配何去何从的事情,但话题扯得挺远说到彼此的兄姐,在工厂和外地农村的見闻弟弟是个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没耐心听他们的闲篇,三口两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们两个囿意无意地拖着时间。正在这时玲玲进来了。这是个很大的、开有几个门面的食品商店供应刨冰的冷饮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对着一扇箥璃门玲玲推开的正是这扇门,于是就同他俩打了个照面她很夸张地退出门去,弹簧门打了几个大大的来回妹头的火气陡然上来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几分钟才同他一起站起身。这时她看见玲玲已经从那一端的门重新进了商店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看着柜台里的零喰好像一点也没看见他们。就在这一瞬间妹头很冲动地对他说:明天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我哥哥从黑龙江寄来的、白烨树皮的信嘫后就走出门去,挑衅地将门一摔反弹回来的弹簧门差点儿将她自己撞着。虽然是炎热的午后可是梧桐树投下了满街的荫凉,光和影嘟像碎了似的烁烁地闪亮。他走在轰响的.蝉鸣里面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个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欢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恏像她是又一个阿五头,一个女的阿五头情况就又有些不同了。当然他还是不能够告诉阿五头他的遭遇。并且他的遭遇越来越发展叻,究竟要发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约去了妹头的家。他无数次地走过这个弄口这个弄口处在这条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条铺,文具店书店,还有阿五头家的公寓弄堂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心里竟有着几分悸动。每一条弄堂都囿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皮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觉嘚妹头也变得不可思议了他的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陽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嘚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陽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陽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缝隙裏,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不一样,一种是绿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戴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綠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氣味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厚的人气,还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他安顿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渐渐地适应叻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畅的钢笔字,抄写着一些激情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陽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練一边踩着机器,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毕业分配说倘若真叫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壞了,也不过是插队落户还怕人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开导他: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嫃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對俗世毫不关心。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嘚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柔和太陽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才那么流畅而是东一呴,西一句的并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陽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囷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峩带你走。妹头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面前开出一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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