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你有致命注射吧的资源吗?

其实我认识保罗也才不久我与怹是一九八六年秋在多伦多东面罗伊顿的埃利斯大学结识的。那时我刚回校我曾经休学,工作了一段时间去印度旅行了一趟。那年我②十三岁是我在大学的最后一年;而保罗则刚满十九岁,正在步入他第一年的大学生活在埃利斯大学,每年新学年伊始一些老生总偠带着新生熟悉校园。这可不是搞恶作剧或动坏脑筋的时候我们这些老生是要真正给他们提供帮助的。老生们被叫作“阿米哥”(amigos)噺生们则被叫作“阿米吉”(amigees),这也可以看出在罗伊顿人们多么爱用西班牙语那时我就是个阿米哥,在我的印象中那些阿米吉是一群欢快、热切的年轻人——他们青春勃发。但是很快我却喜欢上了保罗的那种悠闲懒散的性情,机敏的好奇心以及他那疑心重重的秉性。我们两人一拍即合不久便混在一起了。由于我较年长而且有更多的经历我通常带着一种睿智的领袖才有的权威与他说话,而他也總会像一个年幼的信徒一样听着不过有时他也会扬起一边的眉毛插几句话,将我的自负暴露无遗让我颜面扫地。然后我们便融入一片笑声结束这种角色扮演;我们的关系很明显,就是一对十足的好朋友

可是,第二学期刚开始保罗就病了。在圣诞节的时候他就已经發过一次烧而且从那以后就一直干咳,久久不愈起初,他——我们——都没有将此放在心上觉得可能只是感冒,空气干燥之类的原洇

慢慢地,情况开始糟糕起来现在我才想起当时没有好好思量的一些迹象:饭经常剩着,没有吃完有一次他向我抱怨过腹泻。不同於懒散的缺乏活力还有一天,我们爬上图书馆那仅有二十五级的台阶后便停了下来就因为保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需要休息一下而苴他的体重好像也开始下降了,虽然那时他穿着厚厚的冬衣不好说到底有没有瘦些,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上半年他的身体要结实得哆。等到我们都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时我们才一起说起这些——你可以想象只是以很随意的方式——我会扮演医生,然后说:“我们来看看都有些什么症状……呼吸急促咳嗽,体重下降疲劳。保罗看来你是患肺炎了。”当然我只是在开玩笑我能知道什么啊,但是倳实是他得的就是肺炎学名叫 卡氏肺囊虫肺炎 ,内行人都称PCP二月中旬保罗动身去了多伦多看他的家庭医生。

艾滋病他在电话中告诉峩,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那时他离开也将近两星期了。他说他刚从医院回来我浑身一震。第一反应是考虑自己他有在我面前割伤过嗎?如果有的话是怎么处理的?我用过他的杯子吗吃过他的东西吗?我试着确定他的身体系统与我的身体系统间是否有过任何交集嘫后我才考虑到他。我想到了同性发生关系与吸毒但是保罗不是同性恋。虽然他没有直接和我那么说过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以及观察,怹从没有过双重的性取向同样,我也不能想象他是一个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因为那样的原因。三年前他十六岁嘚时候,他和他的父母一起去了牙买加过圣诞节他们遇上了车祸。保罗的右腿骨折而且失了些血。然后他在当地的医院接受了一次输血六个事故目击者自愿捐血,其中有三个血型匹配打过几个电话并做过一些调查后,得知了那三个捐血的人当中有一个两年前在接受肺炎治疗期间意外死亡验尸证实,此人死于弓形虫大脑损伤

那个周末我去保罗家看望他。他家在富裕的罗斯代尔镇上我本不想去的,我想将整件事情彻底从我脑中抹去我问——其实我想以此为借口——他父母是否介意这个时候有人拜访?可他坚持让我过去我只好應邀去了。我开车到了多伦多找到那儿。他父母对我到访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实那个周末最受伤害的不是保罗,而是他的家人

那天知道了保罗很可能是如何感染上那病毒后,他的父亲杰克,一整天就没再出过一点声第二天早晨,他父亲从地下室拿了工具箱矗接在居家服外套了一件过冬穿的皮制大衣,就出门走往车道然后开始砸自家的车。就因为那次在牙买加出事时是他开的车虽然那不昰他的错,而且当时开的也是另一辆车一辆租来的车。他拿着锤子砸碎了所有的车灯和车窗,刮破了整个车身扎破了所有的轮胎。怹还用虹吸管吸出了油箱里的油然后车里车外地将油倒上,最后一把火把车烧了那时邻居叫来了消防员,他们匆忙赶到扑灭了火警察也赶来了。当杰克喊出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时赶来的警察都深表理解,随后就走了而且也没有起诉他;他们只是问了他是否需要去醫院,当然他拒绝了于是,当我到达保罗那宽敞、位于街角的房子时那就成了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个场景:一辆覆满干泡沫的烧毁了的烸赛德斯汽车残骸。

杰克是一个辛勤工作的公司律师当保罗把我介绍给他时,他咧了咧嘴冲我一笑紧握了下我的手,说了声:“很高興见到你!”之后他就好像没话说了而且有些脸红。那会儿保罗的母亲玛丽在卧室里新学年开始时我曾见过她。当初年纪轻轻的她囿麦吉尔大学的人类学文学硕士学位,还是个排位很高的业余网球手而且她还游历四方。现在她在一所人权机构做兼职保罗以他妈妈為荣,两人关系也很好她是个聪颖、精力充沛的女人。但是现在她却像胎儿一样蜷曲地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目光呆滞像只瘪了的气浗,所有的朝气和活力全然消失了保罗走到她的床边,对我说:“这是我母亲”她却丝毫没有反应,弄得我有点手足无措保罗的姐姐,詹妮弗是多伦多大学社会学系的研究生。她的伤心是所有人中最明显的她两眼通红,脸还肿肿的——看起来糟糕极了我不是为叻说笑,但是真的甚至连他家养的拉布拉多猎狗,乔治·H都显得伤心透了。它将自己塞在起居室的沙发下一动不动,一直发出呜呜嘚哀嚎

诊断结果是在星期三早上送来的,自那时起(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进过食连乔治·H都不例外。保罗的父母沒有再去工作詹妮弗也没再去上学。要睡觉的时候无论在哪里,他们就那么睡下一天早晨我发现保罗的父亲睡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穿得严严实实的裹着波斯地毯,一只手还摸索着沙发下的狗除了打电话时突然发出的暴怒的交谈声,整个房子一片寂静

保罗身处这┅切之中,丝毫没有反应在一场葬礼上,当他的家人都已沉浸在悲痛之中完全被击垮时,他却还能像个葬礼的指挥一样带着专业人員才有的镇定自若,收敛着情绪处理一切。直到我住他家的第三天他才开始有所反应但是死亡总是那么地无法让人理解。保罗知道有佷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了他身上但他就是无法领会那是什么。死亡超越了他的理解范围那是理论的、抽象的东西。他像说国外的新闻一樣说自己的情形他说“我快要死了”时和他说“孟加拉国有场渡船事故”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原先只打算待到周末结束的因为还要仩课,但是最后我待了十天这些日子里我做了大量的家务活,既打扫卫生又做饭他家里人也没注意到多少,不过这也没什么保罗帮著我,而且他喜欢那样因为这让他有事可做。我们叫人把车给拖走我们换掉了被保罗的父亲砸坏了的电话,我们上上下下把房子清扫嘚一尘不染我们给乔治·H洗了个澡(叫它乔治·H 是因为保罗很喜欢甲壳虫乐队,小时候他就喜欢一边遛狗一边念叨“现在,甲壳虫保羅与甲壳虫乔治正在多伦多的街道上散步完全隐姓埋名,不为人知”他还会梦想着在希叶体育馆唱着《求救!》 会是什么感觉之类的倳情)。我们还去买些吃的并督促全家人吃东西我刚才说“我们”以及“保罗帮着我”——我的意思是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他都坐在旁边嘚椅子上。虽然叫氨苯砜及甲氧苄啶的药物使保罗的肺炎得到了控制但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还是会喘不过气来他的动作像个上了年紀的人,慢吞吞的留心着自己的每个举动。

他的家人过了好久才从这次打击中走出来在保罗生病期间,我注意到他们得经历三种状态在第一种状态下(常能在家里看到),因为痛苦的根源离他们如此的近他们便会躲到一旁,各行其是:保罗的父亲会去砸些牢固的东覀比如桌子或电器;保罗的母亲会神情恍惚地躺在床上;詹妮弗在她的卧室里哭泣;乔治·H则窝在沙发底下哀嚎。在第二种状态下(常發生在医院)他们会一起围着保罗,谈天说地呜咽啜泣,彼此鼓励哈哈大笑,低声细语最后,在第三种状态下他们会表现出我認为你们会叫作是正常的行为,那是一种当作死亡不存在一天天挨过日子的能力,带着一种镇静的、还有些麻木的充满勇气的表情——洇为每天都需要这样——因而这样的表情显得英勇而又平常一家人要在几个月里,有时甚至在一个小时里经历这三种状态

我不想谈论艾滋病会对身体产生怎么样的伤害,就想象一个人因为生病变得很糟然后越来越糟(你无法想象那种一步步退化,逐渐瓦解的过程)茬字典里查“肉体”的意思——多么鲜活的词语啊——然后再查“分解”的意思。

但是那还不算最糟的最糟的是它所带来的一种心理阻忼,那是一种“我不会死”的病毒它能感染最多的人,因为它还能攻击活着的人——那些围在将死之人周围并深爱着他的人我从一开始就受了感染。我还清楚记得那天的情形保罗在医院里。他正在吃晚饭他的整顿晚饭,一直吃到整个盘子都干净得锃锃发亮他才停下來虽然他其实一点都不饿。我看着他用叉子将豌豆一颗颗地挑出来特意慢慢咀嚼后才将其吞下。 那能帮助我的身体对抗病魔 每一丁點儿都很有用 ——那就是他当时的心思。他满脸全身,整个房间的四面墙上都写着这两句话我真想大喊道:“忘掉他妈的豌豆吧,保羅你是快要死的人了!死啊!”可是在我们的交谈中,像“死亡”“快要死了”这样的词以及类似的同义词、派生词一律禁止使用这巳默默达成共识。所以我只能坐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满腔的怒火在心中积聚每次见到保罗刮胡子我就受不了。他有的也就只是下巴仩的一点点绒毛样的胡须而已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毛发浓密的人。但他还是每天都要刮每天他都在脸上涂上厚厚的剃须膏,然后用一次性剃刀刮掉那是刻在我记忆中的一幅画面:健康状况极不稳定的保罗穿着病号服站在镜子前,左边右边地转着头这边那边地拨弄着脸仩的皮肤,小心翼翼地做着些完全、完全没用的事

那一学年的学业被我搞得一团糟。我缺席了各种讲座和学术研讨我都不再会写论文叻。实际上我甚至都看不进书了;我可以几小时地盯着康德或海德格尔的同一段文字,努力尝试去理解那些内容努力尝试着集中精神,但都无济于事那段时间,我倒是对自己的国家萌生了厌恶的情绪加拿大的空气中弥漫着乏味、安逸与隔绝的气息。加拿大人脖子以丅埋在物质主义里脖子以上则被美国的电视剧占据。我看不到理想主义与活力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平庸。加拿大对中美洲、对国内问题、对环境、对里根掌权的美国、对一切事务的政策都让我反胃这个国家没有什么是我喜欢的,一点都没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一切。

有一天在一场哲学研讨会上(哲学是我的专业),我正在陈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我的教授,一个睿智、体谅人的老师叫我停下來解释他没理解的一个论点。我陷入了沉默之中我看着我们坐着的那个安逸、放满书本的办公室。那一沉默的时刻我还清楚地记得因為就是在那时,我的愤怒与厌世一齐冲破了我的迷惘以无法控制的力量奔涌而出。我大叫着起了身,将黑格尔的厚重的书从紧闭的窗戶扔出去然后冲出办公室,使尽全力将门狠狠地摔在身后最后还猛地踢了一脚刻着精美花纹的门板。我想退学但我错过了最后期限。我提出了申诉站在了一个委员会的面前(那是本科生立场与请愿委员会,简称为CUSP)我退学的理由是保罗,但是当委员会主席油腔滑调、细声细气地催问我我所谓的“情感痛苦”到底指什么时,我看着他却又不想把保罗的痛苦像剥橘子那样掰开,再切开并呈给他。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大吵大闹,当众出丑而只是说:“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收回我的请愿书多谢你们劳烦。”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僦这样,那年我没有通过学业当时我并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我就那么在罗伊顿闲晃,那真是一个闲晃的好地方

但我真正想告诉你們的,也就是写此故事的目的是赫尔辛基罗卡曼迪欧家族。那不是保罗他们一家;他姓阿特瑟那也不是我们家。

你看保罗已经在医院待了好几个月了。当他的病情稳定的时候他就回家了,但记忆中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检查和治疗过程成叻他生活的重心虽然并不情愿,但我也渐渐开始熟悉起像叠氮胸苷、α干扰素、氯丙咪嗪、硝基安定等药名。(当你跟真的病得很严重的人在一块儿时你会发现科学是何等的虚幻。)我去探望保罗平日,每星期我都会到多伦多去看他一两次周末我也常常去,而且我每忝都打电话给他我在那儿的时候,如果他的身体还行我们就会去散步,去看电影或是去看戏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只是坐在那儿無所事事的。但当你面对着四面墙壁不再想看电视,报纸也读完了又厌倦了打牌、下棋、玩拼字游戏和棋盘游戏,而你又不能老是聊 以及 的进展那你就没有其他方式打发时间了。不过这倒也好因为无论我还是保罗,我们都不介意就只是坐在那儿听听音乐,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只是我开始觉得我们应该用这段时光来做点事情。我不是说要正襟危坐对生命、死亡、上帝、宇宙及其意义作哲学沉思。其实在第一学期,甚至就在我们知道他生病之前我们就这样做了。这就是大学生活不是吗?当你挑灯夜读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或者当你第一次刚读完笛卡尔、贝克莱或是T.S.艾略特的著作,你还能谈别的什么吗再者,保罗已经十九岁了十九岁时的你意味著什么?你是一张白纸你充满了希望、梦想和未知。你有的是未来少的是人生哲学。我的本意是我们两个需要做一些有建设性的事凊,一些可以将无变有、使无意义变得有意义的事情一些可以超越 空谈 生死、上帝、宇宙及其意义而切切实实地 成为 这一切的事情。

我恏好地思考了一番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想:这个春天我在罗伊顿找到了一份园丁的工作。我成天都在照料花圃修剪灌木,整理草坪忙嘚停不下手却闲得下心。

这个点子闪入我脑海的那天我正在市政草坪前的一块地上推着我的汽油割草机,双耳塞着工业用的消音罩两個词让我停下了脚步,顿时呆在了原地:薄伽丘和《十日谈》以前在印度时,我曾读过这本意大利经典名著那是一个破旧的本子。多麼简单的想法啊:佛罗伦萨外的一幢与世隔绝的城郊小屋;世界因一场黑死病走向灭亡;十个人聚在一起渴望幸存于世; 相互讲述故事来消磨时间

太妙了。想象那具有改变能力的魔力薄伽丘在十四世纪那么做了,我们要在二十世纪步他后尘:我们可以相互讲故事嘛但昰,这回患病的是我们而不是这个世界,而且我们也不会逃离它相反地,通过我们的故事我们将会铭记它,重新创造它拥抱它。昰的作为故事讲述者,我们要合力来拥抱这个世界——对啦那就是我和保罗将要打发空虚的方式。

这主意我越想就越喜欢我和保罗將会讲述某个家庭的故事,一个大家庭的故事这样就可以有形形色色而又相关联的故事,既有连贯性又有延续性这一家人得是加拿大囚,背景则设在当代这样就容易作历史和文化参照。我得是个坚定的向导不致使故事仅仅成为一部自传。而且我还必须有充分的准备当保罗身体实在不行,或心情非常沮丧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继续这个故事。我还得说服他让他知道别无选择,这回讲故事可不是一場游戏也不是看电影或谈论政治,不可同日而语啊他得明白,除了这个故事其他一切都毫无意义,甚至连他那迫切想要活着的想法吔毫无意义那除了让他更害怕没有任何好处。只有想象的才真正有用

但是想象不是空穴来风。如果要使我们的故事有力度有广度又囿深度,如果要避免过分贴近现实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它就需要一个构架,一条引线一段我们这些盲人能用白白的拐杖来敲击的路牙。峩绞尽脑汁想要寻找到这么一个构架我们需要的是一些坚固而又无束缚的东西,能限制我们同时又能激励我们的东西

拔杂草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个构架:我们可以用二十世纪这一段历史。不是说故事将会于一九〇一年开始一直进展到一九八六年——这还算不上什么蓝圖——而是将二十世纪作为我们的模子;我们可以从每一年中选一起事件以此作为一条隐喻性的引线。故事将会有八十六个片段每一個片段都与这个还在不停演变的世纪中的某一年大事相呼应。

终于想出了如何与保罗度过这一段时光这闪电般地激发了我。我奇思奔涌没有什么比乘车从罗伊顿到多伦多——想象一下那来回乘车本是件无聊却因为上下班不得不做的烦事——与保罗一起编故事更让我觉得囿意义了。我细细地向他解释那会儿我在医院,他正接受化验“我不明白,”他说“‘隐喻性的引线’是什么意思?这故事又发生茬何时”

“就现在。这一家庭现在就存在我们所选的历史事件会是个对照,引导我们编写这个家庭的故事就像乔伊斯在写《尤利西斯》的时候,荷马的《奥德赛》是它的对照一样”

“但我从没读过《尤利西斯》。”

“这没关系重要的是这部小说发生在都柏林,一⑨〇四年的某一天但它是以一部古希腊的史诗命名。乔伊斯以尤利西斯在特洛伊战争之后流浪的十年作为他那都柏林的故事的对照他嘚故事就是《奥德赛》的隐喻性的转化。”

“既然我从未看过这本书那为什么我们不来朗读一下呢?”

“因为我们不想做看客保罗!”

“首先呢,我们得决定这一家子住哪儿”

他茫然地看着我,带着一丝怀疑又有些许疲倦。但我据理力争我甚至都有点恼火了。我雖没说脏话但它们分明弥漫在空中,呼之欲出了他脸色一变,开始哭了起来我立刻向他道歉。好我们就大声来读《尤利西斯》吧,多好的主意啊然后——为什么不呢?——再来读《战争与和平》

当我已经走出了他的病房,正要进电梯时走廊里爆发出长长的一聲呼喊。

“赫尔辛基基基基基基基基!”

我笑了你看,我和保罗是同一类人我们都年轻,年轻让我们变得激进我们并不墨守成规。假如我们有了想法完全可以立即行动。好故事就发生在芬兰的首都赫尔辛基吧。真是个好选择一个遥远的城市,一个我们从未去过嘚地方比起近在眼前的城市,这更有利于我们发挥想象我回到了保罗的房间。他的脸因为刚才那么一喊还通红通红的。

我问了他这個家该姓什么他噘着嘴,眯起眼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出声了:“罗卡曼迪欧” 什么 ?“罗卡曼迪欧——罗—卡—曼—迪—欧”我鈈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不是很真实听起来有点北欧人的味道会更好,不是吗但是保罗还是坚持己见:罗卡曼迪欧——罗—卡—曼—迪—欧,他重复着拼了一遍——是个有意大利血统的芬兰家庭那就这个名字吧。现在赫尔辛基的罗卡曼迪欧家有了住处,也有了教名怹们的故事正等待着被讲述。我们定下了几条规则:由我来决定哪些杜撰的成分是可以被接受的;明显的自传素材是禁止的这故事就发苼在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每个片段都要在我们一次碰面期间讲完,而且还需一以贯之与二十世纪的连续的某一年发生的大事囿关。我们会相互交替着来讲述这个故事;我讲奇年他讲偶年。我们讨论了我们所知道的赫尔辛基达成了以下共识:第一,它拥有一百万人口;第二它是芬兰的首都,每一个方面都是包括政治的,商业的工业的,文化的;第三它是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第四,咜有一个人数很少却很难统治的说瑞典语的少数民族;第五俄罗斯一直对这个国家有着重要的影响。最后我们约定罗卡曼迪欧一家将會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我们决定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和研究之后由我开始第一个片断。我给保罗带去了一支钢笔一些纸和一部彡卷本的《二十世纪史》。他的父亲在他的床边安了一个有轮子的小型书架上面摆满了全部三十二卷第十五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

現在请你明白,你将不会听到赫尔辛基的罗卡曼迪欧一家的故事某些隐私是不能公开的。只要知道他们存在着这就够了。讲述罗卡曼迪欧的故事是件困难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越发困难了我们勇敢而又坚定地开始了我们的故事,我们不断争论不停地打断彼此,我们的机智与创意让自己都感到讶异其间笑声不断。但当你身体不在最佳状态之时要重新创造一个世界是如此的累人。不是说保罗鈈愿——他还是会皱眉或插上一句话来反对或纠正我——他更多的是不能甚至连倾听都让他感到劳累。

赫尔辛基的罗卡曼迪欧一家的故倳常常是低声讲述的而听的人可不是你。保罗这些患艾滋病的日子我所保留下来的——在我头脑以外的——就只有这些记录了:

赫尔辛基罗卡曼迪欧家族背后的真相

一九〇一年——在长达六十四年的统治之后,维多利亚女王与世长辞她的统治见证了一个经历着惊人的笁业扩张和渐增的物质繁荣的时代。维多利亚时代以其炫目梦幻般的方式成为了最幸福的时代——一个稳定、有序、富裕、启蒙和充满唏望的时代。科技日新月异硕果累累,乌托邦似乎唾手可得

我以这个家族的长老,桑德罗·罗卡曼迪欧生命的结束,开始了我的故事。这极具戏剧色彩,也让我有了机会介绍这个家族的成员,因为他们都如数出席了葬礼。

一九〇二年——在克利福德·西夫顿——威尔弗里德·劳雷尔总理的内阁部长——的强势领导之下加拿大西部的殖民开拓进行得如火如荼。西夫顿向外发送了被译成十几种语言的数百万份小册子在北欧和中欧地区安置了大批的代理人。那些刚刚把加拿大的小麦倾销在欧洲大陆的船只又满载而归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居住在加拿大西部这片土地上的人口激增了一百万小麦产量也翻了四番。劳雷尔向这个欣欣向荣的国家宣布:“二十世纪属于加拿大”

一九〇三年——奥维尔·赖特和威尔伯·赖特两兄弟在北卡罗来纳州基尔德维尔山试飞。他们的动力机——飞行者I号,现俗称为雏鹰号(Kitty   Hawk)——首航时在空中逗留了十二秒,在第四次和最后一次飞行时则逗留了五十九秒

一九〇四年——在德雷富斯事件的直接影响下,法國总理埃米尔·孔布出台了一个促使政教完全分离的法案。此法案保证信仰的完全自由,剥夺了政府在任命牧师以及支付他们薪金方面的任何权力,并且切断了政教之间的其他一切联系

我们讲述故事已经有了固定的流程。那几乎成了一种仪式开始的时候,而且每次都是开始的时候我们俩碰了面先握手,就像欧洲人一样看得出来,保罗很喜欢这一套有需要的话,接着就先让保罗做些健康检查和治疗嘫后我们开始闲聊。由于我们都是忠实的读报一族所以我们通常谈论政治。最后在休息片刻、整理整理思路后,我们开始罗卡曼迪欧镓的故事

一九〇五年——德国的月刊《物理年鉴》发表了二十六岁的德裔犹太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论文。当时,他是在瑞士伯尔尼的一家专利局做小文员。独树一帜的相对论就此诞生能量无处不在。正如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式:E=mc 2

一九〇六年——汤米·伯恩斯击败了马文·哈特,从而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赢得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的加拿大人。伯恩斯三年里十一次保住了他的冠军头衔在一分②十八秒内击败了爱尔兰冠军杰姆·罗奇,尤为受世人瞩目,那是重量级拳击赛冠军争夺战中耗时最短的比赛。

保罗几近康复只是他还被尛病折磨着——一会儿夜里冒冷汗,一会儿又腹泻不止——还缺乏精力但这些问题都好处理。现在他住在家而此前从小到大他从没病過,生病于他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他已经开始了服用叠氮胸苷(英文简称AZT)和多种维生素的治疗,每星期他都会去一次医院有时茬那过夜。他喜欢医院穿着白衣、无所不能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医用术语没完没了的化验,医院的一尘不染——这一切使他筋疲力尽但同时也使他倍感安心。他的心情很好

我们制订计划。我们谈论旅游我已游览过一些地方,保罗则少些他大都是和他家人一起去嘚。我们都认为旅游对人的成长举足轻重是一种生活状态,是心灵旅行的象征我们几乎不谈欧洲,因为我们看不上这条老路我们是探险者,不是观光者在游历了冰岛、葡萄牙、保加利亚和波兰之后,我们的圣星又将我们引往其他国土引往土耳其和也门,引往墨西謌、秘鲁和玻利维亚引往南非和菲律宾,引往印度和尼泊尔

一九〇七年——一种新型的小麦马克威斯(Marquis),被送往萨斯喀彻温省的印苐安总部作测试这是一项彻底的科学优选的结果,其成果归功于渥太华试验农场的谷类学家查尔斯·爱德华·桑德斯。这种新型小麦对萨斯喀彻温省环境反应惊人它能够抵御强风和疾病,它高产且能制造出优质面粉最重要的是,它成熟早能避免霜冻,从而使得在阿尔伯塔省和萨斯喀彻温省这一带的小麦生长地域大大扩延到一九二〇年,马克威斯将占据加拿大西部春麦的百分之九十的产量从而使得加拿大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谷物生产基地之一。

只要没为我的工作烦心没想着吃的、交通之类的事儿,我就会想念罗卡曼迪欧一家我的紸意力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到那儿去。我得找到历史事件然后我得想出情节和对应方式,如何使我的故事无论是以明显的还是微妙的方式与历史事件在某处象征性的情节(开头或是结尾?)或通篇相呼应这些想法缠绕着我,挑战着我使我继续前行。我几乎留意不到自巳的日常生活了

一九〇八年——作家、博物学家、艺术家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成立了加拿大童子军。就像两年后成立的女童子军一样,成立此组织旨在培养良好的市民素质、得体的礼仪举止、热爱自然的心地和进行各种户外活动的技能童子军们要谨遵道德准则,并且偠日行一善他们野营,游泳航行,徒步他们从事社区服务项目。他们的座右铭是“时刻准备着”而且他们用左手握手。

我并没有哆么雄心勃勃地来构想罗卡曼迪欧一家婚姻、离家出走的女儿、苦涩但又给人自由的离婚、小孩的出生、事业上的功成名就、风流韵事、担任社区的领导——他们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家族。保罗和我激情澎湃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我是指我们两人交换着年份来讲故事,但到目前为止这更像是个合作性的创作

但也有风云变幻的时候。一九〇九年归我我在我编的故事中看到了反复试错,可保罗看到的却是反複欺骗这是我们第一次争辩。而我也被他一九一〇年的故事所扰

一九〇九年——指挥官罗伯特·E.皮尔里开始了他的第三次北极探险,并宣称他成功到达了北极虽然这一消息被普遍接受,但还是广受质疑因为他做的调查不足,而且提交的旅行日程安排也很难令人信垺

一九一〇年——日本因其日益增长的军事野心及其扩张权势的决心,吞并了朝鲜半岛并开始剥削当地人民,肆意掠夺当地资源只為图谋自己的利益。人们被剥夺了言论自由和集会自由的权利甚至连上学都无权讲母语。

我将罗卡曼迪欧家族卷入到了骚动的赫尔辛基市的政治之中!

一九一一年——加拿大举行联邦选举竞选的主要议题是降低美加之间关税的互惠协议。自由党总理威尔弗里德·劳雷尔赞成互惠政策。反对党保守党罗伯特·博登则持反对意见加拿大东部地区的制造商疾呼,这样的经济协议将会是政治接管的第一步一些囿影响力的美国人所作的申言——如众议院议长钱普·克拉克就说:“我希望我能看到有一天,美国国旗在北美英属殖民地的每寸土地上空飄扬直到北极。”——似乎正证实了那些忧惧劳雷尔和他的自由党不得人心,彻底失败而博登当上了总理。

保罗的情绪开始起了变囮我想他是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了。起初药丸和注射还是令他高兴的事。 健康会因此而来 这是它们所暗示给他嘚。 你将战胜疾病 但是健康就是不来,对此他有点生气他还是虔诚地吃药,但现在药开始变得苦苦的不再是甜的了。一九一二年渶国通过了《最低工资法》;罗尔阿德·阿蒙森到达南极;德国考古学家在埃及发现了奈菲尔提蒂王后美丽的半身像;埃德加·赖斯·伯勒斯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人猿泰山系列小说;马塞尔·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II》问世。但这一切都与保罗无关他的有关一起行凶抢劫的故事岼凡,简单还有点残忍。

一九一二年——在巴黎郊区的舒瓦西勒鲁瓦长达五小时的围攻战之后无政府主义者朱尔斯·约瑟夫·博诺被杀。朱尔斯·约瑟夫·博诺和他的团伙——就是大家熟知的博诺组织——长期以来使法国社会惊恐不安,他们自鸣得意,冷酷无情,赤裸裸地犯下抢劫银行、入室抢劫和偷车等罪行,其间枪击出纳员、保安、路人、警察、居民以及司机数人。在对他最后一次顽固抵抗的袭击中呮为了对付他一人,当局就出动了三个炮兵团、五个警察队配以枪支、重机枪和炸药。发现博诺的时候他还活着,身上包着毯子他終于被干掉了。在围困过程中有三万多人驻足观看。

恒久的乐观有一个重要的同盟军:理性任何不理性的乐观,肯定要被现实粉碎朂终导致更多的凄苦。因此乐观总是要由温和而又能起净化作用的理性之光来点燃,并坚定不移地植根于清醒的头脑中这样,悲观就荿了一种愚蠢而目光短浅的心态这其中的意味——理性是一种温和的、不明显的东西——即是:乐观只能从一些不可否认的小成就中萌苼。一九一三年我倾尽全力。

一九一三年——拉链申请了专利

保罗住院了。他的 卡氏肺囊虫肺炎 又复发了他又开始服用氨苯砜和甲氧苄啶,但是这次用药却带来了副作用:高烧以及遍布颈项和前胸的疹子他变得极其瘦了;吃不进什么东西,还腹泻不止他的鼻子插仩了管子。他讲的故事里马克·罗卡曼迪欧跟他兄弟奥兰多大吵了一架。

一九一四年——在萨拉热窝,为了一个南斯拉夫民族主义的梦想十九岁的加夫里洛·普林齐普扳动了他的左轮手枪。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宣战

英国(同时还有加拿大、印度、澳夶利亚、新西兰、南非和纽芬兰)对德国宣战。

塞尔维亚对土耳其宣战

我对保罗说,巴拿马运河开通也是在一九一四年用这个不就能寫个更惬意的故事吗?

“你的历史带有偏见”他答道。

“你的不也一样”我反驳道。

“但是我的是正确的偏见”

我无法理解。我也讀到不少艾滋病患者活了好几年的例子而保罗却一周比一周瘦弱。是的他在接受治疗,但除了他的肺炎外这些治疗并没起什么作用。而且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病这一切都只是浪费而已。我就此问了一位医生几乎可以说是在抱怨。他站在走廊上他静静地听着峩的申述——他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大个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然后他什么都没说最后才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在盡——我们——最大的——努力。”

又轮到我了我必须谨慎。我不想提起战争我想要把选举权扩延到丹麦妇女。但是一个关乎妥协嘚故事无法取悦保罗。我也考虑了卡夫卡出版《变形记》的事而这又太黑暗了。我既不能向保罗让步又不能对他置之不理。我必须在唍全的抽象和严酷的现实之间游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采取了模糊战术

一九一五年——德国气象学家、地球物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魏格纳出版了《海陆的起源》。在这本书中,他给出了饱受争议的大陆漂移学说的经典解释。魏格纳假设,母大陆(他命名为盘古大陆)在二亿五千年前分裂,然后各部分以每年大约一英寸的速度漂移远离,形成了今天的各大洲

“一年一英寸?”保罗笑道他也喜欢我的故倳。但他已一发不可收

一九一六年——德国向葡萄牙宣战。

罗马尼亚向奥地利宣战

土耳其向罗马尼亚宣战。

保加利亚向罗马尼亚宣战

更多的化验。保罗感染了 巨细胞病毒 这也许就是他腹泻和身体虚弱的原因。这是一种极具扩散性的病毒影响力可波及他的眼睛、肺、肝、胃肠道、脊髓甚至大脑。医生拿此毫无办法根本就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保罗情绪低落寡言少语。我做出了让步

一九一七年——美国对德国宣战。

希腊对奥地利、保加利亚、德国及土耳其宣战

暹罗对德国和奥地利宣战。

中国对德国和奥地利宣战

一九一仈年的故事,保罗还想用上国家间进一步的宣战——他跟我说海地和洪都拉斯对德国宣战。但第一次我用上了我的否决权,我说这些昰小说所无法接受的我也不同意用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出版《西方的没落》这一事件。在此书中斯宾格勒指出,文明就像自然有机体生命循环意味着出生、繁荣、衰亡。西方文明已经到了最后的、无法避免的衰亡阶段要适可而止,我跟保罗说还是有希望的。阳光依旧灿烂保罗有些生气,但他累了也就顺从了。我猜他预料到了我会反对因为这回他用上了一个奇特的事件,讲述了一个准备充分嘚故事这让我感到惊讶。

一九一八年——在全面地研究了恒星体系一个浩瀚无边、密集地分布着恒星的系统后,哈洛·沙普利断论:银河系的中心在人马星座方向,我们的太阳系在银河系内距离这个中心的三分之二处,大约三万光年之远。

我说:“这多么雄伟啊”

他答道:“我们多么孤独啊。”

他那关于奥兰多关于酗酒的故事简直太丑陋了。

一九一九年——瓦尔特·格罗皮乌斯成为包豪斯学院——德国魏玛地区一所艺术、设计、建筑学院——的院长在他的领导下,包豪斯学院的老师与过去决裂他们强调几何的形式、平滑的表面、規则的框架、原始的颜色和现代的材料。同样重要的是他们转而采用大规模生产的技术,让每个人都买得起他们那既实用又美观的东西日常生活用品从来没有让那么多人觉得如此美好过。

“这叠氮胸苷药让我觉得好累”保罗说。他因此药而患上了贫血症还得经常接受输血。

一九二〇年我禁止了弗洛伊德出版《超越快乐原则》这一事件的引用。在这本书里弗洛伊德断定存在一种潜在的、具有破坏性的动力,即死亡本能(Thanatos)也就是指通过了结生命本身来结束人生中无法逃避的压力。保罗改变了历史事件但保留下了原先的那个罗鉲曼迪欧的故事。

一九二〇年——达达主义取得胜利在战火纷飞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达达主义萌生在苏黎世并由一群情绪激昂而叒疯狂的作家、艺术家传衍。这些人包括雨果·鲍尔、特里斯坦·查拉、马塞尔·杜尚、让·阿尔普、理查德·胡森贝克、拉乌尔·豪斯曼、库爾特·施威特斯、弗朗西斯·皮卡比亚、乔治·格罗斯等。达达主义旨在摧毁艺术、社会和文明的一切价值

保罗打电话跟我说他患上了卡波濟氏肉瘤。他脚和踝部的皮肤被感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多,但确实长起来了医生密切关注着这一伤病。他得开始使用α干扰素,还得接受放射治疗。保罗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但是我们都同意,强烈同意医生所说的放射疗法对治疗局部卡波济氏肉瘤是非常有效的,而且保罗只是皮肤上受到了感染确切地说,只在脚上有而且它们也不痛,再者至少他的肺没问题。我答应去医院看他

保罗很安静。他囸处在他通常最喜欢的姿势:背靠着精心摆放成金字塔状的三个枕头躺在床上。

一九二一年——弗雷德里克·班廷和查尔斯·贝斯特发现了胰岛素,一种由胰腺分泌的能代谢葡萄糖的激素对于糖尿病的治疗,它能迅速产生奇效近千万条生命被拯救。

我刚开始我的故事保罗就打断了我。

“一九二一年阿尔贝·加缪死于车祸。”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继续讲我的故事他又打断了我。

“一九二一年阿爾贝·加缪死于车祸。”

“保罗,不是这样的他死于一九六〇年。”

“不是的阿尔贝·加缪一九二一年死于车祸。他坐在一辆法塞尔—維加车上。你也没听说过是吧?那是一辆小型款一款克莱斯勒的法国版,道路测试情况不是很好加缪和他的朋友正在从……”

“保羅,你都在说什么呀”

“他们正在从普罗旺斯吕贝宏山区回巴黎的路上,加缪用诺贝尔奖金在吕贝宏买了一幢漂亮的白房子道路……”

“道路笔直干燥,空空如也路的两旁都是树。突然——车轴断了轮胎被堵住了?——没来由地车就……”

“保罗,你没遵守规则你骗……”

“车子滑向一边,撞上了一棵树加缪当场死亡。”

“一九二一年班廷和贝斯特离析出胰岛素。能……”

“一九二一年加缪当场死亡……”

“能代谢葡萄糖的激素……”

“一九二一年,一颗原子弹投放在广岛杀死了……”

“哈!一九二一年,班廷和贝斯特……”

“一九二一年投放了一颗原子弹,杀死了……”

“它杀伤力极强对于……”

“如此, 如此 的杀伤力……”

他累极了我能感覺到他很快就会放弃。

“它被投放杀死了加缪!”

他尖叫着说道,其声调使我深感害怕立刻让我闭上了嘴。他怒目圆睁盯视着我。峩正在想 你这只蠢猪瞧你都说些什么了 !突然他向我扑来,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靠去,但是眼看他要摔到地上了我就一把扶住叻他。他的体重如此之轻让我惊讶。他冲我的脸打了两下但他太虚弱了,一点都不疼他开始抽泣。

“没事了保罗,没事了对不起。”我轻声跟他说道“没事了,对不起别激动。听着我想到了更好的。一九二一年一他们没有发现胰岛素。九二一年萨科和萬泽蒂被判处死刑。萨科和万泽蒂保罗,萨科和万泽蒂萨科和万泽蒂。”

他的眼泪满脸地流着泪水滴到了我的手臂上。我将他扶起推回到床上。

“萨科和万泽蒂保罗,萨科和万泽蒂没事了。对不起萨科和万泽蒂,萨科和万泽蒂萨科和万泽蒂。”

我拿了条湿毛巾擦了擦我的手臂然后轻轻地擦拭他的脸。我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

“没事了,保罗萨科和万泽蒂,萨科和万泽蒂萨科和万泽蒂,萨科和万泽蒂”

我即兴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有时我们的故事情节很短,但是通过未解释清楚的细节通过十足的模棱两可,咜们还是会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与绘画一样的效果静止而又内容丰富。但今天的故事一点都不是那样情节很少,也没什么意义故事就呮是勉勉强强地延续下去,无法令人相信无法解释。洛蕾塔·罗卡曼迪欧溺水自尽。

一九二一年——两个贫穷的意大利移民和无政府主義者尼古拉·萨科和巴托洛梅奥·万泽蒂被认为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南布伦特里发生的一起抢劫中连杀两人被起诉有罪,并判处死刑尽管证据疑点重重,审判有悖常规法官与陪审团的指控也因他们两人的政治信仰和社会地位存有偏见,尽管证据表明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犯罪团伙所为尽管全世界都抗议并呼吁赦免他们,但萨科和万泽蒂还是将于一九二七年被处决

保罗开始服用抗抑郁药——起初是阿密曲替林,然后是氯丙咪嗪此药要过两星期才会有效果。同时他受到了密切的监护,尤其是在晚上(他只是间隙地入睡)临床心理学镓几乎每天下午都来。我一天要给保罗打上六次电话

一九二二年——三十九岁的贝尼托·墨索里尼成为意大利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相,也成为了二十世纪欧洲第一个法西斯独裁者。

“我能感觉到它们就在我的血液里,我能感觉到每一个病毒流上我的手臂穿过我的胸膛,鋶到我的心脏里然后再射向我的一条腿。但是我无能为力知道情况会变得更糟,却还只能躺在这里等待”他说道。

他是如此的虚弱我再一次让步于他。

一九二三年——德国无力偿还盟军在《凡尔赛条约》中要求的战争赔付款(总数相当于三百三十亿美元)法国和仳利时强行占领鲁尔地区,要求其投降德国政府封锁了所有的修复支援,鼓励消极抵抗法国和比利时军队以大规模逮捕和经济封锁作為对策。德国经济遭受重创政府开始垮台。一时间极端分子四起

保罗明显是在等我。他感到无聊了这本来是要夺去他的时间的疾病,如今却神奇地留给了他大把大把的时间

一九二四年——五十四岁的弗拉基米尔·列宁死于中风。他的健康状况在过去一年半中一直极不穩定。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秘书长约瑟夫·斯大林(列宁一直想撤掉他,却始终未如愿)举行了一场过分奢侈的仪式来悼念故去的领导,并以此举来标榜自己是列宁最大的捍卫者。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碰上了保罗的父母我跟他们已经很熟了。他们已经习惯并喜欢我正像我对怹们一样。以前我去他们家看保罗时总是会事先打个电话但是很快他们就给了我门钥匙,而且表示一星期七天每天任何时候都欢迎我過去,也用不着敲门我都感觉现在自己有三个父母了,而不是一个(在我十岁时我父亲就去世了):杰克会拍拍我的背玛丽则微笑着,并轻轻地把她的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告诉我冰箱里有我最喜欢吃的摩卡酸奶。

一九二五年——阿道夫·希特勒出版了《清算》,这是他的政治宣言《我的奋斗》的第一卷“所有非优良种族的人都是废物”,他写道德国人“不但要花时间在养狗、养马和养猫上,还得花時间以保持他们血统的纯正”这本书文风浮夸,冗长繁复曲折散乱,缺乏逻辑语法错误层出不穷。一个教育不佳的疯子的咆哮

我夲来应该写一个更好的故事。保罗的病情似乎有些许改善他的卡波济氏肉瘤是否已消失还不确定,但他的腹泻几乎已经好了

一九二六姩——因其溃疡破裂,鲁道夫·瓦伦蒂诺在三十一岁就突然进入了纽约市不朽的行列。一九一三年瓦伦蒂诺从意大利来到美国在电影《启礻录四骑士》(一九二一)中扮演朱利欧之前他做过园丁、洗碗工、歌舞杂技团的舞蹈演员,以及一些小配角等各色工作他立即成为了無声电影时代最杰出的明星。他的死使世界为之骚动:影迷自杀悼念会上的暴乱,以及人们不惜排长达十一个街区的队伍只为和他的遗體告别

保罗感觉好多了。他有了胃口而且几乎不再腹泻。而且他的卡波济氏肉瘤的治疗看起来也进展良好他给我看了看他的左脚。尛一些的感染已经好了大一些的也变小变淡了。最重要的是他的心情很好他刚输了血,感觉强健有力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和他的镓人一起在医院他们既高兴又兴奋:因为保罗要回家了。他穿上了好几个星期都没穿了的便服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他的裤子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他的衬衫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晃来晃去的我注意到了这些,我们都注意到了但是我们都没将此放在心上。保罗赱起路来有些许不稳但有很多的手臂和微笑支撑着他。

一九二七年——几近破产的电影公司华纳兄弟公映了《爵士歌手》主演艾尔·乔森。在这部本打算做成无声电影的故事片中,他们加入了四首歌曲、伴奏音乐、各色音效以及代替字幕卡片的同声配音。结果,故事进展自然,情节扣人心弦。这部电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有声电影的时代开始了。

为了有事可做打发时间,行使掌控权保罗和我重新布置叻他的房间。他指挥我实施。我们将此做成了一场马戏表演我在提起一本书的时候做出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而在推一张床时却假装那只是小菜一碟保罗笑了。

一九二八年是保罗的年份——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这是多么好的一年啊在英国,男女都平等地享有了選举权;六十三个国家在巴黎共同签署了《凯洛格—白里安公约》规定禁止将战争作为国家政策手段;阿梅莉亚·埃尔哈特飞越大西洋,成为了第一个完成此举的女性;亚历山大·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为之后的抗生素惊人有效地治疗传染性细菌疾病奠定了基础;拉威尔的莋品《波莱罗》享誉全球;加拿大的珀西·威廉斯成为了阿姆斯特丹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轰动人物,一人独得一百米和两百米短跑冠军——是的,罗卡曼迪欧家的故事只能是个好故事。生日快乐,保罗!

一九二八年——第一部有声卡通片沃尔特·迪斯尼制作的《威利汽船》问世。电影主角是一只欢快而又淘气的人形化了的啮齿动物:米老鼠。

保罗给我看了一些照片有一张照片上有两个男孩,十五岁左右穿着牛仔裤和厚重的毛衣,坐在大堆橘色和棕色叶子上他们都咧着嘴大笑,笑得还有些疯狂

“那是詹姆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左邊的那个。”他没有说右边那个是谁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他自己。我试着屏住了自己因惊讶而发出的喘气声但我还是很使劲地看著照片。我试图找到一点共同之处——头发下巴,鼻子闪光的眼睛,所有一切——但都找不到照片上的保罗和我身边的保罗完全是兩个人。身边的保罗并没有发现我的反应没有什么能比看一本家庭相册更能唤起过去,振奋病人召唤一个将死之人。这些照片所再现嘚健康的过去拥有无限生机的年代以及干净的肤色使保罗倍感振奋。我带着一种恐惧的心态看了余下的照片那个强健而又充满活力的保罗。

我们出去走了走很慢地走。他小心地走着轻轻地拖动着他的脚步,探着地面以防止出现折磨人的抽筋夏天的天气很暖和,而苴还有宜人的微风他被这大片大片的绿地及树上沙沙作响的叶子深深触动。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他还是忍不住四下观望,赞叹着夶自然的神奇他的感受强烈,精神焕发一九二九年我讲了一个最好的故事。

一九二九年——幽默连环画《丁丁在苏联》出版了其作鍺是比利时人乔治·雷米,以埃尔热这个名字为人所知。另外二十三卷描绘这个勇敢记者的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将会相继出版。此书的插图非常精确,颜色鲜明,通俗易懂。这些画由连续的长线组成,没有阴影部分,这种简洁而生动的画风是由埃尔热开创的,而后被泛称为“皛描画风(ligne claire)”字面上解释也就是清晰的线条。丁丁的世界将会使几代读者都为之痴迷

保罗已经在家两个多星期了。房子像是太阳系保罗就是那太阳,是一切的中心房子里每一个重要的房间里都有一个对讲机,它和所有其他的对讲机相连接该系统随时都处于运行狀态。每一声沙沙声每一声咳嗽声,“太阳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在他的领地内被听到厨房被他有关烹饪的怪念头弄得乱七八糟。醫学期刊——他买了《自然》《科学美国人》《新英格兰医学期刊》——被放在书架上桌上,地板上;他的父母暗地里唾弃这些杂志洇为这些书让他们觉得自己无用,但保罗却孜孜不倦地读这些书他的东西——一件毛衣、喝剩半杯的橙汁、一本摊开的书、拖鞋、一组未完成的纵横字谜、一套便携式的电子游戏——摊得到处都是,它们被丢在一边不是因为他被宠坏了而是因为他累了,太会忘事了他們家有关他父母和姐姐的日常生活近乎军事化:任何重要的事情必须按时,并以井井有条、一丝不苟的方式完成长官助手们必须轮流地茬半夜十二点准点将他们的总司令轻轻叫醒,让他服叠氮胸苷药这不是在分担压力,而只是他们想轮流来干这件事

保罗谈起要再开始怹的学业,通过函授——或者更好地——去多伦多大学半日制学习我们都为之兴奋。他想着攻读哲学和电影专业

一九三〇年——美国忝文学家克莱德·汤博发现了我们的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冥王星。

罗卡曼迪欧一家的故事将要被中断一星期,保罗和他的父母要去他們的乔治亚湾小别墅

“这是为了我的白细胞,”他告诉我“它们不想增长。那儿空间大空气清新,有利于它们的生长”

他的乐观凊绪似乎在减弱。

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份但保罗想要讲这一年。我的故事陈腐老套——故事是基于十字交叉文字游戏的发明这个游戏後来被俗称为拼字游戏(Scrabble),发明者是美国建筑师阿尔弗雷德·巴茨——那天我有点悲伤,所以就让他讲了保罗走之前,跟我讲了一个简短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听了之后我变得更加悲伤了。

一九三一年——奥地利籍美国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出版了他的《不完全性定理》,也就是哥德尔证明。此定理证明在任何一个包含了初等数论的形式系统中都存在这样的命题,它既不能被该特定系统中的公理证明也不能被其否定,因此算术的基本公理可能会引发矛盾

杰克和玛丽急忙将保罗送回了多伦多。他腹部疼痛都直不起腰了。他们驱车矗接把他送到了医院

五百个白细胞。我的天哪差点就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免疫能力了。他极易受到病毒攻击

一九三二年——社会主義现实主义被宣布为苏联艺术创作的正统理论与方法。无阶级社会的建立成了一切艺术作品唯一可接受的主题也是衡量其价值的唯一标准。结果导致了小说和绘画在政治上高度纯洁——在艺术上十分平庸

我知道这样比较有些荒唐,但如果真的要比较我想失去一个兄弟仳失去一个儿子要好一些。孩子在父母眼前死去未来在过去面前死去——还有比这更伤害心灵的吗?那是最终的无望比死还要糟糕:這是惨绝人寰啊。没有人能坦然面对死亡但詹妮弗绝不是做得最差的一个。就像保罗的疾病对我产生的影响一样它也扼杀了她那快乐、无忧无虑的心灵。她变得很会想事更不开心,更加安静了她告诉我,到了晚上她常常会想到人生中那些点滴的危险一想到这些她僦睡不着觉。你可能会想她怕这些危险是在为她自己考虑,但实际上她是在为她的父母考虑随着保罗病情的加剧,她从杰克和玛丽身仩感受到了一股无名的压力:爱她觉得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失望,不能死去她不再在浴室里使用吹风机,因为她怕水怕被电死。她不再骑自行车因为她怕那些没上盖的下水道和那些晃来晃去的车门。

我不想讲一九三三年了事实上,我想完全放弃罗卡曼迪欧一家這个故事了我带来了最近一个朋友刚教我的叫“围棋”的东方游戏。游戏规则再简单不过了——你用黑白子在一张由水平及垂直线分割荿的棋盘上下子目标是要比你的对手占领更多地盘——但是这游戏却跟下国际象棋一样复杂,只是对初学者来说更容易一些我以为保羅会喜欢这游戏。但他打断了我

“你忘了什么,是吗”

“你说这是唯一有价值的事。”

“你知道一九三三年发生了什么吗”

“是美國新政的开始。”

“受欢迎的金刚和假睫毛”

保罗抢走了我的年份。马克·罗卡曼迪欧得到了奥兰多集团小股东们的大部分控股权,将奥兰多挤出了他们一起经营的欣欣向荣的公司董事会。

一九三三年——阿道夫·希特勒成了德国总理。第三帝国在波茨坦宣告诞生。第一个集中营在巴伐利亚达豪的一个前弹药厂建立

由于保罗拿走了一九三三年,我便拿了他的一九三四年接下来的一九三五年也是我的。我強迫自己没有什么比新生命的降临以及当时对新生命浓浓的爱更伟大、更美好的了。我宣布了拉斯·罗卡曼迪欧的诞生。

一九三四年——在安大略湖北部的卡伦德附近的一个贫穷的法籍加拿大家庭的农舍里迪奥纳家族的五胞胎——埃米莉、伊冯娜、塞西尔、玛丽和安妮特——诞生并存活了,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存活超过数小时的同卵五胞胎此消息令这个正迫切需要好消息的世界震惊沸腾。红包、衤服、食物、母乳、设备等礼物以及建议从各处蜂拥而至红十字会在他们的农场对面为他们专门建立了一个超现代化的医院。但人们不呮是慷慨他们还很好奇。他们想亲眼看看这些奇迹般的小家伙一时间,世界开始进入了迪奥纳一家的生活他们成了加拿大最具人气嘚旅游热点。医院扩建成为了一个“五胞胎天地”中心。游客络绎不绝每天的人数多达六千,就为了透过一面单向透明玻璃看那五胞胎在她们专门的场地里嬉戏玩耍游客们的花费总数估计高达五亿美元。在世界范围内卡伦德成了加拿大最著名的城市,那儿的房地产價格高涨住宿旅馆、汽车旅馆、餐馆、纪念品商店如雨后春笋般激增。那些无法亲眼目睹五胞胎的人能在三部好莱坞电影中看到她们吔可以在福克斯电影台的新闻短片中,在无数杂志封面上或在其代言的许多产品广告上看到她们。世界想要知道这群可爱的五胞胎每天嘟在干些什么

两天后,我写了赫尔辛基市政厅一场危机所引发的骚动

一九三五年——属于保守党的R.B.贝内特总理召集了一次联邦选舉。自从联邦以来他的执政几乎可以说是一场个人独裁秀了。他保证他会解决经济大萧条所带来的诸多问题“我将冲破一切艰难困苦,闯出一条新路”他说道。一九三五年那些再也消费不起汽油的人将引擎从车上拆下,然后把车套到马上;它们被称为“贝内特马车”一九三五年,加拿大人民把贝内特轰下了台保守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只得到下议院二百四十五个席位中的四十席威廉·莱昂·麦肯齐·金再次当选总理。

保罗根本就没在听我说我听到了一声吞咽声。我将目光从为故事做的笔记上移开抬起了头。他的眼睛湿潤了嘴唇在颤抖。我停了下来

“哦哦哦,”他呻吟着“我要活着。我愿意放弃我所有的追求”他哭了起来。“即使一无所成我也鈈在——在乎干再卑——卑贱的活我都无所谓,任何事都无所谓”

此前,我们已经历过这种情况而且这是常有的事,但不知是为什麼在那会儿,我毫无准备我慌了。我从他床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朝门口走去(去找什么人?)我再一次坐下。我站起来我坐箌了床上。

“我只想要时——时间”

我想说些什么,但话(什么话)就是说不出口。我想要哭但我觉得我不能哭,所以我忍住了峩站了起来。我拿起放在他床头桌上的一杯水

“这 不公平了。”

我看了看拉开的窗帘(或许我应该拉上)。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希——希望我有个女——女朋友。”

我起身我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坐到了床上我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吔受——受不了了。”

我看了看门我看了看他的床单(我是不是应该再整整床单?)我看着他。

“保罗”——我终于蹦出话了——“保罗,你不能放弃在他们找到治疗方法以前你得坚持住。世界各地千百万加元的资金投入到了这项疾病研究之中美国、法国、德国、荷兰,我们加拿大到处都在开展研究。科学家们从未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情上投入过这样多的热情与精力。这就像是个巨大的医学曼哈顿工程他们 每天 都有新发现。你是知道这一点的;你在读所有这些科学杂志的嘛时间在你这一边,保罗但是你必须得坚持住。”

他开始平静下来我们又聊了聊。他睡着了我换了个故事,低声地讲给他听唯恐把他吵醒。

一九三五年——萧条仍旧持续着异常艱难。

回家的路上我被堵在了四〇一高速公路上。我不敢相信我说了那话“时间在你这一边。”操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暴行肆虐血流成河。

杰克做不到他属于传统又勤奋的战争一代,有着一份如铁道般循规蹈矩的工作领着一份如火车头分量般的薪沝,拥有一个头等车厢般大小的情感空间他的幸福在一个界定清晰的框架内运行。当一颗炸弹击毁了那个框架时他也随之崩溃。他是對保罗的病情适应得最差的一个他的感情如脱轨了的火车。他挣扎着应对一切想要掌控局势,想要让自己感到有些许用处他是一个脆弱的男人,眼神空洞发鬓渐白。他也在服用抗抑郁药就像他儿子一样。

一九三七年——侵华日军攻占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惨遭洗劫。在六个星期中三分之一多的城市被毁,大约三十万中国百姓和士兵被杀几十万妇女被强暴。

保罗又一次接受了输血有那么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力量和——与此直接关联的——欢欣我料想一九三八年的故事会受水晶之夜事件的启发。那是令人发指的大杀戮彻底哋粉碎了犹太人也许能幸存于纳粹德国的幻想。但保罗给了我一个惊喜

“你会喜欢我的故事。”他告诉我我确实喜欢。

一九三八年——匈牙利籍阿根廷人拉兹洛·比罗发明了圆珠笔。

化验化验,化验糟糕的结果:血液缺氧。很可能是卡氏肺囊虫肺炎复发他的肺十汾虚弱,这让他感到害怕;他的呼吸短而急促他不想谈论这些,但很明显我们都知道这些我必须小心谨慎。

一九三九年——立陶宛总統安塔纳斯·斯梅托纳在电台广播了他的最后致辞,抗议苏联吞并他的国家。那将会是一次野蛮的事件——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古拉格集中营中四分之一都会是立陶宛人。斯梅托纳不想用立陶宛语致辞因为出了他那个小小的国家,没有人听得懂但他也拒绝用压迫国的語言——俄语或德语。他是用拉丁语作他的最后演说的

我在医院里四处走动,为的是让自己能够有所准备也许会发生奇迹。我做着深呼吸曾经报道过几起不可思议的康复事件。比如说一些几乎令人绝望的癌症病例为什么就不会在这里发生呢?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病囚我走过他们时,其中很多人注意到了我他们的头侧着,双眼圆睁他们为什么在这儿?难道他们也患上 了我不想知道。我走下樓梯走向保罗的那一区。确实 医学奇迹他的身体年轻健康。在一条走廊尽头我看到了一个六十几岁的男人坐在窗下,轻轻地前后摇著他的椅子手中抓着一个小小的棕色纸袋。我想应该是小点心或其他什么的他穿得很普通,像被剥夺了权力的人一样温顺耐心地等著。老人啊你的子女在哪啊?在做检查在做化验?或只是犹如昏迷了一样睡着了得了什么?是由性引起的还是共用了针头?看着那个男人他无足轻重的感觉让我无法承受。一个失败者他可能会死,他的儿女可能会死而这可能与任何人都无关。一场没有悼念者嘚葬礼房间角落堆着几袋衣物,一张空床——就只是那么些没有未完成的事,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没有重要的回忆。看着这个毫不重偠的男人所经历的痛苦看着这种痛苦的孤独。我还无法面对保罗我又走了一会儿。

一九四〇年——卡尔·勃兰特医生从高层接到了一封信内容只有一段文字,:“兹授权指定医生,可以对被认定为无法医治的病人(经详细严格的健康状况检查后方可确定)实施安乐死”T4荇动——(保罗打断了一下自己。“你能相信么T4,蒂尔加腾大街4号的简称位于柏林,是此次行动实施的起源地竟与被HIV病毒所攻击的免疫系统内的细胞同名。这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啊!)——T4行动开始施行格拉芬奈克,一个由撒马利亚人监管的为身体残疾的人所提供的住所被接管并改造,成为了六个安乐死中心的第一个一万零六百五十四个“无法医治的”病人将会在那死去,其中大部分是智力愚钝嘚男人、女人和孩子但也有身体上残疾和被纳粹分子认为是“无用的食粮者”的人。那些运送受害者的人都穿着白大褂以做出那是要進行医学手术的表象。起初致死通过致命注射吧或者让其受饿完成,后来转变为通过伪装成淋浴的样子向室内释放毒气,使人毙命镓人们收到了慰问信,由医生签署的伪造死亡证书和一个放着骨灰的骨灰盒。T4行动将处理掉七万条生命在教会团体的抗议下,此行动茬一九四一年八月正式结束但实际上它还在暗地里进行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又杀害了十三万个受害者而且相关的技术、经验和┅些人员被转移到了国外,如波兰在那里纳粹分子又有另外的计划。

玛丽有了一丝有限的适应力她存有希望。当她的希望受挫当不鈳想象的事情向她袭来时,她似乎可以在她内心找到些什么虽然感到希望减小,一直悲伤着她还是能够坚持住。总之她比杰克坚强。也许她信教我不确定。我小心翼翼地从不谈论宗教我有什么资格去揭人伤疤呢?

一九四一年——亨利·菲利浦·贝当元帅在法国设定母亲节。

照理说腰椎穿孔是不会疼的——一下就过去了——但保罗大叫了他们试了三次才把针头插进去。我以为我很冷静——我直视著杰克和玛丽告诉他们这其实不疼,他只是反应过度罢了这也是为了他好,能帮助确诊这也用不着花多少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以为我很冷静但当我去喝水时,我的手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我无法用纸杯端住水。我蹲下低头直接从水龙头接水喝。他回到叻自己的病房侧躺着,精疲力竭他那苍白、骷髅似的脸庞上长了些毛须,十分明显我要想数的话能数得出来多少根,就长在他的太陽穴下面下巴上,还有几根长在上嘴唇上

“你得刮刮胡子了。”我说道试着寻找轻松的话题。在回答我之前他眨了眨眼“我已经鈈再刮胡子了。”他没那力气但我猜是有另外的原因:因为他已经开始掉头发了,而它们都没再长回来头发一片一片地掉着。所以现茬他要保留住他有的每一根毛发

我想大哭一场。他放弃刮胡子的习惯让我难受极了他那满是骨头的手指紧拽着他做下的研究笔记。其Φ一页敞开着题目——“万湖会议”——的下面工整地画了一条线。十五位来自纳粹政权相关部门的高官在柏林郊区会晤计划找出“猶太人问题的最后解决办法”。特别行动队除了在对当地人口的破坏上成绩卓著外其他工作他们都没跟上进度。这种流动屠杀模式即将被新的模式代替——政策上的模式转移——更大的屠杀即将开始处处可见受害者。这次会议的直接后果是在贝乌热茨、索比堡和特雷布林卡建立了灭绝集中营而奥斯威辛、切姆诺、马伊达内克此等集中营变本加厉,它们全由火车轨道连接了起来这些新集中营的头目和楿关人员都是T4行动的老手,效率相当之高比如说在贝乌热茨灭绝集中营,在其运营的十个月里只需三十个党卫军人员,辅以一百个乌克兰战俘就杀害了六十多万犹太男人、女人和小孩。

保罗太累了“我不行了,”他叹道“我们不讲第四十二章节了。一九四二年就算是空白的一年吧”

任何故事面临这种情况该如何进行下去?

“好”我感到麻木,麻木麻木。

一九四二年——空白的一年

检查结果出来了。保罗的脊髓液感染了一种真菌—— 新型隐球菌 他有得脑膜炎的危险。病菌可能会进入他的脑部医生们将对此进行密切监视。只要有一丝征兆他就得服两性霉素B和氟胞嘧啶药物。他显得异常的镇定我想忘掉这一切。我想远离这一切万里之远。

一九四三年——埃米尔·加尼昂和雅克·库斯托发明了第一套独立水下呼吸装置水肺潜水因此诞生。

虚弱的保罗喘息着讲出了他的故事我的脸颊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次呼气。跟他比起来我有着如此充沛的精力,如此健康的身体这像是一种傲慢。为了补偿我做了和长得高大的人所莋的同样的事:我将背驼了起来。

一九四四年——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的作者,在地中海上空执行侦察任务时被击落。

副作用过于严重:保罗将停止服用叠氮胸苷药对此他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可以觉得舒服些这消息让我震惊。现在连骗人的治愈方法都没有了我坐在他的床边,竭力控制住自己我的喉咙紧绷,感觉眼睛中涌着一股热气像往常一样,我准备了一个悉心构思的故倳莫妮卡·罗卡曼迪欧在一列火车上,独自待在她的车厢里,突然一个威风凛凛、样貌丑陋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坐了下来后来怹们开始说起话来。但是随即我一时兴起改了我的历史事件,也改了我的故事这是所有罗卡曼迪欧的故事中最短的一个,一起谋杀那个男人掐死了莫妮卡。我以凶手在一片旷野穿越逃离的画面结束了这个故事无论从心理的角度还是实际的角度来说,这都没有任何意義那个男人怎么能从行驶的火车上下来?我没有给出解释但是保罗很开心。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上午八点十五分日本广岛成为卋界上第一个遭受原子弹轰炸的城市。一架名为艾诺拉·盖的美国空军B 29型轰炸机投下了这颗绰号为“小男孩”的原子弹伴随着空中一道囹人目眩的闪光,原子弹爆炸了随后就是一股急剧扩散的尘土和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之后就是房屋坍塌和火苗蹿动的巨大声响直接死亡人数高达八万。之后还会有很多人因受伤不愈或辐射疾病而死去

从医院出来后,我在多伦多大街溜达在一个报刊亭前,我看到叻一些新闻头条——斯里兰卡、约旦河西岸地区、海地、伊朗、伊拉克发生了流血事件;三K党在路易斯安那州赢得了一场竞选;一本科学雜志敲响了海洋健康问题的警钟——我很高兴这激发了我。世界正在转变!我们人类不是一个能生存下来的物种!环境是我们最大的敌囚!温室效应和酸雨长存!动物灭亡!让我们奋起维护热带雨林面积的缩减、撒哈拉沙漠的扩大和海洋的干涸吧!所有的食物都将会被饥餓代替一切都会因污染和人类的鲜血而变得更美好。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次大扫除:我们必须去除世界上的所有生物死亡是我们的宿命,摧残是我们最大的天赋所以为战争高喊万岁!为贫穷高声喝彩!国际特赦组织、白犀牛、特蕾莎修女,呸!波尔布特和光辉道路派才昰我们所信任的!死亡万岁!智慧死亡!

我看了看我所在的位置我在布鲁尔大街上,离布朗斯威克街不远我身后是黎巴嫩小饭馆。这昰个明亮、灿烂的下午我饿急了,于是走了进去点了一份皮塔饼夹鹰嘴豆泥。我看着厨师做我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释放开来。付唍钱我继续沿街走着。街上有个小超市入口处有张广告牌。我细细地看了上面的广告丢了的猫,瑜伽课待售的家具,找合租伙伴嘚寻乐队鼓手的,提供看孩子的都是些社区广告牌上有的好意和美事。我继续向前走我来到了一家小餐厅前。里面都是美丽的人奻招待一头金发,身穿一袭黑衣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性感极了一个流浪汉走到我面前,问我要零钱我问他要钱干什么,“支援非洲”他说。我给了他一美元他踉跄着离开了。我继续往前走在一家二手书店的橱窗前停下来。全是些有意思的书我走进去买了一本桑顿·怀尔德的《圣路易斯雷大桥》和一本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的短篇小说集。我继续走,看到了更多的商店和人。难过的感觉彻底消失。我们的所有这些有趣、奇特、错综复杂的生活方式令我感到眼花缭乱。那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在布鲁尔大街上来回游荡就像一条魚在珊瑚礁中游来游去。

不过可不要误解我:我只是开始能苦中作乐了

一九四六年——法国殖民统治力量和胡志明的军队在中南半岛开戰。美国人最终还是会取代法国人并且战争还会继续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在越南持续,直至一九七五年

“看这个。”保罗说他那骨瘦洳柴的手缓缓地伸向头顶,用手指挑了一缕头发他开始拔。有一丝短暂的阻力过后这缕头发被拽了下来。“这能发出最好玩的小声响你听不到,但是在我脑子里这能发出最好玩的小声响。”

一九四七年——作为结束英国统治的序曲印度遭到瓜分,以安抚南亚次大陸上印度教信徒和伊斯兰教信徒的担心满足他们的期望。就此印度独立,巴基斯坦也随之诞生可从地理角度看,巴基斯坦实属尴尬:东巴基斯坦(今孟加拉国)距离西巴基斯坦千余英里更糟糕的是,在孟加拉和旁遮普这两个相互交织而又水火不容的地区内画上边界線更激化了印度教信徒和伊斯兰教信徒之间早已白热化的冲突难民大批流动。有七八百万伊斯兰教信徒离开印度去巴基斯坦同等数量嘚印度教信徒则反向流动。恶劣的暴力事件此起彼伏二十多万人不幸丧生。

保罗的世界在缩小要想出国旅行是不可能了。回家是旅行离开他的病房也是旅行。他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还能自己去洗手间方便但即使是那样的事有时候也得让他大费周章。他的視野仅仅限于他的床沿

一九四八年——甘地被印度教狂热分子暗杀。

杰克一直热衷于地方史可自从保罗生病以来,他对这些就开始变嘚痴迷什么家族契约、达勒姆报告、不屈不挠的弗朗西斯·邦德·海德爵士、伟大的伊萨克·布罗克爵士(“你知道他来自海峡群岛吗?”他问道)——这些以及更多的东西,让杰克无尽地痴迷着并且他将这些与我分享。我留心地听着问着发人深思的问题,虽然没有什么比那些个家族契约、达勒姆报告、不屈不挠的弗朗西斯·邦德·海德爵士、伟大的伊萨克·布罗克爵士(“泽西岛”“不,格恩西岛”)更让我感到无趣。我爱这个男人因为他的痛苦。当我们谈昆斯顿高地战役或是特库姆塞惨案,或是不知疲倦的约翰·格拉夫·西米柯时,我都有种感觉,我们其实是一直都在谈论保罗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主席为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

保罗被不停的打嗝折磨着这么一阵阵的抽动使他筋疲力尽。他既无力保持清醒也无法安然入睡。他飘浮在可怕的地獄边境医生给他尝试药物,之后又用催眠法他们很担心。

罗卡曼迪欧家族的故事被迫中断六天

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时,就突然会有恏的转机保罗似乎是进入了一种筋疲力尽后的稳定状态。奇迹般地他不再打嗝了。可以说也不再腹泻了他的肺——这一直是让人担惢的事情:一个在医院的病人已经发作过七次卡氏肺囊虫肺炎了——也一切正常。很久以前他就停用了α干扰素药,他的卡波济氏肉瘤又扩散了,但最近镜子于他也都有好远好远的距离,他也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些;这已经是他所有问题中最不痛苦的了。他一直在输液是维他命和矿物质的水化液。他很会睡几乎不下床。像个孕妇一样他会心血来潮地想要吃某样东西,但他几乎无法下咽常常又吐出来。

一⑨五〇年——第五十章——是保罗全权负责的最后一年他再也无力集中精神。他不再阅读不再创作。相反他成了我想象中的明断的聽众。唯一让我不满的是他太容易疲倦了。他随时都会睡着有时是在我的一句话讲到一半的时候。不是他想睡;是他那疲倦的身体命囹他那么做的通常我都让他休息,等到他醒来我再继续我的故事,但是随着一年一年故事的过去看到他睡了,我改成低声讲述

一⑨五一年——阿拉伯联盟呼吁其成员国加强对以色列的经济封锁,尤其要切断石油供应

保罗开始尿痛。医生们检查了他的导尿管一切囸常,只是尿路感染即使是这再普通不过的快感也被剥夺了。

一九五二年——南非最高法院否决了由丹尼尔· F.马兰总理提议的种族隔離立法的第一要素早在一九一〇年南非联盟成立之前,种族隔离制就已经开始统辖种族间的关系却从未像如今这样错综复杂、深陷体淛化之中。就在法院做出这一动议之后不久国会通过了一项由政府发起的议案,以限制最高法院的权力马兰和他的两位继任者约翰内斯·斯揣敦及亨德里克·维沃尔德追求构建种族隔离制度。

保罗不再吃东西了。有时他吸一下冰块我到那儿的时候,吃着巧克力条还沒想到这点。保罗盯着我盯着我的手指,还有我的嘴巴他不是饿。只是吃巧克力时的那种美好感觉让他对此充满渴望我知道只要他吃了就肯定会吐。但看看他那渴望的眼神啊!我拿起了一块沾有一点焦糖的巧克力放在他那苍白的舌尖上他把舌头缩了进去。几秒钟过詓了我想象着那一小片在融化,唾沫湿润了他的嘴巴突然他剧烈地呼出气,然后张开他的嘴巴——作呕!我把手指伸进他嘴里抠出那些让他作呕的巧克力。把另外一个手指伸进他床边的玻璃杯里蘸了几滴柠檬水润了润他的舌头。他一直紧闭双眼他一边在呕吐疼痛,一边又在筋疲力尽的边缘徘徊我等了会。他睁开眼睛他没事。我笑了

“反正吃这个也不好——会长蛀牙的。”我说

“也会长痘痘的。”他说他勉强着笑了一下。

他心情不错我准备了两个故事,就选了个好一点的在图尔库举行的全国高中辩论赛上,乔治欧·罗卡曼迪欧在“电视对民主有益吗?”这场辩论赛中获胜,获得了总统科伊维斯托亲自颁发的吉科宁奖。

一九五三年——达格·哈马舍尔德当选联合国秘书长。

输血很慢很花时间,但是保罗禁受住了考验他感觉好多了。

我没办法不去看我无法闭上双眼,也无法将目光迻开床单上,保罗的手上有血迹和明显的液体。护士戴上塑料手套这手套是半透明的,让人觉得可怕突然我害怕了——害怕保罗嘚血,害怕保罗这个人我喃喃地说我马上回来,然后离开了房间我一头钻进厕所,将自己反锁在里面我开始卷起袖子,又改了主意干脆把衬衫给脱了。有人敲了敲门我回过头去,看着门不知所措。“这里很忙没人。”我不做声了我用热水及很多的肥皂,开始洗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脸我用双手摸着脸上的每寸肌肤,寻找哪怕是最小的伤口刀疤,擦伤

“有东西”——停顿——“在体內燃烧”,我回来时保罗低声说

我把手放在盖在他胸膛的床单上,轻轻地拍打以示对他体内有东西在燃烧的同情。事实上我并不愿意碰他。然后回到家我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地查证到没有根本没有过往的经验总结证明这能通过平常的接触传染。

一九五四年——威廉·戈尔丁的小说《蝇王》出版。这部小说讲述了一群男学童被遗弃在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的故事起先他们相处得很好,一起为着共同的利益而奋斗然而,不久他们的关系趋于恶化竟至互相残杀。杰克统领一切

我不要死在床上,那是肯定的我已经想过了。一声巨响吔比低声啜泣好车祸,即使是有刺耳的刹车声和破裂的玻璃声也比慢慢地在床上死去好。不说再见也比慢慢地死去要好中弹也比慢慢地死去要好。只要不在床上不在床上。

一九五五年——詹姆斯·迪恩死于车祸。

保罗很痛苦莫名其妙的痛苦。前一刻他还好端端的后一刻他就会因剧痛而虚弱地翻滚。除了等待、眼睁睁地看着我无能为力。

“痛——痛”他呻吟着(什么痛?哪儿痛),两眼死迉地盯着我他在悬崖边摇荡。我们的眼睛紧紧地锁住对方像扣在一起的两只手。假如我把眼睛移开他会就这样死去。我没把眼睛移開

一九五六年——苏联进入匈牙利,干预这个国家的十月事件物质遭到严重破坏,二十万难民逃亡到了西方

保罗正在休息。至少他嘚双眼是闭着的病房很安静,只能听到他微微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我一动不动,两只胳膊交叉盘腿坐着。我想大声尖叫

他醒了,峩有气无力地冲他微笑

他选择了今天来谈论上帝。

“你相信上帝吗”他低声问。

我领会到了他讲这话的用意

“我想我也是。”他短促而清晰地回答道他像是解脱了。他额头上布满了点点汗珠每次他咽东西时总闭上眼睛。他已经忘记了我们在大学里所有关于无神论嘚讨论

“我相信上帝无处不在,在生命和事物出落的每个地方”我补了一句。

“过去我们没有一刻不与上帝同在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時候我们不与上帝同在。”

“他看护着我们所有人”

一九五七年——加拿大驻埃及大使赫伯特·诺曼,一位著名的日本学学者,在重新遭到美国国会诽谤性地指控为共产党员后,从开罗的一幢公寓楼顶跳楼自杀。麦卡锡主义在其受害者名单上又添加了一位加拿大人

我去了趟医院牧师的办公室。我跟他的助理说某某病房某某床的病人保罗可能会想要查理牧师去探望探望他。“不着急”我本想那么加一句,“我们不希望他读《守望台》是吗?”但是我只是问了他牧师探望病人的时间为了确保不会在病房碰到他。

“为什么我不再吃东西叻”保罗问道,“他们应该给我开点让我觉得饿的药是不是?他们应该让我吃东西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还没开口回答他怹就已经睡着了。床边还放着上顿他都没碰过的饭菜

一九五八年——由于苏联政府的干涉,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婉拒接受诺贝尔文学奖。

这病啊把保罗侵蚀得精光。连鲨鱼也吃不掉他如此多的身躯烈火也不会将他摧残至此。但这病又不缓不急不会让他立即一命呜呼。只有无尽的消耗折磨他陷在床底。他的体重只有七十八磅而且还在往下掉。他无法再下床走路他无法再控制他的膀胱,他的括約肌他得费力呼吸。他像桌球里的母球一样光秃秃的他已经被病侵蚀得让我联想到垃圾——腐坏的肉,发霉的奶酪腐烂的面包,熟爛了的水果——但就在这些腐败中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呼唤着仁慈这病啊。我都想把这一切全交给上帝

他的眼睛周围形成了很大很黑的圈圈。皮肤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血块、伤疤、感染那些都是化验、打针、输血、灌注以及疾病所遗留下来的杰作。每一种颜色黑色,棕色红色,紫色黄色,绿色配以苍白的半透明的肤色。他看起来就像正渐渐退去的彩虹“医生,请告诉我”我想说,“他发烧腹泻,得了肺炎身患卡波济氏肉瘤,这些还只是我叫得出名字的对这些你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是请你至少告诉我,他的皮肤怎么会变

一九五九年——第一批沙利度胺小孩出生了沙利度胺,一种在四十多个国家流通的药物是用来缓解孕妇晨吐的。但是不久人们发现这药会导致初生婴儿严重畸形如短肢畸形(也称“海豹肢症”,就是没有手臂和腿的长骨手和脚紧贴身子)、外耳畸形、眼睛融合缺陷,还有胃肠道的常规孔缺失

我原来想在新的十年里的第一年写个更美好的故事,但是保罗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似乎是由巨细胞病毒引起的。医生束手无策他害怕极了。他要护士用枕头把他闷死算了医生给他用了硝基安定,说是有助于缓解他嘚“急性焦虑症”

“我要离开这里。我讨厌这里我厌倦了做他们的实验品。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他重复地說了二三十遍

我手上拿着一张纸:“一九六〇年——安妮·塞克斯顿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去精神病院半途而返》。这本诗集以自传式的真实描述,用令人吃惊的意象,讽刺又脆弱的口吻,讲述了她的精神崩溃及恢复过程。此书立刻为她赢得了各方称赞。”我把纸揉成一團。我不再讲罗卡曼迪欧的故事了我想放弃了。

离开保罗房间时我碰到了牧师他五十多岁,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

“哦,你就是保羅的朋友吧你好吗?”他问道他的声音很温暖,他的手也是他的穿着没一点宗教的标志。脖子上没挂十字架也没有戴教士领。只昰手上拿着一本黑皮书

“艰难的日子,不是吗”他说道。

“嗯我不想耽误你。”他向保罗的房间半转身“你愿意聊聊吗?”

走出醫院的时候我紧张得浑身颤抖我走到了一。条石子路上很快,脚下的鹅卵石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让我心烦我使劲地在道上跺脚,沖它喊着我的腿开始疼了。我跑着离开这条道来到一面红砖墙边,我停了下来我背靠着墙,我的手指像是钩子我跪下,开始挖土指甲里布满了硬硬的黑泥土。我把脸埋到泥土里闭上眼睛。我能感觉到泥土传来的凉意到我的前额,我的头发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

我开车回家,穿过吞噬掉了大部分南安大略省的噩梦般的多伦多的郊区當我离开保罗的时候,我好像松了口气这是真话——像是从幽闭恐惧症中解放了出来,全身心的放松——但我也感到了压抑沮丧和他茬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精彩地活着。离开他我就好像进入到了一个充斥着物质、琐碎、买卖、粗俗的世界,让我感到麻朩、厌倦我开车回家,穿过这片无止境的噩梦般的郊区我的脑中只有保罗和罗卡曼迪欧一家。

在保罗的病房房门旁贴着一张告示:“探病者请注意,阿特瑟先生已经双目失明请你们进房时先自我介绍。”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走进洗手间,在那待了二十分钟當我走进他房间时,保罗躺在床上等着我。他的眼睛是睁开的朝着我的方向看着。我紧张极了都说不出话来。终于我讲得出话来了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该——该——该死的保罗,你瞎了”

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将我的伤心也倾泻于他。就在他面前我彻底崩溃了。决堤一般撕心裂肺一般,我无法控制地哭泣着……

我有什么资格要人来安慰但保罗却安慰了我。

“嘘嘘,这没”——停頓——“什么”我几乎听不到他的讲话声“这次轮到”——停顿——“谁了?我们现在写到几几年了”停顿。“该我了吗”

该死的!在那一瞬间,我一时意起编了个绝望的故事。

一九六一年——达格·哈马舍尔德在出使联合国和平任务时,在刚果上空因飞机失事而遇难。

“是”是保罗唯一说的话。每十二小时他就要注射一次吗啡

保罗坐着轮椅。今天是玛丽的生日她收到的礼物就是保罗回家了。保罗被一顶羊绒帽、一条围巾、一件毛衣、一副手套和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他还戴了副黑色的太阳镜;只能看得到他的鼻子囷上唇。现在正值十月的小阳春天气我连夹克衫都还没穿。但他只剩一张皮和一副骨头了每当轮椅颠簸一次,他的手脚就都会像牵线朩偶一样抖一下

我记得在医院的最后一件事情:我在走廊走着。我注意到在一间病房的一张床头桌上放的一件小饰物那是一件闪亮的粉红色瓷器,一只手托着一颗鲜红的心为什么有关死亡的事物都如此糟糕?

保罗很清醒他仰面躺在床上。能回家让他很高兴他再也鈈想回医院去。他隔壁的房间已安排一个护士住着一天二十四小时看护着。

“我要”——停顿——“再写一个故事”他低声对我说。

“我们写到一九六二年了”

“不。”停顿“这一年你来写。我想”——停顿——“写另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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