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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蒋方舟首部小说集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作者:蒋方舟
内容简介: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是一部寓言式的短篇小说集,也是一本“抵抗时间”的书。
作者蒋方舟,本着青年写作者的诚恳,以这个喧闹时代少有的冷静,铺开荒诞离奇的情节,讲述了九个有关逃离的故事。每个故事都触动人心里最隐秘而矛盾的情感,真实尖锐纠结。是逃离还是回归?
《台北·自画像》、《拉萨·绿度母》、《三亚·手铐》、《青岛·爸爸》、《伊瓜苏·海蓝宝 》、《武威·腿 》、《维也纳·衣柜》、《轻井泽·温泉》、《美国·香气》
九个故事虽各自独立,人物却彼此勾连,他们或是朋友,或是师生,或是过去的恋人。前一个故事的配角是下一个故事的主角,在前一个故事中发生的一件小事,却改变了后一个故事中主人公的命运。
其中《台北o自画像》里的女画家姜夕,同时活在两种人生中,画画对于她来说,与野心无关,与热情无关,是为了逃避生活。
《拉萨o绿度母》中,唐鹏是《台北·自画像》里姜夕的前男友,唐鹏与姜夕,他要生活,她要逃避生活,于是两个人的生命线交汇又分离。唐鹏与妻子,他们对未来有着共同的构想。但实际上,唐鹏一直活在构想的虚幻中,当他反省着要在婚姻中寻找一些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却丝毫不知这是他末日的序幕。
《三亚o手铐》中,柯宏志是《拉萨·绿度母》里唐鹏的好兄弟,一个有志无为的记者、失去孩子的父亲和有婚外恋的丈夫。他做的许多事,终究是对真空下的窒息做无望的对抗。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你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一段故事,就选择了所有经过和结局。
作者简介:
蒋方舟,日出生于湖北襄阳,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此书被湖南省教委定为素质教育推荐读本并改编为漫画书。2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2009年10月在由《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的第七届人民文学奖评奖中,蒋方舟获得散文奖。2012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就任《新周刊》杂志副主编。2013年10月 出版杂文集《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书摘正文:
美国·香气
一个人的鼻子里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每当刘巍用力地呼吸,他就感到一个城市在他的鼻子里醒了过来。
首先醒来的是婴儿,他们皱着新鲜黄油一样的脸,张开嘴,一股奶酪的味道从嘴里冒出;然后是被吵醒的年轻母亲的味道,奶水凝固板结在她们的棉布睡衣上,透出一股酸腐,混合着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的油脂味;隔壁屋的老人被吵醒了,他们在床上翻了个身,散发出正在衰败的味道,像发皱的树皮。整个屋子都醒了,然后街道醒了,放了一夜的菜叶和吃剩的西瓜开始腐坏,还有变质的肉,它们争先恐后地在太阳升起前交织彼此的味道,如同一张彩色斑斓的地毯。地面醒了,然后地下醒了,第一班地铁开动了,钢铁怪物在隧道中扬起灰尘,人们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和刚出炉的食物的味道,挤上了地铁。
整个城市在刘巍的鼻子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第2页 :美国·香气(2)
刘巍通过不同的味道,去想象人的样子。比如小张,小张有股金属的味道,干净清冽,夏天的时候爱出汗——刘巍据此想象小张长得胖,那时她就是一大块生了锈的金属。他想小张应该戴着一幅圆形的金属边眼镜。小张爱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牙箍。
听了他对自己的描述,小张惊讶道:“刘师傅!你太神了!比狗还厉害!”
刘巍笑了,他感到一阵凉风敲打牙齿,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小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转移话题,却问出更不恰当的话:“刘师父,你是一出生的就看不见吗?”
刘巍说:“不是,是从我十三四岁的时开始的。“
小张说:“那是种什么感觉?”
刘巍说:“我发现每天的清晨变得像黄昏,所有的事物都像在夕阳底下一样模糊,带着阴影。黄昏变得越来越迟,越来越黑,最后,我就看不见了。”
小张笑道:“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呗。”
刘巍不知道到什么是滤镜,但是他听小张的语气竟然有些神往。
作为一个按摩院的前台来说,小张未免太天真和浪漫了。
冬天结束了,风寒冷的苦味和冻大白菜的清甜混杂的香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慵懒而粘稠的味道,连小区里的狗都不跑了,懒懒地趴在按摩院的门口。刘巍闻得到它舌头上的粗糙而潮湿,像青苔。
墙壁的颜色随着刘巍的心情和嗅觉不同而变化,现在,他想象四周是一片白色,粗喇喇的白色墙壁,硬板板的白色床单和胶合板上的白漆,挂在墙上的钟是白色的,钟声是白色的,沉默也是白色的。房间里唯一的颜色是小张的指甲,一股油性溶剂、樟脑、甲醛的味道飘来,大红色的味道。她在涂指甲油。
小张感觉到刘巍没有视力的注视,有点不好意思地打破了沉默:“今天没有人啊?”
刘巍热得把白大褂脱了,随口问:“孔太太今天也没来?”他记得她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按摩。
小张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孔太太的老公抛弃她,和别人跑了!”
刘巍记得那个女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像干净的软木塞。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体也像缺乏弹力的软木,她在刘巍的手下舒服而悲苦地轻声呻吟,他想象那是一个高鼻大眼、身材高大的女人。却总是怯懦而悲苦地笑着。
去年的这个时候,孔太太来时,身上的味道却不一样了。刘巍开始的时候没有认出她,直到她脱了外衣,那股熟悉的令人同情的味道从辛辣的香料味中窜出,他这才辨别出来:
“孔太太今天擦了香水啊?”刘巍说。
“好闻吗?”她的脸朝着床板,有些期待地问道,声音闷闷的。
“诶。”刘巍模糊地赞同道。
香水是古老的东方香料。已经到了中调,胡椒的辛辣味从佛手柑的清香中窜出,如同炽热燃烧的正午。
“我老公很喜欢。”孔太太没有得到刘巍的赞扬,有些尴尬的说道。
两人继续在香味中沉默地继续他们的工作,香味随着时间与动作慢慢变化,等一个小时的按摩结束,孔太太和刘巍汗液的味道混合在一切,她的香水也变成了悠长温暖的树脂味,如同性爱过程的结束。孔太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匆匆付了钱就离开。
之后她每一次来,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时而是洁净的森林泉水,雨后花园的味道;时而是浓浓的松脂味,像是打开小提琴盒的一瞬间;时而是柑橘和绿茶的味道,让人想到商场里经常播放的背景音乐,优美但是毫无意义。
直到她有一次来,身上一股凛冽的安息香,古老的波斯国香料,混合着印度檀香和印度尼西亚梅药。黑夜中神秘的异国女子,一点点掀开面纱。
“好闻吗?”孔太太每次来,都这样执着地问道。
刘巍想了半天,说:“不适合你。”她身上那股稀牛奶的味道破坏了香水刻意营造的神秘感。
他示意孔太太翻身,面朝着自己。孔太太半天不说话,直到按摩结束坐起身时才开口,听起来像是已经哭过一场: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抹不同的香水吗?”
“不知道。”
“你见过我老公……哦,你没见过。对不起,我脑子糊涂了。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很疯的,经常一晚不睡,吵醒了邻居也不管,生了小孩之后,还有几晚一夜五次啊,在我们那个年代,一夜五次啊。唉,刘师傅,你肯定要笑我了。”
刘巍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不,他看不见,只是做出看的动作来。那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眼睛给了孔太太很大的勇气,她继续说:“直到去年,他不碰我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有很浓的女人的味道。是香水味,我不知道是一个女人,还是不同的女人。不管是她,还是她们。她们在身上洒香水的时候,心里肯定想的不是我老公,而是我。”
刘巍的脑海中出现一副画面,一个高大的女人微皱着眉,去嗅一件衣服或是一件贴身的内衣,然后露出怯懦而悲苦的微笑。
“然后我也开始擦香水。”
孔太太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嗅嗅自己,她抬起手臂,一股香水也掩盖不住的异味冒了出来。刘巍想到自己几天前在闷热的公交车厢,坐在残障人士的座位上,正好置于一个潮湿的腋窝下。
孔太太继续说:“你以为是跟她们宣战吗?不是,我是希望我老公能在我身上回忆起她们。我研究香水。现在能分辨出上百种香水的味道。我买的香水多得放不下,大部分只用过一次,没处放,最后都放在厕所里熏香。你去闻我们家厕所,香的。刘师傅,你又笑我了。”
刘巍摇摇头,他或许真的笑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最近一个月,我总是在我老公身上闻到一股香味,我就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在她身上是不是像公狗一样发情?”
人本来就是是动物,嗅叶是情感中枢中最古老的部分,它唤醒人脑海中埋藏得最深的记忆。动物繁衍进化,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在捕食、交配时用嗅觉唤起的回忆去判断。
“我找遍了各大商场,都没有找到这款香水。我想一定是绝版了。上周我去日本,在一个专门卖绝版香水的店里找到了,叫做‘红心王国’,炒到了一万块一瓶。我咬牙还是买了……刘师傅,你说不适合我是不是?刘师傅,你不懂。我只是希望,我老公在我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会想到她,然后像和她上床一样和我上。刘师傅,你不懂。”
孔太太那天又哭了许久,直到夕阳下山才走,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的嗅觉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刘巍有些怅惘。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那个下午流的眼泪的味道,像是在海水中浸泡的稻草。
“太热了!”沉寂了大半天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小张立刻放下手中的指甲油,迎了上去。刘巍也把白大褂重新穿了起来。
“林老师,你先喝杯水。”小张殷勤地递了杯温水。来的人叫做林满,是个画家,身上总是带着油彩的味道。但是对小张来说,他是画家还是商人没有区别,重点在于他的老婆今年年初离开了他。林满成为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单身男子之一,独占一个将近两百平的大房子。
林满把水一口气喝完,疲惫地对刘巍说:“不好意思啊刘师傅,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可我的脖子和背实在是太不舒服了,就像是被人拧断了一样。昨天一晚上没睡成。今天一醒就想: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找刘师傅。”
刘巍让林满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把他的袜子脱下来,说:“没关系,今天没客人。”
林满依然自顾自地道歉:“本来想着过两天再说。但是我明天要去台湾了。”
刘巍把拇指深深地按压进他的脚跟和脚心,林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又说道:“我的一个老朋友在台湾开画展,我要去找她。”他的声音很温柔,又问道:“刘师傅,你去过台湾吗?”
“没有。”
“台湾很漂亮的,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天际线。”
刘巍想象不出来。他最接近的嗅觉记忆,仅仅到达机场。化妆品的味道、烤咖啡豆的味道、皮具和真丝衣服的味道,都是些昂贵的味道。
刘巍在脑海中仔细地一点点描摹出机场的玻璃窗。忽然,他闻到了林满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该如何形容?首先是汗水,汗水破坏皮肤表面的油脂,一股油腻的酸腐。然后是恐惧的气味,像是咀嚼金属后嘴里的血腥,酸涩;还有皮肤下的血肉糜烂的味道。
这股味道是如此的特殊的熟悉。刘巍与此相关的回忆紧紧地锁闭在大脑皮层下最隐蔽的地方,需要费力翻找才会出现。
想起来了。
是死亡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还有着微弱的视力,世界永远像夏日的晚上七八点一样昏黄。他和独居的奶奶住——父母遗弃了他。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房间,寂寞得像战乱之后的小城。奶奶上午的时候去种屋后两亩小油菜,下午就坐在没有天光,为了省电也不舍得开灯的房间,去唱一首没有什么旋律的哀歌:
“都说我命里克三夫啊。都是我作的孽啊。你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吃了一碗蛋炒饭啊。晚上就不行了。都是我作的孽啊……”唱的是几年前的大年三十死去的爷爷。
后来奶奶得了病,卧在床上,高烧一直不退。有一天神智较往日好得多,在门口晒寿衣,全套的行头,内衣、中衣、铺金盖银的繁缛,如同京剧里的像京剧里的绣花戏服。刘巍视力已经很差,可那花团锦簇的寿衣在他的眼里依然耀目,像一团微暗的火。这是奶奶一生最齐整光鲜的衣服,她或许想到自己黯淡的一生,或许想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一袭华服,或许想到这些不过是枉然的奢侈,总是,她留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刘巍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在奶奶抖落寿衣上灰尘的瞬间。
“阿欠!”林满一阵掏肝扒肺的喷嚏。
刘巍让小张把窗户关上,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林满说:“小张出去了。”
刘巍说:“她老是这样,出去也不说一声。让我一个瞎子自己在这儿呆着。”他以极大的耐心,从林满脚踝处一点点向上用力推,一直推到大腿。
“感觉体温有点高啊,是发烧了吗?”刘巍问。
林满疲惫地说:“不知道,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力气。前段时间背上一大片红不黑不黑的血斑,现在没了。”
“还是要去医院看啊。”刘巍说。
“是啊。”林满附和。
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人都知道林满不会去医院。林满想要解释:“等我从台湾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刘巍知道去医院看也没用,这股若有若无的死亡的味道只会越来越重,直到生命结束,或许半个月,最多半年。而林,满则是不断逃避着对死亡的想象。他要去台湾,去见他的老朋友。
刘巍让林满翻过身,正面朝着自己,自己走到床头一侧,按压林满的耳后和头皮。
“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林满说。刘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瞳孔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
“唉,没法想象。”林满继续总结道,“我是说没法想象你的生活,靠色彩和图像生活的人,想象不出看不见会怎么样。”
“习惯了就好了。”刘巍说
“可那不就丧失很多乐趣了吗?刘师傅你今年多大了?”
刘巍说:“三十二。”
林满笑道:“你还没有过女人吧?”
刘巍有些恼火,正常人好奇残缺的人如何做爱,就像好奇两只蚯蚓如何交配。
“我有爱的人。”他几乎是逞强一样地说道,随即又笑道:“她不知道。”
是一年以前总来找他推拿的女孩。
“有人吗”她第一次进门时,怯生生地说。声音像清泉,从他干涸的记忆里流淌出来。
他的手指搭上女孩的胳膊,感觉到她又细又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泛起微妙的起伏。他托起女孩的头,把她的长发拨得垂落在床的一侧,敏锐的手指感觉到女孩细长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如同细弱的花梗托着开的又大又白的蓓蕾。
女孩的味道也像花。不是插在花瓶里,而是开在夜晚的河边。刘巍小时候总经过的一条河,宁静而深邃的水缓慢地留,水面映出对岸树的波纹。岸边的石头后面开着一朵花,那么大,那么突兀,也没有人去采它,像是另一个空间被种下的。
第二天,女孩又来了,过了预约时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她的汗沿着领口落入了乳沟之间,又沿着上衣的领口上升。刘巍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顺着气息将她吸了进去。他害怕自己的动作被她看见,慌忙说:“你先洗洗手吧。”
女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肥皂的碱性味道破坏了女孩身上均衡丰富的油脂味。他一整天都非常失落。
第三天,女孩又来了。她进门就直喊热,把上衣脱掉,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背心,两根细细的肩带——放心刘巍是个盲人。女孩没有穿内衣,他的手不小心略过她的乳尖,一阵战栗。
他想到自己刚上初中时的一个老师,美丽的刘老师,高挑的身材和鹅蛋形的脸,花瓣一样的嘴唇。老师同情他视力不好,考试和上课时总是走到他身边,看他把黑板上的板书都抄下来没有,俯身去看他的字,头发搔得他耳朵很痒。太阳泼洒进来,把老师的衬衣照得半透明,露出粉红色的肌肤,像绽开的樱花。他心里下了一场暴雨,把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女孩说:“刘师傅你按完了吗?”
没有按完,但刘巍不敢继续,刘巍手心出了一层汗,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数度勃起又数度熄灭的味道,体液黏在布料上,被风吹干了。
第四天,女孩又来了。
刘巍对她的味道上瘾。直到一周结束,新的一周开始。女孩不来了。
那段时间,刘巍绝望地每天手脚冰凉,甚至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丧失了嗅觉,丧失了激情,感觉不到温存、憎恶和悲伤。
“你说的这个女孩,是什么时候来你这儿按摩的?”林满问。
“去年六月的第二周。”
“我知道她是谁,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画一幅画。她是我的模特。她每天摆好几个小时的姿势,全身酸痛得不得了,我就让她来楼下推拿……啊!你等着!”林满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屋子。
刘巍坐在房间里。他感到心跳的厉害,此时的墙壁是红色,是沸腾的血液和充血的眼底。
过了不到五分钟,林满就回来了,他说:“我把那幅画带来了。”
小心翼翼地把裹在画外面的牛皮纸拆掉。画完全展露出来了,一瞬间,空气都好像停止了心跳,画似乎尚未习惯接触空气,就像少女的肌肤尚未习惯接触空气。
林满握着刘巍的手,一点点去抚摸画的表面。刘巍仿佛再次触摸到女孩凉而软的皮肤,他甚至感到画纸瑟缩了一下。关于女孩嗅觉的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一次次在她身上捕捉到的味道都重逢、相聚、并且生长。变得如此浓稠丰富,就像是流淌着香料的河流。刘巍像一个干渴至极的可怜的旅人,趴在河边一口口贪婪地汲取源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小张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按摩院门口的狗不知踪影。空气中是各家炒菜的香气,在铁锅上炸裂的油的味道让人异常的安心——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进了按摩院,刘巍正在摸索着往外走。
“刘师傅,明天见。”
“明天我不来了。”刘巍说。
“你要请假?”
“不,我要去美国。”刘巍说。
林满说女孩去了美国学电影,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刘巍要去美国找她,寻着她的香气,在德克萨斯的高山沙漠中寻找,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寻找,在洛杉矶寻找,在纽约寻找,在布鲁克林桥上涌起泛滥的河水的味道中寻找,在人潮拥挤出来的汗液和街头的小便味道中寻找,在炸薯条、葡萄酒、奶油的诱人味道中寻找。
他会找到她。
第3页 :轻井泽·温泉
轻井泽·温泉
餐盘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桌子上,红鲤鱼图案的长条瓷器里是新鲜鱼腩,竹篾食器中放着日本豆腐、秋葵高、鹿角菜、鹅肝冻和鳗鱼。
女侍应素白的手倏忽一现,就缩回了袖筒。她从脖子到脚踝全部包裹在和服里,像是插在花瓶中的一朵粉白牡丹。她弯腰的线条非常柔美,随即以同样流畅的动作起身,如同一根被压折的柳条弹起,恢复坚韧的线条。
夕阳如同被打散的蛋黄,流淌在擦得铮亮的餐桌和地板上。乔意扭头往窗外看,简直是宋朝,蔓延的竹林和水梯田起伏如呼吸的频率,若隐若现地露出远处木质建筑的屋顶。
酒店在轻井泽的山麓谷底。从东京坐新干线到轻井泽,在车站搭乘免费巴士,驶过一片阴沉的杉树林,车停在一条蜿蜒曲折抑的青石板小路前,在密林中沿着低矮的橘色地灯走了近百米,才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远远地鞠躬,她们带领乔意走向连排的低矮建筑。
像古代书生做的一个梦,误入一个介于人间和仙界的海市蜃楼,在这真空中热烈而饱满地生活数日、数月、数年。忽然梦醒,发现自己失去了整个人生。
造梦是最昂贵的。这件酒店不仅贵,而且需要提前预定。乔意环顾四周,大多数顾客都是成双结对,在甜蜜而肃穆的氛围中谈论着无关痛痒的事,例如两天前的一场雪。他的目光落到窗边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独自一人的食客,一个年轻女人,认真着低头吃着一碗面,她捕捉到他的目光,报以回视。
乔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来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乔意先生么?
那只是个女孩,说着不熟练的中文。二十岁上下,身量非常娇小,就像一个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着白色的及膝连衣裙和米白色风衣,黑色中筒袜,露出一截白腻的膝盖。
乔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种答案的后果,最终点点头。
——我读过你的书!女孩的栗色瞳孔中发散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飞蛾一样上下扑闪。
乔意一向反感和读者的接触,尤其是那些狂热的崇拜者。疯狂而执着的读者是作家不小心许错的愿望。他写的是那些不安的灵魂,于是不安的灵魂就找上了他。他们说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鸣,滔滔不绝,如泣如诉,像拽住一个愿意听自己哭诉的人。
乔意回避着她的目光,希望她赶紧离开。她却不知道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精明,竟然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她开始大声复述小说的情节,一个过时的师生恋的故事,他的处女座、成名作和代表作,残酷的文学史只愿意截取他生命中这一截。一个清纯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了垃圾堆。
乔意觉得非常尴尬,烦躁地在凳子上扭动着,想岔开话题,他问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说。她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细白柔劲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开鱼肚一样剖开他苍老纵横的手心。
乔意发觉自己老了,这样的行为甚至没有挑起他的欲念。他问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女孩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向前倾着身子热切的表白,说她曾经如何迷恋他那部小说中的男主角。
乔意知道,她像所有读者一样,认为作者就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他又大声重复问了一遍。女孩局促地解释自己小时候经历过一次事故,右耳的听力严重受损,她说自己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中国,对中国的想象全部来自于他那部小说。
她等待着乔意继续发问。可他不愿意,不愿问她险些失聪的事故,不愿对她如何失去母亲表示遗憾。每个人自以为独特的生活体验其实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夹起一块鱼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你最近在写作新的作品么?井上忍问。
——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大部头,没人见过的写法……已经写了十年,慢工细活。乔意说,他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写不出任何东西,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您来寻找灵感么?
——不,度假。
——一个人?
乔意沉默半晌,决定坦然相告:他原本和未婚妻,不,前未婚妻来此处度蜜月。她却离开了他。
他的前未婚妻叫做姜夕,他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第二次见面就确定了关系。两人从一开始就像搭档多年的网球对手一样默契。他青年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即使没有工作也要熬到凌晨,姜夕则保持着清晨起床的习惯,如同上班一样去工作室,画到傍晚回家,路上买做晚饭的食材。
两个人都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区的分身。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乔意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她愉快答应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她完成台湾的画展后去领证,可她去台湾之后,就不再回复他的短信和电话,乔意展示了一个中年男友所能拥有的最大程度的包容与体谅,发邮件让她准备好了再联系他。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她寄回的订婚戒指,一枚贵重的的水滴形钻戒。
曾经的同侪开始接二连三地经历慢性病的折磨、丧偶、抱孙,他耻于和他们分享“失恋”这种奇遇,只好自己独自一人承受这小型的死亡——什么是死亡?就是世界加上你,再减去你。
这时,已经被他遗忘的酒店打来电话,确认他是否要入住。他想起高昂的预约金,说自己会如期到来。
——或许她离开你是好事,这样的结局比无爱的婚姻直到死亡要好。井上忍听完他的讲述,轻声说。
乔意被她的话刺痛了,或许是因为她暗示姜夕并不爱他,或许是因为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久远。他不需要一个来自半大孩子的安慰,几乎要大声地斥责她: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说?然而他终于努力克制了怒火。
——或许你不够了解她。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的假设激怒了。他想起,姜夕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在她去台湾开画展的前夜,他们最后的对话因为不断在脑海中倒带和定格变得支离破碎,颗粒毕现。他在客厅看球,她穿着睡衣突然出现在门口,问他是否了解她,他躲避她的问题,说她这是明知故问。
——了解一个人即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他说。
乔意睁开眼睛,却是一片黑暗,他浑身浸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痛苦。这个酒店的温泉叫做“冥想温泉”,是全然黑暗的空间,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控制能力,只能靠冥想去获得平静。
他试图让自己进入冥想的状态,却依稀回到多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夜晚,跑着就迷失了方向,远处不知是枪声还是轮胎爆破。在他意识到自己迷失方向的刹那,仿佛跌进了一个缝隙,眼看着时间从自己身上飞逝流过,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莽撞青春的男孩跑开,留下一个暮年的、六神无主的自己。
——sorry,一个女声也进入这个无尽的长夜,平静的水面被搅动。
他听出这个声音来自傍晚那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愉快的谈话,那个叫做井上忍的女孩。
——是我。她说。她知道这黑暗的温泉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乔意笑着问。
温泉另一边的沉默既是默认,也像是被揭穿之后无言以对。水温似乎都因为那边升高的体温而热了几度。乔意却不敢进一步暧昧的试探。和大部分人的想象不同,男人其实很难向女人献殷勤,因为他们害怕如同脱光躶体一样暴露自己的欲念之后,被断然拒绝。这是童年记忆里的恐惧。
——你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比我想象中温和。女孩的声音来自温泉的另一侧。
——你想说,我比你想象得老。在你读的故事里,主角只会和故事一样变得模糊,慢慢透明,直到从记忆里消失。但是他们不会老,不会扭曲变形,不会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是真真切切地老了。《红楼梦》里王熙凤说,老人更爱热闹。最近几年,当评委、上电视、开讲座,什么稀奇古怪的研讨会都去,从瑞士钟表的不凡品味谈到中产阶级的煎熬与撕裂,各种社会热点的点评都不错过,加上几句谄媚年轻人的流行语,换汤不换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们这一代人早已入土。那些曾经有左翼行动信仰和年少习惯的同侪,生命已经结束,寿命却没有结束,只好把自己埋入对书法和黄花梨的研究之中。只有他,如同不甘变老的选美皇后,是不甘寂寞啊,从尘土中掘出自己,爬出一条血路来。他享受的热闹里一半是同情,他却钝钝地毫无察觉。
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不再能写出作品的原因,他没有生活。
该如何这开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子宫一样的肥腻?一场爱情可以拯救他吗?一场如熊熊烈火一样的爱情,让冲天的火光驱散了黑暗的迷雾。他下意识地沿着温泉池的边缘向井上忍靠近。
——太黑了,像瞎子一样。他说。
——什么?
——我是说,什么也看不见,像盲人一样。乔意重复了一遍。
——哦。我的右耳听不清楚。
——非常抱歉。乔意不安地说。他十几年混迹于大众媒体,早就磨砺了一张厚脸皮,却只有在残疾人面前会尴尬和不安,因为道德上无法自洽。
井上忍笑了,笑声像掷入水中的石子。
——没关系。其实我的右耳还有30分贝的听力。生活没有影响,只是用声音的定位能力变差了。用耳机听音乐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堆积到了左边的耳朵。
乔意沉默了,他更害怕面对的勤奋乐观的残疾人。他们让普通人失去了对生活懦弱的理由。
井上忍感觉到了他的不适,转移了话题。
——关于下午那番关于婚姻的话。我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我的母亲和我父亲婚姻……我母亲是自杀的。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得到过很多的爱。
她再次提到她的母亲。乔意想,人们总是美化他们记忆中的死人,死人带走他们生前所犯过的所有错误。可是在此刻,淡淡的硫磺味中夹杂着属于女人的香味,日本的冷香,苦凉的味道拯救了他被热气蒸得眩晕的脑袋,此刻,他愿意相信井上忍死去的母亲,是一个出奇美丽的女人。
——我也有过一段无爱的婚姻。乔意同情地点点头。
那是他事业的巅峰。那部讲述师生恋的作品不仅畅销,而且被改编成电影,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那时,所有的下午都阳光灿烂,他怀揣着一笔巨款去银行存钱,一个美丽活泼的柜台认出了他,他则被她放在桌上的沉甸甸的乳房吸引。
他喜爱她的天真,她在食物、名气、钱面前毫不掩饰的兴奋雀跃,还喜爱她的嘈杂多话,让伴侣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思考而不被发现。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红润的厚唇,那仿佛是个颇具吸引力的洞穴,可以把他带入一个平庸而安逸的世界,一个毫不费力的世界。
——听起来是一段美满的婚姻,井上忍说。
——可惜婚姻太漫长了。乔意说,他听到自己的抱怨是多么的陈词滥调。
他渐渐难以忍受她在家放着大量现金的习惯,还有她每次数钱时舔手指的动作;她则厌恶他每个清晨冰手冰脚地爬上床时喉头浓痰翻滚的咳嗽。这样的婚姻坚持了十年,他们都学会了不同的方式去将就:她用歇斯底里的发泄,他用冷漠的轻蔑。婚姻变成两个人比拼忍耐力的竞赛,他在她不愿与他同床的几年里,宁愿自渎也坚持没有找别的女人求欢,因为忠诚也是他的筹码。最后,女人先崩溃,他赢了这场较量。
——有一类女人,嫁给任何人都没有区别。无论是嫁给商人,还是作家。她只需要那个人满足她关于中产阶级的想象。乔意总结道。
——你在爱情上运气真坏。井上忍说,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柔软的指尖触碰着他肩胛的皮肤。
乔意达到了他的目的,用他的寂寞和失败打动了她。他甚至打动了自己,揉了揉潮湿的眼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生活中其他那些简单的、习惯的事物消失了:院子里苹果树中燕子的呢喃、等待一束光从灰蓝的云里透出来的耐性、他的野心、他的才华,他的女人,他的又一个女人。
——所有的爱情都是因为鬼魂。乔意说。
——什么鬼魂?
——过去的恋人都成了一个鬼魂,如雕像一样伫立在哪里,眼神漠然,嘴巴张开,面对过去那些回忆的碎片,提醒着你是怎么把一切都搞砸的,你之后所作的一切,都是拼命地逃离这个鬼魂,直到你寻找到新的……乔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新的什么?
——寻找到新的恋人,把他们变成新的鬼魂。乔意提高了音量。
两人又沉默了,水温继续升高,和滚烫的汗液融为一体。乔意听到井上忍变得略微沉重的鼻息声,想起了猫濡湿冰凉的鼻头。
——你那本小说的女主角,也是一个鬼魂么?她问。
这样一个人真实存在过么?他这几十年如同灵魂出窍,肉身过得风生水起,灵魂却困囿于记忆,如同一个被判终身监禁的人,在空荡荡的牢房里把心爱女人的照片钉在墙上,年如一年,日复一日地盯着,以至于开始怀疑那是一个真实的女人,亦或是自己的幻想。
她温热娇美的曲线,她薄软如纸的皮肤,她明亮的眼睛,还有闭着的眼睛一样的小肚脐。自他最后一次拥抱她已经二十七年过去了,他的缪斯,他心上的火焰。
——是的。他艰涩地开口。
二十七年前,他是中文系最年轻的讲师,也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他一直怀念那个信息匮乏的年代,那个多知道几个外国人名就获得尊重的年代。
她是外文系的学生,永远坐在靠窗的位置,总低着头。偶尔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就立刻又低下头。
他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从不曾停留。他读外国小说,最爱D·H·劳伦斯,喜欢的是对自己的情欲毫不掩饰的奔放女人。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某一天下课,他正在讲台上收拾讲义。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女孩站在讲台前,身量如此娇小,双臂交叠架在讲台上,像是柜台前踮脚买糖的小孩。他俯下身听她讲话,简直想拍拍她的头。
她说:“你讲的东西别的老师都没讲过。”她看着他,目光久久都没有躲避。晶莹的眼神粘黏在他身上,无论他吃饭、睡觉、洗澡,都伴随着他,直到他再次在课堂上看到她,他才被解放。
那以后,她再不低着头,总是牢牢看着他,他对视回去,她目光里就会刹那有种热烈,仿佛调皮的挑战。
夏天的傍晚,他骑着车,在路上碰到刚从澡堂出来的她。她穿一件月白色的吊带裙,头发半湿,抱着塑料盆。她笑着喊住他:“乔--老--师--”拖长音调,依旧像馋糖的小孩。晚风一吹,她的衣服贴住身体颤抖起来。
乔意低下头,看到她雪白圆润的脚趾头在开裂的红色塑料鞋里,十分可怜的样子。他心胀得满满的,赶紧骑上自行车逃跑开去。
转眼是冬天,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他对同学们念莱蒙托夫的《绝句》:
“凡是爱我的一切必定要毁灭,
或像我痛苦到最后一日。
我的意志同我的希望对立着,
我爱别人,却怕也有人来爱我。
我不是感情而是行动的主人,
即使不幸——也让我一个人去不幸。”
一整个教室的人,他眼里却只有她一个听众。为了这一个小小的听众,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他的声音在房间里激起回响,字句在他的胸腔里激荡。他感觉自己鼻腔的酸楚,他索性任凭泪水肆意,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那次期末,一向以严厉著称的他,给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学生都打了史无前例的高分。
除夕夜,他邀请本系寒假不回家的男生们来他的宿舍吃涮羊肉。开始还很局促,谁也不肯陪他喝酒,羊肉熟了,虚让一番,先孝敬给他。他看实在死板,就添油加醋地讲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情事娱乐大家,这才打开局面。又在男生们的怂恿之下,讲了一个小圈子里颇有名气的中年女诗人如何挑逗他,把男孩们听得羡慕躁动,纷纷敬他酒。
他微醺,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人体摄影的图册。男生虔诚地传阅着这本书,黑白阴影里的大腿和乳房。二十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他张罗课代表——一个聪明骄傲的男孩去买酒。男孩一开门,忽然看到她站在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羽绒服,长发烫成蔓延的大卷,云鬓嵯峨,倒不显得成熟,只越发可怜她瘦小。她慌张地介绍手上两个大铁饭盒里是自己包的饺子。
乔意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们聚会?”他声音很大,紧紧地捏着酒杯。
第4页 :轻井泽·温泉(2)
来了一个女孩,气氛立刻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本满是裸女的书被匆忙地扔在了桌底。不知谁带头开始跳舞,高高瘦瘦的男孩们,像螳螂一样挥舞双臂,吸引雌性的注意。羊肉的膻气和蒸腾的荷尔蒙混合,房间里一股腥气。
他眯起眼睛,想象自己是站在动物园栅栏外的游客,往里丢了块肉,看小兽们争破头。可这或许是他的幻觉,他爱她,所以觉得所有人都爱她,他觉得自己才是可笑的那个,喝了口酒,烧灼得很,眼泪都辣出来了。
“你也去跳啊。”隔着桌子,他对她笑道。
她很镇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轻蔑,嘲笑他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的徒劳,他逃不了,他们都逃不了。
这时,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课代表起身拿起靠在书架上的吉他,淙淙弹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平平得没有什么起伏,听着很远,像是来自草原另一边的呼声,忽然变得很近,仿佛微风中棕櫚叶的抚摸。男孩当然是唱给她的,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乔意感觉到自己双腿用力支撑起身子,走到少年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朝着他鼻梁正面冲去。
——这一拳也打穿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纸。乔意说。
——然后呢?井上忍问道。
——我不想讲了。乔意说。他感觉到有些恼怒,这些回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须讲完。井上忍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
直到这时,乔意才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日本血液,令人生畏的执着。
两人沉默,僵持良久。他感觉到井上忍在靠近,水在流向他,他感到她站在他的对面,气息靠得越很近,他只要往前一探,就能仓促而熟练地给她一吻。
——我们的嘴唇很像。乔意呓语道。
——我们?半晌,井上忍羞涩地问道。
——不是,我和她。乔意说。当然是她,那个记忆里的旧鬼魂。
他和她的嘴唇相似得可笑,唇似弯弓,饱满厚实。可她的嘴唇永远冰凉,吻她像是亲吻镜子。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深夜偷偷跑到他的宿舍,两人迟疑地亲热一会儿,好像都怀疑对方不是真的。他甚至连隔着衣服抚摸她都小心翼翼。对女人,他一辈子再没有过那样的耐性。
“等我毕业了,就好了。”她总是这样说。
于是,“毕业”就成了两个人心心念念的目标,一遍遍地重复,反而越发觉得渺茫。他有时悲伤得要发疯,觉得那天永远不会来。
——结果竟然真的和我们的预感一样。乔意说。
——那件事发生了。井上忍说。
那不是一件事,而是一整个无比刺激,也无比疲惫的夏天。他作为学校里的思想先锋,自然不能错过那个滚烫的,思想可以直接转化为行动的年代。他记得自己站在高处,拿着大喇叭朗诵胡风的诗句:“时间开始了!”;他记得她总来广场看他,周围是人声和音响的巨大声浪,仿佛要把天地震碎。趁诸神恍惚,他们偷窃温存,私定终身;他还记得黄昏的公园里传来鲍勃·迪伦的吟唱《地下乡愁蓝调》。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一个天气预报员来告诉你风往那边吹)。”在如同被猛烈晃动过的鸡尾酒一样混沌的记忆里,只有这句歌词刻骨铭心。
所有人都知道风往哪边吹,吹向失败。
他没来得及向她道别,就开始了逃亡之路。骑自行车到火车站——太疲惫了,几乎一边骑一边睡。他买了一张到南方家乡的火车票。火车刚刚开动,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回家,于是在中间的某站就下了车。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上岸之后,随机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的票,到了一座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城市。
他在那个陌生的小城市呆了几个月。风声平息后,继续南下,去了南部沿海城市的广播电台,当起电台主持。
有大声谈笑的声音靠近,似乎是几个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进入这黑暗的温泉。嘈杂声把乔意从沉溺的回忆中叫醒,他每一个毛孔都在警觉。那群人在门外议论了一会儿,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哒哒声终于远去了。
——真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轻松的语调刺痛了。听故事的人永远是最无情的。听故事的人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压在他的生活、写作、性格上,让他至今都时常恍惚恐惧,无法坦然与人交流。不,这些她都无法完全无法理解。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讲给这个陌生人听?难道纯粹为了用自己离奇的经历去讨好她?不,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终于能够用第一人称叙述那个故事,不是躲在幕后。他必须将不想回忆的那些事重述,为忘记的人赋予语言,把走过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才能从沉重的记忆中逃离出来。
——不,还没有结束。乔意说。
大半年之后的初春,他与她重逢了。在一条狭窄得不得不快速通过的街道上,他们朝着相对的方向行走。几乎同时,他们毫不掩饰地盯着彼此短时间内发生剧烈变化的脸。
“你还好吗?”他听到她问自己。
在满街嘈嘈切切的粤语里,她略带清新北方口音的问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说,“我在电台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了。”她说。
她是千山万水地来找他了。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容不得他们继续犹豫,两人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前进,就可以离开一切过去。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前进,也没有转身,而是一起挤出了人群。
他请她在茶餐厅吃饭。时间尚早,没有其他食客,只有几个无事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南方的初春已经很热了,她脱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丝织背心和长裙,然后用手腕上系着的丝带把头发绑住。
他看着她,喉咙仿佛被堵住。这半年过得像十年,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时的诉衷肠,她却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出现。
她先开口,讲学校发生的变化,校园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许多看不见的窟窿,青春与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出,那极聪明骄傲的课代表也不知所终了。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有点惭愧:他们还活着、交谈、发出笑声。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转移话题,她从一轮满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两人再无话。
晚饭吃完了却依然日光惶惶,无处可去。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涩的甜蜜中,同时也有些不适应:从前,他们的时间都是一点点偷来的,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完整的空闲,光明正大的空闲。
她提议去看场电影。电影叫《秦俑》,讲是一个深情压抑的将军和一个宫女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后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杀的动作戏。他在座椅上不安扭动:宝贵的时间竟然浪费在这样无聊的电影里。
终于响起了片尾曲,浑厚的女声唱到:“焚心以火,让爱烧我以火。燃烧我心,承担一切结果……”放映厅逐渐明亮起来,他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等所有观众散去,她依然在啜泣。他颓然地半跪在她面前,无从劝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于眼泪只能流在别人的故事里。
回他的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紧紧地搂着她。
他住在老城区的一个单间,房间里只有些匆忙布置起来的家具。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像个孩子一样立刻睡去了。他像面对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新奇地摆弄着她的躯体,他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又把头揉进她柔软的胸脯。
她被折腾地醒了,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我毕业了。”她说。这已经是她能说出最露骨的鼓励。
他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结婚。”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呢喃道。他并不是在哄她,他从未这样向往一个家庭,一对战争之后的劫后余生的男女,急着在虚空中抓住一些靠得住的东西。
她听到这话之后,竟又开始落泪。泪水变得越来越多,吻不过来。他从怜爱变成了烦躁:“你怎么又这样?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索性大声嚎啕起来。他翻身把床头的灯打开,靠在床头点上一支烟捏在手里,眼看着烟灰掉在被子上。
“你还是不信任我。”他冷冷地说。
她这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他走之后,她在政府工作的父母辗转知道他们这段感情,震怒,要求她立即去美国,并且再也不能回来,断绝和家庭的联系。此时,恰好美国颁布《中国大陆学生保护法案》,允许90年4月11日之前来美的所有大陆人士自动变为美国永久居民。父母更急促地催促她即刻启程。她虽然爱他,可在那种无援无助的状态下,也无法下决心以卵击石,只能服从父母的安排。
他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下周?”
她低着头说:“手续都办好了。”
他只觉得冰水浇头,心脏几乎停跳。许久才冷笑道:“你怎么对得起……”太过沉重的愤怒,他话都说不完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同情起来:“你不要走好不好?留在这里,剩下的我来安排。”
她默默地把双手环到背后去解胸罩扣,从袖口抽出胸罩,倒在床上。他看着宽式简洁的、瘪瘪的白色胸罩,知道她做了决定:她此次去国就是诀别,人生重新开始,而他们只有这一夜的缘分。她为什么要千山万水地来给他虚假的希望?
他大力把她推翻过身,背朝着他,他猛然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恶狠狠地狂呼道:“我搞死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无力地瘫倒在她身上,做什么的兴趣都没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黄昏时出海,在震耳的汽笛声中,他忽然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和大地一点点分离。
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乔意说。
——你后悔吗?井上忍问。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之后,我就变得非常空虚。像是所有的目标都消失了。乔意说。看着雾气从嘴唇吐出,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都沉默了,井上忍欲言又止地说出两个音节,或许是想告诉他她自己的故事。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时万分可恶,有时又重新变得纯洁无暇,无可比拟。我对她,其实爱早就消失了,变成怀念、痛苦、嫉妒、同情、欲望,不断循环。可是没有一秒钟,我对她的感情归于平淡。没有一秒钟。乔意说。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月亮正在融化,化为熔岩。当我靠近,它令我从头顶冰冷到脚跟。它要杀了我。杀了我,了解我,了解我……”
每写十五个字,就要把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指环。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皮肤薄软如纸,平日里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
这是井上忍对母亲最后的印象。
这三楼的小房间原来是客房,不知从哪一天起变成了母亲的房间。父亲每次下班回家之后,会走进,把门虚掩上。有时风会把门吹开,井上忍看到父亲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
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井上忍见过的最接近“爱”的关系。之所以是接近,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失去自控的一面,仿佛“爱”是暴风眼,他们围绕着这个中心旋转,以高超的平衡能力维系了家庭、三层的楼房、后半生无忧的积蓄、共同经营的家具店。
仅仅有一次意外。
那是井上忍十二岁那年,母亲带她去维亚纳参加小提琴的演出,井上忍被意外滑落的车库门砸中,右耳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你为什么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当了母亲的人竟然还这么心不在焉,真是太不负责任了。”父亲这样责备着母亲。然而,这个事故也仅仅是让他们婚姻的船航行地更平稳的插曲。
真正的考验是两年后,母亲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开始一天天地显现出来。母亲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让父亲一直抱有幻想,觉得她有一天能够不借助药物和酒精熟睡,第二天神清气爽地醒来,从此一切都恢复正常。直到某一日,父母在京都鸭川旁散步,母亲以为有人害她,狂奔起来,父亲在后面追赶,羞涩的父亲不敢呼喊母亲的名字。他们跑了很久,直到被刚放学的井上忍和她的同学撞上,才停了下来。
那天回家之后,父亲终于决定把母亲送进箱根的一家疗养院。
母亲每个周六回家,她每次都会给女儿带鱼糕和山葵酱。她会听女儿拉奏三四首小提琴曲,然后和丈夫外出散步吃晚饭。周日的上午,她做奶油水果小馅饼,下午把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里。周一的早晨,在丈夫的护送下到车站,回到疗养院。
半年之后,疗养院打电话告诉父亲,说母亲用丝袜自缢了。
母亲死后,井上忍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觉得伤心。她觉得很愤怒: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没有解释,没有道别。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不吝给最贫穷的陌生人以笑容和问候,竟这样冷漠地离去。井上忍也恨她的父亲:在预感到妻子生命将要结束的日子里,他霸占了妻子的全部时间,夫妻二人长久地沉浸在静默哀伤的氛围中,几乎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存在。
井上忍也怨恨自己,怨恨那场意外让自己失去了一半的听力;怨恨自己拒绝学中文;怨恨自己在发现母亲傻笑的时候,恐惧地跑出房间。“是我不乖吗?是我让你失望了吗?”她没有机会望进母亲的眼睛问她。
一年过去,怨恨被要吞噬她一样强烈的思念所取代。井上忍时常坐在母亲生前的房间里,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去一幅幅构建母亲生前的场景。
母亲常常面对的黑色胡桃木书桌,抽屉里放着米白色的牛皮首饰盒,里面放着两条简洁的宝石项链,一枚海水珍珠的订婚戒指。父母是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母亲是政治系的学生,父亲是助教。两人从朋友发展成了情侣。半年之后,父亲要回日本继承家里的家具店,母亲跟随他来到京都,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书桌右侧立着一张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两人都穿着和服,清秀而腼腆,父亲还不像现在在那那么枯瘦。那一年,母亲就和井上忍现在一样大。
井上忍时常推开书桌前的窗子,看着尚未绽放的樱花和滋润树木的河流,想象着母亲当年的心情,面对这个陌生而寂静的国度,她是否沉醉地露出笑容?又是否国度永远不会属于她而流下眼泪?
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她身上总笼罩着戏剧里系出名门女子的神秘和忧郁,从没有中国的亲戚和朋友来探访她,她的童年和青春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了解母亲,唯一的线索是照片后的一排书。母亲酷爱黄金时代的罗斯文学,例如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和《杜马》。其中有一本暗绿色封面的中文小说被翻得最旧。母亲在仅剩的平静清醒的周日下午,总是在昏暗的房间中重读这本书。从背影看,她瘦弱的脖颈仿佛将要折断似的。
母亲死后,井上忍从高中辍学,代替母亲在父亲的家具店工作,空闲的时候她学习中文。她开始一点点地读母亲书架上那本小说。
书的扉页上写着“此书献给……”井上忍认得,那是是母亲的中文名字。
井上忍对这本小说简直着了迷,她一遍遍地读,把书中的女主角想象成母亲的样子,流泪的母亲,在阴暗的长廊中接吻的母亲,午夜不顾一切奔跑的母亲。“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为了一时的感情。”她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书中女主角的话,仿佛母亲此刻躲在自己狭窄的喉咙里发声。
午后的房间弥漫着静谧的气息,阳光把墙纸上的月桂树照得熠熠发光。她换上母亲爱穿的便服,白色的针织衫像大理石一样把她凝结在其中,凝结在过去。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母亲生前的样子变得模糊,可作为书中的女主角的形象却变得愈来愈清晰,那个美貌勇敢的少女,洋溢着让人折服迷恋的活力。
父亲的家具店受到更便宜的大型连锁店的冲击而倒闭,井上忍就凭借着中文能力开始做地陪。最初的生意是靠教中文的老师介绍的,后来因为她的细心和谦虚,生意慢慢多了起来。她保持一个月只工作三周的工作习惯,收入依然足够保持舒适的生活。
她带一对蜜月的夫妻来轻井泽的酒店,在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她看到了乔意。
不会错的,书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棱角分明的脸和略带讥讽的神情。虽然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可多么庆幸,他还是书里的那个人。
黑暗的温泉里,他的呼吸依然是书里的那个人。
——我终于找到你了。井上忍说。
——呵,是吗?乔意带着一丝骄矜和得意。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他不明白。井上忍想。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他。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这个深情的恋人,这个残忍的骗子。这个狡诈而贪婪地汲取母亲可怜的心里仅剩的一点点爱的罪人,这个让母亲的孤独的灵魂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杀手。
温泉外,那几个之前离开的日本人又回来了。木屐愉悦地敲打地板。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门外彻骨的冷风溜了进来。薄得像蝉翼一样的光线,透入这个全然黑暗的屋子。
乔意看到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孩儿哭了,眼眶中的泪像一面光亮的镜子。乔意看到了自己倒映其中的身体,肥大、令人作呕。
她不会明白。乔意想。
她不会明白这样一个衰老、令人作呕的身体,依然充满了爱与渴望。
第5页 :台北·自画像
台北·自画像
到了台北就觉得一股热浪袭来。坐在出租车里,窗外的车与建筑都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动荡而恍惚。
乔意发来短信问:“顺利否?”
“太热了。”姜夕在后座上热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说出这三个字。
“妹妹是第一次来台北哦?”司机闻言打开了冷气,回过半个侧脸,笑着问道。
嘴唇撮出亲吻的姿态,再缓缓打开双唇,音节从中倾泻而出,发出不同于通常听到的“妹妹”的发音,像是在夕阳西下时候招呼自己小孩回家吃饭。
姜夕没想到在三十八岁的高龄还能听到这样宠溺的称呼,脸悄然红了一下,说:“以前来过。”
“和男朋友哦?”这个司机实在过于热情和多嘴,然而他朴实的脸和语调中都有种久违的人情味,让她恼怒不起来。
姜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稳妥地回答:“不是。”
那人并不是乔意。
和乔意在一起的两年,一直瞒着母亲。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失去了警惕了一辈子的对象,每天只一心一意地琢磨生活中那些少得可怜的新闻,用无事生非的烦恼来折磨自己。
直到订婚快一个月,才告诉母亲有乔意这个人。母亲催着问未婚夫的情况,姜夕只是模糊地说:“年纪比我大。”其他再不肯说,母亲笑道:“那好,比较踏实。”
过了几周,母亲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妄图含混过关,又追问起来,姜夕才说:“年纪比我大得挺多。”母亲在电话那头有些发愣,悠长地“哦”了一声,似乎在掂量着“挺多”的确切含义,也默然接受了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过了一周,开车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回头,看到母亲在副驾驶上笨拙地戳着她的手机屏幕,姜夕像教训孩子一样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母亲委屈地说:“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乔意,到底长什么样?”
姜夕负气地指着车窗前经过的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头,说:“和他差不多。”母亲愣在那里,在姜夕踩下油门加速的瞬间流下了眼泪,那颗眼泪便在脸上爆裂开。
大概是心理预期太低,等真正见到乔意的时候,母亲竟然有些惊喜。姜夕如今剪短了头发,乍一看和乔意像是兄弟。两人都是身高腿长,窄窄的脸和细长的眼睛。区别在于乔意的脸型有种剑雕斧凿的锐利,而姜夕脸型柔圆,像用画笔漫不经心地一勾。
乔意是个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意有过婚史,对见丈母娘的礼数与规则非常熟悉,带了虫草和翡翠吊坠,态度亲热又不卑不亢,诚恳地有所保留。然而,母亲在饭桌上接受乔意敬酒的刹那,无法抑制的喜极而泣,还是让姜夕和乔意非常尴尬。
乔意吃完饭,又和母亲喝了几杯茶才告辞。母亲在厨房洗碗,非常愉悦地高声问客厅里的姜夕:“乔老师明天还过不过来吃饭?”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不来了。”
母亲说:“你让他过来吃嘛,过来吃。你要对他热情一点。”
说了很多遍,姜夕终于不耐烦关掉电视,道:“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满手都是肥皂泡,责备地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秀。你这样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听了,暴怒起来:“我不需要留住谁。你不要像个老鸨一样好不好?”
她脑海中出现的是旧时的高级妓院,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发髻梳得光光的,去绣那永远绣不完的手帕,眼睛却不自觉地溜溜往那门槛看,两人低声猜测着男人什么时候会来。
母亲被骂得落下泪,用手腕去擦,转身回厨房继续洗碗,提高音量说:“女人很惨的,人生就那么几年。”说完把水声开得很大,拒绝再交流。
姜夕把电视打开,想让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讲亚马逊河的纪录片,眼圈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无论她取得怎样的成绩,在母亲心中,她将永远是那个乖僻且注定凄凉的女人。
怎么说都说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铜矿,全城人的吃穿用住、生老病死就全都围绕着这座矿。慢慢,生活就变成了一座矿,黑暗、单调、深不见底。破败的炼铜厂,厂周围的石头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破败的浴室,浴室里的老年人和中年人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
所有在这座城市出生的孩子,都慢慢融进了环境中,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变成二维平面,镶嵌在客厅的墙壁中。
成长,对于姜夕来说,就是一场避免成为墙壁涂料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画册平摊膝盖,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
没有人能看出她用一点点斑斓光彩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一家人吃鱼,用筷子把鱼戳得枪林弹雨,贪婪地把筷子头放在嘴里一嘬,蘸满唾液,继续戳下去,从老到小,神情与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诅咒。
姜夕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平摊在面前的一小块桌子上放剔出的鱼骨。
母亲看到了,用筷子指着姜夕,招呼全家人来看这个奇观:“我们家养出个大小姐。”桌上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母亲笑得最大声。
他们也没有恶意。姜夕对自己这样说道。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热了,内心兀自结了一层冰。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吹起的金黄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拉-瓦-乔-”,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两种人生的经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褪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搞的东西当做终身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交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
酒店房间很大,正对着台北最美的天际线,云与青黛色的山之间是一道黄昏的余晖,高耸的老旧建筑像是山谷雾气中的海市蜃楼。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一溜从黑到白之间渐变的色谱: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乔意很不满她的穿衣风格,他比她大十八岁,刚好大出一个青春来,却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龄差距所带来的感官新奇和刺激,简直上当受骗。
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姜夕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很娇小,穿球鞋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夸张,却有掩盖不住的精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和研究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越来越多不满,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又野心的女孩,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笑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储物间里,门都锁不上。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岁,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大口吸一口气,说:‘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没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离的情感,红发的女孩听得又惊又气:“那你没告他们性骚扰?”
姜夕笑了,说:“我们那时候怎么敢对长辈拍桌子?”
国营的杂志社,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雇员,因此杂志社维持着一种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温暖但是藏污纳垢,每个人都坦然地暴露着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面对龃龉,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红发的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包里找出一个资料夹,翻开是一张影印的老照片,那是杂志社创刊十周年时的员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阶上,笑容灿烂。
“是这时候吗?”女孩问。
“这你都能找出来!”姜夕很惊讶,在照片里看到自己,众星拱月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穿绿色的一字领背心和高腰牛仔裤,无可批评的鹅蛋脸,歪着头,不笑,可是眼神有媚态。不分对象的妩媚就是谄媚。
“那时候的我,比较软弱。”姜夕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在去画廊的车上,红发女生坐在前座,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画是在大陆的一间画廊,当时非常惊艳。“真的很巧诶,没想到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你的画展。”女孩很兴奋。
听他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姜夕有点恍惚感。她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美国,遇见一个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和他年轻的女秘书,科学家已经老得记忆力衰退,在涉及具体年份的时候总是会卡住,女秘书俯在他的耳边提醒:“1971年的时候,您刚到密歇根大学……”仿佛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馆。
姜夕身上一阵恶寒。
她开始后悔,觉得答应做个人回顾展——也是第一次个人回顾展,是个错误。
她的生命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对于智慧、财富、声名。她应该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实在。可如今,人生的路上走了一半,她回首望,却只看到断壁残垣,如见鬼一样心惊肉跳。前所未有的轻和空虚。空调吹出的凉风如海潮,随时会把她卷走。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深处。
确定了第一幅画挂的位置,把画在浅蓝色的墙壁上固定住,红发女孩夸张地“哇”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画里是个男人的躶体。年轻男人大步行走在水边,侧面示人,微微低着头,灰白的身体,灰白色的头发,平坦的小腹被一只白鹤的脖颈缠住。男人看起来清癯而柔软。
画里的男人是她第一个正式的男友。
姜夕是那种从小就开始好看的女孩,因为画画,气质独特,追求的人也多。因此,她少女时期就给自己立下原则:不和男孩单独看电影,不和男孩单独吃饭。立下了一大堆规矩,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远远落后于同龄人,慌慌张张地开始谈恋爱。
开始和男孩们约会之后,姜夕才发现自己无法爱人。电影里、书本里、同宿舍的女生身上出现的狂热与惆怅,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感受到。她从来没有坐在电话旁等待过,也从来没有为一句模糊的话而辗转失眠,哪怕心仪的男孩移情别恋,她的难过也不会超过一天。所有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她:那是因为你不够爱他们。
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
她非常爱他们的身体。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骑车男生微驼的背脊曲线,这带来的幸福感远胜于亲吻和拥抱。她对他们的爱是纯视觉的:夹着香烟的弯曲手指,跑动时绷紧的小腿线条,回头时肩膀倾斜的线条。这些是她想占有的部分,这些比爱更永恒。
当他们的身体无法再提供给她视觉上的刺激,她对他们的迷恋也就随之结束。
她第一次见到唐鹏的时候,离着很远,就听到了他身体的声音。
那时候她已经研究生毕业,在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唐鹏是新来的摄影师,他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来的时候大家在会议室开会,隔着玻璃,姜夕看到他站在办公桌前,穿一件洗白的牛仔裤,灰白色的T恤只有一半塞在裤子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微耸肩,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的身体线条发出类似猫叫的绵长慵懒的呼喊,为之可以冲动落泪。
两人作为办公室里仅有的单身青年,众望所归地谈起了恋爱。姜夕松了一口气:有了正式的男友,迅速从杂志社的储物间里搬了出去,终于不必每天提心吊胆地保全自己。
唐鹏和姜夕在离杂志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小间房子。杂志社在公园里,每天晚上下班那一段路就成了约会,春夏的空气是湿漉漉的青草味,秋冬的空气则有一股枯枝败叶燃烧的味道。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穿过苍白的黑夜,听到桥下湍急的流水声,唐鹏紧紧地用胳膊搂着姜夕,她环抱着他的腰,感到他的脊梁绷得紧紧的,原来爱是这样结结实实的。
住在一起之后,唐鹏无意中在旧杂志里看到姜夕大学以前得奖的画,诧异地问道:“你现在怎么不画了?”
姜夕主修美术史,上了大学之后再也没有画过画。她笑道:“可能是小时候得奖太多,恶心了。”
“你不应该放弃!”唐鹏鼓励她,眼里泛着孩童一样的光芒。
姜夕被他眼睛里的光芒打动。唐鹏有种罕见的天真,他是不曾被败坏过的好孩子,对世界还有一尘不染的想象,甚至听到“穷人”两个字,眼里都会泛起异样的水光,仿佛面前立刻出现一个亟待拯救的对象。他拍照,也总爱拍乞丐和打工者,连杂志社的领导都忍不住抱怨:“人文关怀,心理关怀一下就行了,不要每次都把照片弄得脏兮兮。”
姜夕笑道:“那我画你?”
唐鹏立刻开始解扣子,把衬衫脱了,又脱了牛仔裤,牛仔裤的皮带扣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他坦然地露出少年一样细长的身体,夕阳在他身上投射出悲剧性的阴影。
原来他知道自己好看啊。姜夕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用画笔在他的小腹画上一只白鹤。
凝视着画里年轻男子低垂的眼睛,姜夕想:一个人在画家的画中永远不会老去,画家自己却老了。
她忽然有些犹豫:“要不然,这幅画就收起来,就不要展出了吧?”
红发女孩夸张地整个扑在画上做出护卫的姿势来,说:“不要这样子对他啦!”她的脸刚好贴合在画中男人的小腹上,大家又笑了起来。
姜夕也笑了,说:“你不觉得画得并不好?”
红发女孩收起故作幼稚的神情,认真地说:“虽然能看出没有深思熟虑过,但是比之后的画要更直接,更愉悦。”她又凑近了画布,指着那人大腿内侧的一处阴影说:”因为不太专业,反而让人很心动。让人想抱抱画里的男孩。”
姜夕抱臂笑道:“那时候对青春还不珍惜,不像现在。那时候画了好几副类似的画。画身体的,最后只留了这一幅,其他全扔了。”
她把下一幅画固定在墙上。退后一步仔细看,这幅画是她隔了两年之后的作品,已经是她初成名时的形状,壮阔细腻的工笔水墨,非常沉静。只有瞬间,没有故事。只有观点,没有情绪。
两幅迥然不同的画摆在一起,中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红发女孩笑道:“来看的人肯定会问,这个画家中间两年发生了什么。”
第6页 :台北·自画像(2)
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遇见了谁。
遇见林满是一个饭局。
曾经以为多么回肠荡气的故事,开始原来这样庸俗。曾经以为“永世不能忘”的重要时刻,如今也忘了到底发生在几月。
当然,第一次见到林满的日子,如果有心仔细追,是能够查到的。那天是一个著名的国画家巡展归来的庆功宴。
姜夕被杂志社的主编打电话叫去赴宴,原以为是采访,去了才知道自己是属于宴席喝得不尽兴,被叫来的几个美女之一,心里非常不痛快。那是个大得空旷的包间,天花板极高,只有一张桌子四六不沾放在正中,像是大海上的漂浮物。
满堂都是国画家的声音,轰轰隆隆压着头顶过去,仿佛席上坐了好几个他。他大谈自己的艺术理念,过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又低又细,说起在国外撞破的一个明星的绯闻,更像是有好几个分身。
“你去过我的百石堂没有?”姜夕忽然发现声音是朝着自己,慌忙摇头。
国画家笑道:“那你明天一定要去,住一周,到时候你就知道沈老的万青园算个屁!”说着,就让姜夕往他身边坐。
姜夕近身甜笑着敬了他三杯酒,才被放回到座位上。
国画家又让助手取来宣纸和墨,把墨在纸上泼洒了一大片,然后用指头开始作画。半晌,斜睨众人说:“还不鼓掌?”众人才知画完,恍然大悟地鼓掌叫好,国画家得意地说道:“我每天早上起床,就先用半个小时画他个一百万的。”又是一片赞喝声。
姜夕忍不住哂笑起来,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这一代人很可笑吧?”
她喝得耳红头胀,觉得声音很远,抬眼一看,那人原来靠得很近。
他又高又瘦,圆脸很讨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比实际年纪小得多,可当姜夕仔细地与他目光相对,却发现他的眼神冷静而不留情,如苍鹰俯冲。
她被他的眼神震慑住,过了几秒钟才把他的五官在脑海里组合出来。认出他叫做林满,是在艺术市场正当红的画家。
“没办法,年轻的时候吃苦太多,现在就成了这样。”林满用下巴朝国画家的方向怒了努。
宴席散了往外走,姜夕向林满约了一个采访,林满郑重地留了姜夕的联系方式,本以为是客套话,结果过了几天,林满当真往杂志社打了电话,点名要找姜夕。
林满在艺术家里也算是有个性,成名后极少上任何形式的媒体。极少数接受采访,稍微不满意的问题也冰冷地冲撞回去。同事忍不住酸酸地祝贺姜夕:“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地点就你的方便。”林满说。姜夕想到同事们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波动,有些得意得飘飘然。
采访约在姜夕家附近的一家餐厅,林满话很少,寡淡地聊了十几分钟,他疲惫地说:“我不想说自己了,聊聊你吧。”
姜夕硬着头皮简略地讲了讲自己的经历。林满听到她也画画,忽然来了精神,要求看看她的画。姜夕无奈,带他到自己的屋子。
林满进屋,看到好几副大画摆在地上,太饱满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留溢出来,轻轻地“嚯”了一声。
他仔细看完,问姜夕:“你的野心是什么?”
姜夕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没有野心。”
林满问:“那你的热情是什么?”
姜夕说:“我没有热情。”
林满不泄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画画?”
姜夕认真想了想,说:“小时候用画画把自己和家庭隔离开,现在是一张更大的盾牌,抵抗生活。”
林满不说话,许久才继续道:“创作有两种。一种是赤子之心,掏心掏肺,恨不得拿着尖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剜除来给你看;另一种是每次只截取一点,有效、准确,加了很多其他的料,好吃、好看。你是第一种——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但是要成第二种,才能成气象。”
姜夕不语,林满又用那苍鹰俯冲一样的眼神向着她,说:“你要成气象。”
林满走后,姜夕坐在地上看她的画,从下午看到傍晚,然后起身,把它们全撕了,剩下最初画的一张唐鹏没有毁掉,或许是出于某种内疚。
那天之后,画画从闲时提笔的爱好成为她每天的事业,没有时间画,只有晚上,在唐鹏入睡的时候。她从太阳西下画到日出东方时,调色时在天光和白炽灯下一种色光,
在日出时薄薄的一层霞光下看成品,忍不住震荡:自己也知道画得好。
唐鹏却对她夜里作画的习惯越来越不耐烦,房间很小,他在床上面朝着墙,烦躁地说:“把灯关了好不好?”
姜夕说:“那我就看不见了。”
唐鹏说:“你其他时间画好不好?”
姜夕说:“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时候能画?”
唐鹏不说话,可是连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愤怒。姜夕只好关了灯,躺上床,唐鹏如翻大浪一样把所有的被子抢过来蒙住头,表达自己的不满。姜夕就这样在空气里手凉脚凉地躺了一晚上,心也凉了一截,她明白过来,唐鹏当初鼓励她画画,是认为那是一个省钱而有情趣的陶冶情操的爱好——和热爱烹饪、十字绣没有本质的区别,可当她真的把画画当做事业,甚至牺牲唐鹏的时间,那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这样的老情绪老戏码总是上演,姜夕总是忍让,她几次想质问唐鹏“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可是害怕他真的说出“那你就不要画”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她回家时发现浴帘被换掉了。原来的浴帘是她自己在防水布上画的工笔仕女,微醺着粉色的脸,水珠溅上像滴下的汗。现在成了一块蓝色的防水布,上面印着米老鼠和唐老鸭。
她离开厕所,离开家门,离开小区,离开了门口的马路。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我当初在大陆的画廊里,被惊艳到的就是这幅画。”红发女孩指着刚刚挂上去的一副画说。
画上是一个人体模型的雕塑,凸起的光滑乳房看出是一个女人,可是到脖子那儿就没有了。它看起来被摔碎成无数块,然后又重新拼在一起。工笔画,每一处破碎的痕迹都比头发丝还细。
“《受伤的女人》。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姜夕说。
“我记得那次画展全是女性画家,很feminism(女权主义),视觉冲击很大,很强的控诉感。可我唯独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这种脆弱反倒很有力量。”红发女孩说。
“年轻的一代已经破门而入了!”
姜夕还记得那是林满为那次画展上她的画写的评论。他写道:“老一代拙劣地扭捏作态,不肯相信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
姜夕看着他对自己的满纸溢美,觉得有些恍惚。学生时代,把成功之路看得漫长而险阻,身心都做好了苦熬的准备。看成名艺术家的自传,总喜欢拣最艰苦贫困的那一段,看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张开双臂说“让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后来发现这条路原来短得惊人,走着走着就发现视线里出现了终点处的鲜花和点心,想象里的荆棘和暴风雪都没有出现。未免觉得无趣,无趣啊,是对人生最大的惩罚。
画这幅画时,是和林满在一起的第五年。
她离开了和唐鹏同居的小屋,搬到林满给她的工作室。她离开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如跃进捕鼠夹的老鼠一样跳入了林满为她提供的生活。林满把所有的钱全放在一个抽屉里,用蓝白条纹的绢布盖着,她觉得自己像古代的良家妇女——这个认识,使她非常快乐。钱少了林满就再默默添上,像是童话中可以生财的宝盒,他太知道该怎样维持着不食人间烟火。
第一次出镜旅游,是林满带她去台湾。
林满和友人约在温州街的旧书店谈事,他们坐在里屋,姜夕在外屋杂乱的书架上翻书,爬上爬下,出了一身汗,淘到一本《龚半千课徒画稿》,惊喜地望向林满,想向他炫耀,他恰好微笑看着自己,像是她理想中慈爱的父亲。
他招呼她过去坐,她坐在他身边翻画册看,他聊天的声音又低又远。她像回到了中学的下午,逃了体育课,坐在洒满阳光又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趴在手臂上假寐,听到腕表上秒表的声音,未来连接着过去,时间像是在那个瞬间打通了,
她看着画册,猛地抬头时不小心撞到林满的手掌,原来她坐在了一片西晒的阳光里,他很自然地一边说话,一边用一只手掌去挡她额前的光。
他的友人看着他们笑,姜夕不习惯他在人前表现出的亲昵,低下头继续看书,既不好意思也感到有些凄凉:他的友人定然看出她是他的情妇。
傍晚,林满说要带姜夕去“乱世佳人”吃饭,本以为是高档会所,结果是一家小炒店。他们在二楼的天台上吃饭,热气腾腾的时蔬和海鲜源源不断地端上桌,两人吃得快而沉默,鱼入口即化,嫩得刚送进嘴里时整个后脑勺都“嗡”的一声,恨不得要流泪。两人对视,看到彼此湿润的眼眶如含情脉脉,同时大笑起来。
吃完饭,她先下了楼,在小饭馆的门外等着他。他结完账出来,她看他神情松弛,两鬓各一抹灰白。这一刻,他的过去和未来都是她的。她愉悦地冲上前,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的脖子,他踉跄了一下,窘迫地笑了起来。
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她赤脚踩在他的鞋上,他带着她往前走,像笨拙的舞蹈。
回到酒店,两人看电视,是个催眠的综艺节目,很多明星兴高采烈地被催眠,说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你也把我催眠了。”林满看完,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
他以为这是对她魅力的赞许,姜夕却很不喜欢这种说法。仿佛她骗了他,他一直是一个无辜而忠诚的受害者,有一天梦醒之后,他就安然无恙地回到原来生活的轨道上。
这个不愉快的想法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回程,在台北的机场,她依然竭力做出愉悦的样子,在机场买了很多礼品,几乎没法提上飞机。
林满有些不耐烦:“去个台湾都这样,要真带你去美国,你不得搬座山回来?”他和他妻子上个月刚去过美国。
姜夕微笑道:“我没见过世面嘛。”内心则不断地下沉,心想: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在姜夕的脑海里又不断翻滚了两年,转眼她就过了三十岁。
“你看到好的人,不要放过,把自己嫁出去吧。”林满总是这样说,语带叹息。可时而又故作凶狠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我要把你霸占到四十岁,到时候,哪怕你想嫁,也没人要你。”
他反复无常,是笃定了她不会离开自己。
林满这两年在艺术市场的价格一路下跌。他最近画的系列都是丑陋而扭曲的中国人,他认为讽刺而尖锐,却被评价为“老旧滞重”,他愈发不敢动笔。姜夕的创作热情和名气却一路看涨,林满偶然来她的画室,看到她的画会忽然暴躁起来,说:“这些题材宋人清人不都画过了,你再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维护着他的自尊,小心翼翼地不反驳。
他不再能摸准艺术和市场的标准,唯一对姜夕十拿九稳。
林满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竟向姜夕分享起自己当知青时和妻子相遇相恋的故事,如何在极贫的环境中相依为命,他把这故事作为青春甜蜜而苦难的勋章。某日,又夸某个来采访自己的艺术杂志女记者,比当年的姜夕更有灵气。
他是要逼疯我。姜夕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不断地伤害她、刺痛她、远离她,来试探她的极限,仿佛把一根铁丝放在火上烧,考验它何时会软化弯曲。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则证明了他对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溃,离开,那么她的软弱则证明了他对于女人的判断,对人性的鄙视。
怎么都是他赢。
姜夕终于崩溃了,把水杯、牛奶盒、烟灰缸、钥匙全部都扔向他,它们一个都没有命中,在地板上摔破。
“你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女画家了。”林满走之前,冷笑着说道。
姜夕跪在地板上捡玻璃的碎片,心想:自己这几年过得简直毫无知觉,如同上了一条黑胶皮的传送带,输送进一个黑暗逼仄的小洞里,她卑微如老鼠。
姜夕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画了这幅《受伤的女人》。女人并不是被男人所伤害的。男人并没有伤害女人的能力,他们什么也不懂,如同最简单的哺乳动物一样呼吸、猎食、睡觉,行走在草地上、石缝里。女人被切断的引力,如同在一个失去重力的电梯里,重重地摔在男人的身上,粉身碎骨。
画展终于要开幕了,最兴奋的是红发女孩。她换上一件贴身的粉色连衣裙,腰部镂空,曲线妖娆,大红色的玛丽珍鞋则又显得纯真而危险。看她专业地给画廊内部的员工进行作品的概述,姜夕想:年轻的一代真的破门而入了。
来的人不少,超过了姜夕的预期。她费力地笑着,试图和每个客人去交流。时而和红发女孩眼神交汇,姜夕做出苦丧的脸,女孩示意她打起精神挺起胸,不要驼背。
姜夕振作起精神,她扭头,看见了林满。
她和林满还差一个月就满六年没有见了。她没有想到六年的时间会在一个人的身上造成如此大的变化,他的头发灰白了一大片。脸颊上的肉下垂显得非常悲愁。他也看见了姜夕,朝她微笑着。他的眼镜都似乎变得更厚更脏,眼里一点神采也没有。
姜夕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了那十几米的路,来到他面前的。她避免去看他凸起的肚子,正如他避免去看她脖子上纵横的皱纹。
“你怎么来了?”姜夕说。
“这里一个商业机构邀请我来讲座,我就来了,刚好在报纸上看到你个展的消息。”林满说。
“看起来你还挺忙的。”姜夕笑道,
“还不赖。”林满说。
成功的反面并不是失败,不是突如其来的空虚。而是提供给你一种还不赖的生活。差不多的繁忙程度,差不多的生活形态,差不多的高朋满座。只不过,日复一日的生活渐渐渐渐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和你厮混的人,也越来越模糊和不体面。仿佛是泳池的水被慢慢抽干,最后只剩下池底枯黄的落叶。
起初,你毫无察觉;后来,你假装没有察觉;最后,你接受自己已经沦为二流的事实。
林满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繁忙的日程,眼神却释放出求救的信号:救救我,不要让我和池底落叶一起被冲走!
姜夕胸中无数情感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林满看出她快哭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钻戒,笑道:“这么大的钻石,是个商人?”
姜夕被他话里的嘲讽刺伤了,冷冷地说:“是个作家。”
她强迫自己回忆乔意的好处。乔意也看她的画,但从来不像林满一样
直率地评论,而从来都报以无差别的惊喜,像是一个别无所求的退休老人,每天早上去阳台上看自己在世上唯一留恋的几盆土,无论开出什么花来,都觉得很神奇。乔意对待她,就像对待一盆脆弱的盆栽。
林满说:“怎么这么不接受教训,还找了一个艺术家?”
姜夕下意识地转动着指上的戒指,说:“如果一个女人,不幸和一个艺术家恋爱过,就很难再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也尝试着和商人、医生交往,但结果总是失败。
“你呢?你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吧?”姜夕问道。
林满眼角堆满温柔的皱纹,笑道:“我都快当爷爷了……我离婚了。我前妻再嫁,去美国了。“
姜夕很震惊,当年和林满在一起时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狂喜,一切的碎片,一切的斑斓又扑面而来。
她笑着做出遗憾的样子来:“怎么我没赶上呢?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疯就好了。”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当初有想过为我离婚吗?”
林满大笑起来,笑声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说:“当然了。”他叹了一口气,像看一个孩子一样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当然了。”
他看着她,笑着说:“我走了。”就像过去,他离开她的画室之前日常的道别。宣布了好几遍要走,脚步却迟迟不动。
姜夕内心生出一丝的疼痛: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她看着他的脸,想要把他的脸牢牢地记住,甚至充斥她的整个回忆。而把童年、青春全部忘却,让其他男人的脸,其他男人的身体都逐渐被记忆之海浸泡溶解,最终仅仅是他们的只言片语浮在内心的虚空中。然后,她和林满之间的愤怒与怨恨消失,只剩下至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柔情。
林满被她看得局促,仓皇地道别,几乎是跑出了画廊。
姜夕追了出去,跑到他身边,摸到他的手指尖,然后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过去,他们从不这样,他们一直是急不可耐的。
林满的手里全是汗,他窘迫而惭愧地说:“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知道。”姜夕说。
她一向最爱这样的故事,只因为一眼的怦然心动也好,一瞬间的刻骨铭心也罢,就这样无怨无悔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并不是许给对方,而是许给自己如同殉道者一样悲壮的命运。以超人的意志抵抗住了时间的摧毁,这是日常生活的史诗,是战胜了自私与欲望的的神圣一刻,把庸俗的现实击得粉碎。
“我们走吧。”姜夕说。
“去哪儿?”
“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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