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部小说 记得第一章男主一开始从医院出来的小说是男主趁他妈妈不在穿上他妈妈的医生褂子假装内科医生 后来有个女的患病来检查

陪你读吧:第五期《母亲篇》
吴念真:母难月
爸爸十六岁那年从嘉义跑到九份附近的矿区工作。十六岁还不能进矿坑,所以在炼金工厂当小工。
他发现工厂里有一个年长的女工几乎每天以泪洗面,于是善意地问人家出了什么事,那妇人说她儿子在山上工作时中暑死了,十六岁,跟他一样大。
我爸说:“你不要伤心啦,不然……我给你当儿子。”从此我爸进了人家家门,当了别人的儿子。
爸爸二十一岁那年成了正式的矿工,人家从贡寮山上找来一个孤女当养女,再以招赘的方式和我爸结婚以延续这一家的香火。这个孤女,也就是后来的我妈,当时才十五岁。她十六岁生下第一个小孩,四个月不到夭折。
多年之后,姑妈跟我说,那时候我妈经常会有一些怪异的举止,比如半夜跑到外面哭,或者走着走着忽然会被什么召唤一般,停下脚步跪拜四方。
十七岁她生下我,同样不好带。我四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开始不吃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后“随时眼睛翻白,四肢抽搐”,妈妈曾经说那时候她唯一的想法是:万一连这个也养不活,她也会跟着走。
接下来就有点像乡野传奇了。据说就在我气若游丝的当下,村子里来了一个应邀出诊的中医,看完该看的病人准备回去时在山路上被邻居拦了下来,要他做做好事来看我。
据说他在望闻问切之后还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开了一帖包括三种青草外加长在黄泥巴里的蚯蚓七条的奇怪药方,说如果在当天酉时之前药材可以备妥,并且让我服下,就会有救,否则这孩子“人家会收回去”
采药的过程是另一个说来话长的传奇,暂且不表,总之酉时之前这帖药真的就灌进我的喉咙。
根据我妈的描述是:“……就在午夜时分,你忽然放了一个响屁,然后拉出一大摊又黑又臭的大便……我跟你爸抱着你洗澡的时候,发现你的手竟然会拉着我的手指,然后睁开眼睛;你爸爸跟我说,孩子……人家要还给我们了!洗完澡,发现你好像在找奶吃,当我把乳头塞进你的嘴巴,感觉你很饿、很有力地吸起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大哭起来了!"
三十年后,我还活着,而且要结婚了。妈妈说有两件事必须跟婚礼一起完成,第一件事是婚礼的前一天,她要杀猪公,并且行跪拜一百次的大礼;她说当年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曾经抱着我跪在床头哭着跟众神许愿,说如果这孩子可以平安长大,结婚那天她要跪拜天地以谢神恩,而当天果真就出现了那个“神医”。
第二件,是婚礼那天我们得替她搭个台子并且请来乐队,因为她要上台唱歌。她说这是她另一个心愿。说我初中毕业离家到台北工作的时候,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我的小学老师,老师问起我的事,然后跟妈妈说我很聪明、爱读书,无论怎么波折,有一天我都会念到大学。
妈妈说,那天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觉得“像我这样的妈妈,如果也可以养出一个大学毕业的孩子的话……我跪在路边跟四方神佛许愿说,他结婚那天,我一定要快乐地唱歌给大家听!”
写这篇文章时正是我出生的月份,或许是这样的缘故吧,二十七年前妈妈穿着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坚持跪拜一百下以至最后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以及在简单的舞台上,以颤抖的声音唱着《旧皮箱的流浪儿》的神情,再度鲜明地浮现眼前。
母亲五年前骨癌过世。
生养我们五个(如果连夭折的那个也算的话,六个)小孩的过程,其忧烦与苦难远远多于欣喜与安慰。
我曾想过,妈妈会得骨癌,到了末期全身的骨头甚至一碰即碎……是不是就因为这辈子的身、心都一直承担着过量的负荷?
【吴念真(1952年8月5日 ),台湾知名导演、作家、编剧、演员、主持人。吴念真的本名为吴文钦,吴念真是他的笔名。拥有众多作品,其中就包括导演作品,编剧作品,主持作品,演出作品,书籍作品及监制作品,以及多项奖项。】
琦君:母亲的书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洗衣,喂猪、鸡、鸭之后,就会喊着我说:小春呀,去把妈的书拿来。
我就会问:哪本书呀?
那本橡皮纸的。
我就知道妈妈今儿晚上心里高兴,要在书房里陪伴我,就着一盏菜油灯光,给爸爸绣拖鞋面了。
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个字,实在是一本无字天书。里面夹的是红红绿绿彩色缤纷的丝线,白纸剪的朵朵花样。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没有做成鞋子,母亲就这么一直夹在书里,夹了将近十年。外婆早过世了,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一对小小的喜鹊,一只张着嘴,一只合者嘴,母亲告诉过我,那只张着嘴的是公的,合者嘴的是母的。喜鹊也跟人一样,男女性格有别。母亲每回翻开书,总先翻到夹着最最厚的这一页。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的,像在专心欣赏,又像在想什么心事。然后再翻到另一页,用心地选出丝线,绣起花来。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是母亲永久的样本,她心里什么图案和颜色,都彷佛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
母亲为什么叫这本书为橡皮纸书呢?是因为书页的纸张又厚又硬,像树皮的颜色,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非常的坚韧,再怎么翻也不会撕破,又可以防潮湿。母亲就给它一个新式的名称──橡皮纸。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纸,是太外婆亲手裁订起来给外婆,外婆再传给母亲的。书页是双层对折,中间的夹层哩,有时会夹着母亲心中的至宝,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这才是无字天书中真正的书了。母亲当着我,从不抽出来重读,直到花儿绣累了,菜油灯花也微弱了,我背《论语》、《孟子》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就会悄悄地抽出信来,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低诉知心话。
还有一本母亲喜爱的书,也是我记忆中非常深刻的,那就是怵目惊心的十殿阎王。粗糙的黄标纸上,印着简单的图画。是阴间十座阎王殿里,面目狰狞的阎王、牛头马面,以及形形色色的鬼魂。依着他们在世为人的善恶,接受不同的奖赏与惩罚。惩罚的方式最恐怖,有上尖刀山,落油锅、被猛兽追扑等等。然后从一个圆圆的轮回中转出来,有升为大官或大富翁的,有变为乞丐的,也有降为猪狗、鸡鸭、蚊蝇的。母亲对这些图画好像百看不厌,有时指着它对我说:阴间与阳间的隔离,就只在一口气。活着还有这口气,就要做好人,行好事。
母亲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不要扯谎,小心拔舌耕梨阿。
拔舌耕梨,也是这本书里的一幅图画,画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舌头被拉出来,刺一个窟窿,套着梨头由牛拉着耕田,是对说谎者最重的惩罚。所以她常拿来警告人。外公说十殿阎王是人心里想出来的,所以天堂与地狱都在人心中。但因果报应是一定有的,佛经上说得明明白白的啰。
母亲生活上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黄历。她在床头小几抽屉里,厨房碗橱抽屉里,都各放一本,随时取出来翻查,看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日子的好坏,对母亲来说是太重要了。她万事细心,什么事都要图个吉利。买猪仔,修理牛栏猪栓、插秧、割稻都要拣好日子。腊月里做酒、蒸糕更不用说了。只有母鸡孵出一窝小鸡来,由不得她拣在哪一天,但她也要看一下黄历。如果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她就好高兴,想着这一窝鸡就会一帆风顺地长大,如果不巧是个不太好的日子,她就会叫我格外当心走路,别踩到小鸡,在天井里要提防老鹰攫去。有一次,一只大老鹰飞扑下来,母亲放下锅铲,奔出来赶老鹰,还是被衔走了一只小鸡。母亲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脚踩着一只小鸡,把牠的小翅膀采断了,小鸡叫得好凄惨,母鸡在我们身边团团转,咯咯咯的悲鸣。母亲身子一歪,还差点摔了一跤。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手掌心里捧着受伤的小鸡,又后悔不该踩到牠,又心痛被老鹰衔走的小鸡,眼泪一直的流,我也要哭了。因为小鸡身上全是血,那情形实在悲惨。外公赶忙倒点麻油,抹在牠的伤口,可怜的小鸡,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停止了。母亲边抹眼泪边念往生咒,外公说:这样也好,六道轮回,这只小鸡已经又转过一道,孽也早一点偿清,可以早点转世为人了。
我又想起十殿阎王里那张图画,小小心灵里,忽然感觉到人生一切不能自主的悲哀。
黄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日,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黄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日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念到当月的那个节日为止。我也跟着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叁月清明、谷雨……但每回念到八月的白露、秋分时,不知为甚么,心里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小小年纪,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感慨。也许是因为八月里有个中秋节,诗里面形容中秋节月亮的句子那么多。中秋节是应当全家团圆的,而一年盼一年,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北平迟迟不归。还有老师教过我《诗经》里的(蒹葭)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当时觉得宛在水中央不大懂,而且有点滑稽。最喜欢的是头两句:白露为霜,使我联想起鬓边霜,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发。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是否已有鬓边霜了。
母亲当然还有其他好多书。像《花名宝卷》、《本草纲目》、《绘图列女传》、《心经》、《弥陀经》等的经书。她最最恭敬的当然是佛经。每天点了香烛,跪在蒲团上念经。一页一页的翻过去,有时一卷都念完了,也没看她翻,原来她早已会背了。我坐在经堂左角的书桌边,专心致志地听她念经,音调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却是每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正正确确。看她闭目凝神的那份虔诚,我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念完最后一卷经,她还要再念一段像结语那样的几句。最末两句是:四十八愿渡众身,九品咸令登彼岸。念完这两句,母亲宁静的脸上浮起微笑,彷佛已经渡了终身,登了彼岸了。我望着烛光摇曳,炉众缭绕,觉得母女二人在空荡荡的经堂里,总有点冷冷清清。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里面那么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里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点儿难闻,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如洗了头,脏水流到阴间,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脏水才流向东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有的却像丑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干瘪,头发掉了一大半,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洗过头以后,墨炭全没有了,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飘在背上,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微风吹来,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她眯起眼睛,用手背拢一下,一会儿又飘过来了。她是近视眼,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要她戴上。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头面”了。
父亲不久回来了,没有买水钻发夹,却带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
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母亲不必忙厨房,而且许多时候,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三十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父亲就直皱眉头。我悄悄地问她:“妈,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母亲沉着脸说:“你妈是乡下人,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戴那讲究的耳环呢?”
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洗完后,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香风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说:“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泛胃。”
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别说父亲,连我看了都不顺眼。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一双大脚鸭子,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刘嫂劝母亲说:“大太太,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 ”
母亲摇摇头,响也不响,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她年纪比刘嫂大,一张黄黄的大扁脸,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我都气哭了,可是不敢告诉母亲。
从那以后,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我点起脚尖,从镜子里望着母亲。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
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寒暑假回家,偶然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愈来愈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母亲见我回来,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无论如何,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学时,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手膀抬不起来,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我捧着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着眼泪。深秋的夜风吹来,我有点冷,披上母亲为我织的软软的毛衣,浑身又暖和起来。可是母亲老了,我却不能随侍在她身边,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愁绪呢!
不久,姨娘因事来上海,带来母亲的照片。三年不见,母亲已白发如银。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满腔心事,却无法向眼前的姨娘倾诉。她似乎很体谅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说母亲心脏不太好,又有风湿病。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我低头默默地听着,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母亲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细看看她,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虚落寞之感,将更甚于我母亲吧。
来台湾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当年如云的青丝,如今也渐渐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想起在杭州时,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转眼都成过去。人世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母亲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现在的光阴,比谁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着她,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我说:“让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她愀然一笑说:“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我能长久年轻吗?她说这话,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轻了。对于人世的爱、憎、贪、痴,已木然无动于衷。母亲去我日远,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琦君:妈妈的手
忙完了一天的家务,感到手膀一阵阵的酸痛,靠在椅子里,一边看报,一边用右手捶着自己的左肩膀。儿子就坐在我身边,他全神貫注在电视的荧光幕上,何曾注意到我。我说:“替我捶几下吧!”
“几下呢?”他问我。
“随你的便。“我生气地说。
“好,五十下,你得给我五毛钱。”
于是他几拳在我肩上像擂鼓似地,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像放联珠炮,不到十秒钟,已满五十下,把手掌一伸:“五毛钱。”
我是给呢,还是不给呢?笑骂他:“你这样也值五毛钱吗?”他说:“那就再加五十下,我就要去写功课了。”我说:“免了、免了,五毛钱我也不能给你,我不要你觉得挣钱是这样容易的事。尤其是,给长辈做一点点事,不能老是要报酬。”
他噘着嘴走了。我叹了口气,想想这一代的孩子,再也不同于上一代了。要他们鞠躬如也地对长辈杖履追随,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作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老年人,第一是身体健康,吃得下,睡得,做得动,跑得快,事事不要依仗小辈。不然的话,你会感到无限的孤单、寂寞、失望、悲哀。
我却又想起,自己当年可曾尽一日做儿女的孝心?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的一双手就粗糙多骨的。她整日的忙碌,从厨房忙到稻田,从父亲的一日三餐照顾到长工的“接力”。一双放大的小脚沒有停过。手上满是裂痕,西风起了,裂痕张开红红的小嘴。那时哪来像现在主妇们用的“萨拉脫、新奇洗洁精”等等的中性去污剂,洗刷厨房用的是强烈的碱水,母亲在碱水里搓抹布,有时疼得皱下眉,却从不停止工作。洗刷完毕,喂完了猪,这才用木盆子打一盆滚烫的水,把双手浸在里面,浸好久好久,脸上挂着满足的笑,这就是她最大的享受。泡够了,拿起来,拉起青布围裙擦干。抹的可没有像现在这样讲究的化裝水、保养霜,她抹的是她认为最好的滋润膏——鸡油。然后坐在吱吱咯咯的竹椅里,就着菜油灯,眯起近视眼,看她的《花名宝卷》。这是她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微弱而搖晃的菜油灯,黄黄的纸片上细细麻麻的小字,就她来说实在是非常吃力,我有时问她:“媽,你为什么不点洋油灯呢?”她摇摇头说:“太贵了。”我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去爸爸书房里照着明亮的洋油灯看书呢?”她更摇摇头说:“你爸爸和朋友们作诗谈学问。我只是看小书消遣,怎么好去打搅他们。”
她永远把最好的享受让给爸爸,给他安排最清净舒适的环境,自己在背地里忙个没完,从未听她发出一声怨言。有时,她真太累了,坐在板凳上,捶几下胳膊与双腿,然后叹口气对我说:“小春,別尽在我跟前绕來绕去,快去读书吧。时间过得太快,你看妈一下子就已经老了,老得太快,想读点书已经来不及了。”
我就真的走开了,回到自己的书房里,照样看我的《红楼梦》、《黛玉笔记》。老师不逼,绝不背《论语》、《孟子》。我又何曾想到母亲勉励我的一番苦心,更何曾想到留在母亲身边,给她捶捶酸痛的手膀?
四十年岁月如梦一般消逝,浮现在泪光中的,是母亲憔悴的容颜与坚忍的眼神。今天,我也到了母亲那时的年龄,而处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接触面是如此的广,生活是如此的匆忙,在多方面难以兼顾之下,便不免变得脾气暴躁,再也不会有母亲那样的容忍,终日和颜悦色对待家人了。
有一次,我在洗碗,儿子说:“妈妈,你手背上的筋一根根的,就像地图上的河流。”
他真会形容,我停下工作,摸摸手背,可不是一根根隆起,显得又瘦又老。这双手曾经是软软、细细、白白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得这么难看了呢?也有朋友好心地劝我“用个女工吧,何必如此劳累呢?你知道吗?劳累是最容易催人老的啊!”可不是,我的手已经不像五年前、十年前了。抹上什么露什么霜也无法使它们丰润如少女的手了。不免想,为什么让自己老得这么快?为什么不雇个女工,给自己多点休息的时间,保养一下皮肤,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
可是每当我在厨房炒菜,先生下班回來,一进门就夸一声“好香啊!”孩子放下书包,就跑进厨房喊:“媽媽,今晚有什么好菜,我肚子饿得咕嘟嘟直叫。”我就把一盘热腾腾的菜捧上饭桌,看父子俩吃得如此津津有味,那一份满足与快乐,从心底涌上来,一双手再粗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一次,我切肉不小心割破了手,父子俩连忙为我敷药膏包扎。还为我轮流洗盘碗,我应该感到很满意了。想想母亲那时,一切都只有她一个人忙,割破手指,流再多的血,她也不会喊出声来。累累的刀痕,谁又注意到了?那些刀痕,不仅留在她手上,也戳在她心上,她难言的隐痛是我幼小的心灵所不能了解的。我还时常坐在泥地上撒赖啼哭,她总是把我抱起來,用脸贴着我满是眼泪鼻涕的脸,她的眼泪流得比我更多。母亲啊!我当时何曾懂得您为什么哭。
我生病,母亲用手揉着我火烫的额角,按摩我酸痛的四肢,我梦中都拉着她的手不放——那双粗糙而温柔的手啊!
如今,电视中出现各种洗衣机的广告,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她看见了“海龙”“妈妈乐”等洗衣机,一按钮子,左旋转,右旋转,脱水,很快就可穿在身上。她一定会眯起近视眼笑着说:“花样真多,今天的妈妈可真乐呢。”可是母亲是一位永不肯偷懒的勤劳女性,我即使买一台洗衣机给她,她一定连连摇手说:“别买别买,按电钮究竟不及按人钮方便,机器哪抵得双手万能呢!
可不是吗?万能的电脑,能像妈妈的手,炒出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菜吗?
【琦君 1917年7月24日生,浙江温州市瓯海区人。曾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主要著作《青灯有味似儿时》《永是有情人》《水是故乡甜》《万水千山师友情》《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母亲的金手表》。】
汪曾祺:我的母亲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杨。我不知道她的学名。杨家不论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亲那一辈"遵"字排行,我母亲应该叫杨遵什么。前年我写信问我的姐姐我们的母亲叫什么。姐姐回信说:叫"强四"。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叫这么个名昵?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亲不是行四。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太小了。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个叫"小房"的房间里,她也不让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记得我父亲用一个煤油箱自制了一个炉子。煤油箱横放着,有两个火口,可以同时为母亲熬粥,熬参汤、燕窝,另外还记得我父亲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医,我是随船去的。还记得小船中途停泊时,父亲在船头钓鱼,我记得船舱里挂了好多大头菜。我一直记得大头菜的气味。
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我母亲是读过书的。她病倒之前每天还写一张大字。我曾在我父亲的画室里找出一摞母亲写的大字,字写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乡,见着一个老邻居,她记得我母亲。看见过我母亲在花园里看花--这家邻居和我们家的花园只隔一堵短墙。我母亲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过来过来,给你~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见母亲在花园里看花,并且觉得她对邻居很和善。这位"小新娘子"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我还记得我母亲爱吃京冬菜。这东西我们家乡是没有的,是托做京官的亲戚带回来的,装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亲死后,她养病的那间"小房"锁了起来,里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东西,全部嫁妆--"摞橱"、皮箱和铜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继母有时开锁进去,取一两样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过。"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形的小 臀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 "'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房子是全新的,新砖,新瓦,油漆的颜色也都很新。没有什i么花木,却有一片很大的桑园。我小时就觉得奇怪,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做什么?
都在这三问偏房里和姑妈在一起。我父亲到老丈人那边应酬应酬,说些淡话,也都在"这边"陪姑妈闲聊。直到"那边"来请坐席了,才过去。
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厉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
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并不钟爱她。她的陪嫁妆奁是不丰的。她有时准备出门作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带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的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草药给地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女儿经》有,乙个版本,她念过的那本,她从娘家带r过来,我看过。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她有时念经:《金刚经》、《心经》、《高王经》。她是为她的姑妈念的。
她做的饭菜有些是乡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
她今年八十六岁。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以短篇小说和散文闻名。被视为京派作家,亦被视为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创始人。】
孙犁:母亲的记忆
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一年,农村闹瘟疫,一个月里,她死了三个孩子。爷爷对母亲说:“心里想不开,人就会疯了。你出去和人们斗斗纸牌吧!”
后来,母亲就养成了春冬两闲和妇女们斗牌的习惯;并且常对家里人说:“这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不要管我。”
麦秋两季,母亲为地里的庄稼,像疯了似的劳动。她每天一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去,帮着收割 、打场。每天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她总是撩起褂子的大襟,抹去脸上的汗水。
她的口号是:“争秋夺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家人谁也别想偷懒。
我生下来,就没有奶吃。母亲把馍馍晾干了,再粉碎煮成糊喂我。我多病,每逢病了,夜间,母亲总是放一碗清水在窗台上,祷告过往的神灵。母亲对人说:“我这个孩子,是不会孝顺的,因为他是我烧香还愿,从庙里求来的。”
家境小康以后,母亲对于村中的孤苦饥寒,尽力周济,对于过往的人,凡有求于她,无不热心相帮。有两个远村的尼姑,每年麦秋收成后,总到我们家化缘。母亲除给她们很多粮食外,还常留她们食宿。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尼姑,长得眉清目秀。冬天住在我家,她怀揣一个蝈蝈葫芦,夜里叫得很好听,我很想要。第二天清早,母亲告诉她,小尼姑就把蝈蝈送给我了。
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一九五六年,我在天津,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当我走出屋来,她站在廊子里,对我说:“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
这是我同母亲的永诀。我在外养病期间,母亲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
鲁彦:母亲的时钟
二十几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一架时钟给母亲;一尺多高,上圆下方,黑紫色的木框,厚玻璃面,白底黑字的计时盘,盘的中央和边缘镶着金漆的圆圈,底下垂着金漆的钟摆,钉着金漆的铃子,铃子后面的木框上贴着彩色的图画——是一架堂皇而且美丽的时钟。那时这样的时钟在乡里很不容易见到;不但我和姊姊非常觉得希奇,就连母亲也特别喜欢它。
她最先把那时钟摆在床头的小橱上,只允许我们远望,不许我们走近去玩弄。我们爱看那钟摆的晃摇和长针的移动,常常望着望着忘记了读书和绣花。
于是母亲搬了一个座位,用她的身子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说:“这是听的,不是看的呀!等一会又要敲了,你们知道呆看了多少时候吗?”
我们喜欢听时钟的敲声,常常问母亲:“还不敲吗,妈?你叫它早点敲吧!”
但是母亲望了一望我们的书本和花绷,冷淡地回答说:“到了时候,它自己会敲的。”
钟摆不但自己会动,还会得得地响下去,我们常常低低地念着它的次数;但母亲一看见我们嘴唇的嗡动,就生起气来。
“你们发疯了!它一天到晚响着,你们一天到晚不做事情吗?我把它停了,或是把它送给人家去,免得害你们吧!……”
但她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把它停下,也没把它送给人家。她自己也常常去看那钟点,天天把它揩得干干净净。
“走路轻一点!不准跳!”她几次对我们说,“震动得厉害,它会停止的。”
真的,母亲自从有了这架时钟以后,她自己的举动更加轻声了。她到小橱上去拿别的东西的时候,几乎忍住了呼吸。
这架时钟开足后可以走上一个星期。不知母亲是怎样记得的。每次总在第七天的早晨不待它停止,就去开足了发条。和时钟一道,父亲带回家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晷。一遇到天气好太阳大,母亲就在将到正午的时候,把它放在后院子的水缸盖上。她不会看别的时候,只知道等待那红线的影子直了,就把时钟纠正为十二点。随后她收了那日晷,把它放在时钟的玻璃门内。我们也喜欢那日晷,因为它里面有一颗指南针,跳动得怪好看。但母亲连这个也不许我们玩弄。
“不是玩的!”她说,“太阳立刻就下山了,还不赶快做你们的事吗?……”这在我们简直是件苦恼的事情。自从有了时钟以后,母亲对我们的监督愈加严了。她什么事情都要按着时候,甚至是早起,晚睡和三餐的时间。
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亮得迟黑得早。母亲虽然把我们睡眠的时间略略改动了些,但她自己总是照着平时的时间。大冷天,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她把早饭煮好,房子收拾干净,拿着火炉来给我们烘衣服,催我们起床的时候,天才发亮,而我们也正睡得舒服,怕从被窝里钻出来。
“立刻要开饭了,不起来没有饭吃!”她说完话就去预备碗筷。等我们穿好衣服,脸未洗完,她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倘若我们不起来,她是决不等待我们的,从此要一直饿到中午,而且她半天也不理睬我们。
次每次当她对我们说几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乎都起了恐惧,因为她把我们的一切都用时间来限制,不准我们拖延。我们本来喜欢那架时钟的,以后却渐渐对它憎恶起来了。
“停了也好,坏了也好!”我们常常私自但是它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坏。而且过了两三年,我们家里又加了一架时钟了。
那是我们阴配的嫂嫂的嫁妆。它比母亲的一架更时新,更美观,声音也更好听。它不用铃子,用的钢条圈,敲起来声音洪亮而且余音不绝。我们喜欢这一架,因为它还有两个特点:比母亲的一架走得慢,常常走不到一星期就停了下来。
但母亲却喜欢旧的一架。她把新的放在门边的琴桌上,把揩抹和开发条的事情派给了姊姊。她屡次看时刻都走到自己的床边望那架旧的。
“你喜欢这一架”,母亲对姊姊说,“将来就给你做嫁妆吧。当然,这一架样子新,也值钱些。”我想姊姊当时听了这话应该是高兴的。但我心里却很不快活。我不希望母亲永久有一架那样准确而耐用的时钟。
那时钟,到得后来几乎代替了母亲的命令了。母亲不说话,它也就下起命令来。我们正睡得熟,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起床了;我们正玩得高兴,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睡觉了;我们肚子不饿,它却叫我们吃饭;肚子饿了,它又不叫我们吃饭……
我们喜欢的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的时钟。
姊姊虽然有幸,将得到一架那样的时钟,但在出嫁前两三个月,母亲忽然要把它修理了。“好看只管好看,乱时辰是不行的,”她对姊姊说,“你去做媳妇,比不得在家里做女儿,可以糊里糊涂,自由自在呀。”
不知怎样,她竟打听出来了一个会修时钟的人,把他从远处请到家里,将那架新的拆开来,加了油,旋紧了某一个螺丝钉,弄了大半天。母亲请他吃了一顿饭,还用船送他回去。
于是姊姊的那架时钟果然非常准确了,几乎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在她是祸是福,我不知。只记得她以后不再埋怨时钟,而且每次回到家里来,常常替代母亲把那架旧的用日晷来对准;同时她也已变得和母亲一样,一切都按照着一定的时间了。
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的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一变而为喜爱的了。因为大的时钟不合用,我曾经买过许多挂表,既便于携带,式样又美观,价钱又便宜。
我记得第一次回家随身带着的是一只新出的夜明表,喜欢得连半夜醒来也要把它从枕头下拿来观看一番的。  
“你看吧,妈,我这只表比你那架旧钟有用得多了,”我说着把它放在母亲的衣下。“黑角里也看得见,半夜里也看得见呢!”
但是母亲却并不喜欢。她冷淡地回答说:“好玩罢了,并且是哑的。要看谁走得准、走得久呀。”
我本来是不喜欢那架旧钟的,现在给她这么一说,我愈加发现它的缺点了:式样既古旧、携带又不便利,而且摆置得不平稳或者稍受震动就会停止;到了夜里,睡得正甜蜜的时候,有时它叮叮敲着把人惊醒了过来,反之,醒着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却须静候到一个钟头才能听到它的报告。然而母亲却看不起我的新置的完美的挂表,重视着那架不合用的旧钟。这真使我对它发生更不快的感觉。
幸而母亲对我的态度却改变了。她现在像把我当做了客人似的,每天早晨并不催我起床,也并不自己先吃饭,总是等待着我,一直到饭菜冷了再热过一遍。她自己是仍按着时间早起,按着时间煮饭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从她了。
“总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无意中提醒我,而态度却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终不能依从她的愿望。我的习惯一年比一年坏了:起来得愈迟,睡得也愈迟,一切事情都漫无定时。我先后买过许多表,的确都是不准确的,也不耐久的;到得后来,索性连这一类表也没用处了。
但母亲却依然保留着她那架旧钟:屋子被火烧掉了,她抢出了那架旧钟,几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带着那架旧钟。  
“给你买一架新的吧,不必带到上海去。”我说。母亲摇一摇头:  
“你们用新的吧:我还是要这架用惯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旧钟来,摆在自己的房里,仍是自己管理它。
它和海关的钟差不多准确,也不需要修理添油。只是外面的样子渐渐老了:白底黑字的计时盘这里那里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块块地剥落了。
至于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也就得了病,愈加老得快,消瘦下来,没有精力做事情。  
“吃现成饭了,”她说,“一切由你们吧。”
她把家里的事情全交给了我和妻,常常躺在床上睡觉。
但是她早起的习惯没有改。天才一亮,她就起床了。她很容易饿,我们吃饭的时间就不得不和她分了开来。常常我们才吃过早饭,她就要吃中饭。她起初也等待我们,劝我们,日子久了,她知道没办法,便径自先吃了。
“一天到晚,只看见开饭,”她不高兴的时候,说。“我还是住在乡下好,这里看不惯!”
真的,她现在不常埋怨我们,可是一切都使她看不惯,她说要住到乡下去,立刻就要走的,怎样也留她不住。
“乡下冷清清的没有亲人,”我说。  
“住惯了的。”
“把你顶喜欢的子孙带去吧。”
但是她不要。她只带着她那架旧钟回去。第二次再来上海时,仍带着那架旧钟。第三次,第四次……都是一样。 
去年秋季,母亲最后一次离开了她所深爱的故乡。她自知身体衰弱到了极度,临行前对人家说:“我怕不能再回来了。上海过老,也好的,全家在眼前……”
这一次她的行李很简单:一箱子的寿衣、一架时钟。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时钟放在她自己的房里。
果然从那时起,她起床的时候愈加少了,几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来。只有天亮和三餐的时间,她还是按时的醒了过来。天气渐渐冷下来,母亲的病也渐渐沉重起来,不能再按时去开那架时钟,于是管理它的责任便到了我们的手里。但我们没有这习惯,常常忘记去开它,等到母亲说了几次钟停了,我们才去开足它的发条,而又因为没有别的时钟,常常无法纠正它,使它准确。  
“要在一定时候开它,”母亲告诉我们说,“停久了,就会坏的,你们且搬它到自己的房里去吧,时时看见它就不会忘记了。”
我们依从母亲的话,便把她的时钟搬到了楼上房间里。几个月来,它也很少停止,因为一听到它的敲声的缓慢无力,我们便预先去开足了发条。 
但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时钟异样了:明明是才开足二三天,敲声也急促有力,却在我们不注意中停止了。我们起初怀疑没放得平稳,随后以为是孩子们奔跳所震动,可是都不能证实。
不久,姊姊从故乡来了。她听到时钟的变化,便失了色,绝望地摇一摇头,说:“妈的病不会好了,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
“迷信!”我立刻截断了她的话。  
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时钟又停止了。是在夜里三点钟。早晨我到楼下去看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特别低了,问她话老是无力回答。到了下半天,我们都在她床边侍候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少醒来。我们喊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摇一摇头,非常低声的说:“不要喊我……”
我们知道她醒来后是感到身体的痛苦的,也就依从着她的话,让她安睡着。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看见她低声哼着,想转身却转不过来,便喂了她一点点汤水,问她怎样。 
“比上半夜难过……”她低声回答我们。
我觉得奇怪,怀疑她昏迷了。我想,现在不就是上半夜吗,她怎么当做了下半夜呢?我连忙走到楼上,却又不禁惊讶起来:
原来母亲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钟了。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样听见楼上的钟声的。楼下的房子既高,楼板又有二层。自从她的时钟搬到楼上后,她曾好几次问过我们钟点。前后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贴邻的一家,平常又没听见有钟声。附近又没有报时的鸡啼。这一夜母亲的房子里又相当不静寂,姊姊在念经、女工在吹折锡箔,间而夹杂着我们的低语声、走动声。母亲怎样知道现在到了下半夜呢?
是母亲没有忘记时钟吗?是时钟永久跟随着母亲呢?我想问母亲,但是母亲不再说话了。一点多钟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正是头一天时钟自动地静默下来的那个时候。
失却了一位这样的主人,那架古旧的时钟怕是早已感觉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
【鲁彦(1901-1944),浙江镇海人(现浙江北仑区大碶人),原名王燮(xiè) 臣,又名王衡、王鲁彦、返我。著名乡土小说家、翻译家。抗战期间,创作了《炮火下的孩子》、《伤兵医院》等短篇小说并结集出版,并在《广西日报》副刊上连载长篇小说《青草》。1941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组织工作。这一时期最主要的贡献是主编大型文学刊物《文艺杂志》,为抗战后期大后方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期刊之一。1942年出版了最后一部小说集《我们的喇叭》。1944年于贫病交困中在桂林逝世。】
杨建:母亲
钱穆说清诗中他最喜欢贵州遵义人郑子尹,他说郑子尹一生都住在家乡,并未做过官。他的伟大处,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个孝子,在母亲坟上筑了一个园,一天到晚,诗中念念不忘他母亲。他诗学韩昌黎,韩佶屈聱牙,但在郑子尹诗中,却能流露出极真挚的性情来,尤其是到四十五十,年龄尽大上去,还是永远不忘母亲。郑子尹的生活,够不上丰富,可是也做成了一个极高的诗人。他的诗,一首首地读,也平常,但是春天来了,梅花桃花都开了,这山里的溪水开始了,他又在那时想念起母亲了。读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读,从他母亲死,他造了一个坟,坟上筑了一个园,今年种梅,明年种竹,这么一年一年地写下,年年常在纪念他母亲,再从他母亲讲到整个一家,讲到其他。他诗之高,高过了归有光的散文,归有光能写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郑子尹写得深厚、有情味。
郑子尹是在三年守孝期间在母亲的坟边筑屋的,他在那里读书、写作,并回忆母亲的生平言行,摹拟其口吻,逐一录载,得六十八条,题名《母教录》,其中有一条写道:
母曰:“乞儿在门,多少与之去。其声我不忍久听也,每见人家残羹剩饭,终日不知践踏多少。此辈来,却张威作势,小则笃之,大则鞭之,陵弱暴寡,本事止如此,甚念取也。”
昔日郑子尹每次外出,母亲总会含泪送行,站在宅前溪畔的大桂树下,望着儿子涉水远去,随后在桂树上划指印计儿行之日。我们现在在城里也很难有什么大桂树,更无什么隔溪相望相送了。郑子尹在《母教录》序中说,“珍母黎孺人实具壶德,自幼否老,艰险备尝,磨砺既深,事理斯洞。珍无我母,将无以至今日。”郑子尹要是活到今日是不可能有守墓三年的机会的,母亲十来分钟就在火里变成了灰烬,他不可能有机会活生生地体会母亲在泥土里消失的过程,在火里消失的母亲和在泥土里消失的母亲毕竟不同。
由郑子尹一例,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文学是贴着真实的人生发展的,所以我们到今天还能看见一个真实的屈原,一个真实的陶渊明,一个真实的杜甫来。为什么我们现在写不出像苏东坡写给他弟弟子由那样的词来了,或是杜甫在老朋友家里吃上一顿韭菜就可以写出那种卫八处士那样的诗呢?原因在于我们不再贴着现实走,不再去坚持认识自我了,而中国古代,即使是到了像郑子尹的那个年代,诗还是可以帮助人们抒发、关照、涵养自我,也就是说,人们通过诗确实可以走在一条真实可触的做人路上来。我们跟着西方走,已经完全不知道真实的人事,或者真实的人格的价值了。我读西方诗歌,总觉得诗下面没有一个真实的人格存在,总觉得那不过是文学,而中国的文学里总有一个真实的人,或感人的人格在那里作担保,而我们读西方哲学就更难感到有一个人格存在那里了。我读庄子,读孔孟,无处不感到文字下面涌动的人格力量,为什么说中国的文学可以作为真实的历史来读呢?也许道理就在这里。古代诗人作诗是在做人,并试图做一个完人,我们读杜工部,读陆放翁,实在可以感到他们人格的伟大递进,而要想圆满做到如杜工部、陆放翁这样每饭不忘君亲的境界,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大约就是中国太多诗人到一特定年龄诗即做不下去的原因。
郑子尹守在母亲的坟边,日复一日,这坟也就成了郑子尹的桃花源。如今,我们的桃花源乃是一条污染日渐严重的大河,这大河边有一茅棚,茅棚里住着一位病母亲,她的疾病就是我们的桃花源。到了四五月份的时候,病母亲端坐在床上,看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油菜花开了,她的笑容就是我们的桃花源。
杜工部一生在外部世界虽没有见到桃花源,但他心里若没有一个真实的桃花源,是不可能完整地记录下那个乱世的,因此,我们可以说,记录下那个乱世的即是杜工部心里的桃花源。
西方文学大部分希望全体人叫好,而中国文人只望有一两位知音足矣。郑子尹在母亲的坟边读书并写诗,他的读者大概只是在泥土里日渐消融的母亲,是他种下的竹子、梅花之类。
1862年,石达开的太平军围攻遵义城,与太平军属同一性质的号军,焚毁了郑子尹的望山堂(即郑子尹在母亲坟边所筑之屋),平生所藏的大部分书籍被销毁。为了不让纸灰沾染污秽,郑子尹用几天工夫小心翼翼将这些灰烬封藏起来,挖坑埋掉。两年后,郑子尹去世,他的墓离他母亲的墓仅两三丈远。
【杨键 当代诗人。1967年出生,著有诗集《暮晚》,《古桥头》。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诗人奖,首届宇龙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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