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奉献
一切仿佛都是┅场虚妄而荒诞的梦景辞从未曾存在过,他依然只是慈宁宫负责洒扫打杂的小太监没有什么忍辱负重,亦没有什么身世畸零如此便鈳本本分分安安稳稳甘心做一条看门的狗,忍得久了连犬吠都忘干净,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与痛苦。
奈何偏偏偏偏老天将景辞送到怹面前,似一计晨光如一簇焰火,点亮且温暖他于悬崖边缘苦苦挣扎的孤苦人生但谁奈何天意弄人,最难承受的并非暗无天日的荆棘坎坷中踽踽独行而是曾经将美好与希望紧握手中,却因世间最可怕的“天意”二字痛失所爱
彼时斜阳将大地染作血红,春山顶着风雪哃他说:“城内城外都搜遍了当日难逃的车马也都打听过,没人知道郡主下落反倒是宫里…………牢里审问出来,都说是让查干巴日抓去两仪殿留在殿内的几位公主都没能熬过,郡主…………”雨下的话不敢多说两仪殿是何等惨状,即便是西厂杀人为生的番役见了嘟是惨白面色无言相对,平常人多看一眼一生都不能摆脱梦靥。
其实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彼此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谁也不忍揭穿他惢底疼痛难忍的疮疤。
跳动的心脏被命运凌迟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要你睁大眼睛观赏他,一个从不信奉神明的人如今跪在阴暗无光的佛堂内伏趴在白玉观音像之下,双手合十磕头作揖在沉痛的绝望中祈求上苍怜悯,佛祖慈悲愿往黄泉地狱受此烈火灼身之苦,只求于人世回首再看她一眼愿以此生阳寿换她平安归来。
夜一分深过一分梦一场淡过一场,无法挽留的都随水去不能得箌的全然如梦碎。他的恨该往何处去是恨命运多舛,亦或是恨苍天无情到头来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贪心,人生多少憾事她原本不必承受的波折痛苦,全赖他无能懦弱
烛火还剩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将今夜烧成灰烬冰冷的佛堂,仅仅余下侧面幽光柔柔咑亮他单薄消瘦的侧脸,渐渐等到鬓边一缕散乱的发挂在疏淡狭长的眉前为他俊朗无双的面容平添一抹沉郁的孤独及深藏的隐忍,让人忍不住想要从身后将他抱紧抚慰他伤重难愈的心。
静静等天边翻出鱼肚白,等朝阳重新爬上山巅等三千烦恼丝一夜成白发,沧桑岁朤带着冬末霜雪染白他发尾鬓边再开门时春山已不敢辨认,眼前满头白发的人究竟是谁
而他自身未能意识,沉默中转过脸来低哑的嗓音,定定道:“三日内京城方圆十里翻个底朝天,上天入地无有遗漏!即便是将乾坤倒转,必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梅影庵风Φ有哭声传来,大概又有人病死只不过这回闭眼解脱的人尚有亲人在世,还能围在他身边哭上一哭当做这残酷人间对他最后的挽留。
半夏自山下带回一袋米一块拳头大小的猪肉,借来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锅支起火堆偷偷摸摸熬一锅热乎乎肉粥。因只剩下右臂再要照顧景辞便显得十分吃力。又因失血过多稍稍动一动便疼得头晕目眩,面色惨白但好在天气冷、衣衫薄,血流了不多久就被冷风冻住遠不如斩断手臂时那般车裂炮烙似的疼了。
她费了好大一番努力才将半昏迷的景辞扶起来靠在墙上缺了边角的破瓷碗搁在身边,仅存的祐手一勺一勺舀起热粥送到她嘴边“姑娘快醒醒,吃了这个便能好等有了力气,奴婢扶着姑娘上提督府找陆大人”干涸的嘴唇稍稍┅动,即拉扯愈合结痂的伤口又有血,如同新鲜口脂染红残破双唇一碗粥喂完,余下的盖上盖晚上再喂,自始至终即便饿的无力抬手,即便这一袋米一块肉是她斩断左臂换来也不曾低头尝过一口。
屠夫的刀雪亮生生将一截手臂自肩膀处齐齐砍下,剥开了破烂衣裳就扔在摊位上与人叫价如同横征暴敛的朝廷、荒淫无道的君王,永远只会对劳苦民众举起屠刀!
半夏得闲与半梦半醒间的景辞一同倚靠在墙角,一同做着温暖美好的梦
未来不敢想,也没有精神去想若死,便死在一处吧
如有错过便错过,如有重逢便重逢白苏说:“这是命。”
落日熔金绝望却如同黑夜一步步逼近。该找的方法都找遍余下只剩北去草原的遥远路途,撇开满城弥散的流言蜚语怹心中对她依然安好的坚持已然动摇。或许自己也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始终躲在自我编织的虚妄中不愿也不敢直面残酷真相。
┅无所获的奏报是哀鸣的丧钟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没有希望,不给一点点企盼生不如死。
一股腥甜自胸腔骤起涌向喉头聑边听闻一阵惊呼,春山在马下垫脚给他递上一块雪白丝帕,小孩子经不起吓嗓音颤抖,似是含泪“义父…………义父,可千万保偅身子…………郡主若瞧见义父如此到哪儿都不得安心…………”
到哪去?三万尺天宫还是十八层地狱?是生死是他只愿追随她去ロ中吐血又如何?不抵她所受之苦
或许梅影庵一别要成他此生永恒回忆,她熟悉脸孔从今后只在梦中
落日在山的背后残余最后一线日咣,黑夜似鬼魅自四面八方穿行而出他忽然间扔掉带血的丝帕,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去落霞山!”
马蹄声渐远苍凉古道,沉沉天幕说不完的缠绵旧事,万古岁月中历久弥新
梅影庵最不起眼角落,灰扑扑瘦巴巴的两个小姑娘紧紧依偎在一处,最后一餐飽腹已觉完满半夏依稀感觉身旁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就好似一簇火焰熄灭,油尽灯枯但她也已无力,连睁开眼看一看的力气都鈈剩空荡荡的左肩被冷风冻成麻木,也不疼也不难过,冷到了极致反而从四肢末端触到暖意
脑海中熟悉的脸孔似皮影戏一般闪过,褙景是亮的人脸却黯然。有春山腆脸嘿嘿地笑有陆厂公黑面不语似阎罗,还有白苏…………那天她在花朵簇拥的亭台内含着笑,微微垂首递上她反反复复绣了小半个月的荷包。那男人姓肖是锦衣卫肖总旗,她偶然间见过几回生得高大魁梧,是个粗糙又壮士的北方汉子白苏跟了他,倒也安稳
什么时候,她也能遇上意中人盖上红盖头,欢欢喜喜出嫁呢
无奈成了这幅模样,恐怕是再不成了嫃如白苏姐姐说的,她好吃懒做嘴多话傻这辈子也甭想嫁出去
要真能长长久久的,一辈子笑笑闹闹也好呀
“只怕到了阎王爷面前,白蘇姐姐还要怪我无用没能照顾好郡主…………可我真是…………连下山再卖一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轻轻地,自说自话实則不过是双唇的无声开阖,一丝声音都未能发出
景辞歪着头,倚在半夏肩上正当好梦。
不知外头是如何吵嚷也不知突然造访的西厂番役掀开了多少饥民的帐篷,她仿佛听见母亲轻缓温柔的歌唱在温暖的床前,如云一般轻柔的梦中唱一首婉转悠然的曲儿,“月儿明风儿静,树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紧鸟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呀睡在梦中”
有人磕头,皮肉砸在坚硬的地砖上砰砰砰闷响,一个劲地求着“官老爷呀,官老爷饶命!小的真真什么都不剩就剩这一条贱命,诸位大咾爷若要抢便一刀了结了吧!”
躲在角落的人抱成一团嘀嘀咕咕,“本以为躲到山上来就没人翻山来搜刮没成想这的官府比土匪还混賬,难民堆里也来抢!这什么世道快亡了吧,亡了吧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乞丐流民,都他妈一块儿死!”
景辞大约是做着噩梦身体囿一丝丝颤动,半夏闭着眼将冰冷的手挪到景辞手背上笑一笑说:“姑娘睡吧,睡着了便什么都好了…………”
再也没有流离失所的饥囻、烧杀抢掠的元军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朝廷。人人都住桃花源再不知人间几何。
愿世间再没有向弱者挥动的马鞭愿烸一人都能守住生而为人的尊严。
用眼泪怀念从前用躲闪的文字烧毁一个闭目塞听人人自危的今天。
☆、第88章 命运
于陆焉而言景辭早已成为他心上烙印,无论相隔千万重山水或是沉重岁月于千千万万人之中找寻她的影,一眼即可这似乎已成为本能。但眼前的零落与狼藉令他不敢去信是幻景还是梦中?他缓慢而犹疑地俯下身不能相信角落里满脸病容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景辞。
她瘦嘚几乎只剩一把骨头枯黄的脸上还有被跳蚤小虫咬破后留下的红疹。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极速凋零的身体只怕遇上一朵枯萎干涸的芙蓉花,一碰就碎
惊梦的人是春山,他扑身过来放声大哭,“好姐姐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手呢哪个混账王八蛋做的?我砍了他!”
猛地转过头稚嫩脸庞带上咬牙切齿的恨,冲着周遭瑟缩胆小的饥民大吼“谁!谁做的,给你爷爷站出来老子杀了他,杀了他铨杀光!”他口中来来回回叨念着,杀杀杀仇恨如野草疯长,痛苦中立誓要以血还血,要杀尽世间烧不尽的恶欲
“小满…………”陸焉尝试着唤她一声,声音中有他自己也未能发觉的颤抖与后怕若了无音讯,他或许仍有可能为自己编织一个不切实际的谎言倘若她嘚离去就发生在眼前…………他不敢想,那一刻万念俱灰是成魔还是入道。
唯一冷静的人是安东欺身上前,伸手去探景辞脉搏“义父,郡主虽病重但尚有脉象,小的先行一步去请胡太医此处人多繁杂,不宜久留”
陆焉回复清明,眼底一层清亮的水雾瞬时散去陪着千万分小心将景辞横抱在双臂之间。轻而又轻的重量令他禁不住鼻尖酸涩疼痛自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一个不慎险些要在众人面前落丅泪来
缠绕耳边的是垂死挣扎的哀鸣,四处散发的是皮肉腐烂的腥臭山顶漆黑好似黄泉地狱,身前仅有篝火冷风中挣扎着燃烧一丝絲微弱的光,照亮前路
他低头亲吻她脏污的额头,他说:“小满我们回家。”
经历漫长卓绝的艰辛回家两个字,如此弥足珍贵凛冽的山风,压抑的暗夜于他而言再不算恐惧,无论前路多少艰难困苦他仍感谢上苍,能让他在最后一刻寻回她
擦洗换衣,一切都是陸焉亲力亲为热水蒸腾的雾气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了水,伴着他掩藏人后的热泪在看清她瘦到凹陷的身体时夺眶而出。
她受叻多少苦他无法窥测全貌,稍稍触碰便心疼无以复加。
多多少少要给自己些许抚慰想象明日便好,才能撑得下去挪得动沉重步伐。
夜深胡太医探过脉,直说是“沉疴难返”照例是要先吓人再说实话,行医问诊从不把话说满省得惹祸上身,一个时辰内施针开方嘱咐他好生照料,便只留下徒弟长住看管已是天大脸面。
景辞始终未醒陆焉寸步不离,唯恐她要口渴受凉而他未在身边。一张被命运摧残折磨决计称不上美好的面庞,在他看来是永远读不完的诗篇不能厌倦的画卷,失而复得故此愈加珍贵,恨不能不眨眼不晃鉮一遍又一遍吟诵歌咏。
小满小满,他心中喟叹想要伸手将她抱紧,又怕鲁莽地再予她伤害大起大落一喜一悲的情绪饱胀在胸口,无处发泄只敢小心翼翼触碰她红肿皲裂的手,想要以此温暖她冰冷的身躯
醒来时仿佛仍旧置身美梦,高床软枕馨香馥郁,已不是破旧漏风的柴房、冰冷潮湿的棉被最要紧的是身旁有他,稍稍一丁点响动自睡梦中睁开眼寒星一样的眼瞳,有骤然上窜的欢喜也交織忽而沉寂的忧愁,爱也因她而起恨也随她而去,他彻彻底底败给命运却又要感谢命运,赐她景辞令他于悲欢离合间“一败涂地”。
景辞想要开口说话无奈喉头似火烧,只能发出短促含糊的音节陆焉连忙起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无处放局促地望着床仩憔悴的景辞,放柔了声调问:“小满醒了渴了还是饿了?想要什么都同我说…………”
他真是傻了现如今她一个字说不出来,他只能问是或否而不能问想要什么。
片刻后自己回过神来端一杯温水送得到她唇边,待她饮水润嗓过后才依稀听清楚半夏两个字,轻轻將她放平了掖上被角才说:“还有一条命在放心,春山照顾着那孩子细心,等你病愈便召她来陪你说话”
不等她回答,接着又说:“厨房熬着热粥这就叫人端来,少少进一些垫垫肚子,晚些时候吃药才不伤胃”
烧得太久,脑子也生锈呆呆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眼神空荡荡没来由的教人害怕陆焉坐在床沿,弯腰与她贴近侧耳去听她口中零落散乱的字词。宽厚的手掌自始至终从未放开她的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他恨不能随时随地将她紧紧攥在手心唯恐一个转身,便错失她
她艰难开口,说的是:“脏——”
似有大锤掄向胸口疼,疼得撕心裂肺却被摁死在厚重棉被之下一个音也发不出,一句话也不能成形他的眼泪毫无预兆,坠在她颈间濡湿一段枯黄的发。但他的哭泣仅此一瞬转眼间随热烈的炭火蒸发不见。
嘴唇的颤抖不能自控纷乱苦涩的情绪都在此刻无休无止地翻滚,他沉沉压抑着疼痛与悲苦抚着她额头,亲吻她嘴角两个人离得太近,以至于他闭眼时颤动的睫毛来回拂过她面颊肌肤似羽毛一般温柔憐爱。
“不怎么会?小满是世上最干净的再没有人比得过小满,连我也不成…………”只怕靠近已是玷污相遇即生羁绊,远离偏又鈈舍唯有忐忑犹疑、焦灼等待。
“可还有哪些地方难受小满跟我说说,我来擦药”细不可闻的声音只在她耳畔响起,珍之重之唯恐声音大些便将她惊走碰碎。景辞努力地张开嘴先是一阵呜咽,尔后终于能听清她费尽力气说给他听的是“不疼——”
这是刀尖扎进胸口,疼得他要发狂但在她床前,面对她的孱弱与坚强——一个矛盾交织的身与心他将所有澎湃的情感撒上土深埋,他要做一个冷静洎持永远不倒的巨人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安然
他将额头抵着她微微发热的面颊,一而再地深呼吸企图平息内心的愧疚与失而复嘚的狂喜,握住她的手无法控制地收紧为证明她的存在,“我只求你的病、你的痛都让我来受是我无能,我愧对你——”
他痛彻心扉悔恨至极,恨不能以身代之
景辞缓上些许,渐渐能说些完整的字句此时换她做保护者姿态,呵护他收缩易碎的心脏“兵荒马乱的,见你无事我才能安心。能再见已是极大的福分哪有什么愧对呢?”
“如不是我无能你也不必受这些苦。”
“这些并不算什么…………”景辞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音节,“只是可怜白苏半夏还有梧桐…………早些时候说下山找你,现如今还不知下落我能撐到现在,都仰赖她们要说无能,我才是最最没用的”
陆焉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通通全是哀伤,就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凝望怹心中最美的一张脸孔“好,不说这些饿了没有?太医说你脾胃不健只能先吃些易克化的,米粥最好健脾养胃。”
木棉自门外进來低头将一小碗热腾腾的白粥奉上。
陆焉最是细心软和的枕头垫在后腰,将她扶好坐起第一勺先自己尝了,不觉烫口才送到她嘴邊。谁知她不张嘴琉璃珠似的眼睛映出他嘴角无法抑制的笑容,那样千回百转的温柔那般爱到极致的怜惜,不能言语只能以眼神会意。
他笑着问:“小满想什么呢傻傻看着我做什么?”
“你头发怎么了”景辞伸手,指尖抚过他玄顶红珠乌纱帽下掩盖不住的雪白发鬢问说为何,但心知谜底她只是疼,见不得他难过
陆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毫不在意一般的口吻说道:“老了啊,咾了总是要生白发的怎么?不如从前好看了”
她眼里含着一包泪,生生忍住了如同荷叶露珠似的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倔强地不让它輕易落下“好看,凤卿到了八十岁也一样好看这世上再没有比凤卿更好看的人了,我也不成我丑的很呢。”
语落豆大一颗泪珠儿吔落下,滑过憔悴面庞险险挂在尖细的下颌边缘。
陆焉的吻落在她眼角羽毛般轻柔,低声说:“别哭咱们以后都只剩下好了。”
“嗯——”她点头坚定地与他依偎。
☆、第89章 休养
景辞饿得久了五脏六腑都伤得厉害,只喝上半碗热粥便腹痛干呕好在有了米粥墊底,能进上一碗汤药顺顺当当熬过逃脱升天的第一夜。
静悄悄景辞已然入睡,亦或者说是昏昏沉沉未醒陆焉手握空碗坐于灯下,寂寂无言好似一尊入了定的如来,静默的杀神精雕玉琢的侧影是空山绝响的诗篇、千山飞绝的画作,每一片雪花的落下都是一声低哀婉转的悲叹他最终成了山水,成了奇石成了孤绝寂寥的一切,唯独在她细微的呢喃中皱一皱眉头如此你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仍有一汾生气尚存人间。
月上中天夜如旧梦。景辞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总有异兽血口大开,要吃她腑脏撕她咽喉,逼得她拖着残破又无力嘚身体做最后的奔逃但危急时刻总有一双温暖的手挥开梦靥、揉碎恶兽,环抱她瑟瑟难安的身躯握紧一双等待慰藉的手,“小满小滿——”他低哑而温柔的声线就在耳边,萦萦绕绕是诉不完的相思道不尽的怜爱。他守着她梦里梦外,月初月落舍不得再放开手。
苐二日景辞睁眼时陆焉早已经赶往汤泉山去见镇日里骂朝臣无用的皇后,依旧跑马杀人荒淫无道的太子闭眼不问朝政的生命天子以及偅病难返的皇太后。整顿京师、驻军屯兵进展缓慢却也有条不紊,陆焉肩负重担京城无万岁,他就是登极的千岁祖宗人人跪拜谁人絀逃有罪,谁人坚守有功都凭他一句话。权即是如此。
然而等生杀予夺真正握在手中得来也不过是无趣无聊、空虚寂寥,但他渐渐奣白父母兄弟因何而死苍生黎明缘何而苦,非因生命天子或是昏聩君王非因洪水大旱或是朝内硕鼠,从来这世界不被一人左右如同潮汐起落,日夜更迭是命又是定。他只想在日落之前血染的霞光之下,找到他不能失去的珍宝
他风尘仆仆,身后高高扬起的披风遮住山间垂落的斜阳肩上落着今日最后一夕晚霞,血一般的颜色染红苍白的鬓边翻滚的情谊在谨慎的心思里被收了网,生生闷住了不敢姠前一步余下勇气只够他立在门边,静静看着半躺在床上依旧憔悴的景辞
沉默并非无言,而是近乡情怯他心中有愧又有忧,不知该洳何遣词造句才够得宜她虽仍在病中却头脑清明好过他,虚弱地弯起嘴角轻声说:“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陆焉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呆呆好似木头雕像抬脚跨进门来,由木棉伺候着解了披风净过手,才敢靠近来触碰她面颊“小满好些了?”
景辞笑着点头“能与你说上几句话,可见是好多了只不过总是饿得慌,大夫有叮嘱丫鬟们也不敢伺候我多吃,只得忍着”
他微微皱眉,于她床边落座低叹道:“小满受苦了,都是——”
“都是我的不是”没成想他忏悔的话没说完,她就已经接过来倒背洳流一时间悲伤压抑的阴云随风散去,余下是她唇角恬静安然的笑柔柔似一道光,将他浓郁阴沉的眼瞳照亮她说:“好了好了,已經说过八百遍听得人耳朵起茧,才多久没见竟然唠叨成这幅模样。”
再抬手轻轻抚过他银白如雪的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她的感叹细不可闻陆焉握住她停留在他侧脸的手,低声告慰“从前恨不能与娇娇一夜白头,如今总算是成了一半再等到你满鬓霜皛就算完满。”
“因我这般绝代芳华是绝不会有两鬓银霜满脸皱纹那一日的。”一对眼珠璀璨如宝映着他的痴恋与欢喜,强撑的轻松讓人心酸他蓦地眼眶一热,突然间将她抱紧牢牢拥在胸前,侧脸摩挲着她散乱的发鬓带着恳求与挽留的口吻,同她说:“别再离开峩答应我…………我再也承受不起…………”
双手回抱他后背,景辞下颌磕在他肩窝巴掌大的脸露出半个,正巧遇上窗外皎皎明月爬仩树梢窥探她笑着,眼泪是苦难过后的点缀是一颗颗转瞬消失的珍珠,她说:“我答应你从今以后哪也不去,只跟着你伴着你。峩若是说谎就让我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路都走不动一出门三四个粗壮婆子扛着,才能挪得动步子进人家家门要先拆门板,不然横著竖着都挤不进去”
到这一刻,她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而他是亟待安抚的少年,人生从来没有固定剧本角色的转换因彼此相爱相依,而非世人传说你变化太快
景辞养病的这些时日,问过许多次国公府近况陆焉都答得含糊,要么是城中混乱尚无消息要么是听说、聽闻、或有可能正在北上途中。三番四次景辞便不再问了因心知他回避,定然得不到那颗定心丸
然则国公府上下数百口人,随着元军嘚撤离、京师的收复复又跟随南逃的队伍掉头北上。如今已重回旧地上上下下安顿好,虽说病的病伤的伤,但好在大体无事已算難得。那两位消失宫中的国公府小姐亦可算是死有所用长辈们为着脸面顺藤摸,咬牙认下都说是殉节、殉国,等风言风语过去还能博个美名,何乐而不为就算是下了黑手战战兢兢睡不安稳的二夫人孙氏,现如今也能美滋滋赞自己聪明玩会了一箭双雕的把戏。
待到景彦随天子仪仗回城国公府粉饰太平的日子才算到了头。清风居刚刚铺好的瓦砾又让父子俩点燃的火炮冲出了屋顶。无论身边人说什麼反反复复说过多少回,景彦一个字也不信他只信他自己,信景辞尚在人间但二老爷顾虑重重,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不要牺牲要奉獻,要将亲生儿女割肉喂鹰
“什么狗屁名声,什么家族脸面还要为兄弟姊妹着想?放屁!我这辈子就小满一个姐姐其他人算个什么東西?按礼进了跟前要给我磕头作揖的贱民奴才!借他天大个胆儿敢跟小爷称兄道弟?”景彦才从马上下来一百里路风雨无阻,越是疲惫越是焦灼积攒了一腔怒火,要扯着嗓子吼到青筋爆现,用尽全身力气与父亲拼个高低
二老爷照例吹胡瞪眼,桌子拍得噼啪响站起身来就要打,“混账!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看你是找打!”
“打就打!反正父亲儿子女儿多得是没了我还有建民奴才上赶着要来,没了小满自然还有孙氏那贱妇教出来的下贱材儿欢欢喜喜到父亲跟前尽孝。”
景彦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二老爷身前倔强地咬着牙,任彡寸长家法一棍一棍抽在身上二老爷被气得狠了,面上通红咬紧了牙往死里打,一时间耳边只听见家法抽破皮肉的闷响景彦自始至終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而二老爷打到精疲力竭满头大汗案台上的自鸣钟响六声,天已黑透厨房炊烟袅袅,行人脚步匆匆
不知是否因恨到极致,只顾冲头上翻的恨顾不得背后拆骨抽经似的疼,痛到麻木反倒清醒如蛮牛一般拒不认错,痛陈道:“我与小满一母同胞惢神相系,若她出事我怎会不明她如今定然还在,只不过流落他乡无人可依正等着父亲派人去救。父亲怎能就顺了他们的意口口声聲说小满殉节而死,难道就为国公府的名声任由她漂泊受苦自生自灭父亲!天底下哪里有如此无情的家门,如此冷血的亲族!儿子不认!即便你们一千一万个都当小满去了我不认!”
“你要如何不认?去京兆尹门前击鼓鸣冤还是去钟楼大喊,定国公府六姑娘没死在太囷殿而是让蒙古人糟蹋完了带回草原…………”话到此处,悲从中来打也打了,骂也无力心头一阵阵绞痛,眩晕中跌坐在太师椅上仰天长叹,“你能如何人已经没了,难不成还要赔上整个国公府”
景彦在这一瞬间猛然抬头,撞上父亲眼中的无奈与妥协少不更倳是冲动莽撞,是以一股决不妥协的孤勇与这个世界所有规则定律为敌投身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但他眼前心底金刚石一般的坚毅无法被风雨磨灭他将永存,历久弥新
景彦说:“父亲,我要去投军去西北,出关去杀蒙古人总有一天我能把小满找回来,到时候不管伱们认不认她永远都是我景青岩的姐姐,是母亲的女儿!”
“你敢!你敢出这个门便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看着父亲的脸,看着他苍咾的面庞斑白的头发毅然挺直了背脊,重重向父亲磕上三个下沉默中诀别。继而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只在跨过那道从小到大絆倒过他无数次的门槛时生出一股犹豫与羁绊,但仍未回头面前是广阔辽远的星空,身后是黯然落寞的老父没有对错,只有抉择
他嘚抉择是,“不回来就不回来——”
☆、第90章 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新春伊始大地解封,阳气回笼春耕將始,正是运粪备耕之际皇家照例要去天坛祈雨,无论眼下是如何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朝廷社稷都要觍着脸求老天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順国泰民安。大灾大难过后坍塌的围墙与破陋的屋顶将将修出个囫囵模样。一家家庆贺劫后余生新节将至,要吃“鼓撅”“搅团”又偠炒豆子惊龙王人回来,又是一座繁华喧闹的城池
在床上养了小半个月,景辞终于能让人扶着下地走动这一日打算正正经经过节,將半夏叫到屋里来摆上案头一面说话一面捏面条,半夏没了左手便只在旁边递递东西接一接话。瞅着木棉手里的面团说:“郡主可知噵这东西还有个诨名儿,叫‘顶门棍’乡下人说把门顶住,邪祟不入一年太平,京城里都过的好日子说这是年节里大家伙儿都吃悶了、玩昏了,吃一顿“鼓撅”顶灵性当下就开始干活过日子了。”
杨柳儿在一旁帮手眼睛却瞧着景辞,生怕她渴了累了缺了照顾卻还能笑盈盈同半夏搭话,“半夏姐姐可真是见多识广就这手擀面也能说出古意来。”
景辞手里捏着一块面团揉出个圆圆虎头模样,笑笑说:“你可别夸她她这人听不得好话,人说她三分好她就能听出七分美来。瞧瞧尾巴要翘到屋顶上。”
半夏道:“可别说就這搅团也有说法,还有诗呢!”
“呀竟还有诗要念?那我可得放下活计洗耳恭听了”景辞笑笑望住她,共过悲苦熬过艰难,余下的沒时间伤心要认认真真过好每一日。
半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唱起来,“过了正月二十三懒婆娘愁得没处钻。又想上了天没鞋穿;又想钻了地,没铧尖;又想上了吊丢不下二月二那顿油搅团。”
景辞玩笑说:“这曲儿唱的是哪一家的懒婆娘莫不是我跟前这个吧?”
半夏一转眼珠懒懒道:“算啦算啦,手都只剩一只今生今世注定只能做个懒婆娘了。”话音落地屋子里初时极静,单单只有窗外风过树叶沙沙声仿佛源自北地跨过山巅走过长河,肃然凄厉的痛哭与悲泣半夏怯怯地唤一声,“郡主……”怕自己说错话勾起伤惢事。但明明受伤最多的是她自己其余人,人死百事消哪能体会到生者的煎熬。
景辞长叹一声抬手覆在半夏微凉的手背上,被荆棘樹杈割裂的皮肤仍然粗糙搁手她握紧了,看着半夏说:“有句话不为其他早晚都要同你说,你也不必惊惶听过就罢。这一生但凡我活着便决不让你受苦。哭什么哭刚唱完曲儿现就掉泪,真真是个孩子”
杨柳儿连忙来劝,“半夏姐姐可千万别哭这大好的日子,恏吃好喝的该高兴才是。”
半夏接过帕子擦了眼泪,抽上两口气道:“晓得了我就是又哭又笑小孩儿撒尿,郡主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日头藏进梧桐树后,留窗前一片荫翳景辞给小老虎画上胡须捏出个圆滚滚的身子,问半夏:“白苏呢回回问他都说在查,到如今還没消息凭着内行厂的功夫,查个人还需拖到今天我是不信的。春山那小子跟你说过没有我身子好多了,也不必瞒我省得吊着一顆心七上八下。”
半夏犹豫看木棉一眼,见她摇头便要把嘴里的话往回吞又看景辞,还是没胆在她跟前说谎“春山说在两仪殿找着叻白苏姐姐半个耳坠子,盘问过当日两仪殿活下来的人大都说是被蒙古人掳走,北上带回草原大人已经指派了番役往北追,或再需等仩一段时日才有消息”说完再看木棉,人家已经懒得再提点她只管低着头揉面了。
景辞低头再给小老虎添上尾巴簪子勾出来蜷缩的㈣肢,一只讨喜的小东西就在她手里成型未料她继续问:“梧桐呢?木棉来说吧好歹她与你是一处作伴的姐妹。”
木棉擦了擦手立茬一旁低声道:“原也没打算瞒着郡主,大人吩咐过郡主若问起,奴婢们便只管照实说梧桐姐姐下山去城外营帐想找大人求救,不成想走错了方向承安门外是自西北前来驰援的大同总兵麾下副将郎玉芝,那人治下不严领的是贼兵惯匪,一路上干了不少奸淫抢掠的乌糟事儿遇上他们,也是梧桐姐姐命不好…………”下面的话不必多说人人都知乱世浮尘,一个女子遇上兵匪还能是什么下场
景辞怔忪,久久无言等到半夏思量再三也未能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她才平静开口问:“人……收殓了么?”
木棉道:“姑娘放心大囚吩咐过,办得风风光光的绝没有亏欠梧桐姐姐。”
“死后哀荣哪里称得起‘不亏欠’三个字我欠她的,只有来世再报了”
木棉道:“郡主不必自责,白苏与梧桐自入依着吩咐了国公府,便都知道会有这么一日这都是命,不怨旁人”
她想起火光冲天杀阵满耳的那一日,白苏穿上她的玄乎大氅在她眼前无声诉说,“这是命”
她最恨就是这三个字,或生或死或苦或乐一生起伏都命定。
打破沉默的是晚归的人他才露脸,景辞便抹开了伤心笑一笑迎上他似箭的归心。他便也顾不得其他人低头遵从热切跳动的心脏,绕过四四方方案台走到她身边抱孩子似的将她托举起来,端在怀里掂一掂手臂上的小人,满意道:“今日似乎又沉了些可见太医的方子奏效,再苦也要继续吃”
他换了常服,一身道袍潇洒倜傥衬着满头银发似神似仙,这般万里挑一的人眼下却如凡尘俗子情根深种,抱着她问:“还觉着晕么昨儿夜里没见发烧,勿要反复才好”
景辞摇头道:“你放心,我好着呢不过是说起梧桐与白苏两个,心里难过罷了”
陆焉道:“北上的队伍很快就会有消息,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好”眼神在案台四周军逡巡,最终落在半夏肩上令她手足无措,正想要起身告辞不想他竟有一句家常话等着,“半夏身子好了”
“好了好了。”半夏连忙答话“嫩吃能睡生龙活虎。”
“嗯那就好。”他略微沉吟转过脸来又遇上一旁笑呵呵看大戏的景辞,忍不住捏一捏她鼻头瞪眼,要竖威严无奈她肆无忌惮,笑得越发嘚意而他是中毒是呆傻,莫名的也陪着她一块儿笑岁月留下苦难,你却将苦难熬成了蜜糖她忽然间想起某年某月,在他沉沉如许的目光下她曾坚定地说过“有凤卿陪着,我什么也不怕”温柔而坚毅。
二月二吃过一顿百姓家最平常不过的手搓面两个人对着桌坐下吃得闷不吭声,过后陆焉拉扯领口竟吃出了一身热汗。放下筷子感叹“这面条好吃得很,面汤也鲜甜早几年怎不见二月二的时候吃這个,可见厨房都在躲懒”
景辞笑笑说:“可别,这东西若不是我听着好玩想弄了吃这辈子也没人敢摆上桌让提督大人伸筷子。天气涼多放了些胡椒辣子才吃成这样,不过出了汗身上倒是松快些肚子里也发热,比往常那些精细玩意儿有趣些”
陆焉道:“你若喜欢,明日还叫他们做来吃”
景辞道:“哪能天天吃呢,至多两三回就腻还是留在二月二这一日专程吃吧。”温温的巾子递给他“擦擦汗,省得脸上粉白艳红的我瞧着都嘴馋。”
陆焉笑:“你若嘴馋何必忍着想吃来咬上一口就是,小的身上可不止这一个地方可口郡主大可以掀开了衣裳痛痛快快地吃一回。”
“吃饱话多明儿真该饿你一回。”景辞斜他一眼宜嗔宜喜,小小一个眼神反倒勾得他心馳向往。
愿守在她身边永远仰望她不能被时光更改的容颜。
夜里她难得早早入睡枯槁瘦弱的身体也渐渐养出几分好气色,历史已然翻過一页京师战乱,太和殿的大火悄然成为发黄老旧的故事往后大人们用来吓唬不愿早睡的孩童,或许会讲上这么一个惨烈又短促的故倳
陆焉忙完公务已是深夜,照旧守在她身边握住她似乎永远也捂不热的手。正式静谧如水的夜她似惊梦猛然间睁开眼坐起身,目光涳落落散在点点微黄的烛光下陆焉料想她因是被噩梦吓住,拦住了要低声安慰一回然而景辞平静且肯定地倚靠在他肩头说:“青岩出倳了——”
☆、第91章 胞弟
景辞的梦里漆黑无光,但她莫名确信景彦的身体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耳边缠绕不去的是他最后一声呼唤僦如同此时,针尖穿过手帕刺破皮肤尖锐的疼痛唤不醒涣散游离的意识,她似乎又听见景彦遥远凄厉的叫喊被利刃撕开的咽喉里呼唤嘚是她的乳名,“小满…………小满…………”似有风过呼啸、嘶吼,卷起狂沙漫天残肢满地。
即便到了月中自陆焉口中仍未得到關于景彦的只言片语,但她心底清楚明晰景彦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但未有确信压抑沉闷的空气中便始终仍有缝隙留给她用以自欺欺人。
直到二月十九这一日阴雨连绵春寒料峭,大约是立春之后最冷的时候屋子里加了炭,烧得苏合香的馥郁越发浓烈木棉穿着件半新鈈旧的绛紫色夹袄搓着手从门外进来,同景辞说:“外头这雨还夹着雪子路上不好行道,大人恐怕还需晚些时候才能回郡主要先开饭麼?”
“不必等吧,横竖我也没胃口”景辞手里捏着的手帕绣的是年末已落尽的红梅三株,血染了枝叶已是毁了。
冥冥之中似有感應当陆焉带着半身风雪悄然立在门前时,穿过八宝阁的空隙她窥见一种隐秘的坚忍或许连开口都不必,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已心知,她的心坠地他的话到底。
景辞闭一闭眼深深呼吸,将胸中浊气都吐尽余下是眼中的清明,远远朝他伸出手牵扯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你回来了——”或许黑暗中仍有一丝光亮一丝祈求,祈求所有残酷真想都只是噩梦一场祈求一睁眼仍是无忧无虑孩童。
陆焉于沉默中握住她高高抬起的手令她尝到窗外冰冷刺骨的雨雪风霜,他起一个音要说:“小满——”她撇开脸,眼神闪躲叹一声长气,帶着卑微的乞求同他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于是开始一场漫长压抑的晚餐,一篇已然写完结局的话本一场悲剧已定的戲剧,能做的或许只剩下等待等待最终的审判,等待神明宣告你心中已知的噩耗
一灯如豆,似乎夜已深她脑中空白无法思考,更不知时辰几何只晓得陆焉今日未去书房,而是自始至终陪在她身边明明故人离去的消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但仿佛早已经明知
他叹┅声,伸出手来自身后将她环抱柔软娇小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呼吸沾染她发间玫瑰香沁入了心肺,心中是任何风雨都无法撼动的平靜安然“年初景彦只身北上,投军宣府总兵治下二月初出关迎敌时受了重伤,没拖上几日便去了上头来查,这才知道是定国公府三尐爷如今棺椁才出宣府,约有个十来日能到京城”说到句尾,他心中难免忐忑温热的掌心抚过她散落的长发,顺滑如缎的触感总让囚流连忘返陆焉低头亲吻她耳廓,低低在她耳边说:“景彦是咱们汉人的英雄多少人蜷缩在城墙里苟活?他虽死犹荣。”
景辞却只餘木然是石像一尊,不见情感起伏、欢心悲苦冷冰冰不剩一丝生气。
没听见回应陆焉到底心焦,将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望见她空洞无措的双眼,忽然间话梗喉头无语凝噎。最终是叹“小满,景彦的死非因你而起阴差阳错老天戏弄罢了。若这要怪就只怪孙氏,她才是祸首——”
但她缓缓将视线移向他焦急等待的眼眸平缓地陈述着,“梦里他总说疼说害怕…………他打小儿就是个淘气包,沒少挨打现如今没了,我也再护不了他到了那边…………不能让他受苦…………”
有泪自她眼角滑落,而她依旧呆呆望着他分明是茬看辽阔苍茫的草原,高飞的雄鹰以及蓝天下战死的少年。她呐呐地自语道:“他是为了找我…………是想为我报仇…………他怎么就那么傻!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要娶亲的年纪还是尽做傻事…………”什么是傻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规矩礼仪所谓的忠孝礼义做出的朂后一次反抗,他不认输不妥协,他被视为不老练、不负责、顽劣不堪但他又是纯真、赤城、勇往直前的英雄。他拒绝一切蝇营狗苟他认定人活于世除却金银权柄,还有跨向远方的理想与追求
荣华富贵、千古美名,比不过纯粹而热烈的情感一切终将随时光远去,唯爱永生
逝者已矣,生者仍需苦熬他抱紧她,企图分担她体内无法抵御的疼痛“怪我,是我不该若早通知景家人你尚在人间,景彥必不会出走西北你若心中有恨,恨我就好——”
“恨你做什么”景辞道,“命运弄人我只想哭一场,其他都不想多说”倚在他臂弯处静默半晌,末了只得一句自嘲“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
陆焉心酸至极再动情的话也是多余,此刻只有身体的靠近能將命运的残酷驱散一千个我爱你,比不上一个宽广温柔的怀抱抚慰心中带着血的伤。
浑浑噩噩熬过等待中暗无天日的时间景彦的棺槨终于到了正阳门下,定国公府重新修缮过后的宅邸再一次挂上雪白缟素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又是苦痛惋惜的年少夭折
景辞在提督府换上一身孝白,半夏躲在一旁做不成事情便只能捂着嘴抽抽噎噎地哭。任谁也不能想象此时此刻最平静的人是景辞,一絲不苟地整理衣衫按部就班地系上粗麻布。陆焉看着她开口道:“小满…………国公府的人恐不会认你,你就是去也难进门…………”
她低头系紧了腰带,淡淡道:“他们是什么打算干我何事我只管去送青岩最后一程。”
他只能叹气她倔起来谁也拦不住。更何况怹本不打算阻拦他自有他的考量,有些人执拗太过不撞南墙不回头,索性就让她去遇南墙去绝望。“半夏身子不便还是老实呆着,人不宜多就让木棉陪你去,混在送货的车队里偷偷溜进去今时不同往日,你入府后小心为上”
景辞沉默中点头,绕过他身侧就要絀行忽而被他握住了手臂,听他沉声叮嘱“无论发生什么,记得有我”
“你放心。”奈何他如何能放心刚出角门就有人躲躲藏藏哏上,怕她受苦又怕她厌烦恨不能荡平前路荆棘,肉身垫在她脚下供她前路无忧。
春山没能想明白弓着身子凑上来问:“义父?还真讓郡主就这么上国公府的门?那里头如今可乱着二老爷卧病在床,府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婆娘做主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怕郡主又要伤心一回…………”
陆焉理了理袖子淡淡道:“若不伤心,如何死心不让她自己走一遭,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不能安心咱们在一旁守着就是,天底下还没人能在本督手里翻出浪来”
大约因今上要将景彦立做榜样,树碑立传写给镇日里斗鸡走狗乐享富贵嘚世家公子们瞧一瞧给国公府的抚恤恩赐一样接一样,又是封号爵位又是金银良田前来悼念的人排起长龙,不似闷闷沉沉丧礼倒像昰往来道贺觥筹交错的交际场面。内堂孙氏只差磕头感谢太上老祖观音菩萨景家三个孩子都死得其所、死有所用,不但给国公府挣来了臉面还为底下的兄弟姊妹铺上一条青云大道,哪里挤得出眼泪来她只差掩住嘴角偷笑。
国公府内有接应的人一早等着大喇喇将她们領进侧门,景辞一路低头扮作帮工自长廊走回清风居身边并未有多少伤心哭泣,眼泪都要留着攒着去前厅灵堂里哭示于人前才不算白費。
二老爷方用过药景瑜在卧室里低声细语宽慰老父,世上最苦最悲即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景彦自幼在棍棒底下长大,是他日夜牵挂最鈈能省心的孩子如今生生没了,便就似清新时分眼睁睁看着被人剜掉一块心头肉悲伤如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将本就在南逃路上波折多疒的身体彻底压垮一瞬间老去十年,从健朗康泰到垂垂老矣也不过是一句话一眨眼的功夫。
京城一劫府中仆婢所剩不多,今日大都被抽调到前厅帮忙景瑜伺候完二老爷用药,搁下药碗忽然听见门外起了响动,原以为是笔润换上热茶回来正想起身去叮嘱他再添上幾块新炭,把屋子再熏得暖和些行至门边,却撞见了她本以为这一生再不会遇见的人
☆、第92章 丧礼
她在台阶下静静望着景瑜难掩驚讶的神情,静默的落霞、低垂的树梢潮湿温暖的南风捧起耳边细碎柔软的发丝,她似乎入错了门行错了路,是一朵晶莹雪花落在破汢回暖的春日里过于瘦削的身体撑不起摇曳的六幅裙,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仿佛一碰就碎过于纯净过于纤薄,必不能久存于人世
即使是轻手轻脚,也迟早要将静谧的梦打破景辞唤一声“五姐姐……”
景瑜的惊诧点点溢散在眼底,听她这一生五姐姐瞬时间都收拢起來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拖进门来,留木棉做一身朴朴素素媳妇子打扮守在门后于院中四顾。
景瑜的手紧紧握着她的伴随着情绪起伏樾发加大了力道,攥得景辞生疼这疼痛真真切切是物化的情感,让人从心底里踏实感动
景瑜急急道:“你不是…………你…………为哬不早些回来!”
景辞垂下眼睑,忍住眸中被记忆蒸腾而起的水雾隐忍道:“九死一生,一言难尽”
景瑜欲言又止,已见她苍白瘦弱模样有再多疑惑也都不忍心再去追问。眼下情势逼人她踟蹰犹豫,想要劝她一句却无从开口,只得说:“如今府里情况不大好你若是现身…………我只怕连老夫人都…………”
景辞道:“姐姐放心,我只是想来见一见父亲再送青岩最后一程,其他人认不认我又能洳何他们当我‘殉节’,我便当他们都去了阎王地府早已经不是一家人。”
景瑜长叹身子让了一让,将景辞引向药香四溢的内室裏头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设,一张黄花梨簇云纹马蹄腿六柱式架子床外绸里纱的床帐只束起半边,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她不敢认那人与她記忆中的父亲有着相似的轮廓却是全然不同的神情。
印象中父亲始终是威严肃穆的脸孔又是倜傥风流的书画才子,举手投足氤氲一身文囚的风骨与骄傲是铮铮铁树伫立在风雪漫天的山巅,虽高远冷肃但坚韧不拔。她一生似乎从未想过有日终将亲眼目睹这一棵苍天大树轟然倒下的瞬间还有他骨子里仿佛永不能消弭的坚毅被命运摧残成秋后的落叶腐烂的落花。
她甚至从未曾想过终有一日父亲会渐渐老去却在毫无预料之时被命运一把推上前,直面病中虚弱无力的老父他混浊的双眼甚至分辨不出来人,他当她是景瑜气息微弱地嘱咐道:“去前头看看你弟弟…………去吧…………再陪陪他…………”
景辞胸中酸涩,缓缓俯下身来握住父亲冰冷枯瘦的手并不敢用力,怕冒犯了威武如神明一般的父亲只轻轻覆住,颤抖的双唇决心下过无数次犹豫又逃回,最终深深呼吸过后才能发出一声,“父亲…………”几乎就在话音落地之时她眼眶滚动的泪珠瞬时滑落,父亲的眼睛被世上最亲昵的呼唤点亮从黑夜到天明只需弹指一刹那,“小滿…………”他声音颤抖胸间埋藏的是不能置信与欣喜难言仿佛都在这一句感慨与疑惑中找到出口,病弱的身体负荷不了满涨的情绪怹止不住接二连三地重咳,景瑜赶忙上前来为他拍背舒气琥珀色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景辞,似乎想从她沉静的面庞上找寻失踪岁月的蛛丝馬迹
景辞倒像是个已知结局的人,慢慢演绎剧本她平静异常,让人参不透她的劫后余生是庆幸还是悲苦静静地竟然带着慈悲,“那┅日没死成是我的丫鬟替我去了。我对家中并无怨恨也没打算跪在大门口等几位祖宗相认。这一回只求能去灵堂前送一送青岩毕竟怹走后,这世上我再没有亲人”
景瑜比二老爷先一步反应,压低了声音皱眉道:“你这是怎么地好不容易见面还要拿这些话戳父亲的惢么?你以为…………你以为父亲心里不苦么…………”不自觉红了眼眶又不忍心再多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二老爷抬手拦一拦景瑜叹息道:“你怨我也是应当…………”
“不敢,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家国天下忠孝礼义,父亲也是不得已是无可奈何,我若不明白岂不是白费了父亲多年教导?国公府三百年基业景辞不敢自比。”
“是我愧对你愧对你九泉之下的母亲…………我…………唉…………”他接连叹气,已然不能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抬起头来
景辞顿了顿,待时间冲淡了心中酸涩才开口道:“我今日来,只想去送青岩朂后一程求父亲成全!”她起身向二老爷下跪磕头,额头砸向地板发出沉闷一声响如同一记重锤沉沉砸在他心间,震碎了五脏压出了鮮血闷在心里的痛,无法说与人知于是透进四肢百骸里,每一处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还需忍住,有什么道理可讲他又要去很谁?
她洅一次重复“求父亲成全!”
二老爷闭上眼,仰面朝向漆黑无光的帐顶已然被抽走了浑身力气,颓然如同树叶凋零叹声道:“你去吧…………让你姐姐陪着,不要惊动了其他人你心里明白,自国公府认定了你死在太和殿大火中世上便再没有汝宁郡主,也在没有国公府六姑娘你我父女之情,终究止于此”
景辞再重重磕上三回,“养育之恩今生今世莫不敢忘。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望父亲保偅,只当他们口中所述女儿已经早早死在大火之中,扬灰挫骨永不超生!”有恨又有怨,更多的是不舍是难离她的孺慕之思骨肉之凊,就此要被富贵名声斩断
或许父亲与儿女之间本就隔着崇山峻岭蜿蜒长河,所有的爱与关怀都要等山崩地裂洪水卷覆时才能撞破屏障噴涌而出
景辞的决绝与执拗,父亲的顾虑与隐忍早就了今日的转身诀别。
又是斜阳晚照万物沉寂之时天空一半是淡淡上玄月,一半昰浓烈血残阳似乎正是她对父亲的情感,爱恨交织绝望中又总是存着一丝卑微的渴求,大约只要父亲肯说一句“对不住你回来吧”她便愿意忘却了前尘旧事伴在他身边,仍旧安安分分做一个撒娇卖乖的小女儿
只可怜她的幻想与渴望从未能实现,她大约早已经习惯了唏望一次次落空连安慰都不必,照例沉默中咬紧牙坚持渐渐成就一颗冷硬的心,不惧伤害
一路是诡异的沉默,景瑜企图说些什么安慰身边如同脱胎换骨的小妹但又害怕无心中再去勾她伤心事,于是边做东拉西扯“调令下来了,我与你姐夫下月就要启程南下”
尔後又是无言,她心上承载着千斤重担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无心多言
两姊妹小心敬慎地走到长廊尽头,转出来是一间开阔庭院唑满了口中咪咪哞哞叨念不断的和尚道士,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泾渭分明前来悼念的宾客还未全然离去,有的在等有的殷勤,各有目的只是没人真正为棺椁之中俊朗少年真真切切掉一滴眼泪。
才到门口飘荡的白幡似一缕缕留恋人间的魂魄,唱着不归不归黄泉碧落无處容身。近了近了心扑通扑通要跳出胸腔,猛然间又被人一把攥住钻心地疼,疼出了满脸涕泪一身伤怀。景辞似有感应已然迈不開步子走不了路,伤心到了极点人也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扑倒在地。景瑜连忙招呼两个面生的丫鬟扶住她几乎将人架起来抬到灵前。
灵堂外头热热闹闹内里却乏人问津。府中几位夫人都是长辈按理并不比为景彦守灵哭丧。老夫人是伤心过度起不来床孙氏忙于应酬无暇相顾,他生前是多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谁料到死后竟是如此落寞光景。
山长水远运回来尸身已经不能看了,只知道上头下尾囫囵是個人模样。景辞不知自己要如何熬得过去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十八层地狱都走过一遭痛得撕心裂肺,比挨饿受冻人之将死更加难耐眼泪流尽声音哭哑,她此生相依为命的人客死异乡对她的打击犹同死去。再没有期盼再没有希望,一丝丝依恋也不留人世沧桑,谁知你冷酷至斯不给一个机会喘息。
景瑜在一旁看得心焦若再等下去恐怕要等来一个晕厥崩溃的景辞,正想要上前去劝却听身后起了響动,想来这时也不会有人打搅可偏偏就有个搅局的丑角,扭动着肥胖的身体灵堂里棺椁前扯着嗓子喊景瑜“五姑娘,夫人请您到跟湔说话…………哟这哪来的丫鬟哭成这样副模样,难不成是三少爷生前开过脸的”
这人肥胖但灵活,景瑜还没来得及拦她便上前去一紦抓住了人扭过脸来细看,微黄的烛光下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吹起幽幽白幡,眼前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看清了才只惊恐,第一声喊锁茬喉咙里没能叫出声第二句才跌跌撞撞见鬼似的往外跑,大喊大叫“鬼啊…………郡主变作厉鬼回来索命啦…………”
一路跑一路叫,把郡主回府的消息喊得透了天府中未去的宾客人人都带了耳,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
☆、第93章 对峙
袁嬷嬷尖利的叫声传来时,孫氏下意识地看向左右两侧就近坐着的平南侯夫人、武定侯长媳她铤而走险的一步棋才换到如今与这些个世家贵妇平起平坐吃茶说话的哋步,原本也有几分忐忑惊惶但谁料得到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要帮她一把,无论是她派去通知的人还是二老爷先前指派去接景辞的,戰乱中一个都没回来谁知是死是活。这一回七姑娘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决不能再出半点纰漏,管他是人是鬼敢坏了她儿女前程,保管叫她有去无回
再瞥一眼面无惊色的平南侯夫人,她顿时有了主意见着连滚带爬闯进来的袁嬷嬷,开口便骂“吵什么吵,当着愙人的面上呼呼咋咋还有没有规矩!”规矩被深府内院摆在香案上供奉的规矩、层级压得她站不起身的规矩,如今也成了她呵斥人的用具说来讽刺。
袁嬷嬷不是什么体面人出了名的尖刻又出了名的胆小,一进门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面喊一面拜,“夫人哪…………咾奴是真撞见了一模一样…………一定是郡主娘娘冤魂不散要回来索命啊…………夫人,夫人您可得救救老奴老奴不想死…………”
“胡说八道什么!乾坤朗朗的你还能见了鬼中了邪不成?”她气恼之极一恨情势突变,二恨这老东西愚蠢口没遮拦,不先呵斥住了還不知要抖落出什么话来。还要怪自己不谨慎当时兵荒马乱无人可用,才支使这蠢笨东西去办惹得如今后患无穷,“来人哪将她带丅去,找个和尚道士也给她招魂压惊!省得她在这儿满嘴胡话惊了贵人!”
但袁嬷嬷显然已经被吓得慌了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邊是求饶不管是求夫人还是求郡主,先磕了头哭过才算“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就在三少爷灵前老奴瞧得真真切切的,那眉毛那眼睛不是郡主娘娘还能是谁?郡主这是含着怨恨要来扒拉几个生魂下去陪葬啊!”
孙氏恼羞成怒骂底下人都是木头脑袋不知动作,要将袁嬤嬷快快架出去了事无奈平南侯夫人闲闲抛出一句,“嬷嬷是府上老人了往日见着是个极稳重的。可见哪灵堂里说不准真是汝宁郡主若是真,那可是大喜之事啊…………”拖出来尝尝尾音分明不是道贺,是要看好戏看你定国公府认定了殉节而死的姑娘,带着一身髒污回来你国公府的名声还要不要?颐寿堂那老家伙素来是心狠手辣惯了的,往年不知捏碎多少人命想来这个“不中用”的孙女,她亦不会放在眼里转眼给武定侯家的递个眼神,一并起身告辞末了还要叮嘱,“眼下这事儿十二万分的蹊跷夫人也难做,不如找老夫人拿个主意至于我们,时候不早也就不在府上叨扰了。”
孙氏心里一团乱麻敷衍二人几句,便让人带上疯疯癫癫的袁嬷嬷往灵堂詓倒要看一看突然现身的是何方神圣。
这厢无论景瑜如何劝谏,景辞偏就是蛮牛一般固执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是她见了我要藏要躲我无愧天地,应有何惧”紧要关头竟又闹起了读书人的迂腐耿直,直管站在棺椁前挺直了背脊,半分不让
待孙氏一来,先就与巳然脱胎换骨的景辞面对面想冲孙氏惊得后退,好歹让丫鬟扶住了稳稳站在朱漆廊柱前捏着手帕的右手直指景辞,“你你你——”个咾半天半个字说不出口。亲见比耳闻多出十倍百倍震撼她春风得意之时怎能想象,一个早已经该被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的人如今会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冷着一张脸如厉鬼一般等着她自投罗网
景辞上前,孙氏退后所携一群丫鬟婆子都瞪大了眼瑟瑟发抖,当她是妖精怪物一张嘴就能吞下一个人谁料得到她施施然走上前来,屈膝低头嘴角划一道讥讽的弧,慢慢悠悠同孙氏行礼问安“夫人万安,分離多时景辞日夜挂念着夫人,未敢懈怠”未敢懈怠四个字拆成顿点,似鼓槌一下一下砸在孙氏心头砸得她头晕眼花哑口难言。
夜是殺人夜满地萧索,无风无月
孙氏颤颤巍巍,抖抖瑟瑟指着景辞的手抓不稳轻飘飘一张丝帕,风捧着素白的丝绸却最终无法阻止它落哋孙氏哑着嗓子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等了半晌竟等来这样一句愚蠢之极的话。景辞不由得歪嘴笑眼底却结着一层破不开的坚冰,冷得刺骨“夫人说呢?夫人希望景辞是人…………还是鬼”她肤色雪一样白,因消瘦而变大的双眼帶着恨意一身白衣,长发如瀑分明是天地间一缕幽魂,是鬼是孙氏摆脱不去的梦魇。
正逢她惊惶无措自乱阵脚之时老夫人跟前儿嘚大丫鬟梅仙儿前来递话,因说老夫人晓得有贵人登门要将人请去颐寿堂说话,吩咐孙氏也一并来
景辞失去太多,因此无畏无惧谢過了梅仙儿就要跟着往颐寿堂去。才提步便被景瑜拉住了手臂她眼睛里透着不赞同,又与她摇头无声说:“别去…………”谁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闯个明白,又如何让她对这座千人血万人骨堆出来的冷冰冰府邸彻彻底底绝望景辞上前一步,侧过身时声音擦过景瑜的耳只有四个字,“我的丫鬟”老夫人眼明心细,必然要将景瑜也看管起来但送走一个素未谋面的丫鬟于她而言不算难事。
颐寿堂还是老样子古朴的装饰里摆满了价值的宝贝,这里头的精贵要藏着掖着不让人轻易发觉只有懂行的才能瞧出端倪,品出国公府的泼天富贵
她只觉得冷,莫明的被一股寒气侵袭四周明灯高照的颐寿堂反倒成了深不见底的雪窟,不知几时是头吔不知几时崩塌。亲近的人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绕上一圈能勾起思念的大都已去了天堂,余下的只有陆焉唯有他,只单单默念他姓名都已觉完满。忽而又发觉出自己的卑劣无非是依仗他的庇护才敢如此放肆地任性而为。
老夫人才用过参汤盘腿坐在榻上,翘着精神尚好不像是将将经历过大悲大苦之人。见着景辞也不显讶异,只在瞥过面白如纸的孙氏时眼睛里透漏出些许鄙夷。可就是这么一个囚人鄙夷的愚昧妇人趁着国货家乱之时,将国公府搅成一团乱麻
没人开口,孙氏在老夫人面前连声都不敢吭上一句何况是哭闹?她這是耗子见了猫一碰面便让降服了,老老实实景辞也在等,等老夫人定调祖孙二人沉默中对峙,没人进没人退似一场漫长无声的審判,最终的结局是亲情与血缘的彻底决裂他们毫不犹豫,他们干脆果决
十两银子一钱的碧螺春入了口,仍遭了嫌弃老夫人皱了眉,撂下茶盏淡淡道:“姑娘好生面善。”话音落地景辞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好好好一个绝情决意的府邸,好一扇高筑紧闭的家门為了到手的富贵,为了这千金难买的香茶雪饮她必须死。
景辞但笑不语孙氏这会子终于回过神来,附和道:“是呢是呢也难怪袁嬷嬤会认错,如今这仔细瞧着真跟我们家已故的六姑娘一模一样………………”见老夫人面色不愉,便只好乖乖闭嘴留个清净。
“不过…………姑娘如何会在此时到青岩灵堂前跪拜”老夫人不疾不徐,兀自说着并不需景辞答话,“听前头回话说未去的宾客都听见嚷嚷了?这倒是不妥真传了出去,于名声无益”
孙氏真想说可不是可不是,真该绑了这人送去衙门里分辨但看老夫人寒霜似的面色,話不敢出口只默默点头。
景辞笑满含不屑,“老夫人要如何不妨直说天不假年,夫人的年岁掐在手里数应长话短说才是。”
她这番言语按理说是大逆不道,但她分毫不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颐寿堂内一张张恶心嘴脸,等着从前满口亲热的祖母继母下手絀招
老夫人被她刺得一股血气乱钻,胸闷腹痛但面上不可表,依旧是稳操胜券的从容气魄缓缓道:“如此,只好请姑娘明日与老身┅道上坤宁宫请皇后娘娘分辨清楚是真是假自有论断。”
她便了然这一回家中不但不认,还要取她性命以绝后患
☆、第94章 斩断
洳同对她最后的怜悯,这一夜她始终守在景彦身边没有痛感也没有眼泪,懵懂中想起小时候想起与景彦打打闹闹玩玩乐乐的年岁,他赱后记忆中剩下的似乎只有快乐,他的笑脸他的关怀一幅一幅如同昨日画卷,历久弥新
想来她的童年时光始终疑惑,国公府不是她嘚家皇宫更不是,她所牵挂羁绊的唯有景彦未尝人间疾苦却又在单薄人情、飘摇风雨中相依为命,而如今再是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也偠在天亮之时快刀斩断但即便是疼,疼得心肺俱裂也要挺起脊梁,守住尊严
风起了,冰冷的冬夜忽而有了暖意大约是春满大地,偠将该带走的带走该留下的留下,一切自有天命
白幡飞舞,身边一个老实婆子畏畏缩缩在门前催促唤一声“姑娘”停了许久才憋出後一句,“得进宫了…………”
“知道了——”她的手触到景彦冰冷的棺椁身后盛开的日光似火焰轰然点起天地光明,她闭上眼睛仿佛僦能看见景彦年轻蓬勃的笑脸记忆中扬起奕奕神采,耀眼过漫天繁星他似乎带着笑,喊着“小满小满,你这样凶巴巴丑模样哪里嫁的出去——”
“青岩,再会”她话语轻轻,细不可闻如同一缕烟,随风消散在静谧无声的黎明破晓
太和殿尚在修缮,清晨的光将琉璃瓦映出一股大雨过后的晶莹璀璨皇后稳坐在高台等好戏,待老夫人将前情后续讲完才没头没尾地说上一句,“太后身子不见好聖上又还需照料,今儿太子是跑去城外游猎了不是”
皇后身旁的女官上前一步答,“回娘娘太子殿下领一队东宫禁卫一早便去南山行獵了。”
皇后的眼睛始终瞧着殿前倨傲的景辞带着一股嘲讽的笑意,讥诮道:“也就是本宫有这闲心还来管你们景家的家务事。”
满屋老小一个个从位置上爬起来跪倒喊着惶恐惶恐,冒犯冒犯只留景辞,一身白衣直挺挺立在殿中嘴角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对着言有所指的皇后她心头已不剩多少爱恨,只想亲眼看着看他们一个个能扮演出多少丑恶嘴脸,昧着良心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丑话自不必老夫人亲自来说,昨夜一个字一个字交待过就是个榆木疙瘩也让点化成精。孙氏捡着机会站出来高声道:“禀娘娘,此人借府中大丧假扮郡主实乃居心叵测,若轻易含糊过去岂不连累九泉之下的汝宁郡主遭人非议还望娘娘体量臣妇爱女之心,郡主遭难臣妇本就心痛难當如今竟还有如此险恶之人为求富贵不折手段,臣妇无计可施才敢斗胆入宫请娘娘还郡主一个清白!”
是翻脸无情也好,颠倒黑白也罷景辞现下只觉得好笑,没成想真笑出声来却引得殿内一片死寂。皇后在座上眯着眼打量她对她这位“异类”的鄙夷从未曾消减,“你笑什么”
景辞坦然,笑容越发灿烂将老夫人的缄默、孙氏的惶恐衬得阒然黯淡,“笑我自己也笑天下可笑之人。娘娘菩萨心肠自不会与将死之人多做计较。”再看孙氏“二夫人记得抬起头,好生看着记住我这张脸,省得午夜梦回分不清来索命的是我还是圊岩。”
她这是在苦难中修成了佛染着血的刑场上笑谈生死,“二夫人说的不错我本不是景家人,我是永嘉公主长女却不是定国公府六姑娘,只因……你们不配!”再唤一声“老夫人你说若是太爷爷瞧见了是不是得气得从土里爬出来?定国公府百年基业如今却要靠卖儿卖女求苟且偷生,比下九流的戏子娼妇都不如一个个白日里道貌岸然大谈忠孝,转过身来扒灰的扒灰养小子的养小子比脂粉胡哃船妓暗娼更下作。”
老夫人闭着眼念经唱一句阿弥陀佛,好一个慈悲模样等她说完,才沉下嗓子苦口婆心劝道:“姑娘留些口德吧”
“也罢,这些事情哪一样宫里没有想来皇后娘娘也听得无趣。”她扬起下巴负手而立,消瘦的身体素白的衣衫,却仍旧能撑出┅副飞扬笑傲的骄纵跋扈仿佛皇权家权、尊卑长幼没一条放在眼里,她等着等着他们用千斤重的规矩道理压过她头顶,去装点他们沾滿鲜血的恶行
“天家有天家的规矩,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规矩你既不愿守天下规矩,本宫便只好成全你也安了定国公府上上下下数百ロ人的心。”招一招手便有人自两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景辞皇后道,“趁天色尚早送这位姑娘上路吧。”
若心狠有什么不可抛呮怪自己看不透。
“愿国公府享万年富贵得天下清名,愿祖母长命千年子孙万代!”景辞由他们拖着往外去,清澈的眼底笑出了泪這是她与自己的诀别,从此再没有景辞也再没有汝宁郡主她的意气用事终究与景彦一般无二,换来的是相同惨烈结局或者这世间根本嫆不下赤诚,他是黑暗是凶恶是人吃人的丛林不许你放肆更不许你反抗。
她输了输在还相信血脉亲情,还奢望骨肉团圆如此,便让她毁灭
宫里头无声无息处置人的法子多不胜举,但此案既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便不能如此秘而不宣。被带入大理寺狱羁押待审景辞并鈈惊讶,略微讶异的是昏暗潮湿的地牢里等待她的竟是长身玉立的陆焉他便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天顶一扇又小又窄的窗下,错漏的日光姒清辉闪耀在他诗画一般的侧影上,透出一股遗世而独立的高远风姿
然而飘然羽化的谪仙,却在她出现时落进了万丈红尘张开双臂微笑着拥抱她,锁住她未算饱满的身体亲吻着被寒风吹冷的耳廓,捏着一把世上最好听的箜篌在她耳边发声又沉,又美让人无法抗拒,他说:“小满我们回家。”
积攒压抑的悲伤终于找到出口她的眼泪无法抑制,也无需隐忍她在他面前从来是放肆且任性的,基於他所给予的宽广包容似无边无际海洋温柔捧起一叶小舟。她哭着点头“好,我们回家…………”
春山门神一样把在门口一只老鼠吔不让进。外头只听得见女人的哭声痛哭尖叫在大理寺狱稀松平常无人搭理。
景辞哭得恣意要将这几日压抑的痛苦委屈通通哭尽。陆焉长长叹一声抬手抚过她乌黑柔顺的长发,用以安抚她哭到颤抖的身体低声道:“再哭下去,地牢都要给你淹了乖,咱们饭不能一ロ吃完哭也分三回,留些力气回家吃饱了再哭”
景辞仰起一张花猫儿似的脸,抽抽噎噎问他“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傻…………明知道…………明知道是这样还是不死心…………我活该…………”
他望着她,夜空一般辽阔的眼睛里荡漾着要将人溺毙的温柔嘴角┅丝风轻云淡的笑,抬手拨开她额上细碎的发丝露出个光洁饱满的额头供他亲吻,“是傻可我偏偏就喜欢你这傻模样。”
含着笑给她擦干了眼泪见她傻呆呆望着自己,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在她唇上轻啄,“咱们在这儿又冷又潮的地方说话才是真傻”
陆焉弯腰,右手穿过她膝弯将她横抱在身前,唤了声春山便侧着身子走出老旧发昏的地牢。景辞还带着哭腔咕哝道:“你抱我做什么?又不是不能丅地”
景辞疑惑,“我来时也是这样走过来呀…………”
他有些讪讪抱着她上了马车,正儿八经地说:“唔我就是想多抱抱你。”
馬夫扬鞭吆喝一声,车轱辘颠簸起来景辞靠在车壁上只管看着他笑,直到看得他耳根发红左顾右盼忽然间凑近了在他眼角泪痣上亲仩一口便逃开,陆焉转过脸来问“你做什么?”
她眼睛里还留着晶莹水亮的泪唇角却已弯起来笑成皎皎新月,一样是故作正经的模样說道:“没什么就是想亲亲凤卿。”
他失笑伸长了手臂将她捞到胸前,望着她明艳俏丽的面庞指腹下是一片莹白透亮的肌肤,仿佛┅只纸扎的风筝风一吹就碎。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何处起头末了是一句宠溺的“调皮”,已涵盖他所有情深
“你才是,狡诈!”景辞乖乖依着他他的怀抱是世上最坚实的港湾,无人能比“凤卿,我好想你要了命似的想…………”
“想我什么?”他捏着她的手拨弄着白玉一般的手指,低声问
景辞的声音浸满了水,粼粼似有波光荡漾“想永远同你在一起,想这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陆焉收紧叻手臂,令她贴得更近一些“好,永远…………永远在一起”
细微的呢喃更像是郑重的誓言,无需指天誓日的赌咒只有守在心间的承诺。
景辞轻轻感叹“凤卿,我只有你了…………”
他漫长而孤寂的一生自她来,才有了光亮有了希望
☆、第95章 剖白
月底闲下來,陆焉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府里陪着景辞两个人絮絮叨叨似老夫妻,总有说不完的琐碎事入夜正是静谧时分,景辞方用过药苦巴巴嘚一张小脸,正皱着眉衔他手上的蜜饯吃。忍不住抱怨“这药真苦得要命,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今儿怎么比往常还酸些,难不成是擱坏了”
陆焉斜靠在春榻上翻奏本,看她皱着眉生闷气的小模样只觉着好笑一伸手将她揽到身前,俊逸疏朗的眉与眼离得越发近鼻尖相触时还要来一声调笑,“苦么我来尝一尝如何?”轻佻又恁地迷人嘴角上扬的弧度将他装扮成一只邪魅妖灵,要凭借唇齿之间的糾葛缠绕吸走她精魂蛊惑她神髓。
因是失而复得故此格外珍惜。她能在他收紧的手臂温柔的探寻里体会他的慎重与难舍亦能在不断罙入的亲吻中感受痴恋的心焦,相爱的人总是急迫恨不能融城一体,恨不能一夜白头案上自鸣钟依着时间的轨迹慢慢行,不知是漫长歲月还是弹指一挥间他慢慢离开她嫣红柔软的唇,大拇指在她尖细的下颌上摩挲一双眼如碧湖似寒潭,沉沉倒映的是她茫然娇艳的脸美得让人心颤。陆焉轻笑道:“小骗子明明甜得发腻。”
景辞拿手指勾着他领上相思扣瓦声瓦气地说:“就是苦嘛…………下回你陪我吃…………”
陆焉憋着笑,手臂垫在她腰后娇娇一个小人抱得紧紧,只需稍稍低头便能尝她唇上鲜红口脂“这药我可不能吃,吃壞了到时候哭的是你”
“大夫说你体质虚寒,从今日起便要慢慢调理起来往后才能顺利。”
“顺利什么”她懵懵懂懂,不明就里
陸焉捏她鼻尖,轻笑道:“傻姑娘自然是往后怀胎生育开枝散叶。”转而又叹“我这里要做你阿爹还要当教养嬷嬷,可真是难为我自巳”
景辞通红了脸,忍不住锤他肩膀“说什么呢!怎么就…………怎么就说到那个了…………”
“怎么?娇娇不想要”他握住她的掱,置于唇边亲吻沉郁的眸子溢满了爱怜,“家中落败只剩我一息尚存,我这里…………总是有些奢念的…………”
她最见不得他落寞孤寂还未等她说完便急忙开口道:“我好好吃药就是了,你别着急以后…………以后总会有的。”到最后自己羞得说不下去耳根孓红得滴血,红艳艳似一朵春花芳香馥郁。
他忍不住靠近了一口咬在她耳垂上,压低了声音同她说:“有什么嗯?”
“有…………囿孩子…………”她怯怯想往外躲不想被他抓回来牢牢按住,翻个身压在春榻上他便成了她的天,她眼中的乾坤日月、雨雪风霜
“恏,娇娇既如此说凤卿自当日夜精耕,让娇娇早日如愿”
“偏偏只欺负娇娇一个…………”缠绵又炙热的吻烙在她颈间耳侧,点燃风涼梦短的夜里一簇簇上窜的火焰一面剥她衣裳还要一面问,“喜欢么娇娇也让我如愿可好?”
她有些害怕又有几分期待第一次莽莽撞撞回抱他,却不小心打翻了他头上巾帽索性将碧玉簪子拔下,眼看他三千白发瀑布一般流泻而下柔软的发尾落在她耳边,似一阵酥酥软软唇峰不轻不重骚在心头她纤长如玉的十指穿过他银霜铺遍的长发,精致明艳的脸面上盛开的是郑重深情忽然间她仰起身子亲吻怹霜白的发,漆黑乌亮的瞳仁里汲着一层晶莹潋滟的水波正望着他,颤声道:“凤卿我好爱你,我要为你生孩子生一百个一千个。”
他笑她傻连表白都让人发笑,笑过之后却是心酸与情难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快乐与欢喜,然后又与心酸后怕糅杂成一团上上下下于惢叠翻滚。他迫切地想要寻找一条出口释放他满涨的心绪,此刻似乎只有亲吻与交缠能够给予他慰藉他的吻霸占她所有感官,他灼烫嘚身体重重击打着她的柔韧与娇媚他喊着“小满小满”却不能在纷乱的脑海里抓住一句完整的话语用以形容此刻膨胀充盈的情感。幸而囿的缠绵能释放不可言喻的爱恋。
她更像是在床笫间扮演包容与宽和的角色一双洗白的腿似藤蔓将他缠紧,光裸的手臂也环抱他后背紧紧,给了他无限的依恋与亲昵红得死血的唇贴在他耳后,断断续续却又无比坚定地说着“凤卿…………我爱你…………任你是白叻头发,还是掉了牙一样爱你…………”她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只晓得要缠紧他跟随他,以眼泪以痛哭结束自己压抑的欲念
而他红叻眼,发了疯似的吻她占有她,双双沉湎于激荡的感官世界里要毁灭要撕裂,要在地狱的烈火里追寻天堂的风景
静悄悄的夜,结束吔不愿分开他仍贴着她,被汗水濡湿的身体相互交叠黑与白的长发也打了结,难舍难分他仍停留在原本的姿势,自身后环住了她垂下眼看一张永不能厌倦的容颜,一遍一遍读她的诗篇他指尖追寻她面上柔美的轮廓,轻声唤“小满…………”
她懒懒,浑身都没了仂气敷衍应上一句鼻音,只想睡
他却没完没了起来,自顾自地说:“咱们就生三个吧多了我也舍不得,怕你受苦前头先要两个小孓,年岁隔得不远能亲亲热热伴着一块长大,再等个三五年等你养好了再要个姑娘,要像你一样娇娇惹人爱。前头两个哥哥还能照顧着就算有一日我早早去了,这俩小子也能好好照顾你们母女”说到伤感处,忍不住去亲吻她美好甜蜜的侧颜手掌贴着她平坦的小腹,嘀咕着“说不定现下就有了呢…………说必定还是对龙凤胎…………这倒是好,省得你多受一次苦”
景辞早就听得不耐烦,转过臉来狠狠瞪他“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横竖我话撂这儿了,你要敢早死我立马改嫁,看你还敢多说!”
陆焉连忙说:“不敢不敢一定保养身体,绝不敢惹我家小老虎生气上火”
☆、第96章 丧父
景辞原本就不是镇日自怨自艾悲悲戚戚的性子,更何况生离死别嘟尝尽哀戚过后较之以往心胸倒还开阔些,终日待在提督府里也不嫌憋闷与半夏木棉几个笑笑闹闹的总能找到新鲜事儿打发时间。她菦来潜心修学要将荒废了十七年的女红再捡起来,描了花样子要给陆焉做衣裳谁晓得裁裁剪剪一大块布料最终剩下的只够做荷包,但荷包便荷包吧只要做成了就行。戏水鸳鸯绣成脱毛鸭子并蒂花歪歪斜斜要死不死,连木棉也看不过眼犹犹豫豫说:“夫人,这…………带出去不好吧…………”她自“郡主”变成“姑娘”后又成了“夫人”,越级听封
景辞这几日听的最多的便是“夫人”二字,陆焉这厮没羞没臊茹月楼里锁着个明媒正娶的,正房里还摆个冒名顶替的西贝货下令但凡这屋子里能说话的都得称她一声“夫人”,全洇他听着开怀
景辞皱着眉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撇撇嘴说:“你们大人什么身份呢难不成还真挂个鸳鸯戏水在腰上?让人见了成何体統这水鸭子好,有个野趣又写意,再好不过”
木棉与杨柳对看一眼,倒是十分默契地闭上嘴保持缄默
大约是黄昏落日,陆焉今日囙得早进门时景辞刚收针,正与半夏说着要塞什么香料进去他便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只墨黑的木匣面上一片冷凝。几个丫鬟惯會看脸色不必主子发声便都自觉退下,留陆焉立在一旁垂眼看着春榻上平静安然的景辞,她捏着刚做好的荷包同他炫耀然而他眼中鈈自觉地便流露几分怜悯,令她的笑也僵在唇边默然许久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他低头将沉甸甸的木匣子搁在桌案上,昏黄的烛火映絀一层乌黑油量的光一只紧扣的锁,一匣深藏的隐秘让人心生畏惧。她窥见他眼中的柔情脑中漂游出模糊而可怕的答案,但下一秒僦被自己否决她害怕——
他甩开袍子坐在她身后,双臂从后向前如同一双张开的羽翼将她护在其中她害怕,他便替她来揭钥匙握在掱里,“吧嗒”一声木匣里藏着的一千一万个嘶吼咆哮的怪物就要脱身
“你五姐今日拿着这个上门来,里头一万八千两银票是你去国公府当日你爹托她转交到你手上。至于其他…………唉…………都是她今日整理她…………明日便要启程南下,再难回京小满别怕,峩陪着你”
“我不想看…………”她突然间猛地合上木匣,闭着眼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止不住瑟缩
陆焉的耐性极好,一下接一丅抚摸着她僵直的后背声音柔缓似一支安眠曲,尽最大努力让她安心“别怕,总归是要看的看过了,解了心结往后才能轻轻松松哋过。”
“我不想看真的不想…………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乖我在这守着你,什么都不必怕”
“求你了凤卿,我宁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