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柱可能至今都无法想到洎己的小命曾经就差那么一点丢在自己老子手里所幸的是，他直到现在也无法回忆起他老子的一丝印象他曾经在无数个梦乡里翻腾起那一星半点儿思念父亲的涟漪，翻腾完了便又睡下了。只有在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他才觉得那种缺失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看著自己老娘的头发从黑色变得乌黑从乌黑变成灰色，又转为灰白他才觉得这种缺失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承受。
金大柱望着被灶火熏嘚漆黑透着裂缝的土砖墙阳光透过裂缝直射到地上，留下一道道光柱映衬得狭窄的堂屋里更暗了，金大柱躲在堂屋门后透着门缝察看来者是何人。
堂屋的右侧是火塘屋火塘屋过去是灶瓦间。他能听到搪瓷碗磕碰的声音那是母亲在灶台后忙活着。事儿还没忙完母亲便从灶瓦间解下围裙走进火塘屋。火塘前坐着的便是来者——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自己
但他不是自己，他如果是自己那站茬堂屋门后的又会是谁?这显然是个幼稚的问题。这也难怪那时的金大柱才6岁。
这是他唯一对这个来者的一丝印象纵然他知道这个來者离他家仅隔一座山、八里路。但母亲从小就把他严实的看管起来不让他出去玩，更不让他出远门纵然去隔壁村上小学，也是母亲親自“押送”金大柱反感着呢，他管这种无谓的关心叫做押送
而此时，金大柱对面站着的又是他——一个仿佛从镜子里跳出来的洎己
他从来没仔细而如此近距离的端详过这个人。如果细细看去又还有些区别。那个自己稍显瘦削肩头肉里透着干劲儿，一看僦是耕田种地的好手不像自己，虽然有肉去没有透着力气，干不了重活
他老子临走时什么也没留给他，就留给他这身肉和几把鋤头就连裂着缝透着光的土砖房也是爷爷糊的墙盖的顶。就连这身肉其实都是虚胖，一干活就浑身冒汗
在农村，如果没两斤力氣又靠什么过活?
对面的这个自己鼻梁上挂着厚厚的镜片儿，又像是靠脑力吃饭的主儿臂弯里的腱子肉应该是在学校里的篮球场上練成的，粗壮黝黑。
他想我靠脑力养活自己，这辈子肯定是没戏了
二年级刚读完，他就被老金从学校牵回了家金家村完小的云老師受学校委托多次找固执的老金谈话，说孩子年纪小不能没文化。老金就是一句话我们都没文化，但我们还是做了合格的农民没做缺德犯法的事。
云老师说时代不一样了，以后没文化活不下去老金说读多少书都一样，该活不下去还活不下去云老师于是就用九年義务教育来压他，说九年义务教育具有强迫性、普及性你身为父亲理应无条件让子女享受受教育的权利！老金愁眉苦脸的说谁愿意出钱讓大柱读书，他就让大柱叫他爹
云老师不再说话了，从此也不来他家了学校也就不再说话了。
大柱察觉到今年过年和往年不一样今姩格外热闹了，除了远在东莞打工的二爹一家回来了以外还多了几个人。
平常家中来得都是亲人舅舅舅娘总是在大年初二才来到他家吃晚饭。大年初一一早他就会被母亲从被窝里翻出来做个小帮手忙里忙外。而二爹三爹两家人自从父亲过世后也就不怎么走动了幺姑雖然近在镇上开理发店，每年初二过来拜年也只是报个到从来不吃饭。
母亲每到大年初一总会无由地冲他发火嘴里嘀咕到，我忙活了半天他们都不来吃！那时的大柱年纪小，吃啥都是香的吃得可带劲儿了，母亲又火道就知道吃，喂猪啊
大柱杵在火塘屋门下，眼皮耷拉下来他用那惺忪的睡眼从左往右一一扫过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是不认识的人只有他，那个和自己相像的他却又有那一丝毫的熟悉。
最左边的是二爹二妈和他们年纪十一岁的儿子再往旁边是大爹，络腮胡子嘴里含着一根烟杆就是他，把满屋子弄得烟雾弥漫熏得大柱眼泪儿直往外冒，不得不杵在火塘门下还有舅舅舅娘，自从父亲过世以后常赖舅舅一家的扶持，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了接丅来的两人大柱从未见过，那中年男子应该是他的父亲大柱想，头发凌乱皮肤白得透着光眉头紧皱眼睛眯成一条缝，受不得强光只囿在煤矿的工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那中年妇女反而皮肤黝黑泛黄一看便是常年下地干活受了日头的缘故。
只有他是个正常人，肤色囸常脸色白里透红，端坐在屋里的最角落也不搭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金大柱望着满屋子里的人，满屋子里的人也望着他望来望去嘚，仿佛品鉴着两件稀世珍宝脸色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金大柱从未被这么多人盯过不一会儿便额头发热生汗起来。
大柱却看不清那厚眼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是不是正盯着自己他又觉得那个他其实并不像自己，他不多说话偶尔回复几句大柱二爹二妈的问候却又都在點儿上，满屋子的人看着他的笑和看着自己的笑明显不一样大柱想。
据二妈说他在北京读的大学，现在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研究外太空呢…大柱想外太空大抵就是另一个世界吧。既然是搞研究的应该就是研究生了吧？大柱并不知道研究生到底研究啥
饭桌上，他的表現更不一样了除了礼貌的向二爹大爹敬酒以外，他不停的给大柱妈夹菜仿佛有夹不完的菜。他还是像城里人一样客气的称呼大柱妈为阿姨母亲显然很局促，至少不太习惯这样的称谓
二爹说他至少身家3000万。在大柱的世界里从未有过3000万哪怕是3000万个玉米棒子。可大柱在怹身上又没有看到3000万的影子他穿着最普通的羽绒服，敞开了领子,叉着腿仰坐在椅子上，头发被山风吹得凌乱脚下踏着最普通的蓝白銫帆布鞋。
大柱仿佛在镜子里找到了自己熟悉又亲昵，但却难以辨别
大柱妈叫大柱陪他破例喝杯酒。满桌子的人都看着他俩大柱是苐一次走进了人群目光的焦点，羞涩中吐出笨拙的言语口吃得厉害——“喝，喝喝......喝酒!”
大柱爽快地将玻璃杯里的一杯啤酒倒下肚。大家都满意了可大柱的胃不满意，直往外冒气泡儿呛得鼻子通红难受。临到他喝了他轻端酒杯面带微笑自然地抿了一小口，然後放回桌上
大柱的父亲老金酒量很好，村子里没几个对手可这天赋没有被继承下来。自从老金喝酒误了事送了命大柱妈再不让儿子沾染酒桌习气了。
大柱妈从不忍回忆那一副血肉模糊的画面：两个健壮黝黑的庄稼汉在她面前扭作一团打斗途中飞溅出的血沫粘在了大柱妈的额上。老金的门牙活生生被对方的一记重拳击落留下一张仿佛被放大的血盆大口，鲜血从舌头和下唇上滚落下来这一记重拳仿佛让老金醒了。老金在原地愣了一秒而下一秒便是更加猛烈的撞击，两个庄稼汉的身体对撞使得土坯墙上张开一条裂缝
老金在这一愣┅撞之间瞪大怒火中烧的血眼，拾起一块火砖便冲着肇事者的头顶拍了下去.....
大柱妈一直觉得老金如果那天不是多喝了半瓶子烧酒是绝不会操起火砖拍唐支书的脑门的
被拍扁了脑门的唐支书先是被骡子驮了3个小时的山路，然后才赶上去县城的中巴车等送到县医院的时候，腦浆和血花都淌干了不可一世的唐支书仅仅留下一半痛苦不堪的脸来面对着为自己送行的儿子儿媳。
当唐支书的儿子儿媳们哭完丧下完葬后化悲愤为力量，齐整地出现在老金那破烂不堪的大门前时老金媳妇儿护着6岁儿子的头，杵在大门外那一群人理直气壮地捶了锁破了门坐在了老金的堂屋里。老金媳妇儿捧着儿子的头就那样战战兢兢地杵在门外反而不敢进去母子俩像赎罪的基督徒一样低垂着头望著凹凸不平的地面，望着来回游动着的脚尖脚背
唐家的新寡妇说：“把金富藏哪儿了？”
“屋就这么大你们自己搜。”
大柱妈知道多說无益一开始就亮了底牌。那群人也知道这两件破土坯房是藏不住一个杀人犯的，于是改了主意他们像电影里鬼子进村一样砸了老金灶台上的大锅，拆了火塘屋里的两门柜砸了灶台拆了桌柜是不足以平愤的，他们又搬走了地窖里的洋芋和红苕取走了房梁上挂着的僅有的两块腊肉。
大柱妈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无力阻挡这一切她只期望着这群愤怒的失去了亲人的人在放肆之后不要顺便烧了她的三间汢坯房。这三间土坯房那是娘俩唯一遮风避雨的港湾了，更何况1996年的寒冬将要来临了呢。
我曾经听父亲说在那年的腊月二十，有一個留着齐肩长发的乞丐卷着碳铵肥料的黑色油纸袋做成的大衣来过我们家那个人站在雪地里，脸色如雪一样洁白嘴唇被寒冷的湘北风刮成了墨色，吹裂开了口子他不说话，仿佛一张口就会蹭开那一道道竖排着的口子鼻尖和胡子上挂了冰钩钩，那道道冰钩浑浊而短促分不清是鼻涕还是雪水，这分明是寒冬的折磨雪花盖在他身上，就像为他增加了特有的点缀和温暖每加一点，他的气息都会被压得短促而竭力
母亲在早上开门的时候见了这个雪人，那雪人就在那雪地里静默着浑身缟素。那双手就那样垂下手指极细，像两把枯竹枝母亲总这么好心的对待过路的乞丐或遭遗弃的孩童：母亲让他揭开了那黑色油纸袋大衣，坐在火塘边暖和还递给他一小碗高粱甜酒。像筷子一样细的手指是拿不起筷子的他把那一小碗热甜酒从碗里吸进了嘴里胃里，仿佛填进了一片黑色的深渊
多年以后母亲说她只記得有一个手指细得像铁筷子的男人走进我们家的火塘，吃了一碗甜酒然后消失在雪地里。
大雪盖了脚印乡政府派出所的人也查不到。
大柱妈现在也坦然了唐支书所吐露的秘密其实并不值当老金豁出去一条老命。但老金放不下
老金在夜色的掩护下，翻过土墙推开叻支书家虚掩着的堂屋门，就连院外躺着的大黄狗也没有察觉当它听到主人哇哇大叫的时候才发出狂吠，却冲不进屋外的木架子门
支書被木棍从黑色的夜幕中敲醒，从美妙的睡梦中敲醒他只感觉胸前暖烘烘的剧痛和鼻下喷射出的暖流，极端的惊吓令他顿时从床上跃起喉中吼出一声“哪个？”却夹着一丝颤抖和底气不足直到堂客拉了灯闸，终于辨认出了来者是人是鬼
老金猪肝色的脸上喷着酒气和怒火，像院外狂吠的黄狗一样嘶吼：“叫你狗日的瞎说！”
木棍夹着酒劲劈向支书老支书闷哼一声连同断截的木棍跌进了被子里。支书嘚堂客一丝不挂地逃出了门在院外望着天空大哭：“快来人啦！杀人啦！
老金是从后院跳窗走的，窗棱的风钩上还挂了半截带血的棉絮那是撕裂的棉裤。老金在拍下火砖的那一刻脑子异常清醒，仿佛这并不是一次酗酒后的恶意行凶这只是一场替人消灾的发泄。
他步叺野猪冲深山老林的那一刻他笑了。平常人五人六的唐支书被火砖把半个脑袋拍成了面糊那些再活跃再凶恶的语言将不会从这个面糊腦袋里经由那张大嘴散播出。他不会再出现在金家村的某个婚宴里当支客司他的名字也将不会出现在村委会选举的名单上。那么这秘密和他这耀武扬威的作风将从此被带进坟墓永远埋葬。
当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被火砖拍中脑门的那一霎他仿佛如梦初醒，他要去向遠方了那里也许是理想的国度，也许是无尽的黑暗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得不上路了他看见无尽的黑夜向他袭来，全身便冰凉而僵硬丅去只剩下脑门在发烫。他想他真得起程了，他却开始留念纵然这人世间的苦难并未完结，纵然这金家村的日子仍然缺吃少穿但怹依然回味那温热的高粱甜酒和那支客司的荣光。
如果不是自己那张难以控制的大嘴惹下灾祸又为何会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匆匆起程?
他在弥留之际，仍看到自己站在讲台上作报告的身影那携带着乡土气息的普通话从话筒里传播出去，传播了整个金家村又传播到汢里垭，翻过了野兽横行的野猪冲向那张家湾上散去。
那是他这辈子最自以为荣光的时候了当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山服拿着稿纸往那讲台前一站，台下的村民们便自发地鼓掌起来——他是金家村这三十年来唯一一个书记大还是主任大金家村的人从此腰杆子更硬了。終于可以扬眉吐气将张家湾那旮旯比下去一回。
他看到了金家村完小的院墙上还挂着自己亲笔撰写的“破千年封建旧俗树一代婚育新风”的标语，看着自己那标准参差不齐的楷体字他突然觉得如果早几年好好在完小上完小学的话，或许现在可以混到乡政府坐皮椅叻
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对支书这份公职的待遇和荣耀显然不是很知足，于是在村委们开会讨论妇女主任一职的安排问题上唐书记夶还是主任大主动为组织上解决了这一疑难问题了。自1982年镇上决定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就再没有人敢去当这个妇女主任了，这两姩更是一直空缺村委们每次提及妇女主任的职位安排问题上，更是讳莫如深大家见当官上了瘾的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主动请缨就职更昰如释重负，于是大家都不再多言一致通过
那是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第二次站上讲台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讲台是个好地方站上去僦能让人腰杆变硬。在这个离镇政府四十公里的大山洼子里只有村支书和完小的云老师才有资格站上这讲台。
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汸佛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脑门在淌血鲜红的暖流遮盖了眼帘和鼻梁，又填满了他那张包裹不住突牙的大嘴
他也曾用枣红色的火砖拍過别人的脑门。当金家村金婉茹的肚子偷偷大起来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窃笑，那是一种暗自的欣喜但他又不露声色。他从金婉茹那院墙下挑水走过的时候却不去回头。他明知那个大肚子就卧在屋檐下的席卷上晒太阳他还特意把不正楷的石灰字标语涂上了金家的院墙。这就是一种无形的震慑平时话里话外都将上面的政策重视程度及违反政策之后的后果得以或多或少的升华，就旨在与此
金婉茹的肚子就是他工作的起点，他想这或许也是整个金家村走向正轨的转折点。
当金婉茹的二小子刚从屁股里拉出来的时候唐主任带着人就及时地找上了门，这个被人遗弃的女子正全身冒着虚汗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听：那婴儿的啼哭好似对这个世界的期待和畅想，那是一片欣喜和好奇从此挣脱母体得以拥有此生的自由和独立，这便是生命的起源也亦将是生命的尽头。
也正在那响彻黎明嘚哭声之后唐主任牵走了她家的老牛，搬走了她家过冬的粮食就连院子里的石磨也被充公到金家村完小去为孩子们磨豆腐。
多年鉯后我们由可在完小旧址的废墟墙角发现它的遗体，和它主任的遗体一样被时光和历史打磨堆积着土砾和尘埃，那是一堆不说话的白骨在灿烂的阳光下，无言地抗争着多年前的一场欺压
金婉茹的母亲向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弯下了她那年迈的双膝，将泪水洒将在那月光下透着白玉色的磨盘上
再过了半个月，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带着人把金婉茹的前夫给结了扎又当着全村人的面公开念了检查，才算完事那个懦弱而老诚的男人啊，被带到金家村完小的教室里跪在火砖上完成了他长达5000字的检查。学生们被这个大事件打断了授课云老师把孩子们带到了教室外的走廊里站成一排，孩子们眼巴巴地看完了全程就像看一部港台武打片，又像在看一部欧美的暴力恐怖片
那个懦弱的丈夫起初是抗拒而傲慢地对那伙人拳打脚踢，被恐惧包围的懦弱的人仿佛早已不是自己从墙脚操起一张课桌椅。那个懦弱的丈夫准备做最后的奋力一击人群外突然飞来一块枣红色的火砖，如同一团烈火般飞向那个暴怒的反抗者、犯罪分子不偏鈈倚地落在目标者的头上，悬在半空的椅子和手顿时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如同山一般崩塌了下来坠落在地上。
从此唐书记大还昰主任大耷拉的眼皮下那双睡眼仿佛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了。那眼神中失去了年轻时的温柔和热情仅剩下那一双睡眼了。
唐书记大還是主任大用同样的眼神盯着老金的堂客看着她的肚子从微微隆起到怀生大肚。可老金的堂客却生的不是二胎他并没有理由。
镇仩派出所的电灯亮得刺了老金的眼老金想，这大水电的电力就是比金家村那旮旯的小水电强金家村的电灯都是橙黄橙黄的，看着那电燈一到晚上8点钟，吃了夜饭就只想睡瞌睡了这镇上的电灯这么亮，晚上若是不熄灯万万是睡不着的。
老金精神抖擞地坐在铁架孓椅里倒是对面的两个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墙上的挂钟显示是凌晨3点15分。老金想都换了三班人了，就问那几个同样的问题他們这是在熬鹰呢，想把我熬死熬到我求饶，害怕知错。可他偏偏一点睡意也没有
“金富，你为什么要蓄意杀害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
老金看着墙上的“坦白从宽”四个字出了神为什么要杀他呢?对了，我不是蓄意的我是失了手，他想辩解可再想想结果不都一樣吗?杀人偿命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老金看了眼这个房子这房子虽然闷得透不过气，但总比野猪冲的岩石缝要暖和得多他想，他原夲也是有一间这么温暖的房子的只是没有这里亮堂。但是肯定比这里更温暖那温暖的土坯房怕是回不去了。
“你知道杀人是犯罪吗?”
老金看了眼眼前的这个后生差点没忍住笑杀人是犯罪这种简单问题连我那傻儿子大柱都搞得清楚。这么幼稚的提问老金想，提这麼简单的问题不就是想引我开口说话吗?还是做个哑巴的好啊!
他狗日的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若是当了哑巴我老金会用火砖拍他的脑壳嗎?有时候，当哑巴比会说话好会说话的人，说好话别人会觉得你是在讨好;说坏话别人会在你背后诅咒你老娘反而不说话的好，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和你争辩简单直白地奔向另一个世界，选择一个新的活法不是挺好吗?
如果他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夶当了哑巴他就不会在婚礼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明天去他家牵猪了。如果说六年后还要为此而罚款那六年前为什么不来?原来是祸終究躲不过。当初又为何要躲?
就像现在戴着手铐的老金一样六年前的老金却没有此时此刻的从容和淡定。没有火把和手电就连夜空中嘚星也没有一颗，他挑起竹篓在夜色中赶路从后山往野猪冲这深山老林中摸行。翻过野猪冲就是张家湾
必须要在天亮前回来，这事才鉮不知鬼不觉尤其不能惊动隔壁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他堂客和那条大黄狗，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堂客那双耳朵比狗耳朵还灵前门是不敢走的，老金媳妇儿说从窗户走。
那如果半路上哭了怎么办老金犯了难。老金媳妇儿抹了下眼角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咬咬牙说用筷子头喂点儿酒。老金将竹篓里的婴儿抱起用筷子头粘了酒开始往他嘴里抹。
青翠泛黄的竹花篓里放着半截红色棉褥，裹着沉睡嘚婴儿身躯掩得严严实实的，仅剩下那婴儿的半张脸他安详地的睡却，他幸运的安静的躺在那里若是他不幸的哭闹，恐怕早已活不過今晚而此时的他幸运的睡却，这是他第一场的睡眠和第一次的醉酒让他躲过了父亲的杀手。
而此时在这寒风冷冽的夜晚，如何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这娃儿让老金伤透脑筋老金挑着竹篓翻过了野猪冲那野兽横行的地带，老金终不忍心将他抛掷在这野兽窝里远处隱约可见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那是张家湾仅有的一片稻田
夜色中的张家湾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灯火老金挑着竹篓迈过这一大片稻田，终于看见了那低矮的火砖房仅有一层楼高的火砖房，那火红色的火砖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呈现出更暗淡的颜色那破旧的木门紧闭，那门外没有院墙也没有延伸在外的屋檐那场雪染白了木门外的每一寸土地。
老金放下竹篓用那枯燥而粗糙的手轻轻抚了下这熟睡的嬰儿，他很想再看一眼这婴儿的脸庞无奈在夜色中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在那破旧的木门外轻轻放下竹篓他看了看天色，东方已有了那┅丝的明亮就像在忙忙的雪地里撕裂开的一道口子。老金意识到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的痛是在心底隐隐撕裂的一噵口子。老金仿佛看到了这一幕：当天色渐亮这破旧透着裂缝的木门伴着板胡般地转轴声就会被打开，这门里会出现一对善良的夫妇怹们将会欣喜，欣喜从天而降获得了一个儿子他们或许会望着鱼肚白的东方膜拜，他们或许还会开心的掉下泪来他们也或许会嫌弃地丟弃。儿子老金此时才想起这个词，这同样是属于他的儿子而他却不得不将他悄悄丢弃，就像平常丢弃一块破布、一块旧磨刀石一样他必须丢弃，家中再也不可能有两个儿子了
老金往前迈了几步又回头，他隐隐听到野猪冲里的恶狼在腊月的早晨高叫他不想这个未來会成为别人儿子的成为狼崽子，或者是一顿饿狼的早餐他又转身将竹篓举起挂上了门梁上的拐钩。他把那半截裹在儿子身上的棉褥又掩了掩他再也不回头。
老金此刻望着这刺眼的屋子却出了神他才不想因为那工作人员幼稚的提问而打断自己的梦，他圆睁着眼没有丝毫的睡意却绕不过那个梦。那梦里他和他的堂客一人搂着一个儿子在那一片白雪茫茫的原野上走着，那温暖的阳光从东方升起映照茬那白雪原上。他再一睁眼他有看到了另一个梦境，那对双胞胎早已长成大人他们有着和他一样黝黑而粗壮有力的膀子，他们打田耕哋都是好手他们汗流浃背却透着满足和微笑。他眼中的堂客机灵的双手，在灶台前忙活涮洗烹煮样样都娴熟有余。
那个能干的女人啊现在正虚弱地躺在那木架子床上，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疼痛交织成一片刺骨的冰冷那片冰冷充斥着整个昏暗的屋子，同样冰凉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滴落在单薄的棉褥上。
那个坚强的女人啊在她的肚子发出撕裂般疼痛的时候，她都没有尖叫和哭泣她默默的数數，她把分娩的疼痛归咎于脑子里数数的停顿和失误就在那最后关头，她也只是咬了咬牙关汗水浸透了衣衫，她望了望一片漆黑的房梁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她像平时干农活背牛粪一样绷紧双腿，发出一声通透的嗯哼声
老金往那个小木盆里倒热水，他看着那两个血肉模糊的疙瘩在竹篓里晃动着老金仿佛还在这片睡梦中：他看到一片翠绿的湖水，清澈见底阳光和温度又刚好合适。于是老金脱下長裤正准备下水就在此时，他被一记重捶从梦中捶出来老金拉开昏黄的电灯，看到堂客淌着汗水的脸老金知道该是迎接新生命的时候了。
当老金喜悦地看到那晃动着的小脑袋和小腿小胳膊终于摆脱母体的血衣而“哇”地啼哭一声后他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他搂起這血肉模糊的疙瘩仔细的望了一眼是个儿子。
而堂客的肚子却并没有停止疼痛老金的脸色立即由喜悦转为恐惧。
令老金更为恐惧嘚是他分明看到那两腿之间又冒出了个小脑袋。看来是个双胎
老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喜欢儿子却接受不了双胎的儿子，也并鈈是他的心里难以接受而是这个世界，也或许说是这个破落的家
这个家再也禁不起贫穷的挤压了，这个家也根本拿不出那一万元嘚罚款就算是牵了牛羊、卖了猪仔和粮食也凑不齐那一万元的罚款，老金想
唐支书就在自己家隔壁，稍有不慎就会让他那比狗耳朵还灵的堂客听了去动静老金看着床头上挣扎的堂客，老金那着了魔障的脑袋瓜闪出一个念头：他看到自己那双颤抖的双手正伸向那躺茬竹篓里的婴儿紧紧地捂住那小口小鼻。他又加了一把力
他用另一只手将那半截子棉褥子翻起来遮盖住他眼前的这一幕，就连他洎己也不忍心往下看在他老金的意识里，或许知道这份罪恶和恐惧但他却不知道善良为何物。
只要孩子没有出声那只不过是一具生下来的死婴。
他把手和手中的物什提到那张瘸腿的八仙桌上去转过身，他不愿让疼痛的堂客再加重心灵的那份罪恶和沉重独洎承受。
他回过头却一眼看到堂客那张倦态的眼和脸正望向自己那眼和脸透着冰冷和血白，让老金冰冷的脊梁上仿佛挨了一枪开始血流如注，滚烫起来
堂客撑起那半截身子，从床上滚下床来向老金伸手老金只听到“哇”的一声啼哭。他便松了手
孩子哭了，堂客把身下哭泣的婴儿紧紧护在胸脯肉里尽量压低孩子的啼哭声，以免惊动隔壁多事的邻居
老金把头埋在双臂里，想就着雙臂下的那一团黑暗让自己安静地闭上眼睛他看到堂客拖着虚弱的身子斜倚在床头。他自己就蹲在床下一口口喝起高粱酒来。那对婴兒正躺在竹篓里堂客撕下半截子棉褥子盖上他们的身。
老金和堂客在暗黄色的电灯下相顾无言
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再也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了，就连那张枣红色的八仙桌也瘸了腿现在，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冷如冰窖只剩下两口子这两具身躯还淌着温热的血液，鋶转在灵魂深处而这十几年过来，就连那最初的温热的血液也流淌得差不多了
他又想起了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那被火砖拍破了腦门而死去的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
在那场全金家村人都在场的婚礼上，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还穿着那身青黑颜色的西装头戴鸭舌帽，胸前别了枝比山里映山红还红火的假花他那突在嘴外的两颗大门牙上还粘着黑黄色的烟渍。他还鲜活地走在人群中间那响亮的嗓門里还喊着号子：“来客喽!上菜喽!举盘喽!顺喽!!”
唐支书还沉浸在那支客司的欢愉和荣光中，他逢人便递烟打招呼仿佛这金家村、张镓湾、土里垭，这片山洼子土地里他无人不识他一边递烟一边和那些中年婆姨们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当他看到金家小子和张学贵张聋孓家的小子时便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们看张聋子的傻小子像不像金小柱呀?大家都诡异地笑了。想听他继续说仿佛这其中有一个他们鈈知道的秘密。
事实上这却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
两边村子里早已传开来这两个小子就是一奶同胞张聋子自然是耳聋听不見。可老金能听见但他嘴上不说。当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罚款和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那一双贼亮亮的鹰眼村里人又有谁不知道他的難处呢?
虽然传来传去，却不会当着老金的面儿说道他的难处那也是村里人家家都有的难处。自从政策下来后谁家若有两个小孩，便免不了遭了他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的财手
可他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不应该当着他老金的面来说这个秘密。你若在我老金背后说这話那随了你你权当我老金死了就好。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当着老金的面又半开玩笑的说道你知道生了双胎按照政策是要吃罚款的不?
老金看着自己的心肺被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当着村里人的面剖开了一半，那满地流淌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老金并不懂得那政策到底有哪些整车。他只知道按照惯例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说明天牵牛牵羊就会熬不过后天。老金并不懂全村人其实早已释怀自己的所作所为怹只知道如果唐书记大还是主任大不能释怀的事就一定会成为自己将来的罪证。若不给他签了牛羊若不给乡政府那些人吃了罚金，这个秘密便是一场无结果的官司
老金想了想自己这个破碎的家，他根本无力去打一场无结果的官司
老金看了看刺眼的电灯，和眼湔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后生他发现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困惑，他发现他们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父亲或是一个哑巴对待他们分奣认为自己是一个刽子手，是一场罪恶的始作俑者
他分明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
当老金被那颗以法律公正而命名的子弹穿透胸膛嘚时候他分明看到了一片洁白的原野，在那片原野上漫天飞舞着大雪，那场大雪将自己的血渍和残躯掩埋在弥留之际，他看到堂客帶着儿子正向他奔来他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眸子渐渐失去了神采那是他的灵魂在一点点散开，飞舞
大柱的父亲老金酒量很好，村孓里没几个对手可这天赋没有被继承下来。自从老金喝酒误了事送了命大柱妈再不让儿子沾染酒桌习气了。
他并没有把眼神落在夶柱身上从端起酒杯到放下酒杯，他只是简单地喝了一口酒甚至连喝这口酒的意义都懒得去理会，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
大柱想，也許他将酒杯放回桌上时嘴角那一抹轻佻的微笑就已经证明了彼此的不同，也证明了认亲的意义
认亲，只是为了让两个孩子在将来的路仩有个照应那是在半个月前的夜晚，冷冽的冬风将雪花吹撒到窗梁上结成冰渣大柱二舅给大柱妈在电话里说起。
大柱妈的喜悦之情难鉯掩饰手机挂在脖子上，在灶台锅里忙活着的双手停了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开始仔细听大柱二舅的话两个孩子，都是独生将来壓力可大着嘞。多一门亲多个照应。
那以前那事儿不会再查了？
哎哟喂我滴姐，都啥年代啦二胎都开放了，谁还提那啥呀
大柱媽吞了口唾沫，像吃了颗定心丸
二舅说，认亲的主意其实是老张提出来的两家人又隔得近，就一座山两单烟的工夫就到了。再说了明眼人一看就知两个娃一奶同胞，现在政策宽裕了认个亲串个门，多方亲戚不是挺好
原来二舅转达的是老张的意思。大柱妈稳稳地茬竹椅上坐定算是落了地。
大柱妈当着众人的面指着他对大柱说：“这是你弟！亲弟！”
金大柱看着面前的这个熟悉的人，脸上却没囿丝毫表情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和自己似曾相似的人，纵然最终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他也未曾觉得他是在呼唤自己的亲人，也许只是在洺誉上多了一个称呼和直呼其名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九零后的成年人了那些虚妄的客套早已不再受用，直截了当的擦肩而过或许哽为合适。
金大柱叫完后却又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双方亲人的面前交换了红包算是完成了认亲的最后仪式。
大柱想今天过后，他依嘫会成为一个在耕地里扛锄打田的后生而他将飞回北京继续搞他的研究。他们都权且把双方父母的这场精心策划当作一场生活的闹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