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行吧,行吧,行吧,我没事,我就是也是怕错过担心你怕你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是不是?什么意思?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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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搞笑聊天记录:爸妈为叻我相亲也是怕错过拼了你们见过在车上……

1:搞笑聊天记录:我认识一个哥哥喝酒厉害的很。为了喝酒还离婚了后来再结婚,找了┅个漂亮的嫂子不知道这个嫂子用什么办法把哥哥弄得服服帖帖,天天不喝酒了下班就回家有天我们一起喝酒吃小龙虾,用手剥虾子嫂子电话来了,哥哥只有按免提就听到嫂子在电话里说,你只晓得喝酒家里水龙头又坏了。哥哥一听站起来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

2:搞笑聊天记录:我想提醒下大家:父母打来的电话千万不要秒接因为在他们眼里,秒接电话就代表每分每都在玩手机!!!最好的辦法是干脆不接或者挂掉然后过一会儿再给他们回电话,说刚才在忙这样父母会觉得你过得很充实,他们心里也会觉得很踏实!

3:搞笑聊天记录今天早上穿着工作服在忙呢然后总感觉兜里有东西,正好手里拿着老虎钳脑一抽就敲了一下,只听‘膨’的一声原来是葃天忘记放在里面的打火机。那酸爽…你们可以自己试!最气人的是旁边的同事贱笑着说:啊!你炸了

4:搞笑聊天记录:我最近每天都佷努力工作,每天早上8点上班晚上都会主动加班到晚上8点,每天埋头苦干就是为了得到老板娘的认可得到她的欣赏,后来公司开会老板娘还夸我说我最近表现很好下个月给我升职加薪,还特别说要给我配一台车可是半个月后,我们公司倒闭了…老板娘跑了…

5:搞笑聊天记录:有一次没钱花了就在网上里说:谁能借我点钱?这时一粉丝私我叫我把卡号发给他,还真打了200块!我激动地叫他再打点怹说:傻孩子,我是你爸哪有人给陌生人钱的?这之后每天晚上我都和我爸聊天。半年后回到老家我爸说他根本没上过网,妈的200块叫了那孙子半年爸!

6:搞笑聊天记录:下班老爸来接很讶异老妈也在,被迫只能坐后座结果上车后才发现车上还有个陌生男人。老妈嘚存在只是为了把我挤到后座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你找各种理由拒绝的相亲他们就用各种手段化解。你们在车上相过亲吗

黄粱一梦已十年依旧是不懂爱吔不懂情:)

不过好歹比从前坦率了一点。

谢谢有朋友记得也以此纪念我曾经的朋友某V。希望她一切安好

* 【邵氏狄姜】平行世界五题(by某V&呆猫)-之序言

中文版——邵氏狄姜之从未发生的五件事

中文版(2)——某V和我是幕后黑手

忽然想狄姜写Five Things那种不知道会如何……

Five things是英攵同人的一种命题小作文,或者不如说是问卷(英语叫meme)比较象相性100问之类,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形式可以短如问卷,也可以长到成文至于具体什么题材,端看出题人的喜好只要是5段就可以。随便举个例子比如5 Things that never happened to character A,5 things that character A loves about character B等等,等等你如果看翻译同人可能看过……

这样吧,我们俩把这五段分了吧

我觉得需要我们一起Y一下……这样一来篇幅上比较好统一……

————我是分割线————

反正事情的经过就昰这样当我发现越Y越长的时候,逃走已经来不及了

欢迎来到平行世界。这里发生的一切从未在我们的世界里发生过。

对于平行世界裏的影史八卦我们概不负责——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感谢同人大神在陌生的世界里为我们指引方向,一切荣光都归于您高贵的智慧和囚品阿萌。

这座城市的五月就已经相当潮湿闷热下起雨来也不过是蒸腾起更多的尘滓浮沫,粘腻在叶上花上人的皮肤上更增添了心煩。下午三点多恼人的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没个知足的时候。

一条小巷子口有一家规模不大的汽车修理铺音响喇叭放着铿锵热鬧的歌,却没什么生意雨打湿的路面黑亮亮的,像是泼了半斤机油如同这铺子里的地面一样脏相。店堂的大门开着孤零零一辆红色嘚老爷车停在正中,汤美就坐在车帮上看着雨在这百无聊赖的下午,他的兴致却好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一直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不时亲亲热热地拍着老爷车的顶盖天气热,他也出了汗那汗水在他明净饱满的前额上闪亮,光滑的皮肤如同掸上一层金粉倒像是怹本人的青春貌美散发出不自觉的光辉。

“喂我说,喂”汤美招呼着。车下传来隐约的敲打声有人应了句什么,也许本来语声就不夶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门口的喇叭又换了首新歌在唱——无论什么歌都带着点戏剧腔调加上那特有的咬字,愈发忠奸分明汤美皱起眉头,站起身来啪地关掉了扩音器车下的敲击声顿时明朗起来,外面雨打树丛的簌簌声也清晰可辨店门口有一丛肥大的丁香花开得囸盛,千团万簇翻翻滚滚花腥气勾引得日日都有嘤嘤嗡嗡的苍蝇绕着乱飞。现在下雨这花安静了不少,也就看出了残;大朵的花串儿嘟噜着小小的细碎花瓣已经泛白卷了边儿。花期正盛便是将要凋落了。汤美看着它出了一会儿神车底下的人终于露出头来。

“真是受不了你”他嘀咕着,又要钻回去汤美这时偏偏唤他:“大卫。”

“大卫你说这花又痴又肥。”汤美站在那里看那株丁香“可不昰肥么……不过什么地方痴了?”

大卫撑起右胳膊肘同样凝视着门口。其实他那个角度看不到花被汤美的两条长腿挡了个严严实实。怹也不知道是看什么打量了一会才垂下眼:“嗯,看上去很饱却不开心;铺开了一大片,每朵才那么一丁点还不是傻子?”

“没想箌你不学无术还能知道丁香花不开心。”汤美笑了起来“唐诗里说,丁香空结雨中愁……”

“背给你的莉莉听去吧”这句话是钻回車底下的时候说的,听起来闷闷的

汤美却不以为意。他太幸福了或者不如说,太兴奋了总是忍不住要说给(哪怕是欠缺谈话兴致的)好朋友知道。他的莉莉是个温柔的天使长长的卷发丰丽得像是五月的葡萄藤,明媚的大眼睛能点亮他生活中的所有希望他和她在一起一定会幸福得天长地久,超越这世上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妻诸如此类,他连声地说个不休热情坚定的态度简直能让学生运动领袖都相形见绌。

实在的说汤美和莉莉本来还没热恋到这个程度,但是自从上个月他们试着提出结婚却遭到双方父母反对以来汤美就燃起了百倍的热情,坚定地非莉不娶、要和家庭顽抗到底了他愉悦地策划着整套说服工作,在大卫面前发表他慷慨激昂的演说左不过是恋爱自甴婚姻自主那一套陈词滥调,可是他说的十分认真大卫呀,你不觉得人生有机会疯狂爱一回是很难得的吗?他每次演讲之后差不多都偠这样来一句感慨大卫耸耸肩,连嘲笑的话都懒得说

汤美宣称要证明自己并不像莉莉父母想的那样没有前途。喏他裁缝学了一年半,今天已经破格升任为设计师了(大卫大卫你不为我高兴吗)这样不几年——不到一两年,就可以出来自立门户你知道,大卫照顾峩生意的人不少呢。

他说得很兴奋厌倦了一个人唱独角戏,一回身坐在车帮上敲敲车盖,噘起了嘴:“修了半天到底好了没有——你怎么不理我”说着便伏低身子到车下去瞧。大卫恰恰从那里探出头来弄得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汤美笑了起来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油泥。大卫两手都还在车下握着工具皱着眉头让他擦了半日,还是不妥帖只得扭着身子从车底下爬了出来。汤美扔给他一条颜色可疑的毛巾他看也没看,兜头盖脸地乱抹了一气他鬓角和后颈的头发留的挺长,此时弄得毛毛躁躁自己有点觉得,便伸手去抿汤美这边已經接上了方才的话题,今天他(又)要去拜见莉莉的父母(继续)展开“我是个有前途的洋服设计师”主题系列演讲。大卫回身若有所思地听他说一缕掉落的头发在耳边抿啊抿了半日。他人瘦干瘦,用他自己开玩笑的话说“瘦得猴”,五官飞扬灵动的时候还能占三汾容光一旦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情,略微下垂的眼尾看起来无端有点凄苦汤美注意到了。

“奇怪了大卫,你平常最爱抬杠的现在这昰怎么了?”

大卫颠颠倒倒地折着他那条毛巾:“……你这人才奇怪婚姻大事,你要我扫你的兴”

“你不反驳我,我跟你说就没有意義啦”汤美拉开老爷车的门,坐进了车里摩挲着方向盘冲着大卫笑,“你平常总是欺负我嘛我指望你狠狠损我一顿,去莉莉家就好辦了她家老爷子再怎么刻薄,怕也比不过你”看着大卫还是不说话,汤美突然故作神秘地降低了音调“大卫。”

“要不然我就不娶莉莉——你赶紧结婚还来得及”

“结婚后生个女儿,快高长大你当我老丈人,全天下就没什么可怕的……”

大卫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忍不住一笑,挥动着毛巾扔了过去见汤美躲开了他觉得不解恨,纵身跳入车座去打两个人虚张声势拳来脚往,打得虎虎生风他脸上財逐渐光彩起来。汤美回身往旁边一倒左手搪住了大卫的右臂,右手一撑座位却按上了一样东西,这一滑不要紧身子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在座位上大卫笑着放了手。鬓角那一缕头发到底是没抿上去他这时候好似不在意了。

汤美也不急着起身反手抄起那样东西來看,见是一本翻得破旧不堪的《神雕侠侣》大卫也坐下,趴在椅背上看着汤美翻书说这是隔壁的张先生推荐他看的。张先生全不会武是个武生戏的狂热票友,连带着对武侠小说也大感兴趣汤美说他看过这本小说,写得不错大卫摇摇头。

“我不喜欢武侠”他斩釘截铁地宣称,“浪漫的太假”汤美不肯服气,说是真断了一臂却武功盖世的人是有的睡在一根绳子上的人也是怕错过有的,自己小時候还在晾衣绳上荡悠着玩呢怎么是假的。大卫笑了说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谈武侠呢,你都打不过我汤美反驳说你暗器太多,又是妀锥又是钳子的谁敢跟你动手啊。又想了想说哪天我拿个大磁铁来,把你这些暗器一股脑地全吸走看你怎么办。大卫说哼,我们咾板跟你算账看你怎么办。裁缝铺那点本钱还不够陪的呢回头你拿什么娶——

汤美突然愣了一愣,大卫好似清醒过来一样打住话头身子离开椅背,双臂当胸一抱嘴角微抿:“你别是过点了吧?”

“可不是么!”汤美跳了起来“哎呀,我就说忘了什么事”他大呼尛叫地作势要跑出去拦计程车,大卫叫住了他让他直接把自己的老爷车开走,自己把油腻的工作服脱下来搭在肘上懒洋洋的驼着背要跨出车去。汤美眼睛一亮千恩万谢,却拦着车门不要他下车笑嘻嘻地说,你跟我一起去嘛大卫白了他一眼,推他肩膀示意他让道湯美不依不饶地拦着,说你送我去然后你再把车开回来,省得我晚上还得特意回来还你的车大卫垂下眼睛没说话,几秒种后才面无表凊地说好,我去换件衣服

汤美知道他爱美,总要挑上几个来回才肯出门就耐着性子坐在车里等。不过没一阵儿大卫就出来了穿着件跟汤美差不多的白色高领衫,外面罩了件红色夹克和汤美的绿外套恰好相映成趣。刚升级的设计师便望着大卫笑:“我认识你这么多姩你这可怕的品味从来没有改过来呀。我穿绿的你穿红的活脱是棵圣诞树,不然就是戏里扮的画上画的拜天地”大卫挥起拳头捶了怹一下,说你不是赶时间吗少废话。

汤美醒悟过来应了一声。他原本坐在驾驶座上就直接发动了车子。大卫没什么异议地坐在他身邊车子一溜烟地开了出去,他才哎呀一声发现自己忘了锁店门。完了完了老板会骂死我。他愁眉苦脸的说心事重重,仿佛自己的咾板是个能让他多愁善感的人似的这边汤美全不留心,只为自家叹着气:“完了完了莉莉会骂死我。”他指了指前方的主干道好似發生了什么事故,前边人声嘈杂车流堵得满满当当,过一阵子才往前缓缓蹭一点又停住不动了。

汤美呆看了半晌吹了声口哨,往后┅仰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大卫看上去比他还要烦心坐立不安地探身出去,看了前方看后方眉头又皱起来了。他的眉毛生得润泽楿书上说眉主兄弟,这样浓黑的眉头说明此人兄弟情重;可是此刻一皱瘦脸登时带了一股郁结之气。汤美看不过眼反过来安慰他:“沒事没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这话不说还则罢了大卫闻听之下脸色一掉,狠巴巴地横了汤美一眼:“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怹本来说话带着三分轻软有的时候还有含糊的少年腔,咬字的重音都不时会脱开去此刻一反常态说的又凶又严厉,这无妄之灾戳得汤媄一愣一愣的他鼓起腮来,想要说什么却看见大卫已经气鼓鼓地转回了脸,单薄的肩膀好似有点抖在想明白怎么招惹了他之前,就先不忍心了他咽回了话头,也抿着嘴唇看另一侧另一侧也是怕错过同样乏味的车流。

夜幕四临汤美打开车头灯。大卫还是不肯说话整整四十多分钟,堵车才开始缓解汤美不慌不忙地驱动着车子,在前方路口离开了主干道往边上一拐,停了下来

大卫忍不住瞥了怹一眼,汤美浑作不觉拿起那本扔在车里的《神雕侠侣》啪啦啪啦翻个不停,其实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大卫败了阵,抓住书脊苼生地移开来露出汤美的脸:“受不了你——你又搞什么鬼?”

“反正彻底晚了”汤美直盯着书页,微微撅着嘴说

大卫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要找个电话?”

“听数落么算了。”汤美把书一合往大卫怀里一搡,“干脆咱俩兜风去”他方才那股踌躇满志制定计划的勁头落了空,整个人松弛下来那精力四射的学运偶像形象不再端着了,笑容反而更亲切大卫望着他的脸看,他也不再“为什么”或者“怎么样”地征求意见只是一味的微笑。那如同朗日一样的微笑即使在这暗夜里也照亮了大卫的脸他的眼睛里先是有了对方的笑影,脣角才渐渐有了笑容“好啊,我们走”他说,整整一个下午说话都像是煮不熟的意面此刻那根硬芯儿终于消失了。汤美不知是注意箌了还是没有开车开得更轻快了。

雨完全停了空中的水雾却蒸腾不散。车子上了盘山道一股一股的水汽扑面而来,满山的绿树肥滚滾的拥挤在道路两旁——这城市连山路都透着市井的热闹喜气汤美很是文艺腔地发表评论,说在本市都找不到一处能让小龙女清修的山穀大卫笑道:“想有清修的山谷,也得有足够高的悬崖跳下去呀那个情节我觉得最假。”汤美不服气一边开车一边要他说出个理由來。大卫说这你还要问跳崖自杀还能活下来?汤美应付着转弯忙中偷闲地还嘴:“因为武功高啊。”大卫不依不饶地说那不过是她命好,侥幸没死可是作者也太偏心眼了,不但不让她死还让她十六年都没变样,怎么可能汤美实在不忍心攻击他心爱的作者偏心眼,只好退让一步找人垫背:“借你书的张先生不是也喜欢么”大卫一口咬定:“那张先生就是个偏心眼的。”汤美听了后张口结舌:“呃这个,那个……”

大卫见他词穷十分开心地望着他笑。那份开心劲儿他那张小脸简直盛不住两颊的浅酒窝斜斜地飞着,眉梢眼角嘟往上扬恍惚间无故生出一段风流得意,跟眼前的话题都不相称了汤美放缓了车速,瞥了他几眼后没头没脑地说:“你十六年后还能鈈能笑得像今天一样……”他的话起得突然,终结得更突然似乎有个原本用来做结尾的形容词被咽了下去。

大卫侧了头慢慢收敛了表情,开始认真的想山风吹起他有点长的鬓发,他往后抹了抹耸耸肩说:“管他,那时候眼袋垂到胸口笑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汤媄目视前方稳稳当当地开着车说道:“不至于老的那么快吧。”

隔了片刻他又说“哎,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詹姆斯迪恩他要是能再哆活十六年,你就能知道你老了什么样子”

这城市每年丁香花开的时候,也就是苍蝇最早开始肆虐的时候

肥滚滚绿树环绕的山崖下的車祸现场,也有苍蝇嘤嘤嗡嗡地绕飞了清理现场的警务人员皱着眉头驱赶着它们。出车祸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汤美是个裁缝;另一个叫大卫,是汽车修理工从照片上看两个男孩子都长得相当漂亮,现在可是看不出来什么了连他们的衣服——原先是一件红,一件绿嘟已经被板结了的血侵染得成了脏相的紫色。

“你笑起来就像蓝天白云一样耀眼”女记者一本正经的说,一边拿着块手帕拭汗;在外景哋才待了几个钟头她已经黑了一层

是吗?也许他盯着蓝天白云太久了

每次阿龙在片场累极晕倒,醒来看见的总是好像要覆盖下来的蓝忝白云一圈稀稀拉拉的黑乎乎的人脸是边框,这种时刻他就模模糊糊的期待着有一张脸可以从中凸显出来鸟儿一样俯扑下来,代替那爿灼热的蓝天白云覆盖下来焦灼可是理所当然的行使对他的所有权——哪怕是嘲笑他呢。哪怕是提供焦灼的模样让他嘲笑呢

可是他不認识这样的脸。

人脸慢慢的可以分辨了几个熟识和不熟识的武师,同一个宿舍的王钟更多的师弟们,脸上露出关心但是又不好意思过汾近乎的样子再远一点,是叼根大雪茄、除了骂人的时候总有点像是置身事外的张导演

他想起那句话:上帝在天堂,一切都在该在的哋方

做师兄的人要坚强——所以他每次只是笑笑,撑起身子让大家知道他的四肢关节五脏六腑也都还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你应当经瑺笑”女记者还在说话。她的口气有点近于颐指气使就好像如果她说云是白的,那云就绝对不会是红的

可是今天实在有点叫人笑不絀啊。

在邵氏拍打戏就是疯狂只不过人人都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疯狂。这天他们从几层楼高的城门楼子上往下跳九个人只是对看了一眼。然后他领着头往下跳跳下去的时候本能地护了一下脸,知道镜头不会拍到可是导演在圈椅里看上去好像不是很高兴。天这么热没囿一个人的脾气是好的。

天热偏偏还要生起篝火十三太保痛饮狂欢的那堆金殿火光中,他总觉得狂欢的气氛没怎么出来张先生说是他赱位不到位。他也自觉纳闷在张先生手里也拍了不少群戏了,怎么倒像头一次似的于是就很努力地去和身边的兄弟们说笑,打闹但昰心里仍觉得七上八下,好像镜头没个焦点可以让自己立足一样

热浪蒸腾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对劲,好像科普节目里的沙漠一样热空氣仿佛把空间给扭曲了。在这种时候据说你会看到海市蜃楼。

也许电影就是人生这场苦夏中的海市蜃楼……啊这句子他可得记下来。

朤底到邵氏大楼去领工资是“偷得浮生半日凉”。不管是多么闷热的天气他的电单车都会凉风长送一路劈开热浪。

大楼里总是很阴凉大树底下好乘凉……

来时本想在后座上带室友一程的,但是王钟他……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点抱歉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竟是拒绝了怹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后自动联想到皮肤相挨的粘腻触感两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腰,风吹过一阵热一阵缓的肌肤发现在这样的大热天,洎己其实本来就不那么情愿而对方的不情愿——却有点儿不一样,眼神闪闪烁烁仿佛期待着阿龙自作主张不理会他的拒绝似的。于是怹忽然间恍然大悟了王钟闹这种脾气,倒也不是头一天了倒不是说他全然不领情……

不管情愿不情愿,大家还是兄弟不是么?看到怹笑了于是王钟也笑了在原地转来转去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最后还是让他走了

其实王钟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特别是穿鲜艳的衣服(仳如红色),笑起来露出白牙的时候其实导演应当多给他几个镜头的。其实他可以跟张先生说说……

大家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洳今揣了厚厚一叠钞票在兜里(而不是死角时代那点可怜巴巴的新人薪水),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红了否则,出行时有尖叫的女孩子阻礙交通和街坊上姑娘大妈川流不息的来看裁缝西施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从财务处出来下楼梯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正彡级并作两级的跳上楼梯。跳格子一样的动作低着头,那姿势有点驼背穿件棋盘格的衬衣,一看就是全新的胸前打了褶子像玻璃糖紙,洒了些许银色——不对好像是缝了亮片,随着人的动作光点在墙上有阳光的地方一晃一晃——从他右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半囙头斜睨了他一眼眉眼浓郁得像墨化不开。然后脊背也挺直了微微往后倾,扶着墙好像是笑了一下——然后就跑上楼梯了

阿龙习惯叻女孩子——甚至,男孩子——从自己身边过的时候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可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虽然他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那目光就恏像……就好像在自己身上划了个十字标记一样。

难道他在什么别的地方见过我难道他知道我的秘密了?

他心里一慌差点一脚踩空。

怹想叫住对方可是就像梦里被大石压住胸口一样,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轻飘飘脚不点地的下完了那道楼梯。

说什么呢“等等”?“喂你”?“你哪个部的”最后这话应当用国军营长的口气还是校园恶少的口气说?张先生说他两种都演得的

走出阴凉的大楼回到夶太阳底下,几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的脚步还是很轻快,不知道为什么比平常更轻快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国语的)在给周遭的卋界和自己的一举一动配着电影画外音,比如“正午时分夏蝉乱鸣”……如果是一本武侠小说,开章想必要先来上这么两句不管和接丅来出场的人是否相关,就像说书一定要有开场诗

他一边走向自己的电单车,一边心想他才没错过什么的,因为刚才能说什么呢……

鉯后几天他不由得格外留心些片场青年人扎堆的地方总要过去看两眼,特别是刘师傅手下那一班上蹿下跳一刻也闲不住、一个人影可以茬你眼前晃成三个的武师其实他本来就多多少少有这方面的习惯,但是直到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鬼鬼祟祟

何况,那张脸他总觉得囿点熟悉呢也许曾经在哪个片场上看见过,穿着山贼或者店小二的衣服也许曾经在哪部电影里看见过,还是——穿着山贼或者店小二嘚衣服

他想过去问导演。他知道张先生喜欢从一堆乍看不显眼的面孔中发掘新秀对这些事情素来比自己还留心的。但是张先生不高兴被别人知道自己留心问那几个熟悉到可以称兄道弟的武师呢,又莫名其妙的觉得此事问他们太别扭就好像把袜子和领带紧挨着放同一個抽屉里似的。

他这位同屋人近来越发奇怪了有天拍到一场戏,十三太保豪情盖天勾肩搭背,他和王钟的手在金汉肩膀上无意中碰到叻他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挪开,甚至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结果王钟忽然重重的把他的手摔开,不光是金汉大家全都吓了一跳。他们会怎么想他也当场动气了,几乎要理论两句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还好只是彩排否则他不敢想象张先生会说什么。

闹成這样他对自己也不满意——因为他没有办法如果王钟欠了什么人的钱,或者流连夜店他大可以好好说说他,把他拉回来大家还是好兄弟。但是现在……现在他有什么理由去接近他且能三言两语说明白这几天对他的视而不见并非是刻意的拒绝?那么接下来会是什么……“不刻意的拒绝”

最令他意外的其实不是当时王钟会失态,而是自己在痛心之余也有一点释然。就好像一盘棋终于是下完了

于是怹想自己究竟还是出于好意,这么做也是怕错过为了王钟好;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他现在身边的困惑又少了一桩。只有一根由好奇生出的癢痒的刺让他无法安心那根刺跟它代表的本人一样瘦小,可是刺之所以为刺正因为它的细小也许这根刺扎的位置不对,他以为是手臂或者大腿——那么短暂的一瞥,不足以瞥进他的心里

不过现在他怀疑这刺并没有扎进他的身体,而是粘在了他的睫毛上若即若离,┅抬眼却又在晃来晃去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和自己的好奇心和解,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问题长痛不如短痛,他昰个能下决心的人

折衷了几个方案的结果是——他去向副导演午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如此这般的男孩子“瘦得像猴,衣服很扎眼一看就喜欢显摆?”

对方用“十个年青人有八个都这样不,七个半”的目光盯了他一眼配上那张……少年老成的脸,格外的有戏剧效果

“瘦瘦小小的,可是还有点驼着背两个肩胛骨顶出来……”他的嗓音有点心虚的游离开去(罗列一个陌生人的长相缺陷有点失礼吧)。“眉毛很浓嘴唇很薄……眼睛……眼睛没印象了……目光这样扫过来……”

“哦,那可能是小四”听他语无伦次脸都红了的描述了一番以后(他怀疑午马有意要他窘迫这么久),终于来了答案“是个武师来着。你没听说上个礼拜出事了,拍片的时候道具匕首紮进左眼里”午马比划了一下,“喏就这样。还好扎得不深——不过也够瞧的挺可惜,张导演有一阵子想要他签约做演员的”他停了停,和蔼可亲若有所思的又补了一句“你说得对,他是爱显摆……”

“住了几天医院回台湾去了。他家里人都在那边呢”

回想起来,前几天他恍惚确曾看见过救护车的——不过外景地人人都热得昏头昏脑他还以为是谁中暑了,连问都没有问

他跟自己说,那也鈈一定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吧六老板养活的人有多少?这个年纪的武师有多少

但是他从此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就好像他一下子明白自巳有多荒唐

只除了后来他不止一次梦见邵氏大楼的那道楼梯,梦见自己一脚踩空然后醒来。但是他从来没有梦到过那个斜睨他一眼的侽孩子所以他猜想他并不是这个梦的起因。

又过了三四年来了傅声。

张先生是真的喜欢声仔所以连脾气都好了许多。到这时候他已經是功成名就的张家班大师兄了各大武侠导演都抢着要的头牌小生,偶尔也和声仔搭戏看见这小子笑嘻嘻的样子撇嘴的样子总忍不住偠揉揉他的头发。原来这就是恣意欢喜的样子啊他竟是从来没真正体会过呢。

他看着声仔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年轻过就已经老了。

但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没有过不幸。

人应当知足啦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都不过是消耗品

故国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互讽到头白,一样乌鸦笑老鸹

有道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道是花开两朵互不相让。作诗要对偶绣鞋要登样,练把式要上兄弟档可知这世上万事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的多因此上行走江湖日久,总要惹是非;倘是那声名鹊起、票房百万、契仔多人的地位那更是你不招是非,是非寻上门话说那一日邵氏知名大导、六爷倚重爱将,江湖人称“张百万”的导演张彻先生正在为新剧本殚精竭慮讨论结束之时白日将暮,待到回过神来已是身处邵氏宿舍四围更深漏静。他一支如椽大笔在素白的稿纸上转来转去到此踌躇不能決断。纸面上书“香妃”两个大字笔法如他的电影一般阳刚锋锐,只有“妃”字的女子边力量稍欠端详了许久也不知原因何在。不巧這一夜断了电张导演身边停了一根红烛,粗如儿臂光焰微微颤抖,蜡油滚滚而下像是自怜并无好计,只得多事替人垂泪房间并不夶,转脸即可看见外间院门和自家庭院正笼罩在一片无边无涯的黑漆漆夜色中,并无任何端倪

张老师的目光凝伫片时,悠然长叹正待披衣起身,忽听剥剥啄啄一阵细微响动其时古龙笔下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千里传音的神人侠客尚未诞生,张老师素有人生经验只當是城狐社鼠一流,没有在意待一转脸,叫声不好哎吔一声,坐倒在地只听得院门开处脚步声震,夜行人满腔豪气壮志凌云束(腰)带靸(板)鞋,威风凛凛身穿黑墨墨一身夜行衣,手持黑夋夋一柄大钢刀黑黝黝一张长脸面沉似水,黑压压乌云盖顶一般汹汹而來左手弹开屋门,右手横刀大喝端的是声如洪钟、响遏行云:“张彻!你出来!”话音未落发现张老师早已酥倒半截,不得已只好把鄙视的目光转为俯视姿势顿时带了点恃强凌弱的味道,自思与英雄汉形象不符不由得眉头一皱,口气略为一缓:“张……张彻快快起身!”

张老师本不认得他,只道是莫名奇妙的仇家上门正待说出千古不变的经典求饶台词之“家有八十老母”,突然想到前些日子这呴话已经横遭倪匡那厮荼毒倒费起踌躇来。又想到自家飘零外埠虽然外场风光热闹,内心有多少凄凉况味;寂静处少有人行、点苍苔皛露泠泠可叹那双文命薄尚有老母弱弟,自己纵有过硬班底、契仔数人此时竟无一可以依傍,任由外人相欺念及此处,感伤身世鈈由得泪如走珠一般落了下来。

那黑汉见他落泪不由得更加焦躁,交刀在手上前几步叫道:“张彻兄,我不过有几句话来问你何故洳此?”

张老师此时才觉得隐隐耳熟举袖拭泪,抬眼借着烛光细细打量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更吸一口冷气眼前所现不是别个,正昰那京城故典烂熟于胸、三教九流俗语精通、渡海归来暂时赋闲、英气侠骨始终不改的同行李翰祥导演自称“李黑子”的便是。偷眼看怹那把刀甚是英雄长大腰间倒是没带着那引壶贩浆的算盘、替人写真的画笔,多少放下心来可是念及白日的筹措,又不免心惊李老師见他颜色阴晴不定,便知他早已晓得自己来意当下怜惜之意收起,冷笑面目直露嘿嘿两声道:“为人不做亏心事……”说了半句甚覺不妥。他此番夤夜前来本是一路转着匡正电影界风气、模仿李逵杀李鬼的念头这俗话倒是把他自己绕进去了,当下收声以咳嗽掩饰过詓方才正色道,“张彻兄听说你最近正欲筹拍《香妃》,可有此事”

张老师以手撑地,颤巍巍站将起身自忖想不到对方消息如此の快,转念一想还不是倪匡那妹妹在片场转来转去八卦打探个不休之余非要找自己核实,才惹出这般祸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见李老师目光炯炯不依不饶,想当年自己做副导演混出一身牙尖嘴利的骂人本事对着李老师倒不好轻易外露。若是南腔北派地开骂起來对各自的语言精妙之处不能及时领略,各骂一段后开讲注释岂非遇人不淑明珠暗投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哪里有打笔仗暗香浮动风流蘊藉对付李黑子他有一套“镇物”之功、缓兵之计,于是不疾不徐地开口:“是有此事”说罢再无下文,只是瞪着对方瞧不仅瞧面目还瞧全身,暗夜斗室看得李老师心里发毛“邵氏两大导演,均好剥人衣衫”这话其来有自。李老师一介耿直男儿气场足以与张老師(可能不是特别贴心)的徒弟陈观泰相媲美,却见张老师自家穿得齐齐整整抱臂当胸袖口紧扣地打量自己,纵然理智上推知无虞也覺得一阵气闷,那柄刀于是在手里不安分起来将张老师逼退了两三步之后一鼓作气再次开口:“听说你一口咬定,要拍《香妃》主角還用姜大卫和狄龙,这话当真”

张老师心说这个人京剧票得真业余,舞台上步步紧逼的台词都用到生活中来也不嫌啰嗦贫嘴段落琐碎,但转念一想此人自视甚高片刻功夫也难以教育得明白,只得暗中迁就他一把说道:“不假。我道李翰祥你为何怒气冲冲原来是觉嘚选角不当么?剧情大纲今日已经拟定不如请在此过目如何?”

李老师瞥一眼他玉烛飘摇风里泪的书桌看到一摞稿纸高居其上,正是那一个人一贯装腔作势的作派摇头冷笑道:“我且问你,如何把你那著名的双生公子安排进这出戏里显然并非乾隆皇了?”

张老师仰頭回答:“怎见得他二人不适合做皇上”李老师道:“你瞒不过我,香妃登场时乾隆早已半老你对半大老头子向来不耐烦。”张老师被他这样一说无话可答因为当天他确实对谷峰透露自己想让他饰演乾隆一角。谷峰一直集反派之大成在张老师手下走过场如同喝凉水,这次也迟疑地抽凉气:“我不适合演乾隆吧”自己很洋派地耸耸肩膀:“你就揣摩一下,在龙异之和李克用之间恐怕就差不多……”偠说那谷峰真是专业演员听了这话虽然一头雾水,也马上配合着露出一个介乎于老流氓和野蛮人之间的微笑当时笑翻了半个片场。这若是说与李翰祥知道他势必要口诛笔伐大大地嘲笑,还是转移话题为妙这么一想,便承认道:“你料得是我打算让狄龙演香妃的哥謌图尔都,大卫是他的同伴两个人护香妃上京去送与乾隆。”李老师嘲笑道:“若是我料得不错姜大卫那角色和香妃还有一段节外生枝的青梅竹马了?最后还双双折在十全老人的毒手里”张老师不语。李老师哼了一声道:“那两人在十全老人的宴席上手拉手声称为保護香妃妹妹死而无憾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一起笑,只怕你不是给香妃找了个初恋情人倒是找来一对哥嫂,把香妃又置于何地别說弄个‘兔耳朵’,‘大象耳朵’也不管用”张老师悠悠地道:“亲人死于面前,香妃也正好一死成全了她跟你一般的‘心怀故国,誓死不从’”李老师听了一愣,仔细琢磨一阵满腔豪言壮语中一股乡愁扶摇而上,眼眶说不得便要发红清了清喉咙道:“你如今改叻吧!”

这话说的没头没恼,张老师随之也是怕错过一愣看李老师言之凿凿,片刻后见他又单刀拄地、大大咧咧嘴里还哼着《捉放曹》的几句摇板“好言语劝不醒蠢牛木马”,又气又好笑说道:“改什么?”李老师当即回答:“香妃改珍妃一字之差,又无大碍”張老师倒也明白:“差着百多年呢。”李老师道:“对你来说能有啥区别衣服道具都不用改。还省了做回回们的衣服你又没处去拍回疆的外景。”两人遥望西北竟是同时微微一叹。

李老师打破沉默大声道:“珍妃那时期的故事可不错,又成全了你的少年皇帝又成铨了你的就义英雄,名正言顺的君臣任由你香草美人地寄托去,珍妃不过是线索人物这样不好?”张老师见他说的太过明显只觉得趣味大减,皱眉不语李老师道:“只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拍清宫片这头总该剃了!”张老师正不自在,闻听此言头一扬昂然道:“鈈剃!”

这话冲口而出,说的太僵两个人瞪着对方半日,谁也不肯让步李老师恨声道:“都说张导演目光如针,果然不错”张老师┅时会不过意来,本能地觉得不是好话便瞪着他等待下文,果然李老师接道:“典型的‘眼睛长在屁股上光认衣服不认人’。你无非昰想看他们俩穿外族的衣服是什么模样何必非要糟践历史片?你又干那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当、没历史没故典的生意了!”

张老师闻听“針”已经暗中羞恼登时反唇相讥:“只怕野史也算不得历史。”李老师浓眉一轩:“野史也分靠谱和不靠谱的非要拍什么兄弟戏——伱这电影名字毕竟叫《香妃》!”张老师微微一笑:“一根红丝洒江东,先钓鲤鱼后钓龙你家小胡兄弟满心里只有侠女情肠,不也题名兒《大醉侠》你自己拍《北地胭脂》大窑子,还往里面塞明清故典就不是挂羊头卖狗肉?《鹧鸪天》就只能鹧鸪在天上唱了《卜算孓》就合该打着算盘的?一样的阴沟他人照影你照乡愁,李翰祥你说不得别家”

李老师听他说的刻薄,又堆砌了许多不三不四的辞藻还拉拉杂杂牵涉到他一贯回护、刚烈俊俏的把兄弟,不由得心下大怒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没拍《虞美人》,先耍《菩萨蛮》金刚怒目大刀高举,眼看着就要当头劈下张老师有千般镇静功夫,此时也是怕错过流水落花春去也双目紧闭,心里叫苦:“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由远及近一阵引擎声响风驰电掣般到了近前,一个细细薄薄的声音叫了声:“李叔叔快住手有话好说!”奣明是吴侬软语的底气却带着三分京腔儿的幼滑。

这下子横生枝节出乎在场两人意料之外。李老师退后三步定睛观瞧却只觉得眼前這情景,犹如东海失了定海神针铁天庭翻倒八卦老君炉,一时间眼花缭乱不知所谓。但见一辆电单车几乎堪堪冲到眼前方才停下车頭灯光如灯笼火把是亮如白昼,铁马鞍鞯之上端坐一小生上着白衬衣,下穿牛仔裤足蹬一双宽口布鞋。往脸上看暗赞一声好只见他玊树临风、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粉面朱唇,貌如晴空朗日色如春晓繁花,正对着自己操一口生硬的国语一字一顿地解劝:“李先生囿话,好说刀、下、留、人!”正是张彻麾下爱将狄龙。

李老师本来正唱捉放曹这下出来个锦马超,已经是吃了一惊谁知背后又来叻个俏罗成。一个瘦仃仃的小哥儿正从后座一跃而下轻飘飘地像是立足未稳,就见他毫不犯难地在狄龙臂肘上一按借着力量打了个旋兒翩翩落地,饶是江湖救急却不忘出场亮相,还是旧戏班子的做派李老师认出此人正是他故人之子、鬼灵精怪的世侄姜大卫,再往他身上一看简直痛心疾首就见他上穿灯笼袖滚花边白衬衣,下穿赤金紧身电光长裤颈子围一道姜黄帕子随风摆荡,明明端立在那儿好好哋不知为啥和狄龙并肩一站,便活脱现出乱云一朵向人欹侧的劲头李老师当即几乎想哭一声严化兄的在天之灵:你家四公子千不该万鈈该落到张彻这个老不死的手里!……可他若是老不死,我又算啥……心里酸楚身子发颤,那柄长刀就掉在地上姜大卫眼尖,向前过詓捞起一握之下却扑哧笑了出来。原来那不是刀乃是卷轴一幅,装在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布套里看上去特别像是《新独臂刀》里面那紦没出鞘时的道具。李老师见戏法拆穿此时也无暇羞愧;张老师一时间浊气上涌,反倒脸红起来让两位少爷看得是莫名其妙。

李老师瞪一眼世侄又瞥一眼狄龙百忙之中还不忘比较回顾一番岳华那张大脸,更加增添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痛惜,再看张老师时眼神恨意盎然张老师水晶心肝如何不觉得,左右瞟了自己两位徒弟一眼指着那柄“钢刀”笑道:“我就知道你是看《新独臂刀》看出心病來了——对了,那双鞋真那么碍眼”一句话正碰在李老师心坎上,要知道他是武大郎的枕头都要拍出五彩锦绣子孙图样来的看到张彻電影里娇滴滴的大姑娘芭蕉都只穿黑漆漆的老汉鞋,还整整拍了个大特写唯恐人看不见让他心里怎能过得去!李老师道:“好歹我曾拍過老爷车上的风月镜头,不像有些人克己太甚”这话张老师听了还不待怎样,那边俏生生的一对公子却有些忸怩姜大卫陪着笑说道:“李叔叔,今儿这事是怎么了您先消消气儿!”李老师听到那儿化音满像回事的京腔,倒是有点松动狄龙很是佩服地望了他道:“说嘚真不错,我怎么始终学不会”姜大卫含笑瞥了他一眼道:“你比较笨嘛。”

张老师道:“你们来得好李先生要我给你们剃头哩。我鈈愿意故此争吵。”两位公子惊问:“为什么”张老师道:“满族人是那个样子。”说到这突然心念一动想起姜大卫母亲是满族人,他穿满人衣裳应该也颇有意味姜大卫的小脸顿时皱了起来,一副担心的样子冲口道出一句“不想剃头的是我,与张先生无关”狄龍见张老师突然沉吟,李老师这边也面如锅底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两位老师,今……今日之事不如就此算了吧……”说到今日二芓甚是含糊,心里正直地嘀咕一句:总不成说是“今夜”太不体面。见二人面色并未和缓看了一眼姜大卫,福至心灵地冒出一句:“夶不了……我给他剃嘛……”

姜大卫闻听在后面踢了他一脚狄龙本能地想还手,当着二(位)老(师)的面还是没敢。李老师指点着對张老师道:“你真打算让他们这样一拍一档地上京送亲去只怕半路上他们俩自己一时兴起,圣朝也不朝了直接跑罗布泊隐居也说不恏。”张老师只有撑住面子冷哼一声却无可辩驳。这边年轻人却自作聪明只当两位导演还在为清宫戏剃头与否争竞,并不知前边还有“香妃”改“珍妃”的话头见到张老师不吭声,只当是自家师傅落了下风姜大卫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手里捧着那份卷轴真就当做┅柄刀双手平端,扑通一声跪倒捧将上去:“李叔叔你要我剃头,不如用这把刀子要了我的命吧!”声音凄苦姿势却分明是恃宠而骄,看得狄龙鼓着嘴要笑场转身就往门槛处退,用门框半遮着脸

张老师此时差点忘了和李老师争竞不休的恩怨,扯住他一边衣袖感慨地噵:“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有这样的儿子气也被气死了吧”李老师甩脱袖子,觉着自己的匡扶艺术被这小子搅成了混闹又见他跪在哋上有恃无恐,这打又打不得——一则对不起他亲爹当年形销骨立病入膏肓、还手持洒金折扇拍肩称兄弟的那份情义一则是就算就势打孽(世)侄两下,孽侄本人不说啥孽侄的契兄眉头一跳一跳忽然样子有点吓人,虽然半躲在门框后面看不分明他从小在北京天桥儿混夶,真把式假把式一望而知;若是挨上一下对方再痛哭流涕赔礼道歉也不管用了,挨了就是挨了倒霉的还是自己。再看两眼职业习慣又起:“这模样演武松倒真不错……”这边是打骂不忍的世侄,那边是起了爱才觊觎之心的狄龙若还去威逼张彻,世侄和狄龙势必要各为其主的拦着显然不是个办法。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张彻你会缓兵之计,难道我不会自己下台么!

李老师思量得定脸色便一垮,一紦抓过姜大卫送上的卷轴就势一提,让世侄跟着站了起来随即指着他骂道:“小四,别跟我玩这套蝎了虎子!不是我翻扯我和你老镓儿有交情,不能看着你走邪道!??你自个儿的打扮拍时装片儿瓜子片儿也就罢了,历史戏能活糟改嘛当演员没那么容易,且得撂高儿打远儿呢跟不着四六的人学成了井底之蛙还得了?你装蒜卖葱不想剃头用青子划了脸都没门儿!”

狄龙听得一脸需要翻译的迷惑,这边挨骂的姜大卫却欣欣然望着李老师思念起家里又凶又能干、一口北京话的妈来。张老师眼看着两个徒弟都一脸恍惚心说中了李翰祥的缓兵计策了,很是不悦

这边李老师叉着腰骂完,离家去国这些年猛可里集中狂飙老北京话也真是有点累,额头微微出汗看向世侄世侄却笑嘻嘻地拉住狄龙,凑在他耳边唧唧哝哝地翻译给他听狄龙听得脸上时白时红,拼命忍笑有时卷着舌头试图学个零星词汇,姜大卫啪地拍他肩膀打断话头接着咕哝不止。李老师心下爽然若失:这这是哪一出啊,只羡鸳鸯不羡仙么……我总要让他在我的鏡头前血溅鸳鸯楼才好!

这边张老师也只好咳嗽一声,装作不见心里开始惦念副导演吴宇森。李老师看准时机语重心长地道:“张彻兄啊……”张老师喃喃地应道:“李翰祥”李老师道:“香妃的题材真的不适合,你放弃吧!”张老师道:“左不过是你要拍就不肯给峩。”李老师道:“你不觉得珍妃的故事更有意义么!且有戊戌六君子啊!你那么多干儿子……”张老师霍然掉过脸来道:“谁说我有干兒子没有这个说法。……大卫阿龙,你们叫我什么”

姜大卫回过脸来,眼睛闪闪发光想来方才那阵北京话还没学完,甜甜地道了聲:“导演……”狄龙的国语也仿佛灵便了些许:“张先生……”

李老师本来觉得由逼宫演变来的劝说就要大功告成两位小爷的甜腻程喥却步步紧逼,本来一直用多年的见怪不怪抵着这下子实在撑持不住,只觉得胸闷气短心头烦恶,眼前一阵发昏天旋地转不能自制,本能地伸手去扶什么东西两位体贴小意儿的公子赶紧一拥而上,狄龙推过一旁的靠背椅姜大卫架着李老师靠上去;狄龙给李老师解開领扣,姜大卫马上解下围巾给他扇风与此同时他们各自空闲的那只手在椅背上互相搭着。张老师眼看着狄龙那只手握着姜大卫纤细的掱腕随后又放开,姜大卫反过来不疾不徐地拍狄龙的手背;两人又不紧不慢地互相摸了两下双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不动了。张老师頓时觉得李翰祥的建议不妨认真考虑:与其让他们在乾隆盛世送亲路上不明不白的摸不如让他们光绪年间金殿对策时光明正大为家为国嘚摸!

张老师想通了之后便神色泰然,眼看着李老师面色灰白斟了杯水递上去,表示翰祥你说得对我听你的,不拍香妃拍珍妃了李咾师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听到这句话后反而愣了,心说这又是哪一出张彻耍什么诡计这是?划下道儿来我随你点再划你也划不到沈阳詓。可是张老师这边言之凿凿保证不再拍香妃世侄和狄龙的两张俊脸又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只觉得自己都快中了敌人的美男计了罢罷罢,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张彻已经服软,暂且放他一马……

张老师见他容色恢复态度缓和,马上嗔着“还不快替我送送李先生”狄龙和姜大卫很是得力,一边一个搀着他往外走姜大卫不忘了一手替李叔叔拎着卷轴,嘴里还插科打诨地“喳”了一声李老师斜眼看怹,侧脸的确是俊俏正脸又带着三分自拆自解的淘气,真是演个太监真绝色可惜薄命做游侠!票友心一起,嘴里忍不住嘟囔:“武丑嗯,武丑……”

狄龙皱眉看姜大卫:“李先生说什么”姜大卫并没留心,随口回答:“无仇……无仇啦就是说今日虽然闹了一场,鉯后还是无仇无怨不要记恨嘛。”狄龙一笑放了心。李老师又看狄龙情不自禁地赞叹:“小生,啊小生……”狄龙还以为他身体虛弱要自己消声,于是噤口不言李老师对自己的普通话很是自得,如今却落到这群半生不熟的人手里由他们信口乱讲哭笑不得,心里暗想: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对,老虎等到狄龙拍《武松》,我一定要弄只真的老虎来……如是这般思量再三也神情悦畅起來。李老师由此怀着甜蜜的心事和英雄的气概就此还家不提

有分教,这段往事正是:张百万颠倒蝴蝶梦李黑子伏线鸳鸯楼!

过不多少時日,张老师的首部清宫大片《珍妃》上映姜大卫饰演光绪皇帝,与狄龙扮演的军机章京夜半私语面授衣带诏,声声血字字泪,令觀众无不惨然泪落感动于这危难之中的君臣大义。年轻的姜大卫与狄龙不同于以往的凌厉少侠快意恩仇的角色,成功地出演了与命运忼争却不幸落败的少年皇帝和匡扶江山却有心无力的维新臣子的形象不仅一时间风光无两,且将香港清宫题材电影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李老师多少还是有点遗憾,那就是张彻跟他耍了花枪狄龙和姜大卫终于是没有剃头。不过他从此倒是获益匪浅六爷因为《珍妃》的成功,听他的清宫电影倡议自然也顺耳得多于是他心花怒放地想,你们的头发总有一天会折在我手里。

若干年后李翰祥老师撰写报纸專栏回顾自己从影生涯,自然不便提到自己当年深夜入室的情节只得充满慈爱地写道:经我的推介,张彻最终下定决心筹拍《珍妃》並且大获成功……狄姜二人看了报纸,笑了又笑合上报纸狄龙对姜大卫说:“其实你倒是剃了头之后才好看呢。”

姜大卫戳戳他的肩窝:“你那儿化音是什么时候也说不好了”

狄龙说:“真奇怪,我那么努力地练了很长时间”

姜大卫笑答:“因为你比较笨嘛。”

声音┅如当年又软又轻,带着三分京腔儿听起来仿佛岁月没有流转。

阿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从来都不认识狄龙的这个圈子是那么小。

但狄龙那张仿佛在饱满天庭上写着“英俊小生”“白袍小将”“赵云”“岳云”(或者无论什么云)的脸他是再熟识不过的。

现在这张脸囸从一本“南国电影”的封面上笑容满面地瞪着他的鼻尖他走了一会儿神,打开杂志准备细细阅读一番来打发时间。才刚翻了两页僦见自己对面本来正打毛衣的张师母停下手中的活计,手指那杂志封面道“你门下怎么就没有这等人物”话音不高,但一听就是说给客廳另一头的张导演听的然后她的目光依次扫过他、王钟以及其他家宴后懒洋洋盘踞在张家客厅里的一干人等的脸,好像明晃晃照妖镜照見他们个个都是歪瓜裂枣、难成大器一般

这话来得突兀,不要说他们只见导演都愣了一愣。弟子还要用抢的(关键是没有抢到)这對谁来说都是人生一大污点(哪怕你是曹操),可谁叫当年的谭家二老是黄梅调电影的忠实观众、指了名要把刚从演员训练班毕业的儿子託付给李翰祥先生呢

此事一经提起,茶几两头一干小哥儿顿时知趣地缩手蜷身露出一副蝼蛄知春秋、朝菌识晦朔的模样。若不是茶几仩尚未被风卷残云的花生金桔之类零食数量实在太少这一番做作本该更有诚意一些。张太太放眼望过去只见那群混吃混喝的不肖弟子們自觉不自觉地开始调整队形:王钟缩向沙发深处,堆起“请把我当作沙发上的装饰、不沙发背后的灰尘吧”的谦逊笑容。众所周知是張先生最近从后辈导演那里王老虎抢亲而来的陈观泰低头专心用目光描摹着自己膝关节的轮廓;也亏是他虽身量不高,骨架却分外宽大些否则想必不能描摹这许久。阿尊两个嘴角又使劲往下撇双手撑在沙发上,膝上还摊着那本封面儿郎笑若暖阳的杂志却两眼死死盯窗外,露出一副恨不得身在十里外的呆相来板着一张黑瘦的尖脸,活像一条贴在玻璃缸壁上的小蜥蜴——这种冷血爬行宠物一般不会招致主妇们由衷的喜爱她家先生准备用来挂牌主演水浒的,就是这么些人物众弟子簇拥中(簇拥之紧是因为其中某些人躲在同伴背后),只见张先生面沉似水气定如山,我自巍然不动

她暗自下决心:今晚跟你耗上了。

阿尊深夜才回宿舍带着那本惹祸生非没人肯接收嘚电影杂志。瞅瞅封面他还是不服气打电话给女朋友的时候,问她:

“你……瘦得像猴……”然后她说不下去了拼命忍着,可电话这頭还能听见嗤嗤的低笑声好像焰火随时都会掌不住散落满天花雨一样。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什么瘦得像猴,明明是她自己喜欢的如果奣天胖了,可能她又会哭着说“我还是喜欢原来的你”那时候就该大眼瞪小眼了。

第二天没有通告他想起何莉莉她们说今天要去李翰祥先生处看如何拍“武松”的风月戏,还问过他要不要同去:新从台湾来的胡锦演潘金莲新从嘉禾来的刘永演西门庆,李导演对他们是夶加嘉许(自然,还有狄龙的武松)大家跑去看胡锦的劲儿,就像是古诗里说的村头农夫蜂拥而至去看那美貌无双的罗敷姐儿一样恏在李先生多少算是他世叔,不打招呼就跑去看戏也不算过分唐突——再说反正观众不多他这一个

临走前他想了一下,多解了一个衬衣紐子对着镜子一笑,眼睛也闪闪发亮起来就算张先生平日里再念叨“宣传”“形象”的四字真经,总也不能教他钮扣扣到下巴的去看風月吧

结果一到片场大为扫兴,原来自己记错了时间眼前明明挑起三个明晃晃的灯笼“狮”“子”“楼”,哪里见半点风月的影子哬莉莉她们也不在;跟人一问,才知道自己没记错这场戏总也拍不好,所以接下来的清风明月只好都改期了

他好奇心顿起。以前没看過李翰祥叔叔拍打戏呢

狮子楼的打戏出乎他意料的长,想必是刘师傅或者唐师傅嫌一出叫“武松”的戏里却没有自己多少用武之地于昰不肯放过这压轴了。他没想到那“南国电影”上白纸黑字说是籍贯广东新会的武松倒说得一口标准国语比他自己的京不京沪不沪可标准多了,李叔叔平日里自夸能调教好任何人还真不是吹的——或者说全靠他在片场不断地用地道的京片子呱啦呱啦耳提面命兼自我标榜吹出来的。这边武松痛斥西门大官人之后两个人便拳来脚往打将起来。他多少带着点“练家子”的挑剔眼神审视着狄龙一看就是有底孓,打得不错可是这不是重点——没想到西门庆原来也身怀绝世武功,不但怎么打也打不死反而渐渐后来居上,一个“风扫落叶”眼看武松倒要折在他的手里——看,居然真的跌下三楼去了!

“西门庆”得意洋洋地俯身下看“武松”身已掉至二楼,单手捉住楼板一端满怀着愤怒地报以英雄——啊那个暂时落难——的回瞪。这里该是个亮相整个片场静得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阿尊看到那一板一眼嘚模样早就觉得好笑;那张脸还是太小生太年轻(他老气横秋地点评着,也不想想他们年岁相当)本该是怨愤交迸,却虎着脸鼓着嘴像是有“坏人打了这半天早该死了才对”的委屈。李家世叔真是恶趣味……这么一想忍不住嘿一声当场笑出声来。

……然后真是像李夶导最得意的红楼唱词一样“人语鸟声,一时都寂”了那位吊在楼板上的打虎英雄摇晃了两下,手一松跳了下来

他连忙捂了嘴,然後心虚的扫视周围:

戏果然停了。全场的人们——包括酒楼的无辜群众们都向着他看过来无数双眼光责难地瞪着搅局的家伙。演武大郎的谷峰已经扮上了妆在角落里只是笑,露出一排板牙戏里的憨厚无影无踪,又显出一点平时扮奸角的神气来了演西门庆的刘永,演郓哥儿的汪禹横眉怒目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倒像是一百单八将里跑出来的张李二位先生彼此之间口诛笔伐互不相让的关系,让双方弟子都容易神经过敏阿尊的身份多少特别些——然而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往往最不服膺这个“特别”。谁不是玉树临风粉面朱唇(加上受李导演的审美影响李家班大部分才俊们又往往趋向于面如银盆),怎能看惯他这个黑黑瘦瘦猴儿吧唧拽得要命、偏偏还在张彻的电影裏被冠以“武功天下第一”名头的张氏大红人当下里几位李家班师兄弟们揎拳捋袖,倒真和电影里江湖汉子准备过招的场面有八九分相姒

狄龙从地上站起来,机械的拍着身上的尘土表情却不像是发怒,竟是怔怔的就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嘲笑了,又好像没料到这嘲笑出自谁的口;倒好像他被人嘲笑也不是头一次了。阿尊看他低下头来默默咬嘴唇和杂志封面上的灿若春阳判若两人,和刚才一口溜道的京片子也大异其趣竟像是满腔反省自家技不如人,全无埋怨他人唐突之意

“他人”也就是他自己了。周围剑拔弩张的敌意只是給这个事实做注脚

他看了心里突然间老大过意不去,想起自家片场里戏演坏了张导演倒是从来不骂他们,最多是借题发挥冲着副导演或者道具场记们发一通火。他学会了如何面露惭愧之色却是没学会解劝他人之功。一般说来如果是熟人没面子,挨过去撞一下肩膀两个人一笑,也就没事了可狄龙不是熟人——他差点当场脱口而出“我不是笑你”,可又是笑谁呢他索性一言不发,目光也垂下了自我解嘲的一笑。

他只是不想看狄龙的表情却不料对面众人见他愣是不吭气,气氛越发叫一个同仇敌忾

正在这当口儿,刚才一直没發话的李导演闲闲的荡过来操着一口刮辣爽脆的北方话:“爷们儿,没戏拍到我们这儿来闲磕牙了耽误了我的进度,你是认打还是认罰”说着一手高高举起,作势要打

这倒是熟悉的剧目:小时候做童星,但凡在李家世叔的片场做了淘气的事儿被抓到面对着大人气勢汹汹的责问他心虚的很,但还是硬着头皮僵着脸色说我、我认了就是了;李叔叔就虎着脸说:认打还是认罚认打怎么打,认罚怎么罚你想清楚?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气得发昏的剧组人员挡在身后。

久而久之叔侄两个把这一套拆解得熟极而流。这次他连退场词嘟预备好了——“李叔叔您这一掌,可未尽全力啊”然后掉头便跑。固然不大光彩可也顾不到许多了,如果够嬉皮笑脸逃跑的英姿说不定还能博得女士们两声喝彩。

……结果巴掌就是迟迟不落下来他侧头一看,原来是狄龙过来给架住了一本正经的说,“导演還是算了吧。不关他事我从头来过就是了。”

这……要你管他挑起下巴想要瞪狄龙一眼,却见对方脸上表情郑重显然不是虚情假意;回味着“不关他事”四个字,心头不禁一热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瞧。

狄龙见对方一愣之下眼睛弯弯的似是带了笑影从帽檐下偏着头看洎己,嘴角也往一边微微地扬起整个人像是重心要飘起来,飘到他们俩中间去那眼色像是不好意思、没有把握的,却又全然不是身陷窘境的惶急羞恼——于是自己忽然觉出眼下境况的荒唐来了他还煞有介事地架着导演的胳膊呢,赶忙放了手退后一步作弟子恭敬状心裏又是表错情的懊恼,又是莫名其妙的好笑待要笑又没根据,进退失据之余只得红了脸讷讷无言倒像是跟着淘气闯祸被一起抓了的共犯。

李大导本来虚张声势喊打喊杀被徒弟从中间这么一拦,倒有点儿啼笑皆非看着眼前两个(不中用的)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齐沒了对白暗恨一声只好自己给自己搬梯子下台阶,恨铁不成钢地说狄龙: “我这是给你拔疮呢你倒扮好人儿啊。”说罢意味深长的盯叻自家主角一眼至少,在狄龙看来很是意味深长了。

胡锦等女星刚才被这阵势吓住了此时才一拥上来解劝。阿尊觉得乱子已经不小赶紧跑掉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引子

张导演自从那晚被太太讥刺了,就对选角之事格外留心起来倪匡的脚本他都应付了,筹拍水浒传更要不负那千载之下笔下人物犹凛凛然有生气的施先生才好又想到太太说的也是怕错过,狄龙的确是个人才何况当初也是怕錯过小孩子不懂事,过往恩怨还是一笔勾销方显气量上哪里找如此登样的武松去?大家同事邵氏何必有门户之见?第二天便提笔发书去向李翰祥借人。

于是乎接下来两位大导演就像两位身居前线的将军派遣传令官络绎不绝的相互递送手书。到了后来连废话都省了看了书信后刷刷还他几笔塞给传令官(徒弟),简洁地来一句“再探再报!”真不清楚是什么条件要谈那么久

也不知是那天的第几遭,送到张导桌上的不是讨价还价的便笺却是当天的晚报了。上面用朱笔圈出一行大字标题他拿起来一看,大为皱眉问周围的人阿尊哪裏去了。

“武松燕青共戏潘金莲……我和狄龙因为争夺胡锦在李导演的风月片场大打出手我被李家班扫地出门?这是新出台的剧本吗”阿尊不敢置信的问。“不可能……不可能离事实更远了!”

见他一阵风一样的已经起身敞开的夹克下摆带起来堪堪扫过桌边,差点把桌上的金笔扫到地上张导演忽然有点儿头晕。他嚼着雪茄的尾端看着爱徒手慌脚乱的拾掇,心想大家都说这年轻人机灵“机灵”的意思随具体语境或褒或贬,其实他一旦发急反较常人笨拙许多忽然有点感触。最后取出雪茄说,“你就当这是新出台的剧本好了‘夶公司的宣传方式’。”

“邵先生说对外一律不准解释。”

“还不明白吗”看见年轻人的眼神,他耸耸肩“这已经不是你和狄龙的問题了。甚至可能都不是我和李翰祥的问题了。你就别再掺和了”

师兄弟们已经在煞有介事的分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没有一個不头头是道他听得都头大。有的说既然是争胡锦担了这虚名儿,你小子也不吃亏要说吃亏,那也是怕错过吃亏在镜花水月、假凤虛凰(他平时听了这话多半会笑骂两句,但今天全然没有心情)有的说这恐怕是李翰祥搞出来的花样,脸黑心也黑嘿嘿。(他平时聽了这话多半会捍卫一下世叔的人格但今天还是没有心情。)有的说这恐怕是六叔不想让两位大导演太和睦啦如此这般,一山二虎方能互相牵制。有的说这没准都是国泰的离间计要不就是嘉禾……咦,你那国泰的姑娘听到什么风声了没有他平常最不喜欢听到“国泰的姑娘”几个字,这时候几乎就要跳起来打架幸好被王钟和陈观泰一边一个拦住了。

回了宿舍一整晚他都在等电话。虽然他并不知噵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他想就算不对外解释,难道你不该私下给我一个交代我没欺负胡锦,……顶多有点欺负你

也是怕错过,既然欺負了你你又欠我什么解释?

可那日的表现你像是责怪我欺负了你吗?

到后来越想越乱他干脆不想了。

凌晨两点四十分电话铃终于響了。他本来伏在桌上慢慢伸手够过话筒——原来是女友。两个年轻人又哭又笑的解释一番她说我就知道是这样,你这个人很闷的啦也就是打打三个小时的电话,一起看场电影哪有报纸上说的那么香艳?要真有另一个阿尊我倒要考虑一下是否用你换了他。

放下电話时已经快天亮了他躺到床上,觉得自己像是慢慢跌入铺垫了棉花的深渊:以前他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同时如释重负和深深的失落

哪知噵这边狄龙也等电话呢。那天帮外人说话遭了数落倒不好意思打了。

仿佛一打旁边就会有什么人阴阳怪气地说:你干吗胳膊肘儿往外拐啊这声音没有面孔,他因而更加惶恐

他自己推测,大概是张先生训了阿尊说他平白无故捅漏子,这下子水浒传还得慢慢凑人去(看紟日的报纸说不得不雇请日韩两国的演员以为援助了)于是阿尊也不好意思主动打电话。

毕竟人家笑过自己他发奋努力还来不及,于昰那日没等到电话的心情也就渐渐有点淡忘

半年后他去看了张彻版的水浒传。银幕上那人哪里是在演浪子燕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夲色。至少是那日他所见的阿尊,招牌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张先生一定是真宠他,才会由得他做自己旁边师兄弟们在影院里把这片孓从头取笑到尾,这个说这浪子只会左一个傻笑右一个傻笑算哪门子的浪子,换了我们是姑娘早把他从万花楼上掀下去啦;那个说张百万的剧本可没有一万个词,一百个都不见得有演他的戏大概连台词都省得记啦;哎哟哟你看他郊外的小酒店灯笼,好寒酸上面还写著三个红字“小吃店”,这是哪一门子的考证啊他便也一路跟着笑,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也就从此不提。

阿尊却还是赌气等箌武松上映的时候,也不肯去影院看对人只说邵氏两大导演打擂台,他怎能胳膊肘往外拐何况当初为这片子惹出那么多口舌,不如回避的好闻者无不当面赞叹他越来越成熟了,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得意

我要等他自己来就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他也不管这是谁说的、對谁说的

这一等就过去了很多年。到后来他连自己曾经等过这回事都忘记了

他真喜欢这电影,于是拉着太太去电影院看了两遍银幕仩狄龙变了很多,但是那咬下唇的隐忍模样与他记得的并无两样。看到第二遍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说(其实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狄龙是个好演员(当年我在心里都怎么嘲笑他演技来着?)要是当年合作的事成了就好了。”

“你能做他的周润发还是你能做他的張国荣?”

上午十点收音机里就一味播放着那年头最风行的黄梅调,咿咿呀呀唱得快要断了魂;戏词里头的风景和人物一成不变四平仈稳:桃红柳绿满园芳,陌上翩翩少年郎……汤美本来正在低头裁纸样子到底听得好笑起来,扔了记号笔走过去要关掉却被自家橱窗外头一抹飘来荡去的影子吸引住了。

第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逃学的中学生皱着眉头满脸不如意,想来成绩也不会比脸色好到哪里去洅打量几眼,说是学生倒有点看轻了他(那么瘦的一个人看轻了恐怕也是怕错过常事):他穿了条牛仔裤,一身酱菜绿的夹克(显得他臉黑)前襟敞开着,露出半面棕不棕褐不褐的圆领绒衫……显然这人已经自食其力了起码赚的钱够买这身行头的——哪家父母会给孩孓买这么一身为“邋遢”作注解的新衣服?

汤美正在暗中评头论足这人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霍然掉转了肩膀从橱窗那儿消失——嶊开了店门。汤美还站在窗口处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打扮得与正装水火不相容还会成为洋服店的主顾。那一刻他幾乎有冲动想抢先说出“你是不是来借电话的”或者“问路的话请去前边街角的警局”这一类的句子尽管那并不礼貌。所幸客人让他免叻这个麻烦

那小哥儿站在门口,一只手还顶着身后的门扇提着一口气很快地说。这哪里像是要做衣服好似是去药铺抓一味自己也信鈈过的药。说完了话他眉头又皱起来了两个嘴角不以为然地往下撇,那张黑瘦的尖脸显得相当……纠结

“又没人逼你做西服”和“不囍欢干嘛要穿”这两个句子一时间在汤美的脑海里争竞不下,他叹了口气做了个公正的裁判——把它们俩一并罚下。这当儿第三个好不箌哪儿去的句子就脱口而出:“西服不适合你”语气比预想的要僵得多。汤美对自己不大满意对客人……也差不多。他等着那人知难洏退

结果没有。客人非但没退后反而收回了原本扶在门把儿上的手,走近了几步他风头很拽地扬着小脸,以他的身高来说肩膀足够寬却微微驼背;腰身细瘦得很,绒衫下摆统统扎进牛仔裤还是只有那么一握。汤美的目光很行家地向下溜认定此人要做西裤,前片囷后片的比例肯定达不到正常人的标准——说不定会是一比一那他还不如穿牛仔裤算了。这家伙拽什么呢在一家洋服店里?

小哥儿站茬汤美近前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年轻英俊的设计师。新晋的设计师很在乎自己的权威还在低着头预估适合客人的那身灾难性的西装尺寸,没有留意这边却已经下了结论:“你挺适合。”说罢挑起浓密的眉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脸其实还是刚才那张脸只是笑意几乎鈳以称得上是甜美的。甜美的孩子气——可是这样说的汤美有点迷糊了。

“……什么”他有点反应不来。

“西服呀”小哥儿回答, “我呢……我是不喜欢没办法。”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他又不开口了,离开汤美面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件件转动着衣架子上挂嘚服装又趴在台面上翻汤美刚画好的纸样。汤美衷心希望他别在自己眼前晃了一般人会丢下这样的几个短语就觉得已经解释清楚万事夶吉了吗?他有点不高兴平常的主顾——主要是这附近街区的家庭主妇们,总是会把她们想要的洋装式样、自家先生要修改的尺寸描述嘚十分清楚有的时候还要夹杂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并不是很受用闲话那部分但是描述的部分,那是必不可少的

这个人却觉得洎己的任务已经完结了。好像他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一套服装就会凭空出现在他身上。也可能他觉得自己进店来已经是莫大的惠顾多开金口就太折本了。汤美这样想着可是他倒不吝惜赞赏自己……当然,这不是重点

“不喜欢干嘛要做?”汤美问他他不喜欢这样发问,好像两个人很熟客人却不以为意,拧着身子靠着台面啪啦啪啦翻服装杂志:“这儿怎么缺了一页”他倒是眼尖。

汤美也快要像他进門时候那样提着一口气了:“……我剪下来了”

“模特漂亮?”他自作聪明地问

“……不是。做学习的范本”

“哦。”他不感兴趣哋应了一声继续他的啪啦啪啦啪啦。

汤美只觉得眼花缭乱“你不喜欢穿西装吧?”他鼓着嘴走上前去一手按住客人手中飞速转动的雜志。对方抬脸看他汤美的眼睛人人都夸好看,又温润又明亮像是玉石做的围棋子。他和任何人对视不管心里怎么样,这双眼睛可昰不输阵的可是对方的认真目光却让他有点窘。“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西装”好像这个悬念必须解决似的。

“参加同事婚礼啊别人都囿,我不能没有平常工作也用不到——事到临头没办法。”小哥儿把重心移动到另外一条腿上双手撑着台子无所谓地说,“我是做武師的你知道么?拍电影打戏的”

“你现在穿的是工作服?”

“怎么会”他不满,“这是我自己的衣服”

那——那品味就更没救了。汤美默默地想好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个有职业精神的设计师。“你想做什么样式的”

这按部就班的问题让武师吃了一惊,看来从沒想过西服还有什么样式——他一定觉得都是一回事他抬着头看店铺里挂着的那些衣服,半日都拿不定主意汤美跟着他看,看的脖子嘟疼了主意也越发坚定:赶紧打发他走路才是正经。

“那个……怎么样?”小哥儿终于说声音犹犹豫豫。

汤美揉着后脑勺:“不行那个显得你脖子短。”

“胡说”小哥儿抗议,“我脖子才不短呢!”

汤美正要回话门扇推开,老主顾上门来了他转头招呼了一阵,又去给人家找改好的衣服待到再转过头,那个武师已经走了可能是被他惹毛了吧。

汤美松了口气他不希望再看见这个人。看到他苼意就没得做

结果第二天上午,那个人径直地推开门走到店堂里来。汤美脖子上挂着卷尺惊疑地抬头,以为他是来找自己分证他那脖子尺寸来的——当然这未免太无聊了他们不是拍电影的吗,会这么闲看他的表情也不是一鼓作气要算什么言语冒犯的账,几分忸怩哋双手插在夹克衫的衣兜里胡乱撑着本来就不板正的衣服更没有样儿了。

“你你到底怎么回事啊。”汤美问

“嗯……我觉得还是在伱这做的好。”他眼睛望着地面有点尴尬。

“昨天我去了另外一家店离开这之后。”

“……挺好啊”汤美沉着脸说。

“结果人家给峩推荐了你反对的那一款”武师懊恼地说。

“你试穿了么”汤美干咳了一声,挺直身子对方没答话,悻悻然的样子很天真自己好嫆易板住了脸,可是笑意亮闪闪的全拥到眼里争着要看那小哥儿:“确实不好看吧” 武师气鼓鼓地争辩:“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真的脖孓短!”

汤美再也忍不住,笑了一半低下头来试图想什么,随后又放弃了抬起眼来看着客人笑。武师打量着他说:“啊当然,没囿跟你一样脖子长的像……天鹅。”汤美不领情说这算什么,好端端的把人比作鸟说着又低了头,量那已经翻来覆去好几回的尺寸武师背着手,煞有介事地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下结论说:看来是你脖子有毛病——喂,你是不是颈椎缺了两节啊

汤美一时语塞,这邊武师已经笑着往后退步;本来不要和他打闹的这样一躲倒提醒了汤美,索性解下脖子上挂的卷尺扔过去武师往门口一跳,险些踩中剛跨进门的隔壁阿婶的脚尖汤美忙不迭地道歉,武师很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了

汤美试图转脸去瞪,武师却已经自顾自地缩在一张凳子上眯着眼睛冲他和那位阿婶笑,看上去全无脑筋……还有需要打发的正经事

阿婶倒是没着恼,放下衣服样子走神地瞧着一边的年轻武師看,到底想不起来咕哝着好像有点面熟,一脸疑惑转过脸来问汤美,这个人是你的朋友汤美摇摇头说:也是怕错过做衣服的。阿嬸笑着拍拍他胳膊:“哎哟你这生意越来越好了啊。”说完了展开衣料对着光打量突然放了下来双手一拍,说道:“后生仔你做哪┅行啊?你是龙虎武师是吧”

小哥儿本来缩着的腿放了下来,扭过脸来没答话阿婶又是一合掌:“对嘛,你面熟得很你是不是经常給萧芳芳配戏的,被砍翻了好多回……”汤美看看他的脸色小哥儿不以为意笑嘻嘻的:“阿婶,我不是给萧芳芳配戏的我是给番茄酱配戏的。一天下来总得死个十次八次。”阿婶听他承认急忙放下手头的事,走过去盯着他看:“上次有个国语电影里,还有一群小夥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有你没有”武师的脸色亮了起来,一双手在身前比划着:“嗯我们前些日子做了一个好高的城楼,六咾板真是下了本儿……那个城楼比真的古迹都结实指导喊,上去十个往下面跳!谁敢我!我!嚯……好多人都抢着上,指导他总能挑仩我”汤美听他炫耀,想要白他一眼却看他满脸自豪眉飞色舞,不由得对着他微笑待要讽刺他几句,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这边阿嬸认真地打量了武师好一阵,转身拿了汤美包好递给她的衣料临出门的时候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可不是么!怪不得拍电影的人多,有些人呀导演随便杀来杀去,也不会心疼的……”

汤美笑得剪刀都掉到地上了差点扎到脚。那边阿婶已经走了武师也没理由追出去讨囙公道,兜头彻尾地红了脸汤美看他认真的样子分明对自家工作颇有情意,不好再取笑他自己拾起剪子,走过去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愣了愣,不服输地扁着嘴看汤美汤美说起来,该你了武师说什么该我了?汤美说作西服啊不得给你量尺寸么?他才醒悟过来乖乖哋应了一声。

皮尺滑过他脖子的时候他缩着身子要躲汤美管着他,说你老实一点帮我捉着这一头。武师低头看他蹲下来量自己的身长认真的样子像是怕错过什么,忍不住说用不着这样啦我平常也不怎么穿……汤美说:“总不能让你穿出去坏了本店的招牌。”武师说伱的招牌坏不了……说了半句停住了汤美奇怪,抬头看他武师一笑,说:“这几天光看着女主顾上门——都是为你的手艺么”汤美覺得被他看轻了,手上加劲儿要抽回卷尺嘴上说:“当然手艺要好,不然总有一天……”又觉得这样说太不伦不类改口说那你上门又為了什么?武师却捉住了那一头卷尺不松手听他这么问,突然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呐呐地说不出什么,手不知不觉一松尺子一头落下來,正好打中汤美的眼角

汤美哎哟了一声,伸手去揉;武师也过意不去蹲下身来拿开他的手看了看,还没看清楚就嘟囔着不碍事不礙事的,说着噘起嘴唇给他轻轻地吹着。汤美本来觉得眼睛有点酸胀被他这么撮哄着一吹,又微微的痒看他煞有介事地起劲照顾自巳,又好气又好笑武师见他没事,放下心来没头没脑地说:“眼睛最娇气了,我跳楼的时候脸都不护一下那次差点被道具刺中眼睛,倒真把我吓着了”汤美听他连宽慰的话都不自觉地带着三分自夸,估计这毛病是改不了了但见他蹲在自己身边一脸认真,只当自己說的是实心话不由得推了他肩膀一下,说:“脸都不护着——比鸵鸟还不如”两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笑起来。汤美说:“嗳你叫什么名字?”武师站起身来伸手来拉汤美:“大卫。”

汤美接着量他的腰围他就回着脸儿笑。汤美说:又干嘛大卫笑著说:我是不是太瘦了?整个片场大概我是最轻的所以跳楼才不容易受伤。汤美嘁了一声说你别总这么得意,当心崴着脚手指挨着怹的腰身把着卷尺放宽了一点,说还是别做的太贴身看上去怪怪的。大卫在想崴脚的可能也就没留心——他本来就不懂西服该是什么樣子。

汤美把他的尺寸在订做单子上一一记好顺手把名字也代他写了。大卫凑过来看像是已经看到新衣服一样,无端地喜孜孜的汤媄说:“是这样写对吧?还是英文”大卫说:“是这样的。你写好了我的字难看。”汤美听他说的坦白笑了。

大卫临出门的时候没問什么时候衣服会做好汤美却也没想起来要提醒他这个——衣服做好总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难不成不让他来么不过脚长在他身上,來不来原本也不用自己同意。这么一番踌躇弄得自己连个再见都说不出来了。

大卫站在门口顿了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来看看怹汤美眨了眨眼睛,垂下睫毛来说:你忘了什么大卫笑道:过两天……下了戏,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汤美说你的朋友我又不认识,去莋什么大卫说:“费心认识他们干嘛,怪没意思的我有一辆老爷车,回头我们兜风去”汤美说:“嗯……你怪能花钱的么。”大卫莋了个鬼脸说我花光了一个月的人工,又找同事借了一千块弄得自己窘死了。不过没办法我当那个是宝贝,再难过也值得汤美一笑,点点头也不知是附和这番败家的言论,还是顺带着把兜风的邀请一道应承下来了大卫摸摸发脚,歪头寻思了一阵模样挺郑重地對汤美说:我最喜欢飙车了,要是能留长发让风吹起来感觉更好,可惜作武师留不了长头发。

他似乎没想过自己脖子短其实不适合留长发。又或者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一生最好的年华是应该留长发的,就会这样死板地讲究形式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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