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本衣服兜里揣东西什么时候过安检检有必要脱下来吗

或许你的 Kindle 已经吃了很长时间的灰叻但是小编相信,你不后悔买 Kindle起码你不会告诉别人你后悔。相信这也是 Kindle 独特的魅力——

没有其他电子产品的热闹和喧嚣Kindle只有纯粹的讀书功能,而这种纯粹便是我们对 Kindle 痴迷的最重要原因。

小生早上看到一篇公众号文章写的是关于出国留学都需要从国内带走哪些必需品,文章推荐了锅碗瓢盆、床上用品、急救药箱、各类文具等等等等等等(小生并不是结巴,只是表达一个夸张的so on/so forth)其中竟然还需要帶个插线板,看到这些小生都为留学…

已认证的官方帐号 微信公众号:AIRPHOTO(ID:sheng…

知名手机摄影师,图库签约摄影师POCO认证摄影师多篇文章登陆POCO首页知乎手机摄影高赞答主,多篇文章被知乎官方收录(本文已获作者授权)这是一篇只给“女孩子”看的相机购买指南我要在强烮地说一遍这句话:

新南威尔士大学 环境管理硕士 玩胶片,不求甚解

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做过买卖二手相机的行当身边不时有朋友向我咨詢买什么相机好。我发现很多朋友对不同类型相机的优劣并不是很清楚也不了解自己对相机性能的需求是什么。这些问题导致很多人

买叻又贵又重的无反和单反却发现自己还是拍不出好的照片,反而…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雄。同时鈈同类那复更相思?

——李商隐《柳枝五首》

第一次遇到谢玲珑的时候张南山正蹲在地上分拣包裹。分包有一点像摆地摊——他每次嘟忍不住这么想可不?大小小的包裹摊开在中国音乐学院东门口、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上,只是实主业已付费所以商品外包装才相对鈈那么重要,有边角破损的小方盒也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纸箱,更多的是千篇一律鼓鼓囊囊的灰乙烯快递袋——里面多半装的是没有包裝盒的廉价衣物

不光南山打工的网通,申通顺丰百世汇通的快递员们也都在东门各踞一块地盘面色疲乏地守着自己的一摊,费劲辨认烸个包裹上的名字电话隔得近的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哥儿几个差不多天天中午见,早混了个脸熟——但通常没时间多聊打完一圈電话等上三刻钟还得迅速位移到下一个定点。快递员的时间就是钱哪家换了人,哪家待遇好面上不说,私下都门儿清跳来跳去也是瑺事。也有实在不方便请别家快递员帮忙带一两次货的。不过带多了算呛行一般尽量不这么干。

南山今天的件不算特别多音乐学皖嘚也就二三十件。他随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纸盒辨清楚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刚拨出去等接通的工夫懒洋洋地抬起眼,猛然间一噭灵:面前的姑娘怎么这么像村里的小菊

真像。眉眼俏生生的身形、轮廓、尖尖的下巴颏。个子比小菊高一点但也差不太多。眼下包里铃声大作她吃力地掏出手机,正满脸不耐连神情都像小菊了个十足一小菊和她弟她妈说话时就这样。直到手里的电话喂喂了好几聲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会儿工夫手机已经接通了。

是谢玲珑吗我是网通,上午和你联系过现在已经在东门等了。

你在哪儿我已經到门口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眼睁睁地发现了彼此他蹲着,主动冲站着的她一乐:你就是谢玲珑边说边把包裹往上一递。她嘟着嘴懒洋洋地接过去:谢了啊。也不知道打哪儿寄来的——后半句是自言自语

这可不知道。许是因为她长得像小菊他陡然间活泼起来:肯定不是炸药。我们包裹都要什么时候过安检检机的

师傅还挺逗。她终于微笑起来伸手接过他递过去的圆珠笔,左手拿定包裹右手龙飞凤舞地在收发单上画了符,撕下来朝他一送:喏给你。

是啊她看上去像是很容易搭上话的那类女生,有问必答:没事忝天淘宝恨不得刴手。

这肯定是我前天买的蜜丝佛陀盒子这么轻。

剁手可没用他完全不知蜜丝佛陀是什么,但努力让自己接上话并苴显得俏皮:只要还有支付宝

师傅也好懂。她哈哈一笑转身走开。

南山禁不住凝视着这姑娘的背影——看她一边走一边拆开包裹取絀里面的物事,再顺手把包装盒掷进最近的垃圾桶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那是一个很好的四月天丝竹园外杨树丝丝吐绿,正午阳光从寬枝窄叶间洒下几把碎金她穿着透明丝袜和白裙子袅袅婷婷走在树下,像电影

后来他每次再来音乐学院送快递都会想,不知道还会不會遇上那个像小菊的姑娘他记得她叫谢玲珑。名字听着就有书卷气不像小菊,一股子土腥气

可名字再土,那也是他的初恋呢

他第┅次认识小菊那年才三岁,小菊两岁离开李旺村那年,他二十小菊十九。但小菊十六岁就去武汉打工了村里面年纪差不多的小伙也嘟进了城,只有他高中毕业后还一直留在村里其实他也可以走,就是性子绵怕出门闯荡,又舍不下自家田还惦记着得照应小菊家。她家剩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在读初中她爹年纪又大,她妈身体也不行他自家情况也差不多。两家地归他一人种累得贼死晒得炭黑,产量还低一直干到二十差俩月,张南山赫然发现整个李旺村走得只剩下他—个壮劳力情形诡异。早一年进城的李刚春节前回乡路上看見他独自一人正在田垄里拾掇没割干净的麦穗,龇牙一乐:南山你咋还在这儿!

李刚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件皱巴巴的黑西服套身上嫩黄色馬海毛的高领翻出来,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城里人的派头了他和他同岁,就大四个月南山笑道:刚哥从大武汉回来了!你家地全荒了。伱爸最近光说肝疼快回屋里看看。

土哩很营儿里就你一个儿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好

土就土。有啥办法屋里就我一个儿了。还管小菊屋里

阵这儿还管地做啥子!累死累活也垒不出一座金山来。你憨呀!

爹说地荒不得荒了土地爷要怪,今后收成就一年不如一年

放屁,封建迷信今年跟不跟我出去?我过罢年也不回武汉了想上北京转转。

南山又捡了几把麦穗才直起腰起身起太快,血一下子上不詓脑袋有点发昏:不去。我才高中毕业去首都能做啥子?

―你这种老鳖衣出去还真不一定有活路李刚笑骂,老鳖衣!

他也赔笑垂掱站在田里。他是笑自己没的出息真要出去,还舍不得爹妈来

然而刚初二,一个消息就刺痛了南山:越怕什么越来什

么小菊在武汉果然还是找男朋友了。是孙丽小梅钱红英什么的都不奇怪可那是小菊啊!南山从三岁一直护到十九的小菊啊!听说那男娃子也没读多少書,中专毕业没什么好的,就是武汉本地人这一点好听说在电脑城干活,去家乐福买东西时认识的小菊南山去问李刚,后者吞吞吐吐了半日总之不肯说实话:小菊就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我临走前她专意过来找我叫我给你说一声。

说啥子南山明明站在那里不动,却重新感到了血涌不上头的发昏不是说过年前票不好买,初七以后就回来吗

李刚低头不语。南山的手不觉攥成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凉涔涔的握紧了又全是虚空:小菊还说啥子?

她就说她不回来过年了初七也不回。

之前知道小菊不在工厂干了去家乐福当收银员南山已经难受了一阵子。但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爆炸性新闻村里小姊妹进城,不想当女工的好多都干服务业时髦妖冶一点的去发廊,手脚麻利的去饭馆端盘子可小菊小女子从小最讨厌洗碗,也不爱给弟弟洗头南山和她认识了足足十六年,从十五岁起开始正式确定關系最出格也就拉拉手亲亲嘴。村里也有女娃子打娃子但也是从外面回来打的城里人的娃子。有些男男女女夏夜里钻麦地进谷仓,尛菊从来没和南山去过小菊把打娃子的事学给他听的样子还清清楚楚在眼前:丢死个人!那可一辈子见不了人啦。

他记得自己只愣愣地說:我们管不了人家自己好好过吧。

小菊眨眨眼也笑起来。他俩一个好静一个喜动从小两家就被看作儿女亲家一可能也正因为这样財不着急办事。十八岁那年他娘还真去她家提过亲小菊爹说,俩娃儿还小等几年,南山去镇上搞个农转非出去打工挣两年钱,回来蓋了新房再说没料到他还没出去,小菊上到初中就不上了先被一群小姊妹撺掇进了城,临走时眼泪一汪:南山哥你等我有空我就回來看你,武汉离这儿又不远几小时火车。

几小时火车!一晃小菊都出去一年多了一次也没回来过。一开始是进了一个纺织厂南山打電话过去,刚开始还说想家想他,后来就只说厂里活多忙。他要去看她她也叫他别去,说没地方住城里宾馆贵。他倒还经常惦记著她屋里的地时不时过去翻弄翻弄。现在他才猛地想起小菊爹后来看他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老低头躲他。

小菊心高气傲所以不可能詓发廊,更不可能去给城里人当小保姆学历不够,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当收银员商场越大,听说待遇越好武汉城也没有比家乐福更夶的超市了,按理说小菊其实是找到了好差使但是这好差使也会让她认识好多人,比如她的武汉男朋友

也就是武汉城里一个卖电脑的。

南山几宿没合眼初五一大早就去敲李刚门。梦游一样

六点不到,天才蒙蒙亮哪家的公鸡似乎被他惊醒了,在根本不该打鸣的时刻突然以无法想象的音量嘶叫起来,好像全村里就剩南山和它两个活物有恃无恐,并不怕有人过来一刀把鸡脖割断他敲半天敲不开门,身子软靠在门板上慢慢滑下去盯着村里唯一一条土路死瞅。还在正月里到处都是鞭炮残骸,黄泥巴红纸屑,黑的白的,碎石头一个脏塑料袋在清晨料峭的寒风里晃晃悠悠。拾荒的老黄头还没起南山瞪眼想了半天,才想起年前老黄头已经一跟头绊死屎了

好半忝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李刚的眼珠子血红:做啥子昨黑里跟其他几个打工回来的男娃儿喝了一黑里酒,刚上床我爹我妈还在睡,南山娃儿你疯了

初十他们一大早先坐两个小时汽车到襄樊火车站,再排了半天队买到去北京的硬座总共就仨人,南山、李刚还有┅个村里的叫小铁。小铁比他们还小两岁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风尘仆仆一天满脸沙土,眼仁还亮得像初生的兔李刚逗他:城里好看吧。

小铁点头眼紧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什么好景

李刚又问:铁娃儿你非跟着我们干啥呀?看你能的去武汉还不行,还非去首都

小鐵总算回了脸,嘴挺硬:反正要出门走远点算了。

南山窝在最里面此时扑哧一笑。李刚道:南山你个闷蛋笑啥子?

南山不语其实怹是笑自己也没比小铁高明多少,乡巴佬想法都一样一难不成都像小菊就那么几小时火车,就把自己生死卖给了武汉城一想到小菊心裏就发空,赶紧转念也来不及了他不知自己是恨她不自重,还是恨自己没用一南山到底是厚道人心里骂得再狠些,也不过就是不自重他恨小菊背叛了自己,糟蹋了他的一番情意也糟蹋了他们过去的好日子——可怎么就算是不糟蹋,以他的见识才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跟着自己死心塌地土里刨食,莫非就算不糟蹋了

火车是况且况且况且地往前开。进了几个隧道又出了几个隧道,隧道里外的颜色僦一般黑了玻璃窗影影绰绰倒映出车厢里的动静,有人泡面有人说笑聊天,有人抠脚丫子他早早闭了眼,横竖都睡不着后半夜才洣迷糊糊梦见小菊对他笑:南山哥等我。一时又是爹默默望着他不坑气。爹是最不赞同南山背井离乡的打小就教:父母在,不远游爹在镇上读到初中,老一辈中算识字多的南山的名字也是他起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因为陶渊明这首诗,南山才打小认定自巳和小菊是天生一对:名字都在一首诗里不是一对是什么?然而菊花不采一切成空。这南山最终也离开了那东篱

妈最后那几天就光昰哭。南山走前还专意去田里摸了摸那些麦子的断巷心下茫然。从此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可是不下地又能干舍子呢?

李刚说了:有啥子幹啥子恁多人去北京城混饭,也不见得都饿死大概非得要这样斩钉截铁,才能够真在外头硬闯出—片天地来刚下火车南山却怕得差點喊:咋这么多人!襄樊火车站就大,北京火车站更大大得像扔满垃圾的宇宙,人躺着站着,坐着走着,总算知道什么叫语文书上嘚人山人海

他和小铁背着行李被人群推来搡去,李刚走几步就回一次头终于不耐烦了:你俩咋跟女的一样?被黑工头拐走了我可不管!

小铁忙堆笑跟上去南山也加快步伐,心下却满是委屈他俩就像不会游泳的人一下子被扔到了大海里,能勉强跟上喘口气就算不错

剛到北京城,他们借住在老乡二宝的工棚里二宝最爱吹自己奥运期间在鸟巢干过蜘蛛人^奥运结束了才到的工地,也在鸟巢水立方附近怹一心让这些老乡都跟自己干:眼下到处用工荒,建筑队里一直招人待遇也还可以,全天候干下来周末再加两天班,差不多能有小四芉一就算不管五险一金能落袋里的钱也不少。好处都说了没说出口的则是他们都跟着他,再凑上五六个人他就能当二工头了。

李刚卻不肯他想好了当保安,而且目标明确:酒店保安他当过兵,以前也在武汉酒店干过有经验。他天天出门把北四环附近的五星饭店连锁酒店差不多地毯式搜了个遍,一天回来满身酒气笑嘻嘻地手里扬着一张纸。南山和小铁扑过去一看:保卫人员应聘意向表下面落款是某某快捷酒店——还真让他给碰着了。

李刚搬出工棚小铁羡慕得眼绿。但他个子不到一米六五面试了几家都没戏。过半个月李剛再过来小铁问能不能带他去那快捷酒店试试?回答只是笑笑:我们那儿最近不缺人

—下子就是“我们那儿”了。小铁和南山都咬指咋舌第一次知道有工做也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在二宝那儿住久了不是事——二宝占了工棚最靠里的位尽量留出他俩能睡下的空地,本鈈影响却仍架不住工友话越来越难听:瞧不起工地活,天天赖这儿干啥也许是怨他们不请客,麻辣鸭脖鸡爪酒鬼花生也是一顿配上啤酒香烟,吃了喝了拉了撒了也就成了自己人偏吗事不懂。小铁年纪小想不到南山约摸猜到一点,却不好意思张罗就是这样没出息,他骂自己工头还不知道他们借住的事,万一有人打小报告二宝麻烦就大了。他心里肯定也急

南山偶尔听见小铁夜晚辗转反侧,擤鼻子黑暗里同时

传来磨牙呼噜梦话放屁声。有人在梦里叹气不止他自己则又和那天去找李刚的清展一样,躺在位上眼直勾勾地瞪着黑暗直瞪到工拥里黑暗的空气幽蓝模糊,这才昏沉睡去小菊和爹轮番现身。不知何故他从不梦见妈,也许是不喜欢妈永远在哭

没几忝小铁主动去找了包工头。当天上午就签了临时劳动合同紧接着就搬走了,说是东直门那边工地更缺人南山其实不比别人更怕吃苦,僦是比别人更执拗他想不通进城也跟种地一样卖苦力,那还进城干啥子他甚至也不稀奇当保安。每天跟柱子一样直挺挺戳在那里有啥劲?

一晃来京一个多月酒店保安,饭店帮厨家居装修,都

问过都没戏。干保安人家嫌他不像李刚当过兵帮厨要招有经验的——沒经验端盘子也最好是女的。高级酒店倒是招男侍应但至少得是酒店方向的大专生。刷墙木工,地板砖这些细工他又不会。终于有┅天二宝下工后和正真眼发呆的南山说:今天我们工地就彻底完工了

怕他不懂,再补一句:明天就拆脚手架这棚子也得拆。

南山那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他本来每天都在工地买盒饭,走远一点工地外面也有沙县小吃,兰州拉面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还剩下五百,临走前爹几乎把家里的现金都给了他但那几天他已经听二宝工友夹枪带棍说了工棚要拆的事,早知大限将至他什么都吃不下。

二宝见他不语焦躁起来:听见没?

听见了南山抬起头,眼神单纯得像小兽

抽烟不?二宝叹息着递一支烟。

南山以前从没抽过烟但他犹豫着接叻。

不是不想带你过去……实在是新工棚又得我们自己动手盖你又不是我们工程队的,一直带着你不是路二宝道。

我晓得不怨你。怹闷闷地差点被呛着,咬紧牙关死忍住咳嗽哈本事没有,不能连抽烟都不会

南山掏心窝子道:想不出。这大北京哪儿都不缺人我除了种地又不会个啥。

二宝急了:早知这样为啥子来北京?东挑西拣你当北京是啥地方,养老皖有金捡?

他头埋得更深:我出来是為了小菊

二宝静了一下。村里人都知道他俩的事

小菊咋了?过了一会儿他按捺不住又问。

就几个字二宝全懂了。毕竟大五岁早絀来这么些年。他一口烟吸得更凶:就为她

那来北京究竟想做啥子?

找个活路活给小菊和她屋里头看。

话到这里又是死路二宝几口紦烟吸完,站起身狠狠扔地上踩碎,眼睛却不再看他:我是真没办法想帮也帮不了。要不你今黑里就走

好。南山默默地从床底下拖絀行李原来他早就收拾好了。

娘整整齐齐叠好了放进去的东西现在依然叠得整整齐齐两双新千层底布鞋还没下过地,几身换洗衣服却嘟正穿反穿脏得不能再穿工地上没法洗澡,要冲凉只能走一里多地去工地外巷子里的惠民浴室工棚外倒有个水龙头可以洗脸漱口,但喃山不敢洗衣服怕挨工头说。来北京一个月才总共洗过三次澡,三条内裤四双袜子。没地方晾只能够顺手搭在铺位上的铁丝上,枕头都滴湿一半内裤袜子还没干。行李包里还有一包红枣一包黑糯米,一包芝麻让他出门在外补身体的。都是垃圾、负担、没用的身外物他把大包一使劲抡到背上,轻声道:打扰这么久真的蛮对不住。

二宝眼底反倒有了一层薄泪盯他看了半日,终究没说出什么一跺脚出了工棚。上个厕所再回来南山人就已经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只剩下了红枣,糯米芝麻。三大包整整齐齐码在工棚角落。

南山人是在大街上北四环边上,安慧桥东这些天一直在周围找工,短时间内他迷不了路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落脚。北京城忝海苍茫无地容他。

不能给李刚打电话他不会帮他——人都是这样的:救急不救穷。这道理爹没教过他也懂。没出息的废物就活该茬土里刨一辈子食——李刚大概也后悔带他出来南山灰心丧气,走得越来越慢天越来越黑。黄昏倏忽将至路上汽车尾灯一盏一盏如鋶星曳尾而过,四周红光黄光,蓝光闪烁机嘲不定。环顾四周南山好像第一次看到霓虹灯一样目迷五色。之前只敢白天在工棚周围晃荡没在外头待到过这么晚。来北京这么久一个多月了仍没脚踏实地。这一刻南山才知道人在异乡他除了自己其他什么都没有。

实茬走得累了他抱着大包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自行车飕飕地从身边骑过去三月北京的风还利得像钢刃。他身上的棉衣是娘在镇上赶大集时买的八十块钱的假太空棉,一起风就跟没穿一样立刻从里到外被打透。南山脑子空白一片瞪眼看眼前的车水马龙,像昆虫冻俚茬了马路牙子上

那天晚上他最后睡在安慧桥东的地下人行通道里。

原本只是想躲躲风但一下去就发现头里早睡了个老流浪汉。六十来歲裹件颜色稀脏的军大衣,靠墙坐着青黑的脸颊陷下去,胡子拉碴的下巴收在衣服领子里南山觉得他很像村里拾荒的老黄头——原來老黄头转世还魂投胎到了北京城。少顷老汉从花包袱皮里掏出一条分不出正反的黑棉被,在墙根摊平躺下后再技巧性地向墙壁一滚,把自己完全彻底地裹进去南山不由得震惊地盯着他看。

那老头一直装没看见他此时裹在被筒里只剩一张瘦脸,反倒妩媚地冲南山一笑:要不要一起睡

南山毛骨悚然地后退一步。

不中挤挤暖和。那老头一开口就不像老黄头了老黄头疯了半辈子,是哑巴急了只会吖呀乱叫。

龟孙都睡桥洞了还穷讲究。老头从被筒里直起半边身子骂完就面向墙壁睡了。他倒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南山好欺。

怹最后蜷在过道最远的角落里老头占据了最温暖无风的中心地带,他待的地方离出口近风呼呼地直往脖子里灌。深夜了地底隧道仍囿零星行人走过去,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神怜悯加嫌弃。南山紧紧闭上眼睛听不远处老头鼾声渐起。

有汽车从头顶風驰电掣地过去他过了好久才睡着,居然还做了梦梦里许多双脚从自己的头顶谈笑风生地踏过去,开着大灯的汽车又迅疾向自己冲来睁开眼,才发现地道里的灯雪亮如昼开了一宿。老头早已不知去向

又发了一会儿怔他才想起找自己的行李。行李和老头一起不知所終:连同夹层里最后五百块钱那堆脏衣服。还有他娘新纳的、从来没下过地的两双千层底布鞋

清晨雾蒙蒙的,无数透明的冰碴子悬浮茬乳白色的空气里许多人急匆匆地走过地下通道,南山慢慢从地下升上台阶重归这真实的人间世。被恶浊的地下通道熏了一晚他大ロ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新鲜空气,完全罔顾其中充满了细小的冰碴吸久了才发现鼻黏膜刺激得生疼,嘴张不开头痛欲裂。

他才二十岁还很年轻。失去一切之后反倒周身轻松——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除了自己。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往何处去。但同时也意菋着可以去任何地方他决定沿着北四环辅路一直往西,右边就是鸟巢此时这个建筑在路边显得那么渺小虚幻,并不比电视上更真实洏远处一个造型诡异的超高大楼则在散去的晨雾中慢慢清晰,上面的巨型LED显示屏开始播放广告

不久之后南山将知道那高楼叫作盘古七星,而那一天他只觉得那建筑就像雾中火炬指路明灯,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直向前。

他的腰猛然间被什么撞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鈍痛从脊椎寸寸升起他恼怒回头,但见一个满是歉意的圆脸青年跨在一辆摩托车上:对不住真对不住!

是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不知怎嘚南山一听北京话就没那么生气了。但同时他不禁呻吟出声

南山没想好到底怎样才更像一个城里人:宽宏大量,还是睚眦必报寻思間,他禁不住又哎哟一声佝偻着腰在马路牙子坐下揉腰。大概在地道睡了一夜肩背受凉,容易散架

小伙下了车。哥要不要去看医苼?

南山摇摇头他有点茫然地对这个城里小伙子微笑着,希望这个小伙子看不出来他还没吃早饭很饿。

要没事的话我给您两百,先赱一步

他没想到这人出手这么大方,顿时疼痛都减轻了居然有比他晒得更黑的城里人,瘦瘦小小头发染成炫酷的金黄色。摩托车后架了偌大一个铁皮箱看上去煞是沉重,怨不得刹不住车

小伙子看他仍不出声,急了:大哥我是真耽误不起,客户又打电话了!这么著三百怎么样?

南山决定拦住他你是做啥的?

我干啥关您什么事小伙急了,再多真没了!

就问问他说。又哎哟了声一半是装的,怕小伙急了真动手

小伙子看他叫疼,又怕起来:真这么疼

你告诉我是做什么的,就让你走南山说。

这还看不出来您刚下火车?夶哥我就一送快递的,榨干了也就这三百!

快递南山喃喃重复一句,这是啥邮递员?我见过村里的邮递员你身上的袋子不像。

那囚身上的手机响起来他条件反射般抄起电话:好好,马上就到!挂断后越发急赤白脸:实在是对不住您拿上钱去买点跌打药,我真走啦!

南山赶紧接过钱那小伙子跨上摩托车就走了,差点又撞上一人他跟着摩托车前进的方向无意识地走了几步,直到连人带车都消失茬视野里才停下三张簇新的红票还攥在手里。昨晚失去的私人财产意想不到地回来了一大半现在他可以去吃早餐了,可他舍不得拿这錢去开房间住一晚,洗个澡睡个舒坦觉。这念头一想都是犯罪区区三百块,就是他在这花花世界安身立命的所有本钱

快递员他好潒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倒像是他能干的活眼下他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他非常好奇

以前在家倒是去过镇上的网吧。偌大一个北京城四环边上,想找个网吧却比登天难——后来南山才明白人人家里有网,网吧早不时兴了除非是寄宿生偷偷溜出来打通宵游戏。走一仩午好容易在北京科技大学门口找到了个小网吧。六块钱一小时比镇上整整贵一倍。柜台染黄头发的姑娘说要登记身份证这也是镇仩没有的规矩。他老老实实摸出身份证——还好贴身放没和行李一块儿丢了——小心翼翼递过去。那姑娘接过就往机器槽上一搁这就算登完了。

南山紧紧张张上了一小时网顿觉是他人生花得最值的六块钱——总算弄清楚了送快递是怎么一回事。还记下了一个招工电话是家叫网通的,正在线招聘他点击了客服,没人答有电话也够了,他一出网吧就照那号码打过去响了没几声,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問:请问哪儿取件

……你们那儿还招人吗?

哪儿的人多大了?有身份证吗

湖北襄樊人。二十有。

有身份证就行不过先说好,外哋的只能算临时工

临时工和正式工啥区别?

电话里说不清要不你先来面试。算你运气好我们这片区年前有人刚跳槽,正缺人手

那囚语速极快地让他明早九点去亚运村附近一个大厦地下一层面试。说完挂断没再给他问长问短的机会。

南山万没想到这一撞竟然就此撞出一份工来。虽然还没十拿九稳可听那人语气,多半有戏这样想来,去宾馆住一夜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然而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花这冤枉钱一再次的宾馆也得一两百,疯啦思来想去,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李刚

李刚在电话里笑道:快递员?南山娃儿前卫嘛

他在话筒里嘿嘿几声。李刚上班的快捷酒店在鼓楼那边他照他教的转了几趟公交车,路上又问人终于踅摸过去。和正站岗的李刚闲聊几句拿了鑰匙回他宿舍洗澡。那宿舍也是快捷酒店的统一式样只是在地下室。一间两人正巧同屋刚回乡,留了个褥子李刚还有一床多余的薄被,凑合一夜不成问题

快捷酒店所有房间的墙都漆成了橙黄色,明亮干净,让人有沐浴在阳光中的错觉南山没提昨晚睡地下通道的倳。其实昨天也可以过来的——但心情——定完全不一样

昨天世界还对南山紧闭大门。

中午李刚回来给他打了盒饭:南山你以后住哪兒?我听人说快递员不比保安不安排宿舍——开口实际,大概怕他从二宝那里出来就此讹上自己。

南山还有做梦的恍惚感:去了再说去了再想办法。他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真有否极泰来的好运气

李刚出去值夜班了,房间里有个小电视机南山洗完澡,舒舒服服半躺茬床上湖南台是快乐大本营,他以前在村里最爱看的此刻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他发现自己满脑子还在想快递的事到底该怎么送?僦是把东西递到顾客的手里和邮局一样,也是别人投到某处再一一分送?想来似乎简单可是看那小伙子神情声口,又让南山觉得有鉮圣庄严复杂不可解的地方如此胡思乱想,他不免辗转半夜

第二天六点半李刚还在沉睡,南山已经走在了去面试的路上

公司在大厦嘚地下一层,刚进门还有个前台要登记访客名。几十平方米的大厅摆了十几台电脑都坐着人。几个人急匆匆地从玻璃门走出走进压根儿没人注意南山已经站在那里多时。

他鼓了半天勇气才怯怯地对前台穿黑套装的短发姑娘说:我……来应聘。

登记一下身份证填张表。是北京人吗短发姑娘问。

我们这儿不是北京人可不行外地人不识北京的路。

昨天我电话里说了……是你们叫我过来的南山急了。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原则上只招北京人。熟悉道路也没语言障碍。

我会说普通话也会看地图!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声音发颤又補一句:我方向感好,去别的村从来没迷过路

那姑娘笑起来:先别整那些没用的。回头让你见见咱们片区的主管成不?我说了可不好使

她把“别”念成四声,“好使”念成“好死”这一长串话不慎暴露了来处:跑不出黑吉辽。她原来也不是北京人

谢谢谢谢。南山說姑娘你叫啥?

拜托别叫我姑娘了成不虎了吧唧的——大名张晓燕拂晓的晓,燕子的燕你叫我燕子就成。蔡主管上午也出去送快递叻先等等,你

—句先等等,就等了整整一上午进出的人其实并不多,只是步履匆匆平添几分紧张。客厅空地大大小小的包裹上分荿几堆每个快递员进来就直奔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堆,用个黑乎乎的机器把未送包裹一个个扫过去像超市收银员扫条形码。扫完就走囿些人走了就不见回来,也有人十点多钟就回了他问燕子:怎么有人早回有人晚回?

回不来的路远——北京城大燕子坐在柜台里,闲閑地答她单眼皮,长脸鼻梁略微有几点雀斑。她站起来上厕所时南山发现她其实个不高坐在那里显高。

南山壮起胆子问:为啥都得鼡那黑匣子扫包裹安检?

是扫码回头客户在网上就能查自己发的货到底送出去没有,到啥地方了全程记录。现在和你说也不懂干幾天就全明白了。

好他憨憨地摸着后脑勺。

不过瞧你那傻样儿也难说!燕子笑话似的撇撇嘴。

果然一帆风顺地就上了岗安排他跑健翔桥、306医院一带,正好是以前二宝他们工地附近南山暗呼庆幸——别的地方他更一抹黑。蔡主管原来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伙不到┅米七五的敦实个头,也是东北人说话爱拖长声调:你——有电三轮不?

电三轮都不知道!你在马路上没见人骑过

蔡主管懒得和他掰扯了,一直把他领到门外去指着一辆前面和三轮摩托差不多、后面装一人多高大铁皮箱的车:喏,就这玩意儿

真没法和你们农村人解釋个啥,费老劲蔡主管说话间

浑忘了自己也刚进城没几年:你回头自个儿琢磨吧。现在暂时没电三轮也行至少搞辆电两轮。实在不行僦自行车一开头不计件,分派你活少自行车也能对付两天。

老半天了南山头一次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好自行车我会骑。

蔡主管用鼻孓笑一声:送快递靠脚蹬——就是找死

谈好了工资:底薪三千,试用期一个月算上岗培训,不计件一个月后,送一次件六毛收件按行规,按邮费的百分之八提成计件金额超过五千就封顶,除非当上小组长听张晓燕说普通快递员最高能拿到六七千。

南山听得瞠目結舌六七千?比二宝他们工地高了差不多一倍就算底薪两千,也比二宝他们起薪高没准比李刚工资还高。

李刚没估计错快递公司僦管发一个免费手机,公司买的集体号包吃,不包住所谓包吃,就是晚上送完快递可以回来吃个盒饭晌午饭不包。住的话可以和公司同事合租附近一个小区的房子每人每月三百。不到六十平方的—室―厅住六个人上下床——正巧之前那个人走了,空出一张床位鈈管怎样比二宝他们的工棚还是强得多,南山人住时感激涕零北京原来也是能活人的——只要运气好。

他想立刻打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②宝、小铁按捺了半天才忍住。得先去买自行车

燕子说北沙滩有个旧车市场,很多二手车可以去看看。别买新车容易丢,而且早晚得换电三轮不划算。他言听计从地去了找了半天却找不到那个市场。等终于找着了天都黑了。那市场早关了门

南山这才发现快遞不是那么好干的。头一步就难想起那年去县上高考,都说要带计算器可他家根本没有,上课都靠心算实在不行就和同桌借,临考┅下就傻了眼他问县里的监考老师能问旁边桌子的人借不,老师一瞪眼:想作弊啊

他一直就觉得落榜和没有计算器不无关系。而今这巧妇无米的难题又来了天已黑透,明天就要开工了

回到宿舍里南山半天闷声不响。还是一个叫老张的四川人主动问起:买车了吗老張大名张跃进,年纪是宿舍最大的四十出头,黑脸膛上褶子密布像庄稼汉。南山既感激且羞惭:还没买到那你明天咋办?宿舍里另┅个叫苏小军的湖南人搭了腔别以为送快递轻省。有电三轮都不一定管用光靠两条腿,明天就是找死

他不好意思说他去了北沙滩可沒找到地方。一刹那所有农村人娇弱的自尊心、自卑自怜全来了南山低头避开他们询问的脸。

小军嘎声笑起来:别和我说你找不到地儿这样吧,我前几个月刚买了电三轮两轮还没卖,先借你不过先声明我那电机不大好使一有时会用,有时得靠蹬他和李刚一样也当過兵。南山不知道是不是当过兵都爱笑而且笑声粗豪。倒都热心

喏,钥匙小军从钥匙圈里解下来两把钥匙,前后都有锁凑合着骑。有时间去修修电机我告诉你地方。

南山接过钥匙嗫嚅半天,并没道谢自打离开村,他头一次感受到陌生的好意宿舍共俩湖南人,除了小军另一个叫黄志忠―外加俩河南人。老一点的大家都叫他老甫三十六七,浓眉大眼的很精神小的叫郑强,二十出头小个孓。所有人皮肤都不白南山就没想到城里还有脸比农民还黑的群体。

小军捉住他的眼神和老张相视一笑:快递这活没你想象中轻省!

赽递苦,第一是要早起公司七点不到就开始分装了,得赶七点以前到公司打卡按片区领件。领到的每个件都要扫描了再装包南山第┅天不知利害,一心给领导留个好印象拼命把件往电单车上堆,堆不下了还用编织带捆好固定住继续往高里放。还是小军走过来制止叻他:少拿点儿一开始又不计件!

拿得动?小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能把现在装的这些送完就了不得。

等开始送南山才知小军所言鈈虚,这压根儿就不是卖把子力气争表现的事儿又不是搬家,当心点把东西囫囵送到就成快递是零敲碎打,一个一个送到不同客户手裏才算完那些地址又都是旮旯拐角,什么大厦小区的压根儿不知在哪条路。第一天送货他绕来绕去又骑到了睡过一晚的地下通道附菦,进去张望一眼老头并不在。通道门0的地铁站原来叫安慧桥东站口一个大妈正扯脖吆喝:2012年版最新北京交通图便宜卖!三块钱一张!

南山买了一张。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救星但很快就发现无数条路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像针脚织坏了的布他半天没找到自己身在何处。等终于找到安意桥东时间已经差不多九点半,还一单都没送出去

第一单就是中国音乐学院。前路漫漫他下意识掏出手机,电视知识競赛一到这时就可以“场外求助”打电话问客户?接通了他也问不清楚向燕子求助?她要嘴快把他不认路的事报告主管这活就彻底黃了。

都说鼻子下面有条路清晨地铁站附近的路人行色匆匆,被拦住了却满脸不耐:不知道借过借过。问了半个小时也没问出这中國音乐学院到底在哪儿。南山沿着北四环一路向东春天干燥冰凉的太阳渐渐有了热度。他抬手一抹汗脸上一层灰土,渍得生疼他开始恨自己往后面放太多包裹了。活像全北京的陌生冷酷不友善都搁在后头一个都打发不出去。谁让他撒谎吹牛说自己能干快递的活儿?

—直到中午12点也不知道辗转问了多少人,才一点一点踅摸到科学院南里原来就在健翔桥北,过了306医院路口往北左转就到。这小区門口就能看见刚骑过去的鸟巢从这个角度看,庞大壮观得更不可想象但他一时间没认出来旁边用旧了的蓝塑料匣子就是电视里通体透煷的水立方。也没电视里那么大

他走到了一个火炬一样的楼下面。门口的招牌写着:盘古七星后来老甫告诉他里头有个什么日料自助,连矿泉水都是日本空运的人均至少三千。盘古通往音乐学院的长街就叫安翔路右边的小囟叫长空院,斜对过的老小区叫丝竹园后來他才知道那是中国音乐学院的教工宿舍。

南山吃力地辨认着地图上那些蚊脚第一天他连三十多个包裹的一半都没送完。他根本不可能送完

是十天之后,蚊脚才一点点在南山心底立体起来同时他也神奇地掌握了北方人爱说的东南西北:居然会靠太阳来辨认方向了。

头幾日每天都是一次崭新的冒险。一次次灭顶之灾又绝处逢生如果南山懂得人是一种选择性记亿的动物,他就会明白后来每每想起最初为何都只能留下一些模糊漫漶的片段。比如说他只记得在长空院里的那家成都小吃吃过酸辣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往长空院12栋送过几次包裹。光觉得电话号码眼熟送货上门时开门的却永远是陌生脸孔,他记得上次在这扇门后面看到的是个年轻姑娘结果门一开,在防盗铁门后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戒备的眼神每天要送的货太多了,每天要见的人也太多他只记得他们都不太愿意下楼,有时叒压根儿不接电话更糟糕的时候,电话不通带出来的包裹还得原路带回去。包裹里数猫砂和书最沉,衣服最多偶尔也会有盒装花囷点心,包装严实放在匣子里外面会贴上特别注意的标志。他有时候会使劲闻闻那匣子光闻见香,也猜不出来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束婲或者什么口味的小蛋糕。

燕子说电话费能报销可得到月底。南山欠着房租充了—百元电话卡,用得飞快快到月底那几天,只剩丅最后五十块钱每天除了盒饭,只能吃一个灌饼——还是在安翔路上有家叫老胡的鸡蛋灌饼,好吃不贵分量还大,吃两个能顶一顿囸餐这就是方圆三公里最价廉物美的土快餐了,堪称快递员与的哥的最爱南山从此明白了为什么每天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中国音乐学院門口都一堆快递员。一是中午学生下课集中取件二是安翔路上吃饭的地儿多。特别是那家灌饼店不光快递师傅爱去,音乐学院的学生吔常来

南山每次和学生一起排队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象自己是冰块里的种子,正一点一点地融化在北京坚硬的土地里全融了の后,要从那湿漉漉的土壤里长出一棵苗来——他张南山要想方设法在这儿扎根。

一个月之后南山脸上晒脱了一层皮,屁股同样磨脱┅层借钱修好了小军电二轮的电机,还修了四回车链子他―天天对自己分管的片区熟悉起来,每天能送出去的货越来越多第一个月┅结算,居然只扣了三百基本工资燕子说这对新人来说是奇迹,能耐不小啊一开始你准不识路!我第一次见就知道你没说真话。你厉害居然混过来了。本来照道理新人至少要扣五百蔡主管说少扣你两百。还给你多报销了五十块电话费

她邀功似的把一沓钱向南山一揚,又塞进信封里

南山捏过钱,先拐到仓库背后的男厕所里才迫不及待地把信封里的钱掏出来。大部分都是新的少数几张有点旧。先花旧票存新钱。他想他整个人都有点抖,背靠厕所肮脏的墙壁才能勉强止住浑身的筛糠来北京这么久,这是头一次赚到钱还是這么大一笔。比二宝小铁都多也许比李刚第一个月的工资都多。

他又从头数了一遍还是两千七百五。除掉那张五十其余都是一百的,高中毕业后就没拿到过这么多张伟人头有16张旧的,11张新的他不禁遗憾地想,要是旧的只有两张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把新崭崭的两千伍存个整,或者全寄回家——他靠在污迹斑斑的墙壁上咧嘴无声地笑了想象爹妈得多吃惊:第一个月,就能寄回去两千五!差不多是之湔一年从地里挣的三分之一

如果可以,现在南山最想感谢的人就是那个撞了他一下的快递小伙他全忘了这一个月怎样铁鞋踏破地找那些收件人的。他也忘了站在楼底打电话时遭遇的占线关机空号、一次次重拨的绝望更忘了头一个月为了打电话差点没钱吃饭。门缝里冷漠的眼睛渐次隐退那些不管包裹多重、有无电梯,都坚持让他送货到门口的人也都从世上如露珠般消失自动遗忘机制再次启动,一切倏而归零眼前只有钱是真的。紧紧攥着的信封沾上了手汗他陡然间想起

什么,拿到鼻子跟前深深嗅闻一下:好香钱有一种油墨味儿,微微发酸比红烧肉、东坡肘子和烤羊腿加起来都香。很快它们就要付房租、吃饭以及从邮局长脚回家了。此刻不闻来不及了。

第②个月南山比第一个月多挣了六百——现在他一个月能拿三千三了除掉房租吃用,他往家寄了一千剩下的钱他请小军老张下了一次馆孓:也就是成都小吃。不贵两个菜,三瓶啤酒总共七十八。

也是他们请过他两次再不回请实在不好意思。

第三个月开头很顺头三忝都超额完成任务。没想到第四天骑车经过北四环辅路到安翔路的岔口时被地上的石头卡了一下,一下子连人带车掸到地上他在地上唑了半天才起来,第一件事不是看自己摔着了没有是看包裹有没有事。挨个摇了摇没听到他最害怕的玻璃碎裂声。一个个放回去撩起裤腿才发现膝盖一片血肉模糊。这下他蹬不了车了——伤口最深处几乎见骨本来不会摔那么重的,是箱子里的包裹太多惯性大,整個箱子一下子全压在腿上

更糟糕的是,那天才是第三个月的第四天还有整整漫长的二十六天等着他。

那些天实在疼得骑不了车的时候,南山会在尘土飞扬的马路牙子坐一会儿看着铁箱里的包裹发呆。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大山他跑不掉——如果南山学过哲学,他也许會想起西绪福斯每天周而复始的滚石但他此刻只头疼怎样才能把这个月送完而不扣工资。也就是那个月他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买電三轮——三轮毕竟稳当,再重也不会一下子翻倒好几次,他坐在路边倒吸冷气地揉膝盖看见骑着电三轮过去的人都想抢车。清醒过來就一身汗:自己是真疯了

伤口结痂了又挣开,挣开又结痂有时候出来的液体是红的,有时白更多时候则是一种淡淡的黄,很稠凝结了像蜜蜡,足够多了捉一只虫子放进去,也许就凝成了琥珀——白天晚上上午下午,真不知道时间怎么熬过去的居然也就慢慢恏了。到了月底南山发现当月被扣了九百五。不管怎么样到手还有两千出头。他捏着钱一直无声地笑笑到后来才发现泪流到了下巴仩——还好没摔死摔残,还能干下去

那个月他没寄钱回家。经过这次以后他决心要买辆电三轮了。走在路上谁没个三长两短?三轮總比两轮安全但南山数了数身边剩下的钱,发现哪怕下个月不吃不喝手边也就只有两千二。他问小军:一辆电三轮多少钱

差点儿的兩千多就有。好点儿的基本都要三千出头依我说,还是买好的也省得老修。

南山等着小军再次善解人意说钱不够要不要借你点,但囚家没吭气他也就开不了口。向李刚借又觉得不好意思头两个月不该寄那么多钱回家的,就挣那么仨瓜俩枣全寄走买辆孬的就买辆孬的吧。他呆立半日总算下定决心:再摔—次膝盖多半要废。问明了小军在什么地方挑说是安定门六铺炕那边车铺多。

也就是那天怹第一次在中国音乐学院遇到了谢玲珑。

不知怎的那天件特别多,下午七点半才送完最后一单因为那天遇到这个姑娘太像小菊,南山偠了俩老胡灌饼又在京客隆超市买了两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个人开喝喝晕乎了才发现已经九点了。

九点了还买什么电三轮正恏再攒一个月钱。他把空酒瓶哐当一下扔进垃圾桶晃晃荡荡上了车,独自一人骑在北京初秋的街道上电机又发动不起来了,前面老有個幻影他想去追,追不上

他又使劲蹬了两下,忽地哎哟一声

过了十月,银杏叶一夜间全黄了差不多小半年,小军和老张一直劝他詓买车南山老拖着,老觉得钱没攒够一入秋,大家都开始戴口罩系护膝,穿厚袜子他还骑电两轮,电机坏了时常得蹬出一身汗呮好笑着和工友自嘲:也算锻炼身体。两轮拉风

他后来一次又一次回想见到谢玲珑的那天。是初夏的中午;北京的天气不能再好流云舒卷,灿阳如金他乍眼望去悚然一惊,还以为是小菊——但小菊没穿过这么高的高跟鞋不会穿玻璃丝袜,更不会穿裙摆那么大的蓬蓬紗黑裙自那以后,南山常常见到她谢玲球的件特别多,不光是网通送也有中通速尔顺丰的。他甚至怀疑她除了取件和上课基本窝茬宿舍里不出门,所以脸才捂得那么白——小菊在村里也算白的了但和这些女生一比仍然是黑里俏。

谢玲瑰偶尔也寄件南山主动招呼過一次,给她少算了两块钱之后她就一直在他家寄件。这样南山和她打交道的机会更多她看见他也会点头招呼。小菊也是这样的待囚和善——南山强行制止了自己往这个方向想。一想起小菊南山就老了十年。

归根结底你还是个老鳖衣有一次李刚过来看他,笑话他挣恁多钱有啥用?在手里多捏一天是一天对不?

南山赧然一笑不辩,也不岔开话

照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你攒再多钱还能找个城里女子?钱该花就花不花钱没得哪个女的喜欢。老话讲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南山想起小铁说李刚最近好像在追怹们酒店的服务员。

怪不得买了好几件新衣也许是为了反抗,南山说:那也不一定

呵。李刚撇撇嘴吹牛不打草稿。我擦亮眼睛等着看!他撂下话就走南山拉住他:不是说好一起吃饭?

不吃了一会儿还轮岗。李刚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我们保安和快递员是不好比,不洎由不说挣得也少。

其实李刚不揶揄他南山也发现同来的几个老乡在疏远他,包括收留他那么久的二宝知道他一个月挣四五千,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这么好的活路!

南山既得意也为难公司最近竞争对手多了,规模紧缩不缺人。他也怕几个老乡吃不下这苦他把头幾个月的苦头掰碎揉细讲给他们听,都不信以为他是不肯帮人。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给他们看还没好的伤疤。

二宝说:这算啥子我从彡层楼脚手架上绊下来,比这个绊得狠

小铁也说:我不怕。南山哥你带我去送快递我不怕吃苦。

他们全体殷切地望着他指望他像个包工头一样带着他们混新门路、新行当、新生计。南山被逼不过只好麻着胆子去问蔡主管缺不缺人手。蔡主管一句话就顶回来:再来几個像你这样不识路的乡巴佬你当网通是开福利院?

原封不动告诉老乡就是得罪人他们在背后都说南山自己发财了,不管乡里乡亲死活连南山爹都打电话来口诛笔伐:听说我娃子有本事了,不认朋友了

南山说,哪有我去公司问了,真不缺人我这个工作也是自己打電话找的。他们咋不自己去应聘

爹骂道:你个鬼娃儿,他们说你发财了眼睛长在头顶上看来是真哩。他们还说你要娶个城里女子回来光宗耀祖。我洗干净眼睛等着看!

娶城里女子这话也不知道是咋传出去的后来南山想,大概还是李刚自打上次抬杠,李刚好久都不來找他了刚开始小铁让李刚带他去干保安,李刚说完“我们那儿不缺人”小铁在背后也说坏话。乡下出来的就这样一个略微混好些,就有把一帮人带出去的义务不带就是不肯帮忙,没义气忘本,不是东西夜里他觉得分外孤独,却鬼使神差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囿本事娶个城里女子回来,光宗耀祖他咬牙想:你们不要看不起人!

和老乡们有一阵不往来了,过了两个月实在无聊周末还是约在一起玩。大家这次都不提让南山介绍工作的事了他席间提了几次,都没人接话二宝小铁们都摆手说没得事。李刚笑笑说,现在南山是峩们里头最知道北京城东南西北的人

南山赶紧说:主要是靠地图。

小铁夸张道:南山哥你会看地图!

二宝笑道:南山读过高中和我们初中就出来打工的不一样。那天他们几个之外还有一个镇上考来北京读大学的老乡,叫刘为杰个子不高,戴眼镜样子看上去斯斯文攵。李刚介绍说刘为杰和南山一样都是文化人,也都是

南山还没来得及谦虚刘为杰就矜持一笑:哪里哪里。我可不会看地图

他一笑,南山就知他没看上自己不肯都算“文化人”。多了一个生客二宝小铁在席上都不大开口,也不知道这高材生怎么认识李刚的那顿點的也都是家常菜,鱼香肉丝、青椒炒肉、番茄鸡蛋汤最好的菜是水煮鱼。叫了五瓶啤酒李刚一个人干掉两瓶,又不停地让刘为杰劉喝了一瓶就捂杯沿:我还有点事,不喝了不喝了

大家留不住,纷纷起身相送刘为杰急匆匆走了。走了半天大家才发现他没出份子钱——老乡聚餐照规矩都是AA制。钱是不多可平白被占了便宜,众人还是有些不舒气看向李刚。李刚忙道:是他自己要来哩!我跟他也鈈熟

二宝心直口快:这活宝你从哪儿捡的?还大学生哩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李刚说我在酒店当保安,他在门口卖安利

南山说:安利我听过的,是不是外国牌子

就是美国的,美国安利这人老在我们酒店大堂约户,天天来我过去赶他才发现是老乡。他又求了我好玖我让他以后约人注意点时间,我们老板一般傍晚过来上下午都不在。总算有个老乡是大学生我也不晓得他这么小气。以后不喊他叻

二宝说,靠卖安利挣学费是不容易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怨他逃单了

李刚松口气:就说嘛!弟兄几个不至于这么小气。

那次聚会之後又被李刚夹枪带棒笑话几句南山总算下定决心买电三轮。让小军陪他去小军直摆手。老张悄悄给他使个眼色背地里告诉他小军爹住院了,手术费没攒够没心思陪他。

南山说:小军不是银行里攒了十万

说是晚期肺癌,十万早打水漂了还差两万缺口。老张说问怹要不要兄弟伙一起凑点钱,他说反正也凑不齐算了。

过一会儿老张看南山不语又说:反正我和老甫都给了八百。你看着给

南山枕頭下那张还差几百就攒够一万的银行卡陡然间成了个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蠢蠢欲动起来。好几次他都想对小军说:我有钱小军免费借他电兩轮,他欠他情可给个三五百的又实在杯水车薪。南山心底每时每刻天人交战拼命压住给钱的冲动。梦醒后一身汗赶紧摸向枕头底丅:硬硬的钱包还在。什么叫作给给就是永远不还了。南山妈身体也不好给了小军救爹,以后妈有个三长两短咋办他还没买电三轮呢。

他在公司进进出出都躲着小军河南人郑强出了个时髦主意:现在到处都在搞微博募捐,写惨一点放个账号到网上,就有钱

小军苦笑道:我没微博账号,也不会写那些个煽情的话你去网吧注册个账号,认真搞一下我们有账号的回头都给你转。

那些人又不认识我凭啥捐钱?以后还都没地方还

小军没说出口的下半句硬生生吞进去:连认识的人都不肯借钱。

到后来实在凑不够小军终于改口说借。可一开始老张老甫豪爽的“给”已经把大家都吓破了胆快递业流动性太大,萍踪聚散就算真借,又怎么还

南山最终决定给小军一芉就算向他买了那辆旧电两轮。忍不住习惯性地算:一千块钱就是送五百个件。收件不好说提成的,有多有少但起码也得二三百单。一算数手就揣在兜里迟迟伸不出去心想明天吧,明天见面一定给第二天早上一犹豫,又和小军擦肩而过

到头来小军也没筹够钱。泹他笑脸向人惯了进出依然挂着一点勉强恍惚的笑,以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这些南山都看在眼里。第三天他一大早就把一千块钱数好在手心里捏得汗湿——大不了再晚一个月买电三轮。在客厅分件时没找见小军他特意扫描得磨磨蹭蹭一等打卡时间过了仍没见着。他問燕子燕子说:你们一屋住,不知道小军昨天就办了辞职

南山一惊,他辞职了去哪儿了?

说是回老家去给他爹筹钱下个月就要最後一次手术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卖血也要给他爹把钱凑上。

南山呆呆地说;我还没把电两轮还他呢

电两轮才值几个钱?燕子撇撇嘴其实差得也不多了,听说就差八千就这么八千,死活筹不上一文钱愁死英雄汉啊。

那一整天南山送件都恍恍惚惚跨在小军留下的电兩轮上,云里雾里一样落不到实处打小军电话,每次都是统一的“你好网通送件……”号是公司给的,一辞职公司就收回了过两天洅分配给一个新来的,谁知道给张三李四

也问过燕子还有没有小军别的联系方式。燕子说:倒是留了身份证号要不然你亲自去他们当哋公安局问问?

南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要找到小军做什么但就是几宿几宿地睡不着。老甫听他夜里一直翻身轻声问他是不是得了胃病。这一行风里来雨里去最容易得这病。老甫人最好他有个在这边读留守小学的小孩,老婆又没工作家累那么重都给了小军一千塊钱。南山想起这心就发紧低声道:胃没有事。

肯定是胃痛你等等,我给你找点胃药老甫边说边开了台灯,窸窸窣窣从枕头边摸出┅小板药:我胃早就溃疡了说不好哪天就穿孔。你还年轻

南山一边道谢,心底一边生出胡思乱想:万一老甫向他借钱他借不借?

还昰得趁早把钱花出去不花钱,就得发疯小军说过,

次的电三轮两千出头就有好点的得三千出头。好赖全看电机质量因为送快递费電,得天天充一般的电瓶没两年就报废了;买太次,万一老充不满半年就玩完。这样算还是买好一点的划算

想到这是小军的话,南屾心底又难受一下

前几天正好去中国音乐学院送件,又有谢玲珑的这回她手里捏着电话,表情严肃他把件递过去时,她用尖下巴颏抵住电话在快递单子上飞快签完字,边走边说他就听清楚两句:分配进院团要送钱。还差不少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谢玲珑清脆地笑起来:得了吧你哪有钱借我?你还不是穷光蛋一个

钱钱钱钱钱。连谢玲珑这样的姑娘都缺钱南山想,这就是北京城

每晚送件到晚仈点,北沙滩车市早关门了这一天南山特意下班早了俩小时。他知道六铺炕那边有一家关门最晚从北辰到六铺炕,再从健翔桥过祁家豁子走德外大街一这条路线他早烂熟于心,因为在心里实在走过太多次

出奇顺利地找到了车铺。夜色里老板娘很热情:要关门了你才來!家用还是送货

南山说:送货。一边留神看老板娘瞧不瞧得起他只是个送快递的

送货得载重量大的,你看看爱玛这个新款后车厢特结实,不是铝合金的是纯钢。

他并不懂材质不过能载重当然好。老板娘开价三千五他吭哧了半晌,还道:两千八

两千八?你去铨北京城转转三千能买来这款,我从此雇你进货!老板娘的调门说高就高

至少三千四。大晚上的就没和你开价。

三千他坚持道,湊个整

南山实在犹豫怕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那三千二

三千二,也就当给你带了次货烫乎话还没落地就被老板娘身手敏捷地接着叻:开不开票?公司给报吗

南山立刻后悔了。老板娘答应这么干脆还肯开票肯定是亏了。他顿时想起小军在的诸般好处来要不是他爹病了,他肯定会陪他来买车的一叫老张来也成啊怎么就没想起叫人陪自己?被宰一百就是五十个件。宰两百就是一百个件。他现茬算一切账都用件数来结算。

老板娘半天没得回话不耐烦道:还买不买?

全天下没这么讲价的!你自己报的三千二!

老板娘是北方人说话脆亮,压得他更期期艾艾:我没带够钱

嗬!讲好了的当放屁,你们农村都这么做买卖

南山咬紧下唇:最多三千一。

来寻开心的還是找呲儿的昏暗中一个男人走过来。店里此前一直没开灯也许是停电,也许就是为了唬人方便这男的虎背熊腰,穿一件白背心看上去就像直接从地狱里走上来的。老板娘往地上一呸:这小伙计讲好了价又不算数

兄弟,到底买不买虎背熊腰问。

南山听见自己的聲音发颤:三千一就买

开玩笑。虎背熊腰用力踢了那车一脚这么好的车,三千一你给我弄一辆去我给你打工!的确是两口子,和顾愙抬杠的句式都—样

那就再便宜五十,三千一百五

怕了你们这些农村人了。拿去!

南山一边交钱一边觉得三千一百五肯定还是买贵叻。但有车的喜悦终于大过了被宰的沮丧能省则省。五十块也得二十五个件送小半天呢他打算用三轮车把电两轮运回去,却发现没法紦两轮车放进车厢刚和那两口子掰扯了那么久,他不愿意让他们发现他不会骑电三轮他最终决定把电两轮先留在这边,慢慢地推着电彡轮往回走

夜色已深。九月底的北京已经很凉了德外关厢两边路灯亮着,汽车尾灯就像他第一次从二宝的工地走出去无数流星倏忽洏过。最好看的还是德胜门的箭楼飞檐挑着一角月亮,像古时候的梦相较之下路边的店铺全体黯然失色。他紧紧地攥着电三轮的把終于也是有车的人了。新的纯钢后座,进口电瓶红色车身,样式比街上任何一辆电三轮都好看

经过牡丹园时,他忍不住跨上他的新唑骑也不算难,上手两圈差不多就掌握了诀窍——不料一个控制不稳他刹不住车重重摔倒在地。电三轮就着惯性往前冲轧过了他的腳面。摔倒前时速差不多有二十加之还有老伤,南山跌坐在地半天没动换——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新车还是在马路牙子上蹭了漆。他一陣肉痛

正好是在一个酒店门口摔倒的,一些腿在夜色中从他身边过去男的,女的长的,短的穿裤子的,穿袜子的最多的是黑色絲袜,里面包裹的小腿有美有丑有双小腿的形状特别好看,笔直纤细南山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抬头看腿主人的脸,看时却愣住了

她心鈈在焉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他第一反应是赶紧低头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南山一身冷汗太丢人了。他正准备闭上眼来个死不相认等叻半天并没有下文,只好又睁开眼却只见谢玲珑和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过去了。原来她招呼的不是自己那人背影粗豪,和纤细的她走在┅起说不出的不合适但是谢玲珑照旧一路亲热地笑着。聊到兴起男人从后面轻搂了一下她的腰,她依旧花枝乱颤轻盈地一让,到底昰避开了像电视里的探戈。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牡丹宾馆里南山心里一紧,扶起车子站起来痛得倒抽几口凉气。还好他们一轉身进了宾馆隔壁的辽参馆。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走差不多一直等到十一点,南山才看到谢玲珑和那个男人从饭馆走出来那个男人明显喝了点酒,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她这次没躲,夜色下的路灯照出一脸倦容他们又在路灯下聊了一会儿。南山远远看嘚真切谢玲珑轻轻地把他手从自己肩上卸下来时,笑容依然很恬静那男人又在说什么,她还是摇头那男人转身拉她,她笑着一躲怹就走了。走好半天了她还在向着他的背影挥手。半晌才收笑转身

南山想过去搭句话,但不敢他推着车,远远近近地跟着她她走叻没多久就开始打电话——他知道她的号码,早存下来了但从没打过。

她大概是在和闺蜜说话:你猜怎么着那王八蛋。不就是个小破謌舞团的副总吗妈的第一次见面就想拉人上床。姐可没那么贱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谢玲珑哭起来:没辙还是没辙。大不了这事黄叻……送钱不行……送钱还差好多呢

南山慢慢跟在后面,保持一个刚好能听到又不至于被她发现的距离。她果然并没有留意哭得认認真真、伤心惨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就好像两个认识的、吵了架的男女。好半天还没走过德胜门外大街德胜门和几百年前一样,继续冷冰冰地站在原地门洞大开,檐角挑着冰凉的月亮照着城里城外,穷人富人他,和她

南山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别哭了别哭了。你还差多少钱他知道自己并没真的说出口,至少她没听见

那声音很陌生,不太像自己的他从来没借钱给过别人。

谢玲珑还在湔面边走边哭声音断断续续地被吹散在大风里,支离破碎的他想走到她面前去一把搂住她,和她说我给你钱,莫哭了莫哭了。

谢玲瑰突然立定把南山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后来才发现谢玲珑是站在路边招手叫车。很快一辆的士就来了她拉开车门上叻车。南山怅然地望着那车远去明天中午十二点在中国音乐学院门口,他还会见到她的他知道。

南山没想到刘为杰会单独来找他他吔许是和李刚要的南山的电话号码,说是上次认识有缘。南山还为鄙视过人家不埋单羞愧了一下

这次吃的还是安翔路附近的馆子,刘為杰点的麻辣香锅要了不少鹌鹑蛋毛肚豆皮,南山无功受禄不免局促,请客的倒是落落大方:吃啊你不吃辣?

都是保康县出来的洅没有共同语言也有共同方言,说着说着就都亲亲热热讲起了家乡话大学生素质的确高,好多用词南山都闻所未闻什么发展愿景啦,職业规划蓝图啦南山崇拜地听了半日,才听明白刘为杰是在问他将来想干吗

送快递呗,还能干吗好不容易把这一行当摸熟了,也刚識路胸无大志。刘为杰笑道我是看你文化程度还行,脑子也比较活络才这么问。李刚讲你的话我根本不信

说了你可别生气。他说伱就是个老鳖衣能送上快递就心满意足。还说你目光短浅一辈子都是农民。我看他才是老鳖衣保安哪上得了台面?话说回来快递員你干也有点屈才。现在有个真正发财的好机会南山你要不要?

刘为杰先不答要他顺自己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吃饭是在安翔路上长空院的渝州家厨——也不过就是家门脸稍微好点的成都小吃——从卡座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安翔路尽头的盘古七星。

看见了盘古七星,豪華大酒店

南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大楼像个火炬。刘为杰急了:我让你看那大屏幕!

看到了真的好大,顶好几十个电视机吧

不昰让你看大小!你看现在在放什么广告?

南山这才反应过来:你代理的安利

没错。刘为杰整张脸这才豁然亮堂你看,我们安利在这么高级的七星级饭店一天到晚做广告阔不阔气。

阔气是阔气怪不得那么贵。

南山艳羡道我没用过。

安利的纽崔莱你听过没是沐浴露?

哎哟和你说话费劲。纽崔莱是国际营养专家认证的全天然无污染营养品现在都市里的人都亚健康……先不扯远。我刚说的发财机会就这个。

纽崔莱我们也卖洗头水、沐浴露,但主要卖纽崔莱卖特别好。我们销售机制是这样的你先以六折最低价买产品,正式加叺我们的团队我再免费给你上几堂销售培训课,告诉你怎样赚第一桶金……毫不夸张地告诉你现在我们团队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清華学生发展了清华很多业务。名牌大学生用脑过度大多处于亚健康状态,特别有必要服用我们的产品……我们是老乡给你的准人门檻低一点。先买满一千产品就成

我没钱。南山被“销售机制”“准入门槛”这些大词儿搞得晕头转向总算听懂了最后一句:就攒了几芉块,上个月刚买了电三轮

剩下的钱呢?都寄回家了

你回头给家里寄五万五十万的多好?区区几千块要我是你,都不好意思跑趟邮局刘为杰一拍大腿痛心疾首:你知道吗,如果你留下这些钱会怎么样好比你留六千块,全用来买产品我给你六折,你再八折九折卖給客户第一个月就能挣小一万!

南山像听天方夜谭,嘴巴一直没合拢过:挣小一万这账他有点算不过来。

就这还算少的!我们有个哈佛回来的教授也加入团队了,听说他下面有十几条线每个月能拿到至少五万!五万是什么概念!你天天没事出国玩都花不完!

南山没法想象一个月五万是什么概念。但他不想也不敢和哈佛教授比挣钱这听上去像是外星球的事。他张着嘴呆呆地听着

所以才攒几千就迫鈈及待地寄回去,李刚说得真没错目光短浅!刘为杰总结道,你来北京做什么就为了干个最底层的快递,寄几千回家

和你们大学生昰不能比。南山说我也不会搞销售。

谁一开始就会教教就会了——我看好你,形象好又有文化,将来肯定还能带别的人我们安利嘚传统就是传、帮、带。我也是觉得有缘能帮你一把就帮你一把——你见过老师还反过来请学生的么?

这句曝着牙花子的话南山听懂了正好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叫来服务员埋了单。这顿饭比他想象中要贵九十多。小一万没挣着小一百先出去了。他一边肉痛一边摸出钱包刘为杰还在对面悠闲地剔着牙:你这个徒弟可以,我带了

谢谢刘老师。南山说不过我天天送快递,可能没时间

那破学早鈈上了——7刘为杰往空中呸了下:干这行,上课管屁用有时客户需求量大,单都跑不过来上次没好意思和你们说,我读到大三就退学叻当时也是遇到了一个有缘人。

南山差点把钱包掉地上:不读了你知道从我们村考一个大学生到北京的大学有好难?

刘为杰不耐烦道:上工程物理没卵用读完本科至少还要读研,读完研最好读博读到头了才最多能进一个鬼研究院,月工资四千多到头猴年马月能在丠京买起房?我爹妈都在广东打工我不想他们打一辈子工,就得赶紧发财

那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南山问不比哈佛教授的五万,

刘為杰犹豫了一下:收入你就别打听了城里人都不兴问

南山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到了他脏兮兮的西装上,不过他很快又给刘为杰找到了财不露富的新理由:肯定是怕数量太大吓到他。他不禁对这位前大学生现销售员的衣锦夜行心生敬意富人看来也不好当,一分一厘都得省——刘为杰这顿又没掏钱平时也不知道吃些什么,可能业务太忙顾不上吃饭那么黑那么瘦,不合身的西装挂在他身上晃荡活像小孩穿大人衣。

发现他在看他刘为杰一瞬间露出不自在的表情来,旋即又恢复了正常:你看什么

客户送的——我也不是没衣服,就是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一

番好意干这一行,第一就得活络礼貌,会做人

那你现在手头到底还剩多少?

他算了一下:交完房租剩八九百吧。

劉为杰竭力掩饰自己的满脸失望:反正你们快递工资高过几个月又攒出来了。到时候你千万别再寄回去了记得给我打电话。记住我陸折供货。你买够一千就算正式加盟我们团队。

他刚才还说快递员是这个城市的最底层一转眼快递员工资又算高了。南山还没想明白刘为杰就接了个电话: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您等我!

他对南山点一下头,就来回晃荡着过于肥大的袖子和前后襟急匆匆地走了

南山囙到音乐学院门口,继续分包裹发信息,打电话

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他刚才没和刘为杰说实话:钱不是寄回家了是打算全给谢玲珑。上月底新发的工资合在一起总共九千七,差不多就一万了

他当然知道刘为杰是骗他的。报纸上说了做直销的都是骗子。他又鈈是从来不看电视不上网。要骗他宁愿只被他骗顿饭。如果没算错谢玲珑大概还要过半个小时才出现。这段时间够他等出几身欣喜若狂的大汗又慢慢地重新风干的。

他每次送快递给谢玲珑都会猜测包裹里是什么。她最喜欢买衣服偶尔也买鞋子,化妆品老乱花錢,难怪攒不下钱他情不自禁温柔地想,自己要是有钱了也乐意让自己喜欢的姑娘一直花钱。

那天晚上那个什么歌舞团副总搂着她的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一刻如五雷轰顶,南山才真正弄清楚自己的心意

一天到晚老见面,早不知不觉动了情他至少给她送过上百次赽递,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的物质生活需要她的日常吃穿用度。有时候下午送快递送得晚他还会看见她夜里踩着高跟鞋打车出去,也許是表演也许是上课。每个音乐学院的学生都忙她不算接私活多的。他不知道她找门路到底要塞多少钱他想帮她,就像那个武汉卖電脑的男的帮小菊

眼下南山已经跌入他最美的一个梦里了。梦中人马上就要从学校出来了他习惯了蹲在地上分发邮件,也习惯了仰起臉看她高不可攀又美艳地站在音乐学院门口牛仔裤,衬衣高跟鞋。要么就是民乐旗袍开衩直到大腿。最好看的是登台演出的天蓝塔夫绸大摆裙裙摆露出的脚趾头洁白圆润。没有比这些时刻更不像小菊的谢玲珑了但是他偏偏就想起了小菊。这个姑娘看上去和他一点關系都没有就像整个北京城和李家湾没有关系一样。但是他知道她眼下缺钱而他正好能借给她钱。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城里姑娘做朋伖朋友就是互相帮助,他主动解她燃眉之急这样至少也能当朋友了吧。她穿的每一件衣服他都觉得好看也爱看她每次拿过快递客客氣气说谢谢的礼貌样

子。他更乐意的是总算和北京城产生了一点点切身切肤的关联,一点点两相亏欠还不完的恩情

她出来了。今天穿嘚是连衣裙黑白格子,式样很大方他本来蹲在地上分拣包裹,远远看见她赶忙站起来,用两只手轮番拍打裤子不好意思地冲她笑。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伴比她还先看见他,好像指了一下他给她看两个女孩子远远地、叽叽咕咕地笑起来。

南山害羞地低下脸过一會儿再抬头鼓足勇气笑回去。他知道她认得他她找他寄了好几个月的件,但她一直只叫他师傅但很快她就会记得他叫张南山了,他要借钱给她哪怕是“给”呢,“给”也可以永远不还了也可以。只要他能帮上她忙

她离他越来越近。她对他微笑了好像是认出他来叻。

他开朗地笑着大大方方迎上去。

南山回到村里的那一天正巧立梅。没回来过年妈说冬天不冷。三九欠东风黄梅无大雨。这就意味着这一年的梅雨季雨水不会太多水稻欠水,也长得不会太好爹说家里的那口井都打不出水来了,还得去河里引水南山注

意到爹沒有提小菊家里的地到底咋样。他们肯定是没有帮她种

他一路上趁着黄昏的微光察看村里人的地。大部分没有荒稀稀拉拉的水稻和棉婲间插着种在田里,但看得出来缺水他家稻谷田也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梅雨早该下而还没下村里面剩下的尽是老弱妇孺,没几个有力氣去河里打水瞎了眼的李二婆坐在村头大槐树的根上吱吱呀呀摇扇子。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孩子从二婆跟前飞奔过去一个女孩子被叧一条伸出去的树根绊了一跤。李二婆循着哭声过去把她扯起来:莫哭!哭啥子!李二婆已经瞎了十几年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面嘚小娃子都没人管有个瞎眼太婆负责照顾着就算好的。

村里人早从李刚那里风闻南山干快递员发了大财每个月一万多,还要找个城里姑娘当女朋友就是一点不好,不肯借老乡钱也不肯给老乡介绍工作。小铁在工地上干了几个月被脚手架上面掉下来的铁架子砸破了頭,现在还躺在城里的医院里之前小铁要南山带他去送快递,南山死活不肯——大概怕小铁抢他饭碗现在小铁父母恨死南山,扬言说洅见他就要扇他几巴掌

和来时一样,他还是坐硬座到襄樊把五百多块钱买了一个拉杆箱,给爹买了一瓶赖茅又给妈买了一身贵人鸟,现金也就不剩什么了到了襄樊第一件事,就是感觉火车站变小了人倒是和记忆中一样多,推板车的打地铺的,背着蛇皮袋牛仔包靠坐在候车室柱子上等车的他没出车站,也不知道襄樊是不是和北京一样繁华热闹一碗正宗地道的牛杂面又要多少钱。但他唯一晓得襄樊也有送快递的他们公司在这里也有分部。

从襄樊坐了两个小时大巴才到他们村下车的时候已经六点半,再走天就全黑了南山想起第一次到北京去,进了隧道又出隧道,进进出出好几次整列车就开到彻底的黑暗里去了。刚才大巴车厢里没开灯下车后车厢里外吔是一样深沉疏朗的黑色。村里没路灯也没月亮,夜间田垄上起了一层蓝汪汪的薄雾南山新买的拉杆箱轮子不停地陷在深一脚浅一脚嘚泥里,根本拉不动他索性把它提起来,却碰着了右膝盖那个旧伤疤

那还是送快递第三个月摔的。但这也没什么二宝说过,从脚手架摔下去比他这个绊得狠。他张南山还算是运气好的

南山在朦朦胧胧的雾气里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玲珑!他简直不相信自己嘚眼睛她怎么会到他们村里来?他后来一直在音乐学院门口解释她总不理踩。大概还是他那天太直接了些吓着了她。他没想到她死活不肯借他的钱还吃了好大惊吓。她的女伴比她厉害大声问他是不是耍流氓。他也差点要哭:我借钱给她怎么是耍流氓?

女伴说:伱怎么知道她缺钱

谢玲珑只说: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他急得立起了眼睛:你认识的,你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找我发快递。你烸星期都收几十个件我每天中午都看得见你。你打电话说要找工作缺钱我可以借给你。

女伴更凶:你是不是跟踪她了你一个送快递嘚一直跟踪我们音乐学院的女生?

南山说:我没有我就是老在这门口看见她。

谢玲珑脸色先是煞白又涨得通红,垂着眼不敢看他张喃山见过她那么多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还是那个女伴不依不饶接的腔:你要借钱给她你知道她缺哆少?

南山说:我有差不多一万都可以先借给她,还不上也没事

女伴哈哈地笑起来:玲珑,这个活雷锋主动要求借你一、万、块、钱把钱数咬得很重。紧接着又转向他:雷锋你知道我们每个月出去当家教接演出能挣多少吗?你以为光你们快递工资高我告诉你,她差十万你借得起吗?

十万比小军爸爸做手术还贵。南山吓了一跳

她们仨在学校门口推搡拉扯,好多学生都渐渐停下来站在门口围观几家送快递的也嘻嘻哈哈地围过来。中通的说:大哥你有钱不如借给我我房子首付还差两万。顺丰的笑道:你才有一万人家差十万,这缺口有点大

谢玲珑又羞又恼,终于和那天晚上一样哭出声来:神经病!走开我怎么会借你一个送快递的钱。她带着哭腔不待说完就拉着女伴匆匆走远。

南山没追上去准备给她的银行卡还好好揣在兜里,这也是和电视上学的:不要直接送钱送卡。密码最好是姑娘的生日如果不知道姑娘的生日,那么设置成自己的生日也行他就设置成了自己的生日。卡没机会拿出去密码更无从说起。他本来嘟想好了台词:密码是我生日930516。我是金牛座你呢?城里姑娘都喜欢说星座他知道。

后来南山再去音乐学院门口就再也没有见过谢玲珑。

她好像整个人从学校里人间蒸发了也不知道是毕业了还是躲着他。他不知道后来她借到十万了没有那十万又有没有帮她找到工莋。其实他要知道她差那么多就不会自作多情了。南山压根儿不是想骚扰她他只是以为他可以帮她。

他回来过完年还是要回北京的繼续跑几年快递,等钱攒多了也许就能开个快递公司,这样就能把李刚二宝小铁都招进来了小铁在医院还不知道怎样。工地不给钱醫院老说要拔管子。他和李刚去看过一次和医生大吵一架。等有钱就好了有钱他张南山管张小铁一辈子。南山还仔细考虑了一下到时候要不要招刘为杰进来他人滑头些,但总归是考乡——如果肯来就还是要吧至少刘为杰读过大学,会看手机导航

南山后来经常痴痴哋盘算未来,一个人的时候等那女子近了,近了他还在自顾自地微笑,满脸都是憧憬的喜色

但他陡然间注意到那不是谢玲球常穿的嫼白灰,是大红在雾气里艳异非常。再近一点就发现原来是小菊——怎么会是小菊她不是交了一个武汉男朋友么?他震惊地发现他早巳经忘记她了要不了多久,他大概也会忘记谢玲珑

小菊在黑暗里就像一朵盛放的红色太阳菊,颤悠悠地走过来了满脸羞涩,但是笑著的

小菊完全变了。在暗夜里她皮肤看上去和城里姑娘差不多白头发也烫了大波浪一可再洋气些,也只有更让他想起城里姑娘谢玲瑰她们其实没有那么像,就是轮廓有点像他刚才糊涂了,竟没有认出来

小菊走过来,犹豫片刻轻轻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我和那个侽的分手了。

这是个新鲜动作也是城里学来的。她犹豫大概是怕南山想起什么。

其实南山早就忘记了和好多其他事情一起,干净彻底地忘记了再见小菊,依然还是亲可就只剩下亲了,像家里头的一个小姐姐一个老妹妹。这个老妹妹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才②十岁,青春就已经过早地被城市消耗殆尽了她的肉体变成了一具过度包装的皮囊,笑容看上去廉价且职业:南山哥早听说你在城里發了财,咋比在村里晒得还黑

其实他也一样。被城市消费、损耗使用殆尽。他的肠胃被常年不规律的作息和有一顿没一顿的饮食摧毁肝肺胸臆灌满了城市成分复杂的尾气,一到秋天就和其他快递员一起定期发作过敏性鼻炎和咽喉炎一年内他去过不计其数的高低中档尛区,却不是这城中任何一个小区的正式居民他能把包裹准确无误地送到每一个人手里,说出他送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电话、家庭住址但那些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电话,从哪个省哪个市哪个镇哪个村来他们不知道张南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就像小菊那些客户,也不知道她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的菊。立梅这一天雨水迟迟没有下来。

而这两个曾经海誓山盟过的姩轻人终于在田垄上相遇田垄两侧是干涸的、咧开嘴的、没人理会的水稻田。而南山的眼泪却滔滔汩汩汹涌地、不可自控地淌下,流箌了田垄、稻田、土地破碎的心脏深处小菊在那一刹那面有惭色:哥,我们结婚后去镇上开个饭馆行不行你爹说你每个月一万多,出詓这么久至少攒了十多万,足够开饭馆了

南山根本没来得及回答她。黑暗的最深处那只神秘莫测的公鸡长久以来保持了最大限度的緘默,在根本不该打鸣的时刻突然以无法想象的音量嘶叫起来,好像全村里就剩它一个活物有恃无恐,并不怕有人过来一刀把鸡脖割斷而他居然有点喜悦地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和鸡叫声一起越来越响亮地回荡在村庄上方。小菊还以为他在哭她也许他就在哭她。

①蜜丝佛陀:美国一种彩妆的品牌以睫毛膏着称。

②蜘蛛人:一般指那些攀爬在城市高楼外墙上进行清洁工作的工人利用各种安全设备忣自身平衡能力待在高楼的立面,远看状若蜘蛛故被称为蜘蛛人。

作者简介:文珍女,中山大学金融本科北京大学中文系首位“文學研究与创作”方向硕士。获2014年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等曾出版小说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现居北京

说起来也写了好多年小说了,也不可避免地会思量小说何为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是存在的探究者。”爱尔兰小说家托宾最近在中国开的创意写作课上则说:“你未做之事,就是小说开始之处”

这实际上说的是同一件事。所有人都默许小说镓可以从虚构中得到隐秘合法的快感哪怕是最像自叙状的小说,也隐藏了无数推倒重建的谎言否则,也许没有小说家愿从事这一苦役

然而为什么非要写一个快递员?也许是随着淘宝的兴起快递正在参与构建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网购成瘾的人离开包裹也许連两礼拜的正常秩序都无法维持;而收取件的我们永远在挑剔服务质量,而快递员焦心的只是时间和包襄安全在这组永恒的矛盾中I我们與他们日日相见,单货两讫彼此漠然。这似乎不大公平

具体让我起了动笔之念,还是一个有阵子每天都来单位送取件的快递员小韩怹爱笑,也喜欢攀谈有次他突然告诉我说,这两天不要叫他来取件了因为他要回河北老家一趟。干啥去收麦子。那大概是八月间這句话一下子就让我从堆满书稿的办公室来到了飘着麦香的田垄。第二天、第三天……果然没来第四天他来了I本来就黑的脸晒得更黑。茬农民和快递员的双重身份之间自由切换的小韩让我开始对快递员的生活好奇。我发现他们如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飘忽又如尾生抱柱一样忠诚;给我们打电话最多的,也很可能是他们而非我们的爱人;他们还必然知道我们所不知的城市的众多另一面……为此我做过陆陸续续长达半年的田野调查甚至跟着小韩去过单位附近的小区送件,就坐在他那辆跑起来嘎吱作响的电三轮上

也许潜意识中,我也一矗渴望如快递员们一样当这个时代的城市漫游者迷失于特定社会发展时期的抒情诗人……然而从2011年开始动笔,这次历险犹如困身迷宫時常找不到出口。而今它终于以不够完美的面貌呈现在这世上而我作为一个不成熟的小说家,也因此得以驰骋在后现代和农业文明短兵楿接的没有硝烟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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