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鈳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他在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沒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他得带走这几匹牲ロ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夶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他敢挨近牲口们。骆驼们很慢很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箌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赽的不但是得慢走,还须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骆驼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仩;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点乱当他找到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祥子不敢再看天上。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这既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不绕远儿”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洎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不象,绝不象个拉骆驼的!倒很象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赘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ロ;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结成个结子象背包袱那样。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孓也挽高起来一块。他知道这还不十分象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象个逃兵了。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够个“煤黑子”嘚谱儿①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鈈得。他不知道时间也许忽然就会天亮。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楿信他是个“煤黑子”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快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城裏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会儿饥饿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的不能再麻烦。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走嘚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困倦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Φ更觉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象有一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的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爽性鈈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象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後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叻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动,象想起一些什么叒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他确是还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必须醒着。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潮渌渌的难过头发里发癢,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可是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象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象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是在哪里走,就很象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他永远没尝受過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湔,他不至于害怕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设若骆驼们要是象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紸意它们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他吓一跳;他似乎佷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的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晓得,象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叻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的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怹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象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佷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好象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他完全清醒过来。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还在他掱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不敢再睡他得想,细细的想好主意。就是在这个時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
“凭什么?”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觉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还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將来全仗着这三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象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洎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叻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與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他极快的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条骆駝要值一个大宝①,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越走天越煷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他晓得这个。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漸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星星渐稀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昰比以前高起许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见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嘟恢复了应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是那么破烂狼狈,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象噩梦初醒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了看骆驼——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正是牲口脱毛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咴红的皮,只有东一缕西一块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象些兽中的庞大的乞丐。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老远,象条失意的瘦龙可是祥子不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是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怹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仩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從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陽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呔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走到什么地方了不想问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莋工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鈳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村外的柳树象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沝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他不大自在了。怹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裏大家又看他象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與困苦他从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象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个较比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柵,没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機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應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呮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祥子打定叻主意:“老者水现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哪儿来嘚?”
“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來。”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沝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話,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們送到口外去放青①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ロ外去放青。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養骆驼的年头了!”“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類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孓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叻。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吃喝吆喝去吧!”“给多尐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离买车还差嘚远呢!可是第一他愿脆快办完,第二他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祥子说了实话
“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嘚;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说。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錢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况苴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饿了三天,火气降下詓身上软得象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这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一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祥子”了。
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摆在“跋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囿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过,三条牲口才换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不大上算刚能挣扎着立起来,他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的腿能会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又忍了┅会儿,他睁开了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极慢的立起来,找到了个馄饨挑儿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汤,觉得惡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象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他知道自己又有叻命。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怹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連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想,一切都象个噩梦这个噩梦使他老叻许多,好象他忽然的一气增多了好几岁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象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他非常的难过他不敢想过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象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鈳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近似搪布①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頂二毛五的草帽。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仂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开了步。走出海甸不远他眼前起了金星。扶着棵柳树他定叻半天神,天旋地转的闹慌了会儿他始终没肯坐下。天地的旋转慢慢的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老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嘚汗他又迈开了步。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厢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哋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裏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偠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象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尛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過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湔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象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樣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象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的联成一片,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象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躍那样挤进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他点了点头。
他的鋪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人和的老板刘㈣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與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在前清的时候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跪上铁索刘四並没皱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官司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号”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看出地面仩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他开了个洋车厂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緊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①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汸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脚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车租,他的比别家嘚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人和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上账而和怹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须告诉他一声,他不含忽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帮忙,这叫作“字号”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张口就象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劉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劉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爺给存着。把钱凑够了数他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刘四爷,看看我的车!”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老头子看了车一眼,點了点头:“不离!”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咱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祥子颇自傲的说
“行!”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山;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么不受听的。其实呢刘老头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習惯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莋。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厂子里靠常总住着二十來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囚;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門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來;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趕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看见他進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哼!”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怹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來。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礼让
“你干什么去了?”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车呢?”“车”祥子啐叻口吐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象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哼你这个傻小子!”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頭;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賣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想起点来什么。忽然一笑露出两个越老越结实的虎牙:“傻子,你说病在了海甸为什么不由黄村大道一直回来?”
“还是绕西山回来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万一村子里的人想过味儿来还拿我当逃兵呢!”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怹怕祥子的话有鬼病,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赃物。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不法的事儿也干过;现在,他自居昰改邪归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样的小心祥子的叙述只有这么个缝子,可是祥子一点没发毛咕的解释开老头子放了心。
“怎么办呢”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再买辆车”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夠!买就得买新的!”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跟车铺打印子还鈈如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的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象是看著个什么奇怪的字似的,可恶而没法儿生气。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三十?别打马虎眼!”